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第五個月,我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說是記日記也不盡然,更趨近于每天的“donelist”連載,全是零碎的、瑣屑的由我單獨完成的積極事件,它們在我筆下持續串聯,也讓我逐漸拿回了對生活的掌控權。我的世界重新周轉,圍繞我發生。我搬去了新的出租房,對著宜家的圖紙組裝好新沙發,又給斑駁的窗臺貼上潔白的膜紙,鮮花回到我床頭的玻璃瓶里,書桌前的拍立得墻成為我的獨立個人寫真集。
如果實在需要分享,高歌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和她成了定期聊天的朋友,她告訴我禾木下雪了,并發來一個純凈遼闊的白色新世界,我也會將新挖掘的下午茶店甜品po給她,和她說,如有機會回上海,請你吃蛋糕。
這一年的跨年,我收到她的卡點新年祝福,我也回以問候。她好奇問:“前任哥發消息給你了嗎?”
我愣了愣,退出微信界面檢查短信,隨后回到聊天框,告訴她:沒有。
高歌說:我的兩任前任哥發都給我祝福了哈哈哈哈哈。
我微笑:看把你得意的。
高歌沒有再打趣,正經關心:不過,說真的,會有點失落嗎?
因為她的問話,我仔細判別了一會兒,不確定地說:可能有,可能沒有吧。
當然,我也一貫嘴硬:況且我也沒有給他發。
高歌說:不發就對了。
我吁了口氣,笑一笑:挺丟人的,都過去這么久了,我卻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告訴你,我完全無所謂,管他給不給我發新年祝福呢。
高歌卻說:不會啊,做不到“完全沒情緒”很丟人嗎?情緒、情感都不是什么制定好的、有固定標準的產品,它可以是植物,會生長發散,也會干枯……你慢慢來也可以的。
自打刪除許樹洲,我已經持續兩個多月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高歌的話卻讓我無法抑制地鼻酸,我靜靜地將這幾行字閱讀許多遍,感激道:謝謝你。
—
臨近過年,我久違地回了趟老家。今年是暖冬,長江三角洲幾乎沒有落雨,拼車到家時已是夜深,媽媽不嫌麻煩地擇了一大籃子自種青菜為我煮面,霜打過,入口就是鮮甜。我咬著荷包蛋,間或回答父親一貫的問詢,收入情況,工作前景云云,而媽媽更關心我的情感狀態,問我有沒有交到男朋友。
我發朋友圈習慣屏蔽父母,他們對許樹洲的存在一無所知,但這一次,我選擇坦誠,我說:大學談過一個,半年前分手了。
母親唇瓣微張,繼而抿上。餐桌上沉悶片刻,爸爸寬慰:“先立業后成家,再說你年紀也不大!
我點點頭。
戀愛期我不是沒設想過某年某月某天,我會帶著許樹洲長途跋涉來到故鄉,與我雙親會面,為我們的將來擬定契約。但我也會自卑,久居光鮮之城的他,會從心底里嫌棄這個平庸的村莊和房屋嗎——即使我清楚他臉上一定不會表現出來,但我無法制止這樣陰晦的猜想。
我耿直的父親打量他時,我謹慎的母親討好他時,他又會如何揣摩這個他過往所見之外的我?
還好,一切無關緊要了。
我靠在椅子上,慶幸不必再面對這些,并開始嘲笑自己的敏感多疑,最后我轉頭看向墻角的全身鏡。
那里面有一張含笑的,干凈的臉,半邊頭發挽在耳后,眼神很溫柔,帶著溫柔的諒解。
她就這樣注視著我,而我也注視著她。
零點時分,窗外的焰火像戰火一樣轟隆作響,此起彼伏,各個聊天群也充溢著或真情或逢迎的愿景。媽媽敲門叫我出去看煙花,我大聲回了句“不去”,過了好一陣,聲囂漸止,父親又在外面喚我去大堂燒香拜祖。
我恪守陳規地來到客廳,點燃三根線香,為自己虔誠祈福:平安,健康,有力量。
之后半年的生活似乎都在以這三個詞為主題,我平靜地生活,平靜地工作,按部就班,也不乏彩蛋。我在公司交到了新朋友,開始帶實習生,也跟三兩男生date,他們性情各異,有活潑,有木訥,但都不是良擇。
高歌常八卦我的緋聞軼事,也好奇我的“擇偶標準”: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
我說:相處起來舒服的。
高歌說:你要知道,愛情本來就很難讓人舒服。
我回:如果開始就不舒服,將來只會讓人更不舒服吧。
高歌認同:有道理。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舒服”的標準到底是什么,這個描述也許只是我規避多余人際的擋箭牌:它足夠抽象,難以定義;也足夠具體,體驗至上。
這半年間,我沒有再見過許樹洲,偶爾無聊,我會想象他當下的人生,像大霧四起后留下的水汽,我的聯想是窗后氤氳的色塊。他應該快畢業了,在為期刊焦頭爛額,大概率也已經交到新女友。
他在消失。
消失的速度甚至快過我的情緒,某個春夜,我驚覺我完全想不起許樹洲的長相,翻找相冊也是徒勞,關于他的部分早在半年多前盡數清空。那瞬間,冰涼的失重涌上來,那感覺不是空洞,而是——我在無知無覺間,竟已接受一個人在我精神里失蹤和死亡。
我和高歌分享了我的發現,賦予其新名稱:與其說是失蹤和死亡,倒不如說是滲透。
高歌疑惑的聲音從耳機那邊傳來:“滲透?”
