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寒鴉 不回來了啊?
041
“不要!”
鄭云州趕到醫院時, 聽見搶救室里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喊。
他疾步走過去,看到三四個護士在死命地拉著林西月。
而他一向溫順慣了的女朋友,此刻正散亂著頭發, 渾身是血,伸著手往病床邊撲過去,要把蓋在董灝臉上的白布扯下來。
林西月像失了神志,力氣大得驚人, 口里尖銳地喊著:“你們放開我!讓我去找我的弟弟, 為什么要把他蓋起來, 我要帶他回家!”
鄭云州從沒見她這樣。
她始終端莊得體,說話輕聲細語,林西月是溫柔而堅定的,像四月里吹過樹梢的風。
袁褚看著這場面也驚心。
他搖了搖頭, 小聲問鄭云州:“鄭總,是不是準備鎮靜劑, 讓林小姐先休息一下, 這樣下去很危險。”
鄭云州皺緊了眉頭:“先去通知醫生吧, 我看能不能穩住她。”
他走到近前,讓那幾個護士先下去,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 抱穩了她半邊肩膀:“好了好了, 不哭了。”
林西月看見是他, 眼中竟有一絲驚喜,她緊緊攥著他的衣領, 呼吸紊亂而急促地說:“鄭云州,你快點救救我弟弟,你救了我一次, 也救了他一次,一定還有辦法的,對不對?”
鄭云州捧著她的臉,用了他生平最輕柔的聲音:“沒有辦法,那畜生下手太狠,小灝他失血過多,醫生已經宣布死亡了。”
現在的林西月看上去蒼白脆弱,像個輕輕一碰就會碎的瓷體薄胎。
鄭云州怕音量稍微一高,就要嚇壞她。
她怔住了,喃喃自語著:“死了已經宣布死了”
兩行熱淚又滾下來,覆壓在還沒干透的淚痕上,林西月閉了閉眼,已經快站不住了。
鄭云州另一只手也抱上去,穩穩地托住了她,滿眼疼惜地說:“嗯,你聽話,不要再鬧了,身體要緊,啊。”
但林西月就像沒聽見,她還在重復地說:“死了人死了就不能醒了”
鄭云州撥了撥她被血凝成一綹的頭發,慢慢地哄她,“你弟弟是最勇敢的,他救了他的姐姐,你別在他面前這樣,害他擔心你。”
“死了死了”
林西月的眼皮快速眨動,不斷地往上翻,說完這兩句話,身體晃了晃,倒在了鄭云州懷里。
他抱起她,飛快地往旁邊去,大聲喊道:“醫生,快,她暈過去了。”
幾個醫生將她放上急救床:“您先到外面等,交給我們。”
林西月做了個好長的夢。
夢里的她腳步輕盈,走在縣城初中旁老舊的小區里,道路兩邊的四季桂又到了花期,飄出一陣濃膩的香氣。
一個歪著頭的男孩子站在廢棄的沙土堆里,玩得很高興。
“小灝。”他的姐姐從樓上下來,叫了他一句。
姐姐穿著初中的校服,褲腿邊緣已經洗得褪色發白,但看上去干凈整潔,綁著一個高高的馬尾,皮膚雪白。
他姐姐走到他身邊,把他牽出來,蹲下去,給他拍掉衣服上的沙子。
姐姐抬起頭瞪他:“早上我才給你換的,又臟了。”
“一點點我不玩沙子了好不好?”小灝說。
姐姐站起來,指了指旁邊高高壘起的磚頭:“臟還不要緊,你看這里多危險啊,萬一砸著你怎么辦?走,老師做好飯了,我們上樓。”
林西月又跟著他們往上走。
姐姐進門,領著小灝洗了手,又去廚房幫忙。
林西月站在客廳里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
陽光從豁了道口子的玻璃里斜切進來,照在糊了報紙的綠色墻壁上,邊角已經卷了起來,露出地下一層厚厚的霉斑,天花板的每道縫隙里都積滿了笨重的油灰,黑沙發已經凹陷了一塊。
有個中年女人站在灶臺邊,用鐵勺爽利地刮著鍋底,咸菜混著豬油的香味溢出來。
姐姐拿了盤子在旁邊,灶臺是瓷磚壘起來的,嵌著積年的污垢,在日光下泛著油亮的光。
她接了菜,又從廚房里出來,先叫弟弟吃飯。
女人也摘了圍裙,坐到了桌邊,她說:“我剛從學校來,改完了初三期末考的卷子。”
小灝趕緊問:“姐姐姐姐考得怎么樣?”
“這孩子,就知道姐姐。”女人看了兒子一眼,“我等排名出來了才走的,你姐姐又是全年級第一。”
姐姐著急地問:“那下學期的補貼名額里能有我吧?”
女人說:“能,我跟校長申請過了,怎么樣都該給你的。”
“不,我不要這個錢。”姐姐端著碗,搖了搖頭,“老師拿著,我在這里吃住,您都沒收我什么,我怎么好意思啊?”
女人摸了摸她的臉:“西月真懂事。好好讀書,高中三年也很快的,不要松懈,知道嗎?”
“知道。”
林西月站在旁邊看著他們,眼眶酸得要命。
但伸手摸了摸臉,又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發不出任何聲音,也沒人看得見她。
天不知道怎么就黑了,林西月看小灝又下了樓,她也忙跟出去。
他仍去那個沙堆里玩沙子,身體左搖右擺的,碰動了旁邊擺放不穩的紅磚。
眼看磚頭就要掉下來,林西月著急地大喊了句:“你快出來,你姐姐不是不讓你玩嗎?”
可她的喉嚨就像被人掐住,朝著男孩子死命地喊,他也聽不見。
“小灝!”
林西月嚇得睜開了眼。
她躺在床上,臉陷在松軟的枕頭里,鼻腔里一股難聞的消毒水味,頭頂上的輸液瓶中,藥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流。
病房里不見人影,走廊上倒是有t?響動,仿佛是鄭云州的聲音。
他又在生氣,罵身邊的警衛說:“你們到底干什么吃的,守在她身邊都會出事?啊!”
警衛懼怕地解釋:“鄭總,那個叫葛世杰的,出來的太快了,又是大白天的,胡同里來來往往的人多,根本防備不了,他一亮了刀,我們就撥開人群跑過去了,只差了那么幾秒鐘,要再晚一點,他殺完董灝,下一個就是林小姐。”
鄭云州也感到后怕,袒露在白熾燈下的冷白手臂上,根根汗毛豎了起來。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沒的是林西月,他會怎么樣。
鄭云州微微氣促,眼神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
警衛慌忙低頭,不敢再多說什么。
袁褚在旁幫著說了句話:“是,我聯系了警方,葛世杰的口供是這么說的,如果沒被制住,他還不會停手。附近的居民說,他這幾天常在那條胡同里,是專等著林小姐過去的。”
“好了,去吧。”鄭云州疲憊地揮了揮手。
他打開病房門,看見林西月已經醒了,眼皮微闔。
鄭云州坐到床邊,握住她另一只手說:“覺得好點了沒有?”
她搖頭:“扶我起來。”
他把枕頭墊高了一點,托住她的背:“慢慢的,仔細頭暈。”
林西月靠在枕頭上,雙眼空洞無神,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
鄭云州端起旁邊的保溫杯,拆了根吸管放進去:“來,你躺了這么久,喝點水。”
她順從地吸了兩口,擺擺手,說不要了。
林西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件沾滿了血的衣服換掉了,她身上也被擦得干干凈凈。
鄭云州把杯子放回去,往后撥了下她的頭發,溫柔地問:“餓了嗎?我讓人熬了點粥,你吃一點好不好?”
她又搖頭。
林西月囁喏了一陣,還是問:“我弟弟呢?”
鄭云州揉著她的手說:“送去殯儀館了,你要去見到最后一面的話,我陪你,但我們要先吃點東西,你的身體也不好。”
“嗯。”
林西月強忍著悲慟,但眼淚還是在抿唇的瞬間,一顆顆地砸了下來。
她的肩膀抖起來,越哭越劇烈,后來嚎啕著說:“我本來我本來今天要送他回云城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看她這樣,鄭云州的心像被揪了一把,緊巴巴地皺在了一起。
他皺眉,疼惜地把她抱到懷里,不斷地用下巴摩挲著她的額頭,小聲勸慰說:“不是你的錯,怎么能怪你呢?”
林西月把臉埋在他胸口,哭得肝腸寸斷:“我不要他救我我寧愿是我自己去死我不要他這樣救我我怎么對得起董老師”
“我相信,我相信。”鄭云州的襯衫被打濕了一大片,她溫熱的眼淚不斷地撲上來,又很快變涼,黏膩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但他全然沒察覺,仍一下下摸著她的背,試著讓她安靜下來。
鄭云州也紅了眼眶,抵著她的發頂,聲音里摻著一絲哽咽:“你聽話,不要這樣哭了,傷身哪。”
林西月哭得喉嚨沙啞,還靠在他肩上說:“小灝要開小吃店,我都給他存好錢了,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走就好了,葛世杰就不會找上他。”
鄭云州拍著她說:“不是你的責任,據葛世杰自己說,他在那里蹲點很久了,就是奔著你們去的。他得了癆病,沒幾天活頭了,就想殺了你,也殺了董灝,他說他一個都不放過。”
林西月又開始發抖,咬著牙說:“他真該挨千刀萬剮!”
她太虛弱,醫院不批她的出院手續,在病房觀察了一夜。
隔天一早起來,鄭云州接了個要緊的電話,說要先去趟集團,一會兒就來接她。
林西月點頭:“別急,你路上慢一點,我在這里等你。”
“好。”鄭云州的指腹刮過她的臉,叮嚀說,“你身體還沒好,不要亂動,要什么吩咐他們。”
“嗯。”
她在床上坐了會兒,沒多久,有個四十來歲,樣貌儒雅的中年男人進來了。
丁秘書說:“小林你好,我是云州爸爸的秘書,姓丁。”
他沒有報職務,聽上去難免有以權壓人的嫌疑。
只說是云州的爸爸,顯得親切,無形中拉近了距離。
林西月愣了一下,擠出個晦澀的笑容:“您好,我不方便,就不起身了,您隨便坐。”
丁秘書站在床邊看著她。
小姑娘雖然臉色蒼白,但清麗的底子還是在,甚至不卑不亢的,給了他禮節性的笑容,在受了這么重的打擊下。
丁秘書在沙發上坐了,看望慰問他是做慣了的,也很有一套。
他語調平和地說:“小林,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要節哀啊,逝者已矣,我們活著的人,能做的也就是緬懷,悼念,別的也無濟于事。”
丁秘書說話是很能給人力量感的。
林西月點頭,但心里也知道,這不是他來這一趟的目的。她說:“嗯,我都明白,您有什么事要和我說嗎?”
