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繩 生財生福
012
昨天半夜下了場毛毛細雨, 到天亮時才停。
園口那一片山梧桐被雨水浸透了,巴掌大的金黃葉子往下滴著水珠,青苔斜生的石洞門縫里漲滿了水。
兩只灰雀撲棱著翅膀掠過枝葉間, 在滿院的濕氣里聽起來格外悶。
鄭云州在門口下車,囑咐袁褚說:“先去別處轉轉,今天沒那么快,等我電話。”
“好。”
袁褚心里也有數, 一般鄭從儉訓起兒子來, 沒幾個鐘頭完不了事, 這還要看鄭云州是否配合,倘若說一句頂一句的話,一下午也掰扯不完。
好便好,哪一下子說得火上來了, 講不準還要拿棍動杖的。
鄭云州快步走過去。
抵達閣樓二層的會客廳時,他老子正坐在沙發上抽煙, 細長的一支, 煙蒂上白茫茫一圈, 什么標志都沒有,一望即知是特供的, 沒有牌子, 市面上也買不到。
沉重厚實的水曲柳矮柜上, 擺著一只三足鼎青銅香爐, 芳潤的龍涎香在案臺上燃著,聞起來像柔和的琥珀。
鄭從儉嚴厲地抬起眼看兒子。
他就在這份迫人的逼視里, 從容地坐過去,疊起長腿靠在椅背上,雙手合攏了, 往膝蓋上一搭。
鄭云州瞧了眼里面:“趙董事長燒退以后,又睡著了?”
鄭從儉哼了聲:“你媽哪里還等得到你這個大孝子來?”
“我又不會飛,總是靠四個車轱轆。”鄭云州也勾起唇角,他說:“爸爸有空,來照顧媽媽也是一樣的,難道你就不能盡一份力?還是說您如今職務高了,發妻的死活也不用管了。”
鄭從儉順手就扔了個銀核桃砸過去:“我還沒有說你,你反而對你爸指指點點起來了,還有規矩沒有?”
鄭云州隨便一抬手,精準無誤地接住了,放在手心里把玩。
他說:“知道您忙,下午不是還有個會嗎?我在這里就行了,走吧。”
但鄭從儉沒有起身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眼兒子:“眼看你小子也三十了,對象對象搞不上,天天掉在錢眼兒里,也不知道你是有什么過人的長處,他聶家的二姑娘還能看上你。”
坐久了犯懶,鄭云州架起一只腳說:“唷,您日理萬機的,這事兒都傳到您耳朵里了,她聶家吹了多大風啊。”
鄭從儉吐了口煙,“聽說這個月子珊約了你三回,你沒有一次出來的,弄得她跟她爸爸哭哭啼啼。你在端什么派頭?!”
“好,我就講講這三回啊。一次我在碼頭檢查商船,一次我在工商聯開會,一次我和底下人商量事。”鄭云州掰著手指頭講給他爸聽,他拍了下扶手,“你說她怎么那么會挑時間!這就意味著什么您知道嗎?”
鄭從儉看他一點不像摻假的樣子,暫且信了他,掐滅了手里的煙問:“什么?”
鄭云州認真地說:“無緣無分,結了婚也是一對怨偶。還鬧得您和聶伯伯不愉快,何苦的呢?”
“你給我閉嘴。”鄭從儉眼角的皺紋都聚在了一起,厲聲呵斥:“你是不清楚聶小軍現在是個什么位置,還是不知道他有多疼這個小女兒?心思給我放明白一點!”
鄭從儉行伍出身,對兒子也沒有那么多耐性,極少心平氣和地跟他講道理,常常談話談左了就開始發威。
沒等鄭云州張口,他又說:“當初你要去瑞士,跟我講你不想走爸爸的路,不愿攪和皇城腳下這些事。我聽了你爺爺的,認為你的個性也確實不適合,由著你去做你想做的,但是你的婚事,絕不可以再討價還價。”
鄭云州松散地笑了下,究竟是不是能再商量價碼,這個到時另說,他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意愿,空口白牙地爭辯毫無意義。
他點了下頭:“我一直認為,政治是極其危險的領域,一個沒有受過規范培養,在這上頭的嗅覺不敏銳,沒有很高天賦的人,要是貿然地參與進去,那才叫把肉送上砧板,說不定連基業都保不住。”
鄭從儉難得對他露出認同的神色。
這小子還算聰明,萬幸沒有遺傳到老爺子沖鋒陷陣時的那股莽勁兒,且深諳揚長避短、明哲保身的道理,根本用不著他來t?多操心。
鄭家有自己,還有遠在地方主事的親弟弟鄭從省,也夠保住百年榮耀的了。
心里是這么想,但對著兒子,鄭從儉仍然沒有好臉色:“原來你也曉得基業兩個字!那為什么還不買聶家的賬!還要爸爸特意來提點你。”
面對突如其來的責罵,鄭云州從容地笑了下:“爸,您也再慎重考慮吧,我這狗脾氣跟您一模一樣,我會不會哄小姑娘您最清楚,您覺得我能和聶子珊處得來嗎?”
他說出這句狗脾氣的時候,鄭從儉忍不住剜了他一下:“處不來你也先處,場面功夫給我做足了做滿了,成不成得了那是后話!他女兒要受不住你這性子,將來咱們也有地方說理,現在談都沒談,你就對子珊避而不見的,你把聶家的面子往哪兒放?從小我是怎么教你的,話要點到即止地說,事要循序漸進地做。”
說得口渴,鄭從儉端起茶喝了口,又接著罵:“還沒怎么著呢,就先把子珊往外推!再說了,你自己嘛也是沒本事,這么大歲數了,連個像樣的女朋友都沒有,你叔叔伯伯家那么多好姑娘呢,這么多年不見你領一個回來。你不打光棍,子珊至于惦記你!?”
“哦,合著在您和我媽眼里,我不找是因為找不到?”鄭云州聽后,一口悶氣堵在了胸口。
鄭從儉看激將法奏了幾分效,更輕蔑地說:“你要有那個手段,先和聶子珊交往一段試試,我看你小子就是沒能耐。”
鄭云州抬了下手:“多大年紀了還來這一套,我犯不上為了和您置氣把自己搭進去。您的大秘來了,可快往紫光閣里請吧您。”
“我最后強調一遍。”鄭從儉站起來,忿忿看了眼親兒子那副散漫又招恨的樣子,語氣嚴峻地說:“子珊再找你,你給我好好兒地待她,少擺你那大少爺的臭架子,聽見沒有?”
鄭云州靠在軟墊上,抿著唇點了下頭。
的確是不能再一味躲著了,根本不起作用。
鄭從儉走出了閣樓。
下臺階時,丁秘書恭敬扶了他一把:“這兒太高,您當心。”
二人前后走到湖邊,水面上不時傳來鯉魚逐食的唼喋聲。
四下無人了,丁秘書才敢笑著說:“我趕得不巧,又聽見您認真教子了。不過我斗膽說一句,您家有這么一位公子,那不知多少人羨慕,光是聶主席就公開講過好幾回,說云州敏捷多智,明目達聰,都不要談將來的事,就現在來看,他已經成績不小了。”
鄭從儉神情肅穆地擺了下手:“你不明白,就是這樣我才要批評他。他還年輕,性子嘛,又一貫的目中無人,在外面受得吹捧太多,難免狂妄自大,惹是生非。”
“那不會,畢竟是在大院長起來的。”
“唉,走吧。”
鄭從儉嘆了聲氣。
他也明白,就聶家的事,他的好兒子不過是嘴上答應罷了,到時候做起來又是另一套。
趙木槿沒多久就醒了。
鄭云州坐在外邊,搭著腿看美股和港股的圖表。
沒翻兩頁,聽見里面有了動靜,他才去敲了敲門:“媽。”
“進來吧。”
鄭云州推門進去,他把趙木槿扶起來,在她身下墊了兩個枕頭:“怎么樣,您好點沒有?”
趙木槿閉著眼,揉了揉額頭說:“你們父子倆這么見面就吵的,我能好的了嗎?”
“就是說啊,鄭從儉都快六十的人了,脾氣怎么一點都沒有改呢,在外頭發號布令慣了,回家了還是這樣。”鄭云州勾了勾唇,一股腦兒地把責任往他爹身上推。
惹得趙木槿來斜他:“是,全是你爸爸的錯,你沒有一點不對的地方,你是個最和善的。”
那也沒好到這個份上。
鄭云州心虛地摸了下鼻子:“您要喝水嗎?”
“我不喝。”趙木槿靠在床上,虛弱地問兒子說,“剛才被你們吵醒,我也聽見了那么幾句,關于你的婚事。”
鄭云州往床邊的椅子上一坐:“行,那您也說說吧,您是什么態度?我好有個參照對比,看看你倆誰更封建。”
聽見這兩個字她就不樂意了。
趙木槿板起臉說:“這是門當戶對的好親事,怎么能叫封建?有哪個當爸媽的不為兒女籌劃,你要是聽勸娶了聶家二姑娘,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這一世我們就對得住你了。”
鄭云州好笑地反問:“照您這么說,我要一輩子不結婚,你們身上還有罪過了?”
趙木槿加重了口氣說:“當然,你要再過十年還是一個人,我和你爸會放心不下你,死了也不能瞑目!”
鄭云州修長的指節敲在膝蓋上:“我覺得吧,人都已經死了,瞑不瞑目的,其實沒那么要緊,你就閉不上眼,那也得燒了,推進了殯儀館哪,一視同仁。”
“你少嬉皮笑臉的!”趙木槿受不了他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忍無可忍地吼了句。
見母親真生氣了,鄭云州才收斂了幾分:“媽,不是聶家還是張家,也不是二姑娘還是三姑娘的問題,而是我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打算。等有了,我一定第一時間按您和老鄭的標準,找個合適的姑娘成家,您看行嗎?”
這是一句再真不過的話。
鄭云州二十四歲碩士畢業,從清大的實驗室出來后,馬不停蹄地進了集團,沒多久又去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讀博,一邊飽受實驗課題的摧殘,一邊還管著集團的海外業務,忙得只恨不能分身。
現在好不容易拿了學位,自己一手創建的公司也步入了正軌,剛歇兩天,新鮮自由的空氣都還沒有聞夠,怎么可能這么快就給自己套上另一副枷鎖?
更何況,他在戀愛一事上雖沒有經驗,但也不知見了多少。
親密關系一旦建立,等同于自愿接受另一半的管束。
一想到每天夜幕降臨,就有個女人盤問他在哪兒,和誰在一起,幾點回來,還回不回來,鄭云州就覺得頭痛欲裂。
鄭云州沒那么重的責任感,不會為了顧全家族犧牲小我,也沒有那么偉大的格局,更不稀得去豎一塊道德牌坊,讓世人都來瞻仰。
更何況,他透過父母的婚姻所看到的,也不過是宏大悲劇的內核而已。
門當戶對怎么樣?被人稱作是珠聯璧合的政商聯姻又怎么樣?到了結尾時,還不是落個風流云散。
趙木槿聽他說得實在,也不好再逼了。
她點了下頭:“你明年就三十了,抓點緊。聶家那邊,也不要正經回絕掉人家姑娘,把她當朋友先處著,萬一有感情了呢。”
“好。”鄭云州答應地十分利索,“我聽您的,行了吧?”
趙木槿這才笑了:“你肯聽我的就好了!就怕你陽奉陰違。”
鄭云州哼了聲:“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是你前夫,不是我。你看他在鏡頭前多親和啊,回了家呢,動不動就大發雷霆!還說什么愛民如子,嘖,誰當他一天兒子試試!”
聽完這番議論,趙木槿又免不了教訓他:“看你這張嘴,怎么有那么多怪話要說?”
鄭云州正要回話,宋伯領著幾名傭人進來了。
他把餐車推到了前頭:“董事長,喝點清粥吧,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鄭云州趁機告辭:“媽,我就不在這兒礙眼了。先走了,還要去制藥廠看看。”
“等會兒。”趙木槿歪在枕頭上吩咐,“走之前去趟佛堂,媽媽這兩天是起不來了,你替我燒一炷香。”
“好。”
鄭云州點頭,起身走了。
他穿過樹影婆娑,沿著曲折回環的游廊信步而去,一路往后院的佛堂走。
到了那處常年上鎖的鐵柵欄旁,鄭云州只用一腳便蹬開了它。
今天沒鎖,看起來林西月的傷好了,又能來抄經了。
后院剛移來大片的芍藥,這樣陰沉的天氣,它們竟然潑潑灑灑地開了,大紅縐綢似的花瓣卷含著黃色的蕊,映得一堵墻上都是濃艷的花影。
鄭云州往里走了兩步。
咿呀一聲,雕花木窗從里頭開了,慢慢伸出一張雪白柔嫩的面孔來,林西月把一個哥窯瓶擺到了窗邊,上面插著七八枝盛放的紅芍藥,擰出一股花團錦簇的嬌媚。
她抬起頭,撞入鄭云州的視線里時,一下子拘束了幾分,恭謹地點頭問好。
鄭云州仍筆直地站著,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一樹樹花,沒有做聲。
瞥見他動了腿,林西月才趕緊去打開門:“鄭總。”
“我來替我媽燒柱香。”鄭云州淡淡說了聲,像解t?釋。
“嗯。”
林西月低低地應,不敢看他。
當然,難不成還是特意來看她的嗎?
沉默了幾秒后,像是不滿于她的遲鈍,鄭云州提高音量說:“香呢,拿出來啊,這兒你不比我熟?”
哦,原來特地說明一句是這個意思。
林西月開了左側第一個抽屜,拿出三根香,放在燭火上點燃了,又輕輕晃了兩下,明黃的火苗滅了才遞給他:“好了。”
她不敢再到他面前,往后退開了幾步。
鄭云州拜完后便站直了,把香插進象耳爐時,被咽嗆得咳了好幾聲。
他伸手撣了撣:“林西月,你一天都在這里坐著,不覺得難受嗎?”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
他叫得自然又熨帖,像班上最有同學緣的男生,有股說不出的親密無間。
林西月一下子愣住了。
直到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落到她面前。
感覺到頭頂的光被遮擋,她才懵懂地抬頭:“鄭總,您說什么?”
鄭云州看了眼堆滿案頭的經卷。
他自動地把她的走神歸結為抄書抄得太疲憊。
“我說”
他頓了下,“算了。你脖子上的傷好了沒有?”
林西月嗯了聲:“好了,已經看不出什么了。”
說到傷,她才想起包里的那根等待被送出的紅繩。
她抬起一根手指:“鄭總,您等我一下,我有樣東西要給您。”
鄭云州看著她這樣急急地跑開,不免起了點興致。
他走到桌邊坐下,看了兩行她剛寫好的經文。
字如其人,看起來都一樣的清雅靈秀,但一橫一豎的鐵畫銀鉤里,暗藏了份錚錚風骨。
林西月拿著紅繩出來,托在盒子里放到他跟前,叫了他一聲。
鄭云州看著桌上突然出現的一條細繩,抬起頭看她:“怎么個意思?”
西月說得很小聲,唯恐他不肯收下似的:“我自己編的,做得不如外面賣得好看,是我一點心意,謝謝您那天救了我,去掉了我一塊心病,所以”
長到這么大,鄭云州收到過數不清的禮物,長輩送的,身邊哥們兒送的,每一樣都比這根小繩子貴重,但都新奇不了兩天,很快就被束之高閣。
按他的習性,能客氣地收下就算不錯了,出門隨便往哪兒一塞,第二天就再也想不起來。
但鄭云州把它拿在了手里,對著燈端詳了一陣。
她的手很巧,每一個節都編得緊密工整,看長度應該是戴在手上的。
他又睇了她一眼,把紅繩往左邊手腕上一搭:“是這么戴?”
鄭云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配合到這種地步。
也許是她望向他的眼神太過清亮,里面有她的自尊心。
像他不忍翻開的,她的那本速記本一樣。
她要抄經,還要上課,法律都進入就業寒冬了,法學生的日子又不輕松,也不知道她怎么擠時間編出來的,在晚上編了多久。
林西月捏住了紅繩的一端。
動手前,還是先小心地詢問他:“我可以幫您嗎?”
鄭云州把手臂架在了紫檀桌面上:“嗯,你弄。”
林西月這才把結口穿到了一起,然后扯住兩邊,快速地拉了個可以打開的活結,她做完,順便唱喏了兩句:“祝鄭總順風順水,生財生福。”
她的頭低垂著,不知道哪來一股清幽的香,浸了水汽,越發清凌凌的往人心里鉆。
鄭云州的目光膠著在她的臉上。
被她的好嗓子一念,祝禱也不像莊重的祝禱,倒像撒嬌調情。
林西月直起腰,緊張不安地和他對視著,臉色紅過瓶中的芍藥。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里帶著強烈的侵略性,直直地朝她撲來。
“好了是吧?”鄭云州屏住了幾秒呼吸后,不疾不徐地問。
好像他是個天生耐心很足的人。
也不介意被她多擺弄幾分鐘。
林西月趕忙說:“好了。”
他朝下瞄了一眼,冷白的手腕上一截輕細的紅繩,倒比他那些中古表還好看。
鄭云州起身:“不打擾你抄經,走了。”
“您慢走。”
林西月送他到了門口,看著他峻拔的身影走進了青松深處。
還好,給他的謝禮順利地送出去了。
她坐下來,抄了好一會兒經,但心還是撲通亂跳,總靜不下來。
出來后,鄭云州接連喘了好幾口大氣,剛在佛堂里像吐氣不暢似的。
他腦子里亂哄哄的,在園中漫無目的地繞了半圈,最后又回到了閣樓里。
趙木槿已經吃了飯,被女傭攙著出來了,坐在沙發上聽歌劇。
看兒子進來,她朝旁邊抬了一下手,女傭自動把聲音調小。
趙木槿問:“怎么了?不是說要去制藥廠看看嗎?”
