第161章 無盡星河
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 像太陽系這樣孤獨的單恒星系屬于少數(shù)派。
絕大多數(shù)星系都由一顆恒星圍繞另外一顆恒星運動,并相互存在引力作用。它們彼此依存,彼此掣肘, 共同構(gòu)筑為穩(wěn)定的雙星系統(tǒng)。
位于波江座的雷柏星也不例外。
在穩(wěn)定的一日升、另一日落的氣候中,這顆星球表面無時無刻不在肆虐著沙塵暴, 但由于處在距離雙星系統(tǒng)相對較遠的位置,它才得以在南北兩極保存下來冰形態(tài)的水。
人類幸存的深空艦隊之所以選在雷柏星建立基地, 便是看中它與火星相對較為近似的環(huán)境。
然而盡管如此, 所謂的“宜居星球”比起地球而言, 仍相當于神話傳說中的幽冥地府、修羅煉獄。
沒有生機勃勃的動植物, 沒有煙波浩渺的江河湖海, 更遑論壯闊恢弘的文明建筑。除極地永凍的冰川外, 便是永不歇止的飛沙走石。
雷柏星幸存者基地位于靠近北極的環(huán)形山緩沖帶中, 由一個個大小顏色不一的旅居球組成, 遠遠望去, 仿佛一堆錯落有致、互相聯(lián)結(jié)的巨型菌落群,維系著2012年后人類文明的僅存獨苗。
而現(xiàn)在, 根據(jù)基地向地球發(fā)射探測器后得到的回傳資料,已在地球上肆虐兩百六十年的超級喪尸病毒正在向深空擴張。
如果不加以遏制,它將成為不可醫(yī)治的宇宙癌癥。
三天前, 基地議會通過決議, 運載夸克彈前去毀滅地球的重任, 落在基地最為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之一, 章凝的身上。
“她睡了嗎?”
菌落群中一枚較小的旅居球中,聽見腳步聲的章東;剡^頭, 問自己的妻子。
章凝的父母是從地球逃亡的頂級科學(xué)家之一。在七代人的流亡中,他們始終沉睡在冷凍艙中, 直至幸存者基地建立后才被喚醒。
所以章凝一出生,便不得不面對雷柏星的惡劣環(huán)境,以及基地毫無人性的苛刻管理制度。
章絡(luò)音悄悄掩上女兒臥房的門,點點頭。
她此時約五十出頭,鬢邊已有斑白雪跡。得知唯一的女兒即將出征星海,這段時間她茶飯不思,輪廓更是清減許多,露出肉眼可見的疲憊。
旅居球的高強度合成玻璃落地窗外,一年四季無休的沙塵暴仍在肆虐,發(fā)泄著這顆星球如野獸般茹毛飲血的憤怒。
章東海久久地凝望土黃色的晦暗天空,終于低下頭,長嘆一聲。
察覺到他的猶疑,章絡(luò)音不動聲色地補充道:“安眠藥已經(jīng)起效,她睡得很沉。”
“好……好。”章東海轉(zhuǎn)身,視線落到桌上的無菌密封箱。銀黑相間,小巧玲瓏,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那是他這幾天分批從實驗室私自夾帶出來的,尚未經(jīng)過大規(guī)模人體試驗的病毒Z免疫蛋白。
“真的要這么做嗎?”連日來同樣缺少睡眠,章東海強忍后腦勺的暈痛,遲疑著再次確認。
Z免疫蛋白目前只經(jīng)過一期試驗,副作用尚不明確,在人體內(nèi)的反應(yīng)機制更不可知。
“‘飛鳶’明天就要啟航,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闭陆j(luò)音語氣篤定,提醒道。
基地議會公布決議以來,他們抗爭過,憤怒過,據(jù)理力爭過,最終仍然只能被迫接受女兒的使命。
如果不是章凝,也會是其他人。無論誰被選中擔(dān)任這一職責(zé),同樣也是某人的孩子。
天下愛孩子的父母總歸是一樣的。
既然無法改變迫在眉睫的事實,給她注射Z蛋白,就是科研者能想到的唯一保護她的辦法。
章東海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道:“她可能會遭受可怕的副作用折磨,反而弄巧成拙失去自保的能力,而且到那時,我們甚至都不在她身邊,更何況……”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更何況,章凝走后,實驗室樣品失竊的事情會很快敗露,他和妻子都將身敗名裂,被送上軍事法庭,流放到旅居球之外以痛苦的凌遲方式死去。
即便章凝能安然生還返回雷柏星,面對的也只會是尸骨無蹤的父母,以及軍事法庭的審判。一旦基地容不下她,天才的隕落將更令人扼腕。
到那時,她會更加孤立無援,孑然一人。
“有希望活著,總比眼睜睜被病毒傳染成為行尸好,”章絡(luò)音淡淡掃他一眼,“章東海,你是不是害怕?”
與章凝被阿諾德篡改過的記憶不同,實則章絡(luò)音才是父母中更有主意的那個。她堅定果斷,雷厲風(fēng)行,一旦做出決定從不退縮。當初深空艦隊遴選時,也是她力排眾議獨自前去報名,才得以逃出后成病毒煉獄的地球,保存夫妻倆的科研成果。
章東海不說話。
章絡(luò)音不意外,繼續(xù)說:“既然事已至此,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擔(dān)。到時候受審,我也只會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毫不知情!
章東海有點難堪:“我只是覺得,章凝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是不是……多少得問問她的意見?”
“不用,那孩子死心眼,又被基地的軍事化訓(xùn)練荼毒得滿腦子原則和紀律,不當場舉報我們就算不錯!闭陆j(luò)音搖頭苦笑。
她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徑直提起桌上的無菌箱,走向章凝的臥房。
章東海輕嘆一聲,也不得不跟上去。
章絡(luò)音腳步放輕,悄悄推開門;椟S黯淡的夜燈下,隱約可以看見床上章凝熟睡的身影。
受藥效影響,她似乎睡得正香,但人在夢中卻仍眉頭緊蹙,似乎在經(jīng)歷什么不算愉快的夢境。
章絡(luò)音回頭,向章東海做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搗亂。而后,她將無菌箱輕輕擱上書桌,拆掉封條,取出其中的注射器和藥瓶。
章東海輕輕掩上門,站在床邊,沉默地看著妻子的動作,神色悲哀而絕望。
護女心切的母親輕咬下唇,熟練地擠出空氣,抽取無色透明的藥液。
然而轉(zhuǎn)身面對女兒時,她抓著注射器的手指卻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
這是有去無回的一針。
視線落在章凝的臉上,章絡(luò)音不易覺察地輕嘆一聲。
人生的前三十年,她都一心撲在事業(yè)上,在同一輩中結(jié)婚相對算晚,剛回到工作崗位,地球就已經(jīng)爆發(fā)病毒。
在幸存者基地蘇醒后,她開始熱切地想要一個孩子。
經(jīng)歷過流亡時代,她深刻地意識到,個體的生命總歸有極限,后代才是能將文明延續(xù)下去的希望。
為生下章凝,從冰凍休眠艙中蘇醒不久的章絡(luò)音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基本所有的關(guān)隘都被她闖個遍,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這個孩子的來之不易。
而章凝也不出所料,完美繼承母親的聰慧要強,才十七歲就已成長為基地的優(yōu)秀戰(zhàn)士,就連以古板封建著稱的軍隊高層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矚目。
她的軍裝總是最快磨損,換來的碩果是嶄新而層疊的勛章。
無論是作為人類,還是執(zhí)行任務(wù)的軍人,或是父母的女兒,她的表現(xiàn)都堪稱完美。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即將隕落在茫茫宇宙間。
章絡(luò)音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
雙眼緊閉,而后復(fù)又睜開,她低聲喃喃道:“孩子,你別怪我!
熟睡的章凝似有所感,低聲嘟囔著什么,章絡(luò)音微微吃驚,連忙湊過去看時,她又已翻個身睡熟。
房間溫度稍有些高,她的胳膊露在特制睡袋外,肌肉緊致,線條流暢漂亮。
章絡(luò)音緊張地做出吞咽動作,伸手慢慢湊上去。
針尖準確無誤地探入靜脈,她手上施壓,藥劑緩緩?fù)迫搿?br />
章東海眼眶微濕,調(diào)轉(zhuǎn)目光,不忍再看。
針管推到底,藥劑全部注入章凝的身體。章絡(luò)音正要抽出針尖,卻聽章凝嚶嚀一聲,長睫抖動,雙眼半開半閉,她大吃一驚,右手微顫,連忙將退出的注射器藏到身后。
基地的優(yōu)秀戰(zhàn)士一向警覺,胳膊上微妙的刺痛令章凝徹底清醒。她反應(yīng)極快,本能地施展擒拿,上身一撲,已緊扣住章絡(luò)音的手腕。
“阿凝……”章絡(luò)音吃痛。
“母親?!”章凝這才放手,斂起殺意。她揉揉雙眼,茫然地環(huán)顧房間,卻見父母一臉凝重,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那是她從未在父母臉上見過的表情。緊張與茫然交織,孤注一擲的絕望,和視死如歸的勇氣。
安眠藥的藥效令她昏昏沉沉,她皺眉怔忡片刻,才問道:“你們在做什么?”
章絡(luò)音沉默不答。
按照以往的實驗數(shù)據(jù),Z免疫蛋白起效很快。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根本無暇注意仍然腫痛的手腕,卻緊盯著章凝的臉和身體,心里暗暗祈禱。
在這一刻,秉承無神論者的夫妻頭一次愿意相信有神明護佑。
順著父母的目光,章凝轉(zhuǎn)回視線,看向自己的胳膊。尚未愈合的針眼還豁著口,沁出微茫的血色,周邊皮膚已有青紫的跡象,微微發(fā)腫。
視線落到桌上的無菌箱,她陡然頓悟:“你們……給我注射Z蛋白?”
章凝的臉色瞬間煞白。身為基地軍人、科研者的女兒,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后果。
“阿凝,你聽我說,”章絡(luò)音最先反應(yīng)過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任務(wù)有多兇險,我們放心不下,只能……”
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徑直將注射器放回?zé)o菌箱,坐到女兒床邊,抓過她的手,循循善誘。
“可是你們會上軍事法庭!”章凝甩開她,雙眼已經(jīng)瞬間通紅。
她哽咽道:“我不會有事!我只是去完成投彈任務(wù),不會降落在地球上任何一處,燃料、動力都全部檢查過很多次,一切緊急情況都做過預(yù)案……”
恐懼與擔(dān)憂的眼淚模糊視線,她再也說不下去。
一向堅毅要強的戰(zhàn)士終于在父母面前,像個普通地球女孩那樣袒露出脆弱。她不得不緩和片刻,收斂情緒:“我不想孤身奮戰(zhàn),穿越茫茫星;貋,卻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在等我。”
章東海上前安慰她* :“阿凝,這是我和你母親商量過后共同的決定。”
“你們?yōu)槭裁床粏栁业囊庖?”章凝眉頭微蹙,“從小到大總是這樣,打著為我好的旗號,阻止我做想做的事,一廂情愿地自我犧牲……”
章絡(luò)音按住她的胳膊,心底一片冰涼:“章凝,你冷靜!”
章凝無法冷靜。覆水難收,她對私自注射Z蛋白的后果一清二楚。
不論在人前如何果決謀斷,只要回到愛她的父母身邊,她就還能做個叛逆驕縱的小女孩。可以后如果父母不在,她只會變成一具冰冷的人形兵器。
章絡(luò)音雙手輕撫她的雙肩,暗自咬緊下唇。
“這不是我們私自的決定,”她定定地看自己的女兒,“Z免疫蛋白的確沒有做過大規(guī)模人體試驗,所以,即將去執(zhí)行任務(wù)、直面病毒的你,就是最好的樣本。”
章凝微微愣住,沁滿淚水的雙眸茫然地從她臉上滑過,又看向章東海:“你是說……?”
眼見妻子轉(zhuǎn)眼看來,章東海立即會意,重重點頭:“這也是議會的決定。既能為你多提供一重保護,又能試驗Z免疫蛋白的效果!
章凝將信將疑地看向父母。
章絡(luò)音立即又補充道:“你放心,前期所有實驗的結(jié)果都表明它很安全,不然我們不會答應(yīng)的。”
章凝的臉色終于有所緩和:“如果是那幫沒人性的家伙干出來的事,我倒也不意外。”
章絡(luò)音和章東海對視一眼,趁轉(zhuǎn)身的工夫,她立即擦去眼角沁出的淚,回頭笑道:“沒事的,你就當這是父母送你的護身符,一定會保你平安歸來!
燈光昏暗,章凝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因第二天即將出征而過分緊繃的神經(jīng)也稍稍放松。
“什么是護身符?”她好奇笑問。
章絡(luò)音一時失聲。她不由搓搓慢慢恢復(fù)溫度的雙手,逼迫自己扯起嘴角:“那是……很久以前地球文明的說法。是一種給遠行之人的信物,有了它,就能保證他們平安歸來!
“好,那我就收下這支護身符,”章凝思忖片刻,又問,“很久以前,地球是什么樣的?”
章凝出生在人類文明的流亡紀元。她未曾見過全盛時期的地球,而這次要前往的,也不再是那顆能被稱為藍星家園的星球。
“來,我們給她說說!”
章絡(luò)音轉(zhuǎn)開頭,向丈夫使眼色。她眼角唇梢上揚,指甲卻狠狠掐進掌心,直至沁出血痕。章東海神情一滯,不由也在床邊坐下。
他們久違地回憶起2012年前的地球。那是一顆綠色、藍色與白色交織,孕育生命與希望的星球。
一望無際的綠色森林,湛藍無垠的江河湖海,銀白的雪山之巔與極地冰原。而在這顆美麗的星球上,人類建立起神秘詭譎的神廟、巍峨壯麗的金字塔、群龍飛舞的長城與宏偉高大的鋼鐵城市。
這是獨屬于章凝的睡前故事。
逐漸零落的敘述消散于顫抖的齒關(guān)間,而她也終于在藥效的雙重作用下,再度沉沉睡去。
年邁的夫婦相互依偎,久久凝望著明天將要出征無盡星河的上校。
“睡吧,孩子!
章絡(luò)音在女兒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記憶驀地復(fù)蘇。她想起二十五年前隔著嬰兒護理艙的玻璃,自己曾親吻過同樣的位置。
彼時章凝只是一團皺巴巴的粉紅胎肉,而現(xiàn)在,被她誤傷的手腕仍在隱隱作痛。
“孩子,愿群星照耀你的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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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上校,請報告當前位置!
“收到。已抵達獵戶臂外側(cè),距離地球大約還有600光年!
“注意,你所在位置靠近參宿四,這顆超新星正處在不穩(wěn)定狀態(tài),最好馬上離開,”男人語氣平板,“請務(wù)必小心!
“收到。”
章凝坐在駕駛艙控制椅上,雙眼緊盯著眼前的主控屏。
從監(jiān)控屏幕上看去,這片區(qū)域暫時風(fēng)平浪靜。至少在當下,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危險的預(yù)兆。
270°透明舷窗外,宇宙如黑絲絨底襯,其上星云密布,美不勝收。
冰藍、朱紅、赭黃、白堊,諸色星球在飛船兩側(cè)緩慢地后退著,猶如浩瀚大海中明珠點翠般的一個個小島,各種電磁波穿梭來往,就像看不見的水波蕩漾開去,傳遞著海中生物的喃喃私語。
盡管人類已在雷柏星建立幸存者基地,但以現(xiàn)存的科技水平,還沒能完全發(fā)現(xiàn)外星生命。不過如果看見這樣浩如煙海的星團,即便是再堅定的懷疑論者,也不免會有所動搖。
這是從波江座的雷柏星前往太陽系地球的必經(jīng)之路。而飛船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是航程中最為綺麗的一段。如果運氣夠好的話,還能得以遠遠窺見著名蝴蝶星云的驚鴻之姿。
不過章凝坐直身體,并未有過多的閑情逸致。她系上操縱椅的固定安全帶,手指飛快點擊正前方的虛擬主控屏。
“指令確認,開始加速!睖厝岬碾娮优曁崾镜。
艙內(nèi)微弱的轟鳴頻率似乎有所加快,1.5秒內(nèi),超光速引擎啟動,“飛鳶”以一級速度開始逃離三點鐘方向不遠處的參宿四。
參宿四又叫獵戶座α星,是獵戶座最傳奇的一顆星。
早在地球還沒有發(fā)生危機前的2012年,人類就已經(jīng)預(yù)測這顆超新星將要爆發(fā),不過至少2315年的今天,它看上去還是毫無動靜,仍然肆無忌憚地劇烈燃燒著自己內(nèi)部的氫和氦,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令人無法直視。
章凝調(diào)轉(zhuǎn)視線,看向左側(cè)的后艙監(jiān)控屏。那枚白色大塊頭仍然穩(wěn)穩(wěn)躺在特制支架內(nèi),仿佛某種沉睡的巨獸。
她揉揉眉心,轉(zhuǎn)而看向右側(cè)舷窗外的浩瀚宇宙。
幾百年來,參宿四一直令人類提心吊膽。此刻它仍在舷窗外不遠處的虛空中懸掛著,姿態(tài)優(yōu)雅而靜謐,看起來像一枚紅得發(fā)黑的瑪瑙。
當然,能無礙地觀看這顆超新星,主要得益于星艦舷窗特殊的減速焦距效果。實際上它們之間還相隔數(shù)光年,連已經(jīng)開啟超光速引擎的星艦都還要至少半個小時才能完全遠離。
章凝從小就對星海有強烈興趣,經(jīng)常纏著父母問東問西。在小時候他們講的睡前故事里,參宿四也曾扮演重要角色。
“夏云笙,”手指輕輕一滑,她若有所思地點開通訊,“基地的Z蛋白實驗進展到哪一步你知道嗎?”
幾秒后,夏云笙的聲音回傳,不知怎么,似乎有點雜音。他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詫異:“才做完一期實驗吧,剛開始抽簽指派志愿者。你問這個做什么?”
章凝的心陡然下沉。
握定舵盤的手猛地掐緊,用力得指尖發(fā)白。
“快去找我父母……”她顫聲道。
可隨即,她又不知該說什么。即便對方愿意幫她,任務(wù)在身的星艦也不可能半途回航,嚴厲冷酷的軍事法庭更不會聽從年輕人的指令。
“夏云笙?”
幾秒鐘后,章凝并未等到引航員的回應(yīng)。她不禁心生詫異,抬眼瞟向主控屏,四個血紅大字正不斷閃現(xiàn):“通訊中斷!
主控屏的觸控也失去靈敏度,不再響應(yīng)。章凝霍然起身,撲到手動控制臺,十指飛動,按照事先準備的緊急預(yù)案,輸入指令密碼解鎖逃離。
超光速引擎在0.7秒內(nèi)抵達極限速度,艙內(nèi)轟鳴聲猛然劇烈,像某種怪獸的低吼,在狹小的空間里肆虐。
但極限速度只持續(xù)不到三秒,困獸最后嘶吼一聲,歸于寂靜。
章凝不斷嘗試重啟程序,然而無濟于事。
她臉色煞白,轉(zhuǎn)臉望向右側(cè)舷窗。
前幾秒還安靜懸停的瑪瑙猛然炸開,向周圍的太空中傾瀉出一片修羅場般的星際廢墟。無數(shù)刺眼的紅色流光如煙花綻放,猶如宇宙中最盛大的慶典,在她眼中凝固為絕望的慢鏡頭。
死之慶典。
艙內(nèi)的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嘯叫,眼前的一切儀器仿佛都融化為詭異的流體,影影綽綽地流動彌漫。
超新星爆發(fā)后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外殼的氣體結(jié)構(gòu)坍塌,最終剩下的遺骸形成一枚中子星和超新星遺跡,但它的氣體爆炸會引發(fā)劇烈的電磁風(fēng)暴,以高速砸向她的星艦,F(xiàn)在的通訊中斷及程序失靈就是電磁風(fēng)暴的杰作。
要么,由于質(zhì)量太大,超新星的核心引力無法承受,導(dǎo)致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全面坍塌,最終由內(nèi)而外形成黑洞,吞噬萬物。
無論哪種可能,星艦和她的舵手章凝都是死路一條。
正在此時,“飛鳶”突然猛地顫抖,而后開始劇烈搖晃,猶如在海中突然撞上冰山的大型輪船。
章凝撲在控制臺上,一手緊緊抓住安全護欄,另一手仍然試圖手動奪取系統(tǒng)的控制權(quán)。
尖利的電子警報音響徹艙內(nèi),所有設(shè)施開始失效,燈光明滅閃爍不停。
星艦正在失去平衡。如同在狂風(fēng)巨浪中拼命掙扎的一葉扁舟。
章凝不得不重新固定操縱椅,以抵御令人眩暈欲嘔的搖晃。一旦星艦失靈,操縱椅下的緊急彈射裝置是她最后的希望。
頂燈猛然發(fā)出一聲痛苦的低吟,徹底熄滅。舷窗外,電磁風(fēng)暴發(fā)出的紅色流光詭異地照進艙里,仿佛死神的宣告。
“啪!”幾根粗如手指的電線終于崩斷,一路火花帶閃電,直接迎頭襲向章凝。
她不及細想,飛快解開束縛,單手一撐翻下控制椅,而與此同時,四五根電線正正抽中她先前坐的位置,飛濺的火花四散,騰起難聞的燒焦氣息。
章凝只得緊緊抓住操縱椅的腿,以防自己被甩出去。
大團流光不斷撞在舷窗上,悶重的巨響令人頭皮發(fā)麻,甚至越來越密集!帮w鳶”雖然代表地外基地的航天科技最高水平,但顯然遠沒有達到足以抵擋超新星爆發(fā)的標準,遲早難逃解體的命運。
章凝順手一摸,抄到一截安全帶,三兩下將自己的手綁在椅腿上。而后,她掙扎著半直起身,向右側(cè)舷窗外看了一眼。
即便是訓(xùn)練有素的星艦舵手,也不免臉色瞬變。
窗外已經(jīng)根本看不見參宿四。視野所及,只有業(yè)火般的紅色,夾雜著子彈般高速襲來的黑色氣團。
星艦正在被難以抵御的恒星引力,拉到正在爆發(fā)的超新星外圍。
顯然,參宿四屬于后一種情況。它的核心區(qū)域正在形成黑洞。
劇烈的電磁風(fēng)暴使星艦一切設(shè)施失靈,而引力又將它拉近中心的黑洞區(qū)域。
完美的死局。
章凝咬緊牙關(guān),心底一片冰涼。
人類的科技與個體的智慧在宇宙面前渺小如螻蟻。
她也曾執(zhí)行過近地勘察的飛行任務(wù),經(jīng)常路過參宿四。出發(fā)之前,她并未想到過這是有去無回的旅程。
黑洞吞噬萬物,接近它的任何物質(zhì)都將在瞬間被分解為量子態(tài),連光都無法從中逃逸。別說一架星艦,就連質(zhì)量相當于數(shù)百個太陽的恒星都能在千分之一秒間被吞噬殆盡。
“轟!”
一股劇烈的熱浪迎面撲來。
黑色氣團正面撞上舷窗,隨即炸開。電磁能量碎片飛濺如流矢,光芒灼目,有十幾秒,章凝的視覺被剝奪,什么都看不見。
堅固的星艦外殼終于不堪重負,全面崩壞,空氣在千萬分之一秒內(nèi)飛速流失逃逸。
章凝立即扣上頭罩,開啟氧氣輸送。但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多受一刻死神的折磨而已。
她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從宇航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錄音器。
樸素的銀灰色外殼,古早的OLED屏幕,沒有任何地外科技的痕跡。
這是父母從遙遠的地球上帶來的,曾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
章絡(luò)音和章東海都是優(yōu)秀的科學(xué)家,科研工作的特殊性導(dǎo)致不能經(jīng)常陪伴唯一的女兒。他們告訴她,如果想和他們說話,可以用它錄下來。
幼時每天父母深夜回到家時,她都已經(jīng)睡下。他們會小心翼翼地摸進房間,找到錄音器,回放她的問題,并錄下回復(fù),第二天她起床時便可以聽到。
這是他們不得不延時的愛意。
而今,也是章凝命懸一線,用黑洞的史瓦西半徑做賭注,不得不延時的愛意。
視覺尚未恢復(fù),她熟練地摸到錄音鍵。金屬的觸感微涼粗糲,跟童年時一模一樣,令她意外安心。
“我是雷柏星地外幸存者基地,星艦‘飛鳶’號舵手,一級上校章凝。2315年5月17日,我駕駛星艦搭載夸克彈,前往地球執(zhí)行投彈任務(wù),F(xiàn)因遭遇獵戶座α星超新星爆發(fā),已經(jīng)無法返航。我重復(fù)一遍,已經(jīng)無法返航!”
她艱難地吞咽口水,感受到面罩中的空氣正在迅速干涸。生理性的淚水如同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在失去重力的空間內(nèi)旋轉(zhuǎn)飛舞。
“章絡(luò)音,章東海。”
“爸,媽,阿凝愛你們!