丁秘書說:“沒有,我們就是關心你,怕你年紀小,突然遭遇這樣的事,會鉆牛角。”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另外,今后生活工作上有什么困難,你都可以找我,這是我的電話,你留好。”
說到這里就可以了。
他做了這么多年工作,閱人無數,這小姑娘看著就是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不用講得那么直白赤裸,把意思點到了就好。
林西月雙手接過,記在了手機里:“謝謝,有要幫忙的,我一定打給您。”
“好,你多保重,再見。”
丁秘書沒久留,待了會兒就走了。
快到中午時,鄭云州忙完,接上她出了院。
林西月換了件黑色大衣,她從昨天到現在,只喝了幾口清粥,還是鄭云州軟磨硬泡喂下去的,她沒什么力氣,指尖發著抖,毛呢外套的扣子都扣不上。
“來。”鄭云州把她拉到身邊,給她扣好了。
他把她打橫抱起來,出了醫院。
林西月手腳酸乏,靠在他懷里時,不說話也不動,閉著眼,睫毛輕輕地顫。
上車后,袁褚坐在前面問:“鄭總,現在回家還是”
“去殯儀館吧。”林西月低弱地出聲,她抬頭看鄭云州,“我去送送小灝。”
鄭云州嘆氣,也不好在這時候拗她:“那就去吧。”
“好的,我讓那邊準備一下。”袁褚發動車子,一邊去撥通電話。
鄭云州壓下眼皮,柔聲囑咐她:“去可以,到了那里不要再像昨天一樣哭了,答應我。”
林西月乖巧地點頭:“知道。”
殯儀館里的味道很雜,消毒水里混雜著香燭的煙氣,靜穆得嚇人。
鄭云州牽著她進去,林西月的嘴唇一直在抖,指甲掐進了他的掌心里。
冷藏柜抽出來時,帶出一陣白色的冷霧,董灝的臉埋在霧氣里,看著那么小。
入殮師給他擦干凈了血,化了妝,令他看上去年輕稚嫩,就像在睡午覺,脖子上蓋著厚厚的粉,但仍遮不住左側的刀口。
林西月伸出手,想要碰一碰的他的臉,卻被工作人員攔住:“您節哀,會碰掉妝的。”
鄭云州裹住了她的手:“好了,就這么靜靜地看吧。”
她忍了又忍,把眼眶里的淚忍了回去,一言不發。
從里面出來時,不知道是靈堂外的哪家人碰翻了火盆,叮咣一聲巨響,把屋檐上的麻雀驚得飛起來。
回家的路上,林西月說:“我想把弟弟帶回云城安葬,可以嗎?”
她想,小灝一心想要回老家,留在這里會不高興的。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陪你一起去。”鄭云州抱著她說,“只要你聽點話,趕快好起來。”
袁褚聽后,謹慎地提醒了句:“鄭總,后天有場生物醫療行業峰會,你是副主席,要發言的,可能不方便出京。”
林西月本來也不想他陪著。
她說:“你去吧,我自己可以的,開會要緊。”
車子平穩行駛在郊外,入冬了,河流進入枯水期,河床露出褐黃的脊梁,電線桿歪在田埂盡頭。
幾株蘆葦折斷在水邊,車窗外不斷有寒樹枯枝掠過,幾只漆黑的烏鴉立在上頭,羽毛被北風吹得蓬起來。
他心里浮動隱約的不安,但峰會確實又不能不去。
他琢磨了片刻:“那這樣,我派幾個人t?陪著你,一應事情讓他們去辦,你別累著。”
“嗯。”林西月在他懷里點頭,無聲地閉上眼。
在金浦街休息了兩天,林西月都表現得還算平靜,沒再大哭大鬧。
鄭云州給她請了一周的假。
出發去云城的頭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不放心地再次交代:“安頓好了就早點回來,別讓我擔心。”
“好。”林西月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輕柔地說,“你也別太累了,記得吃飯,我知道開會很煩,但還是少抽兩根煙吧,好不好?”
鄭云州玩笑說:“怎么了,一下子叮囑我這么多事,不回來了啊?”
林西月的手指一僵,往他懷里靠了靠:“怎么會,我還得上班呢。”
鄭云州松松地抱了她:“早點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機場。”
“嗯。”
第二天登機,林西月仍是一身黑衣黑裙,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抱著個檀木盒子,里面是董灝的骨灰壇。
春妮陪她一起去,盒子放在了她們中間。
起飛時,林西月的手摩挲在盒子邊緣,輕聲呢喃:“我們回家了。”
春妮垂著頭,嘆氣說:“他走的前一天晚上,還在高高興興地跟我說,說自己沒坐過飛機。”
林西月嗯了聲:“這也算坐過了。”
這幾天過得心力交瘁,在飛機上,林西月慢慢地閉起眼。
半夢半醒間,隔著白茫茫的云層,她看見董灝和他媽媽站在一起,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扭過脖子對她笑:“姐姐,那個纏著你的惡人死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這樣我就放心了。”
第42章 武陵 避世隱居
042
鄭云州派了四名警衛和兩個女秘書給她。
機場按要客標準, 客室的地服人員把他們送上飛機,再由機上的乘務長親自接待,鎖了經濟艙第一排。
飛機降落在云城的省會, 年輕些的女秘書是第一次到這里,新奇地問:“鄭總的名字是不是和這里有關?”
另一個更聰明練達的,姓左的秘書說:“是,這是他父親履歷中, 占很大篇幅的一筆, 待了十五年呢, 當年剛到這個地方任職的時候,趙董剛有身孕。”
解釋完,她又好心地提醒:“你別總講這些有的沒的,林小姐心里不好過。”
他們出了機場, 又乘車四個小時遠赴縣城。
路上在服務區吃了頓飯,抵達酒店時已經是傍晚。
辦完入住后, 林西月抱著盒子進了房間, 左秘書跟在她后面。
她疑惑地回了頭。
左秘書解釋說:“不好意思, 林小姐,這是鄭總的意思, 他擔心您夜里睡不好, 讓我陪著您一起。”
林西月笑笑:“沒事, 你肯陪我當然好, 辛苦你了。”
左秘書僵了一下,想不到鄭總的女朋友這么好說話。
聽說鄭總寵她寵得沒邊, 任務派到她頭上的時候,她還擔心,怕這個嬌小姐脾氣不好, 哪知道這么和善。
林西月也沒什么話,洗漱完,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很快就躺下了。
鄭云州晚上打來電話,是左秘書接的,她捂著聽筒小聲說:“鄭總,林小姐已經睡著了。”
“這么早,她路上沒哭吧?”鄭云州問。
左秘書說:“沒有,晚上我們幾個還在酒店餐廳里吃了東西,她很好。”
可越是這樣,鄭云州就越覺得反常。
但今天峰會剛開兩天,還得五天才能結束,晚上散了會又要陪客,他脫不開身。
他只能一再地交代:“照顧好她,別讓她一個人待著。”
左秘書說:“知道,我會陪著她的。”
隔天他們去看墓地,左秘書選了個位置高山景好,有綠樹依傍的。
但林西月搖頭,她早就拿定主意了,她說:“不用,那兒太高了,一個人孤伶伶的,就埋在他媽媽身邊吧,省得小鬼欺負他。”
她發話了,左秘書只有照辦,在當地請了安葬的師傅,選了個吉時立了碑。
只是在最后放進去的時候,林西月死死抱著不肯放,還是兩個警衛拉住她,才把骨灰壇從她手里搶下,交給了師傅。
看著小灝被放進去,林西月不免又落淚,像最后一點東西也被埋葬了,她在世上,真正叫做孑然一身。
她從小就只知道讀書,是個努力得很乏味的人,不會主動親近同學,也沒有能叫得上號的朋友,別人來向她示好,她就報以善意,不理她,她也能淡然置之。
長年累月的獨處讓她陷入了一種虛無主義。
前晚站在金浦街的窗前,林西月看著下面涌動的人潮,像小時候在土洞里看到的螞蟻,那么渺小,那么卑弱,一腳就能踩死一大片。
親人一個個離世,她漸漸感到自己和現實世界的聯結,正在一點點的消失。
這個殘忍的人世間,似乎已經找不到那么一樣抓力,能吸引她留存了。
那一刻她想到鄭云州。
擱置愛與不愛的爭論,他都是她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了。
是最親密的人,卻不是最正確的人。
他們之間,身份地位,家世背景,都相隔天塹。
階級這兩個字,是一道她永遠也越不過去的藩籬。
林西月不想再回他身邊,不說她用甜言緩解了多少矛盾,用柔情融化了多少沖突,就是她自己,整天在清醒與情欲的夾縫中生存,都覺得快要被擠死,幾乎喘不上來氣了。
鄭云州不知道,他們在夜里安靜綿長地接吻時,林西月心里都有一個小小的人兒在說,你多愛他啊,不要再回避這個事實了,留下來吧,別想那么多。
可等天一亮,林西月洗把臉清醒了以后,又會有聲音強硬地反駁——是啊,反正他給了你夢想的一切,你也不必再提升專業素養和能力,也不要去讀書了,你唯一的任務,就是讓自己永遠年輕漂亮,讓他永遠像今天這樣愛你,確保自己的美麗不會縮水,不會被其他女人打敗。
這時候,她都會對著鏡子,酸澀地笑一下。
讓一個男人永不變心,聽起來太難了,何況還有來自他父母的壓力,沒有哪一堂課教過這些,所以林西月不擅長。
她對這世界已經沒什么信心。
男人靠不住,身在高位的男人更靠不住。
女性要墜落起來,慣性是很大的,而保證人生不下跌,并實現穩步攀升的方法,從來不是等靠要,也不是去尋找一張長期飯票,而是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將自我的成長和感受擺在第一位。
更何況,他們的關系從一開始,就建立在對價值資源控制的基礎上,完全以滿足鄭云州的情感需求為第一要義,她作為一個有求于他的低位者,一直在有意地迎合、討好他,這根本不是正常的戀愛。
她累了,也沒什么牽掛了,不高興再這樣。
忙到黃昏,林西月蹲在墓碑前燒紙,橘紅的光映亮她的眉眼。
小時候她常看鎮上的人燒紙錢,誰家死了人,都會第一時間在門口攏上火盆,燒上一把紙,像某種與地府通靈的媒介。
林西月不懂為什么,可是現在,她站在董灝和老師的墓前,看著面前經久不息的火光,和被風揚到半空中的紙灰,恍惚明白了。
人們只不過是用這種古老又保守的方式,尋求一個最基本的心理慰藉。
弟弟沒有走,他就睡在這個小盒子里,只要她每年來,點燃了這堆黃紙,他們就能說上兩句話。
從公墓山出來,林西月上車前,對左秘書說:“我給鄭云州打個電話,你們先上車。”
左秘書看她溫柔靦腆,以為是有悄悄話要對男友說,沒過多干涉。
等她走了,林西月走到樹下,確保四周無人了,才撥出那個電話。
丁秘書接了,沉穩地問:“小林,你有什么事?”