“明天去也行。”鄭云州說。
趙木槿看著他在面前坐下。
她說:“香燒完了?”
“燒了。”鄭云州心不在焉的,隨手拿起一片棗泥糕吃,被蒸過的糯米粉化在在嘴里,泛起絲絲縷縷的甜。
趙木槿瞧著他不對勁:“你是有什么事要說吧?”
這一問把他問煩了,鄭云州皺了下眉:“怎么,我就不能陪您坐坐?不行你就說話,我立刻走。”
“你媽說這種話了嗎?”趙木槿把整盤糕點都往他這兒推,輕聲罵道:“問你一句都問不得了,哪兒這么大脾氣。”
鄭云州看了一眼茶幾:“我不吃這個。”
這一句話把廳內全部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宋伯老邁的眼珠子在鄭云州的手上和茶幾上來回地轉。
明明拿的都是一樣的,他怎么又不吃了?
鄭云州也反應過來,嫌棄地丟了。
丟完拍了拍手,不知道怎么會拈起這個東西來吃?
宋伯估摸著,他可能還要漱口,把嘴里的也吐出來,于是著人去拿器皿。
鄭云州擺手攔了下:“不用。”
他強撐著精神陪著趙木槿看了幾幕大合唱,坐到傍晚才出來。
袁褚接了電話,已經在園門口等著他。
鄭云州坐上車后,抬起左手看了眼表,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根紅繩,濃麗地繞在他的手上,像小姑娘剛才湊到他眼前時,一張粉里透白的芙蓉面。
“鄭總,現在回胡同里嗎?”袁褚問。
鄭云州看了眼車窗外:“再等等。”
還要等?等誰呢?
袁褚沒敢問。
但老板說要等,就只能等。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林西月從門口出來了。
攀上石階的風不斷吹動她的裙擺。
可能今天心情不錯,林西月見四周無人,像只小雀一樣跳起來,輕盈地跨過了門檻。
到底是個小孩子。
鄭云州遠遠地看著,不禁勾了一下唇。
他扭過頭,抻了抻脖子,做出一副閉目養神的樣子,對袁褚說:“讓她上車。”
“我嗎?”袁褚指了指自己,他問。
他不敢相信,這道聽上去就很無理的指令,會從他一向理智的老板口中發出。
鄭云州說:“不是你還是我?”
好吧。
袁褚打下車窗,像恰巧剛看見西月那樣叫她:“林小姐,好巧。”
林西月也笑:“袁秘書,又見面了,你好。”
“你好。”袁褚朝她擠出一個笑容,“下山還要走好長一段路,上來吧,送你回學校。”
林西月張口就要拒絕:“不”
這時后座的車窗也降下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響起:“別啰嗦了,快點的。”
她看見鄭云州那張臉就繃緊了神經。
再一瞧,袁秘書眼神里釋放的全是求救信號。
林西月無奈地說:“好的,來了。”
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但看袁褚難受的樣子,她還是上去比較好。
她繞到另一側上了車。
坐好后,先朝鄭云州點了個頭:“謝謝鄭總。”
鄭云州靠在椅背上,淡淡應了一聲。
袁褚專注地開車。
但也留了一耳朵聽后面。
他不知道鄭總是在搞什么名堂。
人是他要弄上來的,現在又一聲不吭了。
他總不是以為,只要擺出一副莫挨老子的冷酷樣,就能自動吸引到姑娘吧?
這都是上個世紀追女孩的手段了。
車開進市區后,鄭云州才開口:“吃飯了嗎?”
“沒有。”西月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立刻說。
鄭云州下了道令:“去濯春。”
袁褚點頭:“好的。”
濯春是一家開了多年的私人會所,就在西城一條青磚灰瓦的胡同里,京中子弟們飲酒聚會都愛往這邊去。
林西月猜測,這大概是個用餐的地方。
她撥了下頭發:“鄭總,吃飯就不用了,我還是先回”
學校兩個字沒說出口就被打斷。
“我媽說你是云城人?”鄭云州問。
林西月嗯了聲:“是,怎么了?”
鄭云州說:“這個餐廳是專做江南菜的,你去嘗嘗,就當幫我個t?忙,耽誤不了你多久。”
“什么忙?”林西月問。
晚風從車窗里涌入,鄭云州瞇了下眼:“如果味道還可以的話,我也入一份股。”
他這副唯利是趨的商人嘴臉讓林西月不疑有他。
她低頭想了一陣:“那那好吧。”
林西月心里納悶,難道就找不到其他南方人幫忙了嗎?
但欠了鄭云州這么大一個人情,她又不敢拒絕他。
前頭袁褚的嘴角蠕動了幾下,真的快要破功了。
濯春不就是鄭總自個兒的地盤嗎?他還要入什么股?
車開到了胡同前的街道上,袁褚停穩了:“鄭總,到了。”
鄭云州點頭:“先回去吧。”
“好的。”
林西月跟著他下了車,徐行在鄭云州的身后。
她來京讀了兩年書,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學校,要不就是趕去趙家,到過的地方很少,這條民國史上名人齊聚的胡同,也只在文旅宣傳號上見過。
斜陽余暉從青瓦檐上層層漫開,把半邊天空染成了紅綃帳子,胭脂般抹在紅漆斑駁的門環上。
林西月在看左邊的墻洞,鄭云州在看她。
他姿態散漫地抄著兜,開口道:“瞧個沒完,以前沒來過這里?”
“從來沒有。”林西月老實承認,“我都不怎么出校門。”
鄭云州笑了下:“男朋友呢,他一個本地人也不帶你逛逛?”
林西月說:“嗯,付長涇說過要帶的,但我總是不愿去,最后一次都沒來過。”
剛剛過去的那個暑假,付長涇提出過很多戶外約會的方案,但都被林西月否掉了。
她小時候有過中暑的經歷,不敢頂著烈日往外面跑,寧可待在圖書館里吹空調。
鄭云州眉峰輕輕動了下。
怎么聽起來,這段感情仿佛還是她占主導,事事由她做主似的?
付長涇一個三代還吃不住她嗎?真夠沒出息的。
到了兩扇雕花木門前,鄭云州伸手摁了下墻上的電鈴。
林西月借著暮色細看了一番,那兩扇門單擺出來是很古樸雅致的,和整條胡同格格不入,但嵌在青苔雜生的灰磚黛墻里,又顯得志趣相協。
這兒也不像其他的餐廳一樣,兩旁有明顯的門牌或文字標識,看著就不是正經做生意的態度。
如果不是鄭云州帶她來,她一個人路過的話,大概會認為這是個荒蕪破敗的院落,也不知道怎么撥開草堆去摁鈴。
后來出入慣了,林西月才摸到了一點頭緒,這是四九城里最高維度的圈層,家世地位不到相當的程度,根本進不去這扇厚重的大門。
很快就有穿統一服飾的服務生出來:“鄭總,您里面請。”
鄭云州側了下身,對西月說:“走吧。”
林西月會意,先一步上了臺階。
前院方正開闊,站在里面才知道,可能是出于安全隱私方面的考慮,這里的墻壁都做得更高一些。
這兒的總招待俞斌聽說鄭總到了,趕忙放下手頭的事過來。
他小跑到前廳去,剛繞過一副山河永固的影壁,眼睛里就落進這么一幕。
一個面容白皙的小姑娘走在前面,仰頭看著墻上的一幅幅唐代仕女圖,鄭云州走在她后頭,慢悠悠地由著她東張西望,嘴角噙了一絲淡笑。
仿佛能由著她這么一直看下去。
俞斌走到他身邊說:“鄭總,今天唐家的大公子來了,在這里招待客人,二樓還有您幾個朋友,我剛醒了瓶leroy上去,要去哪邊坐坐嗎?”
“都不去。”鄭云州擺了一下手,“頂頭的房間空出來了?”
俞斌點頭:“空出來了,我已經讓人去泡茶了,菜還是按老樣子上嗎?”
鄭云州拿下巴點了點前面:“就按這個江南人的口味吧。”
“好的。”
俞斌沒敢多問一句。
他家鄭總的性格,本就是從不容許底下人多事的。
但走之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林西月。
小姑娘高挑清瘦,烏黑濃密的頭發垂下來,墻上的射燈打在她小巧的臉蛋上,照出一股透亮的白凈。
這位什么來頭?是哪家的小姐?
在被鄭總親自領進門這件事兒上,她拔了頭籌了。
打進了門,林西月的眼珠子就沒離開過這些琳瑯陳設。
這里在空間布局上,層次感和開放感都很講究,連一日之中的光影變化也包括在內,線條簡約,色調素雅,柔和的水晶燈光折在黑漆屏風上,一股緩緩流動的禪學意境。
再跨過一個格柵,西月仰起頭來,看見蒼勁郁茂的兩個大字——濯春。
她自言自語地夸了句:“這個字寫得真好,氣勢磅礴。”
“當然,這是我寫的。”鄭云州在她身后說。
林西月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
這字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寫成的,而他看起來,是那種誰敢逼著他練字,他就敢潑誰一身墨的性格。
鄭云州在她身邊站定:“你這是什么表情?不信是吧?”
“是,不敢信。”林西月把嘴巴收攏了,她知道自己的神態出賣了她,于是乖覺地換了一條理由,“鄭總一個工科博士,年紀輕輕就靠自己掙出了那么大份產業,居然字也寫得比別人好?”
鄭云州的興師問罪都被她亂拳打散了。
快笑出來的時候,他用舌尖頂了頂左腮,轉了下脖子,嗤了一聲。
對著她,鄭云州真是有火也發不出來。
這也有鬼。
按說身邊奉承他的人也不少,鄭云州一貫都是懶得聽的,左耳朵進來,右耳朵就出去了,該剮該殺的一個不放過。
就有那么愛聽她說話嗎?
居然每次都能把他的毛捋得那么順。
鄭云州睨了她一眼,靜靜道:“少把我當八歲孩子哄。”
看他沒動怒,林西月心里松了口氣。
她笑笑:“我說的是實話而已。不過,您的字真的寫得很好,練了很長時間吧?”
進了房間后,鄭云州才跟她講起了緣由:“我爺爺說我太躁,坐不住,請了個老先生來家里,打小就逼著我練這些。”
旁邊候立著的服務生接過他們的外套,分別掛在了屏風后。
西月坐下,哦了聲:“是這樣,那您現在還練嗎?”
“偶爾會,想他老人家的時候。”鄭云州端起茶喝了一口,把話轉到了她身上,“你呢,誰教你寫的字?”
西月的手絞著裙擺:“是我媽媽,不過她已經去世了。”
“去世了?”
她聲音低下去,黑長的睫毛也一并垂落了,打著顫說:“嗯,媽媽死在一個很冷的冬天。她半夜昏倒在路上,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早就凍僵了。”
她不知道為什么能和鄭云州說這些。
也許是他偶然間流露出的傷感,讓林西月覺得他們在某一刻里,有了一份殊途同歸的抱憾。
鄭云州又問:“那你爸爸呢?”
“我沒有爸爸。”西月答得很快,語氣生硬,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葛善財那樣的畜生也配被叫爸爸?
所以每次別人問起,她都一律說自己沒爸爸,提一個字也嫌臟。
注意到她的神色忽然間冷了下來。
鄭云州以為是傷心,他難得溫和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不要緊。”林西月驚訝于他態度的轉變,勉強微笑了下,“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她低下頭,躲閃的目光落在青瓷杯里。
細嫩茶葉片片舒展,只是上面都附著了一層白色的細小絨毛,懸浮在根根分明的綠芽上。
隔著一張長案,林西月又望了眼鄭云州,起身提醒說:“鄭總,您還是先別喝了,我這就去讓他們換一杯。”
旁邊的服務生急了,想上前為這位不識貨的小姐解釋,這是頂尖的白毫。
鄭云州抬手,慢條斯理地攔住了他,示意他別動。
他問:“嗯,怎么了?”
西月篤定地說:“您沒看見嗎?這茶都長毛了。”
愣了三秒鐘之后,鄭云州在她一絲不茍的嚴肅里笑出聲。
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骨,無可奈何的調子:“林西月,你猜它為什么叫白毫銀針?”
這么回事兒啊。
難怪這茶泡出來,芽頭挺立如針,葉身滿披白毫。
西月羞赧地低了低下巴,悄默聲地紅了臉。
她又坐下來,小聲說:“這也不能怪我,我雖然摘過幾天茶葉,但我們那邊都以種植龍井為主,沒見過這種。況且,從小到大,也沒人拿這么貴的茶來款待我。”
林西月是個防備心理很強的人,接觸了這么多次,鄭云州就沒聽過她為自己解釋什么,就連受了那么大的驚嚇,她也沒有喋喋不休地抱怨,趁機說一說自己的糟心事。
但今晚這么長的句子說下來,聲音又輕又細,粉白面容里浮出t?一層爛漫的天真,竟有股難以描畫出的嬌憨。
室內很靜,靜得能聽見窗外的欒花簌簌落下。
鄭云州聽清后,漫不經心地反問:“有誰怪你了?”
西月被他嗆得啞了口,只好沉默地喝茶。
她也不懂得好壞,只曉得這茶喝下去,口齒留香,生津回甘。
只是也忍不住懷疑,這個華麗精致的房間是不是不太通風?
為什么她臉上的紅暈一直下不去?
第13章 修行 命中注定
013
好在沒過多久, 俞斌就領著服務生來上菜了,身后還跟了個抱琵琶的姑娘。
四個人井井有條地忙了一陣,才把一道名叫蘇饌十六碟的前菜擺好。
碗盞碰撞里, 后面一陣凳椅挪動的聲響。
燈光也隨之調亮幾分,悠揚婉轉的樂聲自山水屏風后傾瀉出來。
俞斌開了壇女兒紅,倒進一個青白釉執壺里,又往注碗里灌入熱水, 再將酒壺放置進去。
那注碗七瓣蓮花狀, 自下而上合成深腹, 碗下有高足圈支撐,可保持壺中酒溫不散。
做完這些后,俞斌才躬了下身說:“您慢用。”
鄭云州揮了揮手。
這是不用留人在身邊服侍的意思。
得了命令,俞斌才帶上門出來。
他謹慎關攏外層兩扇推門后, 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
俞斌回頭,忙和他們打招呼說:“哦, 周先生, 唐先生, 你們好。”
他身后站著的,是鄭云州兩個一起長大的哥們兒, 一個叫周覆, 一個叫唐納言。
今晚他們聚在這邊, 一同招待南邊來的幾個子弟。
這會兒局還沒散, 但因為突然進了幾個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看得那幫遠客眼睛都直了, 都摟在腿上愛不釋手,話也顧不上說了。
他們這才得了點空,出來透透氣。
唐納言指間夾了煙, 笑著點了下里面:“老鄭帶了個小姑娘來,是不是?”
俞斌不敢說,支支吾吾地答:“這這”
周覆給他出主意:“別這這那那的,你嘴巴里不敢講,點頭搖頭就是了。”
俞斌還是沒有動作,十分難做地笑了下,退開了。
他家老板最討厭下面的人多事,俞斌不敢壞了規矩。
“嘴真嚴哪。”周覆又扒開一點門縫,瞇著眼往里看了看。
半分鐘后,他又笑著關上了,順手把煙摁滅在了走廊的花架上。
唐納言饒有興致地問:“怎么說?”
周覆總結道:“鄭云州完蛋了,他在對著人小姑娘笑,心情那叫一個美麗。”
“看清是誰了嗎?”
“不認識,從沒見過。”
“走吧。”-
哪怕面前只有鄭總一個,林西月仍不大敢動筷子。
吃頓飯這么足的架勢,這么繁雜的流程,她真怕自己消化不良。
“嘗嘗。”鄭云州拿下巴點了點長桌上的冷盤。
她點頭,這才慢慢拿過筷子,夾起塊糖藕吃了一口,爽脆軟糯。
林西月放回了自己碟子里,禮貌地回他:“很好吃。”
鄭云州拿起酒壺,瀝了瀝瓶身上的水:“你要喝點嗎?”
“不了,我回去還得看書,謝謝。”西月笑著婉拒了。
雖然鄭云州救過她,以他的身份地位,也絕不可能對她有什么圖謀,但她不敢和他單獨喝酒。
林西月吃過太多虧,受過不公正的待遇,經歷過很可怕的事,不得不提高警戒心。
人性這種東西,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鄭云州隨口笑道:“也要適當地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我不敢休息,鄭總。”
林西月也仰起臉對他笑。
燈光下,她整個人看上去,精巧如一只胎體輕薄的天青色汝窯瓶,美麗又脆弱。
她說:“我沒有別的出路,必須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讀書這一件事上,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這是我身處的環境決定的。沒辦法,我起點比別人低太多了。”
林西月反復強調著。
她在試圖讓鄭云州理解,盡管這很難。
他一個權財滋養出來的公子哥兒,打小生活在凡人難以企及的榮華富貴里,得到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對鄭云州來說,不過是探囊取物。
鄭云州活了三十年,從來不需要像她一樣努力地墊起腳,去夠一個未來。
他體會不到她那種無處不在的緊繃感。
倒好后,鄭云州還是給她推了一杯過去:“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努力了四年,還是比不過你那些家世顯赫的同學,他們也許一畢業,就能站在你職業生涯的終點上。”
西月搖了搖頭:“您搞錯了。我沒有要和誰比,我只是不想再靠人施舍過日子,將來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能養活我和弟弟,我就很滿足了。”
可能是說到了傷心處,她不管不顧地端起酒來抿了口,繼而更明媚地笑了:“我又要說些您不愛聽的禪理了。我總覺得,每個人要面對的生命困境,都是一場不能避免的修行。”
“鄭總,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修行。”
她叫鄭總真是好聽。
這把娟靈的嗓子,比他手邊的酒還要醇厚動人。
如果放在身邊當秘書的話,鄭云州想,他一天能酥十來回骨頭。
他也抬起手腕灌了杯酒,越發口干舌燥。
鄭云州說:“不會,我喜歡聽。”
“哪有?”林西月輕輕地把酒杯放下,她舊事重提:“那天上山的時候,您說我真能叭叭。”
鄭云州笑著胡謅:“那就是夸。你自己不也說是嗎?”