參宿四這一次的爆發(fā),導(dǎo)致連續(xù)數(shù)百年不斷向外噴射的電磁風(fēng)暴。劇烈的電磁粒子席卷附近的所有星系,最終形成一個直徑達太陽數(shù)十倍的黑洞。
從雷柏星通往地球的航道被毀,地外基地的幸存者不得不重新探出一條新的航道。
對于人類而言,再次回到參宿四也已是幾千年后的事。
在本次任務(wù)中犧牲的章凝,作為基地軍隊中唯一的女性,亦是憑借自身的優(yōu)秀立于巔峰的成員,永遠地留在無盡的黑暗和永生的寂靜中,從此化為宇宙塵埃,再無蹤跡。
黑洞是她的碑銘,無盡星河是她的墳?zāi)埂?br />
一級上校章凝,生于2290年11月26日,卒于2315年5月17日,時年25歲。
為銘記她的犧牲,地外基地議會通過決議,將每年的這一日定為公祭日,以紀念從太陽系逃亡至幸存者基地的茫茫旅程中,所有為人類文明的存續(xù)而付出生命的人們。
生死劫滅,不過回歸來處。
而在另一個宇宙的一隅,一顆綠色、藍色與白色交織,孕育生命與希望的星球正靜靜懸停在無盡的黑暗太空中。
在它圍繞恒星的公轉(zhuǎn)軌道上,一枚小小的衛(wèi)星正溫柔地圍繞它公轉(zhuǎn)。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但少有人知的是,月球從來只向地球展露出它的其中一側(cè)臉頰,另一側(cè)則羞答答地藏在背面,人類始終未能窺探它的全貌。
在時空中的某一瞬,月背的無垠黑暗中,忽地有一縷火紅的流光悠悠亮起。
伴隨裹挾而來的高速電磁粒子,“飛鳶”號龐大的星艦軀體陡然從虛空中沖出,徑直一頭栽進環(huán)形山的石壤中。
經(jīng)過超新星爆發(fā)的洗禮,原本嶄新閃亮的星艦早已解體,外殼四分五裂,僅能勉強維持著框架的形狀,而后艙載物則早已不翼而飛。
駕駛艙控制椅下,一位身著宇航服的年輕女性靜靜躺在地板上。她的右手被安全帶牢牢束縛住,才得以留在艙內(nèi)。
因受到劇烈撞擊,她的另一只手已幾乎支離破碎。然而僵硬的掌心中,仍緊緊抓著一只屬于遙遠地球文明的錄音器。
所剩不多的電量反復(fù)播放,混雜著背后驚心動魄的噪音,是她延時的愛意告白。
“章絡(luò)音,章東海。”
“爸,媽,阿凝愛你們!
第162章 于瀾靜處
五月中下旬, 上海即將入夏。夕陽沉入林立的高樓間,白日的暑氣漸漸散去,晚風(fēng)送來些微涼意。
外灘的大街人來人往, 汽車堵成長龍,人行橫道的提示音聒噪嘈雜。
臨江觀景長廊上人潮洶涌, 相機快門聲不絕于耳,形形色色的游客相互穿插, 仿佛城市心臟處精密咬合的齒輪。
跟以往的任何一天似乎沒有不同。
章凝獨自站在江邊, 晚潮夾帶暮色侵襲她的后背, 未經(jīng)燙染的長直發(fā)在風(fēng)中微微拂揚。她穿一件簡單的白T, 外套搭在臂彎還沒穿, 牛仔褲, 帆布鞋, 典型的學(xué)生打扮。
“喏——”章玫提著咖啡紙袋, 游刃有余地穿過人群, “渴嗎?喝點東西。”
跟妹妹的打扮不同,她一身奢牌貴婦衣裙, 精心打理過的波浪卷長發(fā),妝容細致,走路步步生香。
章凝看向她遞過來的冰美式, 沒說話。
她正在月經(jīng)期。姐姐是知道的。
章玫沒等她伸手來接, 徑直塞她手里, 像是甩脫某種累贅。
她騰出手來, 將吸管插入自己的杯中,長吸一口咖啡, 享受冰爽的口感在嘴里爆炸。
章凝杵在原地。小腹仍在隱隱作痛,涼意透過塑料杯壁遞到手上, 像徒手握著一塊同體積的寒冰。指節(jié)緩緩僵硬,章凝不得不換到另一只手。
章玫抬眼:“怎么不喝?”
章凝沒有回答,轉(zhuǎn)而問道:“姐,怎么今天想起叫我到外灘玩?”
章玫微微一怔,笑著說:“這不是想著你來上海這么久,也沒出來玩過,正好最近有空……”
狀似親昵地拽過妹妹的胳膊,她的語氣不容拒絕:“走,姐姐帶你去夜游黃浦江!”
章凝欲言又止,咽下心底的不適。
光流影動,人群熙攘,章玫一心拉著妹妹向觀光船港口走,她只得狼狽地左支右絀,避讓迎面而來的游客。
章玫沒有回頭看過哪怕一次。
平心而論,從記事起,兩姐妹的關(guān)系不算差。她們雖然出生在蘇州鄉(xiāng)下,畢竟也是江浙滬地區(qū),跟國內(nèi)其他地方的農(nóng)村比起來,生活還是寬裕很多,能維持基本的體面。
章玫出生于1985年,本是家中獨女。那時人口政策嚴格,父母也負擔(dān)不起,沒有生二胎的想法。
但沒想到五年后,章絡(luò)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由于生一胎時落下隱疾,只能遵醫(yī)囑生下來。
所以章凝的出生,本是一個意外。
跟開朗外向的姐姐不同,章凝性情內(nèi)斂,寡言少語,小時候沒少受同齡孩子欺負,幾次都靠章玫保護撐腰。
但她雖不善與人交際,卻意外地能沉下心學(xué)習(xí)。
章玫在普通高中里叛逆地翻墻早戀時,妹妹的初中成績則在縣里名列前茅,深受長輩喜愛。章家父母收入普通,面對章玫提出想學(xué)藝術(shù)考大學(xué)的要求,自然沒有答應(yīng)。
幾年后,章玫勉強才從大專畢業(yè)。但她憑借姣好的容貌和能說會道的一張嘴只身闖上海,當上奢侈品牌的SA(柜姐),得以結(jié)識她后來成為跨國集團總裁的老公,徹底躋身上流貴婦圈。
而章凝按部就班地學(xué)習(xí)考試,高考照常發(fā)揮,加上競賽加分,順利收到交大理工科的通知書。
出身蘇州農(nóng)村的姐妹倆命運在繁華的大上海再次交匯。
章玫通過婚姻完成階級躍升后,除定期給錢外,跟老家父母和親戚來往都不多,顯得神神秘秘。
這是章凝來到上海的第二年,她才接到姐姐的電話,邀請自己出來玩。
“怎么樣?好看吧?”
章玫站到妹妹身邊,語氣有幾分自得。
章凝站在頂層甲板的護欄處,腳下波瀾迭起,白浪堆雪。游船緩緩滑過黃浦江面,兩岸流光溢彩,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燈光競相閃耀,令人眼花繚亂。船上放著正流行的歐美電音舞曲,襯著繁華夜景正是相得益彰。
她收回思緒,笑道:“好看!
“還得是帶你來,我天天看,看得膩,”章玫不以為然,“閔行就是個大鄉(xiāng)下,可沒有這么漂亮的地方。”
除佘山別墅外,章玫一般都住在陸家嘴的大平層,方便丈夫工作。章凝才大二,住在閔行校區(qū),進一趟城得轉(zhuǎn)三次地鐵,來回四個小時。
“我今天給你買的衣服,下次穿給我看,”章玫瞟到她手里的紙袋,又打量一眼她的衣著,“你身上這些衣服都扔掉,曉得伐?”
章凝下意識地捏緊紙袋提手。春秋衣服不厚,但架不住買得多,在她手指上微微勒出紅痕。
“謝謝姐姐!彼p聲細語地回答。
“咖啡不喝嗎?”章玫皺眉,“冰美式放得久就不好喝,像中藥!
章凝下意識嗯一聲。走這一路,冰塊也融化得差不多,她舉到嘴邊淺啜一口,用體溫稍稍蘊暖才敢下咽。
“你也知道,我們家親情淡薄,我就你一個妹妹,”章玫轉(zhuǎn)而望向江面,若有所思,“要不是一直抽不出時間,我早就帶你到處玩,給你買這買那,對伐?”
她回頭來,直勾勾地盯著章凝:“你不會怪我吧,阿凝?”
今天是工作日,頂層風(fēng)大,又是VIP區(qū)域,周圍游客并不多。章凝習(xí)慣性尋的僻靜處,身邊更是空無一人。
不知怎么,她忽地打個寒顫,不由抱緊雙臂,摸到胳膊上全是雞皮疙瘩。
船上光線昏晦,對岸彩燈從章玫背后照來,她的面部朦朧地斂在陰影里,忽明忽暗。
長發(fā)被江風(fēng)吹亂,擋住章凝的雙眼。她按捺下心底莫名的不安,笑道:“說什么呢,姐。我們之間不用在意這些!
章玫靜靜地看著她:“上海很大,想活下來、活得好,不容易,儂曉得伐?”
有一瞬間,章凝對一起長大的姐姐莫名產(chǎn)生怪異的陌生感。從前在蘇州時,她們都說方言,后來章玫開始說普通話,再后來,她開始在普通話里摻雜一些滬語詞匯和口音。
她再也沒說過蘇州方言。
章凝看不清姐姐濃妝背后的真面目,也對普通話里雜滬語的口音聽得不慣。
一種強烈的不安和失去感如同厚重的陰翳,悄然籠上心頭。
“這里風(fēng)大,有點冷。”她抱著雙臂,“姐,我們下去船艙好不好?”
她轉(zhuǎn)身就要走,章玫在背后道:“等等!
在錯落的流光里,她粲然微笑:“好不容易來一趟,我給你拍張照吧,留作紀念——你站這兒!
她半拉半推,讓章凝站到甲板邊緣,背靠護欄。
章凝渾身不自在,笑得僵硬,看向相機的雙眼微微酸脹。
快門聲閃過,章玫滿意地點點頭:“我妹就是怎么拍都好看!
章凝松一口氣,正要逃也似地離開,面前卻有大力襲來,身體陡然失重,向護欄外栽倒。
求生的恐懼勝過所有,她本能地大聲驚叫,腳踝撞到游船堅硬的外舷,痛得鉆心。
最后的視野里,是姐姐伸出的手。
章玫隨即也驚叫起來,泫然四顧,聲音比她更大:“救命!來人啊,救救我妹妹!她落水了!”
墜落。無止境的墜落。
心飄到半空,兩岸絢麗的夜景放緩成慢鏡頭,凜冽的江風(fēng)刺痛她圓睜的雙眼。從未有過的失重感撲面襲來,腳下是無盡深淵,絲絲森然寒氣翻涌滾騰。
現(xiàn)在的章凝還不知道,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這都將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噩夢。
像過去一個世紀,她終于墜落水中。沁涼的江水像千萬支寒冰鑄成的利箭,同一時間齊齊刺穿四肢百骸,仿佛被大卡車從頭到腳碾過,全身散架般劇痛。
蘇州水網(wǎng)密布,但章凝沒學(xué)過游泳,作為好學(xué)生,也不會擅自下河嬉戲。
章玫什么都知道。
載浮載沉中,她隱約聽見頭頂?shù)拇蟻y作一團,有人驚叫,有人高喊,有人痛哭。已經(jīng)微溫的咖啡杯從漸漸無力的手中逃逸,紙袋中的衣服吸飽水后更是沉得離譜,將她慢慢拖向水下。
她奮力掙扎求生,但不得章法。月經(jīng)期本就虛弱,落水時的張力引得全身劇烈作痛,小腹更是墜脹,身下絲絲血跡在水中洇開,很快消弭無痕。
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從小愛她護她的姐姐,會痛下死手?
她想不明白。
明明親手推她落水前……姐姐還在夸她,還在說下次要穿新衣服,像以前無數(shù)次一樣。
瀕死的幻覺中,她似乎又看見姐姐站在甲板上,低頭垂目望著自己,卻分辨不出表情是喜是悲。
“上海很大,想活下來、活得好,不容易,儂曉得伐?”
漣漪散盡,江心歸于暗寂。最后劃過腦海的,是姐姐彼時稍顯突兀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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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區(qū)。上海市局審訊室。
章玫穿一身名貴的皮草,長筒過膝皮靴,兩顆泛孔雀綠的大溪地黑珍珠在耳畔流連,疊戴金鐲的雙手被銀色的鐐銬束縛在審訊椅上,指間夾著女士細煙。她就著手湊過去,深吸一口,神情自若。
“章玫女士,”陳涵坐在她對面的桌后,神情不耐,“飯吃了,煙也抽了,能說嗎?”
“當年在黃浦江游船上,你為什么要推你妹妹章凝下水?”
章玫向后靠坐,姿態(tài)舒展,抬起眼皮:“在我的律師到達之前,我不會說一個字。”
陳涵猛然一拍桌子,埋頭記錄的顧子沉驚得跳起來:“你懂不懂中國法律?!中國沒有沉默權(quán),也沒有資本主義那套運作脫罪的手段,你只能老實交代,懂嗎?沒事少看點電視!”
章玫微微一抖,稍稍坐直:“你有什么證據(jù),就說我推章凝下水?她可是我親妹妹!
畢竟江面漆黑,游船上又沒有監(jiān)控。
陳涵勾起嘴角冷笑,望向?qū)徲嵤乙粋?cè)的單向玻璃:“受害人的指控夠不夠?”
章玫輕蔑地隨之望去,不以為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或是心有所感,她陡然動作一滯,眼神透出猶疑和驚恐。
一年前在外灘四季商場,她見過一個吊詭的女人。難道……
“她……沒死?不可能!”章玫全身顫抖,難以置信地低聲喃喃道,“我親眼看見她……她心跳呼吸都沒了!不是要拿她的器官做實驗嗎……她怎么可能活下來?!”
一墻之隔,章凝獨自坐在玻璃后,面無表情。
“為什么……她為什么不消失?!難道不知道她的存在給別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嗎?為什么像女鬼一樣,老來纏著我……”
女人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低喃著,手銬卻撞在金屬桌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她靈魂深處的尖叫。
“老實交代吧,”陳涵雙手抱胸,“為什么要推她下水?這是故意殺人罪!你要是實話實說,還有從輕量刑的機會!
章玫深深地低下頭去,埋在掌間,看不清表情,只有高聳的雙肩劇烈抖動。
陳涵語氣放緩:“你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應(yīng)該也不想再也見不到你的孩子吧?”
章玫沉默,壓抑地低聲啜泣。
陳涵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直視她回避躲閃的雙眼:“孩子多大?”
“……大女兒……八歲……小兒子……六歲……”她的神色稍稍溫和,戾氣褪去,哽咽著回答。
“才隔兩年,不容易,”陳涵平靜地說,語氣像聊家常,“夫家要生兒子?”
章玫微愣片刻,點點頭:“試管做的!
“聽說試管很痛苦。”
章玫嗯一聲。
良久,她只是低低地說:“上海很大,想活下來、活得好,不容易,儂曉得伐?”
字句漸漸低落,直至大顆眼淚滑落臉頰,“啪嗒”掉在審訊椅的小桌上。
“促排針打幾十次,針眼腫得面包那么高……每天吃激素藥,全身胖得像豬……受精卵質(zhì)量不合格,從頭再來……發(fā)育途中胎停,又是從頭再來……”她說不下去,崩潰地哭喊道,“大寶還在斷奶期,可是孩子爸爸呢?!不管不問,一年才回來幾次,回來就非打即罵,平時根本人影都不見,外面的鶯鶯燕燕卻跑我眼皮子底下來挑釁!”
身材走樣,精神凌遲,遍體鱗傷,一胎后遺癥還沒好全,就得奔波輾轉(zhuǎn)于試管二胎的副作用之間。
沒有“閣樓上的瘋女人”,只有吃干抹凈后被逼瘋的女人。
跟老家父母和親戚斷絕來往那幾年,實則是章玫最狼狽、最不堪的幾年。
旁人都艷羨地議論章家有福氣,“雖然沒有兒子”,但大女兒能攀上高枝,釣得金龜婿,小女兒自己爭氣,品學(xué)兼優(yōu),卻看不見這襲華美袍子下遍布的虱子。
“可是……”陳涵循循善誘,“這些不是章凝的錯。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都是她!如果不是她出生,我就是獨生女,父母會不愿意花錢讓我學(xué)藝術(shù),讓我考好大學(xué)嗎?!”章玫陡然抬起頭來,滿溢淚水的雙眼旋即透出恨意,先前的楚楚可憐蕩然無存,“如果我自己有本事,怎么會只能寄人籬下忍受這種男人這種婆家的虐待?!如果他的公司都是我掌權(quán),他敢這么侮辱我嗎?”
她直勾勾地盯著玻璃后的章凝,眼眶通紅。
“我嫉妒她……嫉妒她輕輕松松就能有好成績,上好大學(xué),跟一張白紙一樣,前途一片光明,”章玫肆意發(fā)泄,仿佛要將多年來潛藏體內(nèi)的毒瘤徹底切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而我只能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窩在空曠的家里當一個絕望的家庭主婦,手心向上問人要錢,一輩子出門被人瞧不起,像陰溝里的老鼠!”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欲暈厥過去。
章凝身形晃動,忍不住扶著桌面,慢慢坐下,眼眶漸漸濕潤。
這些年,她只知道姐姐的變化,看上去都是向好,光鮮亮麗,揮金如土。小時候她們經(jīng)常共浴,長大后卻再未曾看過她華服下的身體,更不了解她背后的辛酸。
不是只* 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才努力奮戰(zhàn),普通人同樣在拼命穿越自己生命的硝煙。
“所以,那些人找到你的時候,你答應(yīng)幫忙,是想賺一筆錢好離婚?”陳涵若有所思地問,“可是你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離婚!
章玫緩緩抬起頭來。她仍在抽咽,卻漸漸嘴角上揚,露出一個陰森殘忍的冷笑。
“我沒有要錢。我又不缺錢,”她輕笑,“那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沒有你,對我很重要!
兩人隔著玻璃對望,章凝毛骨悚然,熟悉的不安與失去感卷土重來。
經(jīng)過那幾年慘烈的實驗和特訓(xùn),章凝早已脫胎換骨,與從前判若兩人。章玫熟知的那個妹妹,或許的確已經(jīng)死在當年的黃浦江里。
可對她本人來說,其實也早在多年前就已失去這個姐姐。
是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橫眉怒斥霸凌者的姐姐;是初次來潮慌亂無措時,耐心講解注意事項、教會她使用衛(wèi)生巾的姐姐;也是怕她在學(xué)校長身體吃不飽,會省出工資偷偷塞給她零花錢的姐姐。
但單一的評價體系令人窒息。小時候唯成績論,長大后唯錢論。
在旁人的口舌和父母的差別待遇中,她們被迫無形內(nèi)卷。嫉妒、自卑與遷怒交織,逐漸分離血緣與骨肉親情,長成碩大丑陋的肉瘤,發(fā)爛發(fā)臭。
章凝遍布刀繭的手緊握成拳,又漸漸松開。
眸中噙滿的淚終是沒有落下。她沉默良久,只是一聲長嘆。
審訊結(jié)束,外間的門一響,陳涵推門進來。
“你姐姐……”他張張嘴,欲言又止,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說了句廢話,“你都看到了。”
“嗯。”章凝背對他坐著,短促回答。
陳涵沉默片刻,猶豫著開口:“你知道……身為警察,我有義務(wù)提醒你,犯罪嫌疑人是你的直系親屬,如果受害者愿意出諒解書,法官量刑時會納入考慮,可以很大程度上予以減刑。”
章凝站起身來,抬眼望向正被押送出去的姐姐,眸中神色不明:“替我給她帶句話。”
“在獄中好好表現(xiàn),爭取減刑,早日出獄和孩子團聚。如果男方不管她女兒,我來想辦法!
孩子總歸是無辜的。
她轉(zhuǎn)身離開,跟陳涵擦肩而過。
“但是,我不諒解!
第163章 霜凝長夜
陸霜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那張一直放在背包里的全家福照片, 是他偽造的。
而他的母親顏瑾過于迫切,并未來得及等到他成年。
1988年初春,上海。十年嚴冬的余威仍在, 學(xué)術(shù)界乍暖還寒,百廢待興。
在實驗中途突發(fā)嘔吐不止后, 32歲的顏瑾乍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jīng)懷孕。
作為當時國內(nèi)最年輕的基礎(chǔ)醫(yī)學(xué)教授, 她的前途不可限量。她與陸知行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 同為科研工作者, 兩人婚后工作繁忙, 且長期分居兩地, 一直沒有考慮過繁育后代。
這是一顆不期然的流星, 劃過她生命的夜空。
“……你自己考慮一下。”告知丈夫陸知行后, 顏瑾得到的答案不痛不癢, “如果決定生下來, 就讓我父母來上海照顧!
撂下這句話第二天,陸知行就結(jié)束休假, 回到北京。
特殊年代,不得不放棄家庭甚至銷聲匿跡多年的科研人員不計其數(shù),陸知行也只是其中之一。顏瑾可以理解他。而身為醫(yī)學(xué)教授, 她對墮胎和日后高齡產(chǎn)婦的風(fēng)險也了然于心。
深思熟慮半個月后, 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
同年冬天, 陸霜出生在一個滿地霜色的深夜。
然而他的降生帶來的不僅是母體的受難, 更是顏瑾日后悲劇的開端。
原本以為身體恢復(fù)后很快能回到工作崗位,可年幼的陸霜因早產(chǎn)體質(zhì)虛弱, 而來上海照顧陸霜的公婆又年事已高接連生病,不但幫不上忙, 反而更加重負累,徹底擊碎顏瑾的幻想。
做學(xué)術(shù)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陸霜兩歲時,她不得不辭職離開學(xué)界。
空有一身才華和抱負無處施展,每日每夜的光陰浪費輾轉(zhuǎn)于廚房、嬰兒車與醫(yī)院之間,顏瑾曾無數(shù)次后悔當初的決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愛孩子,僅僅只是出于責(zé)任。
相比于承受母職懲罰的顏瑾,這幾年間陸知行卻順風(fēng)順水,碩果累累,在物理學(xué)界的地位與影響力扶搖直上。
偶爾逢年過節(jié),他會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家里,吃一頓飯,睡個覺,第二天天不亮就再次消失,陌生得像個過客,以至于年幼的陸霜對他的印象乏善可陳。
而在陸霜的記憶里,母親則變得日漸沉默,愈發(fā)抑郁。
七八歲時,他剛上小學(xué)沒兩年,陸知行破天荒地在某一天突然回到家里。
他對大人之間的氣氛缺少感知,只知道從那天開始,陸知行出現(xiàn)的頻率比以往多。甚至那年暑假,他第一次和父親單獨出門,被帶去游泳館。
而后被陸知行踹下水。
出于心理自我保護機制,當時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但那種鮮明的恐懼與痛苦深深刻印在心里。被救上岸后他始終一言不發(fā),直到被顏瑾發(fā)覺異樣,擔(dān)心地問起來時,他才全盤告知。
年幼的陸霜并不明內(nèi)情,他只知道當天晚上,父母之間爆發(fā)有史以來最為劇烈的爭吵。
他們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實際當時住的筒子樓隔音很差,他在自己的小臥室里聽得清清楚楚。
“這么多年來你都沒管過,你就跟以前一樣,離他遠一點不行嗎?”崩潰的顏瑾卻還記得壓低聲音,避免吵醒孩子。
陸知行一言不發(fā),沉默地抽煙,一支接一支。
“他才多大,你就帶他去成人泳池,還扔下水?你是人嗎陸知行?要是沒有救生員,你就眼睜睜看他淹死嗎?”他的沉默在顏瑾眼里是另一種對抗,她不得不連連詰問。
“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要回來……”聲音逐漸低下去,變?yōu)榻^望的嗚咽。
在她泣不成聲時,陸知行才熄滅煙頭,開口說道:“上面已經(jīng)取消對天體物理的扶持,終止尋找地外生命的計劃,我們……不再被需要了!
陸霜聽不懂成年人的工作內(nèi)容,只是目瞪口呆。因為對于將親生兒子扔下水的行為,陸知行自始至終沒有半句解釋。
仿佛那是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飯。
他拋出的問題實在嚴峻,顏瑾的情緒也只得卡在半空:“你……”
之后的對話慢慢低沉下去,沉默的間隔愈發(fā)拉長,嘆息越來越多。
陸霜只記得,他們不斷提到“科研經(jīng)費”、“收入”、“家用”這樣的字眼。
第二天起床時,陸知行照常已經(jīng)消失,顏瑾面色不佳,雙眼紅腫不堪,卻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飯。
“陸霜!彼趶N房喊。
“怎么了,媽媽?”陸霜放下暑假作業(yè),跑到門口問。
顏瑾在腰間圍裙上擦擦手上的水,從兜里摸出紙幣:“幫我去巷口買瓶醬油。”
90年代,醬油才兩塊錢一瓶,而她像往常一樣給五塊錢。
陸霜抓在手里,欣喜地暗暗計劃剩下錢的用途。
顏瑾別開目光,語氣一頓,又交待道:“剩下的,你看看自己買點什么吃,不用急著回來。”
“有數(shù)嘞媽媽!”陸霜沒有多想。
1995年的夏天,蟬噪樹靜,陽光明媚。年僅七歲的陸霜沉迷于小賣部的花花世界里,等他提著醬油和一肚子零食晃晃悠悠回到樓下時,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不合時宜的人群。
突如其來的不祥預(yù)感令他大腦瞬間空白。
以幼小的身軀,不顧旁人的阻攔,他奮力擠到包圍圈中央。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見到尸體。甚為諷刺的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在以后的人生里,他將會見到不計其數(shù)的尸體。
而在那個遙遠的上午,他只看到被白布從頭到腳蒙上的人體,布上沾著大片暗紅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
白布不夠長,末端露出一雙沾血的腳,一只鞋歪倒著,躺在腳邊。
那是顏瑾的白色塑料涼鞋。
陸霜手里的醬油瓶猛地墜落地面,摔得稀碎。
暗棕色的醬油流得滿地都是,像干涸的血跡,二者混在一起,再難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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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擁有身為高知的父母,但陸霜自小家境清貧。
直到初中前,他們都一直居住在狹小逼仄的筒子樓里,隔音很差,做飯時油煙彌漫,熱鬧無比。
情況大概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的呢?