“我今晚想離開,但他們看我看得太緊了。”林西月說。
丁秘書說:“好,當地會有人聯系你,你聽他安排。”
林西月不放心地問:“不會被鄭云州找到嗎?他一定會來找我的。”
“他會把辦法告訴你。”
“好,麻煩了。”
林西月是半夜跑出來的。
吃飯時,有人發了一條簡短的信息給她,告訴她出門時間,在哪兒上車。
在此之前,她都待在酒店房間里。
直到手機震動,她知道不能再耽誤了,從床上起來,摸黑快速穿好衣服。
而左秘書睡熟了,在她刻意放輕的動作里,沒有絲毫察覺。
她小心關上門出去。
原本在走廊上值班的警衛不見了,林西月一路暢通無阻地上了車,載著她離開了縣城。
快到高速入口,幫她出來的小許才問:“您要去哪里?”
林西月靠在后座上說:“我想去武陵,可以嗎?”t?
武陵是個小山村,也是董老師的老家,她在這里長大,讀到初中才去縣城,曾不止一次跟林西月提起,想退休以后,義務到武陵初中去教孩子,不使晚年虛度。
林西月工作后,發了獎金的那個月,她以董老師的名義往這里捐了兩萬塊錢,給學校買了一批新的圖書。
可惜董老師那么早就去世了,如今董灝也因為救她沒了命,這個愿望只好由她來完成。
她沒照顧好弟弟,辜負了老師的囑托,不再盡這份心,林西月寢食難安,更別提去國外學習了。
反正離出國還有段時間,雖然目前她也一個offer還沒收到。
但林西月并不擔心,按照往常的錄取條件,她哪方面都是合格的,一般都要到二三月份才能有消息。
小許點頭說:“可以,上面讓我聽你的安排。”
他很年輕,看上去身體健壯,反應敏捷,應該是受過特訓的,不過才二十七八,自謙地稱小許,不知道在哪里供職,也不知道完整的姓名,但這不是她該問的。
林西月說了聲謝謝。
她問:“那兩個警衛,也都是你調開的嗎?”
小許說:“是另外的人,我只負責保證林小姐的安全,送你到目的地。“
他們分工明確,又講紀律,林西月不好再說。
武陵離縣城很遠,路上要經過無數橫斷山區。
小許開車很穩,林西月靠在后座上打瞌睡,到天亮時被光線刺醒,才下意識地抬手擋了擋眼睛。
她甕聲甕氣地問:“還沒到嗎?”
小許說:“看你睡得熟,我在服務區停了三個小時,已經是武陵地界了。不過林小姐,你有落腳的地方嗎?我讓鎮上的工作人員安排一下。”
林西月感激地嗯了聲:“那樣就最好了。”
說完,她反應了一下,又猶豫地問:“那他們會”
“這你放心。”小許說,“我會說明事情的嚴重性,讓他們注意保密。不過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很小的村鎮,人口不多,來了一副新面孔,很快就會傳遍村子。”
林西月聽進去了,她說:“你的意思,我不要用真名是嗎?”
小許點頭:“對,如果你不想被找到。”
到了武陵鎮村委會,小許下了車,開門讓林西月出來,領著她進了一座辦公樓,里面有個女同志在等。
她站起來,也沒有自我介紹,只說:“來了。”
仿佛和他們很熟,一早便曉得他們要來。
像刻意說其他辦公室的人聽的一樣,小許抬高聲音:“金主任,你堂妹我給你送來了,一頓飯總打發不了我吧?”
金主任笑著拉上林西月:“看你說的,走,去我家里吃點東西。”
他們三個走在炊煙四起的鄉野間,碰上每個過路的村民,金主任都親熱地靠著西月:“這是我堂妹,來家里做客的。”
一邊走,小許一邊交代金主任說:“她的生活你要照顧好,不過也不會麻煩你很久,再有幾個月,她就要出國了,我也會常來看她,到了時間把她接走。”
金主任點頭:“放心吧,我讓她住在我身邊,我男人出去打工了,正好做個伴。”
小許又對林西月說:“你的手機給我一下。”
林西月遞給他,他拿出個電板大小的卡扣,把她的手機緊緊地摁了上去,變得又厚又重。
小許還到她手上:“好了,這樣即便你打電話發消息,也不會被追蹤到。”
他考慮的真是周到,林西月佩服地說:“好厲害。”
小許笑了下:“我們的工作內容就是這些,沒什么。”
趕了一夜的路,他們在金主任家吃了碗熱湯面。
林西月胃口還是不好,盡管金主任做的面風味地道,也兩筷子就飽了。
小許又說了很多注意事項,外出一定要讓金主任安排,不要在村子里隨意走動等等,林西月都記住了。
告辭前,他把隨身的公文包給了林西月:“這里是一臺新的電腦,你聯系學校時應該用得上,還有這張銀行卡,是交代了我一定要給你的,其他的需要你找金主任。我每周都會過來,要帶什么你提前說。”
她都收下了:“嗯,也沒別的,你替我謝謝丁秘書。”
小許被她的天真逗笑:“我可見不上他的面,也不敢稱呼他丁秘書,你可以自己打電話。”
“好,再見。”林西月站在門口目送他。
小許連連擺手:“留步,你留步。”
他高大威武的身影消失在飄著濃煙的水泥路上,像個事了拂衣去的江湖義士。
林西月抱著電腦,慢慢地才從圍欄邊轉回去。
金主任已經收拾好客房,對她說:“我叫金柳,是這兒的村委會主任,大你幾歲,你就管我叫阿姐好了。”
她笑著點頭:“阿姐,那我叫什么?”
“我堂妹叫金艷,有點俗氣,要不你先用這個名字?”金柳說。
林西月重復了兩遍:“好,我適應一下。”
金柳鋪好了新的四件套,她說:“地方簡陋,你不要嫌棄,這個房間沒住過人的,很干凈,我就在樓上,你有事喊一聲我就能聽見。”
她趕緊搖了搖頭:“哪里,比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好多了。出國前,我可能都要在這里叨擾你,我年紀小,初來乍到的,很多事情都不懂,阿姐你多擔待。”
“哦喲,傻妹妹,你怎么講這種話,能接待你是我的福氣。”金柳拍了下她的手臂,指著床說,“一晚上沒睡吧,快躺下歇會兒,午飯好了我叫你。”
“哎。”
等她帶上了門,林西月把卡裝進了貼身的錢包里,塞在了枕頭底下。
她推開窗,庭前有兩株高大的烏桕樹,樹皮上滿布著縱裂紋。
已經八點多了,村莊完全蘇醒過來,井臺邊的阿婆們開始一天的勞作,打水洗菜。
對面寬闊的水田里,幾只白鷺從地頭飛起來,雪色的翅膀掠過野草尖,咕咕聲蕩開在田間。
武陵水草豐茂,實在是個避世隱居的好地方。
林西月看了很久,慢慢地露出一個恬淡的笑容。
她關上窗,打開電腦,登錄賬號查看郵箱,順便把辭職報告發了出去,并附上解釋說,自己因弟弟意外離世,心情非常差,實在沒有精力再工作,希望能夠諒解。
這也許是她人生里唯一一次的任性和不負責。
但人活一輩子,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做完人、當能人,那也太苛刻了。
她馬不停蹄地趕了二十多年的路,拼命地學,拼命地考,一步步向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看齊,一刻都不肯讓自己休息。
也是時候該歇歇腳,收拾好心情再上陣,邁入下一段旅程。
一段沒有任何倚仗,她完全屬于自己,依賴自己的新旅程。
很快就收到Della回復:「理解,你請假期間,工作已轉交給他人,不必擔心。也望你節哀,養好身體。」
林西月坐在桌邊,睫毛被一層細密的淚水沾濕,她敲下一行字:「謝謝,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受益匪淺,希望以后還有機會共事。」
發出后,她關上電腦,躺回了床上休息。
這幾天都沒怎么睡,現在事情都了結了,林西月閉上眼,漸漸讓身體放松,四肢舒展,進入了夢鄉。
第43章 霜白 我才是,我才是
043
接到袁褚的電話時, 鄭云州還在金浦街,正要出門。
今天是議程的第三天,他做了開幕致辭后, 只用坐在主席臺上聽。
他把系好的領帶推到脖間,手垂落下來,剛要去碰放在衣帽間玻璃島臺上的手機,它突如其來地震了幾下, 震得他眼皮跳了又跳。
鄭云州拿起來接了:“喂?”
“鄭總, 林小姐不見了。”
袁褚撥通前, 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但話到嘴邊,他還是頓了一下。
知道鄭云州必定大發雷霆,他也害怕。
“不見了?”鄭云州抓著手機的指背猛地用力, 勃然變色,“說清楚, 一個大活人交給他們, 怎么不見了!”
袁褚的敘述裹著雜亂的風聲傳來。
他已經到了樓下:“有人幫助林小姐離開了酒店, 派去的警衛在同一時間被引開,天太黑了, 連帶她走的車子都沒看清, 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誰?誰那么大本事!”鄭云州氣急地大喊。
平滑的玻璃表面, 映出他驟然壓低的眉骨。
袁褚說:“恐怕是您父親, 是我失職,我今天早上才知道, 林小姐在住院的時候,丁秘書私下去看望過她,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一種刺骨的冰冷順著脊柱攀上來, 他站在溫暖如春的室內,感覺身體快要凍僵了,手腳已經開t?始不聽使喚。
如果只是林西月一個人,那么不管她到哪兒,他都能在兩天之內出現在她面前,把她帶回京來,但丁秘書一摻和進去,他有通天的手段也使不上勁,只能大海撈針地去找。
“好好好。”鄭云州心里慪得要死,嘴角卻與之相悖地上翹,扭曲成一個自嘲的弧度,“太好了,像我親老子會做的事。”
袁褚哪還敢回話。
眼看著這位就要精神失常了。
他只說:“車子已經在樓下等您,現在是”
“還要啰嗦什么?”鄭云州打斷他的話,吩咐道:“去機場,讓他們在云城等著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講給我聽,一幫廢物!”