西月結巴著:“我我那是不敢惹你。”
他微闔著眼眸看她,八風不動,卻像洞察了她全部的心思:“為什么?我看起來很嚇人?”
“不,您長得那么好看,哪會嚇人呢?”林西月實話實說,“就是有點難以接近,我不敢得罪您,生怕哪句話說錯了,要遭殃的。”
又來了。
那股無處排解的燥熱又來了。
鄭云州難受得吁了口氣,不覺把一只手伸到脖間去擰松領帶。
摸到了脖子才發現,他今天出門出得急,壓根就沒有系。
他只好舉起杯子,仰頭灌了一杯熱酒下去。
鄭云州壓下眸底的煩躁,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沒有怪過老天爺,為什么自己的修行會這么苦嗎?”
這個問題林西月想了很久。
末了,她松開緊抿著的紅唇:“我不能怪任何人,要總是埋怨命運不公的話,就撐不到現在了。”
鄭云州點頭。
她活得太通透了,什么都明白,所以總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眉眼里有化不開的淡淡哀愁,像二月的煙柳。
菜陸續端上來,林西月都是夾兩筷子就放下,擺盤太精致了,精致到她都不忍心吃。
至于酒,那更是淺嘗輒止,吃到最后,她臉頰上像搽了胭脂,一股渾然欲滴的嬌艷。
鄭云州看著她,像小孩子家過年貪新鮮一樣,每道菜都興致勃勃地嘗上兩口,嚼兩下,點點頭,又繼續嘗下一道。
不知道付長涇是不是也看過她這模樣?
他人都走了,女朋友也丟在國內不管,干脆提分手得了。
一個大男人,這點利索勁兒也拿不出來嗎?
最后一道菜上完,西月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好了,鄭總。”
“時間不早了。”鄭云州站起來,考慮到他自己也喝了酒,“我讓司機送你回學校。”
心里再如何覺得不盡興,也得把她送走。
西月說:“嗯,麻煩您了。”
鄭云州陪她一道出來。
庭中燈光昏暗,月亮掩在濃密的陰云后頭,照不亮路了。
走下臺階時,盡管林西月已經很仔細了,還是不免踩空了一格,險些摔下去。
鄭云州忙伸手扶穩了她:“當心。”
重力作用下,她一只手臂纏到了他的小臂上,為了怕自己跌倒,西月用了幾分力氣攥住他,將他的襯衫捏出皺痕。
酒酣耳熱之際,他們同樣滾燙的呼吸撞到了一起。
余韻交纏里,還能聞到席間那杯黃酒入喉時的醇香。
西月剛要掙開他,腰上卻多出一股霸道的力氣,將她攬了過去。
鄭云州的聲音很低,很啞,嘴唇幾乎要擦到她的耳廓上:“不是又要抱吧?”
“不不是。”西月的臉紅得更厲害了,“我可以自己走。”
這個姿勢也太曖昧。
她只要稍微抬一抬下巴,就能親到鄭云州的臉。
她不敢。
甚至為這個想法的產生感到大逆不道。
鄭云州是銘昌集團的太子爺,而她是銘昌集團資助的窮學生,怎么看都是云泥之別。
林西月還不至于這么認不清現實。
放開了她后,鄭云州一路把她送到了車邊,沒再逗她。
小姑娘面皮太薄了,臉上一紅,連眼波都水盈盈得瀲滟t?起來,如同烈日照射下的湖面。
他開了車門,讓西月坐上去,對司機說:“送她到宿舍樓下。”
“再見,鄭總。謝謝您的招待。”林西月恭謹地和他道別。
胡同里靜悄悄的,月亮還是不肯冒出頭來,周遭一片暗沉沉的灰影。
鄭云州明明就站在她眼前,卻像是隔著千萬層紗帳似的,怎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意興闌珊地點了個頭。
西月坐在車上,扭過脖子說:“我去r大,走吧。”
看不清就算了。
本來也不是她該認真去看的人。
鄭云州對她來說,就和妙華寺鐘塔里供奉的舍利一樣,只能遠遠地觀賞。
車子開出胡同以后,鄭云州才慢慢踱回院中。
不知道哪兒來了一陣風,吹散了天邊濃厚的云,廊下掃動一陣竹影。
鄭云州看了會兒,心也跟著搖搖擺擺起來。
這注定是一個心煩意亂的夜晚。
第14章 傳統 她有男朋友
014
過了一陣子, 里面走出兩道熟悉的身影。
周覆上來就咳了聲:“把人送走了?”
鄭云州沒什么精神地說:“走了。”
“唷,我怎么聽出了幾分不舍啊?”周覆調侃說。
鄭云州打開煙盒,給他撥了一支, 自己也點燃了一根,不緊不慢地抽了口。
他把煙抬在手里,也懶得和哥們兒逗悶子:“少拐彎抹角的,有什么屁就放。”
唐納言這才說:“老周的意思, 你鄭公子是不是鐵樹開花, 交女朋友了?”
“我怎么還成鐵樹了?”鄭云州的關注點奇怪。
周覆哼了聲:“獨了快三十年, 不是鐵樹,你還是棵花樹啊?剛才那姑娘,總不是聶家的老二吧,你要點頭結婚了?”
他還是不肯信。
這可是有嚴重潔癖的鄭云州啊。
當初上大學的時候, 他和他們家江雪戀愛,常常三五天都見不上她面, 碰上了就少不了狠親一頓嘴, 有幾次當著他哥們兒。
鄭云州別說看了, 聽見也要躲得遠遠的,像怕臟了他耳朵。
事后還要問:“嘬得真夠響的, 那口水在嘴里攪來攪去, 你們不嫌惡心啊?”
周覆被問得垮下臉來。
他只能指著兄弟說:“少給我犯矯情病, 等你碰上喜歡的姑娘了, 我看你親不親。”
不管他怎么說,鄭云州都只有一句話:“我堅決不談, 也堅決不親。”
周覆一直記著這些。
他還曾斷言,老鄭這個人吧,早晚會在嚴重潔癖和長期自律里, 把男人那點欲望都消耗掉。
這一頭,鄭云州否認得很快:“怎么會是聶家的?”
唐納言和周覆對視了一眼。
這就不好笑了。
兩家的婚事都擺到了明面上,據說更私密一點的小局上,聶主席見了鄭從儉,兩個人恨不得以親家相稱。
周覆把煙從嘴邊拿下來:“那這姑娘,是你找來反抗階級壓迫的,還是真對人家動心了?”
鄭云州仰起頭,吐出一個濃白的煙圈:“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
只覺得林西月孤苦伶仃。
她恬淡地坐在燈下,含笑說出自己的艱難處境時,像一顆蒙塵已久的明珠,靜靜綻放出哀婉、柔韌而堅定的美學張力。
鄭云州不知道這是不是世俗意義上所謂的欣賞。
他只想親手替她擦掉那一層灰,再好好地瞧一瞧她的璀璨光華。
他只是覺得她那一雙眼睛烏黑柔亮,不應該再掉眼淚了。
這個想法太怪僻。
怪得他有點躊躇不寧,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唐納言心知肚明地笑了下,把周覆扯走了。
“我還沒問完。”周覆不樂意地說。
唐納言說:“還問什么,老鄭那副樣子還不夠明顯的?不知道是不是動心了,就是動心的開始。”
在院中獨自站了會兒,抽完手里這一支煙,鄭云州也走了。
上車后,他坐在后座上遲遲不發話,深沉的面容寂靜在夜色里。
司機也不敢問,只能聚精會神地扶著方向盤,準備隨時聽他差遣。
過了好一陣,鄭云州才倦怠地啟唇:“去府右街。”
鄭老爺子病逝前,一直住在府右街上的四合院里。
院內翠蓋亭亭,有東西廂房各四間,南房三間,進門正中的花壇里,栽了一棵高大深綠的柿子樹,一到秋天就綴滿紅柿。
鄭云州的整個童年都在這里度過。
不知道是什么情緒在作祟,他今晚會想要來這里。
也許是想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回國后他幾乎沒有休息過,連軸轉地開會、走訪、視察、談判,他必須盡快地熟悉國內業務,和集團里這幫理事、總監磨合出默契,很多過時的決策要推翻,又重新制定。
總之,他得把擔子從趙木槿手里接過來。
媽媽上了年紀,心腸也變軟了不少,沒了年輕時殺伐果決,反而事事講情講理。
但資本運作是一場無情無義的游戲。
趙木槿自己也知道,所以一應事宜都授權給他。
因為太靠近權力中心,府右街好像永遠都在交通管制,開車進出不便。
快到的時候,鄭云州說了聲:“就在這兒停,我走進去。”
“好的。”司機停穩后下來,恭敬地為他開了車門。
推門進去時,守著院子的工作人員聞聲出來。
鄭云州先叫了句:“盧姨,您身體還好嗎?”
盧姨一個勁兒點頭:“是云州來了,快,到里面坐。”
院內一切如舊,霜降過后,枝頭的柿子日漸成熟,金黃地掛在叢叢綠葉間。
鄭云州抬頭看了好一陣。
盧姨還緊著收拾起地上的,她說:“長得太快了,前兩天我還摘了一籃子送去羅家,這兩天又開始掉。”
“送去他家干什么?”鄭云州手臂上挽著西服,笑了笑:“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沒少干仗,死了就更不用來往了。”
老爺子性子躁,常和羅家的那位斗嘴,有一次吵得驚動了上頭,派了專干特地當回事來調解,丟人丟到三里地開外了。
盧姨捧著柿子站起來:“那還不是因為你,沒事兒總揪著人家孫子欺負,害你爺爺賠盡了老臉。”
鄭云州沒說話。
進門后,他先到前廳給爺爺上了一炷香。
盧姨陪立在身邊,抹著眼淚絮叨著:“老爺子,云州來看您了。您在天有靈,保佑他早點成家吧。”
鄭云州把香交給她:“盧姨,你好歹讓爺爺保佑點別的啊。”
“還保佑什么?你現在除了沒個媳婦兒,還差哪一樣?”盧姨把香插好后,拍了拍手,又接過傭人端來的茶點,擺在他面前,“你爸前兩天來了,我聽他嘴里念叨你,大概也是這意思。”
看他今天心情還好,也不抗拒這個話題,盧姨干脆多說兩句:“我聽說,打從你回國以后,不少人想方設法地往你身邊送女人,有這回事沒有?”
鄭云州架起腳,手上拿了個橘子剝著:“您在爺爺身邊幾十年,見的世面比我還多,哪一朝不是這樣?這有什么好問的。”
都眼熱老鄭風光,就想投靠到他的門下,女人也好,黃金也好,都只是牽線搭橋的工具。
盧姨說:“你爸清正不阿,又久經考驗,你爺爺從來都不擔心他,他只牽掛你。”
鄭云州揮了下手,不耐煩地說:“我也沒什么好牽掛的,下面那些人送上來的姑娘,我也不會要。”
“為什么?”
他把橘子瓣一丟:“臟。”
鄭云州也不像那幫二十出頭的小子,在玩弄女人上面有特殊變態的癖好,喜歡一群人在一起交流技術和經驗。
不管他的耐心多淺薄,內里是怎樣的無情冷漠,有多少偏激瘋狂的想法,至少在外人眼中,鄭云州翩翩風度,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盧姨點頭:“今晚在這兒住吧,我讓人去收拾。”
說完她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鄭云州坐在老爺子常休息的那把烏木圈椅上,慢慢闔攏了雙眼。
倒是有那么個白膚紅唇的姑娘,稍微能叫他提起幾分興致。
她受傷了靠在他懷里,她睜著一雙醉眼望向他,她拍些稚嫩淺顯的馬屁,她一聲聲地叫他鄭總,都讓鄭云州心生旖旎。
但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還是付長涇。
晚上的這點酒,倒是沒耽誤林西月看書。
也許是本就度數不高,也許是她喝得少,洗了一把臉就清醒了。
她回了寢室以后,一個人伏在桌邊寫了兩張卷子。
到熄燈睡覺時,林西月打開衣柜去拿睡衣,看見掛在那兒的西裝才想起來,鄭云州請她去是讓提意見,不是吃飽喝足就走的。
她躺回了床上,認真編輯了一條長長的信息,把濯t?春的用餐環境,菜品的色澤到口感都點評了一遍,確認沒有錯別字之后,發給了鄭云州。
做這件事花掉十幾分鐘,林西月端手機端得胳膊酸。
困意上來,她隨手往床尾一扔,蓋上被子,躺下去睡了。
鄭云州沒有看短信的習慣。
集團那幫人也了解他,簡潔明了的請示打電話,十句之內說不清的復雜匯報就發郵件,還沒人敢請他看信息。
一大早,袁褚就等在了府右街。
他發現從邁出門檻起,鄭云州就一直盯著手機。
這個點是上班高峰,車在路上走走停停,袁褚解釋了句:“鄭總,今天非常堵。”
“沒事。”
鄭云州還在讀那條很長也很中肯的評語。
林西月建議他,如果不是關系特別親近的朋友,最好不要投資了,這家店的站位太陽春白雪,一下子把消費等級拉得過高,尋常中產家庭也不敢走進來,開不了多久就要關張,是鐵定要賠本的。
堵在車流當中,袁褚從后視鏡里觀察了一眼他老板。
這個表情是在看什么?
看財經新聞?那未免也太愉悅了一點,是有利好政策嗎?
鄭云州看完,眉頭舒展地把手機丟在一旁。
他抬起頭,敏銳地捕捉到自己秘書探尋的目光。
沒等他發落,袁褚先局促地笑了下:“鄭總,昨晚睡得很好吧,看起來心情不錯。”
“不錯嗎?”鄭云州搭起腿,閑散地靠在椅背上,“有人說我的會所要賠錢倒閉,怎么會不錯?”
袁褚火速閉上嘴,不再說了。
他心想,但你明明是一副和睦可親的樣子。
這么一繞路,鄭云州在集團早會上遲到了十分鐘。
他快步進去,解開西服的第二顆扣子,坐在了主席位上。
鄭云州主持例會向來簡明扼要,從來沒有多余的廢話,也不像趙木槿,喜歡在每場會議的開頭先抒發情懷。
高層隊伍中年輕些的,漸漸被他這樣雷厲的作風帶動,匯報越來越精練省時。
他坐下后,朝總監們抬了抬下巴,市場部一分鐘沒敢耽誤,最先打開PPT匯報。
鄭云州聽了三分鐘,還是銘昌能源業績下滑的問題,都成集團的頑瘴痼疾了。
等負責人說完,他語速很快地下達了指令:“我說兩點,一,向外求援永遠解決不了內部問題,我希望在座各位都能有這個意識;二,我看了近三年的財報,銘昌能源虧損太多,捅下的不是一般的窟窿,是個無底洞,總部一直在填它的坑”
下面有個叫江封的元老忍不住打斷:“鄭總,關于銘昌能源我有”
鄭云州架在桌上的手收了回來。
他瞇了下眼,狹長的眼眶里陰云密布:“我說話的時候您插嘴,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江封今年快六十了,從趙老爺子手里起就為銘昌賣命,現在是銘昌能源的總經理。
小鄭總上位以來,一直在集團里培植自己的勢力,一干老臣,除下自己識相主動要求退休的,余下的都被晾在了一邊。
江封看著銘昌能源不盡人意的業績,心里也明白,自己離告老還鄉不遠了。
即便看出鄭云州動了怒,他還是說:“鄭總,現在能源行業不好做,這不是我們一個公司的問題,不能全怪到我們頭上。”
鄭云州抬起下巴看他,語氣不容置疑:“好不好做的,那得看誰來做。江叔,您看是您自己遞辭呈,還是我來給你選個接班人?”
中式裝潢的環形會議室內,本就冷厲肅殺的氣氛,更是一下子降到冰點。
江封考慮過后果。
也許鄭云州會拉下臉,不管他為集團做過多少突出貢獻,照樣不顧情面地罵他。那樣正好,讓大家都看看,鄭總是如何苛待員工的。
但他沒想到,鄭云州根本懶得和他打口水輿論仗。
人家一上來就把桌子掀翻了,并且直接宣告了他出局。
說完也不再理他,鄭云州看了一眼財務部,示意他們接著往下報告。
江封雙手發抖地坐到了會議結束。
鄭云州從容起身,一眼都沒往這邊看,大步出了會議室。
等人都走了,袁褚才上來給了他一個檔案袋:“江總,這是江城的一套別墅,還有這張兩百萬的支票,除下您應得的待遇,這都是鄭總額外贈予您的,安心回家養老吧。”
江封不敢相信,他趕緊扶了扶眼鏡:“這是鄭總給我的?”
“是啊。”袁褚點頭,“鄭總說,您二十歲就加入集團,已經奉獻了快四十載,這是您應得的,收下吧。”
江封不免老淚縱橫。
他扶著桌子起身:“我我去謝謝鄭總。”
袁褚攔住他:“不必了,鄭總特意交代了不用去。我還有其它工作,先去忙了。”
在鄭云州心中,沒有那種古典文化恪守的,結局大團圓式的抒情傳統。
會贈于他人財物,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必要的、恰當的,并不指望得到感激。
第15章 和氣 是不是有誤解?