顏瑾去世后,陸知行是他唯一的親人,不得不申請調(diào)回上海。
父子之間的交流極少。陸霜基本不跟他說話,而他為數(shù)不多的只言片語也基本是命令或通知。
1999年,陸霜上初中,某個周末回家,卻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人去樓空。他找到公用電話打給陸知行,才得知已經(jīng)搬家。
甚至忘記通知他。
學(xué)期結(jié)束后,同樣沒有征詢他的意見,他直接被轉(zhuǎn)學(xué)到外國語學(xué)校。
新家位于靜安區(qū),三百平大平層,窗外就是蘇州河。而進入新學(xué)校后,陸霜也很快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學(xué)家境出身非富即貴。陸知行為什么突然有這么多錢,他雖有疑問,但自然不愿意開口問。
年復(fù)一年,時間悄無聲息地滑過。
身為兩位高知的孩子,陸霜雖然成績還算優(yōu)異,但在陸知行眼里根本不夠看。他永遠要求更多。
考上復(fù)旦的那天,陸知行一如既往地繃著臉,嘴角沒有絲毫笑意。
不過上大學(xué)后,陸霜終于有時間查閱資料,又在雜物間找到顏瑾塵封多年的日記,漸漸想清楚母親的死因。
她死于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家庭勞動,死于因突然降生的孩子而被迫終止的事業(yè),也死于不堪重負的母職懲罰。陸知行工作變動而導(dǎo)致的家庭收入銳減,是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母親是個長期抑郁癥患者,而年幼的他當時對此一無所知。
他的出生不是期待和祝福,是懲罰與折磨。
可是如果有得選,他也寧愿自己沒有出生。
矛盾終于在那一年母親的忌日爆發(fā)。
陸霜在墓前等到天黑,陸知行也沒有出現(xiàn)。直到半夜,風(fēng)塵仆仆的陸知行才推開家門。
“你還回來干什么?”陸霜為數(shù)不多主動開口,就是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
“最近在國外出差,今天才回來,”陸知行若無其事地換鞋,“你沒吃飯?”
他全然不記得妻子的忌日。
“陸知行,你有沒有人性?”陸霜冷笑,“今天什么日子?你現(xiàn)在連墓園都不去,算什么丈夫,什么爸爸?”
陸知行一怔,似乎才意識到。
“丈夫?爸爸?”他平靜地說,“結(jié)婚是父母安排的相親,孩子是你媽要生的,我從來沒有選擇過!
陸霜氣極反笑:“所以呢?是他們逼你領(lǐng)證,逼你上床?你做那些事的時候,怎么沒想過責(zé)任?!”
彼時他剛成年不久,氣火攻心下口無遮攔,肆無忌憚地挑破被上一輩父母視為禁忌的話題。
陸知行臉色難堪,時紅時白,他終于忍不住揚手,一巴掌扇在陸霜臉上。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他氣得渾身發(fā)抖,“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小赤佬!”
陸霜捂著臉,轉(zhuǎn)頭不屈地瞪著他,雙眼通紅:“我是我媽生的,不是你生的!”
“我辛辛苦苦供你吃穿,供你上學(xué),你還想怎樣?”
陸知行甚至懶得爭吵,撂下這句話,徑直摔門而去。
下到停車場,他關(guān)門坐在駕駛座上,怒氣未消,用額頭一下一下撞方向盤。
秘書打來的電話截斷他的自我折磨。
“今年的大學(xué)生物理學(xué)術(shù)競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下旬舉行頒獎典禮,主辦方想邀請您到時候出席,”連日加班,秘書的聲線聽上去也透著疲倦,“您的日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滿,需要我?guī)兔亟^嗎?”
“……這么快。”陸知行恍惚答道。上一年的物理學(xué)術(shù)競賽仿佛還在昨天。
秘書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得恭謹?shù)氐却?br />
“給我看看獲獎名單!彼嗳嗝夹,啞著嗓子說。
“好的,現(xiàn)在發(fā)到您電子郵箱!
深耕多年,陸知行現(xiàn)在已是學(xué)界泰斗級人物,卻仍在從事博士生導(dǎo)師的教學(xué)工作。他時刻關(guān)注后輩中的佼佼者,以便將來加以培養(yǎng),往年都會受邀出席CUPT的頒獎典禮。
掛斷電話,打開留在后座上的筆記本電腦,陸知行一扶眼鏡,降下車窗,燃起一支煙,漫不經(jīng)心地點擊附件。
獲獎院校依然是那幾所頂尖大學(xué),跟以往差不多。
他草草掃過數(shù)排名字和照片,霍然臉色一變,不由坐直身體。
“章凝
上海交通大學(xué)”
視線落到照片欄,過分熟悉的面孔令他不由眉頭緊鎖。
千燈會總部剛從月背找到那位天外來客和她的星艦殘骸,從她留下的錄音中,他們得知她叫章凝。
陸知行此去冰島出差,就是因為此事。
宇宙中竟有這等巧合?
陸知行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直到香煙燃盡灼痛指尖才驚覺。他猛地抓過手機,撥通一個加密線路。
這一年,是2011年。
而此時才讀大二的章凝死也不會想到,為自己招致殺身之禍的,反而是她的優(yōu)秀。
跟陸霜大吵一架后,陸知行干脆睡在辦公室,很長時間沒有再回過家。
陸霜再見到他,已是兩個月后。
那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陸霜翹課沒去學(xué)校,將自己鎖在臥室里。
他坐在敞開的筆記本電腦前,開著某加密聊天軟件的對話框,顯示對方的ID叫“cyberspectres”,兩人用英語交談。
“根據(jù)你提供的照片,這是用電腦模擬出的結(jié)果。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長這樣,”對方發(fā)過來一張圖片,“不過因為圖像背景比較復(fù)雜,很抱歉,我沒能滿足你的全部要求!
陸霜點開照片。
高考錄取成績出來后,學(xué)校舉行慶功大會,經(jīng)領(lǐng)導(dǎo)再三邀請,陸知行才姍姍來遲。他和陸知行的唯一一張合照,就是當時由老師拍的。
十七八歲的陸霜面容稚氣未脫,笑容單純燦爛,滿溢少年氣。他身后站著一對中年伉儷,男人繃著臉,表情很不自然,女人頭上雖然有白發(fā),卻氣質(zhì)出眾,姿態(tài)優(yōu)雅。
但照片里本沒有顏瑾。她是“cyberspectres”按照陸霜的要求模擬現(xiàn)在的長相后P圖上去的。
陸霜原本希望他去掉陸知行,但由于技術(shù)原因,似乎對方暫時還做不到。
雙眼久久停留在中年顏瑾的臉上,陸霜不由抽抽鼻子,眨眼平復(fù)模糊的視線。
“非常感謝你的幫忙,”半晌,他才打字回復(fù)道,“給我一個可以支付的賬號吧。”
對方回復(fù)很快:“我現(xiàn)在的技術(shù)還不夠,本來也沒能完成你所有的要求。不收費啦,兄弟!
他不斷輸入又刪除,似乎在斟酌用詞,良久,發(fā)過來一句:“我能懂你,朋友。希望你現(xiàn)在過得好!
打字的手指停在半空,陸霜不知道該說什么。
“謝謝,兄弟!彼氐馈
陸霜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客廳的動靜的。他開門出去,見陸知行帶人進進出出,幾個碩大的紙箱看起來像搬家。
看見他在,陸知行稍顯慌亂,但沒說話,也不解釋。
陸霜倚在房門口,雙手抱胸,也看著他們一言不發(fā)。
比合租室友還疏遠。
直到離開,陸知行也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幾天后的周末,陸知行一如既往沒出現(xiàn)。趁他不在,陸霜第一次靠近主臥的門。
門鎖著。陸霜從雜物間翻找備用鑰匙,發(fā)現(xiàn)竟然全都不翼而飛。
事有蹊蹺。
越不讓他進去,他偏要進去看看。
陸霜找人開鎖,卻被告知這門技術(shù)復(fù)雜,如果要求保持原樣,要加錢。
“是么……”陸霜若有所思。
一間普通的臥室門,要復(fù)雜的技術(shù)做什么?
“錢好說,沒關(guān)系,開吧。”他抬頭笑道。
因他不是開入戶門,對方也沒懷疑,只是抱怨幾句,完事收錢撤退。
住進這套房子十幾年后,陸霜第一次進入主臥。
床上被褥凌亂,衣柜里空空如也。看來陸知行真的不打算再回來。
正要關(guān)門退出,陸霜的視線卻落在衣柜的底板。
有拼接的痕跡,下面是密碼鎖盤。
如果只是用來裝貴重細軟,買個保險柜要省事許多,何必大費周章?
陸知行到底在家里藏著什么秘密?
陸霜隱約感覺,他可能正在接近什么驚天真相。
從天亮坐到天黑,他在紙上推演無數(shù)陸知行可能使用的密碼,終于成功破解。
密碼鎖打開的一瞬間,陸霜目瞪口呆,一個字說不出來。
這是他最不可能想到的答案。
密碼是陸知行和顏瑾初次見面的日期。
如果不是陸霜偷偷看過顏瑾的日記,他不可能知道。
從小到大,陸知行在他眼中只是一個父親的符號載體,后來則更是一個毫無感情與責(zé)任意識的渣男。
然而事實可能遠比他想象的復(fù)雜。
至于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則更是顛覆他的認知。
主臥衣柜下藏著一間地下室,約五米見方,除一臺冰柜外,別無他物。
如多年前那個夏天一樣,不祥的預(yù)感再度襲來。
雙手顫抖著打開冰柜門,看清內(nèi)容物的一瞬間,陸霜倒吸一口涼氣,猛地后退,直至背部抵住墻面,全身不自覺地哆嗦。
這是他人生第二次見到尸體。
強迫自己平復(fù)呼吸,他慢慢挪動僵硬的雙腿走近。
厚重的冰層下,一位年輕女性躺臥其中,從身上衣著看,很明顯還是學(xué)生。她雙眼大睜,臉頰蒼白中微微發(fā)紫,烏黑的瞳孔已經(jīng)渙散,濕漉漉的長發(fā)貼在脖頸和前胸。
陸霜癱坐在地,腦海中無數(shù)問號紛至沓來。
這具女尸是誰?她怎么死的?陸知行又為什么要放在自己家里?
陸知行……到底是誰?
他哆嗦著手,從兜里摸出手機,按下報警電話。
如果陸知行是殺人犯,報警無疑是最保險的做法。
但……如果他不是呢?
陸知行或許是個人渣,是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但他絕不是個殺人犯。剛開始和陸霜一起生活時,他連拿菜刀殺魚都不會,更別提殺人。
陸知行在學(xué)界的地位和成就有目共睹,如果……他正在進行某種保密實驗項目,報警會不會反而害死他?
陸霜猶豫片刻,又逐個數(shù)字刪除。
他呆坐半晌,直到手腳麻木僵硬,才站起身,將自己來過的痕跡恢復(fù)原樣,退出主臥。
當晚,陸霜一夜無眠。緊張的神經(jīng)在天亮前后方有所松懈,一兩個小時后,又從噩夢中驚醒。
從洗手間出來,經(jīng)過主臥門前時,他發(fā)現(xiàn)門沒鎖。
陸霜停步。他記得清清楚楚,前一天明明是鎖好門退出的。
沿原路再次去到地下室,女尸連帶冰柜都已不翼而飛。四壁空空如也,地板干干凈凈,沒留下任何痕跡。
那之后,陸知行再未回來。一周后,陸霜終于忍不住聯(lián)系他的秘書,卻被告知陸知行在出長差進行保密項目,可能會暫時中斷聯(lián)系。
幾個月后,陸霜才突兀地收到陸知行的消息。他因突發(fā)腦梗,導(dǎo)致老年癡呆等后遺癥,已經(jīng)不得不辦理病退。
去浦東機場接他時,秘書推著陸知行的輪椅,緩緩步出到達廳。他蜷縮在逼仄的輪椅上,全身干瘦不堪,右手扭曲成詭異的姿勢。
“老爺子,您看看誰來啦?這不是小陸嘛?”秘書蹲在身側(cè)溫和地笑,替他擦去嘴邊的流涎。
陸霜面無表情,張張嘴,欲言又止。
他本該像普通人一樣或痛心疾首,或扼腕嘆息,或失聲哀哭,但他從小就沒有過正常的家庭關(guān)系,演不成正常人。
陸知行仰著頭,目光呆滯地望向他,眼神像面對陌生人,警惕又戒備。
秘書本以為看見兒子,他怎么都該會有些反應(yīng)。見狀,只得干笑兩聲,打圓場說:“……現(xiàn)在病情還剛控制住,需要長時間休養(yǎng),以后會好些……”
陸霜并不意外,只是笑笑,推過輪椅向外走。他早已習(xí)慣命運的捉弄。
此后匆匆數(shù)年,陸知行再未開過口。過往的一切罪惡與秘辛,都隨著他的大腦退行而物理意義上地守口如瓶。
施暴者遺忘自己的罪行向來輕易,只有受害者終身活在漫長的黑夜中。
而陸霜才剛剛窺見他隱秘世界的一角,就已被永遠閉于門外,通往真相的小徑永遠為雜草與荊棘所蔽。
但他卻再也沒能忘記那位躺在冰層下的女性。
所有人的出生即伴隨慟哭。生命于他而言,只是并不溫和地走入霜凝露重的長夜。
直到四年后,他得以見到她本人。
那時他才突然理解數(shù)百年前千燈會最初設(shè)立時的宗旨。
——黑暗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
——如果長夜將如期而至……
他愿意為光明終身守望。
不惜一切代價。
第164章 生死博弈
2013年, 拉斯維加斯幻影賭場。
經(jīng)理步履匆忙,徑直推開辦公室的門,神色慌亂。
“施密特先生來了!
斯派羅坐在真皮座椅上, 正剪開一支雪茄,聞言手不由一抖, 咒罵道:“該死!
他扔開雪茄和剪,二話不說起身就走。經(jīng)理慌忙撿過, 亦步亦趨趕緊跟上。
“他有什么要求?”斯派羅問。
經(jīng)理低聲答道:“他今天酒喝得不少, 正在大發(fā)雷霆呢。”
“還是老樣子?”
他苦著臉:“是啊, 非逼我們找人陪他玩。”
那可是個惹不起的主兒。
斯派羅愁眉微鎖, 不由習(xí)慣性地扭扭脖子, 直到聽見“喀啦”一聲, 方覺稍稍順氣。
“另外……”轉(zhuǎn)過走廊拐角, 經(jīng)理又說, “姓陸的那小子也又來了!
剛剛稍順的氣卡在胸口, 斯派羅猛地停步,經(jīng)理差點撞上他, 連忙急剎車:“沒用的廢物!怎么不早說?”
經(jīng)理不敢爭辯,只得假裝沒聽見:“他在大廳呢。”
“還玩21點?”斯派羅咬著后槽牙,“莊家輸多少了?”
經(jīng)理欲言又止:“今晚的盈利恐怕……”
“該死!”斯派羅在VIP包間門口猛地掉頭, 轉(zhuǎn)向去大廳的走廊, 一路罵罵咧咧問候那小子的家人。
門一開, 斯派羅一眼便瞧見圍在陸霜身邊的人群。
工作日晚上九點, 大廳的散客本就不算多,此時幾乎都被他吸引過去, 圍聚在那張小小的牌桌前,大呼小叫, 熱鬧非凡。
年輕的亞裔男子一身夸張的花襯衫,戴著飛行員墨鏡,騷包得意,面前的籌碼已經(jīng)堆積如山。
看見老板現(xiàn)身,周圍的保鏢立即推開人群,讓出通道。斯派羅面色陰沉,走到陸霜身后。
“陸先生!”他皮笑肉不笑。
荷官正發(fā)好牌,陸霜笑嘻嘻推過去面前的所有籌碼:“All in。”
他轉(zhuǎn)臉來,見是斯派羅,并不意外。
“斯派羅先生,今天你也在啊!闭泻艉苁菬崆。
荷官正巴不得停手,抬眼看向斯派羅,投來求救的目光。
斯派羅不動聲色地說:“陸先生真是好興致,您連續(xù)三天光臨我們賭場,不會膩嗎?不如考慮考慮換別家?”
其實正在惱火的并不止斯派羅一個。
三天前,這年輕人突然出現(xiàn)在拉斯維加斯各大賭場,拜他所賜,整個賭城的盈利連續(xù)三晚斷崖式下跌,所有老板都在暗中罵人,卻又不明來頭,不敢妄動。
最離譜的是,即便是數(shù)百雙眼睛盯著,再加上后臺高科技手段,也沒找出他有絲毫出老千的跡象。
他借口自己的名字外國人不會念,只讓人叫他陸先生,不知真名。
陸霜見荷官沒有繼續(xù)的意思,便興趣缺缺地靠向椅背:“別家我也去啊。怎么?不會只有您斯派羅先生不歡迎我吧?”
斯派羅咬著牙,額上青筋跳個不停。
他轉(zhuǎn)頭,向工作人員使個眼色。保鏢立即會意,驅(qū)散圍觀的人群,讓他們回到自己的賭桌。
“陸先生,想不想玩點有意思的?”斯派羅湊近他耳邊,低聲問。
陸霜挑眉:“那可好得很。”
斯派羅轉(zhuǎn)身,引他入內(nèi)。經(jīng)理一看方向,嚇得臉色煞白,趕緊追上去,低聲問:“您確定要這么做?”
斯派羅白他一眼,不回答。
VIP包間內(nèi),那位施密特先生正在暴跳如雷。
“這就是拉斯維加斯最負盛名的賭場嗎?沒意思!斯派羅要不還是收拾收拾,帶你們這幫孫子滾回他的佛羅里達老家!”
斯派羅一推浮金門把手,假裝沒聽見,徑直張開雙臂:“施密特先生!好久不見!”
偌大的包間內(nèi)富麗堂皇,天鵝絨簾幕低垂,施密特雙腿架在賭桌上,對他的示好無動于衷。
他一襲軍裝,頭發(fā)和絡(luò)腮胡已有些花白,滿臉泛著通紅的酒暈,手中把玩著一支上等雪茄,還未點燃。
金色的燈光在他眉骨上跌碎,落入深邃銳利的瞳孔中,像暗藏鋒芒的深潭。
除賭桌外的其他地方曖昧昏暗,隱隱可見十幾名隨行軍官,都是荷槍實彈。半透明的玻璃隔斷后,幾枚火辣的身影正賣力熱舞。
施密特不滿地抬眼,正要繼續(xù)發(fā)作,卻瞥見斯派羅身后跟著的年輕人,饒有興趣地微瞇雙眼。
斯派羅徑直走到他身側(cè),一旁經(jīng)理早趕緊遞上先前的雪茄剪和噴槍。商人殷勤地幫對方點燃:“施密特先生,別急,我給您找來一位有意思的賭客。”
眼前的亞裔男人年輕得過分,卻不卑不亢,禮貌地微點頭一笑,臉色絲毫未改,徑直坐到賭桌另一側(cè),以逸待勞。
“就他?”施密特輕蔑地挑眉。
斯派羅一個頭兩個大。
施密特是歐洲軍方總司令,近期在跟國會打交道,根本不是幻影賭場能得罪起的人。且他有一個癖好,贏不行,輸更不行,只要求玩得盡興,不盡興就要砸場子。
來賭場的多半是為錢,能有幾個真正的亡命之徒?
斯派羅面露難色,只得附到施密特耳邊簡要說明陸霜的戰(zhàn)績。
視線落到桌后的年輕人臉上,施密特冷哼一聲,余怒未消。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趁早滾回你媽懷里吃奶吧!”
陸霜平生最恨別人罵娘,聞言不由臉色一沉,斂起微笑:“施密特先生,先來玩一把?”
他打個響指,身后的工作人員上前,將剛才贏來的所有籌碼嘩啦啦一聲全倒在桌上,堆成小山。
“這是我今天晚上的收成,”陸霜說道,“贏了,都歸您!
這才九點,距離賭場開門還沒幾個小時,他已經(jīng)贏走六位數(shù)美元的籌碼。斯派羅恨得牙癢癢。
施密特打個酒嗝,看都沒看一眼,懶洋洋地問:“小伙子,你想要什么?”
陸霜笑笑,向他身邊的副官指道:“我看他那把軍刀不錯。”
斯派羅眉間一跳,猛地意識到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
這來歷不明的年輕人明明手無寸鐵,卻膽大包天,張嘴就要副官配備的軍刀?偹玖畹母惫僦辽僖彩莻中校,要是真輸給普通人,一個字就夠崩他千百回。
滿室闃寂,所有人大氣不敢出。
陸霜雙手抱胸靠在椅背,言笑晏晏,模樣跟在閻王面前腦袋摘下來當球踢沒區(qū)別。
施密特雙眼微瞇,望著這燈光下年輕人銳熠生輝的長眸。幾十年戰(zhàn)場、政壇與名利場上摸爬滾打,他嗅得出那種熟悉的氣味。
亡命之徒的氣味。
亡命之徒有兩種,一種是迫切地想毀滅別人,一種是迫切地想毀滅自己。
這年輕人屬于后者。
“可以!
施密特陡然扯開嘴角,一笑。
“你還挺識貨!
這是鋼?dān)桟-26軍刀,是一種制式甩刀,民間又名“蝴蝶|刀”。作為世界幾把頂級軍刀之一,它使用高強度昂貴不銹鋼制作,經(jīng)過特別熱處理工藝,完全不會卷刃或鈍化。
而陸霜指定的這把刀更是由歐洲軍方特別生產(chǎn)制作,與普通制式天差地別,只有高級別軍官才能配備。
“21點?”他笑瞇瞇地問。
施密特懶洋洋地望向斯派羅。斯派羅立即會意,親自坐到桌邊當荷官。
任他如何身經(jīng)百戰(zhàn),洗牌的手仍止不住微微顫抖。施密特自然是惹不起,但這神秘來頭的小子既然口出狂言,八成也是哪家全球頂級權(quán)貴的公子。
斯派羅預(yù)感到,今晚的局面可能很難收場。
第一輪發(fā)牌結(jié)束,各家翻開自己的明牌。
施密特坐莊,一張3。陸霜一張4,一張5。
兩人都沒有大牌。*
陸霜將面前所有籌碼推到牌桌中央:“All in!
經(jīng)理在一旁殷勤地倒酒,不由也暗暗捏一把冷汗。
施密特不以為意地笑笑。陸霜抬手:“拿牌!
第二輪發(fā)牌結(jié)束,他繼續(xù)抬手:“拿牌!
斯派羅忍不住擦擦冷汗,抬起眼皮,狐疑地望向他。
他總不可能每次都小吧?
連要三輪,陸霜才停牌。
他手中四張牌,一張4,一張5,一張7,一張4。剛剛好卡在20,確實沒爆牌。
陸霜神情自若,抬眼笑看施密特:“請!
施密特翻開暗牌,一張9。
滿場驚嘆。局面對施密特并不有利。
除非他能剛好摸到21點,否則他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能是平局。
施密特一言不發(fā)。他伸出手去,從牌堆里摸出一張牌,緩緩翻開一角。
陸霜向后仰,單手撐在椅背上,胸有成竹。
施密特臉色鐵青,將牌甩在桌上。
一張Q。
22點。莊家爆牌。
陸霜眉開眼笑:“施密特先生,您輸了!
施密特沒有說話,淡淡地瞟一眼副官,身形凝定如山。
副官走到陸霜身旁,手按腰間,不怒自威。
腰間不止有軍刀,還有槍套。
斯派羅張張嘴,欲言又止,冷汗涔涔流下。比起施密特對自己這個荷官的遷怒,他更害怕這來頭不明的小子血濺賭場。
他到底圖什么?
先是不請自現(xiàn),在大廳爆殺全場,顯然是有備而來?伤古闪_這段時間跟其他賭場的老板通氣,誰都沒聽說過國際上有這么一號人物。
最離奇的是,施密特先生竟然會答應(yīng)他的要求,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豪賭。
軍刀鏗然一聲,冷銳出鞘。
陸霜面不改色,笑吟吟地伸出手。
副官倒轉(zhuǎn)刀柄,遞給陸霜。
“多謝,施密特先生。”陸霜接過來,順手耍了幾下眼花繚亂的蝴蝶|刀花,贊賞道,“好刀。”
施密特咬牙笑:“看來真是行家!
——下一剎那,副官陡然拔出手槍,頂在陸霜的太陽穴上!
滿場人倒吸一口涼氣,尤其是斯派羅。
他整個人瞬間從椅上彈起,又被身邊的軍官不容分說地按回去。他不由謹慎地賠笑,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施密特先生……您看,這畢竟是我的賭場,您能不能……給我個面子?要不,今晚賭場的盈利都做個薄禮,我先恭送兩位出去?”
一旦出賭場這道門,他們斗生斗死也就與斯派羅無關(guān),麻煩也找不到他頭上。
施密特面沉如水,陸霜卻不動聲色,姿勢都未變一下,手里仍然耍著蝴蝶|刀,發(fā)出細碎清脆的聲響,像在哼著吊詭的歌。
斯派羅見沒人理他,更是心急如焚。
場上氣氛凝至冰點,施密特卻陡然一笑,罵道:“誰他媽說我要殺這小子?斯派羅,你還不了解我?我最不喜歡殺人。”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晃蕩著走到副官身邊,一把推開他的手,奪過槍。
“哐當——”
左輪手槍的槍膛洞開,六顆子彈滾落到施密特手中。他放入其中一顆,手指一滾,槍膛飛速旋轉(zhuǎn)。
陸霜轉(zhuǎn)眼看來,笑道:“要玩輪盤賭?”
“再給你個機會,”施密特皮笑肉不笑,“我賭你這條命。你賭什么?”
陸霜視線逡巡,勾起唇角,接過施密特手里的槍:“我用五槍,賭你這把刀!
他指的是施密特腰間的佩刀。
施密特臉色一沉,饒有興趣地挑眉。
“你看上這把刀?愿意拿命來換?”