袁褚被吼得臉頰一抖,他說:“是,我向峰會主辦方那邊請假。”
鄭云州掛了電話,一只手搭在胯上,他臉色鐵青地環顧了一圈,大力把那些衣裙扯下來,扔到了地毯上。
他蹲下去,打開藏在深處的保險柜。
里面的現金少了一些,她一系列的證書和材料也都帶走了。
應該是出門前臨時拿上的,柜子內被翻得很亂,每一處痕跡都昭示她的慌張。
你的手在發抖啊,林西月?
是怕晚一步就走不掉嗎?
就那么想跑,一天都不能再待了,你弟弟沒了,就一刻都忍受不了,一句好話都不肯再說了,是嗎?
鄭云州站起來,一陣天旋地轉的暈,他只手搭在了額間,踉蹌退了兩步。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兩口氣,胸口起伏得厲害。
鄭云州緩了緩,拿上手機,取了件大衣穿上,快步出了門。
袁褚見他氣勢洶洶地出來,忙開了車門。
等他上了車,袁褚也趕緊坐上副駕駛,對司機說:“去機場。”
他回頭,不可避免地對上鄭云州冷霜一樣的目光。
袁褚倒抽了口涼氣,小聲說:“那邊回消息了,沒有查到林小姐的國際航班,也沒有她任何的出行記錄,我想,人應該還在云城。”
“這還用你來說,她要出國,也得等學校錄取,哪有這么快。”鄭云州嗓音寒涼,凍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袁褚沒什么要匯報的了。
他轉過身,繃緊的后背貼在座位上,無奈地嘆氣。
林西月走了,他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鄭云州抵達酒店時,秘書室的兩個女孩子站在門口等。
從早上起來,發現旁邊那張床上空空如也,行李也不見了時,左秘書整個人就像掉進了冰窟,從頭到腳涼透了。
聽說鄭總要來,左秘書心里就兩個字——完了。
她甚至連辭職報告的內容都在腦子里編好了。
鄭云州下車時,黑色羊絨大衣的下擺被風吹到一側,神色陰鷙地看過來:“進去里面說。”
一行人戰戰兢兢跟著他。
鄭云州坐在椅子上,繃著下頜,聽他們把前因后果都復述了一遍,面容越來越冷,薄唇緊抿成了一道線。
也確實是不能怪他們。
鄭云州散了坐姿,無力地揮手:“都下去。”
袁褚趕緊開了門,告訴他們先回京,正常工作。
左秘書蒙了特赦似的,點點頭,忙去收拾東西。
他往前一步,問鄭云州說:“要去林小姐的老家找找嗎?離這里不遠。”
鄭云州點頭:“讓他們鎮上的人把林西月的檔案拿來。對,這是后改的名字,她應該叫葛盼弟。”
袁褚看他臉色頹敗,一整天了,茶飯不進的,想要伸手扶他起來。
但被鄭云州撣開了手,他撐著桌子站起來:“沒到那個份上。快走,把她找到要緊。”
“鄭總,我多句嘴,要真找到了林小姐,您會怎么樣?”袁褚很小心地問。
像是已經有了線索般,鄭云州的面色明顯柔和了一瞬,但仍重重咬著后槽牙:“找到了她,我就把她的腿打斷,看她以后還能去哪兒。”
袁褚放了心。
這樣往他心上捅刀子,到頭來還是舍不得,只能強撐著,說些不著邊的狠話。
出酒店時,云城這邊的公子哥兒李頌趕了來。
他比鄭云州小,父親正值上升期,見了鄭云州就叫哥,親熱地說:“來了也不告訴我,我多失禮啊。”
“沒那個。”鄭云州沒精神地拍了拍他,“不是來玩兒的,來找人。”
李頌嗐了一句:“找人我陪著你找啊,這兒我都熟。”
鄭云州沒心力應付他了,由著他上了車。
前幾天剛下了凍雨,車輪碾在霜白的鄉間小路上,遠處湖面漂浮著霧氣,幾莖枯荷斜插在水里,旁邊一株老柳褪色成素描輪廓,枝椏間的鴉巢就快掉下來。
鄭云州坐在車上,眼神冰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腦子里卻南轅北轍的,想起剛過去的那個夏天,林西月陪他在翁山消暑時的情形。
那會兒天熱,滿池子的蓮花都開了,湖水泛來的潮氣里,都夾著幾縷清新荷香。
暗下來的天色里,林西月就躺在窗邊的長榻上,看書看得睡過去了。
中午才胡鬧過,她的鬢發還是散著的,歪著頭,眉頭舒展。
鄭云州也躺上去,把她抱進懷里,掌心慢慢地摩挲她的后背,像賞一柄玉如意。
他抬起她的臉來吻,吻她輕薄的眼皮,吻她玉立的鼻子,吻她甜潤的嘴唇,哪兒哪兒都吻不夠似的,吻到自己起興得厲害,前端已經有閖絲溢出來,蜿蜒地蹭在她身上。
林西月在這時醒過來。
她睡眼惺忪,聲音綿軟:“鄭云州,你總在吻我。”
“嗯,看你睡得太漂亮,忍不住了。”他吮著她的唇瓣,模糊地說。
林西月伸手去找他的,姿勢別扭地質問:“那為什么總不進來?我好濕了。”
被她握住時,鄭云州怔了怔,心臟一陣發緊,吻她時加重了力道:“可以嗎?我怕你不舒服,中午才”
“可以。”林西月張開唇,含住他的舌頭,也堵住了他的后話。
鄭云州扶著她的腰,只往下壓了一點,就聽見她嗚咽了聲。
林西月的頭難耐地蹭向他,兩個人身上的衣物都完整,只是有些歪扭了,在這張窄小的榻上拼死相抵,直勾勾地盯著彼此看,眼里都是化不開的情意。
那天氛圍太濃,興致也格外地高,連鄭云州都被她絞得哼出聲來,喉結滾了又滾。
而林西月咬著他的手背,把榻面弄得一塌糊涂,淋滿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自己都這樣了,還緊緊地抱著他央求:“別出來,再等一下。”
“怎么了?”鄭云州理了理她的頭發,手挨上她的臉。
林西月在他手心里搖頭,淚汪汪地看著他:“沒有,太樞副了。”
鄭云州又去吻她:“現在越來越喜歡撒嬌了。”
“是越來越愛你,越來越離不開你了。”林西月帶著濃重的鼻音,柔聲說。
鄭云州的心軟成一灘泥胚,一再地箍緊了她,把她死命地往里摁,不停地吻著她的耳廓,“我才是,我才是。”
現在想起自己說的這兩句話,鄭云州忍不住從鼻腔里嗤出一聲。
不知道當時林西月在想什么?
她一定也在心里笑——“姓鄭的真傻,我一句假話就哄出了他的真心,他也太好騙了,看這個男人犯賤真有意思。”
鄭云州偏過頭,目光寒戾地攥緊了拳。
原來那些為數不多的瞬間,那些他以為自己快要走進她心里的瞬間,都只是個一廂情愿的誤會。
林西月從來沒有打消過要離開他的念頭。
她溫情款款,用一句句在白糖里蘸過的話織成了柔軟細密的網,哄著他鉆進去,現在時機到了,她收束起袋口,遠走高飛,留下他永遠地網在了里面,掙都掙不開。
這是她的報復。
鄭云州想,她在報復他,報復他趁著她弟弟病重的時候來威逼,報復他言而無信,說了放她走又不肯。
“鄭總,到了。”袁褚出聲提醒。
鄭云州回過神,在一棟破敗的宅子前下了車。
它坐落在村落的深處,背靠一片竹林,是很典型的明清式兩進宅院,但因為久無人居,瘋長的藤蔓和野草幾乎吞沒了它,連門楹上都布滿了厚重的青苔,六角窗欞里卡著褪色的窗花剪紙,在風里被吹得左右擺動。
在冬天的黃昏里看起來,加劇了時空錯位的蒼涼感。
他皺著眉問了句:“這就是葛家?”
一早就接到通知,等候在門邊的工作人員老張說:“是,也就是盼弟不,林西月的家。”
老張今年五十了,一直在村子里工作,對葛家的情況很熟悉。
鄭云州看他一眼:“有人看見她回來過嗎?”
老張說:“沒有,我已經問了一遍,沒人看見這家的女兒回來,幾年前葛世杰打傷人逃走后,這里就再沒人住過,荒廢到現在。”
袁褚交代他:“t?如果有誰看見了她,請第一時間通知我。”
老張點頭:“好的,我記住了。”
鄭云州盯著已經快墜下的門匾看,上面纏繞的蛛網內,還沾著幾片飛蛾斷落的撲翅。
他驀地出聲:“進去看看,你講講她的家庭關系,還有什么親戚沒有?”
老張走在他身邊,介紹說:“這家的男主人叫葛善財,在外面做生意得罪了人,帶了個江城女人回來,他吃喝嫖賭,家底也很快就敗光了,兩個人也沒孩子,領養了一兒一女,就是林西月和葛世杰。”
“為什么沒生孩子?”李頌好奇地問了句。
老張說:“生不出,聽說是那個女人不能生,但這個沒有就診記錄,我不敢胡說,葛善財一喝了酒就胡來,經常打罵他的老婆孩子,我都攔過幾次,但唯獨疼愛那個葛世杰,后來他掉進井里淹死了,也算惡有惡報。”
鄭云州的心疼得縮了一下:“他也打林西月嗎?孩子都不放過?”
“打,怎么不打?”老張答得很快,“林西月進了葛家門,沒多久他去砍柴,踩上捕獸夾,廢了一條腿,總認為是小孩子招來的災,對她一直不好。好在他老婆知書達理,拼命地護著這個撿來的女兒,叫她少受了多少罪!后來為了供她讀書,累死在了去紡織廠的路上。”
李頌又問:“他掉進井里這件事,有什么內情嗎?”