015
到周六再去抄經時, 林西月特地找出一個紙袋,裝好了鄭云州的西服和手帕。
她早就洗凈晾干,本來上次就該還給他的, 偏偏出門又忘了。
可西月在佛堂待了一整天,也不見鄭云州到園子里來。
天色暗了,關上燈出來以后,西月獨自坐在水榭邊, 苦思冥想。
秋風乍起, 將平靜的湖面吹出圈圈漣漪。
再三考慮, 她還是給鄭云州撥去電話。
不管是要留在這里,還是代由他人轉交,她總要知會主人一聲。
撥通后,在等待的過程中, 西月從心底生出一股緊張。
這種緊張變得越來越怪,和剛接觸鄭云州時, 那種由內而外的拘謹很不同, 但又說不清楚, 硬要混為一談也不恰當。
十幾秒后,那頭傳來一道和煦的問候——“喂, 你好?”
這也不像鄭云州的調子。
他的聲音從來都是冷冰冰的, 沒有這種恰到好處的溫和。
林西月以為自己打錯了, 她說:“請問是鄭總嗎?”
那個男人說:“哦, 你家鄭總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嗎?”
……并不是她的好嗎?
西月說:“你好, 我是林西月。是這樣,我借了鄭總一件衣服,要還給他, 就交給宋”
但另一頭很不客氣地打斷,自作主張地分派她說:“云州人就在這里,你要還就拿過來吧,地址是翁山路120號。就這么說,掛了。”
“不是,我沒有說我要”
林西月為這樣的武斷感到荒謬。
真是什么鍋配什么蓋!
鄭云州唯我獨尊,就連他身邊的兄弟也一樣,話都不聽人說完的呀。
她掛了電話,搖搖頭,拿上袋子往外走。
反正也找不到宋伯,就打車去給她的大恩人送一趟-
鄭云州的電話是周覆接的。
他掛斷后,又把手機放回了老地方。
然后吩咐身邊的警衛:“你現在就去禁區入口,接一位姓林的姑娘。”
警衛得了令,立刻開車去了。
旁邊坐在廊下喂魚的付裕安聽了,笑說:“林姑娘,聽起來就柔柔弱弱的,能吃得消咱們云州嗎?”
今天難得人齊,他們哥兒幾個約了往翁山上的園子里來。
這會兒牌局剛結束,還沒到飯點,便各自歇上一會兒。
周覆抓了把魚餌在手里,一股腦兒地撒下去,成團的紅鯉魚烏泱泱地涌出來,攢動著爭食兒吃。
他也笑:“鄭總把衣服都借出去了,林姑娘還能拿他沒辦法嗎?我看他是快被人吃住了。”
“又在背后議論我?”鄭云州從假山后轉出來,劈臉就是質問。
周覆裝忙,他說:“剛幫你接了個電話,有個叫林什么的丫頭找你,說要你還你衣服,我叫她直接到這兒來了。”
鄭云州看了眼自己的手機。
他夾著煙,玩笑道:“我走開這么一會兒,您就越俎代庖上了?我要死一死,不得把我公司賣了啊?”
“你公司在美國呢,我賣得著嗎?”周覆嗆他。
付裕安笑道:“我就說了,云州不在不要接他電話,他不高興的。”
周覆哼了一聲,拿下巴去點事主:“你看他那樣兒,像是不高興的嗎?巴不得人家來呢。”
付裕安果真去看了一眼,叫周覆說中了。
大概他身邊沒幾個姓林的姑娘,一提起來,鄭云州心里就有了數,眉頭也像陰涼天里的芭蕉葉似的,活絡舒展開了。
就是剛才贏了錢,也沒看他臉上露這么個笑容。
沒由來的一股燥意逼得鄭云州轉了下脖子。
兩根手指輕輕一碰,他剝開了一粒襯衫扣子,笑說:“你讓警衛去,未必能接得到她。”
“接不到就接不到,你解什么衣裳!”周覆冷眼看他t?,一臉淫邪作祟的下流樣,一語道出疑問,“講到她就起反應了是吧?”
鄭云州又卷起袖子,牽了下唇角說:“是,燥得要命。”
他不屑于否認這些淺顯的細節。
何況回回見到林西月,身體深處的感覺,都有點往這上頭靠了。
小姑娘活得分秒必爭的。
她的目標清晰明確,時間從來不會浪費在非剛需領域。
比如花上兩三個小時,吃一頓精雕細琢的曲水宴,再寫上一篇評論。
那天是個意料之外的巧合。
他不能指望每天都有巧合發生。
“挺了解人家的。”付裕安說,“看起來進展不小。”
鄭云州回了道欲言又止的目光給他。
付裕安挑了下眉:“這么不正經地看我,有事?”
他笑著舔了下牙,單手端一杯茶,踱到老付身邊。
鄭云州望了眼遠處,一支枯敗的蓮花浮動在橋洞里,莖折成了兩半,就快被水沖下去。
好一會兒了,他才若有所指地說:“你家那個侄子,在英國怎么樣?”
“你說長涇?”付裕安眉心微蹙,不知道為什么會問起這個,他說:“不太好,一去就病了,正鬧著說吃不了苦,我大哥準備接他回來。”
鄭云州抬起手腕,喝了口茶:“這幫孩子真是,以為出國交換是過家家,那么容易啊?”
付裕安搖頭:“你不知道,他不是自己要去,是被家里頭逼去的。”
橫豎這里沒外人,都是一塊兒玩到大的兄弟,也沒什么可瞞著的。
就算他不說,鄭云州去問別人也一樣,京城里各門各戶的事,只要留意去打聽,總能有一籮筐的家長里短。
周覆笑問:“你大哥在外邊就正顏厲色的,怎么到了家里還是演這么個角兒,他就不能當一個慈父嗎?做什么把我侄子逼走?
付裕安嘆了口氣說:“還不是為了他的個人問題。這小子戀上了個姑娘,陷得很深,追了一年多才確定關系。我大哥自然不會同意,他對長涇是有安排的,只能把他挪走,發配到國外冷一冷他。”
“追一年多?”周覆沒注意鄭云州黯淡下去的臉色,好奇地問:“唷,那付長涇得多喜歡她?他可不像有恒心的人哪。”
付裕安說:“是,我大哥和你一個想法。我送他去學校的時候,看過一眼那姑娘,好嬌嫩的一個美人,也難怪長涇放不下,模樣記得,叫什么我倒是”
始終沉默聽著的鄭云州回答了他:“叫林西月。”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陷得很深這四個字上。
原來付長涇追了她這么久。
以他的相貌家世,外加這樣的用情程度,應該沒有幾個女孩子能招架得住,林西月居然扛了一年。
這小姑娘吃秤砣了吧?心這么鐵。
鄭云州話音低沉,但引發的驚駭卻不小,堪比湖中滾落一塊巨石,濺起漫天水花。
付裕安和周覆同時盯牢了他。
周覆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林西月,剛才說來給你送衣服的,也是她?”
“是她。”鄭云州轉身,把茶杯放在桌上,坦然地承認。
他行事也許不正統,不那么合乎情理道義,不在普世認可的條框內,但一定夠光明磊落。
鄭云州要落在古代當盜賊,大概也是會在別人家門上貼白條,說我今夜三更來取的那種。都明牌了,家要還是被沖散,只能怪你技不如人。
周覆匪夷所思地說:“你沒搞錯吧?你老鄭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至于去偷小輩的?”
“我犯得上偷嗎?”鄭云州的眼神晦澀不明,語調微微下沉,“要真是看上了她,那也是明搶。”
周覆笑:“強搶民女的搶?”
鄭云州好心情地和他玩字謎:“燒殺搶掠的搶。”
但付裕安面部肌肉僵硬,站在原地沒動,也沒笑。
他心里明白,鄭云州八成是要動真格的。
鄭云州從來不講規矩,他的世界里沒有束縛人的條條框框,不敬畏鬼神報應,也不屑于給自己捆上道德準繩,只有達到目的這一件事。
他往心儀的獵物面前一站,滿身的征服感和掠奪感。
付裕安說:“老鄭,大哥家的事我一向中立,但你這樣是不是”
鄭云州眼神銳利地看他:“怎么,你認為我不是你侄子的對手?”
“恰恰相反,我認為你抬一抬胳膊就能撂倒他。”付裕安脫口而出。
鄭云州停頓下來,漫不經心地笑了。
過了片刻,付裕安還是張嘴說了句:“老鄭,真有那一天的話,別傷害長涇。”
“看在你的面子上。”鄭云州答應了。
林西月是第一次來翁山。
來之前她并不知道,這是京里頭的禁區。
出租車師傅把她放在了離卡口兩百米近的地方。
他指著前頭說:“姑娘,再往前我可就上不去了,你自個兒走吧,但我估計你也難進,這不是一般老百姓來的地兒。”
林西月沒多說,付完錢就下了車。
她手上提著個袋子,抬起頭,無奈地望了望天。
山巔傳來的鐘聲撞破了暮色,棲在柳樹梢頭的雀鳥被驚得飛起來,幾雙翅影從地面劃過。
這幫膏粱子弟,哪里來這么多麻煩的體統?
林西月往前走,一輛軍牌奧迪旁站了個年輕警衛。
他開口叫她:“是林小姐嗎?來還鄭總衣服的?”
她遲疑地點點頭:“嗯,是我。”
警衛開了車門:“鄭總讓我來接您進園子,請上車。”
還要上車嗎?
光是來這兒她都后悔了。
林西月抿著唇笑:“只是還東西而已,我就不過去了,麻煩您把衣服給他,再見。”
她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轉過身,小跑著從坡道上下去。
西月跑得很快,像生怕警衛會追過來,把她搶上車子載走一樣。
隔開一段了,沒有聽見身后有響動,她才停下來,扶著路邊一棵楊樹,喘了幾口大氣。
林西月拿出手機。
她一邊在樹蔭底下走著,一邊給鄭云州發信息:「鄭總,您的衣服交給警衛了,再次感謝。」
發完她就把手機塞進了背包。
鄭云州好像沒有回人信息的習慣,就連上一條評語也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但她該做的要做好。
林西月走了好長一段。
還沒下山,一輛黑色賓利從后面跟上來了,不斷攏向她。
她害怕地避讓,一味往人行道上躲,不知道這車貼得自己這么近,是要干什么。
車慢下來,勻速跟在她身邊,始終和她并駕齊驅,也沒超過她。
車窗無聲下降,林西月蹙著眉往里眺去一眼。
鄭云州單手扶了方向盤,系著紅繩的冷白手腕上,跳動著落日的金色光斑。
他停穩在她面前,夾了煙的手點了下她:“上車。”
又是這種不容分辨的命令式口吻。
西月連拒絕都無從開口。
她只能硬著頭皮開了門,乖巧地叫了句:“鄭總。”
“安全帶系上。”鄭云州抽完最后一口,把煙丟了出去。
林西月照辦不誤。
做完,她小心翼翼地對他說:“鄭總,我回學校。”
涌動的山風把她的頭發吹到了一側。
可能是走了太久,她雪白的面孔浮上一層淡粉,人也微微喘動著。
和平時那副恬靜模樣比,多了股生動鮮活。
鄭云州只掃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
他踩下油門:“否則還能去哪兒?我也不是每天都那么有空,能帶你去吃飯。”
“我不是這個意”
林西月不知道他為什么又生氣了,說了幾個字便停下來。
她抿了抿嘴唇,最終還是決定只說兩個字:“謝謝。”
鄭云州喜怒難辨地問:“你又謝什么?”
“就算謝老天爺吧,讓我在下山路上碰到鄭總,正好走累了。”林西月牽動面部肌肉,朝他露出一個甜笑。
以她對鄭云州的了解,不能說謝謝他來送她,一定會被罵自作多情。
對于她的討好,鄭云州當做沒看見,也不再說話。
這一題總算是過了。
西月轉過身,悄悄吐了口氣。
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她現在深刻理解到了。
車開下山后,鄭云州驀地提起一句:“不是我叫你來送衣服的,是我一個朋友,他們喜歡和姑娘開玩笑,別介意。”
他這是在對她解釋事情經過嗎?
還有那么點道歉的意思?
林西月哪里敢當,她忙道:“我知道不是您的主意,沒關系。本來想去園子里走走,但天都快黑了,怕不方便,我就沒上您派來的車。”
“撒謊。”鄭云州嗤了一聲,眼梢冰涼地看著她,“你才不會想去走走,巴不得躲得越遠越好。”
他說完,偏過頭,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良久,沒聽見這個伶俐鬼發t?表意見,鄭云州轉頭睨了她一下。
這姑娘睜著雙水杏眼,正楚楚可憐又萬般無奈地朝他看來。
鄭云州不禁問道:“怎么了?”
“鄭總。”林西月忍不住央求他,“您能對我和氣點兒嗎?”
老這么刀刀見骨的說話,她如坐針氈啊。
鄭云州不習慣迂回的表達,也沒有耐心一層層地剝繭抽絲,總是一針就扎出血來。
但他的身份和地位擺在那兒,就算講話再怎么尖刻難聽,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這是第一次,有人當著鄭云州的面,直言他不夠和氣。
他史無前例地結巴了一下:“我我說話不和氣嗎?”
天地良心,這已經是他最柔和的語調了。
方才警衛來復命,說沒能接到人,只拿回了鄭先生的衣服,林姑娘跑掉了。
聞言,鄭云州丟下一屋子的患難之交,站起來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也許是山路太長,這邊出行又沒有交通工具,他要不趕快點兒,林西月那樣吃苦耐勞的性子,她真能靠一雙腿走下去,等回了學校又疼得難受。
為了讓鄭云州認清自己,日后見面也能柔風細雨的,不至于這么如履薄冰。
林西月鼓起勇氣搖頭:“您是不是對和氣有什么誤解?”
鄭云州被氣笑了。
他扶著方向盤,自我調節似的往后仰了仰脖子:“好,那你說,怎么樣才叫和氣?”
林西月戰戰兢兢地說:“不在談話中傾向于反駁,用委婉的敘述代替咄咄逼人,盡可能順著對方的意思講,哪怕心里并不認同。”
鄭云州嗓音冷下來:“付長涇就是這樣的嗎?事事都尊重你意見?”
“嗯,他是的。”林西月點了頭。
鄭云州下頜緊繃,陰陽怪氣地說了句:“噢,厲害。”
好不倫不類的稱贊,像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
說服他的成本很高,一直到把林西月送到宿舍樓下,鄭云州都沒再開口,臉色比在山上碰到他時,難看了不知幾多倍。
她都做好準備被扔下去了。
他停穩后,西月趕緊下了車,隔著玻璃對他說:“鄭總,再”
沒等她說完,鄭云州已經一陣風似的把車開走了。
林西月悵然地站在路邊。
她的袖口還沾著鄭云州身上的沉香氣味。
應該是他在喝茶時沾上的,很名貴的香料,聞起來有股近乎腐朽的奢靡。
今天確實冒失,怎么敢和鄭云州說那些的?
就因為他道了一個歉,她就覺得他好說話了?
莊齊抱著書回來了,拍了她一下:“你站在這里看誰呢?”
“一個聽不進諫言的暴君。”林西月說。
“”
第16章 表哥 七老八十
016
周四下午刮大風, 西月下課后回了趟宿舍,拿上資料就去了自習室,怕晚上降溫, 她換了件厚些的外套。
今天沒什么胃口,晚飯她就在食堂喝了點粥,隨便對付了一下。
看到十點多,身邊不少同學陸陸續續地開始回去, 西月仍低頭寫著。
正翻答案參考時, 一陣馥郁的鳶尾香氣由遠及近, 直觀無礙地飄進她鼻子里。
一聞就知道,是舒影坐到她旁邊來了。
西月拿筆在書上劃了一條,標記出來,方便下次復習時重點看這道錯題。她說:“小影, 這么晚了還過來?落東西了嗎?”
“你怎么曉得是我?”
林西月說:“香水味呀,誰都不如你身上好聞。”
舒影撐著頭對她笑:“算了, 你不如說我噴得太濃, 像沒見過世面的窮酸丫頭, 刷著男朋友的卡裝富家小姐,其他人就是這么講我的。”
林西月很不理解:“無冤無仇, 為什么要這么說你?”
舒影聳了聳肩:“不知道啊, 她們就是喜歡議論這些, 搞得我挑裙子都有壓力, 就怕被罵毫無高級審美,窮人乍富的臭德行。”
“審美這么主觀的東西就沒必要拿出來講了。”林西月放下筆, 拍了拍舒影的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不同看法和目光, 你不可能把自己都嵌套進去,讓所有人都滿意。”
“人人都喜歡的那個樣子,你也承受不住。”
在她看來,太過在乎外界的評價,是在給生命里的旁觀者賦權,讓他們高高在上地來審判自己,這無疑是對自身的隱形暴力。
舒影知心姐妹般抱了她一下:“和你說話真舒服,不但沒有攻擊性,還受益匪淺。”
“所以?”林西月就知道她還有話說。
舒影抬起臉沖她笑:“明天沒課,早上幫我在圖書館占個位置,求求你。”
林西月說:“占了位置不去不道德,我無法面對學弟學妹們嫌棄的目光,不要。”
“我這次一定去,好不好?”舒影搖了搖她。
“只占十分鐘,你遲到我就讓給別人坐啰。”
“沒問題。”舒影給她留下一杯熱飲,踩著小高跟出去了。
西月很少羨慕什么人,小影算一個。
活潑天真得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而她呢,早在幼童時便識破了陰暗惡毒的人心。
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西月卻鮮少被看見、被接納。
因此,她的性格底色厚重得仿佛一層青苔,不透氣,也不輕松。
西月抬起頭,窗外夜色深沉,濃得像積留在硯臺里的陳墨。
她倏地笑了一下,沒關系,都已經咬牙走到這里了。
再堅持一段吧,相信路的盡頭會是光亮和溫柔。
第二天去圖書館時,舒影趕在林西月挪開書之前到了。
西月說:“我以為你又不來呢。”
“來啊,學期都過半了,我書還沒開始看,期末考怎么辦?”