斯派羅再也忍不住,推開人群,質(zhì)問道:“陸,你是不是瘋了?”
左輪手槍一共可裝彈六顆,雖然現(xiàn)在槍里只有一顆子彈,但如果連開五槍,他不死的概率只有六分之一,而他有六分之五的可能血濺當場。
死亡率83%。
這跟自殺有什么區(qū)別?
就算這年輕人一心尋死,也不能死在幻影賭場。
平常賭客死不足惜,但他舉手投足不凡,誰知道背后藏著多少麻煩?
施密特卻挑眉,哈哈大笑:“我該說你是太想死,還是太識貨呢?”
他取出腰間佩刀,拍在桌上。刀甫一出鞘,眾人都覺眼前一亮。
這是世界傳奇名刀,名為大馬士革|刀。
這種刀最早來源于波斯,以印度北部地區(qū)特產(chǎn)的烏茲鋼制成,因冶煉和鍛造工藝復(fù)雜,破甲如砍瓜切菜,且制造的傷口極難愈合,素有“天下第一刀”的美名。
而這種刀的制造工藝于17世紀就已經(jīng)失傳,施密特手里這把是世界上僅剩的存貨之一。
烏木制刀柄,兩側(cè)各鑲嵌三顆精巧的寶石,以便于握持。刀身約三十厘米,一面平直,一面彎曲,兩面開刃,深厚的血槽令人不寒而栗。最罕見的是刀身上的花紋,乃是鑄造時自然形成,奇特華美,仿佛瑪瑙翻卷,又如流云堆疊。
陸霜的視線鎖住刀鋒,雙眼發(fā)亮,仿佛自己全然未曾命懸一線似的。
“年輕人,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我贊賞你的勇氣!笔┟芴貪M意地撫掌大笑,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將雙腿翹上賭桌,“你的命雖然沒它值錢,但我愿意一賭。”
上一輪21點已是作弊一般的存在,他不相信這次命運還會眷顧于這小子。
他倨傲地抬起下巴:“斯派羅,我奉勸你們走開點,別到時候被血濺到,場面不好看。”
“愿賭服輸?”陸霜舉起手槍,目光灼灼地問施密特。
“愿賭服輸。”施密特笑道。
手槍頂在眉心,陸霜閉上雙眼,唇角還留著笑意。
“第一槍!彼蹌影鈾C。
手槍空響一聲。
他輕笑,面不改色,立即移到太陽穴,扣響第二槍。
空彈。
“施密特先生,您最好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陸霜!”
陸霜嘴角撕扯,露出一個癲狂的笑,雙眼亮如燦星。他陡然將手槍對準下巴,連開三槍!
施密特眼角一跳,下意識微微起身。斯派羅更是不由退到墻邊,內(nèi)心一片冰涼。
三槍空響!
陸霜低頭垂目,嘴角的笑容漸漸收斂。不知道為什么,他臉上全然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反而只有沮喪和絕望。
施密特目瞪口呆,緩緩坐回椅上,一個字說不出來。
縱橫賭場七十年來,他從未見過任何人能贏得這種生死局。
命運竟然真會如此眷顧同一個人。
陸霜放下手槍,槍膛洞開,僅剩的一枚子彈滾落桌面。
他沒有看任何人,抄起桌上的大馬士革|刀,轉(zhuǎn)身離去。
滿場人驚得鴉默雀靜。
走出賭場大門,身后忽地有女人的聲音喊他。
“陸霜先生!”
陸霜回頭,看見一位身材曼妙的白人女郎追出來。她金發(fā)紅唇,一雙筆直的長腿蹬著黑色高跟鞋,衣服似乎還沒來得及穿好,吊帶滑落,露出白皙的肩。
“您今晚大勝而歸,不該找點樂子?”女人嬌柔地自動貼上來,壓低聲線,附耳說道。
越過女人的頭頂,陸霜看見斯派羅站在大廳中央,正向這邊看來。他無奈地笑笑,也沒拒絕。
不用想他也知道,這是施密特安排的人。
自古黃賭毒不分家,常人總歸是要找點更強的刺激。
這是別人的弱點,卻不是陸霜的弱點。
回到酒店,他剛一推開門,一直焦急來回踱步的Gareth立即迎上來。
看見他身后的女子,Gareth的笑容陡然一僵:“你……”
你轉(zhuǎn)性了?他意識到不對勁,沒有問出口。
這可不像他認識的陸霜。
“給她開個房間,”陸霜從今晚的收獲里隨意取出一沓美金,遞給女人,“這些當封口費。對方要是問起,你就說我什么也沒說,他不會怪你的。”
她是本地的陪酒女,圖不到陸霜這樣的優(yōu)質(zhì)客人,拿到巨資自然也不虧。于是女人瀟灑地道謝,歡天喜地離去。
陸霜走到洗手臺,打開水龍頭,將臉埋進水中。
他努力睜著眼,感覺到冰涼的水刺激自己的視網(wǎng)膜。
時間隨規(guī)律的流水滑走,不知過了多久。
“任務(wù)成功了?”辦完事情,去而復(fù)返的Gareth倚在門口,問他。
陸霜抬頭,發(fā)尾帶起一片嘩啦啦的水。他盯著鏡中的自己,一張爬滿疲倦的面容,雙眼紅通通的,明明沒哭,卻像嚎啕大哭過。
“第一步算是成功,”他回答,聲音喑啞,“我?guī)退古闪_解決個大麻煩,施密特也算是從此記住我,以后都能用上!
“但想從他手里拿到我們想要的情報,這還只是第一步!
他走到沙發(fā)旁,疲憊不堪地一屁股坐下,解開襯衫的紐扣,像一具尸體般直挺挺地躺著。
“這第一步就已經(jīng)夠驚心動魄的,”Gareth咋舌,“反正我是去不了那種地方。我的小心臟受不了!
陸霜閉上眼,沒答話。
“我聽那位小姐說,你真的……”Gareth試探著問,“跟施密特玩輪盤賭那種不要命的游戲?六分之五的死亡率,你還贏了?”
“沒辦法,施密特這人生性謹慎多疑,也就這種愛好算是個突破口,否則基本不可能接近!
Gareth夸張地撫胸口:“那也還是命要緊啊,朋友!
陸霜疲倦地揉著眉心。已近午夜,窗外的拉斯維加斯仍在燃燒無數(shù)賭客的血肉,點亮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
半晌,他才悶悶地答一句。
“其實,我挺想輸?shù)。?br />
命運對他的再三眷顧,并非恩賜,只是想逼迫他留在賭桌上,繼續(xù)接受漫長的折磨。
遇到章凝之前,陸霜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可諷刺的是,命運連死的機會都不給他。
第165章 完璧歸趙
洛杉磯, 比弗利山莊某豪宅內(nèi)。
“Lily小姐,你……”
弗雷德是豪宅主人的二公子,現(xiàn)年19歲, 正是闖禍的年紀。他父母都是跨國集團創(chuàng)始人,哥哥也被視為下一代掌門人培養(yǎng), 只有他不上不下,只負責(zé)吃喝玩樂, 沉溺酒色。
喝得醉醺醺的他還沒來得及說完, 就被身材嬌小的亞裔女性拽住衣領(lǐng), 推倒在床上, 引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
“你力氣還挺大……”弗雷德臉漲得通紅。
“今天家里有其他人嗎?”對方問道, “你知道, 我怕到時候不好收場!
“放心吧, ”弗雷德雙眼微瞇, “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
被稱為Lily小姐的年輕女性自稱25歲, 兩人相識于不久前一次上流社會的生日宴。“Lily”來歷不明,衣著打扮低調(diào)華麗, 又談吐不凡,尤其是她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黑發(fā)黑眸,仿佛燃燒著無窮的熱情。
若是平常的富家小姐, 弗雷德自然見怪不怪。但她的態(tài)度始終不冷不熱, 明知他的身份顯赫, 也絲毫沒有要結(jié)交的意思。
這反而引起弗雷德該死的征服欲。
頗費一番心思后, 他終于得以把人帶回家廝混。
酒精和大麻的雙重作用下,弗雷德心旌搖蕩, 急不可耐地想進行下一步動作。對方卻豎指放在唇邊,取下自己長裙的腰帶, 嫻熟地將他的雙手打結(jié)捆在床頭。
“上來就玩這個嗎?”弗雷德吃吃笑道,“你可別后悔!
他沒來得及反制,雙眼就已被柔軟的絲綢蒙上。
Lily狡黠地一笑,聲音喑啞性感:“等著!
弗雷德滿懷旖旎期待:“小東西……你要做什么……”
名為“Lily”的年輕女性突然斂笑,悄無聲息地從床上起身。她身手敏捷,沒有驚動任何聲響,徑直離開臥室,摸向這座莊園的另一處。
躺在床上的弗雷德等上片刻,卻沒有等到意料中的下一步,不由狐疑地問:“Lily?”
沒有人回答他。
“該死!”弗雷德開始掙扎,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腕被打上的是死結(jié)。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隨著涼意陡然爬上他赤|裸的脊背。
借著夜色和樹墻的掩護,“Lily”悄無聲息地快速穿行在花園中。
來時坐在弗雷德的敞篷跑車上,她早已暗暗留意建筑分布。起居室所在是一棟三層建筑,除此之外,莊園內(nèi)除仆人的居所,只有一幢二層的低矮小樓,現(xiàn)在沒有亮燈。
雖然事先檢查過,弗雷德身邊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他想脫困再叫保鏢,也得一段時間。但留給她的時間窗口很窄。
小樓大門緊鎖,“Lily”當機立斷,撈起自己的長裙捆在腿上,幾步爬上窗戶旁的樹干。手中鋼繩破空飛去,爪鉤牢牢釘上窗臺,她縱身一跳,嬌小的身軀靈活輕便,迅速落下。
弗雷德家的安保毋庸置疑,如果不是出此下策,她很難有機會得手,但眼下這扇窗戶就是目前的重頭戲。
“Lily”看似性感輕便的長裙中,竟然還穿著一襲特制貼身夜行衣。她從內(nèi)側(cè)口袋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匣子,貼在窗戶旁的墻上。
而后,她再用一根形似手電筒的工具貼上玻璃,開啟按鈕。
鋼化防彈玻璃無聲地被激光切割出一個圓洞,完好無缺地被取下來。用鐵絲撬動內(nèi)側(cè)的把手,玻璃窗應(yīng)聲而開。
這是二層的通風(fēng)窗,正在挑高的樓梯上方,“Lily”小心翼翼地鉆過看上去根本無法通人的縫隙,手中鋼爪釘住內(nèi)側(cè)窗框,悄無聲息地速降下地。
果然不出她所料,這是弗雷德家的私人博物館。一層是大廳,供身份不凡的來客參觀休憩所用,二層才是真正的藏品展廳。
此時,通向二層的金質(zhì)雕花雙扇大門同樣緊鎖。
“Lily”蹲在門側(cè),取過咬在嘴里的發(fā)圈將頭發(fā)挽在腦后,脫下累贅的長裙,扔在門邊。她信手取出一只讀秒器,倒計時一分鐘,開始讀秒。
她貼在窗邊的信號屏蔽器有時效,一旦窗口期過去,系統(tǒng)仍然會報警。
二層大門是指紋鎖!癓ily”取出剛才趁弗雷德不注意留下的指紋樣本,不費吹灰之力,門應(yīng)聲而開。
除藏品柜下有微弱的光之外,展廳內(nèi)一片昏暗。她半蹲在門口,沒有著急進入。
“Lily”低著頭,在凌亂的衣服里一陣翻找:“該死,手機呢?”
她猛地想起來,剛才跟弗雷德一進起居室,手機就被他收走,美其名曰不想被打擾。
這種公子哥當然最怕一些隱私視頻或照片流出,被旁人當做把柄。弗雷德雖然滿腦子聲色犬馬,倒也不是真的傻到家。
她知道,這種展廳內(nèi)必然有紅外報警系統(tǒng)。這是一種肉眼不可見的光,會在四壁、天花板和地板間來回折射,一旦有活物觸動這些光線,系統(tǒng)就會認為有入侵者而報警。
但紅外線很容易被手機攝像頭檢測到,也有很多女性用這招來防止偷拍。
不過眼下她沒有手機,事情就變得有些棘手。
“Lily”站起身,在門口遙遙望向展柜;璋档奈⒐庵校呀(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標所在。
作為莊園主人最為得意也最為珍貴的收藏品,自然會擺在顯眼的位置,以便讓來訪的貴客第一眼即看見,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望著近在咫尺的展品,“Lily”咬著牙暗自罵人。
她為今夜可謂用盡心思,提前一年打造人設(shè),就為坐實弗雷德眼中這位神秘的異國小姐身份。
這是她僅有的機會,不可能在門口放棄。
猶豫幾秒后,“Lily”脫下腳上的高跟鞋,徑直赤腳踏入禁區(qū)。
她要憑借自己豐富的經(jīng)驗硬闖。
像“Lily”這樣的慣偷心知肚明,紅外防盜系統(tǒng)的布置一般有其規(guī)律。為最大限度地檢測人體,一般平行角度的紅外線會設(shè)置在人體的胸口,也就是距離地面約一米二的位置。
即便在亞裔女性中,“Lily”的身材也可算嬌小,她大約僅一米五高,正是天生做大盜的料。
所以平行的紅外線在她看來,并不算很難通過。
關(guān)鍵在于,無法預(yù)判垂直線和斜線的位置。
“Lily”低頭彎腰,走出三步,而后折向右方,縱身跳過接連兩道斜線,姿態(tài)輕盈得像在跳舞。
她明明無法看見,卻仿佛周身都長滿紅外線監(jiān)測儀,或閃轉(zhuǎn)騰挪,或趴地匍匐,輕巧地避過每一道關(guān)隘。
好不容易騙過紅外系統(tǒng),“Lily”的額頭已經(jīng)沁滿細汗。她悄悄從玻璃展柜的一側(cè)探出頭來,借著微弱的光線,貪婪地看向其中的展品。
那是一枚銅像,雕刻成蛇首的形狀,雙目上挑,蛇吻大張,兩側(cè)的毒牙清晰可見,細長的蛇信稍稍吐出。整枚蛇像的雕刻工藝精細絕倫,銅色深沉,內(nèi)蘊精光,栩栩如生。
這是中國失散海外至今的圓明園十二銅首之一。它始造于1759年,原本藏于圓明園海晏堂外的噴泉,1860年,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十二銅首也被擄走。
幾百年來,它們雖然以各種手段被找回,但時至今日,仍有五尊下落不明,蛇首就是其中之一。
“Lily”前前后后花費三年,才得知它藏在比弗利山莊的一個富商宅內(nèi),也就是弗雷德的父母家中。
跨越兩個世紀,它究竟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雨,又是如何輾轉(zhuǎn)落到跨國集團創(chuàng)始人手中,成為他們的私人藏品,其中內(nèi)情已不可知。
但在中國人樸素的價值觀里,既然是偷竊得來的贓物,就理應(yīng)物歸原主。
一分鐘已經(jīng)走盡,“Lily”回頭看向二樓門口,暫時風(fēng)平浪靜。她取出激光切割器,直接在玻璃展柜上開洞,小心翼翼地取出底座上的蛇首,抱在懷里,原路返回。
她有條不紊地消除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跡,將絲綢長裙結(jié)成包袱,裹住貴重的蛇首,翻窗出去。
信號屏蔽器離開窗側(cè)不到三秒,尖利的警報聲響徹莊園。剛剛費盡心思解開雙眼和手腕束縛的弗雷德氣急敗壞,忍不住破口大罵,沖出臥室,已經(jīng)人去樓空。
可憐的孩子。他好不容易認真一次。
而在莊園外,一位嬌小的女性行色匆匆,懷中抱著長裙,手上提著高跟鞋,滿身酒氣,像是剛參加完豪宅聚會的普通女孩。
在美國,萬物皆可走保險。她并不擔(dān)心。
接下來面對的就只有一個問題,如何運送這枚價值連城的寶物偷渡回國。
這事她熟。
一個月后,國家文物局。
北京晝短夜長,天剛蒙蒙亮,來上班的工作人員猛然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枚不明物體。
用隨處可見的羊毛圍巾包裹,沒有任何異響,看上去就像一顆碩大的人頭,引發(fā)危險的聯(lián)想。
她不敢輕舉妄動,立即上報并封鎖現(xiàn)場。十分鐘后,排彈專家抵達。
專家小心翼翼地掀開圍巾,隨即立刻意識到那是什么。
那是兩個世紀后歸鄉(xiāng)的游子。
經(jīng)過鑒定,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和生物信息,監(jiān)控也沒有拍到來訪者的身影,僅有一段電腦處理過的錄音。
沒有人知道幕后英雄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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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堆新館開放,新發(fā)現(xiàn)的太陽祭盤震驚世界,前來參觀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
兩名年輕人邊走邊看,操著本地口音,為三星堆是不是外星人的手筆而爭辯不休,引得周圍不少游客微笑側(cè)目。
他們身后,一位嬌小的年輕女性混在人群中。
她戴眼鏡,一頭黑色長發(fā)在腦后扎個馬尾,沒有劉海,露出素顏蒼白的臉,背著游客常用的雙肩包,牛仔褲,顯得平平無奇。
除那兩位顯眼包年輕人外,她身側(cè)還有兩名游客。男人約二十七八歲,五官俊逸舒朗,高大的身材將她的視野擋得嚴嚴實實。而另一位女性也顯得鶴立雞群,眉目冷銳,很是扎眼。
借著這兩位吸睛的游客掩護,年輕女子的踩點行動無人察覺。
她左右觀望,鼻梁上的眼鏡借機拍下所有展品的空間關(guān)系、位置和監(jiān)控所在點,傳回后臺終端以便分析模擬。
三人順著人流向前游覽,即便是目光如炬的章凝和陸霜都沒有發(fā)現(xiàn)身側(cè)這名女子的異樣。
他們更不會知道,當天晚上自己就將被請進局子喝茶,而價值連城的太陽祭盤已被輕巧地偷走。
沒有人想到,或許擦肩而過的某個游客,就是他們苦苦追尋、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午夜時分,一輛廂式貨車在城市主干道上疾馳。駕駛座背后的車廂里,各種監(jiān)控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身材嬌小的年輕女性窩在簡易沙發(fā)里,撥通報警電話。
“您好,這里是接警中心,請問有什么警情?”
女孩按下按鈕,播放提前預(yù)制好的錄音。經(jīng)過特殊處理過的聲線模糊難辨,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顯得空曠而詭異。
掛斷電話,她不由回想起白天時在展廳見過的那一對男女。
對方身材和氣質(zhì)不凡,絕對不是一般人。他們應(yīng)該是她最好的替罪羊,能給她爭取不少時間。
女孩饒有興趣地揚起嘴角。
“讓我們猜猜,需要花多長時間能找到呢?”她不由自言自語,用的是英文。
不過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對方找到墓園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她幾乎前腳才埋下,第二天一早,他們就找過來。
更意外的是,來的不是警方,而是兩男一女。其中較年輕的那兩位,她見過。
他們是什么身份?為什么能代表官方摻和進這件事?
女孩饒有興趣地點起一根煙。她一身黑色衛(wèi)衣,臉藏在兜帽里,站在不遠處的墓碑后。由于增高鞋墊的關(guān)系,她看上去只像一位還處于發(fā)育期的少年。
三人的行動引起路人的駐足,工作人員正在趕來。而那名男人竟然不慌不忙地自稱警方,報出警號讓工作人員去查證。
年輕女孩忍不住笑出來,甚覺荒謬。
熱鬧看得差不多,她深吸一口煙,將未燃盡的香煙插在被自己不敬的墓主墳前,微鞠一躬。
“事出有因,不是故意沖撞您,您可別怪我啊!彼ξ卣f。中文不是很熟練,有一些ABC的口音。
沿著墓園主干道蹦蹦跳跳地下山,女孩嘴里咬著棒棒糖,心情大好。
兩天后,市區(qū)某偏僻巷里的小酒吧。
年輕女孩坐在吧臺旁,打個響指:“來杯Bloody Mary。”
調(diào)酒師狐疑地打量她:“小姑娘,你成年了嗎?”
女孩正色道:“我孩子都有了,兩個,單親媽媽!
調(diào)酒師輕輕一笑,知道她信口開河,也不深究。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他視線逡巡片刻,徑直走到女孩身旁坐下。
“東西呢?”他咬著牙,低聲用英語說道。
女孩攪著雞尾酒里裝飾用的櫻桃,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被截胡啦。誰讓你去得晚!
“不是說好在舊廠房?為什么臨時改地點?”男人冷冷地說。
“警方又不是傻子,”女孩白他一眼,“我臨時改地點,不也還是被他們找到?”
男人咬牙一笑:“你該知道得罪金主的下場!
女孩飲盡杯中酒,一抹嘴角:“東西,我偷到了,交接地點,告訴你了,你沒拿到,是誰的問題?”
“‘玄鴉’,”男人怒道,“我記住你了!
“酒錢幫我付一下,”女孩笑嘻嘻地說,“如果想算賬,讓你的金主來找我。不過……”
她戲謔的目光在黑曼巴的臉上流連:“我猜,先被算賬的會是你。”
“玄鴉”伸手一撩頭發(fā),黑發(fā)如漆,挑釁般留下幾縷甜香。
她的背影輕盈嬌小,在逼仄的巷口一閃而逝。
只留下一地混亂不堪的鴉羽。
第166章 竹報平安
正月剛過, 乍暖還寒,神農(nóng)架林區(qū)仍是白雪皚皚。
才離開一年,通往村莊的縣道已整修拓寬, 比之前好走許多。
陸霜從市區(qū)租車一路開過來,兩側(cè)田里遍野新綠, 油菜花即將盛開。
“哎喲……陸霜,我這一把老骨頭,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
老頭歪坐在后座, 胡子稀疏不剩幾根, 頭發(fā)散亂地堆在頭頂, 像冬季裸露叢生的野草根莖。
正是簡崢嶸。
“你幫我的忙, 上次我已經(jīng)回過人情啦, ”他緊抓住車窗上的扶手, 嘰嘰歪歪地抱怨, “我可不想再跟著你打打殺殺。”
他本來好端端地窩在鄱陽縣某個偏僻的山溝里, 打算幾間破房兩畝薄田了此余生,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陸霜打擾清凈, 自是有不少牢騷。
前年鄱陽縣一役后,他成為當?shù)氐闹攸c監(jiān)控對象,三天兩頭被以關(guān)心孤寡老人的名義送糧送油。簡崢嶸心知肚明, 關(guān)心孤寡老人是真, 監(jiān)視調(diào)查也是真。
他可不想再惹一身麻煩。
“放心, 我們這次安全得很!闭履龔母瘪{回頭來, 安慰地笑道。
“對嘛,你就當春游, 出去逛逛不好嗎?”開車的陸霜立即附和。
“哎呀……”看見那張殺神般的面孔,簡崢嶸一怔, 客氣地堆笑上臉,“小章姑娘!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你!
老頭摸爬滾打幾十年,什么沒見過,當時早看出陸霜心里有鬼。不過他滿心只當下一次見到她會是陸霜的婚禮,倒沒想到這趟半邀請半綁架還有她參與。
領(lǐng)教過章凝的狠厲,簡崢嶸多少收斂幾分,倒老老實實閉嘴,窩在后座昏昏欲睡,不再抱怨。
雖是跟去年差不多的時辰光景,路況卻已提升不少,年后回鄉(xiāng)返程的車流并未困擾陸霜的行程。
與之前的翻山越嶺不同,現(xiàn)在群山之間已架起天塹高橋,雙向車道公路直通到深山,神農(nóng)架西南的旅游路線開發(fā)也正如火如荼。
陸霜一路開過去,暢通無阻,不由連連感嘆。
沿著記憶中的路線,三人下車步行,找到白落竹家,卻見大門緊鎖,不覓人影。
幾個人不由面面相覷,簡崢嶸繼續(xù)抱怨:“臭小子,你到底神神秘秘搞什么?這下可好,人都不在家。”
陸霜神秘一笑,不回答。踏著未化盡的殘雪,他越過低矮的院墻,徑直問旁邊的人家:“阿姐,白落竹還在這里住嗎?”
跟之前的戒備封閉不同,現(xiàn)在的當?shù)卮迕衩黠@熱情許多。見他們風(fēng)塵仆仆,像是外地游客的模樣,大姐出來掩上門,一揮手。
“你們前年來過,我認得,”她操著方言口音濃重的普通話,“阿竹在上班呀,我?guī)銈內(nèi)!?br />
章凝和陸霜對視一眼。如果她還能上班,可能情況算比較樂觀,跟來之前的預(yù)判不太一樣。
熱心的中年女人也不鎖門,似是對當?shù)刂伟卜判牡煤,徑直走在前面引路?br />
深山里的村寨高低落差大,石階鋪就的各種小路錯綜復(fù)雜,若不是她熟絡(luò)地領(lǐng)路上下坡,初來乍到者還真容易摸不清頭腦。
走到一處藏在民居中的平地,她停下腳步。
“這里就是啦,”大姐熱情地在門口直接喊,“阿竹!有人來看你!”
村委會并不大,兩層鋼筋混凝土平房,一方小院,夾在其他木制吊角樓民居中,倒很顯眼。小院中澆筑的水泥已有些開裂,堆著殘雪,旗幟迎著寒風(fēng)獵獵飛揚。
聽見熟悉的聲音,白落竹從辦公室窗口探出頭來,看見這幾位,臉色陡然一變,神情有些復(fù)雜。
“你們怎么來了?”她穿過院子,走到門口,對中年女人擺出客氣的笑,“謝謝你啊,萍姐!