老張小心地覷了鄭云州一眼,不敢說。
袁褚安慰了句:“沒事,有什么就大膽地講。”
老張這才哎了聲:“他死的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好像又在家里打人罵狗的,鄰居都聽見了慘叫,后來他老婆把他趕到了天井里,又關了門去和女兒去睡覺,沒管他。他口渴要去喝水,就這么摔了進去,這是當時的口供。”
袁褚說:“但是實情呢?”
老張搖了搖頭:“葛世杰一直說,是她們母女故意把他引到井邊去的,這誰也沒看見,他一向討厭他的養母,沒人信小孩子的話。說句實在的,這么個惡棍,怎么死都是死有余辜,不摔進井里,照他這個喝法,也要掉進河里淹死。”
鄭云州聽得渾身發抖。
他可憐的小西,只用了險之又險四個字來概括自己的身世,甚至不肯稍微吐一吐苦水。
難怪她總是那么沉靜不驚,看什么都一副淡然的樣子。
難怪她要在本子上寫——好好地活下去。
難怪她看起來那么柔,卻又有折不斷的堅韌。
從葛家出來,鄭云州坐在車上,很久都回不過神。
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傍晚云層低垂,日頭墜到桑樹梢上,把云絮都染成枇杷色。
他低頭,翻了幾頁林西月的檔案后,目光一直停留在武陵這兩個字上,上面寫著,這是她老師的家鄉。
林西月這個人,受別人一點小恩惠都記在心上,現在自認欠了天大的一份情,會不會躲去這里了?
李頌回頭說:“云州哥,回縣城里吃點東西吧,很晚了。”
鄭云州擺了擺手:“上車,我們去武陵。”
“現在?”這么不要命地趕,袁褚真擔心他的身體,“是不是休息一晚上,再”
但鄭云州又嚴厲地重復:“上車!”
這里距離武陵兩百八十公里,開車將近四個小時。
他們到村里時,已經將近十一點,李頌事先打了電話,縣里管接待的武健帶了幾個人,在公路上等。
看見李公子的車開過來,武健也趕緊上了車,領著司機往鎮子里開。
這是兩尊大佛,他絲毫不敢怠慢。
車在一處酒店旁停下,武健小跑著來開了車門,說您好。
鄭云州和李頌下了車。
他在茫茫夜色里看了一圈:“這就是武陵?”
武健說:“是,鎮上在搞旅游開發,這是最好的一家民宿了,條件簡陋,您多海涵。”
“今天有生人來沒有?”鄭云州一邊往里走,一邊問。
武健搖頭:“我問過了,只有幾個走親戚的,也不算生人,都知道底細。”
袁褚拿出張照片來給他認:“那走親戚的里面,有這個姑娘嗎?”
“我今天一天都在縣城開會,還真沒看見。”武健仔細辨認了一陣,他說,“這張照片能給我嗎?我明天拿給幾個村主任看看,他們每天都在這里,進進出出的人都知道。”
袁褚遞給他:“好,盡快給我們消息。”
武健哎了一聲:“餓了吧,我們準備一桌特色菜,鄉下地方,也只有這些東西了,不成敬意。”
李頌跟了這一路,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推著鄭云州說:“去吃點吧,人家一番心意。”
鄭云州淡淡地點頭:“好。”
折騰了一天,早就餓過了頭,他倒沒什么感覺,就連剛得知她逃走時的怒氣也被旅途的勞累沖減了不少,只剩下傷心和酸痛。
去年唐納言的妹妹瞞著他出國,他連喝了三天大酒,人事不省地醉在家里,他一向是最有秩序的,也受不了打擊,讓工作生活都亂了套。
鄭云州去看他,踢了踢腳下的空酒瓶,還覺得他太夸張。現在想起來,老唐已經算是情緒穩定的了,他只是折磨自己。
而他現在連殺人放火的心都有了。
身邊人一直殷勤夾菜,鄭云州索然無味地吃了兩口就放下,說去休息。
武健陪著他上去,帶他進了最大的一間的套房:“您有事隨時叫我。”
鄭云州揮揮手,讓他出去。
等他走后,李頌悄悄問了句袁褚:“這姑娘就是我哥身邊的那個,跑了?”
袁褚否認道:“不是,他們鬧了點矛盾,小姑娘回老家了,沒知會鄭總。”
他不敢說出實情,這種事的度很難把握,弄得不妙就會帶來麻煩,情侶吵架是最好的理由。
李頌哦了聲:“就那么愛她啊,一天都離不開,眼巴巴追到這里來,吃那么多苦。”
“愛得不得了,心都掏出來了。”袁褚也搖頭嘆氣。
鄭云州站在窗前,鄉鎮的夜很靜,晚上一個人也沒有,月光照在田野里,銀亮的小路阡陌縱橫。
他不禁皺眉,又被一種難言的擔憂籠住了。
這么窄的路和橋,這么多條不知深淺的河,這么深這么黑的夜晚,林西月究竟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她會不會害怕?
一想到她明知有危險也要跑,情愿東躲西藏都不愿在他身邊,鄭云州就恨得牙癢癢,恨到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嘎嘎作響。
林西月就那么討厭他嗎?
虧得他還以為,疼了她兩年多,就算再冥頑不靈的人也該開竅了,是山巔雪也該化了。
怎么世上會有這么犟的人!
鄭云州緊咬牙關,冷不丁打了個擺子。
偏偏他也是個賤骨頭,就算是到了這一步,她陽奉陰違的姿態,和不加掩飾的憎惡已經擺到了臺面上,他也還在擔心她,不能承受有關她的一點風險,生怕她吃了虧。
再剛硬的氣性到了她面前,都要先砍掉一截,什么都不如她的安危重要。
囫圇睡了一夜,隔天早上起來,鄭云州親自在村里找人,武健求他待在辦公室,但他一秒鐘都坐不住。
到金柳家時,鄭云州望著庭中那棵烏桕樹問:“這是誰的房子?”
村子里的人說:“是村主任,她家里條件好,哦,她家堂妹昨天來了。”
“堂妹?”鄭云州狐疑地蹙了下眉,“那么巧。”
“是啊,不過金艷我們都認識的,經常來。”
“那也進去看看。”
金柳剛吃完早飯,正在收拾碗,看見武健一行人,高興地說:“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武健沒心思和她說笑,一改往日的隨和,嚴肅道:“小金,你堂妹不是來了嗎?她人呢?”
“一大早又回去了呀。”金柳拍了拍腿,“給我送了點東西來,剛坐車走了。”
武健點頭:“那沒事了,家里就你一個人?”
金柳說:“對啊,孩子也去學校了,男人在外面做事,可不就我一個人。”
鄭云州隨便掃了兩眼,失望地說:“去下一家吧。”
“哎,您慢走。”金柳送他們到了門口,又問,“這是出什么事了?”
“不該問的別瞎問。”
鄭云州在村子里找了一天,天黑時,他坐在車上,揉著已經酸脹到沒有知覺的大腿肌肉,他終于肯相信,這里沒有林西月的蹤影。
她走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袁褚勸他說:“鄭總,也許我們太大張旗鼓了,不如先回去,讓他們暗中查著,有消息了再來。”
也只能這樣了。
鄭云州靠在后座上,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走吧。”
天沉下來時,林西月就站在竹山上,看著他們的車開上t?了大路后,才腳步晃蕩地走下來。
她的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滿腦子都是匆匆一瞥間,鄭云州留給她的那道背影,潦倒而失意,看上去可憐極了。
林西月把臉低下去,埋進了溫暖的領口里,吸了吸鼻子。
一陣形容不上來的痛楚貫穿了她的心臟。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遺憾。
他要不是鄭云州,不是銘昌集團的繼承人,不是鄭從儉的兒子,只是她一個普通家境的男同學就好了。
要是她遇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個自由獨立的女性就好了。
可命運偏要捉弄人,不把明媚的春光安排在目的地,非要在她趕路的途中,讓她短暫地途徑一段美景,又明確地告訴她,這一切非她所有,她不會是他的主人。
林西月眨了眨眼,兩行清淚滑到了下巴上。
到離開鄭云州她才發現,盡管她再三地告誡過自己,但她的心仍然,仍然違背了本來意愿,不受控制地愛上了他。
愛是什么?
林西月現在大概知道了。
愛是一碰上鄭云州的皮膚就會顫抖,她只好把指尖藏在寬大的袖子里,不叫他發現。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小許就打來電話,告訴她鄭云州到了武陵,讓她藏一下,這幾天先不要露面,等風頭過了再出門。
林西月問,那她是不是就要換個地方了?
小許說不必,鄭云州一離開,就連武健也不會再多管,這一點他有把握。
果真,送走了這兩個公子哥兒,武健就把照片收起來了。
身邊的人問:“那我還要繼續找嗎?”
“還找個屁啊。”武健拍了拍他的頭,罵道,“就當沒這回事!少給自己惹禍上身,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這姑娘打你面前過,你也裝沒看見,知道了嗎?”
“有數了。”
李頌一路送到機場,看著鄭云州腳步疲憊地登了機。
去年見他的時候,他還一副刀槍不入、千杯不倒的樣子,在子弟堆里吆五喝六的,像是永遠也不會被束縛住。
李頌搖搖頭,嘖,為個女人搞成這樣,哪里就有那么寶貝了?
一回京,還沒有到家,鄭云州就昏在了車上,身體歪斜著倒下去。
袁褚嚇得趕緊送他進了301醫院。
半夜王院長趕到病房,責怪他為什么這么不當心,都燒了這么長時間才來。
袁褚百口莫辯,自己也不是學醫的,哪看得出鄭云州一路都在發燒?何況當事人一聲不吭。
他單曉得這位爺不肯吃東西,嘴唇上發皴起皮了,也只是喝兩口水,又繼續在村子里找,腿都走得發抖了還不停,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來的架勢。
鄭云州昏睡了一天一夜。
到第二天傍晚,趙木槿才得到消息趕來。
她看了眼病房外的警衛:“怎么回事?云州忽然病得這么重?”
聽見下邊回話時,趙木槿正坐在暖閣里看書,身上攏了條披肩。
宋伯進來就告訴她,說大少爺進了醫院,高燒昏迷,到現在也沒醒。
她一聽就站起來,慌得披肩都掉在了地上:“胡說,云州身體好得很,從小連針都沒打過兩回,哪里一下子會到昏迷的地步?誰在造謠生事?”
宋伯表情凝重地說:“是真的,王院長給我打電話了,車備好了,您去看看嗎?”
“走,快走。”
見趙木槿疑容滿面,袁褚簡要地說:“林小姐走了,鄭總去了云城找她,沒找到,回來就病成了這樣。”
“小林走了?”趙木槿眉心一動,追問道,“云州那么重視她,看得她跟珍寶一樣,怎么走的?”