“嗯,那快翻開你的新書,和它打個招呼吧。”
一晃幾個小時過去。
舒影支著腦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她往對面看了一眼。
林西月做題時很專注,握了筆的手游走在書頁間,因為常年待在室內,她的膚色是一種很不健康的慘白,纖細的手指拈住了卷面,襯得紙張微微發黃。
還記得班上同學開過一個玩笑,說林西月用起功來,那叫一心無旁騖,就算你在她旁邊殺人分尸也影響不到她,硬是把圖書館的暗紅桌椅坐出寺廟蒲團的虔誠架勢。
舒影小聲叫了句她:“西月,十二點多了,我們去吃飯吧?”
“嗯。”林西月這才合上書。
抬起頭,發現一大早擠在身邊的人都走了。
她們去食堂打飯,端著餐盤坐下后,一個滿身名牌的研究生學姐打面前過,舒影當即跟西月說:“認識她嗎?她和她導師的事被男友寫成PPT了,學校正處理呢。”
“有這種事?”西月驚訝得呼吸都屏住了,“她導師不是王教授嗎?看起來挺有師德的。”
舒影撅了撅唇:“所以說啊,一個人的專業和操守totally兩碼事!“
西月說:“別中文夾著英文說,怪別扭的。”
“那不好意思,我最近在考托福。”
“準備去美國讀研啊?”
“嗯,我男朋友說送我去。”
“蠻好的,先恭喜你了。”
舒影笑笑,整個班上,她也只敢小小地和林西月炫耀一下。
別人聽了會嫉妒,會陰陽她攀高枝,說不定還要使絆子,但西月不會。
盡管她不怎么熱情,但為人真誠,專注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她的嘴巴里,從來蹦不出一句閑話。
一個不評價好壞的人,自然不會有太重的得失心。
吃得差不多了,舒影唉的一聲:“復習不明白啊,國際法的法條是民國人翻譯的吧?不文不白的。”
“就像法制史里的褫奪公權是吧?”西月喝著湯,玩笑說。
舒影五官都皺到了一起:“總之就是很晦澀,而且重點也太多了,領土法、海洋法、條約法……”
看她嘴角沾上了油,西月遞了張紙巾給她:“擦擦吧,吃飯就別說這些了,一會兒胃疼。”
舒影接過去:“聽說了嗎?付長涇回國了。”
“他不是才去沒多久嗎?”西月捏著筷子問。
舒影神秘一笑:“是啊,但付公子身嬌肉貴,受不住大不列顛島上的陰風,聽說病了好長時間呢,為了他的身體健康,交換只好終止。”
林西月哦了聲。
“還是人家女朋友呢,這也不知道啊,你根本就不關心他呀。”
西月懨懨地說:“關心他的人都排到學校外面了,用不著我。”
她曾瞄到過一眼付長涇的手機。
就算他生龍活虎的,每天也短不了有姑娘給他發慰問消息,什么t?“吃了嗎?”,“昨晚睡得好嗎?”,“想喝什么?”
舒影湊過來,小聲說:“程和平的爸爸在衙門里,他偶爾能見上付長涇的父親,聽他說啊,付公子為了能和你在一起,在家沒少吃排頭。”
聽完這樁內情,西月卻只問了個最不要緊的問題:“程和平是誰?”
“我男朋友。”
“喔,原來叫這個名字。”
舒影覺得她沒救了。
和她說這些,有種在朽木上雕花的無奈感。
她瞪了西月一眼:“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西月也好奇:“那重點應該是什么呢?”
“重點是”舒影懷疑她在裝模作樣,懷疑到自己都結巴了,“重點是他家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你們兩個大概不能善終。”
西月平平淡淡地嗯了聲:“這我早就知道。”
她從來就沒想過,這份不親不疏的關系能走多遠。
這下輪到舒影目瞪口呆了。
付長涇這碗迷魂湯,灌倒了學院百分之八十的女生,但林西月仍然清醒鎮定。
看舒影的下巴快掉下來,西月伸手替她合上了:“你想想看呀,他們這種人戀愛結婚,都是奔著強強聯手去的,我一窮二白,有什么值得人家花心思?這點自我認知都沒有,那才招笑呢。”
咂摸了一陣她的話,舒影又說:“可是付長涇很癡情。”
林西月笑了下,沒作聲。
那就是付長涇自己要解答的人生課題了。
他要想在這樣的制度性壓迫里,撕下身上提線木偶的標簽,去突破個人命運的悲情演繹,把被消解的自由意志奪回來,不再扮演聯姻中的權力質押品,光靠生病來博得家里人同情,那可行不通。
不是西月冷漠,而是她的生存問題還亟待解決,實在共情不了這樣的天之驕子。
舒影看她對這些事一點敏感度都沒有,有些擔心。
她點破了句:“付長涇回國了,家里拿他沒辦法,很可能會打你的主意。”
“猜到了。”林西月苦笑了一下。
所以說,還是要早點和付長涇分手。
付家真打算從她身上著手,林西月想,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學生,可能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吃完飯,站在食堂外等小影的時候,西月給弟弟打了個電話。
往常是董灝給她打,他晚上下班到了家,就要向她報平安。
但昨天一直都沒有他的音訊。
早上起來,西月本來準備問問他,一看書又給忘了。
董灝的聲音聽起來很難受:“姐姐,我昨晚躺床上就睡著了。”
西月溫柔地問:“生病了嗎?哪兒不舒服?”
董灝咳了聲:“可能感冒了,喉嚨痛,頭暈,還拉肚子。”
“聽起來蠻嚴重,去醫院看過了沒有?”西月說。
“不不去,不花那個冤枉錢,幾天就好了。”
怕姐姐再啰嗦他,董灝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掛掉了。
起了一陣秋風,西月站在食堂門口,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從枝頭飄下來,落到了她的腳邊。
她捏著手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隱隱的不安。
“走吧。”舒影從里面出來,拍了下她。
林西月半天才回神:“嗯,好。”
舒影看出她心不在焉:“你怎么了?”
“沒事,去自習吧。”林西月笑笑。
她在圖書館里坐到了六點。
估摸著董灝快下班了,林西月才出了校門去坐地鐵。
到了銘昌集團,她照舊先和大堂保安問好,順便請他幫忙,刷員工卡摁一下電梯樓層。
林西月明眸善睞,一張人畜無害的清純臉,誰見了都喜歡。
每次保安看她來了,就會和她說上幾句話,全是關于董灝的。
今天保安又說:“你弟弟最近瘦多了,早上在男洗手間我聽見他在咳嗽,肺都要咳出來了,是不是病了?”
“我就是來帶他去看病的。”林西月擔心地說,“他性子倔,講兩句就要掛我電話,只好過來一趟。您平時可別和他較真,多擔待他一點。”
保安頻頻點頭:“哎,不會,你快去吧。”
她下到了負一層,出了電梯后又往前走了一段。
還沒有找到董灝,倒先認出了一張熟人面孔。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角落里,車窗打下來了一半,趙恩如柔婉的面孔朝著外面,鼻子皺著,嘴巴也撅了起來,面上還掛著未擦凈的淚痕,像是剛剛哭過。
她身旁坐著的男人來扳她的肩:“好了,怎么越大還越嬌氣了?”
那男人應該還不到三十,舉手投足卻自成一派穩重,面容白俊。
來趙家兩年多,林西月都沒見過這號人,也不知道趙恩如還有男友。
這樣親昵的舉止,只能是男朋友吧。
趙恩如扭臉扭得很用力,頭發都跌到了另一邊的肩上,她猛地抱住了他:“表哥,你這次調回來,就不走了吧?”
她男友也緊緊將她摟在懷里:“不走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我好想你。”
“我也是。”
一陣細微曖昧的聲響傳來。
他們應該是吻上了。
表表哥?
從現代倫理上來講,這好像不太行吧?
封建制度都被推翻這么多年了。
偶然撞破這種事,林西月臉上騰地燒起朵紅云,耳根子熱熱的。
她剛要躲開,免得趙恩如看見她尷尬。
一轉身,鄭云州從電梯出口過來了。
他穿一身正統黑色西裝,溫莎結飽滿地束在脖間,步履從容。
林西月曾聽趙家的傭人討論,說鄭總的西裝都在意大利定制,二十幾位工匠協作,全手工縫制,面料是十二微米直徑的羊毛,針腳密度達到每英寸二百二十針,這種極致細度能大大提升舒適性和柔軟度,展示細膩觸感和高雅外觀。
這些關于羊毛材質和針腳細密的研究她不懂,也不明白有錢人為什么能奢侈講究到這個地步。
她只是覺得,鄭云州步履從容地朝自己走來,有份獨一無二的尊貴優雅。
這得歸功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高慢勁兒,尋常人拿不來這份作派。
比起工序繁雜的西裝本身,穿著它的鄭云州,更像一件矜貴奪目的藝術品。
眼看他越來越近,而趙恩如那邊還在情意綿綿地互訴衷腸。
林西月只好豁出去,稍微給二小姐個提示。
起碼讓她知道,她另一位冷峻威嚴的表哥就要發現她了。
西月想,他們家庭內部應該還沒有溝通過這件事,否則何必遮遮掩掩地跑到停車場來見一面?
拿定主意后,她調度全身的力氣咳了兩聲。
鄭云州的目光迅速被吸引過來。
“干嘛呢你!”他往林西月那里走了兩步,冷聲道。
西月側身站著,試圖用自己瘦薄的身形去擋他。
她笑得很假,不斷地靠攏他:“鄭總,真巧。我有點事要和你說。”
鄭云州感到不對勁。
無論是她故作熟稔的姿態,還是刻意捏起嗓子的嬌柔,都讓他覺得可疑。
平時她才沒這么大膽子。
但還是在她面前站定,皺了皺眉:“什么事?”
西月不時瞟著恩如那兒,一邊拖延時間,手掌禮貌地向上抬起:“可以到這邊來說嗎?”
不知她扮什么鬼,鄭云州眸底劃過一絲慍色:“林西月,我很忙。”
為了爭取更多的撤退時間,情急之下,西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左側的白柱后面拉:“您來,一下下就好,很快的。”
鄭云州被她扯著,像腳下沒力氣似的,由她帶著往前走。
林西月停下來,看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
在鄭云州發火前,她趕緊識相地松開了他。
確定這里是個盲區后,西月琢磨了個漏洞百出的開頭:“那個您最近身體好嗎?”
鄭云州狐疑地看她:“我是七老八十了嗎?你到底什么名堂!”
很快,西月聽見高跟鞋噠噠的輕細聲響。
應該是恩如逃走了。
西月松了口氣,繼而朝他露出個微笑:“沒事了,您快去忙吧。”
“”
鄭云州走了。
走之前,面色冷肅,手指警告性地點了點她,險些戳到她的臉。
那股仗義為姊妹的意氣下去,西月真怕了。
她往后退了兩步,手指攀在白色的墻柱上,用得力氣太大,有粉末簌簌地往掌心掉。
鄭云州快步上了車。
已經耽誤了好幾分鐘,袁褚趕緊倒出去。
駛入街道時,他問了句:“剛才是林小姐找您?她又有麻煩了?”
他看見鄭云州抬起唇角t?,像是無可奈何笑了:“誰知道她,鬼鬼祟祟的。”
聽上去,鄭總還挺喜歡她的鬼鬼祟祟。
接著,袁褚又報告了另一件事:“您堂弟的車,在我們前面幾分鐘開出去了。”
“都分開幾年了,梁城和恩如還沒斷哪?”
鄭云州聽得頭疼,抽出一支煙夾在指間,用力揉了揉眉骨。
涉及趙鄭兩家的秘聞,袁褚干笑了聲:“倒沒看見恩如小姐,只有小鄭主任。”
鄭云州也沒心思厘清這些兒女情長。
他抽了口煙,撣了下西裝褲面上沾到的灰,懶散地說:“隨他們去鬧吧,管不了。”
第17章 木欒 砸中她
017
這么段插曲過后, 林西月找到董灝時,天黑透了。
他垂著頭,站在姐姐面前:“我說了沒事, 你怎么還要過來?”
董灝語言發育遲緩,到現在也難說出一個完整的長句子,總要停頓一下。
林西月說:“怎么沒事?感冒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啊,何況你身體又不好, 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哎, 不用了吧。”
董灝不肯跟她走, 梗著脖子站在原處。
林西月沒能拽動他。
奇怪了,鄭云州身體精壯,不知比小灝強多少倍,她剛才怎么拉動的?
西月又來抱他的手臂, 放軟了聲音:“聽話,你快點跟我去呀。”
“真拿你沒辦法, 等我一下。”董灝紅著臉說。
“嗯, 等你啊。”
林西月就這么站在墻邊。
這小子, 越大還越疏遠她了,性格也固執了很多。
下班以后, 西月要領著他去大醫院檢查, 但董灝怎么都不肯。
姐弟倆僵持不下, 最后西月敗了陣, 沒能拗過弟弟,進了一家社區診所。
醫生給他聽了下肺部, 說沒什么事,支氣管發炎,最后開了點消炎藥。
取了藥出來, 董灝心疼姐姐付掉的鈔票,氣道:“這下好了吧你放心了!”
西月把藥袋塞給他:“放心了,你今天要不來醫院,我都睡不著。”
姐弟倆在路邊找了家餐館,各點了一份云吞面吃。
這是家小店,連個服務員都沒有,把云吞撈進碗里后,老板就在取餐口喊:“面好了。”
林西月放下包,她走到窗口,說了句謝謝。
連端了兩碗滾燙的面,西月白皙的指腹上,燙出一排月牙狀的紅痕。
她抬起手吹了吹,把筷子和勺子各擦一遍后,拿給弟弟:“快吃吧。”
西月坐下來,看了眼他狼吞虎咽的樣,又用勺子舀了六七個放進他碗里:“姐姐吃不完,你幫我吃了吧。”
董灝被燙得吸起腮幫子:“你也多吃點那么瘦。”
今天看她站那兒等自己,夜色里一抹纖細的影子,像是風一吹就會歪倒。
西月攪著湯水說:“就是吃不下啊,這半碗我都覺得撐呢。”
“姐,我也會包云吞,煮出來的味道還不錯,要是我我能開個店就好了,肯定賺錢。”董灝吃飽了,又開始躊躇滿志。
西月點頭,不肯掃他半分興,她答應下來:“等姐姐上班了,攢夠錢就給你開一間比這兒還大的店,好不好?”
董灝高興地嗯了聲:“你對我真好。”
“什么話,你是我的弟弟。”
吃完飯,把董灝送到了地鐵口,反正離學校也沒幾條街了,西月打算走回去。
京城的夜晚車水馬龍,無數紅色尾燈連接在一起,匯成條流動的長河。
她走進老舊的街道,青磚壁上攀了一墻碧油油的爬山虎,綠葉在微風里起起伏伏。
也許胡同的樣式大同小異,那天鄭云州帶她去濯春吃飯,仿佛也經過了這一面綠藤。
只不過那會兒是傍晚,她走在鄭云州身邊,看看年深日久的圍墻,又看看他,臉頰像被天邊霞光浸染,紅得發燙。
快到學校時,等在路邊的一輛車忽然靠近了她。
西月嚇得往旁邊躲了躲,怎么最近總碰上這種事?
車窗打下來,付長涇年輕溫雅的面容出現在霓虹燈光里。
和走之前相比,確實添了幾分憔悴的病態,看來傳聞是真的。
他在倫敦待不慣,家里不得不停止出國交換計劃,派了專機接他回國。
“月月,你去哪兒了?”付長涇開口問她。
有舒影的提前預告,林西月見到他也不驚訝,倒有種奇異的安定。
不管他是為什么回來的,他人在國內,能見上他的面,總比在國外要好提分手。
她往前走了一步:“我去看我弟弟了,你一直在這里嗎?”
付長涇說:“嗯,你沒回我的信息,也不接電話,我一直都在等你。”
他一身內斂的書卷氣,額間總是很閑逸的模樣,瞳孔也是淺淡的琥珀色。
舒影曾經說,付長涇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片清爽的薄荷。
西月拿出手機給他看:“沒電了,不好意思。”
付長涇笑著說:“能上來嗎?這么說話很累。而且這邊不讓停車,再過一會兒,交警就要過來趕我了,上車好不好?”