雖是初春,白落竹仍裹著厚厚的毛衣和羽絨服,似乎比從前更怕冷。她臉色蒼白,笑意不達眼底,臉頰凹陷得很深,眼下掛著厚重的黑眼圈。
初見時她眉眼彎彎,熱情開朗,總是未開腔就先笑,如今倒真是判若兩人。
送走萍姐,陸霜不由試探道:“是不是我們來得早,現(xiàn)在上班不方便?”
畢竟出生入死過,見到章凝兩人,白落竹多少覺出幾分親近。但她瞧一眼對方身后跟著的陌生老頭,又不免有些瑟縮。
“沒,沒有!卑茁渲駨娦Φ溃拔蚁热フf一聲,告?zhèn)假。”
等她回來的空隙里,簡崢嶸實在忍不住,又問:“陸霜,你到底叫我來干嘛的?我看這姑娘也不缺胳膊缺腿。”
陸霜神秘一笑:“你呀,稍安勿躁,很快就知道!
不是他非要賣關(guān)子,而是以他對簡崢嶸的了解,如果提前透露,這老頭非得當場打車回家不可。
見他口風(fēng)緊,簡崢嶸也無奈:“哼,我看你這小子,就是沒安什么好心!”
直到白落竹回來,老頭才停下罵罵咧咧的嘴。
她也不多說,徑直出門,沉默地在前面帶路。
章凝跟在身后,沉默地望向她的背影。窄骨清瘦,卻如園角堆雪覆霜的竹,清冷倔強。
但那只是表象。真正的她可能實際已經(jīng)疲于奔命。
逃離橫山地下基地后,由于遭受重度精神創(chuàng)傷的后遺癥,白落竹在軍方安排的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過幾個月,聽說因強烈要求繼* 續(xù)工作,醫(yī)生才允許她回到崗位。
現(xiàn)在看來,她恐怕只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內(nèi)心仍在流血化膿的傷口。
她已經(jīng)足夠堅強,當初在基地的生死關(guān)頭仍然勇敢協(xié)助作戰(zhàn),卻無法接受失去至親的重大打擊,和不得不努力若無其事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自我拉扯。
回到家門口,白落竹用鑰匙打開大門。章凝站在廳中略掃一眼,發(fā)現(xiàn)原先的那些照片都被撤下,現(xiàn)在墻上空空如也。
大概是白落竹不想看見和姐姐的合照,害怕觸景傷情。
她不由心生感慨。章玫雖然也撤下妹妹的照片,二者的緣由卻有天壤之別。
比起上一次來時,白落竹的家里臟亂不少,以前用作民宿前臺的桌椅也不見蹤影。村寨的旅游業(yè)在蓬勃發(fā)展,她卻反而無力再維持自家的生意。
一層久未打掃,白落竹只能帶客人上樓落座。二樓也已恢復(fù)成尋常民居的模樣,她略帶歉意地解釋:“民宿已經(jīng)停業(yè),現(xiàn)在就我一個人住,父母過年才回來。”
雖然背靠神農(nóng)架景區(qū),但鄂西北深山里經(jīng)濟也不算發(fā)達,這些年依然有不少當?shù)厝藶橹\生計而外出務(wù)工。
白落梅失蹤多年,家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認為她在某處好好活著,真相大白后父母承受不住打擊,以賺錢為名遠走他鄉(xiāng),更是不愿回老家。
陸霜有些唏噓。幫忙找到姐姐是好事,結(jié)果一家人卻反而被迫天各一方。
許是太久沒來客人,白落竹手忙腳亂地一陣翻箱倒柜,半晌才找出一小罐茶葉。
雖仍是熟悉的碧玉春毫,落入喉間卻少幾分香醇,多幾分苦澀。
她終于落座,試探著問:“你們大老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給你帶好消息來的!标懰统鍪謾C,給她看一段視頻。
他難掩興奮:“經(jīng)過接近一年的調(diào)查和取證,橫山渡已經(jīng)在國際軍事法庭受審,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視頻畫面中,橫山渡白發(fā)蒼蒼,面如土灰,戴著沉重的手銬腳銬,被押上被告席。考慮到白落竹的精神狀況,作為受害者家屬和關(guān)鍵證人,她只在調(diào)查過程中提供過相關(guān)證詞,沒有去庭審現(xiàn)場。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后續(xù)的相關(guān)消息。
上世紀遠東軍事法庭審判時,迫于國際壓力,一些跟橫山渡同等的戰(zhàn)犯相繼被釋放,然而如今國家在世界上的話語權(quán)已不可同日而語。
法槌重重落下,審判落聽。
罪惡多端的橫山渡終于低下高傲的頭顱,為自己犯下的反人類罪行而懺悔。
白落竹沉默地抱緊茶杯,直到視頻播放結(jié)束半晌,才抬頭來。
她眼含熱淚:“姐姐在天上……應(yīng)該都有看見吧……”
“另外,當初的人口拐賣案件,官方也已經(jīng)找到人販子和姓黃的買家,”陸霜柔聲說,“開庭的日期定在下個月,他們也會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白落竹輕輕點頭:“這件事,他們知會過我。”
“那么,你呢?”章凝認真端詳她的神色,關(guān)切地問。
死者的公道縱使能得到討還,可活著的受害者要怎么辦?
“你過得還好嗎?”她追問。
白落竹低頭,沉默半晌,指節(jié)無意識地摩挲茶杯。
她不好。
多年來音訊全無的姐姐固然是心病,但在神農(nóng)架深山中度過的那幾天更是此生都難以磨滅的傷痛。
每當黃昏降臨、黑夜將至?xí)r,彼時的暗影就如同鬼魅的惡魔跟在她身后,向她伸出沮喪絕望的觸手。
就像演員退場回到后臺,卸下白日正常人的偽裝,終于袒露幕后真實的模樣。
深山里那三天三夜,她身體遭到非人的虐待,精神也不得不承受殘忍的真相,以及姐姐到最后都沉默而決然的犧牲。只要一合眼,仿若依然浮現(xiàn)橫山渡可怖的獰笑,和“野人”脖頸后沾血的胎記,以及她丑陋卻溫柔的模樣。
見識過世界殘酷陰暗的那一面,對于普通人來說,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是余生漫長的陰濕晦暗。
他們將再也無法相信現(xiàn)實的光明。
陸霜適時遞去紙巾,不太自然地挪開目光。
其實有過相同經(jīng)歷的,并不只有白落竹和簡崢嶸。
他勉強笑笑,介紹道:“這位是簡崢嶸,我找來的心理醫(yī)生。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和他聊聊。”
不顧老頭抗議的眼神,他逃也似地拉章凝下樓,留兩人獨處。
“簡崢嶸什么時候是心理醫(yī)生了?”章凝不解地問,“陸霜,你是不是又在滿嘴跑火車?”
陸霜狡黠地朝她扔個眼神:“你別管!
客廳中,一時只剩下黯然神傷的白落竹,和坐立不安的簡崢嶸。
老頭一把年紀,雖是軍醫(yī)出身,但真沒做過心理咨詢。更何況,心理咨詢又不是全無門檻誰都能做,他和白落竹是第一次見面,連說話都難。
然而從剛才的所見所聞,他大概也能猜到這小姑娘經(jīng)歷過什么,如果撂挑子丟下不管,自然也不忍心。
心里暗罵陸霜上百遍,簡崢嶸躊躇著,不知道怎么開口。
他愁眉苦臉想半天,放下茶杯,從外套內(nèi)側(cè)口袋、靠近胸口處摸出一張照片,遞給白落竹。
“我叫簡崢嶸,以前……咳咳,是一名醫(yī)生!彼麑擂蔚刈晕医榻B。隔行如隔山,要自己主動冒充心理醫(yī)生,他還真沒那個臉皮。
白落竹有些詫異,但還是接過去。這照片顯然有些年頭,相紙黑白泛黃,邊角被摩挲得微微發(fā)亮。
是簡崢嶸和一位女性的合影。他當時看上去年輕不少,濃眉大眼,英姿颯爽,兩人甜蜜依偎,顯然感情甚篤。
女子約二十七八歲,打扮時尚復(fù)古,五官大氣昳麗,微笑著看向鏡頭,雙頰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
“這是我的妻子!卑茁渲癫粏,他只得主動回答。
“她……很漂亮,氣質(zhì)真好。”白落竹真心實意地贊嘆。
“是我的亡妻,”簡崢嶸雙眼一閉一睜,咬咬牙,“也是為了救我。”
“啊……”白落竹訝然,無意識地擰緊手里的紙巾。
簡崢嶸也頃刻間明白過來,陸霜半強迫半邀請把他找過來,圖的是什么。
合著是擱這開病友互助會呢。
“好小子來這招,出去后非得找他算賬不可。”他咬牙暗道。
但眼下顯然不是時候。
“您能講講和她的故事嗎?”白落竹擦擦眼淚,勉強笑問。
簡崢嶸想想,仿佛陷入回憶:“我啊……”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嘍。
“我們原本隸屬于同一個……公司,”他改口道,“是搭檔,哦,也就是同事!
白落竹只是個局外人,簡崢嶸敘述的版本自然刻意做脫敏處理,以免惹禍上身。
“那年柏林的雨……特別多……”他啞然一頓,喉結(jié)無助地滾動。
碧綠的茶湯倒影里,破碎的皺紋重新拼湊出年輕面容。
1995年,軍醫(yī)出身的簡崢嶸被公派去德國深造,繼續(xù)攻讀臨床醫(yī)學(xué)。
四年后,取得學(xué)位的他和同學(xué)溫書意一起回國。
溫書意是當時學(xué)院有名的學(xué)霸。她天資聰穎,理論知識扎實,實驗操作又穩(wěn)準狠,幾乎所有課程都傲視群雄。
“原本呢,她肯定是看不上我這糟老頭的……”簡崢嶸苦笑著說。
但在柏林短暫的夏天里,他們同被千燈會的宗旨打動,決定加入該組織,共同為人類的光明未來而奮斗。
客觀來說,阿諾德當權(quán)以前的千燈會還很理想主義,并不如后來那樣變質(zhì)。在世紀末黃金年代,它吸納過不少世界頂尖人才和高級知識分子,延續(xù)著數(shù)百年前創(chuàng)立時的榮光。
為方便出行,簡崢嶸買過一輛二手甲殼蟲,經(jīng)常載同學(xué)一起參加活動。一來二去,溫書意才得以注意到這個愣頭青司機。
久未提起過去,簡崢嶸多少有些滔滔不絕,回過神來趕緊道歉:“啊……人一老就容易話多,我盡量長話短說!
他抬手撓撓頭,白落竹注意到手上有一道自虎口橫貫掌心的舊疤,歷經(jīng)歲月仍然猙獰可怖,足見當時兇險。
簡崢嶸并未察覺異樣,繼續(xù)綿綿回憶。
回國后,他和溫書意同在上海,自然經(jīng)常接受組織的指派,一起搭檔執(zhí)行任務(wù),漸漸熟絡(luò)。
世紀跨年夜,簡崢嶸在和平飯店告白成功,兩人很快結(jié)為連理。
2004年,他們受命探聽一伙軍火買賣商人的情報,由于線人的出賣,兩人身陷囹圄,溫書意選擇留下來掩護,讓他帶著重要線索逃跑。
然而增援到來時,她已經(jīng)永遠留在那處廢棄的舊廠房中。
簡崢嶸埋著頭,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述,聲音低啞。
這是時隔多年后,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回憶當時的情景。
“后來我才知道,她死時……已經(jīng)懷有身孕,而她自己都還沒發(fā)覺!彼蠝I縱橫,“當時形勢所迫,為確保任務(wù)完成,我不得不聽從她的命令,獨自逃生……她總是比我更堅強勇敢,可她卻不愿意自私一點……”
如果當時有得選,能以命換命讓溫書意活下來,他不會有絲毫猶豫。
但線索名單在他手里。他們都別無選擇。
“當時的一念之差……我這輩子都……”
壓抑多年的開關(guān)一旦決堤,情緒如怒洪傾瀉而出,再也無法關(guān)上閘門。最后幾個字卡在喉間,簡崢嶸一改往日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徒然凝望桌上的瓷杯,怔怔流淚。
白落竹沒說話,默默地將紙巾放到他手邊。
被至親至愛丟下,茍活留在人間的兩人抬手擦眼,動作莫名地同步劃一。
自那以后,簡崢嶸一蹶不振,無法再繼續(xù)工作,也無法面對與亡妻有關(guān)的一切。在陸知行的幫助下,他以假死脫身退出千燈會。
這就是他欠陸霜的大人情。
心灰意冷的簡崢嶸回到溫書意的老家,在偏僻的小山村租下矮破小屋權(quán)做棲身之處,守著她的墳?zāi),就此隱姓埋名,不問世事。
“我的故事……講完!焙啀槑V怔忡半晌,才發(fā)覺自己的失態(tài),不由有些尷尬。
“若是她當時活下來,我們的女兒應(yīng)該也……”他感慨地看向白落竹年輕的面孔,又猛地搖搖頭,強笑道,“不說這些。人吶,最難的是放過自己。”
白落竹深以為然地點頭,坦然承認道:“其實……我也真的過不去!
許是由于相同的際遇,又或許看見對方就仿佛窺見時空彼端的自己,兩人不約而同放下偽裝防備,互相傾訴那人離去后的輾轉(zhuǎn)痛苦。
“最初的幾年里,我也……我每日每夜夢到當時的情景,”簡崢嶸握緊瓷杯,紋路硌著掌心的傷疤,“你應(yīng)該也會吧?活著的人總不斷反芻痛苦,在悔恨中來回翻涌。我始終在想……如果當時我沒聽她的話……”
白落竹含淚點頭。
的確,她又何嘗不是呢?
如果她能早點看出來“野人”的異常,如果鐘樓的崗?fù)げ皇钦玫乖谒砩,甚至,早在那之前幾年,村里發(fā)現(xiàn)所謂“野人”的蹤跡時,她能認出姐姐……
所有后來的結(jié)局都會不一樣。
簡崢嶸長嘆道:“常人不能理解我們的痛苦。他們會說,逝者也不會愿意看到我們這樣,所以要堅強,要振作,要跟所有平常人一樣,努力生活。”
白落竹若有所思地嗯一聲。這些類似的話,姐姐失蹤那些年里她聽過,姐姐死后,她更是已聽得太多。
“但是……”簡崢嶸怔怔地說,“我們有哀痛的權(quán)利!
白落竹驚詫地抬眼,看向他。
“哀痛的……權(quán)利?”
“沒錯,”簡崢嶸語氣篤定,“世界上沒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等著我們。傷筋動骨尚需一百天,何況是更難治愈的心?我們需要時間去哀痛,去療養(yǎng),去愈合!
“我現(xiàn)在告訴你,小白姑娘,”簡崢嶸溫慈地看向她,“不是轉(zhuǎn)移注意力,不是壓抑情緒,不是假裝若無事,更不是用無謂的忙碌麻痹自己!
“是休息,是什么都不做的時間。不要再試圖抵抗自己的心,如果想哭,就去墳頭大哭幾場,如果想躺著什么都不干,就從天亮躺到天黑,再從天黑躺到天亮!
“什么都沒關(guān)系的。”
老頭須發(fā)皆白,面有土色,看上去半截快入土。他的話卻字字珠璣,像鋒利無情的匕首,割開白落竹強作鎮(zhèn)定的外殼。
最初在療養(yǎng)院時,她整夜無法入睡,醫(yī)生只好開安眠藥,外加抗抑郁藥配合服用。這些藥物副作用大,她每天都處于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什么都顧不上。
幾個月后的某一天,沒來由的焦慮陡然襲來,她開始意識到,如果再不好轉(zhuǎn),工作不會一直等她,年邁的父母也還需要照顧,更遑論后續(xù)案件的跟進處理。
有這么多事被擱置,都等著她去處理,她怎能心安理得地繼續(xù)消沉?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好轉(zhuǎn)。
但強行回到工作崗位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恢復(fù)力氣。不是身體上的力氣,是一種能像從前一樣全然投入其他事情的情緒。
她再也做不到了。
她反復(fù)提醒身上背負的種種責(zé)任,卻唯獨忘記,那個被虐待兩天一夜、至親姐姐死在眼前的小女孩,反而最需要安慰和擁抱。
內(nèi)心仍在流血的巨大空洞與強迫自己面對的現(xiàn)實反復(fù)拉扯,將本就已羸弱不堪的身體與精神拖垮。
“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我們?nèi)绻倏咕墀燄B(yǎng),就是無數(shù)次被重復(fù)傷害!焙啀槑V既是在勸她,也是在勸自己,“我經(jīng)歷過你這個階段,小白姑娘。后來我只能辭職隱居,雖然付出的代價慘重,但拋下身上背負的一切,專心哀痛,才有療愈自己的希望。”
“那……”白落竹望向他,“你后來好轉(zhuǎn)了嗎?”
簡崢嶸愣怔半晌,才搖搖頭。
“我一把老骨頭啦,不想再騙人。時間會治愈一切——個屁,好不到哪兒去的!彼嘈Α
“不過嘛,好不了也沒關(guān)系。我活得不算開心,但至少依然賴活著。如果當時我非要抵抗自己的情緒,逼迫自己去做別的,不可能活到現(xiàn)在。”
簡崢嶸自嘲地笑笑。
“還是會習(xí)慣。時間越長,越能睡好覺,有時候夢里沒看見她,我還怪想的呢!
時間誠然殘忍。
簡崢嶸豎起手掌,示意那道傷疤:“當年突圍時留下的。三個月后結(jié)痂淡化,但第十年才不再發(fā)紅!
然而陰雨天來臨時,掌心的隱痛還是會比天氣預(yù)報更早提醒。
“真的……可以嗎……”白落竹含淚問他,“可以什么也不做嗎……”
簡崢嶸用力點頭:“沒什么不可以的。你是病人,愈合是你唯一要做的事!
白落竹終于放下所有負重不再前行,痛痛快快地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像是要將前半生的痛楚發(fā)泄殆盡。
老頭坐在她身側(cè),低頭望著年輕女孩圓溜溜的腦袋、顫抖如落葉的雙肩,終是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的發(fā)頂。
是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女兒啊……
臨走時,簡崢嶸給她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
“我這號碼世界上可沒幾個人知道,經(jīng)常欠費打不通,”他豁達地笑笑,露出幾乎掉光的牙,“但是,小白姑娘,以后我會記得繳費的!
“還有,其實我不是心理醫(yī)生。”
“我是你的病友!
第167章 烈焰狂沙
烈陽灼目, 侍女們滿臉倉皇,被士兵各持戈矛押跪,不時傳來凄切的啜泣。
屋大維等在殿外, 一言不發(fā)。
他面目森冷,短發(fā)蜷曲, 肌肉虬勁,一雙精目射出不怒自威的光芒。在當時古羅馬的審美中, 堪稱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特使一路小跑出殿門, 恭謹?shù)貜澭?雙手遞上手帕。
按照事前的吩咐, 如果不答應(yīng)屋大維的條件, 直接就地處死。
手帕中裹著的銀質(zhì)匕首就是信物。
“她竟敢拒絕?”他一抬眼, 森然問道。
特使的雙肩不易覺察地顫抖, 囁嚅著回答:“是的!
他呈上克麗奧佩特拉臨終前留下的密函。
屋大維草草看完, 冷哼一聲, 手指輕扯,將莎草紙寫的密函撕得粉碎。
他抬步, 徑直越過哭聲一片的侍女,步入殿內(nèi)。
宮室狼藉混亂,女官和黑貓的尸體躺在地上, 早已沒有聲息。
屋大維站在床榻前, 透過重重簾幕, 隱約可見克麗奧佩特拉的遺體。她長發(fā)齊背, 雙眼微闔,面容安詳, 仿佛只是在安睡小憩。
傳說中傾國傾城的美貌,似乎也不過如此。
然而她雖已香消玉殞, 氣質(zhì)仍然如生,眉目優(yōu)雅端方,周身遍溢凜然之氣,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屋大維暗暗握緊手指,一拳打在旁邊的石柱上,碎屑四處飛濺。
她竟敢……竟敢……以死明志?
不是人盡可夫嗎?
愷撒可以,安東尼可以,憑什么……他不可以?
權(quán)力是最好的春|藥。
屋大維想要她。不僅因為她艷名在外,更是因為她背后,有著埃及富可敵國的財富和強盛驍勇的軍隊。
然而他渴求埃及女王的垂青,卻又厭惡自己的渴求。
他高高在上地派出特使,滿心以為必是江山美人均可輕易入手,兩全其美。如果女王自愿委身于他,他自是名正言順的法老,對埃及的占領(lǐng)和統(tǒng)治都將易如反掌。
但萬萬沒想到,帶兵攻入亞歷山大港后,等待他的不是克麗奧佩特拉的投懷送抱,而是她寧愿身死也不愿拱手讓出埃及的抗爭。
美人落空不說,埃及舉國上下的貴族和平民自然也不會心悅誠服。
她的死給他帶來的麻煩不小。
屋大維危險地瞇起雙眼。
古埃及法老的轉(zhuǎn)世傳說?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通告全國,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畏罪自殺,處以神滅之刑,永生不可轉(zhuǎn)世。”
他并不解恨,咬咬牙,記起密函中請求的內(nèi)容。
想跟安東尼合葬?
“將她秘密葬入奧里西斯神廟附近的金字塔內(nèi),不要留下任何記錄!
想留下愷撒的子嗣?
“處死愷撒里昂,現(xiàn)在就去!
她在意什么,他就偏要毀滅什么。
離開宮殿時,特使仍然忐忑地捧著那柄沾血的銀質(zhì)匕首,等在門外。
屋大維斜睨一眼,抬抬手,一旁早有人接過。
他沒有回頭,徑直揚長而去。
很多年后,他的生命終于也走到盡頭。沒有人知道,帝國的元首究竟出于什么理由,才會下令將這柄匕首放入自己的陵墓內(nèi)。
死人不會為自己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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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年后。
2012年。
才剛過十點,亞歷山大港附近的酒吧里,馬丁內(nèi)斯博士已爛醉如泥。
“您好,小姐!
醉眼朦朧間,吧臺旁坐下一位當?shù)厝舜虬绲哪凶,不懷好意地湊近?br />
“看樣貌,您不是本地人吧?”男人微笑,“可以有這個榮幸請您喝一杯嗎?”
馬丁內(nèi)斯博士正心煩,抬抬眼皮,口吐芬芳:“滾!”
男人一怔,沒想到這女人不好惹,罵罵咧咧地走開。
馬丁內(nèi)斯博士的確不是本地人。她出生于多米尼加,甚至也不是學(xué)考古出身,而是曾擁有金融碩士學(xué)位的執(zhí)業(yè)律師。
她半路出家決定做考古,源于27歲時的一場夢。
在那之前,她從未看過任何傳說中埃及艷后的相關(guān)資料,卻在夢中旁觀她的一生。
同為女性,她看見她的榮耀與夢想,屈辱與不堪。
夢醒之后她嘗試查找史料,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流傳于世的只有美貌艷名,和各種不堪入目的風(fēng)流韻事。
克麗奧佩特拉七世波瀾壯闊的一生被扁平化,而她的功績更是被一筆勾銷。
馬丁內(nèi)斯博士別的沒有,執(zhí)行力極強。她立即辭職,花兩年獲得考古學(xué)碩士學(xué)位,又在四年內(nèi)博士畢業(yè)。
她決心投身考古,并將尋找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的陵墓作為終身目標。
夢中的所見過于真實,她認為那才是正確的歷史。
來到埃及后,她很快與吉拉哈帕斯取得聯(lián)系,兩人帶隊合作開啟克麗奧佩特拉陵墓的考古項目。
幾個月前,他們曾一度以為自己接近真相,找到陵墓的正確坐標。哈帕斯喜出望外,甚至已經(jīng)對外發(fā)表聲明。但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是由于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偏差而引起的誤會。
哈帕斯不得不重新出面,告知學(xué)界這只是一場可怕的烏龍。聲譽受損倒是其次,在關(guān)于下一步行動的計劃中,她和哈帕斯意見相左,不歡而散。
他們曾經(jīng)從一些史料中分析出的陵墓可能位置,在地中海北岸的馬留提斯鹽湖附近,但哈帕斯認為,經(jīng)過十幾年的無功而返,或許史料有誤,應(yīng)該轉(zhuǎn)移目標,前往其他區(qū)域勘探。
然而馬丁內(nèi)斯博士堅定地認為,馬留提斯鹽湖附近有神廟遺址,并且曾發(fā)掘出克麗奧佩特拉的頭像和金幣等文物,陵墓一定就在附近。他們只是需要更多時間和耐心。
爆發(fā)激烈辯論后,哈帕斯仍然一意孤行,馬丁內(nèi)斯博士決定退出項目。
然而沒有埃及文物委員會的支持,僅憑她一人之力,很難找到靠譜的資助,更遑論組建優(yōu)秀的考古團隊。
這就是她今天酩酊大醉的原因之一。
馬丁內(nèi)斯博士機械地舉起酒杯,一口喝干剩下的威士忌。她招手喚來酒保,大著舌頭道:“再來一杯!
“您確定嗎……”因為常來,酒保和她也算相熟。對方見她雙頰通紅,不由有些擔(dān)憂。
“沒關(guān)系的,我照顧她,”身旁人影散亂,又有人坐下,“這杯算我的!
今晚什么日子?怎么這些蒼蠅陰魂不散?
馬丁內(nèi)斯博士一掀眼皮,正要再罵人,卻見對方一頭金色長卷發(fā),氣質(zhì)優(yōu)雅,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是一位約三十多歲的女士。
“你是……”馬丁內(nèi)斯博士緊急撤回咒罵,轉(zhuǎn)而彷徨問道。
“您可以叫我凱瑟琳博士,”對方笑道,“我主攻生物學(xué)!