袁褚小聲地說出實情:“大概和丁秘書有關,我們也不確定。”
趙木槿明白了,如果是他爸爸的主意,那他很難找到林西月了。
難怪心灰意冷成這樣。
她嘆口氣,暗道,小林外表軟里頭倔,打定了主意就不會改,她這個兒子更是頭犟驢,和他爸爸一個德行,凡是只憑自己高興去爭搶,不知道怎么愛人,兩個人不頂出內傷才怪。
趙木槿進了病房,坐了一會兒。
快七點鐘,護士推著換藥車碾過走廊,震得托盤里的金屬器械叮當響,鄭云州嗅著碘伏的氣味醒來。
他看了看周圍,認出這是在醫院。
再望了一眼床邊坐著的趙木槿,又臉色蒼白地轉開。
趙木槿傾身過去:“兒子,好點了沒有?”
鄭云州望著天花板,輕聲說:“好不了,除非你讓鄭從儉來告訴我,到底把我的人弄哪兒去了。”
“這事你也不能怪爸爸。”趙木槿起身去摁鈴,她說,“你的人要是戀著你不肯走,你爸爸再有能力也沒用,你說是嗎?”
鄭云州無奈地扯了下唇角:“您是存心來笑話我的?看我怎么枉費心機,連個女人都留不住,好了,你們贏了,看完了快走吧。”
趙木槿又坐下,搖頭說:“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小林不走才怪,誰能和你溝通得了?依我說她還走晚了。”
鄭云州嘖了聲,自己動手把床升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左手背上黏著的醫用膠布,皮下淤血擴散出一點暗紅的紫色,很像他放在辦公室里那個的絲絨盒,里面放著他打算用來求婚的戒指。
哼,求婚。
他真是草率,也真是異想天開,林西月對他沒有分毫的感情,更不會想結婚的事。
鄭云州現在明白了,為什么她在他身邊的時候,總是溫柔體貼,個性也許有,但從不外露到表面,一句脾氣都沒有發過。
世上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的女朋友。
那不過是因為她萬事不關心。
不關心他到底怎么想,不關心他對她有多著迷,只關心什么時候能結束。
得知他不打算結束,就只好逃了。
見他不說話,趙木槿又勸說:“別操心那么多了,集團媽媽先去管著,你休息幾天。”
“嗯,我也累了,您回去吧。”
第44章 螺黛 要著涼的呀
044
鄭云州在醫院住了三天。
期間一撥又一撥的哥們兒前來探望。
周覆和唐納言到的時候, 里面擠滿了半生不熟的人,他又忙退出去看房號:“我說,是這兒沒錯吧?怎么成網紅景點了, 這么多人排隊打卡?”
“沒辦法,誰讓他出手闊綽大方,都愛跟他當兄弟呢。”唐納言笑著說。
周覆進去喊了聲:“都差不多了啊,病房里管不了你們的飯, 讓我們鄭總清凈會兒。”
好不容易趕走了人, 鄭云州靠在床上, 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唐納言坐下來,拿起個蘋果削給他:“都找過了?”
鄭云州說:“沒有,她現在正警覺,這樣是找不到的, 等上一陣子吧。”
“聽你的意思,還打算把人弄回來, 繼續互相傷害?”周覆問。
鄭云州眼神空洞地說:“不管怎么樣, 我也要先找到她, 弄清楚她在想什么。在一起兩年多了,我總得聽她說一句實話吧。”
唐納言削著果皮, 過來人的口吻勸他:“不要因為這么一件事, 就全盤否定你們的過去, 林西月才多大, 經歷再深,也騙不過你的眼睛, 我看哪,她對你未必都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往后靠著:“那我就更堵得慌了。”
周覆插著兜, 靠在窗臺邊笑說:“沒事,男人都要碰到這么個討債鬼的,別說你們才在一起兩年多,就是老唐看顧了他妹妹十來年,齊齊去普林斯頓讀博跟他打過招呼嗎?沒有啊。”
“你是不想讓我活了是吧?哪兒疼戳哪兒!”唐納言抬起頭說。
鄭云州指了一下他:“別逼我把你埋起來。”
“”
出院那天,他在病房的淋浴間里洗澡、剃須,換好襯衫出來。
袁褚抖開西裝外套給他披上。
這么一料理,鄭云州又恢復了往日的英俊模樣,只不過唇線緊抿,氣息冰冷,渾身散發一道生人勿近的訊息。
他把領帶推上去,幾秒鐘后覺得太勒,本來胸口就疼了幾天,一直喘不上氣,再綁個這玩意兒更不用呼吸了,鄭云州揚手把它扔了。
他從病房出來,上了車。
袁褚問:“是去茶樓休息嗎?”
關于金浦街,他一個字也不敢提。
鄭云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
他說:“今天是年度總結會,去集團。”
病才剛好,袁褚擔心他撐不住:“還是去休息吧,董事長在。”
鄭云州嗤了聲:“我媽兩年多沒管事了,她不吃力才怪,別不著四六地鬧笑話,拿會議資料來給我看。”
袁褚低頭去公文包里翻,還好他帶了一份。
正如鄭云州所料,哪怕已經提前看了兩遍各部門交上來,并由秘書處匯總的材t?料,正式坐在主席位上時,趙木槿還是感到力不從心。
她畢竟年紀大了,又這么久沒經手集團事務,也需花時間重新適應。
倒也不是不行,銘昌已是屹立不倒的龐然大物,運作模式非常成熟,離開了誰都能轉,趙木槿真要上手,也只是多費幾倍的功夫。
但人活在世上,誰也不能不服老,她已經沒有年輕時的干勁,也沒那個精神了。
會議剛開了十分鐘,坐在旁邊候場的秘書就開了門,把鄭云州迎了進來。
趙木槿看著沉穩歷練的兒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再想到她那兩個弟弟,三五不時就要在私下埋怨,說鄭云州畢竟是外姓人,每次她都只有一句話——你們誰有這個能力就去管,我讓我兒子退下來。
他們立馬就要說:“不是這個意思,云州是姐姐的親骨肉,他姥爺臨終也說了,集團將來要交給他,只是”
趙木槿也理解,她喝著茶給了個建議:“鄭從儉在哪兒辦公你們也都知道,派個人去問問吧,你看他愿不愿讓兒子改個姓。”
說到這里他們便偃旗息鼓了。
鄭云州在母親身邊坐下,手勢瀟灑地解開西裝的扣子:“財務部接著說。”
打從他進門,幾個總監就繃緊了神經,趙董事長好說話,這位可糊弄不過去。
鄭云州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有,連秘書為他端上茶時也沒反應。
“五局在搞供應鏈金融試點,保理業務折扣率比其他的建筑公司要高出十五個基點,所以”
鄭云州看完幕布上的柱狀分析圖,打斷道:“這個我知道了,不用浪費大家的時間復述。我問一下,賬齡超過了二百七十天的應收賬款里,百分之六十都發生在航運業務上,風控部做了風險評估沒有?”
財務部負責人緊張地咽了兩下,趕快去調測試報告。
他看完,點了點頭:“好,繼續下一項。”
聽了一個上午的匯報,到十一點半還沒結束,研發中心的負責人仍在介紹新發明的技術專利,鄭云州撐著額頭認真聽,不時點頭。
講完時,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周二之前,我會把仿真參數同步給你。”
負責人扶了扶眼鏡:“這項研究很新,國內沒幾家公司在做,那份生產數據非常難要,涉及保密,恐怕要協商脫敏方案。”
“我說給你就會給你,哪那么多話。”鄭云州重重地放下。
散會后,看著人一個個出去,他仍穩如泰山地靠坐著。
趙木槿關心了一句:“怎么不起來?”
鄭云州揮了揮手,不肯說:“您先走吧。”
“到底怎么了?你有事別瞞著媽媽好不好?”趙木槿急道。
鄭云州撐著桌子,勉強才站穩了:“我頭暈,怕自己會摔下去,滿意了吧?”
袁褚趕緊上來扶他:“鄭總,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回去也休息不了,辦公室里躺躺算了。”
“好。”
鄭云州就這么一直忙到了春節后。
自從林西月走了,他一次都沒再去過金浦街。
袁褚把他的行李搬到了茶樓。
一開始,鄭云州還每天問,有她的消息嗎?
袁褚都說:“人都派出去了,在四處悄悄地找,但還沒找到。不過,他們都去了武陵好幾趟,從來沒見到林小姐。”
鄭云州點頭:“那就是我猜錯了,去別的地方看看。”
“好。”
后來隔兩三日才問一次,還沒有音訊嗎?
袁褚又安慰他:“沒有,不過丁秘書把林小姐藏起來,一定會保證她人身安全的,我相信她平安無事。”
鄭云州嘴上沒說什么,撣手讓他下去。
但袁褚的感覺十分不好,他現在耐心越來越少,脾氣也越來越差,也越來越獨斷專行,聽不進意見。
比在瑞士讀博的時候還要難服侍。
袁褚明白,睡眠質量差會影響情緒,可他勸過一次鄭云州,要不然就介紹個權威的心理醫師給他,起碼能保證睡得著覺。
但一提鄭云州就不高興,說自己沒事。
春分那天,趙木槿想起問他要一套黃地粉彩的餐具,說過兩天得在園子里接一位要緊的客。
鄭云州剛下班,懶懶地說:“在金浦街,我拿了給送過去。”
三個多月了,林西月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而他一百多天沒再回過這個地方。
鄭云州不敢,他不敢看見和林西月有關的任何東西。
怕那股澆不滅的恨意又燒得他渾身發燙。
雖然沒人住,但還是每天都打掃衛生,這里一桌一椅都沒動過。
鄭云州拿上已經裝盒包好的餐具,看見五斗櫥上被花瓶壓住的一張拍立得,是林西月擺弄相機時拍的第一張照片,拍的是她自己。
相紙的邊緣已褪了色,框住的女孩紅唇黛眉,一雙柔潤的含情目。
那天中午天陰陰的,她背對著落地窗,拍了張和白塔的合影,發現新大陸一樣對他說:“好棒,真能立馬出照片,我只在廣告里看過。”
想到這些,鄭云州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彎了下。
但很快又冷了下來,繃緊了面容:“林西月,你有本事就躲一輩子,千萬千萬別讓我找到你。”
他頭也不回地踢上了門。
像自己和自己發了一場火。
鄭云州站在門口,咻咻地喘著氣。
五分鐘后,大門又被他打開,他走到五斗櫥邊,大力抽出了那張照片,放進了口袋里,被他帶倒的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帶著餐具回了園子里。
下車時,在門口看見了鄭從儉的警衛,還有許久未見的丁秘書。
上次見他爸爸還是除夕夜里。
鄭云州按時出現在府右街,也不叫人,就這么抬腿進去,給老爺子燒了一炷香以后,面色陰沉地坐著。
“你打哪兒來?”鄭從儉從里間出來,坐在堂前問。
長遠不見,看著兒子消沉了不少。
聽說最近深居簡出的,除了集團就是待在茶樓,誰都見不上他的金面。
本以為他經過風浪,也見過世面,一個女人不至于對他影響這么深,兩三個月就好了,誰知道反而一天天蔫了下去。
非但沒有悔改的跡象,倒認真先和他賭起氣來,從云城找了人回京,眼里就沒他這父親了。
鄭云州攥著圈椅扶手:“還能去哪兒?去看了媽媽,從園子里來。”
他答得機械冰冷,目光根本沒轉到鄭從儉身上,也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聽得鄭從儉火氣上來,罵道:“你這是干什么?心里不服氣就不要來,你爺爺不差你這根香!”