他總是習慣性的,在一句話的結尾加上好不好,用來表達他的尊重和友善。
這溫柔一刀,斬下了學校里成百上千個姑娘的芳心。
西月抿了下唇瓣,遲疑一會兒,還是上了車。
她坐上那輛奧迪,寬敞的后排空間讓她尚有余地和付長涇保持一段距離。
付長涇知道她的心思,也沒在意。
他笑了下,吩咐司機說:“去松石畫廊。”
“去那里干什么?”西月扭頭問他。
她聽過這家畫廊,是趙青如名下的產業,前兩年剛開起來。
三小姐雖然個性驕橫了些,但在藝術這一領域,她有著非常獨到的鑒賞力,很多傳統古典畫作,趙青如都能解構出新穎理解。
付長涇解釋道:“那兒正在辦展覽,我媽媽讓我去幫她挑一幅畫,她書房里正缺這么樣東西。”
西月急著說:“其實我對油畫”
他溫和地打斷她:“不是油畫,是山水花鳥畫,你擅長的。”
頭一回曉得西月藏了這么一手好本事,還是在大二那年開學的文藝演出上。
當晚舒影要彈鋼琴,西月臨時去化妝間給她送散粉。
正巧,一個學妹的禮服上沾到了墨汁,眼看就要到她登臺了,急得團團轉。
林西月看了一眼,思索片刻:“找一支毛筆來,我有辦法。”
幾個人跑出去,很快帶回了她要的工具。
西月蹲在地上蘸墨,以那團墨汁為中心出發點,在學妹的大幅白紗上,很快繪出了一卷秀麗的遠山近水,倒比原先的裙子更具特點和美感。
當時付長涇就在她身邊,問她說:“我看你的手法,有點像湖州竹派的畫技。”
“哪來的什么派啊。”林西月噗嗤一聲,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了,她說:“小時候家里有面屏風,寫字寫得無聊的時候,我就描上面的紋樣玩。”
后來付長涇回想起來,那大概是他精心鋪陳的人生里,一次僅有的極為潦草的心動。
車在畫廊前的街道上停下。
這個地方在東二環,西月是第一次來。
青銅門隔開了外界喧囂,門楣上高懸黑底燙金的匾額,寫著“松石”兩個字,幾株青黃交錯的木欒樹不禁吹,給北風壓彎了腰。
付長涇先下了車,他打開門:“下來吧,月月。”
西月一只腳邁出去,烏黑柔順的長發霎時被大風吹亂。
她剛站穩,就急著伸手去整理頭發。
還沒有理順,就落入了一個柔暖的懷抱。
付長涇抱住了她:“我好想你,我是為了你才回來的,知道嗎?”
另一頭,幽深濃郁的夜色里,緩緩走出一個鄭云州。
他剛停好車,眼睛里就落入這么一幕小兒女纏綿的景象。
鄭云州頓了頓,點煙的動作停留在半空,攏火的手垂落下來。
他漆黑的瞳孔一縮,閃過一道陰森而尖銳的寒芒。
林西月從來沒和男朋友挨得這么近。
她覺得很不舒服,用力地推開了他:“付長涇,你不要這樣。”
怎么去了一趟英國,好習慣沒見他學到,舉止倒是變輕浮了。
鄭云州隔得遠,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只隱約一個輕軟的調子,隨著晚風飄入他耳內。
也許在撒嬌,也許在害羞。
小情侶分別這么久,難免想念。
他站在梧桐樹的陰影里,眼神黯了又黯。
鄭云州承認,這幅畫面對他的刺激不小。
直到現在他都冷靜不下來,也無法鎮定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所以遲遲不肯邁動步子。
鄭云州一陣陣地發悶,就像潮濕的梅雨天里,一個人待在不開窗的房間,一切陰暗而晦澀的情緒,都堆積到了他的胸口。
他不知道有t?什么辦法能遏制這股妒火。
或許現在就上去,親手把付長涇抱著她的一雙胳膊擰脫臼,稍微能好點兒。
他點燃煙,深深地抿了一口。
靠著煙草平靜下來后,鄭云州把煙夾在了指間,目不斜視地,從旁邊邁了過去。
就像沒有看見他們這對鴛鴦。
但架不住付長涇熱情。
他主動打招呼說:“叔叔。”
鄭云州和他親叔叔付裕安是同學。
每次在飯局上碰到,總是湊著一塊兒叫,久而久之成習慣了。
林西月站在他旁邊,也禮節性地點了個頭。
但鄭云州對這些禮貌視而不見。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深邃立體的臉上,是一貫的冷漠和輕慢。
付長涇了解他的脾氣,也知道這一位有目下無塵的資本,所以從不敢計較。
他便又說了句:“想不到今天您也來了。”
鄭云州眉眼冷淡地回:“怎么,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聞言,林西月忍不住去看他。
鄭總在溝通方面的領悟力還是這么頂。
根本不用管對方的死活。
付長涇如此親和的社交開場,正常人都不會這樣理解好嗎?
柔和月光下,鄭云州也似嘲非嘲的,冷淡地看著她。
只是這份目光里,總像洶涌著一道凌厲的復雜情緒,比一切的言語都鋒利。
像要把她活剮了似的。
可能還在生傍晚的氣吧,林西月心里一陣忐忑,不敢再和他對視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您當然可以去任何地方。”付長涇仍好脾氣地笑,“叔叔,我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林西月。”
鄭云州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吱作響。
下一秒,他擰出一個陰郁的笑:“真漂亮。”
客氣如付長涇,也不知道這一句該怎么接。
怪里怪氣的語調。
哪個大人會這么當面夸小輩的女朋友?
門口只剩他們三個,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安靜得可怕。
林西月在一股強烈的被注視感中抬頭。
她看看付長涇,又看看鄭云州。
而這兩個男人都在看她。
西月的四肢陷入僵硬,只能虛弱地牽起唇角:“鄭總謬贊了。”
鄭云州也跟著笑了,仿佛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他抬腿進去,丟下他們二人在門口。
尷尬過后,付長涇拉起了林西月的手,安慰她說:“叔叔脾氣不好,你別介意。”
“沒事。”
林西月低下頭,把手抽了出來。
她在心里說,我比你更知道,鄭云州渾身上下不好的地方,也只有脾氣而已。
付長涇領著她進去。
展廳內亮起無數盞燈,將長廊照徹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冷調的白麝香,在暖熱的室內聞起來,分外清冽。
只走了一小段,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她和付長涇,開始竊竊私語。
有人把趙青如拉過來:“哎,這不是在你姑媽家抄經的那個嗎?你請她來的?”
“我怎么可能會請她呢!”趙青如端起香檳喝了一口,“沒看人家男朋友在旁邊嗎?她可是付公子的心上人,我能說什么?”
“就這么愛她嗎?剛回國,付長涇自己病還沒怎么好呢,就帶她出來瞧熱鬧。”
身邊的姐們兒還要呱噪什么,被趙青如捂住了嘴。
她們說話的時候,旁邊就一直有道視線睇過來。
盡頭是她的表哥,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站在這里的,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趙青如不敢說下去了。
她總覺得,鄭云州好像對林西月很不同。
至于究竟哪里不同,趙青如也說不上來。
也許是可憐她,男人不都喜歡同情貧苦但堅強的漂亮女人嗎?
把自己當作無所不能的救世主,好好地炫耀一番龐大的權力和財勢。
千百年來,“救風塵”這項光榮使命,已經牢牢刻進了中國男性的骨血里,雖然林西月也不算淪落風塵,但令趙青如沒想到的是,她表哥這樣英明的人,最后也落入了這種老套的窠臼中。
想到這里,趙青如又刮了林西月一眼。
嘁,不就長相溫婉一點,會說兩句漂亮話嗎?有什么吸引人的!
一進門就被密不透風的議論包圍,林西月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如果不是有話要對付長涇講,她根本不愿參與這種無聊至極的消遣。
大概因為身份懸殊吧,倘若今夜付長涇牽著的人是哪一位千金,興許都不會有人注意到。
這群家世不俗的看客們,都在因她的自不量力而神經高亢,恨不得舉杯下注,賭她最后一定會被付長涇拋棄。
她隨手指了一副作品:“就這個吧,仙鶴延年,很好的意頭。”
“青如姐。“付長涇抬手叫了下主人。
趙青如很快走過來:“付長涇,怎么了?”
礙于付公子的顏面,她也沖西月點了個頭,前所未有的客氣。
林西月倒不在乎她的態度。
她是喜歡還是厭惡,對西月來說都沒有區別。
付長涇抽出張卡給她說:“西月喜歡這幅畫,賣給我吧。”
哪怕在門口受了鄭云州刁難,對著他的表妹,付長涇仍然彬彬有禮,實在是一個無可指摘的紳士。
趙青如接過:“好,一會兒就送到你車上,稍等。”
趁這個間隙,林西月說:“我去趟洗手間。”
這里面暖氣太足了,熏得她頭昏腦漲,她想去洗把臉。
林西月往里走。
她頭一次來這兒,路上也沒看見服務生,只能自己找,誤入了展廳的盡頭。
這里辟出了一方茶室,門檐卷著竹簾,裊裊的茶煙從桌上升起,而坐在紫檀桌邊的人,是鄭云州。
目光相碰的一瞬間,林西月叫了他一聲:“鄭總。”
“進來。”
鄭云州拎著一個紫砂茶壺,手臂抬高,琥珀色的茶湯蜿蜒流下,在杯中激起一圈漣漪。
看他那副臉色,林西月想,還是道個歉比較好,免得有什么誤會。
她走進去,在他面前坐下:“鄭總,下午我是”
“等一下。”鄭云州用茶壺點了點門,“你去關上。”
他不喜歡談話的時候被人打擾,這她知道。
西月見怪不怪,起身關好門后,繼續編了個借口解釋:“下午的時候,我本來是想提醒您,你眼睛看起來有點紅,這是肝火旺的表現,最好吃點清涼降火的東西。”
“是嗎?”鄭云州根本不信,但還是擺出一副采納的態度,“你還懂這個?”
西月把食指和拇指黏一起,小心地舉起來:“和我們鎮上的土郎中學的,一點點。”
她不覺得這個拙劣的借口能騙到他。
只求把話說開以后,下次在其他場合見面,別這樣劍拔弩張的。
鄭云州點了點門外:“男朋友回來了?”
這語氣,好像他是自己的長輩一樣,蠻怪的。
林西月點頭:“嗯,在校門口碰上,說讓我給他媽媽挑幅畫。”
端到他唇邊的杯子生生頓了一下。
鄭云州笑得意外,又透著一股詭譎:“哦,看來他還打算帶你見家長。”
而林西月只看見他的手,生得很漂亮,青筋在冷白的皮膚下若隱若現,指節微微凸起,像一管人工雕琢出的白玉竹。
那種被她忽略的,避而不談的感覺又悄悄冒出來。
令她想起高中晚自習時,頭頂那盞年久失修的吊燈。
有隨時墜落,勢必砸中她的危險。
第18章 云野 吞聲踟躕
018
但林西月笑了, 像是認為一點可能也沒有。
她說:“我們不是”
講到一半,西月又很有分寸地收住了。
何必去和鄭云州解釋他們的關系?
她和付長涇開不出的花,結不出的果, 難道跟他就可以嗎?
“你們不是什么?”鄭云州端了杯茶給她。
西月沒有喝,站起來說:“沒什么,我的話都講完了,鄭總再見。”
她走到門口, 伸手擰下冰涼的金屬把手。
門剛打開, 她的手還停留在上面時, 另一只手掌就覆了上來。
他的手心溫溫的,但林西月像被燙了一下,無意識地蜷了蜷手指,臉頰悄悄染上緋色。
鄭云州握住了她:“等一下, 你的話講完了,我的還沒有。”
他一下子靠得很近, 林西月又聞見了那道清苦的氣息, 像日光照在積雪的松林間。
融化的雪水一點點淌進她心里, 是熱的。
她轉過頭,仰起下巴看著他。
頭頂的射燈斜照過來, 把他們交疊的身影投向墻壁, 繪出一雙安靜擁吻的輪廓。
“鄭總還有什么事?”
西月輕聲問, 幾根指尖在他掌心里被浸濕。
也不知道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 不斷地在出汗。
她的手好軟,里面沒長骨頭似的, 像是用力一捏就會斷。
鄭云州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t?
不知道她是什么反應,但挨上那片雪白柔軟的皮膚,他起了一陣不小的顫栗。
他開口道:“我”
“月月, 你怎么在這里?”
門外傳來付長涇的聲音。
林西月有點慌,手下意識地就要抽出來,卻被鄭云州緊緊攥住。
她的眼睛一瞬間睜到最大,無聲地向他發出一道詢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鄭云州不輕不重地吐字:“哦,她來同我喝杯茶,聊聊天。”
他完全沒有羞恥感,仿佛自己才是林西月的男朋友,悠閑的語氣像在說晚上好。
付長涇溫和的口吻下,情緒已快要失控:“好叔叔,喝茶用拉著手嗎?不要忘了,她是我的女朋友。”
“沒忘,但你知道我的,我想拉誰的手,就拉誰的手。”鄭云州仍堅定地把西月攏在懷里,連挑釁也是懶散的腔調,“別說女朋友,她就算是你太太又怎么了?今晚是,明晚還會是嗎?”
付長涇盯著他,眼簾下壓了一層怒氣。
鄭家老大是瘋了嗎?
自己好像沒得罪過他,從小到大都禮敬有加。
那么,他老人家純粹就是沉湎女色,失了理智和判斷,看上比他小近十歲的月月了。
什么時候的事情?
鄭云州也才剛回國不久。
是不是這段日子在趙家抄經?
林西月也抬頭望他,腦子里和付長涇轉著同一個疑問。
鄭總神智失常了?
還是她下午耍了他一次,他要報復回來。
她好像從來沒跟他提過,自己準備和付長涇分手。
見她滿臉疑云,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鄭云州得逞般地笑了。
在付長涇張嘴之前,他說:“你小子不地道,家里不同意你們交往,打算找她麻煩的事,你是半個字也不提啊。”
林西月又平靜地將目光轉過去。
關于這些,她也很想聽一聽付長涇的說辭。
明明是眾叛親離的決定,為什么他堅決不肯回頭?
真如鄭云州所言,是要鬧到付家轉頭來對她施壓才肯罷休嗎?
付長涇到底年輕閱歷少。
他愧得紅了紅臉:“我會說服我爸媽的,也會給月月一個交代,不讓她受脅迫。”
“哦,是嗎?”鄭云州語速極快地念他,“大侄子,我說句不中聽的,恐怕你的交代,她下輩子也等不到。”
對峙了這么久,林西月的肩還攬在他臂彎里,片刻不肯松。
仿佛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鄭云州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看得他氣不打一處來。
作為聽著他頑劣事跡長起來的小輩,付長涇不禁納罕,怎么有些人三十歲了還是這德行?
永遠自大狂妄,永遠站在高處,不屑地睥睨世間萬物,永遠放縱不羈。
好像不管他看中了什么,全世界都要自動為他讓路。
可是憑什么?是他先遇見林西月的,他都努力這么久了。
付長涇重重地喘動兩下:“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叔叔您就不要插手了吧?”
鄭云州輕蔑地笑了笑,語氣不善地反問:“哦?倘若我偏要插手呢?”
他輕飄飄的話,像一記重重的悶雷,砸在付長涇的耳邊,砸得他耳膜嗡嗡地響。
如果他真要打算插手如果他真的想要林西月
空氣忽然變得凝重,付長涇六神無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答。
要么就豁出去一次,拿話把鄭云州頂回去?
別扯了,為了林西月,他連父母都不敢得罪,只能謹慎地夾在中間,表里不一地兩邊瞞著,一面找盡機會和女友相處,想著怎么能早點拿下她,一面又跟家里保證他們一定會分手,拖一陣是一陣。
看他這個樣子,鄭云州唇邊的嘲諷更濃。
他擺出貼心長輩的姿態,對付長涇說:“老二,你現在應該沒心情送她回學校了,就讓叔叔代勞吧。”
錯愕和憤怒的表情輪番在付長涇的臉上交織,令他看上去像個滑稽的小丑。
鄭云州牽著林西月的手走了。
擦身而過時,付長涇看見他居高臨下地睇過來,唇角堆著笑意。
那是一種在雄性競爭中大獲全勝的愉悅。
走廊里燈光昏暗,風從沒關攏的窗戶里吹進來,卷起一角絲絨窗簾。
鄭云州只管拉著她往前,根本不敢回頭稍看一眼小姑娘的表情,他怕對上她烏黑水亮的眼睛。
他怕她質問他,怕她同自己鬧起來,怕她笑他沒有身份的勝負欲,當著付長涇的面。
鄭云州兇神惡煞慣了,他有絕對的把握轄制這幫小崽子,但禁不住林西月的柔聲細語,更看不得她掉眼淚。
無名無分又不占情理的事做出來,總歸虧心。
如果她跟他哭的話,他大概會生氣地把手一松,然后故作嫌棄地罵:“走走走,去你男朋友那里,我真懶得幫你。”
但林西月有她的考慮。
付長涇這么難分手,她不知道要跟他提幾次才行,浪費多少口舌。
現在鄭云州攪和進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過去和付長涇有私仇,故意要他難堪,還是一時玩心重,或者真像他所說的,覺得付長涇對她有所隱瞞,是路見不平,仗義執言。
都沒關系,要緊的是她可以借上這陣東風,草草打發這項麻煩。
反正鄭云州才看不上她這樣的毛丫頭。
他話里話外的,都快要煩死她了。
于是,她一味由他牽著,配合著他的大步子,走得很快。
心跳的節拍也莫名跟著越來越快。
“叔叔!”
眼看那雙背影就要不見,付長涇喊了一聲。
鄭云州擁著西月回頭:“你還有事嗎?”