不等馬丁內(nèi)斯博士再問,她從挎包里取出一份檢驗報告。
“前些日子,我們從意大利屋大維陵墓中的隨葬品內(nèi),發(fā)現(xiàn)一柄銀質(zhì)匕首,”凱瑟琳博士介紹道,“匕首上有殘留的DNA。經(jīng)過和托勒密王朝其他王室成員的DNA譜系對比,確認這份樣本來自克麗奧佩特拉七世本人。”
馬丁內(nèi)斯博士震驚地瞪大眼,酒意頃刻間醒去多半。
“您是說……”她不自覺低喃,“克麗奧佩特拉七世并不是自殺,而是死于屋大維之手?”
凱瑟琳博士點頭:“可以這么認為!
馬丁內(nèi)斯博士霍然坐直身體。這跟她的夢境相差無二。
“您的酒。”酒保遞來兩杯威士忌。凱瑟琳博士嫻熟地接過,推到她面前。
“我知道,找到她的陵墓是您的畢生心愿,”她舉杯,“現(xiàn)在,或許就是我們離她最近的時刻!
馬丁內(nèi)斯博士點頭,示意她繼續(xù):“我有興趣!
但她沒想到,三分鐘后,自己會狼狽地落荒而逃。
回到公寓,馬丁內(nèi)斯倚在門口,仍感覺自己的心臟撲通亂跳。
“瘋了……真是瘋了……”酒意上涌,她按著胸口喃喃低語,“克隆她……?真是荒謬!”
“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由于DNA的記憶特性,雙胞胎之間存在的某些心靈感應(yīng)現(xiàn)象,在用DNA復(fù)制的克隆人和本體之間也同樣存在,”凱瑟琳博士言猶在耳,“或許,這會是我們尋找陵墓坐標的突破口!
在現(xiàn)代社會復(fù)制一位兩千年前的埃及法老……再利用她去尋找本體的陵墓?
且不說可行性有幾何,擅自克隆人體不僅有違科學(xué)倫理,而且會給現(xiàn)代社會帶來多大的騷亂……后果不堪設(shè)想。
馬丁內(nèi)斯博士猛然搖頭,試圖找回清明。要么瘋的人是凱瑟琳,要么是她自己。
她隨腳踢掉高跟鞋,因重心不穩(wěn)跌坐在地板上,抬起頭,視線正好落到玄關(guān)上的一角。
那是一枚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的胸像。
她眉目清秀,神情肅穆,雙眼不怒自威,是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女王,而不是流連于床笫之間的艷后。
根據(jù)考古學(xué)原則,馬丁內(nèi)斯博士是不被允許私藏文物的。但出于某種私心和執(zhí)念,在發(fā)掘神廟遺址時,她趁人不注意,偷偷瞞下這枚胸像的存在,帶回家偷偷欣賞。
一旦被發(fā)現(xiàn),她會被吊銷執(zhí)照,逐出考古學(xué)界,萬劫不復(fù)。
馬丁內(nèi)斯博士忽地勾起嘴角,癡癡地笑。
她本來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不是嗎?
如果真能實現(xiàn)畢生夙愿,找到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的陵墓,為她正名,有何不可?
馬丁內(nèi)斯博士在地板上呆坐半晌,不由打個酒嗝,濁氣上涌。
她伸出手去,撿起掉在地上的包,卻連帶著落出什么東西,靜靜躺在地板上。
她眨眨迷茫的眼,信手撈過來。
是臨走時,凱瑟琳博士趁她不注意塞進來的名片。
凱瑟琳諾頓博士
生物學(xué)家
地球防御聯(lián)合會(EDF)亞歷山大基地
馬丁內(nèi)斯博士死死盯著最后這行英文字母。
EDF……是什么組織?似乎沒聽過。
她從包里扒出手機,按照名片上的號碼撥過去。
凱瑟琳博士聽上去并不意外:“預(yù)祝我們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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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毫克腎上腺素!
“給她點電極刺激!眲P瑟琳博士冷靜地吩咐,助手有條不紊地執(zhí)行。
“真的……能行么?”馬丁內(nèi)斯博士憂心忡忡地問。
這不是她的專業(yè)領(lǐng)域,只能干著急。
“我們做過很多相關(guān)實驗,”凱瑟琳博士溫笑,“放心吧!
透明醫(yī)療艙內(nèi),裸身的女性人體安靜仰臥。她面目精致,曲線玲瓏,周身皮膚呈現(xiàn)潤澤的蜜蠟色,仿佛某種光芒內(nèi)斂的寶石。
馬丁內(nèi)斯博士長久凝望。
平心而論,柯莉歐跟她夢中見到的克麗奧佩特拉七世并不完全一致。
雖然五官七分相似,但她本人……沒有這么美。
而兩千年后的復(fù)制體,卻意外美得令人驚心動魄,第一眼除了美貌,無暇顧及其他。
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美貌與智慧并存,互相加冕,使得面容顯得并不那么出類拔萃,更多的是人格魅力。但柯莉歐美則美矣,因沒有靈魂而空洞許多。
凱瑟琳博士解釋過,出于找到陵墓的需求,為提高柯莉歐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存能力,她們對用于克隆的本體DNA做過一些優(yōu)化,顯然,為更符合刻板印象,似乎連外貌也有影響。
所以或多或少,馬丁內(nèi)斯博士對于克隆實驗的效果滿懷問號。
凱瑟琳博士雙手抱胸,站在醫(yī)療艙一側(cè),雙眼緊盯著監(jiān)控屏幕。
隨著一聲長響,心電儀開始顯示波形,跳躍出生命的信號。
“成功!”在場所有人歡呼道。
躺在艙中的柯莉歐長睫劇烈顫動,雙眉緊蹙,全身忽地開始抽搐。
馬丁內(nèi)斯博士一驚:“她怎么……”
凱瑟琳瞟一眼體征信號,淡定地回答:“沒事,她只是正在適應(yīng)。”
無數(shù)兩千年前的零碎記憶,如同開閘的海水,頃刻間紛紛涌入柯莉歐記憶的堤壩。
“埃及……找回埃及……”
“亞歷山大……屋大維……”
“找到我……替我復(fù)仇……你知道我在哪里……”
無數(shù)聲音在她耳邊喃喃私語,陌生而熟悉的奇特口音,語調(diào)低沉,仿佛某種古老的吟誦。
柯莉歐猛地張開眼。
入目之處是實驗室的天花板。周圍都是純凈的白色,透過玻璃,她看見兩位女性的臉。
她們露出喜色,仿佛看見初生的嬰兒。
柯莉歐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些人,也不熟識這個奇怪的地方。
“先觀察三天,給她定時輸送營養(yǎng),抽血檢查穩(wěn)定性。”凱瑟琳博士吩咐著,聲音漸漸遠去。
醫(yī)療艙的玻璃隔音,之后的話聽不分明,僅有一些只言片語:“三天后……定位……”
柯莉歐困惑地眨眨眼。
她默默抬起手,端詳自己的五指。尚未經(jīng)過戰(zhàn)爭洗禮的手細皮嫩肉,指尖修長,指節(jié)分明。
在左手手腕處,她隱約摸到一個小小的硬塊,像是某種不慎留下的繭或增生的傷疤。
柯莉歐沒有多想。
實驗室不分晝夜,只有無休止的注射、服藥和抽血。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她第一次踏出醫(yī)療艙,涉足地面,開始嘗試行走。
她第一眼就看見實驗室器材柜上,有一個小小的樣本盒。
透明玻璃后,是一柄古舊的銀質(zhì)匕首,由于已經(jīng)離開隔絕空氣的墓室,因氧化作用,邊緣已微微發(fā)黑。
“找到我……替我復(fù)仇……”
耳邊的喃喃私語再度響起,仿佛有某種神奇的魔力,吸引著柯莉歐不由自主向它靠近。因尚未適應(yīng)行走,她走得太急,無法保持平衡,跌倒在地。
工作人員心驚肉跳,生怕摔出什么好歹,立即上前扶她。
直到重新被放置進醫(yī)療艙,柯莉歐的視線仍緊緊鎖住那柄匕首。
她隱約意識到,那就是她的宿命。
又一次漫長的沉睡后,柯莉歐從夢的碎片中蘇醒。
她動動手指,試圖推開醫(yī)療艙的玻璃罩。這并不是她第一* 次這么做。
意外的是這一次,她竟然成功得以逃出。
取下自己身上的電極和線管,她站在實驗室中央,茫然四顧。
一個人都沒有。就連之前一直嚴密監(jiān)控她身體的工作人員也無影無蹤。
柯莉歐很快意識到,這將是她唯一的機會。
她悄悄觀望片刻,徑直開門離開。未著寸縷的身體多少有些不自在,她不由抱緊雙臂,路過更衣室時,順手摸到一件白大褂披上。
然而終于站在基地門口時,她意識到,自己無處可去。
柯莉歐抬頭張望。
所在位置是偏僻的荒原,除叢生的干枯草莖外,就是稀碎的砂石。
她閉上雙眼。
風(fēng)悄然輕撫臉頰,鼻間有海的氣息,咸濕微潤。
!刂泻?
柯莉歐沿著地上凌亂的車轍,決定先向大海走去。
她此生從未見過這么多人。
城市喧囂吵鬧,鋼鐵方盒來來回回,攤販將路面占得水泄不通,柯莉歐茫然地走在人間,大腦被現(xiàn)代城市急速沖擊,混亂不堪。
“這位小姐,買漂亮裙子嗎?只需要五十埃及磅!”一位女性攤販熱情地招呼。
她知道自己沒有錢,便搖搖頭。
意識到很多人回頭看她,柯莉歐知道,問題或許出在這身衣服上。
她見過工作人員穿這種衣服,可能有某種特定含義,就像祭司的法袍。而且,她們總會從一側(cè)口袋里掏東西出來。
想到這里,柯莉歐不由伸手摸摸腰間。
她還在對著奇異的紙張發(fā)愣,已被女攤販不由分說地搶去,塞給她一件裙子,推她進后面的小帳篷。
“小姐,你這么美,穿上肯定漂亮!你試試!”
柯莉歐半推半就地換好衣服,注視著鏡中的女性。
她高鼻深目,比本地人要白皙一些,眉眼精致絕倫,暗斂風(fēng)情。游客常穿的雪白長裙在她身上恰到好處,引得聞聲進來的女攤販眉開眼笑,連連夸贊。
她不以為意,回頭問道:“這是哪里?”
攤販一愣,不由打量她,遲疑著答道:“這里是亞歷山大,小姐!
柯莉歐點點頭,取回剩下的錢隨意塞進口袋。
告別攤販,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去。川流不息的人群紛紛回頭看她,目光令人不適。
柯莉歐再次閉上眼。
跟從內(nèi)心的聲音,她朝著西南方向徑直走。離開城市,離開荒原,離開戈壁,直至進入撒哈拉沙漠。
太陽東升西落,周而復(fù)始。
柯莉歐并不覺冷餓,也沒喝過水。
她只是朝著心中的指引不斷行走,偶爾臥沙而眠。
當然,她并不知道這是由于她事先被注射過營養(yǎng)液,能保證她在沙漠一個月的生存需求。
不知過去幾天,她尋到一處古城遺址。
城墻高達百米,由巨石壘制而成,難以判斷年代,在夕陽下反射出輝煌的燦金光暈。但柯莉歐知道,這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她徑直赤足踏入,準備只身穿過古城,繼續(xù)深入沙漠。
“什么人?!”
巨石后突然響起一聲驚叱,柯莉歐茫然轉(zhuǎn)頭,看見一枚黑洞洞的槍口。
她不認識槍。
只是徑直繼續(xù)往前走。
“別動!”對方繼續(xù)警告。
柯莉歐不明白他的意思。雙方素不相識,憑什么她要聽人家的話?
她沒有停下。
槍聲響起,一排子彈閃著火光向她掃來。城內(nèi)瞬間硝煙彌漫,什么也看不見。
然而視野清明后,雇傭兵驚詫地發(fā)現(xiàn)——
她還在繼續(xù)前進。
毫發(fā)無傷。
“他娘的,這女人有問題!”他嚷道,“注意警戒!開火!”
柯莉歐疑惑地偏過頭,看向?qū)Ψ。槍林彈雨從四面八方襲來,卻仿佛命中的是冰層,從她身體表面迅速彈開。
訓(xùn)練有素的雇傭兵頭一次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刀槍不入,露出見鬼的表情,越發(fā)癲狂地開火。
“卡卓?!”有人開始發(fā)現(xiàn)同伴啞火。
柯莉歐不由停下腳步,露出無辜的表情。她可什么也沒做。
但她很快意識到,雇傭兵的身后另有其人。
“見鬼!這地方肯定不對勁!”有人命令道,“撤退!快撤!”
柯莉歐舉目遠望,十幾個人影倉皇逃離,向沙漠西邊奔去。
終于清凈。她面無表情,決定繼續(xù)趕路。
“誰在那里?!”
一聲低喝,柯莉歐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的臨近,她加快速度逃跑,卻被抓住一抹裙角。
刺啦——
兩相拉鋸下,衣料撕裂,她被腳下碎石絆倒,跌落在地。
“什么人?”其他人也趕上前來。
柯莉歐緩緩回頭。身后不遠處,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她手持一柄奇異的冰藍色匕首,頭巾下露出凌然的眉眼,警惕地看著自己。
柯莉歐隱約意識到,相比起之前那幫人,這名女性是更為危險的存在。
但她的腳踝在跌倒時扭傷,逃不出多遠。
面對他們的審問,她決定保持沉默。
另一名女性將武器交給隊友,慢慢走近,在幾步外停下。
“我叫艾沙,你叫什么名字?”她聲音溫柔,莫名令人安心。
柯莉歐沉默片刻。莫名地,她想起在亞歷山大遇到的那位熱情的女攤販。
“柯莉歐!彼_口答道。
“Gareth!
“我叫章凝,這是陸霜!背值兜呐藦潖澴旖牵坪跸胱屪约猴@得親和些。
柯莉歐本能地害怕她。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對方將是她這短暫的一生中,最為信任的人。
然而在章凝和那位鐫刻在血脈中的女性之間,柯莉歐只能選擇一個。
她選擇自己的本體。
在生命流失殆盡的最后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起章凝說的話。
“你的基因、神經(jīng)、血肉或許不是天生,但你的心,你存活的意義,可以自己賦予,”她一字一頓地說,“不應(yīng)由他人定義掌控!
可以嗎?
可以那樣存在嗎?
然而跟馬丁內(nèi)斯博士一樣,柯莉歐親身共享過她的悲喜,了解她的孤獨,飲過她的痛苦。
她們有共同的記憶和人生,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
柯莉歐無法自私地放下她,假裝若無其事,去過自己的人生。
就像身為女大學(xué)生的章凝也不會拒絕章凝上校的使命一樣。
或許這就是千里迢迢孤身穿越撒哈拉沙漠的意義。
是赴約。是朝圣。
第168章 無名旅人
夏云笙?黑曼巴?神使?還是, 實驗體編號?
他有很多名字。
又或者,那些都不是他的名字。
夏云笙,是他在任務(wù)目標面前為博取她信任而曾經(jīng)用過的偽裝;黑曼巴, 是他招募雇傭兵時使用的國際知名殺手身份;神使,是他在應(yīng)時庭內(nèi)部的身份;實驗體編號, 則是“神”對他的稱呼。
這些稱呼,沒有一個是他自己。
在久遠的記憶里, 頸動脈血流如注, 他癱軟在地, 雙眼遙望死亡谷烈日如火的湛藍青空, 嘴角上勾。
在他接手過的諸多任務(wù)中, 章凝無疑是最難纏的對手, 沒有之一。
而在那一次的生命中, 他也隱約記得, 自己正是死于她之手。
當然, 即便身為神使,歸功于應(yīng)時庭的自保機制, 他依然被要求落入敵人之手后,若判斷局勢不利就自殺。
這是他的后臺程序設(shè)定。
不過既然是程序,就一定會有bug。
跟當初在死亡谷密林中發(fā)現(xiàn)的NASA工作人員尸體一樣, 死透的黑曼巴在谷底的鹽湖中心躺了好幾天。頭頂烈日灼灼, 身側(cè)蚊蟲環(huán)繞, 他只是直視著天空, 仿佛在詰問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神”。
直到應(yīng)時庭派來的人前來回收他的軀體和記憶,他才得以擺脫死亡谷的酷刑。
不知是第幾次, 黑曼巴從科隆大教堂的秘密基地中醒來。
他睜開雙眼,神色有一瞬間的茫然。一些不屬于他的記憶正在加載, 他回想起來,自己是應(yīng)時庭的“神使”,使命是為“神”消滅祂的目標。
至于原因,他不需要知道。
他記得自己昏睡過很長時間,不過那也是正常的。
這是神罰后的副作用。
黑曼巴坐起身來,搖搖混沌的腦袋。他隱約意識到,可能有一些記憶已經(jīng)散軼,在時間的長河里消失無蹤。
“神使大人,您醒了!毙夼虬绲呐缘却丫,恭謹?shù)卣f。
黑曼巴認出來,這是修女伊迪絲。
在應(yīng)時庭里,他莫名感到安全。
身處之處是一間巨大的艙室,處處充斥著金屬線條,各種儀器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點。醫(yī)療艙就放置在正中央的圓形平臺上,周圍布滿監(jiān)控儀器,似乎都在為他的復(fù)蘇服務(wù)。
“神使大人,”施耐德主教站在伊迪絲修女身側(cè),低頭道,“祂一直在等您。”
黑曼巴點點頭,輕車熟路地走向艙室的另一側(cè),檢測到他的面部,氣閉門輕緩開啟。
“主教大人……他……”伊迪絲修女欲言又止。
這一次,蘇醒后的黑曼巴似乎與之前有些不一樣。
多一些……人味兒。
施耐德似乎知道她的疑問。他只是淡淡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神’知曉地球上發(fā)生的一切,不用擔(dān)心,孩子。”
黑曼巴沉默地站在艙室后的電梯里。電梯直達教堂的穹頂,在距離星空最近之處,他們才能得以接收“神”的旨意。
“我已進入待命狀態(tài),可隨時行動。”
黑曼巴安靜地跪伏在穹頂?shù)牡匕迳,高大的身軀因卑微的姿勢而顯得有幾分滑稽。空間逼仄狹小,跟神父的告解室相差無幾。從心底響起的聲音卻仿佛有回聲一般,在只容一人的靜室里回蕩。
“上一次的太陽祭盤,你讓我很失望!薄吧瘛闭Z氣嚴厲。
“……”黑曼巴茫然地眨眨眼,無可辯駁。
不用問,他也知道。每一次任務(wù)失敗后,神罰便會降臨。
但他不知道的是,神罰實際是在正反物質(zhì)互相吞噬的莫大痛苦之中,被抹殺掉在物質(zhì)宇宙的存在,再重新創(chuàng)生。
“你的時間不多,我也不會一直給你機會!薄吧瘛币幌蚶淠疅o情,“中國神農(nóng)架有另一枚殘體的線索,你必須盡快回收。”
“是,一切阻止我行動的人,都得死。”黑曼巴輕聲回答,機械而面無表情。
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樣,他迅速招募雇傭兵,偽裝成旅游團迅速入境,從神農(nóng)架南側(cè)進山。
護林員是第一個阻止他的人。
他記得當時大雪紛飛,他們正在林地里急行軍,倒霉的護林員站在值班室的小院門口,雪亮的大功率手電筒徑直照過來。
“喂!你們是什么人?!”他厲聲高喊,“國家打擊偷獵,你們這是犯法的!”
“老蛇……”身旁的雇傭兵看向他。
黑曼巴冷著臉,在護林員摸出手機搬救兵前,已經(jīng)近身一刀斃命。
他站在尸體旁,被血濺一身,生命最后的溫度很快在他衣服上凝固。大雪紛揚而落,像給倒霉的護林員蓋上往生被。
一陣突如其來的倦意突然襲向他。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緒。仿佛一直以來始終忠實執(zhí)行命令的機器人,突然有一天冒出想法:
“這一切有什么意義?我為什么一定要聽從他?”
來不及深究,他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處理干凈!
雇傭兵七手八腳地上前,挖的挖,拖的拖,將尸身埋入深雪。
白落竹則是第二個阻止他的人。
他們?nèi)松夭皇欤谡鎰偵锨_蛇后大為減員,手下的雇傭兵抓到白落竹后發(fā)現(xiàn)她是當?shù)厝,便逼迫她帶路?br />
沒想到這姑娘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你們是壞人!”白落竹只顧哭喊,“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告訴你們怎么走的!死也不會!”
她雙手被鋼繩緊緊捆住,一路像牽狗一樣被迫隨行,身上被磨得沒一塊好皮,為逼她就范還斷糧斷水,連站都快站不穩(wěn)。
卻始終不肯低頭。
黑曼巴覺得稀奇。
在絕對的武力下,他見過的軟膝蓋很多,絕大多數(shù)人不等他開口,已經(jīng)識相地跪地求饒。
她非但不為所動,還不怕死。
黑曼巴看在眼里,卻不理解。
人為什么要舍近求遠,放棄容易的路,而去選擇吃苦?
那時的他并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會走上吃苦的路。
他們挾持白落竹來到崖下。白落竹見他們實在沒有放過她的意思,開始服軟,裝傻求饒。
他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故人。
在章凝手下,他又折損幾個雇傭兵。
躲在山石后的陸霜笑道:“又見面了!
黑曼巴躲在凸起的崖石后,仔細端詳著這幾個人的面貌。
可以確定的是,他沒見過他們,但路數(shù)顯然有幾分熟悉。而對方,似乎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你們是什么人?”他疑惑地問。
“不認識你爹了?”陸霜咬牙恨恨道,“我該叫你什么?老蛇?還是……‘黑曼巴’?”
他知道他的代號。
黑曼巴的中文不算好,只能問:“你們是誰?”
“有沒有搞錯啊,這么狗血的劇情,”陸霜扶額,“你真不認識我們?”
黑曼巴蹲在巖壁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隱約意識到,似乎在這之前,他還有一些自己并不熟知的人生。
離開神農(nóng)架時,他手下的雇傭兵已所剩無幾。完成遣散善后事宜,他馬不停蹄趕回應(yīng)時庭。
“神使大人,您的下一個任務(wù)地點是去埃及……”
伊迪絲修女剩下的話卡在喉間。
因為黑曼巴徑直欺近,狠狠掐住她的脖頸,將她逼到墻角,雙腳懸空。
“神罰究竟是什么?”他厲聲問道,“你最好告訴我真相。”
他已經(jīng)思慮周全,沒有絲毫猶豫。
施耐德主教老奸巨猾,不可能輕易開口,伊迪絲修女一直服侍他們,她才是唯一的突破口。
他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但他不在乎。
伊迪絲修女的雙手在空中無力亂抓,試圖掙扎,臉頰漲得通紅。
“我……我說……”
黑曼巴松手,她跌落倒地。
“在您之前,有其他版本的您,”她喘著粗氣說,“神罰其實是……毀滅重生!k’說,唯有這樣,才能讓我們理解時間的真意。”
“這是‘祂’的旨意?”他壓抑著暴怒。
“您是尊貴的神使……無論是主教大人還是我,都不可能敢……”伊迪絲修女蒼白地自證。
“為什么我的記憶有缺失?”黑曼巴又問。
“之前在死亡谷時,您不慎死于章凝手中,”伊迪絲修女虛弱地說,“由于回收不及時,有些記憶無法恢復(fù)……”
“給我證據(jù)!
黑曼巴無助地退后幾步。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相。
在應(yīng)時庭內(nèi)部,他的身份看似尊貴無比,所有人對他畢恭畢敬,甚至凌駕于施耐德主教之上。然而在知情人眼中,或許他只是沒有感情思想的工具人嗎?
多么荒謬的笑話。
伊迪絲修女沉默著,半晌,爬起身來,調(diào)出醫(yī)療艙的操作日志。
鐵證如山。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絕對沒有騙你……”伊迪絲修女哭喪著臉。
她總是溫柔怯弱,沒有人會懷疑她的虔誠信仰。然而在遭受死亡威脅時,她仍然會選擇自保,而背叛所謂的神明。
沒有人是不為自己打算的。
黑曼巴扯起嘴角,放聲大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剛才說,下一次的任務(wù)地點是埃及?”他抬頭笑問,笑容卻森冷。
“主教大人說,埃及艷后的陵墓中有另一枚殘體,需要您前去回收!币恋辖z修女不明所以地點頭。
黑曼巴輕描淡寫地說:“你去準備吧!
修女死里逃生,倉皇離去。黑曼巴抬頭望向穹頂,挑釁地笑笑。
他沒有殺修女滅口。很快,施耐德主教也會知道這件事,號稱全知全能的“神”更不會例外。
所以他的時間不算多。
在那之前,他手中必須握有足夠的籌碼,才能有資格位列談判桌。
一個新的計劃正在心底成型。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始至終,他都是棋子。
既然他的任務(wù)一直都是回收殘體,抹殺章凝的存在,那他就偏要和敵人合作。
“神”不是全知全能的嗎?
如果他非要挑戰(zhàn)天命,結(jié)果會如何?
不過在克麗奧佩特拉七世陵墓中發(fā)生的一切,都出乎他行前的意料。
在他們的火力壓制下,章凝竟仍然拒絕他提出的合作。
而在之后的塌陷中,他更是被凌空釘在石柱上,命懸一線,得求著人家救他。
如果是以前的黑曼巴,他大概為保命也不會難堪。
但他現(xiàn)在不一樣。
跟其他人類一樣,他有自尊心。
黑曼巴提出用物資交換,同樣被拒絕。眼見無計可施,他心底忽地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你救我,我可以分享我這段時間得到的線索!