鄭云州伸手撣了一下煙灰:“爺爺的地方,我想來就來了,不用爸爸過問。我病得要死的時候,爸爸不也沒問嗎?還是要把她藏起來。她弟弟沒了,人還在住院呢,你就讓丁叔叔去做工作,現在她走了,合你的意了?”
講來講去,還是在氣他那個小姑娘的事。
鄭從儉不吃這套,板起臉說:“收起你那副樣子,你在裝可憐給誰看?發個燒就要死要活的,你老子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領著人防洪搶險,什么苦沒吃過?自己留不住人你怪誰!”
“您留得住。”鄭云州諷刺地笑出聲,他看向他爸爸,“所以到了這歲數還是自由自在,也沒個夫人什么的。”
猛然被親兒子揭了傷疤,鄭從儉被氣狠了,抄起手邊的煙灰缸丟過去,被鄭云州抬手接住。
他站起來,反手就砸在了鄭從儉腳邊:“該動怒的人是我,要摔也是我來摔。”
白瓷碎片濺起來,瞬間摔得粉碎,外面的人聽見動靜,面面相覷,又不敢進去勸。
“跟我叫板,你反了!”鄭從儉也拍了桌,幾乎跳腳。
鄭云州指著一地狼藉:“我還叫晚了,應該早兩年叫,省得你手伸那么長,你要見不得我好就明說,我可以在美國不回來。”
鄭從儉讓他現在就滾。
打那以后,又是兩個月沒見。
但丁秘書極有城府,看見他仍像個沒事人,笑說:“云州來了,最近還好嗎?”
鄭云州笑得陰森:“好也叫不上好,反正死不了。”
丁秘書登時緘默下去,沒作聲了。
他一徑往園子里走,路過后院佛堂時,看見宋伯領著人在給芍藥松土,反復說著動作快點。
鄭云州在門口站了站,盯著那扇緊閉的菱花窗看了很久。
她走了,再也不會有人推開窗戶,手里抱著一大捧用來插瓶的花,紅著臉叫他一句鄭總。
林西月真是心靈手巧的,寫得出那么秀氣的經文,還會編紅繩。
宋伯看見了他,跑過來說:“大少爺,怎么還親自拿過來了?t?”
鄭云州交給了他:“這兩天沒什么事,來看看我媽。”
“哎,董事長在閣樓里,您去吧。”
“好。”
接連幾場春雨,園后的青山被洗出螺黛色,曲橋邊的柳樹剛抽出新芽,嫩黃的須子飄零在湖面上,幾尾紅鯉在底下擺尾。
閣樓里的軒窗支起了半扇,露出案幾上白瓷瓶里斜插的玉蘭,里面傳來一陣爭吵聲。
仿佛是趙木槿在說:“我爸臨終前一再地囑付,讓我一定管好集團,照看好兩個不成器的弟弟,別讓他們挑擔子,也別叫他們吃一點苦。”
“你爸,又是你爸。”鄭從儉的聲音好認,洪鐘一樣,“除了你爸,就是集團,要么就是你弟弟,再來就是你的兒子,你的那些侄子侄女,哪里還有我?”
趙木槿面容平靜地說:“如果你一定要這么認為的話。”
鄭云州抬步間,聽見什么東西倒地了,接著鄭從儉吼道:“就算你不把我放心上,總該把自己放在心上,你看看你的身體,都操勞成什么樣子,還要管他們的事。”
他爸訓起人來很兇,很嚇人,這個他最有發言權。
但對著趙木槿,盡管語氣差不多嚴厲,但總歸和對別人不一樣,也許多了點無可奈何的溫柔。
趙木槿低低地嗯了一聲:“我和你離婚,就是不想這一大家子賴上你,你干干凈凈的,別被我這些兄弟子侄拖累。”
“我怕被拖累嗎?”鄭從儉又狠狠拍了拍巴掌,“你急著離婚的時候,哪怕問過我一句呢,問我是不是怕被拖累。”
趙木槿搖頭:“沒什么好問的,既然要離,就不必說那么多了。”
“好好好,別說,你趙大小姐厲害,一輩子都不要說了。”
鄭從儉從里頭出來,迎面撞上兒子。
上次的氣還沒消,鐵青著臉打他身邊過,當沒看見他。
鄭云州倒是叫了句爸。
“干什么!”鄭從儉沒好口氣對他。
他笑:“沒什么,我就覺得咱倆一樣可憐,都挺活該的。”
鄭從儉就知道他沒憋好屁,氣得拂袖而去。
鄭云州看著他爸的背影隱匿在了樹林間。
他想起他們離婚那陣子,家里烏煙瘴氣的,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爭吵。
鄭從儉工作又忙,惹得妻子傷完心都來不及哄,就要去開會。
后來他們終于離了婚,正式地辦了手續,趙木槿也搬出了鄭家。
被鄭云州知道時,他曾跑去鄭從儉辦公室,大聲地質問他:“你為什么不愛媽媽了?”
那會兒年紀小,總認為爸媽離婚的根源,往往就出在爸爸身上。
鄭從儉把他丟了出去:“我和你媽的感情輪不到你來過問,你懂個屁。”
現在鄭云州看懂了,他不是不愛她,他只是恨她不愛他。
就像他恨林西月一樣。
他最終沒再進去,鄭云州想,媽媽應該需要一個人待會兒,也許在哭。
如果林西月在,她也一定會勸他,你別這時候去看媽媽,你那個嘴又不會說話,惹得她更傷心了。
鄭云州絕望地閉了閉眼。
她說話的聲音怎么那么好聽?
這陣子,他總是能聽到她講話。
昨天下午,鄭云州在暖閣里泡茶,風吹在臉上舒服極了,加上昨夜又是睜著眼熬到天亮的,沒一會兒他就躺在榻上,瞇著了。
恍惚間有人給他蓋上了毯子。
林西月溫柔的調子在耳邊響起來。
她輕聲說:“你怎么在這兒睡,要著涼的呀。”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問:“你連我死活都不管了,還關心我著不著涼?林西月,我死了你不正高興嗎?”
“你胡說。”她不管手是不是被他抓著,仍往他懷里靠,“我怎么會這么想?”
鄭云州哼了聲:“不要再來騙我了,你不是討厭我嗎?不是一心要走嗎?看我傷心你很得意吧?”
林西月抬起眼看他:“你到底在說些什么呀,鄭云州?”
“我……”鄭云州被噎住了。
他盯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看。
她還是那副樣子,柔柔弱弱的,幾句話就能哄得他回心轉意,什么都講不出口。
林西月看他不說了,抱上他的脖子來吻他,而他絲毫抗拒也沒有的,主動張開了唇,手臂緊緊地纏著她的背。
她的唇吻起來好軟,軟到不真實,鄭云州反復地吮吸著,恨不得把她吞進去。
兩個人貼身廝磨了好久,鄭云州終于忍不住解開自己,吻著她說:“你還知道回來,你還舍得回來,你看看,我成什么樣子了?”
剛一說完,林西月就從他懷里消失了。
他從榻上掉下來,身邊空蕩蕩的,除了茶爐上飄起的白煙,什么也沒有。
這個沒心沒肝的到底在哪里!
四月里,天氣越來越暖,院子里的花都開了,香氣漫過了雕花檻。
周六下午,鄭云州去研發中心看完模擬實驗回來,進了茶樓里休息。
剛到那棵梧桐樹底下,就聽見一陣嘰喳叫聲。
他抬起頭,是林西月喂過水的那只綠繡眼。
她怕它長不大,還在它腿脖子上系了段紅絲線。
當時鄭云州就問她:“給我系繩子就算了,怎么給鳥兒身上也弄了一個?”
林西月說:“我們老家的習俗是這樣的呀,小孩子家拿根紅頭繩壓一壓,能平平安安長大。”
他就搖了搖自己的手腕:“那你給我戴它什么意思?我不是早就長大了?”
她認真地看著他:“我想你把你拴住,把你一輩子鎖在身邊,可以嗎?”
鄭云州低頭瞧了眼自己手上的紅繩,又咬緊了后槽牙。
全都是騙他的,全都是哄他的,一句都作不得數。
那會兒這只繡眼還小,剛學飛,飛又飛不好,笨笨的,從樹上掉下來,現在大了肥了,翅膀也有力了,叫起來也更響,但還住在樹上。
她救過的鳥兒都有情有義,飛出去也記得飛回來,路過還樂意朝他來一嗓子,她就這么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叫她也聽不見,她走了你知道嗎?她不會再管你,也不會再管我了。”鄭云州手上挽著西服外套,仰著脖子對它說,“我是不會搭理你的,大家自生自滅吧,能活幾天是幾天。”
他進了偏廳,喝了兩杯茶就吐掉,苦得要死。
鄭云州高聲喊:“小安!小安!”
驚得小安放下手里的活兒,滿地的茶葉也顧不上了,趕緊從后院跑過來。
他不敢耽擱,近來這一位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摔杯跌盞的。
從前林姐姐在還好一點,她勸兩句就能勸消他的氣。
小安氣喘吁吁地問:“怎么了?”
“這什么茶?”鄭云州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你泡得比藥還苦?”
小安看了一眼,低頭說:“這是苦丁,可能我收茶葉的時候貼錯了箋子,搞混了。”
“誰給你寫的紅箋,這也能搞錯?”