“沒事,我想說,麻煩你了。”
付長涇笑,固執地讓唇角的弧度停在某一位置,僵硬的不得了。
鄭云州一眼識破他的逞強,冷哼了聲:“別客氣。”
這些小輩里,付長涇的心思算深的,只可惜被大人嬌養慣了,沒什么擔當。
他們走出去時,喧鬧的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
交響樂拉奏的高雅背景里,逸出一陣聲音極輕的激烈討論。
「天,我不是老眼昏花了吧?趙青如,你表哥手里牽的,是付長涇的人吧?」
「怎么她進去了一趟,才一會兒功夫,就換了個男朋友出來?」
「人家本事大啊,你不服啊?你不服你也上啊,付長涇還在里面,快去吧。」
「瞧她那副妖嬈樣子,連眉眼神態都會傳話,誰禁得住她勾引!鄭大公子也栽嘍。」
可能畏懼鄭云州的權勢,這一幫王孫公女的音量像被調到了最小檔,如果不是必須靠聲帶發音的話,此時此刻,他們應該恨不得用腦電波交流。
因此,林西月一句都沒聽清,就被他帶到了門外。
跨出了那兩扇門,趁著鄭云州沒注意,她忙不迭地把手抽了出來。
昏黃光暈中,鄭云州高而惹眼,單手虛抄著兜,站在路邊看她。
她那副憋了一肚子的話又隱忍不發,只管睜著眼睛回視他的樣子,實在可愛。
鄭云州摸出煙盒,倒在手心里磕了磕,抽了支煙出來。
他冷淡的聲音混在風里:“想問什么,問吧。”
應該有很多疑問的,畢竟他今晚做了這么多出格又費解的事。
鄭云州已經做好準備,不管林西月問他什么,他都和盤托出。
包括對她朦朧的、不知是否能被定義為喜歡的情愫。
也不必挑良辰吉時,就在這個蕭索寂靜的夜晚,臉上吹著措手不及的冷風,腳下搖曳一片柔和的月光。
但林西月張開嫣紅的嘴唇,只問了句:“您說要送我回學校,是真的吧?”
他遞煙到唇邊的動作頓了頓。
那股像氣球一樣膨脹到最大的緊張感登時被扎破了。
鄭云州把煙拿下來,皺著眉地反問:“你就關心這個?”
“我就關心這個。”林西月點了點頭,“鄭總,這里離學校太遠,我怕您把我丟下。”
比起理清那些晦暗不明的頭緒,她更迫切地想要回到宿舍,去學習,去解決那一堆臟衣服,去完成教授布置的小論文,遠離這個不屬于她的光怪世界。
鄭云州險些被她的一本正經氣笑。
路燈下,一個不明物體朝她飛了過來,林西月趕緊接住。
鄭云州把車鑰匙丟給了她:“去車上等著。”
西月嗯了聲:“那您呢?”
鄭云州揚了揚手里夾著的煙:“我抽完這一根。”
見她還是不動,他吐了一口白霧說:“去吧,不會丟下你。”
林西月握著車鑰匙走了。
寒風里,樹梢上響起幾聲寒鴉叫,孤落又駭人。
鄭云州手里夾著煙,仰起頭,走到那棵欒樹下。
深t?秋了,絳紅色的花瓣紛紛地落,一地琳瑯。
他吁了口煙,接連吐出幾個煙圈,又虛無渺茫地散了。
算了,小姑娘都能沉住氣不問,難道他的城府還不如她?
抽完這根煙,鄭云州快步回了車上。
車門關上時,林西月嗅到了一陣沉香味。
鄭云州沉默地發動車子。
發黃的路燈透過玻璃投進來,照得他一雙眉眼益發深邃。
西月不敢先說話,扣好了安全帶以后,就只管老實坐著,連眼珠子都不轉了。
幾分鐘后,車子行駛在開闊筆直的馬路上。
鄭云州扭頭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端莊得很,背挺得直直的,沒什么表情地目視前方,抿緊了一雙紅唇,像是在生悶氣。
他嗤笑了下:“怎么,為付長涇的事不高興啊?”
“您是說哪種不高興?”西月問。
為了他,好像哪一種情緒都談不上,只有覺得麻煩。
鄭云州自我反思般的口吻,尾音壓得很重:“不高興我啊,嫌我這個長輩多管了你們的閑事,吃飽了撐的。”
但西月一點懺悔的意思都沒聽出來。
好像拆散了付長涇和她,他還立了大功一件似的。
西月搖頭:“不會,鄭總是為了我著想,不愿看我蒙在鼓里。”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說錯了。
怎么能說鄭云州為她著想的?
他肯定要講了——“林西月,你太高看自己了吧?”
但鄭云州沒有,反倒一口認下了這個事實:“不容易,還知道我在為你著想。”
西月調轉了目光看他,抿著唇不說話。
鄭云州問:“怎么了?”
西月蹙著眉:“在鄭總眼里,我就那么不識好歹啊?”
她的聲音很柔,很軟,帶了七成委屈,聽著像控訴,也像撒嬌。
鄭云州一只手扶著方向盤,不緊不慢地笑了。
那笑里有那么幾分無奈的味道。
到她學校還有一段路,林西月為了占座起得太早,被車上的暖風一吹,昏昏欲睡。
她的下巴點了又點,好幾次睡過去,又在腦袋下墜的瞬間醒來,反反復復。
鄭云州看她困成這樣,有意地放慢了車速,開到她宿舍樓下時,小姑娘都已經睡熟了。
車停下來,他也沒著急去叫她,就這么由著她睡。
林西月闔著眼,黑長而分明的睫毛覆在眼瞼上,眉心微蹙,像是在夢里也有操不完的心。
月光探進車廂內,在她臉上泛著起伏的波瀾,照亮她柔白的面頰、粉紅的唇瓣,看得人一陣目眩。
鄭云州忙錯開了目光,不敢再去聞她甜膩的呼吸。
十來分鐘后,宿舍樓的燈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鄭云州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的確到時間了。
一陣夜風從降下的車窗內涌入,他看了眼還在熟睡中的林西月。
鄭云州手上攥著個打火機,手背上經絡分明的青筋凸了起來,隱隱蓄起一股力道。
他的手架在車門上,慌張地點了一支煙,只深深吸了一口。
靠著它醒了幾分神,鄭云州用手指捻滅了火星,隨手丟棄在地上。
很快玻璃升起,他毫不猶豫地撳下啟動鍵,把車從另一頭開出去。
他把她從付長涇手里搶過來,親自開車送她回學校,卻又在這陣瑟瑟秋風里,屈從于身體里無法克制的欲望,對她做出了另外的安排。
鄭云州往坐落在京郊的酒店開去。
出國前,他曾重金拍下一塊地,在瑞士開了幾次視頻會議商榷用途,最終決定開發成度假酒店。
名字也是他親自取的,叫云野。
多年后鄭云州回想起這一夜,在這份吞聲踟躕的心神不定里,很多微小的細節都被忽略掉,漸漸記不清了,再也無法拼湊出原樣。
但他一直記得吹在臉上的這陣風,有點涼,還有點癢。
它輕薄薄的,卻載起了林西月這個女孩子,從他的生命里穿堂而過。
第19章 野鶴 少年氣
019
云野坐落于空曠幽靜的山麓, 占地近三萬平方米,只有三十六間客房,每一處建筑都呈現出中式建筑的優美序列感。
其間遠山湖石, 橋臺亭閣,雅趣自然地錯落開,與其說是酒店,不如說是一座博物館。
開進去時, 鄭云州沒有放慢速度。
被幾道減速帶一震, 睡了一路的林西月總算清醒過來。
她用手擋著嘴, 打了個哈欠,透過車窗,打量了眼周圍。
山上的夜晚霧蒙蒙的,月光落在古舊的琉璃瓦片上, 暈出一片薄紗般的柔綠。
這這也不是學校啊?
林西月把頭轉向開車的人:“鄭總,您把我帶哪兒來了?”
車子在門口停下, 熄了火。
鄭云州淡聲道:“你寢室已經熄燈了, 回去也不方便, 今晚就住這兒吧。”
“熄燈有什么關系?”林西月握緊了安全帶,滿臉防備地看著他, “我有充好了電的臺燈的呀, 不要緊的。”
鄭云州皺了下眉, 仿佛做錯事的是她:“那你一直睡著, 不早說!”
林西月結巴了一陣:“我我是”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鄭云州從葛世杰手中救下了她, 仿佛就與他建立了一道天然的信任。
她在他面前變得相當放松,敢大晚上的跟他喝酒,在車上指點他的言行, 為了恩如誆他隨自己來,今夜在他的車上睡著。
這在以前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面對他帶了薄怒的斥責,林西月只好說:“對不起,是我自己貪睡,沒和您說清楚。”
“來都來了,住一晚再走。”
聽她道歉,向來標榜自己怎么都有理的鄭云州,竟莫名覺得堵得慌。
渾濁的動機對上了清澈的心思,當事人便更感到不堪和羞赧。
他推開車門,自顧自地撂下句話,走了。
鄭云州把車鑰匙丟給旁邊的迎賓,讓他去停好。
很快上來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留著板正的寸頭,很干練精明的模樣。
他叫李征,是云野的負責人。
李征腦子活絡,從酒店開業主理到現在,不知替鄭家父子接待了多少需要特殊招待的貴客,從未出過紕漏。
他拿出一貫的恭敬態度,朝鄭云州鞠躬:“您今晚還是住湖邊的小樓吧?”
鄭云州心緒煩亂地點了下頭。
湖邊閣樓從建造之初,就是他給自己預留的,至今沒有第二個人踏足。
林西月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后進了碧林山水間。
這么大的地方,她初來乍到的,只好跟緊了唯一的熟人,小跑著叫道:“鄭總。”
“又什么事?”鄭云州停下來看她。
西月終于追上了,氣喘吁吁:“我我沒有錢付房費。”
這里的環境清幽,即便她沒有住過,可是看一眼就知道很貴,不是她能支付得起的。
鄭云州氣得差點噎住了:“我是這里的推銷員嗎?專程騙你過來提升業績的?”
他語速太快了,她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抬起頭,懵懂地將他一望。
鄭云州夾煙的手敲了下她的額頭:“不要你的錢,跟上!”
“哦。”林西月抬手揉了揉,好痛。
林子里風好大,樹影被吹得忽長忽短,越往湖邊去,她越覺得快要走不動。
耳邊一陣松濤聲過,緊接著又起了陣狂風,幾株粗壯的梧桐東倒西歪,枝干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西月正要抬起手臂去擋,下一秒,卻被一只手拽了過去,落入了一道溫熱的體溫里。
鄭云州側身攏著她,收了幾分銳利的眼鋒:“你用手能擋住啊?就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連人帶裙子給你掀湖里去!”
那你又為什么非把我往這里帶呢?
林西月在心里小聲質問。
但猛然撲來的壓迫感讓她不敢開口。
鄭云州朝她走來時,她瞥見月光在林間投下他高大偉岸的身影,龐然巨物,敏捷、迅速得像一只雄獅。
而她被動地靠著他,單薄而脆弱,臉貼在鄭云州的襯衫上,悄悄轉為薄紅,耳后根、顱腔和脖頸也慢半拍地燒起來,心自然跟著慌了。
等這陣風過去,向來很有眼力見的李征,腦子也被吹亂了似的。
看這樣子,鄭總是要同這姑娘一起住?不用單獨給她找個房間了?
可鄭總沒明確說,他素來嫌煩,半點不肯在女孩子身上花功夫的,這么擅自揣度他的意思,是不是會惹他不高興?
風停后,再往林蔭深處行了一程,眼前驟然開朗。
湖面明亮如鏡,楔在葳蕤繁密的草木間,綠柳含煙的湖畔南側,平地起了兩層高樓。
到了門前,林西月仍仰著頭,注視著被腳步聲驚起的一群白鷺,像大團白色的霧氣一樣被沖散。
身旁李征小聲詢問:“鄭總,t?您住這里,這位小姐是不是安排到”
“她也住這里。”鄭云州冷睨著他,“去給她準備套干凈衣服,她什么都沒帶。”
得了明確指令就好辦了。
李征連哎了兩聲:“好的,一應要用的東西,我即刻著人送來。”
他再抬頭,目光挪向伶仃站著的林西月時,又多添了一重尊敬與恭謹。
離去前,李征再一次朝她點頭致意。
林西月心里明白,他誤會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但對于這個男人的友善,她仍報以微笑。
等他走后,林西月站在那面紫檀隔扇門前,遲遲不敢動步子。
她垂著眼眸,對這個夜晚的疑惑和恐懼,在心里馬達一樣轉起來,隆隆地吵鬧著。
鄭總自然瞧不上她,至多覺得她卑微怯懦,不敢頂他的嘴,在察言觀色上有些造詣,順帶著憐她身世,偶爾興致上來,信手施舍點滴恩惠。
但更深人靜,孤男寡女就這么待著,林西月總是擔心。
鄭云州已經邁入門檻,轉頭看她。
隔著門板上鏤刻空瓶的紋樣,他問了聲:“看什么,還不進來?”
林西月把那陣慌亂壓下去,目光落在門扇的裙板上。
她聲音輕柔地說:“這里雕的是金翅鵬鳥,經書上說,大鵬鳥是佛祖釋迦摩尼的護法神,也就是迦樓羅的化身,象征著力量與自由。”
說到最后,她在鄭云州沉下來的臉色里卡殼,勉強才說完。
鄭云州看著她,單薄的眼皮內褶里,壓不住的不耐煩。
林西月低下頭,他這么聰明,肯定知道她是在拖延時間,索性不說了。
“講啊。”鄭云州朝她走過來,指著門說:“再接著講,這門上還有什么花頭經,這朵亂糟糟的云,這只野鶴,都講上一遍。”
野鶴兩個字蹦出來的時候,林西月差點要破功。
她死死地憋住了,不敢笑。
明明是祥云仙鶴的紋飾。
林西月搖頭,仰起脖子,認真地建議:“鄭總,我還是去別的地方住吧。”
“為什么?”鄭云州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
她不進去,他只好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別扭地和她說話。
林西月一副為他著想的語氣:“鄭總,您今年快三十了吧?”
鄭云州哼了聲:“做什么,你也要給我說媒?”
“不是。”林西月心虛地搖頭,“趙董很操心您的婚事,每次來佛堂燒香都要說這一句,我想,不管對象是哪家小姐,您應該就快結婚了。”
“所以?”
林西月說:“太晚了,我就這么跟您進去,叫您未來太太知道了,可能生出不必要的麻煩,明明我們什么都不會做,只是找個地方休息,但流言總是無稽又難聽,恐怕要帶累壞您的名聲。”
他斂眸,頭往另一側偏了偏,架起腿說:“既然流言難聽,那就不要聽了,至于我的名聲,它從來就沒好過,還有問題嗎?”
小姑娘厲害,不敢在言談上激怒他,但先咬死了他們什么都不會做,委婉地給他圈出邊界來,再假意同他站到一邊,掏心掏肺地為他。
話里話外的意思,我都這么懇切了,你總該領情了吧。
林西月咬了咬唇,細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翳。
是啊,他自高自大,又油鹽不進的,怎么會把區區名聲放心上,未來太太還不知道在哪兒,更不會考慮她的感受了。
西月搖頭,表示不再有疑問。
然后挺起胸脯,神色凜然地繞過鄭云州,進了湖邊這棟樓。
能做的努力都做了,林西月沒什么好再猶豫,已經到了這一步,只好見招拆招。
她拿出對人心為數不多的一點信賴去說服自己——鄭云州雖然說話可惡,但仍有起碼的原則和教養。
或許真正讓她松了心防的,還是鄭云州為她擋風的舉動,他對自己沒有分毫憐惜的話,是做不出的。
暗流涌動的氣壓里,林西月懷著這樣渺茫的心思,第一次進了這片他的專屬領地。
鄭云州仍未起身,他坐在大門的正中,對著漫無邊際的夜色,忽而笑了下。
進去后,林西月在客廳了找到了充電線,把手機插上。
一整個晚上都沒電,也不知道小灝是否安全到家。
她還惦記自己郵箱里處于待發送狀態的作業。
鄭云州進來以后,她問了句:“鄭總,這里有電腦嗎?”
他坐在沙發上,往后一指:“過道第三間,書房里有。”
西月點頭:“謝謝,我去發個郵件就來。”
臨湖的窗戶沒關,夜風卷起紗簾吹進來,送入一陣淡淡的水腥氣。
鄭云州往后靠了靠,長腿閑散地交疊著,一只手掐了煙,拿起黑色角幾上的電話,短短兩個字:“宵夜。”
下午一直在開會,從中午到現在他都沒吃東西,裝了一肚子苦咖啡。
去松石取一幅畫的功夫,又看見林西月陪在付長涇身邊,渾身的氣血莫名倒涌。
想到在門口遇上他們的情形,明亮的月色下,她烏黑的發絲纏著付長涇的肩,二人交頸呢喃,身后落了一地晃眼的欒花,刺得他眼睛疼。
煙霧裊裊里,鄭云州皺著眉把煙遞到唇邊,深吁了兩口。
燈光散落下來,煙灰缸邊緣的釉色青得發白,他指間的煙燃了大半截,積成一串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
火星燎上他的指腹時,鄭云州被燙得皺了下眉,把煙頭扔進了茶缸里。
白煙往上升騰,琥珀色的茶湯映出他慌亂的眉眼,哪里像這個歲數,經歷了無數大場面的男人?
反倒不如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
發皺的煙頭被丟到缸底,又慢慢地浮出水面,像長久以來被他強壓下去,又抑制不住涌上來的,一場后知后覺的心動,乃至淪陷。
是從哪一天開始,他把小姑娘當成他一個人的,只準她對他笑,她的曲意迎合,她的俏皮話只能對他講,看到她同別的男人在一起就不高興的?
林西月的出現,像下了一場太陽雨,還沒來得及打傘,身上就先淋濕了。
怔愣了半晌,鄭云州突兀地、自顧自地笑了。
倒也不必箍得這么死,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時的情致?哪就到這個田地了。
鄭云州正出神,身后有部手機震了起來。
他站起來,走到后排的黑桃木矮柜旁。
是林西月的手機,來電顯示“付長涇”。
鄭云州抬了抬唇角,拿起,接聽。
“喂?”他長身靠在矮柜上,拖腔帶調的一聲。
付長涇一聽便知是誰。
這股不屑偽裝,也不受掌控,不屑與人周旋的放縱散漫,只有鄭云州身上有。
他咬著后槽牙問:“這么晚了,叔叔,西月的手機還在您那里?她回學校了嗎?”