“你之前真不知情?”章凝疑道。顯然不相信他提出的條件。
黑曼巴沉默片刻。
其實應(yīng)時庭中,能夠與“神”直接對話的只有他和施耐德主教兩人,其他人只能由他們代為傳達神諭。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
回想過去的那些任務(wù),很多時候他和施耐德獲得的信息都很有限,甚至互有隱瞞。
“神”不希望他們互通有無。
尤其是他。
施耐德那個老學(xué)究從前就醉心鉆研神學(xué),一心信奉所謂的“神”。比起他,擁有一定力量、長期在外的黑曼巴更不可控。
而現(xiàn)在,他擁有自我意識后,顯然在應(yīng)時庭眼中更為危險。
他黯然苦笑道:“螻蟻能知道什么。”
這一刻,他少有地低著頭,掩蓋自己落寞的表情。
他以為自己擁有的人生,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而他決定對抗神明,又有什么意義呢?
更為諷刺的是,他竟會在陵墓中遇到另一個同病相憐的人。
柯莉歐。
從在海市蜃樓的古城中見到她的第一眼,黑曼巴就知道,他們是同類人。
他熟悉那種迷惘的表情。
由于所謂的DNA羈絆,她孤身踏入撒哈拉沙漠,一意尋找所謂內(nèi)心的召喚。卻渾然不知,這也是被植入的程序。
每個人都有自己方向的慣性,不是誰都有那種脫軌的勇氣。
“人不是為別人存在的,”他既是告訴柯莉歐,也是告誡自己,“可以自己賦予意義,尋找自己的答案。”
不知道柯莉歐有沒有聽懂。但他不在乎。
因為此刻,他開始恍然大悟。
之前的殘體回收任務(wù),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失敗而歸。他知道,將殘體帶回總庭后,會由施耐德主教接收處置。
克麗奧佩特拉七世的主墓室近在咫尺,而章凝和柯莉歐正困在碑林中,一時半刻顯然無法脫身。
這是他距離殘體最近的時候。
如果可以自己賦予生命的意義,為什么不為自己活一次?
一旦成功取回殘體,或許他就能擁有跟施耐德主教,甚至“神”談判的籌碼。
他能從這些無盡的輪回中脫身,擺脫這鬼打墻一樣的命運。
他能擁有一個真正的姓名,有一份普通的工作,也許……骯臟卑賤如他,也會有人欣賞。
一切還有轉(zhuǎn)機。
然而在被主墓室的機關(guān)數(shù)次重傷后,黑曼巴已奄奄一息。
以他強悍的體能,他未曾想過自己會有今天?伤瑯忧逦卣J知到,即便能勉強活著離開金字塔,也會死在撒哈拉沙漠里,成為一具風(fēng)干的木乃伊。
他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已破滅。
在尋找自我這件事上,柯莉歐是失敗者。她選擇為千年前的本體而付出生命,以實現(xiàn)她未完成的心愿。
而在生命彌留之際,他想通很多事情。
他不想那么做。
不想替以前版本的黑曼巴活著,或死去。那是以前的黑曼巴被賦予的使命,不是他的。
他是一個沒有來處的人。他之所以被從虛空混沌中創(chuàng)生,就是為執(zhí)行“神”指派的任務(wù)。如果肉身隕滅,也只是被回收軀體和記憶,重新開始,繼續(xù)下一個任務(wù)。
然而,如果他決定徹底自毀,無法被回收呢?
那至少當下這個版本的他,就會是獨一無二,以后再也無法被復(fù)制。
他就能從輪回中解脫。
在這趟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旅程中,他是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旅人,甚至也沒有想過另一條路。
但是至少,他還可以選擇徹底終止旅程。
黑曼巴開口,語氣輕巧:“蠢貨們。我留下……不就好了?”
他心意已決。
“啥意思?”
“你留下?”
“為什么?”
眾人大為震驚,不由接二連三地質(zhì)疑。
“別問那么多,蠢貨們,”黑曼巴不耐地翻個白眼,“快滾,趁我改變主意之前!”
“有話好好說……好好說,”陸霜攤手,示意他冷靜,“你想要什么?我們可以談?wù)!?br />
“砰——”
一聲槍響,石板地被擊出深坑,火花四濺。
黑曼巴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但他還有想做的事。
他要報復(fù)。
報復(fù)“神”對他的戲弄,報復(fù)冷漠不堪的應(yīng)時庭,報復(fù)這該死的命運。
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神”,心甘情愿接受洗腦、愚不可及的應(yīng)時庭,殘忍不公、倨傲戲謔的命運。
和骯臟陰暗的他自己。
“滾!”黑曼巴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忍不住開始狠狠咳嗽,“再假惺惺婆婆媽媽,老子先打死你們!”
晦暗不明中,噴出的鮮血像墨色,涌涂在身下的石磚上。他調(diào)轉(zhuǎn)槍口,遙遙對準距離最近的艾沙,卻手抖如篩糠,連槍都拿不穩(wěn)。
他猛然想起很久以前,“神”似乎對他說過,夏云笙是對章凝很重要的人,可以用他的身份接近她,博取她的信任,利用她來回收殘體。
那么,他就偏要利用她來達成自己的復(fù)仇計劃。
人走的瞬間,腳底地面一歪,黑曼巴的手猛地磕到石墻,骨裂的聲音清脆可怖。他卻如釋重負,松開被冷汗浸濕的掌心,扔下槍。
“哈……終于清凈了。”扯起嘴角,他仰頭輕輕笑起來,雙眼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像冰冷的火焰。
彌留之際的輝光中,章凝的聲音遠遠傳來,仿佛在云的彼端。
“我救過你,你還有答應(yīng)我的事沒完成。你說過,你是言出必隨的人。”
“交易仍然有效,”黑曼巴一怔,微微笑道,“星期四下午四點十六分,科隆大教堂。我可沒忘!
“黑曼巴……不是你的真名吧?”
腳底響起熟悉的震顫,預(yù)示著下一秒的異變。
黑曼巴沉默片刻,神情自嘲。
他哪里配有名字。
工具人的作用就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沒有必要以名字區(qū)分。
“復(fù)制人只有代號,不配有姓名,只有使命,不配有思想。這是我到現(xiàn)在的短暫人生中,出于自我獨立意志的唯一選擇。”
耳邊騰起不祥的巨響,墓室倏然一頓,頃刻間疾速下墜。
黑曼巴放開燈柱,閉上雙眼,愜意地舒展身體。
為自己而活也好,為自己而死也好,都好過渾渾噩噩地賴活。
當初面對白落竹時的疑問,他突然想到答案。人為什么要舍近求遠,放棄容易的路,而去選擇吃苦?
因為容易的路,沒意思透頂。
他咧開嘴笑,牙齒沾著血,在黑暗中微微發(fā)亮:“老子也想像個人樣,自己做選擇!所以我現(xiàn)在選擇去死,死得透透的,再也不他媽的復(fù)活!”
人間的光亮愈來愈遠,黑曼巴知道自己在墜落地獄,嘴角的笑意也愈來愈深,直至放聲大笑。
墓室四壁與深井巖層劇烈摩擦,噪音尖銳刺耳。流沙從天花板和石縫漸漸滲進來,擠壓所剩不多的空間,直至奪走呼吸的余地。
沒想到他觸發(fā)的古埃及詛咒,竟是終究應(yīng)驗。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不知道在古埃及人眼中,復(fù)制人有沒有靈魂?會有轉(zhuǎn)世的機會嗎?
最好別玩這套。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死去。
然而命運卻沒有這么輕易放過他。
聒噪的人終于離開,黑曼巴疲倦地閉上眼,想好好睡一覺。
一個他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卻在腦中響起。
“849-a-219號。”
這是他第一次在教堂穹頂之外的地方收到神諭。
“神”一直用這串數(shù)字稱呼他。
在很久以前,不知道之前版本的黑曼巴編號是什么?
黑曼巴本能地抗拒。他試圖堵住雙耳,可惜已無力做到,而“神”的曉諭甚至是直接抵達他的腦電波,不容拒絕。
“你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神”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如沒有意外情況,不會再被創(chuàng)生!
仿佛意識到某種絕望的事實,黑曼巴掙扎著,試圖抗拒這道聲線。
“我不想聽!讓我死!”他在心底嘶叫。
“神”殘忍地輕笑一聲:“創(chuàng)生849-a-219號時,我已經(jīng)想好怎么使用。所以你的所有決定,都在我的掌控之內(nèi)。包括現(xiàn)在也是!
“什么……?”黑曼巴茫然。
他自主產(chǎn)生的意識,他對自我認知的懷疑與掙扎,他試圖以死來反抗神明的意志,也全都是祂設(shè)定好的程序?
“我本可以不告訴你這些,”“神”平淡地說,“但念在你過去為我做過很多事情,或許你值得一個真相!
黑曼巴絕望搖頭。他想起身怒罵,想對天豎中指,想發(fā)泄他所有的憤慨。
但他是瀕死之人,內(nèi)臟已粉碎不堪,全身的每一個出口都在流血,連動動手指都已艱難無比。
“我已經(jīng)找到更好的替代品,你和應(yīng)時庭都不再被需要,”“神”繼續(xù)殘忍地宣布,“章凝,她會成為我的下一個助手!
“她……是新的神使?”黑曼巴問。
“不。過往的結(jié)果已經(jīng)表明,她的能力超過你們所有人,”“神”否認道,“她會是比神使更高級的存在。她將擁有9個維度的權(quán)限,成為所有宇宙時空的守護者!
黑曼巴露出冷笑,牙齒上血痕猶在。
他甚覺荒謬。
如果章凝才是命運選定的人,那他這些努力算什么?算是“神”的失敗劇本嗎?還是,他同樣只是祂的一個小小測試品?
“你真虛偽。”黑曼巴只是平靜地說。
“神”不以為意:“作為你的創(chuàng)生者,如果不是我,你不會有存在的機會,更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挑戰(zhàn)我。可惜,低維生物的可替代性太強,沒有什么所謂獨一無二的存在。”
祂低笑:“你出門遇到一只螞蟻,會在意它跟昨天、前天的那只螞蟻有什么異同嗎?”
黑曼巴雙手抱頭,痛苦地嘶吼。
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逃脫“神”的掌控。祂只能看到世界上所有發(fā)生的事情,怎么能知道每個人心里在想什么?
“我并不能知道你們在想什么,”祂似乎知道黑曼巴的疑惑,“但我能看到所有事件可能的結(jié)果。所以,只需要做一些小小的推理,倒也不難。而后,我再小小地推一把,靜觀其變即可。”
就像在螞蟻探路的途中放下一塊小面包片,等它回巢搬來大軍,再在抵達前撤走不就行了?
人類不是經(jīng)常干這種事么?
對于“神”而言,也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
在墓室無盡的下落中,黑曼巴不再動彈,說不清是已經(jīng)無力掙扎求生,還是他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絕望的痛苦。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最終,黑曼巴只是仰躺向天,失神地瞪大雙眼,“讓我死得不算太折磨。”
“你一直在渴求真相,”祂并不理會黑曼巴的譏諷,“所以,我給你真相。”
全身血流如注,他癱軟在地,雙眼遙望金字塔外的浩瀚星空,嘴角上勾。
這一幕,跟久遠記憶里的死亡谷似乎重疊。
最后一聲巨響,墓室終于到底。巖壁塌陷,彩繪傾頹,流沙掩蓋他的身體。
死透的黑曼巴只是直視著天空,仿佛在質(zhì)問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神”。
黑暗浩瀚的深井像怪獸的巨口,吞噬掩埋一切秘密,和黑曼巴荒謬可笑的生命。
時間一往無前,他始終是無名的旅人。
第169章 長風(fēng)破浪
“蓋婭小姐, 您確定要這么做嗎?”
西歷1519年的一個深夜,天穹晦暗深沉,諾亞方舟萬籟俱寂。
蓋婭篤定地點點頭:“去看看。”
艾珂(Echo)無奈聽命, 輕撫著仍在劇烈跳動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靠近。
港口的淺岸邊潮聲輕吟, 棧橋的陰影里,人形輪廓若隱若現(xiàn)。海水沖淡血色, 反復(fù)拍打堤岸, 人影卻一動不動, 散出危險的腥咸氣息。
“救……救我……”
艾珂小步挪近, 正撞見一雙亮如鬼火的眼睛, 狼狽地藏在濕漉漉的金發(fā)后, 像某種困厄的野獸。她下意識轉(zhuǎn)身想逃, 干瘦濕冷的手徑直伸出, 死死鉗住她的腳踝。
“救我……求求……”如溺水的人找到稻草, 對方懇切地哀求。
艾珂暫時掙脫不開* ,只得無助地望向身后的蓋婭。
身為諾亞方舟未來的掌舵人, 此時的蓋婭正在逐漸接手一些事務(wù),其中就包括定期巡視神廟、港口等重地的工作。
如果不是意外發(fā)現(xiàn)這具被沖上岸的“尸體”,她們此刻早已結(jié)束任務(wù), 進入夢鄉(xiāng)。
“蓋婭小姐……”見她不置可否, 艾珂緊咬著唇, “……要不還是先別管他, 天亮后再向執(zhí)政官大人稟報吧?”
蓋婭走近幾步,視線落在“尸體”的身上。他大約三十來歲, 面容蒼白而英俊,一頭鬈曲的金發(fā), 身著深藍色粗呢外套,領(lǐng)口露出白色亞麻襯衫繁復(fù)的縐領(lǐng),手里緊緊抓著一枚黃銅圓盤,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刻紋和指針。
從頭到腳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是從小與世隔絕的蓋婭從未見過的稀奇東西。
彼時的諾亞方舟并不像后來那樣刻意封閉,但當時航海技術(shù)有限,他仍然是出現(xiàn)在方舟上的第一位活人外來者。
蓋婭知道,他必定來自那個神秘的海外世界。
可他的家鄉(xiāng)在哪里?為什么會流落到諾亞方舟?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材料?黃銅圓盤是做什么用的?
蓋婭打量他好一會兒,仿佛在等他回答自己心底的一萬個問號似的。
“蓋婭小姐……?”艾珂又試探著喊她。
“他可能等不到天亮就會死,”求救聲漸漸微弱,外來者再度陷入昏迷。視線落到腿間深可見骨的傷口,蓋婭暗自決定,“來,我們先把他抬走!
“可是……執(zhí)政官大人……”艾珂猶疑。
蓋婭環(huán)顧四下無人,徑直動手:“我們先藏到底艙,別讓其他人知道。如果沒救回來,也不會有任何麻煩!
艾珂曾在衛(wèi)隊中任職,自然懂些醫(yī)術(shù),作為蓋婭的侍女也只能聽從她的命令,將外來者轉(zhuǎn)移到居所下的底艙,并加以救治。
許是命不該絕,盡管條件簡陋,艾珂的照料也不算上心,但外來者的傷勢仍是一天天好轉(zhuǎn)。
蓋婭不定期地偶爾探望。她并不關(guān)心外來者的死活本身,她好奇的是他背后的神秘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她盯著單膝跪下謝恩的男子,好奇地問,“你來自哪里?你是漁民嗎?”
“我名叫費爾南多德麥哲倫,是一名環(huán)球旅行航海家!睂Ψ焦е敶鸬,“我來自葡萄牙,公主殿下!
蓋婭噗嗤笑出聲:“公主殿下?是什么?”
從他口中,蓋婭漸漸了解外界的日月星辰、文化宗教,也知道當初被他緊緊攥在手中的就是航海羅盤。
麥哲倫說,只要有它和羊皮紙地圖,就可以隨心所欲,去往地球上任意一個地方。
他描述歐洲上流貴族的奢靡舞會,美洲北地土著巨大的鯨魚骨墓場,亞洲神秘富饒的東方古國,印第安人頭插羽毛臉畫油彩,在雨季成群結(jié)隊泛舟亞馬遜叢林,以尋找更好的定居地。
但他并沒有提及,歐洲各國資助的航海艦隊在以上這些土地上的所作所為。
看似宏偉浪漫的大航海時代,背后潛藏的盡是血淋淋的生意。
“所以你去過世界上每一個地方?”蓋婭追問。
“我沒有,但我希望可以,”說這話的時候,麥哲倫的雙眼燃著渴望,“這一直是我畢生的夢想。”
于是蓋婭明白,外來者不會久留。等傷勢大好,他還要回到外面的世界,繼續(xù)完成他的環(huán)球旅行。
“真希望我也可以去環(huán)游世界!鄙w婭滿懷憧憬。
麥哲倫頓時抬頭看她一眼,目光閃爍:“如果您愿意,有何不可呢?”
蓋婭沉默。身為執(zhí)政官卡俄斯(Chaos)唯一的女兒,她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偷偷救下外來者而不稟報,已經(jīng)是她此生最出格的行為。
麥哲倫的身體已幾乎痊愈,他卻并未如期提出離開。
“艾珂,想辦法盡快送他走。”在一次日常巡查后,蓋婭命令道。
“您……”艾珂并不明白。當初是蓋婭不顧自己的反對,堅持救下麥哲倫,現(xiàn)在又迫不及待要遠離。
蓋婭只是本能地意識到,麥哲倫是一枚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她生命中的異色拼圖。盡管精彩紛呈,璀璨奪目,但無論形狀或顏色,都不適合置入原有的缺口。
臨走之前,麥哲倫找到一直避而不見的蓋婭,辭行道別。
“請收下這份信物。如果我能順利完成環(huán)球旅行,”他誠懇地說,“就說明世界是圓的,我們一定還會再相見。”
蓋婭居高臨下,垂目望著跪伏于地的男子。他雙手高捧羊皮紙畫的世界地圖,也抬起頭來,寶石藍的雙眼緊盯著身份尊貴的蓋婭,目光灼熱貪婪。
“我說過很多次,不用跪,”似乎有些畏懼其中意味,她最終只是說,“我們這里沒有這種規(guī)矩!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麥哲倫認真地說,“對于我敬重、愛慕的公主,這也是我應(yīng)有的禮節(jié)。”
他措辭直白而鋒利,戳破一直以來心照不宣的窗紙。
“你……說什么?”蓋婭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有誤,遲疑著問。
“兩年,”麥哲倫言之鑿鑿,“我答應(yīng)您,兩年后,我一定會回來找您!
他只拋下這句話,沒等蓋婭回答,徑直離開。
麥哲倫走后,忙碌的蓋婭并未有太多記掛,直到三個月后。
西歷1521年的一天深夜,如同他出現(xiàn)時那樣,麥哲倫偷偷潛入諾亞方舟,熟絡(luò)地找到蓋婭的居所。
“不是兩年么?”蓋婭疑惑地問,“這才三個月。”
“你的環(huán)球旅行完成了嗎?”
男人的雙眼亮晶晶的,不等她繼續(xù)說話,迫切地走近,彎腰緊緊抱住她。
蓋婭剩下的滿心疑問,被頃刻間堵在喉間。
三個月的時間恰到好處,沒有長到抹去他留下的一切痕跡,又不至于短到思念還沒有開始發(fā)酵。一直以來艱難維系的理智終于潰決,她束手閉眼,放縱自己沉溺于溫柔的幻夢里。
但歡愉總是格外短暫。
第二天,衛(wèi)隊上報海面出現(xiàn)異常艦船,蓋婭陡然明白原委。
她借故離開,徑直回到居所,直截了當發(fā)問:“軍隊是你帶來的?”
“不是,”麥哲倫誠懇地拉住她,“您聽我解釋……實情并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沒記錯的話,艦隊用的是西班牙的旗,而他們的國王——是你環(huán)球旅行的資助人!鄙w婭甩脫他的手。
“我不可能出賣您和諾亞方舟!”麥哲倫單膝下跪,急切地起誓。
“這些已經(jīng)都不重要!鄙w婭神色轉(zhuǎn)冷。
右手握緊法杖,她定定地望著眼前的男人。他英俊,睿智,博學(xué)多聞,破雪踏浪,逐鯨驅(qū)狼,全世界的風(fēng)霜爭相在他臉上留下滄桑的吻痕。
他像潛艇的潛望鏡,滿足蓋婭對復(fù)雜世界的好奇,又能保持在安全距離不致暴露受傷;又是完美有趣的情人,體貼溫柔到卑微,滿足少不更事的蓋婭最狂野出格的幻想。
但現(xiàn)在,他是隨時會將亞特蘭蒂斯拖入萬劫不復(fù)深淵的罪人。
“舉起您的劍,麥哲倫先生,”蓋婭冰冷生分地說,“您曾說過,您是騎士家庭出身,一個騎士不可以拒絕決斗!
男人抬起頭,難以置信地仰望她:“您……在說什么?”
“你無法證明自己的無辜,因為西班牙艦隊已駛到海面,可我也無法相信,恩將仇報、向外界泄露位置的人就是你,”蓋婭神色平靜,“那么,你交給你的騎士道,我交給我的神明來裁決。”
她舉起法杖,一道弧光陡然從頂端飛出,擊中男人的左肩。
“舉起您的劍!麥哲倫先生!”蓋婭高聲嘶吼道,“像您接受的騎士教誨那樣,反擊我!殺死我!毀滅我!”
騎士的尊嚴不允許投降受死。
然而從毫不還手到避開要害,到最后的瀕死反擊,麥哲倫經(jīng)歷的是生與死的距離。
“對……對不起……”他無力地躺倒在地,仍然勉力伸手,想觸摸蓋婭血流如注的右眼。
蓋婭茫然地起身,避開他的動作。她轉(zhuǎn)身離開,什么也沒說。
雙眼刺痛灼目,像被浸泡在咸澀的海水中。她分不清流下的是血還是淚,就像她分不清殺死的是完美情人,還是對外面世界不切實際的幻想。
為徹底絕后患,亞特蘭蒂斯付出慘重代價,才得以全殲西班牙艦隊。諾亞方舟尸橫遍海,十室九空。
執(zhí)政官卡俄斯親自率領(lǐng)衛(wèi)隊征戰(zhàn),身受重傷。蓋婭向她坦白真相、懺悔認罪時,她已是彌留之際。
“都是我的錯……母親大人……”蓋婭泣不成聲,“我愿意受罰……什么都行……死也可以……”
跟她的名字一樣,卡俄斯性情多變無常。蓋婭滿心惶恐,疑懼交加,不安地等待母親的怒火。
卡俄斯卻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傻孩子……死,很容易,活著,才難呢!
“我們不能死,”她猛地抓緊女兒的手,“你……得替剩下的子民好好活著。”
卡俄斯撒手西去后,蓋婭自動繼位,成為亞特蘭蒂斯的新掌舵人。
“傳令下去,”她喚來艾珂,“調(diào)整諾亞方舟的停泊位置,把亞特蘭蒂斯藏到歸墟的漩渦下。關(guān)閉對外航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開啟!
“執(zhí)政官大人,您確定要這么做嗎?”艾珂憂心忡忡地問。
她隱約意識到,曾經(jīng)熟識的蓋婭正在自己眼前消亡。
“確定!
蓋婭面無表情。
“另外,以后任何人如發(fā)現(xiàn)有外來者,一律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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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zhí)政官大人,您確定要這么做嗎?”
以往平靜美麗的荒島上,此時四處黑煙彌漫,刺鼻的燃燒氣體鉆入鼻腔,哭喊聲此起彼伏,人群驚慌失措,亂成一鍋粥。
“人命關(guān)天,還猶豫什么?所有醫(yī)者,集結(jié)去現(xiàn)場救人!”Nova不假思索地高喊,“還有,說好多次啦,別再叫我執(zhí)政官大人!”
她帶頭趕往現(xiàn)場,順手從侍從手里搶過通訊器,撥通專線:“你好,請幫我盡快聯(lián)系辛希婭小姐!我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報告!”
五分鐘前,南海海面猶自晴空萬里。一架飛機卻陡然從云層邊緣出現(xiàn),隨即愈來愈大,直至墜下高空,尾部曳著濃濃的黑煙,一頭栽進荒島北部的樹林。
失事地點距最近的居民樓僅有幾十米,民眾從未見過如此龐然大物,個個被嚇得不輕。
Nova第一個抵達,有條不紊地指揮現(xiàn)場救援。澆滅起火點,清理飛機殘骸和尸體,傷重的立即轉(zhuǎn)移,輕傷則安排就地包扎,發(fā)放應(yīng)急物資。
“Nova大人……”年長些的女官面色擔(dān)憂,欲言又止半晌,還是決定開口,“新舟島是我們租借而來,如果沒有我們,飛機墜落的地方就是荒島,本來都要死。何況這些人都是外來者,他們以后痊愈后離開,難免會對外界暴露我們的存在!
當年蓋婭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仍歷歷在目,她不想看到Nova重蹈覆轍。
“那些事之后再說,先不管那么多!再拖下去人都會死光,”Nova猛地回頭道,“智者和辛希婭給我們安身的島嶼,又幫我們修建遮風(fēng)避雨的住所,提供太陽供能設(shè)施,而我們卻對他們子民的災(zāi)難不聞不問,這是亞特蘭蒂斯奉行的生存之道嗎?”
“辛希婭!辛希婭!”電話接通,她不再多說,扯著嗓子向那邊喊,“有飛機墜落到島上,我正在安排救援,你能幫忙確認一下情況嗎?”
辛希婭抓緊聽筒,猛地坐直身體,右手迅速接通另一條專線。
“空難?”她神情驚訝,“稍等,我問問。”
幾分鐘后,辛希婭回撥電話,并立即飛往新舟島處理善后事宜。
失事飛機是飛往著名旅游勝地島嶼的航線,乘客絕大多數(shù)都是本國人。由于機械故障,飛機不得不選擇迫降,雖然成功落在荒島,但仍因落地速度過快,引發(fā)機尾油箱爆炸,導(dǎo)致大火。
三小時后,辛希婭的專機抵達。與此同時,她還帶來附近駐扎的軍隊,以接手救援和應(yīng)急物資運輸?shù)仁乱恕?br />
“辛希婭小姐!你怎么來啦?”還在現(xiàn)場忙碌的Nova腳不沾地,滿臉塵灰,看見她露面,仍是笑容燦爛。
“出這么大的事,我當然得親自來看看,”辛希婭來不及寒暄,“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火已經(jīng)撲滅,殘骸和乘客遺體清理大半,輕傷已經(jīng)處理完畢安排休息,個別重傷的還在搶救,”Nova一五一十地匯報,“不過……我們的醫(yī)者技術(shù)有限,還是有一些……沒救回來!