我說:“對啊,滲透。沒了形狀,但它融化在我身體里了。分手初期我總是在對抗和摒除這些情緒、這個人,好像它們是腫瘤一樣。但等我吸收掉它們,它們反而成了我的養分,一個新我呈現出來,似乎能超越舊我。我是說,并不一定是正確的,積極的東西才值得吸收,糟糕同樣是可以吸收的……”
它們可以轉化為薄荷糖綠的邊疆曠野,上海有咖啡味兒的天空,書里冷凍三文魚片一般的文字。然后消化得無聲無息。
而我,愈發盈實,也愈發繽紛。
《機器人之夢》上映的第一周,也是我跟許樹洲分手差不多滿一年。近兩小時的無臺詞動畫,卻讓人無法分神一息,我獨自坐在最后一排觀影,期間幾次抽出紙巾擦拭雙眼。
電影構成了無數個一年間的我。
我曾是機器人,被遺棄在荒無人煙的海岸,全然忽視破碎的心,愛仿若生來使命,重逢的渴望編織成每場夢境,而夢境的結尾都是試圖叩動小狗的家門。
我也曾是小狗,妄圖跨越障礙,幾經挫敗后我退回窗后,苦等轉機。我軟弱無助地移情,尋找新愛好,結交新伙伴,又在夜深人靜抱著回憶的殘肢垂淚。
后來,我成為小浣熊,修理縫補好自己,不再茫然地身陷積雪和沙堆,不再仰賴他人的照拂與愛意。我重新站立,身體里裝上自己愛聽的磁帶,當音樂開啟,那一首曾共同擁有的歌,也能讓我在閣樓里盡興獨舞。
離開影廳順著人流往外走時,我第一時間低頭給高歌發微信,想要告訴她這部電影有多好多動人多值得觀看。
埋頭打字間,忽然有人喚我:“丁敏一!
聲音不算輕,像從耳廓擦過,我愕然轉頭,左右找尋,終于看到男廁門外的許樹洲;秀敝,我再次確認是他并開始判斷他的變化。他染了發,深棕的發色襯得他比過去氣色要好。一年的維度放到一生并不長,他的面孔身形仍舊如初。
我的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
理應給予回應,但要說什么,對我而言是難題。
難的原因并非心潮澎湃,而是棘手的陌生令我遲疑。
此前我模擬過幾次與許樹洲重遇的場景,我以為會心若驚雷,雙眼高熱,但真正發生,我的體內卻迸出一股阻力,阻止我上前,也阻止我逃避。
“果然是你。”他沖我走近。
“hi。”招呼從我齒間傾瀉而出,出乎我預料,完全不生硬。
“好久沒見了。”他說。
我頷首,附和他的話:“是啊!
他在社交上還是那樣嫻熟自若:“悶頭給誰發消息呢,差點沒認出你!
我握著手機的手垂至身側:“朋友!
我笑著,應該就是寒假在老家鏡子里看到過的那種笑容。它自然浮現,安靜而友好地響應面前的人。
許樹洲說:“你把我刪了!弊掷镄虚g隱有控訴,但也伴著熟悉的撒嬌。
我無法作答,更無法解釋,最后我說:“嗯。”
本就不需要原委。
“還好嗎?這段時間。”他從高處看我,關心的同時似乎也在審判我,連帶我周遭的一切——他面前這個離開他之后,獨自出行的我?捎钟姓l規定,孤獨是敗家,自由不能是勝利?
“挺好的!蔽矣行┯坞x,話語逐漸機械化和程式化,像在面對工作里每個不走心的客戶:“你呢!
許樹洲說:“老樣子!
我掃了眼女廁門,心猜他不會無緣無故候在這里:“等女朋友?”
他猶豫了一下:“算吧!
“算吧……?”我重復他的話,不由翹起嘴角:“發展中?”
他點點頭。
我說:“恭喜!
許樹洲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從褲兜里取出手機:“要加回去嗎?”
“不了。”拒絕頃刻溜出去,完全不經思考。連我都有些意外。
許樹洲明顯愣了愣,眼神幽深幾分,不再是那些浮于表面的客套笑意。末了,他看過來:“好好的,丁敏一!
我說:“你也是!
從衛生間出來,我環顧四周,已不見許樹洲身影,他的新對象自然無從得知。殘存的好奇很快被大廈外的微風吹散,我走在人群里,側頭就能看到玻璃墻壁上的投影,她很完整,也很清晰,步伐輕盈而明確。影片結尾的旋律不自覺在腦中響起。我彎了彎唇,隨之哼唱,轉身步向路口。
金色余暉里,紅燈滅,綠燈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