付長涇還在為她找理由,也許月月只是把手機落在他車上,她人早就回去了。
但鄭云州的一聲嗤笑擊碎了他的主觀幻想。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冷笑了句,像在譏誚他天真:“好侄子,我怎么會舍得送她回去呢?在你眼里我這么正派嗎?”
付長涇差點站不住,要昏過去:“那那她在哪兒?”
鄭云州再貼心不過的口吻:“她在我這里,今晚我會照顧好她的。你身體不好,放心去養病吧,啊。”
說完就掛了。
懶得和他廢那么多話。
鄭云州丟下手機去了洗澡。
將近一個小時后,林西月在書房里改完她的作業,發送完畢后,關上門出來了。
擺飾典雅的客廳里沒有人,從湖面吹來的風嗚咽地低泣著,像一支不成調的曲子。
夜晚氣溫低,再這么吹下去要感冒。
林西月走到窗邊,伸手關上。
她去檢查手機,已經快充滿電,董灝也發了平安到家的信息給她,林西月拔了下來。
門外進來幾名服務生,在李征的指揮下,把幾個奢侈品牌的手提袋放到地毯上,他說:“小姐,這是睡裙、晨袍,還有當季的裙子和外套,都已經洗凈烘干,消過毒了。因為這棟樓只住過鄭總,所以女士的洗漱和護膚用品,我也另外讓專柜送來了。請您過目,有不合適我再去換。”
“不用,一定很合適的,麻煩您了。”
林西月在生活上沒有那么多講究。
何況她認得這牌子,這幾只袋子里任何一樣東西,隨便一瓶小小的精華水,就比她全身的家當還要貴。
李征點了下頭。
不知道這是誰家千金,竟然如此溫柔好伺候。
后面又進來一隊人,個個端著托盤,徑直入了餐廳布置。
幾陣瓷盞叮咚聲過后,他們又整齊有t?序地退了出去。
“站這兒發什么呆?作業寫完了?”
身后一道冷淡的問候,讓林西月回過神。
鄭云州剛泡了溫泉,沐浴露清新的香氣里摻進了一絲硫磺味。
他浴袍的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片雪白緊實的肌肉,額前搭著的濕發黑得驚心。
夜色柔和了他利落的面部線條,看著不怎么像貴不可攀的鄭總了,多了幾分少年氣。
她不敢總盯著他,癡愣地點頭:“嗯,寫完了,檢查了兩遍以后,發給了教授。”
乖巧柔軟的調子,連細節都說得這樣清楚,像正在面對一位管教嚴格的父親。
泡完溫泉口渴,鄭云州端起茶來喝,無聲動了下唇角。
他放下杯子,隨手招呼她:“餓不餓,過來吃點東西。”
“哦。”
第20章 入迷 這怎么辦哪?
020
還真有點餓了。
黃昏時的那碗面, 她沒吃多少。
林西月跟著他過去。
也許鄭總吩咐了不必人服侍,前菜、頭盤和主食都堆在了一起,瞧著有種禮崩樂壞的奢靡。
等鄭云州落了座, 她也挑了個遠些的位置坐下。
“你坐到那兒,是準備使喚我給你夾菜?”鄭云州挑眉。
“不是。”
“不是就坐過來。”
聞言,林西月又只好起身,坐在了他右手邊。
各處的窗子都關了, 暖氣直往人的臉上熏, 西月熱得脫下了外套, 搭在椅背上。
里面只剩一件一字肩長袖白T,緊身的款式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新開的嫩荷一樣飽滿。
鄭云州的目光落在她耳后,幾縷碎發落了下來, 拂在淡青色的纖細血管上,他忽然覺得喉嚨干澀得發緊。
應該要帶她去泡溫泉的。
把她抵在濕滑的石壁上, 手不斷地在她細膩的脖頸上流連, 迫使她高高地仰起頭, 像把玩一柄成色極佳的玉扇墜。
好過獨自泡完出來,繚出一身驅不散的熱氣, 在浴室里花了半個小時, 急喘著把欲望解決掉。
鄭云州轉過頭, 無中生有地清了清嗓子。
空氣中浮動著木質調香, 一寸寸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鄭總, 天氣太干燥了,喝點水吧。”
林西月注意到他的反應,起身端起茶杯倒了半杯, 順手遞給他。
鄭云州沉默地接了,悉數灌進肚子里。
一桌佳肴,西月只舀了松茸花膠黃魚羹來吃,別的都沒碰。
鄭云州喝了口香檳,斜她一眼:“跟吃鳥食似的,平時也這樣胃口小?”
“我從小腸胃弱,晚上吃多了怕積食。”西月說。
他的筷子伸過來,夾了只竹蟶給她:“剛從愛爾蘭空運來的,嘗嘗。”
西月吃了下去,點頭贊嘆:“很鮮美。”
她抬起頭,怔怔望向菱花窗外。
濃黑的夜幕低垂著,和遠處群山的輪廓相接,庭中的溫泉池子汨汨冒著熱氣,廊下懸著一盞琉璃燈,昏黃如豆。
的確是個休養生息的好居所。
但不像是鄭云州會來的。
林西月捏著勺子問:“鄭總,你總是一個人住在這兒嗎?”
“為什么這么問?”
“我以為你更喜歡人多的地方。”
鄭云州把筷子放下:“哦,在你眼里,我就喜歡一群人圍著我阿諛奉承,就這么膚淺。”
“哪有?”林西月蹙著眉,急得調子都變尖了,“你為什么老喜歡曲解我的意思?先聽我講完不好嗎?”
她一急,也就不管她給自己立的那些規矩了,你啊我的起來。
鄭云州目光柔和地看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揚,笑意都淌到眼睛里去了,像春雪化進了剛解凍的溪水。
小姑娘一著急一撒嬌,他好像就束手無策了。
他抬了抬手:“好好好,你說。”
林西月說:“我是覺得,以你的身份地位,不需要忍受這份孤獨的,比起站在這里看湖光山色,被人們簇擁著,呼風喚雨不是更來勁嗎?”
她說得太快,氣息不定地看著他。
等了會兒,鄭云州很刻意地問:“林小姐說完了,請問我可以發言了嗎?”
又被他叫林小姐,西月臉紅了一下:“可以。”
鄭云州感激地點點頭,他說:“道理很簡單,這世上的大部分人是不值得關注,更不值得深交的,稱贊的話聽多了,也不過是一種虛無和熱鬧的重復,對人生毫無意義,懂了嗎?”
西月小聲說:“懂了。”
她臉上已燙得坐不住。
過來吃上兩筷子,也是本著不拂逆主人的禮數,現在陪過他了,該起身離開。
她站起來說:“鄭總,我先去休息了,今天謝謝您。”
鄭云州沒有看她,點了下頭。
林西月走到地毯旁,準備提起那幾個黑色紙袋時,她說:“鄭總,這些等我洗干凈了還您。”
一聽這種話,鄭云州就覺得堵得慌,胸口像積了團淤泥。
她就這么著急和他撇清關系?
連帶著看這些瓷盞也不順眼起來。
李征是什么品味?綠色的萵筍絲盛在青瓷盤里,不知道是折了青色,還是辱沒了綠色。
他仰頭喝口酒,重重把杯子往桌上一摔:“對,趁早洗干凈了還回來,下次再帶別的人來住,她就有衣服穿了,我的錢也是錢。”
林西月聽出來他在說氣話。
倘或他真是輕薄放蕩的性子,趙董事長就不必埋怨,說兒子連個女友也不肯找了。
聽出來歸聽出來,但她不曉得他為什么動怒。
可能又覺得自己的好意被拒絕了吧。
西月機靈地改口說:“我不是這意思謝謝您的衣服,我收下了。”
雖然鄭云州還是陰著一張臉,但好在這通脾氣發完了。
林西月提上袋子,加快了腳步,想快速遠離這地方。
但走到拐角處的樓梯口,她才想起來,還沒問過鄭云州怎么安頓她。
她又折回去,站在餐廳的大紅酸枝隔斷處,半步不敢靠前了。
林西月小聲問:“鄭總,那我今晚住哪一間?”
鄭云州還在氣她,冷聲說:“您看著挑,要不就睡我那間吧,我打地鋪也可以。”
“知道了。”
走了兩步,林西月還是忍不住轉過身。
她先嘆聲氣,放柔了語調勸說:“鄭總,其實您不這么說話,我也能聽明白意思的,火氣太大了也傷身,對不對?”
鄭云州看了過來,對上她漾著暖黃光線的瞳仁。
“我上去了。”
西月錯開目光,朝他恭謹地彎腰點頭。
到了樓上才發現,根本就沒有挑選的余地,除下棋牌和影音這些功能區,只剩兩個并排的臥室,一大一小。
幸好不是一個。
她放下外套和手機,從紙袋里拿出那個洗護套盒,小心拆開,沐浴露、洗發水、身體乳這些基本款應有盡有,連唇膜都準備了。
林西月去浴室洗澡,擦干后換上了那條睡裙,顏色是很冷的竹根青。
洗衣香氛還殘留在面料上,柑橘調里裹著層層青翠,聞起來像一顆腌漬綠梅。
她吹干頭發,完成護膚流程后,把自己的臟衣服疊進了袋子里。
夜深了,一輪彎月偏過了青檀樹梢,落地窗外的湖泊黢黑一片,仿佛一面失手打翻的硯臺。
三五點流螢飛起來,轉瞬又被沒入黑暗的夜里。
在浴室里悶了太長時間,林西月走到外面去透氣。
一轉頭,她瞥見與之相連的露臺上,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
鄭云州立在門框下,頭幾乎要頂到桐木門楹上的牡丹雕花,手上夾著一根煙。
吊燈將他的身形投在地板上,拉伸成崎嶇彎折的形狀,像一只蟄伏在森林的猛獸,隨時準備撲過來。
“鄭總。”西月嚇了一跳,聲音顫巍巍的。
鄭云州捻滅了煙,若無其事道:“還沒睡?”
西月摸了下發尾:“頭發還沒完全干,這么睡下去要頭痛的。”
“講究不少。”
她說:“嗯,其實差不多快干了,有吹風機很方便,不像小時候,得站到橋上去吹干。”
鄭云州像想起來什么:“云城山水秀麗,河道縱橫,橋確實很多。”
林西月贊同地點頭:“是啊,早年您父親任職的時候,撥款修葺過不少古橋,使得很多座古建筑得以完整保存,我家門前那一座”
她靠著木欄桿,說到興頭上,笑眼烏濃。
林西月抬起下巴,撞進一道滾燙的呼吸里。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來,離她這么近了。
鄭云州就傍在欄桿旁,雙手撐著,掌尖幾乎要抵上她的:“說完,你家門前怎么?”
他目光里散發的侵略性在夜晚成倍地增加。
“石拱橋t?”林西月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字不成句的,“那年清明,雨水多,差點沖毀,幸而修好了,否則難過路的。”
她不敢看他,仍然在他呼出的沉香氣里慌了神。
說出了這么個主謂賓殘破不全的回答。
林西月主動退了兩步:“我去睡覺,您也早點休息,晚安。”
月光下,她拖著那條青綠的真絲吊帶裙逃走了。
鄭云州緩緩直起身體,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站在窗后,像一枝拂在湖面上的柳條般,氤氳著一層水汽。
他站了一會兒,從花架上拿下手機,打給袁褚。
都已經這么晚了,袁褚的聲音聽起來仍很精神:“鄭總。”
“下午跟我說什么,董灝問財務借過錢?”鄭云州又點了一根煙,皺著眉問。
袁褚應了聲是:“數目還不小。”
看出鄭云州對林西月的不同,袁褚便也留心起她弟弟的事情。
或許他老板覺得無足輕重,但身為秘書,除了當好左膀右臂,還要做鄭總的眼睛和耳朵,收集好方方面面的訊息,否則他也不會在三百多個名校生中脫穎而出,領著這份高薪。
鄭云州吐了口煙:“做什么用?”
袁褚說:“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需要這么大一筆錢。會計沒理他,把他打發走了。但我和小伙子聊了兩句,他已經準備辭職回老家。”
“這陣子多注意他的動向。”鄭云州說。
“好的。”
他丟下手機,雙手矯健地往欄桿上一撐,跳了過來。
鄭云州放慢了動作,兩條手臂同時往外輕輕一推,撥開厚重的窗簾進去。
小姑娘睡熟了,室內靜得能聽見她勻稱的呼吸。
他走到床邊坐下,一抹潔白的月色投在床邊地毯上,映出副窈窕輪廓。
鄭云州看了她很久,最終伸出手,撥開了她頸邊堆著的長發。
剛才在餐桌上就想這么做了。
他怕嚇到她,把掠奪的本性一壓再壓,壓抑到幾乎沒有。
卻因此難受得要命,小腹里像起了一團火,燒得他的身體好滾,好脹。
打記事起,凡是他想要的,即刻便能到手。
還從來沒像對林西月這樣,費這么多曲折幽深的心思,強令自己一忍再忍。
他的指腹探上她的脖子,又從下頜游離到耳畔,滿手滑膩溫軟的觸感,鼻腔里嗅到的青翠香氣,都讓鄭云州控制不住地抖。
他俯下身,嘴唇貼上她白得幾乎透明的耳廓:“林西月,你馬上要有大麻煩了,這怎么辦哪?”
林西月是忽然驚醒的。
她做了一個噩夢,像有人半夜進來吻她,嚇得從床上坐起來。
可房間里空蕩蕩的,除了沒完全關攏的窗子,被微微吹起的紗簾,什么都沒有。
林西月撐著細長的手臂,眼神驚恐后環視了一圈,確認無事后,又攥著被子慢慢躺下去。
她盯著天花板出神,胸口起伏,猶自輕喘著。
好真實的一個夢。
男人粗重的喘息似乎還黏在她的皮膚上。
他力道好大,吻她時沉醉、入迷,又不容置疑。
她被壓在他身下,迷迷糊糊地嚶嚀,兩條腿疊在一起,不停地在床單上蠕動。
林西月下意識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唇。
很干燥,什么異常也沒有。
的確只是一個夢。
她又闔上眼,重新讓自己入睡。
再醒來,窗簾外天光大亮,湖面上傳來烏篷船的搖櫓聲,隱約幾句嘰喳的鳥叫。
林西月看了眼手機,已經九點多了。
她趕緊爬起來,用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臉,換上昨晚送來供她換洗的裙子,揀好東西下樓。
鄭云州早已經起來了。
他正和宋伯打電話,通知他林西月不會去抄經。
宋伯納悶地說:“我沒明白,您的意思是她今天不來,還是以后都不來?”
鄭云州揚唇,懶懶道:“都不去了,不過是領了你們兩個獎學金,就這么使喚她,黃世仁也沒這么剝削人的啊。”
宋伯覺得不大對:“恕我多嘴一問,您和趙董商量過了嗎?別說她不肯,可能小林自己也不會同意,她還要靠這個生活。”
“好,那我就再講得清楚一點。”鄭云州轉了個身,斜靠在了鏤空雕花的窗邊,“你告訴我媽,人我要了,以后她的事,我說了算。”
宋伯開始懷疑自己的聽力:“一大早的,大少爺,你在拿我開玩笑,還是”
鄭云州耐心告罄,厲聲打斷:“您才多大歲數,還沒年老昏花到這份上吧?別讓我再重復了,就這么去回。”
沒等那邊說話,他就掛斷了。
幾分鐘后,黃楊木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
林西月拎著袋子跑下來,清水洗過的臉蛋瑩潤白凈。
“鄭總,早上好。”她站在過道口,呼吸急促地向他問安。
鄭云州手心里掐了一支煙,略微點了下頭。
湖山如洗,涼風從窗戶里吹進來,他穿了件寬松的黑綢襯衫,領口風流地蕩開。
林西月低下頭:“鄭總,我抄經書要來不及了,先告辭。”
“不用去了。”鄭云州站直了,徑自往餐廳去,“先來吃早餐。”
她放下東西,緊走幾步追上他:“不用去?趙董事長說的嗎?”
鄭云州拉開椅子坐下,沒多解釋:“對,你安生吃完這一頓,我讓司機送你回學校,今天的時間都屬于你。”
說到結尾處,他摸過一塊中古表扣在手腕上,補充道:“如果你們院長不找你談話的話。”
林西月更不懂了,她悵然地坐下:“院長為什么要找我?”
鄭云州笑,用手指點了下她的太陽穴:“自己想。”
“明白了。”林西月的手指攥緊了桌布,垂下眼眸說。
付家是打算先請人給她上一堂思想品德課,夠講章程的。
她嘆了口氣,很快就拿起筷子,夾了個熱騰騰的小籠包,吹了兩下就送入口中。
“你小心燙啊。”
她這副英勇無畏的樣子,鄭云州看著不禁牽唇。
他又說:“胃口不錯,你倒是不擔心?”
林西月點點頭,嘴里嚼著包子,含混不清地說:“擔心,但他們要來斗爭我,我更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應付那幫人。”
鄭云州不聲不響的,盯著她瞧了好一陣。
這姑娘容貌出挑,性子更是萬里挑一的溫柔,實則是個天生的犟種。
她的眼神里不止有柔情和嬌媚,還總是給他一種很直觀的感覺。
一種不管命運從她這里奪走了什么,也不論外部環境如何殘酷地屠戮、圍剿,她都要拼著一口氣活到結尾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