辛希婭看著灰頭土臉的Nova,難以想象她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能熟稔地承擔(dān)起一島之主的重任。
“你做得很好,Nova小姐,”她握緊對方的手,回頭招呼軍隊長官,“接下來的所有事情由我們接手,你們都去休息吧!
Nova不放心,確認交接無誤好幾次后,才回到住所疲倦地倒頭睡去。
辛希婭悄悄掩上門,正要離開,卻見走廊上站著一位女官,似乎有幾分眼熟。
她尋思片刻,想起這是一直跟隨在Nova身邊的侍從。
“艾珂女士,您是想找我說點什么嗎?”辛希婭走過去,禮貌地發(fā)問。
“想斗膽問問您,以后新舟島亞特蘭蒂斯的存在或許就無法對外繼續(xù)隱瞞下去,”女官不卑不亢地微微行禮,“我僅代表個人,迫切地想知道您和智者的看法!
“如果是幾個月前,沒有你們,飛機上的所有乘客都只能在荒島上等死,這一點毋庸置疑,”辛希婭回答得滴水不漏,“但我們堵不住悠悠眾口,也無法全盤操控輿論的走向。所以,我猜想在下令施救的那一刻,孰輕孰重,Nova小姐的心里就已經(jīng)有答案!
“您的意思是,亞特蘭蒂斯的存在將對外公開,是不可改變的結(jié)局?”女官神情復(fù)雜。
“我尊重你們希望避世隱居的意愿。我只能保證,從所有后續(xù)流程安排上,我們官方主觀上不會泄露秘密,”辛希婭答道,“Nova小姐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們投桃報李,或許也會愿意替你們保守秘密!
“……呵。恩將仇報的故事,倒也不是沒見過!迸賾嵖乩湫Α
“跟她的前任執(zhí)政官不同,Nova大人……是一位異常年輕的掌舵人,她單純又熱情,聰明又跳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女官憂心忡忡地解釋,“但政治不是跳房子。我擔(dān)心,這對于亞特蘭蒂斯的未來,或許不是一件好事。”
“我能理解,”辛希婭微笑,“不過有時候,政治或許也需要一些赤誠和熱血才能成功。”
她不再多說,點頭告辭。
在新舟島逗留一周后,辛希婭才終于處理完畢所有事宜。派來接乘客的船只已?吭诟劭,經(jīng)過幾天的相處,兩邊民眾互相溝通了解,離別時都有些依依不舍。
“辛希婭小姐,”港口的獵獵海風(fēng)中,Nova側(cè)頭看向身邊的女性,“您覺得他們會信守諾言嗎?”
昨天夜里,Nova已經(jīng)懇求過他們,希望不要有太多人來打擾新舟島的寧靜。本著感恩友好的心態(tài),所有人都一口答應(yīng)。
“人是很復(fù)雜的生物,”辛希婭審慎回答,“我不能保證什么。但我想,即便日后有什么變故,他們的初衷也絕對不會是想要傷害你們!
Nova雙眉微皺,似乎邏輯有點繞不過彎。
“我大概理解,”她忽地笑開,“就像章凝姐姐他們初來時對我說謊一樣。雖然欺騙不對,但不代表他們是壞人。相反,他們是很好很好的人!
辛希婭溫和地應(yīng)道:“沒錯!
“母親或許都沒想過,但我知道,”Nova繼續(xù)說道,“麥哲倫先生當年回去之后,根本就沒有向國王告密,是西班牙艦隊有所懷疑,追隨他的航行軌跡而來。所以殲滅艦隊后這幾百年,外界都沒有人再得到亞特蘭蒂斯的下落!
辛希婭點點頭:“他做的是錯事,但他也不算是一個壞人。”
“看來陸霜說得對,”Nova笑笑,“外面的世界很復(fù)雜多變,有善意與愛,也可能有欺騙和傷害。跟亞特蘭蒂斯確實很不一樣!
辛希婭沉默半晌,才感慨道:“可是空難發(fā)生時,你明知隨之而來的一切風(fēng)險,卻仍然選擇救人。”
“為什么不呢?”Nova驚奇而自然地說,“因為無論世界什么樣,都跟我自己沒關(guān)系,不會改變我的想法呀!”
辛希婭盯著她年輕的面孔,忽地開口道:“Nova,你有沒有想過出去看看?你這個年紀,正好可以去讀個大學(xué)什么的!
Nova坦然地問:“大學(xué)是什么?”
“可以去學(xué)習(xí)一些對世界和人的看法的地方。”
她唇角微彎,露出微笑。因為她看見小女孩的雙眼瞬間亮起,像海上的星辰。
時移世易,有人會恩將仇報,也有人會投桃報李。
“陸霜說得對不對,”辛希婭微笑,“或許,你可以換個身份,改個活法,像普通人一樣出去看看。不出幾年,你就會有自己的答案!
三個月后。
海鷗喧鬧,成群結(jié)隊起起落落,掠過青空。偌大的港口停機坪上,辛希婭的專機如約降落,掀起一陣微觀層面的颶風(fēng)。
“都安排好了?”辛希婭下飛機,走近等候已久的Nova。
她點點頭。
“那走吧。”辛希婭伸出手,做一個邀請的手勢。
“執(zhí)政官大人,您確定要這么做嗎?”
Nova回過頭去,看向身后欲言又止的艾珂。自從認識她以來,艾珂似乎總在說這句話。
“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啦,不會出差錯!彼D(zhuǎn)身,抓著艾珂的手安慰道。
“可是執(zhí)政官都不在,亞特蘭蒂斯……”
Nova打斷她:“按照辛希婭的建議,我們已經(jīng)選出姐妹會作為代表來決策一切事宜,再加上你坐鎮(zhèn),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亞特蘭蒂斯的特色就是母系傳統(tǒng),一定會延續(xù)下去的。”
從卡俄斯、蓋婭到Nova,艾珂見證三代執(zhí)政官的生命和使命更替。她無法再辯駁什么,只得長嘆一聲,像是在驅(qū)趕無能為力的命運。
Nova溫聲道:“我,以及我整個家族,都在為亞特蘭蒂斯一代代付出時間和生命。但是現(xiàn)在時代不一樣,我想換個活法,去海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看看別的風(fēng)景。艾珂,您能理解嗎?”
不知道是誰走漏風(fēng)聲,港口的人越聚越多,城民們呼喊著Nova的名字,依依不舍,揮手道別。
Nova將雙手放到嘴邊,大聲喊道:“無論我在或不在,亞特蘭蒂斯一定都會越來越好,我堅信!”
海風(fēng)送暖,將她的聲音傳向大洋深處,仿佛穿越時間,給西歷數(shù)百年前那一幕畫上完滿的句號。
蓋婭年輕時的心愿,終于在很久很久之后被自己的女兒完成。
飛機轟鳴,離開地面,Nova興奮地探頭四處張望。
“原來陸地上的人真的會飛?!”
辛希婭溫柔而無奈地笑,取出一枚禮盒,遞給Nova。
“聽說我要來,智者讓我給你帶一幅禮物!
“智者大人?他這么好?”Nova興奮地眨眨眼,忙不迭拆開。
辛希婭寵溺地笑,實在懶得再糾正她的稱呼。
禮盒里躺著一幅裝裱精致的字,寫的是一句著名古詩。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智者的字跡遒勁有力,像破雪踏浪、逐鯨驅(qū)狼的鋒利航船。
第170章 人生課題
“Action!”
拳頭擊中**, 筋骨震顫,連連悶響。
身著清裝襖裙的中年亞裔女性出手如風(fēng),卻被主角一招撂倒。她狼狽地撞碎桌椅, 克制自己下意識抱頭的保護動作,徑直重重地摔下地。
“Cut!”
導(dǎo)演一聲令下, 外圍的工作人員紛紛沖上前,檢查主角演員的臉和身體。盡管那只是被咬破的道具血包而已。
這段打戲已經(jīng)拍到第六遍, 導(dǎo)演的耐心耗盡。他盯著監(jiān)視器畫面, 總算沒有再多說什么。
趴在地上的女人一動不動, 無人在意。工作人員立即開始打掃現(xiàn)場、更換布景, 直到路過她身側(cè), 才有人拿腳一碾她的肩。
“醒醒!別妨礙我們工作!”
女人痛苦地低吟一聲, 稍緩片刻, 才慢慢爬起身來, 額頭上的豁口還在流血。
“安德森先生……麻煩把工錢算給我。”
兵荒馬亂的片場里, 她忍著陣陣暈眩,找到負責(zé)演員事務(wù)的執(zhí)行導(dǎo)演。對方正在跟另一位工作人員說著什么, 似乎沒有聽到。
女人咬咬牙,再上前一步,伸出手拔高聲音, 操著不熟練的英語:“安德森先生!麻煩算一下工錢!”
執(zhí)行導(dǎo)演這才轉(zhuǎn)頭, 隨意摸出幾張紙幣塞在她手里, 再未多看一眼。
倒是路過的場務(wù)看見, 遞來一張紙巾:“擦擦吧。”
女人抬眼看向?qū)Ψ,感激地笑笑。是少見的亞裔臉孔?br />
“謝謝你。”她用不標準的普通話道謝。
女人捏緊口袋里薄薄幾張的紙幣, 步履蹣跚地走出片場大門,感受到它像幾團內(nèi)燃的火焰, 灼痛著掌心。
往來的人群中,焦急等待的小女孩早發(fā)現(xiàn)她,興奮地張開雙臂跑過來:“媽媽!”
女人演技驚人,頃刻間將方才的困窘與疲憊收拾殆盡,換上由心生發(fā)的笑臉。她慌忙整理剛換回的自己衣服,撩順凌亂的頭發(fā),悄悄將沾血的紙巾塞進口袋。
女孩像一陣風(fēng)撲來,抱住她的腰。她蹲下身,平視著女兒:“Elsa,你怎么來啦?”
“我想媽媽……!”女孩嬌滴滴地說。
她抬頭盯著女人,笑容慢慢收斂,小小的眉心微蹙。小女孩心疼地伸手,又不敢真切地觸碰:“媽媽……又受傷啦?”
女人微笑:“媽媽又演俠女啦!俠女哪有不受傷的呢?”
牽起小女孩的手,她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走,媽媽今天賺錢啦,先去唐人街吃頓好的!”
“今天想吃什么?”
“燒鴨飯?叉燒飯?”
“想吃腸粉!”女孩甕聲甕氣地回答。
“傻女女,”女人笑道,“腸粉是早上才吃的呀!”
“我知道……但現(xiàn)在想吃嘛……”
“好好好,請你吃!”
趁媽媽不注意,小女孩狡黠一笑。她早就看過店里的例牌,腸粉是最便宜的餐食,吃三份腸粉才抵一碗燒鴨飯。
女人不滿地嘟囔:“還好這回沒說左宗棠雞……”
小女孩心虛地吐吐舌。她還記得上次回答左宗棠雞,被媽媽好一頓教訓(xùn)。
“左宗棠雞可不是中餐!你從哪里聽到的呀?”
“我同學(xué)說這就是中餐……他們都喜歡吃!”
女人抬頭,茫然四顧。道路兩側(cè)種滿高大的棕櫚樹,摩天大樓鱗次櫛比,燈紅酒綠的招牌起伏閃耀,巨型電影海報挑逗著對財富與名望的渴求。
好萊塢的日落大道上繁華綺麗,尋不見一絲故鄉(xiāng)的留影。
她忍住心底泛起的辛酸,蹲下身來,雙手輕扶女兒的肩膀,認真地盯著她烏溜溜的大眼睛。
“左宗棠雞……不是中餐,”她鄭重地告誡道,“就像你雖然是中國人的孩子,卻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中國人。但你得知道是與非,不能那些白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似懂非懂地重重點頭:“明白,媽媽!”
她搖晃著小腦袋,晃走腦海里過去沉重的謎題,漸漸被關(guān)于腸粉的遐思取代。
這是李艾沙記憶中的九十年代。
彼時她還僅僅只有七八歲,小小的腦袋已展露出超越年齡的機靈與智慧。
在她心里,母親李南英女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俠女。關(guān)于父親的所有信息她都一無所知,而且也不重要。
二十幾年的人生里,李南英女士幾乎傾盡所有,只為給她飽滿的愛與托舉。
母親教艾沙明辨是非不可忘本,盡力讓她了解中國文化,也是她跟遙遠母國的唯一牽絆;在外被歧視被挑釁,她告訴女兒如何審時度勢,如何豎回中指開罵,如何用拳腳功夫自保;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可能是天賦神童,便不惜一切代價,砸鍋賣鐵也要供她上好學(xué)校。
而她總是樂呵呵地開玩笑,從不苦大仇深,也不道德綁架女兒。即便自己白天在片場摸爬滾打,落得滿身傷痕;晚上在唐人街的后廚打黑工,雙手長期被水浸泡,發(fā)炎潰爛癢痛不堪。
母女倆的日子像雨后路上映出彩虹的小水洼,清苦卻閃光。
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艾沙在斯坦福大學(xué)物理實驗室謀求到一份教職,一年后卻突然接到調(diào)令,派駐她去死亡谷實驗基地。
她以前從未聽說過死亡谷除愛德華空軍基地外,還有什么別的基地。
“你們搞科研的事呢,我沒文化,我也不懂,”李南英女士大手一揮,“錢多,限制少,你就去!
“……”艾沙有點猶豫。
這調(diào)令來得突然,又語焉不詳,人員構(gòu)成甚至研究課題她都一無所知,心里自然很多問號。
“沒關(guān)系的呀,瞻前顧后可不像你,”李南英女士瞅著她的神色,“還是那句話,不能那些白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是別的地方讓你不舒服的話,大不了閃人!
“……嗯!卑齿p輕點頭,“明白,媽媽!”
李南英女士出身武術(shù)世家,當?shù)刂匚渲厣梯p文,她的文化程度最高只到初中,拳腳遠遠大過頭腦。若非囿于女兒的身份,她完全有資格執(zhí)掌門庭。
可惜她是個女兒,等待她的只有嫁人。
因不滿父母安排的婚姻,年僅二十一歲的李南英女士毅然跳上橫渡太平洋的偷渡船,決心去到地球的另一端討生活,從此與家里斷絕來往。
她雖學(xué)識貧瘠,眼界卻遼闊,并未影響她的勇敢與決心。
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社會底層,她從不怨天尤人,甚至想方設(shè)法苦中作樂。她的豁達和堅韌,也身體力行地影響著自己的女兒。
決定接受調(diào)令后,艾沙讓李南英女士離開洛杉磯,搬到她在斯坦福的公寓,不再工作。
彼時李南英雖然才剛過五十,卻因長期練武一身傷病,不適合再繼續(xù)工作。她拗不過艾沙,便樂呵呵地接受安排。
兩人一起搬家時,艾沙從塵封多年的舊皮箱里,意外發(fā)現(xiàn)一張黑白舊照片。
那是一位白人男子,身穿考究的手工西裝,約二十多歲,頭發(fā)精心打理過,身姿挺拔,眉目英俊。艾沙瞬間明白,這可能就是她素未謀面的父親。
從打扮氣質(zhì)來看,他絕不是常人可比,應(yīng)該至少非富即貴。
她站在原地發(fā)愣,照片已被李南英順手抽走,扔進新的打包袋里。
“他……”
“你的生物學(xué)爸爸。”李南英無所謂地隨口答道。
艾沙張張嘴,多少還是好奇,便問道:“你怎么認識他的呀?”
李南英撇撇嘴,頗有幾分自傲:“當酒吧侍應(yīng)生認識的。有錢的富二代公子,非追著我給小費,我就把他睡了!
艾沙驚得目瞪口呆。無論是影視作品還是旁人提及,她多少猜測過,以為是狗血的拋妻棄子劇情,沒想到李南英女士的前衛(wèi)程度著實超乎想象。
“他……知道嗎?”
“知道,”先進的李南英女士不以為然地笑笑,“個衰仔還想向我求婚,嚇得我趕緊換工作閃人!
“為……為什么?”艾沙驚得結(jié)結(jié)巴巴。
如果她答應(yīng)結(jié)婚,雖然不保證一定就能幸福,但至少應(yīng)該不用那么辛苦賺錢。
“我要是想結(jié)婚,還辛辛苦苦偷來美國做咩?”李南英女士翻個白眼,“我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又不是一個比叉燒還沒用的老公。”
艾沙欲言又止:“但你卻留著他的照片……”
不過她倒沒有真的說出口。
似乎知道她要說什么,李南英失笑:“這叫戰(zhàn)利品。你不覺得他還是有幾分姿色的嗎?”
艾沙咋舌。豈止是有幾分姿色啊……
李南英清醒得很:“你知的嘛,他們有些白人就是有那個什么……哦,yellow fever,語言文化都不通,還指望人家愛的是你的靈魂?睡到賺到趕緊跑,不然會被麻煩淹死!
艾沙對李南英徹底佩服得五體投地:“明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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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基地的情況,事先應(yīng)該都跟你說過吧?”
負責(zé)人嫻熟地通過門禁核驗,進入基地大門。他約五十上下,身穿白色實驗室防護服,戴一副高度近視的無框眼鏡。
從剛才的自我介紹中,李艾沙知道他叫楊紀梁,之前也是從加州理工被調(diào)來的。
雖然看上去樣貌平平,氣質(zhì)也跟普通的科研學(xué)者無差,但極偶爾的情況下,艾沙能從他的眼神中捕* 獲到一種平靜的癲狂。
不過好歹負責(zé)人同是亞裔,她心里相對有底。
“我的了解很有限,”艾沙謹慎地回答,“可能需要麻煩您介紹一下!
楊紀梁并不意外,嗯一聲,從眼鏡上方看她:“聽說你是研究宇宙射線方面的?”
艾沙微微皺眉。如果楊紀梁主持該課題項目,不可能沒看過她的簡歷,除非決定開出調(diào)令的人……是遠比楊紀梁更為高層的存在。
艾沙坦然回答:“準確地說,是生物和物理雙博士學(xué)位,我的研究領(lǐng)域主要是對有過航天經(jīng)歷的宇航員進行長期跟蹤,研究宇宙射線對人體的影響!
楊紀梁贊許地點點頭:“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換上防護服,他領(lǐng)著艾沙通過長長的地下走廊,進入實驗室。她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瓶中基本都是動植物標本,不由心生狐疑。
“死亡谷基地隸屬于NASA,我們進行的研究項目都是絕密級別,你應(yīng)該也都簽過保密協(xié)議,不需要我提醒,”楊紀梁用掌紋開啟另一道門,“這里是中控室,你之后的主要工作地點!
中控室共有三排儀器,是基地的監(jiān)測和決策大腦,偌大的液晶屏幕上,各項五顏六色的數(shù)據(jù)圖標緩慢變動。
“我的分工職責(zé)是?”
“死亡谷是特殊地質(zhì)帶,之前一直有監(jiān)測到遠高于別處的宇宙輻射,”楊紀梁介紹道,“你的主要工作內(nèi)容就是監(jiān)測輻射當量和磁場數(shù)據(jù),如實準確地記錄并匯總報告!
“楊博士,我想請教一個問題!睕]等他允許,艾沙徑直繼續(xù)問,“如果死亡谷基地的級別非常高,為什么我之前在學(xué)術(shù)界沒有聽說過它的存在?”
某一個剎那,楊紀梁斜睨她一眼,神情掠過狠厲,很快收斂。他簡短地答道:“四年前發(fā)生過事故。但那也是在我接手之前,不清楚內(nèi)情。”
“那是不是應(yīng)該將復(fù)盤報告知會我們,避免同樣的事故再次發(fā)生?”秉承專業(yè)的科研態(tài)度,艾沙提出要求。
楊紀梁語氣漸冷:“沒這個必要!
他陡然轉(zhuǎn)用中文,低聲而急促地說:“不該問的別問太多!
艾沙微吃一驚。坦誠與信任是合作的基礎(chǔ),這可不是她預(yù)想的工作氛圍。
楊紀梁的神色很快恢復(fù)如常,向中控室內(nèi)走去:“跟同事們打個招呼吧!
屏幕后抬起幾張膚色各異的臉,露出友好的微笑,無一例外都是男性。
在理科領(lǐng)域?qū)W習(xí)研究這么多年,艾沙早已習(xí)慣懸殊的性別比例。再一次地,她成為基地同事間唯一的女性。
沒想到幾個月過去,困擾她的倒不是同事,也不是性別。
問題出在楊紀梁身上。
身為基地實驗的負責(zé)人,他是毋庸置疑的生物學(xué)領(lǐng)域巨擘,艾沙也早有耳聞,閱讀過他的論文專著。
名義上他們是在開展動植物輻射實驗,但他卻幾乎不插手也不關(guān)注實驗的進展,每周的例會甚至?xí)r常不來參加。艾沙曾經(jīng)幾次上報過實驗存在的異常或問題,他都只是贊許地點點頭,而后再無下文。
由于李南英女士的教育,艾沙從小到大都不喜歡盲從權(quán)威。她隱約察覺到,他們手中所進行的課題或許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項目,在楊紀梁手里。
那么問題來了,楊紀梁究竟在研究什么?
艾沙縈繞于心的疑問,在某一天基地被雇傭兵闖入時終于水落石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章凝。盡管迫于緊張的局勢,她并沒有時間仔細端詳觀察對方,但她粗略判斷,這可能就是她在等的機會。
雇傭兵的領(lǐng)頭人也是一名狠厲的亞裔男子,章凝雖然看上去是他的隊友,卻似乎并不怎么親密。
在他威脅基地的其他同事時,章凝已經(jīng)找到水箱。
艾沙在心底嘆息。楊紀梁的秘密,可能就瞞不過今天。
這枚水箱在實驗室時間并不短,楊紀梁說這是備用艙,暫未用到。艾沙自然不信,她曾用一些手段留意過密碼,并趁監(jiān)控系統(tǒng)故障時偷偷開過。
里面的確空空如也。
但在幾天前,楊紀梁就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異動。他首先下令暫停動植物實驗,同時在實驗室出現(xiàn)的頻率變高,并曾試圖將水箱挪去他處,可它是幾年前基地建造時就有的,與底座融為一體,并不能移動。
艾沙判斷,一直在“備用”的水箱可能要開始發(fā)揮作用。
“打開,讓我們搜。”雇傭兵的首領(lǐng)抬手,用槍示意道,“奉勸你們最好配合我,如果確實沒有,我們自然離開!
“不……不能打開!”楊紀梁立即高聲叫道,他爬不起身,但卻仍然掙扎想過去阻止,“樣本實驗已經(jīng)在最后階段,不能前功盡棄!”
樣本實驗?什么樣本實驗?
幾天前,他們就已經(jīng)暫停實驗,哪來的最后階段?
她故作緊張地問:“楊教授?你在說什么?實驗不是已經(jīng)全面停止了嗎?”
雇傭兵首領(lǐng)死死盯著楊紀梁,他舉起手,后退一步。其他隊員上前來,開始往箱門上貼包裹,艾沙猜大概是炸藥。
他們想直接炸開水箱的密碼門。
“別炸!別炸!求求你們……”楊紀梁最后的心理防線被擊潰,狼狽地癱坐在地,面如死灰。軍隊早已撤走,他們只是手無寸鐵的科研人員,面對荷槍實彈的雇傭兵哪里有勝算。
但眼下的危急局面,卻正中艾沙的下懷。
她眼睛一閉,大叫:“密碼是071821!”
楊紀梁觸電般轉(zhuǎn)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她。她看上去人畜無害,和同事相處融洽,毫無心機,為什么會知道密碼?
艾沙不易覺察地勾起嘴角。這就是她想要的。
楊紀梁的秘密勾當,遲早得公之于世。
但她心底還有更多的疑問,沒有答案,可能楊紀梁也不知道答案。
人體實驗的目的是什么?四年前發(fā)生過什么事故?死亡谷基地真的是隸屬于NASA的嗎?在實驗體被發(fā)現(xiàn)后,楊紀梁為什么要啟動基地自毀機制?
從死亡谷死里逃生后,她給李南英女士打去電話報平安。
“沒事的媽媽,實驗出現(xiàn)點差錯,現(xiàn)在暫時沒法繼續(xù)!卑硾]多說什么,挑不要緊的事簡短匯報。
李南英興高采烈地提議:“那你回家來吧?休息休息!
艾沙望向不遠處的陸霜和章凝幾人。她身上的傷口剛被包扎過,仍然隱隱作痛,加州西部的陽光熾烈,槍尖反射著光芒,令她只能微微瞇眼。
“我暫時回不去,”艾沙遲疑片刻,說道,“不對,不是暫時……可能是好幾年。”
李南英扯著嗓子,用一貫半普半粵的口音問:“你要做咩?”
“你不是告訴過我,不要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嘛?”艾沙笑道。
“現(xiàn)在……”
“眼前有一個開啟新課題的機會,我想去自己找結(jié)論!
她從容地掛斷電話。
她知道,李南英女士不會追問,也不會阻止,更不會掃興。
她可是浪跡天涯的李南英女俠啊。
數(shù)年后,面對新聞采訪鏡頭,功成名就的艾沙從容微笑。
主持人出其不意地發(fā)問:“李博士,您一生科研碩果累累,請問到目前為止,您最滿意的是哪一項成果呢?”
艾沙微微斂去公式化假笑,神情逐漸凝重。
她眼波流轉(zhuǎn),看向虛空某處,輕輕點頭,似是向故人致意。
“我曾有幸經(jīng)歷一場瘋狂綺麗的冒險!彼曇艉茌p。
“那是我此生參加過的最意義重大、最開心,也最危險的課題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