“是林姐姐,她那天幫著我一起”
“行了行了。”鄭云州打斷,不愿意聽這個名字,揚手澆在了茶案上,“再去給我泡過。”
“哎。”
等茶的時候,他躺到了窗邊的長榻上,打算休息會兒。
剛闔上眼,那幾只鳥就開始吵,吵得他頭疼。
鄭云州被鬧得坐起來,去后院廚房里拎了把刀來,一刀一刀地,往那棵細細的梧桐上砍。
小安端著茶往這邊走,被他嚇了一跳。
他放下托盤,忙問:“哥,這樹長得好好的,你干嘛呢?”
“把它砍了,你把這個鳥窩給我弄別的地方去,我不想再聽到鳥叫了。”
小安怕他這么弄傷著自己,勸說:“我來吧,你要受傷了,董事長會罵我的,還是我來吧。”
“不用。”鄭云州滿頭都是汗,他抬起袖子揩了下,仍繼續大力地砍下去,憤怒地發泄著。
可他的憤怒是空中樓閣,建立在虛無縹緲的恨意上,而這層凍成冰的恨下面,是滾燙如巖漿的愛。
“喲!”周覆踏進院子,被眼前的景象逗樂了,“鄭總真是辛勞啊,那么大個集團都不夠你管的,還當起苦力來了。”
鄭云州這才停了停:“又有什么事?”
周覆搶下他的刀,給了身邊的小安,他把鄭云州拉過去:“晚上人多,咱們去喝杯酒,你多久沒見過人了?我都被問好幾次了,說你是不是還活著!”
“死啊活的都差不多。”鄭云州坐下,用手帕擦了擦額頭說。
周覆哎了一聲:“別這么悲觀,你去和老沈聊聊,人不就好起來了,光砍樹有什么用。”
他勸了半天,鄭云州聽得煩,抬手說:“好好好,別啰嗦了,去。”
“那我們現在就走。”
“一身汗,等我換件衣服。”
他站起來,走到后頭的臥室里去洗澡。t?
周覆在身后喊:“要不要我去陪著啊?您現在這身體狀況,我可不放心哪,別又倒在家里,還得叫救護車來拉。”
“滾。”
每年開了春,子弟堆里的聚會就不會少。
這是一年之中,大伙兒最齊全的時候。
但鄭云州坐在亮如白晝的大廳里,仍提不起多少興致,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抽煙,燈光把他的臉照成一張薄而透的宣紙。
聶子珊遠遠看著他,對周覆笑:“別說,云州哥傷心消極起來,看著更有魅力了,好高貴迷人哦。”
周覆抬起下巴:“那你去安慰一下他。”
“我?”聶子珊長大了嘴巴,端起酒就要走,“大喜的日子,我去觸這個霉頭?”
還是沈宗良走過去,攬了下鄭云州的肩:“別喝這么烈的酒,胃受不了。”
鄭云州已經有點醉了,擺手說:“沒事,喝醉了睡覺舒服,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但醒過來呢,你就不管頭疼了?”沈宗良說,“慢慢來,一下子是有點難接受,我那會兒也是,一到了夜里就想啊,愁啊,不知道怎么能把人留住。”
鄭云州突然笑了:“我連她在哪兒都不知道,談什么留住!”
沈宗良點頭:“其實都一樣,我知道她在牛津,也可以打報告出國去找她,但有什么用?找回來也是重復從前的爭執,還耽誤她的學業,除非我們的之間矛盾發生質變。”
“你要明白,九歲是個不小的年齡差距,你的閱歷和地位都遠高于她,小朋友有小朋友的焦慮,你得讓她去長大。”
“她現在都躲著我,長大了還能回來嗎?”鄭云州默了半晌,又問。
沈宗良沒把握:“問得好,我自己也在想這個問題。”
鄭云州又仰起頭,把方杯里的威士忌都灌下去,辣得嗆出眼淚來。
他一只手蓋在臉上,死死皺著眉頭,面頰痛苦地動了兩下,往后面靠過去。
沈宗良看得難受,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想開點。”
那天晚上鄭云州喝了很多,醉在沙發上睡過去。
醒來時,身邊坐著一圈叫不上名字的酒肉朋友。
鄭云州醉意朦朧地看著他們。
他揉了揉眼睛:“幾點了?”
周覆說了句:“鄭總,半夜了,您睡得夠香的?”
鄭云州眼神迷離地嗤了聲:“也就現在還能睡會兒了,明天還不知道怎么樣。”
周覆拿起手邊的濕手帕,遞給他:“來,擦擦吧。”
“不擦了,走。”鄭云州站起來,頭暈得厲害,勉強扶著身邊人的手才站穩。
周覆嘖了聲:“算了,開元,我們先送他回去。”
“走,我讓司機開車。”賀開元說。
兩個人架著鄭云州往外走。
賀開元搖頭說:“他怎么搞成這樣了?分個手走不出來,不像他啊。”
周覆也是一頭霧水:“你問我啊?我把他叫出來,可不是讓他來買醉的,我是想大伙兒開導他。我開始還以為,他鬧個兩天就算了,怎么這么久還過不去!”
“哎,傷筋動骨了唄。”
第45章 乞憐 我在這里等你
045
由冬入春, 林西月在武陵生活了快五個月。
鄭云州走了以后,陸續又來過幾名警衛找她,金柳都替她打發走了。
開學后, 她就進了武陵中學教英語。
金柳帶著她去時,校長還不是很情愿,說缺老師歸缺老師,也不能隨便什么人都來教孩子, 教得不好找誰負責?
林西月笑了笑, 拿出她的畢業證, 還有CATTI二筆證書,以及托福成績單給他看,才徹底說服了校長。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高材生呀,怎么跑到這里來?”
金柳不好多說:“這你就別問了, 我妹妹又不要你的工資,她就是喜歡帶學生, 不行嗎?”
校長又換了副態度:“行行行, 你金主任都開口了, 我能說不行嗎?”
林西月點頭:“那麻煩您給我一套教材。”
“好的,好的。”
天亮得越來越早, 林西月從床上坐起來, 透過窗簾縫隙看了眼天色, 青里泛灰, 晨霧還沒完全散盡。
她穿好衣服,走到后院水池邊去洗漱。
六角井邊傳來木桶磕碰的聲音。
陳阿婆浸了一把萵筍在水里, 水珠順著紫紅色的莖桿滾落。她說:“今朝的菜心嫩的,掐得出水來哦。”
同樣蹲在井邊的張嬸說:“是的呀,夜里落了場毛毛雨, 我家小孫子說今天學校組織春游,阿要帶幾樣點心路上吃伐,金老師啊?”
林西月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
她忙哦了聲:“可以,可以帶。”
金柳從外面回來,手上挎著一個竹籃,里面的蠶豆莢還泛著水光,她笑說:“起來了?早上吃面好不好?”
“阿姐,我和你一起做。”林西月說。
金柳去洗鍋燒水,林西月把豆莢挑出來,幾個排一起切。
“今天中午回來吃飯嗎?”她問。
林西月搖頭:“帶孩子們去春游,就到外面吃吧。”
金柳又說:“你學校的事都落聽了吧?”
她嗯了一聲:“我已經被錄取了,八月份開學。”
“恭喜你呀。”水燒開后,金柳往鍋里下面條,“都這么有文化了,還要跑去國外喝洋墨水,真了不起。”
林西月無奈地笑:“沒什么的,誰讓我們選了這個專業呢?不讀不行呀。”
吃完飯,她從家里出來,看見鴨群撲棱棱地扎進水渠里,村口那家雜貨店的鐵門嘩啦啦卷起來,老板娘探身去晾衣服。
她女兒在林西月班上,笑著招呼說:“金老師,這么早就去學校。”
林西月點頭:“對啊,早一點去。”
她轉身沖女兒喊:“快點吃你的,老師都去學校了,你還在磨蹭。”
“不要催她,讓她慢慢吃。”林西月說。
“哎,好。”
今天學校組織春游,初中三個班的班主任都早早到了,各自在班上宣講紀律。
林西月帶初二,班上女孩子居多,都很聽話,讓她省了不少心。
武陵是個景色宜人的好地方。
幾隊人從學校出來,有秩序地走著,走到小溪邊,大家都累了,三三兩兩地坐下,有的到水里去捉蝌蚪,有的在地里拔小花。
林西月坐在一塊石頭上,從包里拿出一本英文書:“老師讀首英文詩給大家聽,好嗎?”
“好!”大家整齊地歡呼了一聲。
林老師漂亮溫柔,這群學生們都很喜歡她,課后總愛纏著她問問題,她也不會煩。
林西月清了清嗓子,她讀道:“這首詩很適合現在讀,《April Rain Song》。”
“Let the rain kiss you,
Let the rain beat upon your head,
With silver liquid drops,
Let the rain sing you a lullaby,
The rain makes still pools on the sidewalk”
她的聲音柔軟清亮,很快身邊圍著的人越來越多,連其他年級的也過來聽。
讀完了,林西月合上書,給了她的課代表:“這書送給你,你發音標準,以后早讀的時候讀給大家聽,下學期也要這樣。”
課代表問她:“老師,你要走了嗎?”
林西月說:“對呀,老師還有別的事,只能教你們一學期。”
“是要去結婚嗎?”班上淘氣的男孩子問。
林西月愣了下,旋即笑了:“怎么會?老師也和你們一樣,要去做學生了。”
“老師這么大了還讀書?”
“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都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務。”林西月摸了摸課代表的辮子,笑說,“你們也是一樣,人生那么長,不管將來在路上碰到多好玩的事,也千萬不要走偏了方向,要始終記得自己想抵達什么地方,記住了嗎?”
他們似懂非懂,但還是齊聲回答:“記住了!”
稚嫩的聲氣圍繞著在身邊,林西月抬頭看了看飄忽不定的白云,在心里說,老師,你的愿望我小小地替你實現了一部分,但對不起,我也快要走了。
春游回來,其他人都去了上體育課。
林西月留在教室里改卷子,順便給幾個基礎差的男生補習。
改完了,她站起來望了會兒窗外,綠油油的稻田在風中起伏。
有個叫球球的男孩子走到了她身后:“老師,我寫完了。”
林西月拿過來看,快速地檢查了一遍:“嗯,球球今天拼寫得很好,老師得獎勵個東西給你。”
球球搖頭:“不要,我不能要老師的東西,拿回家爺爺要罵的。“
“這也要罵嗎?”林西月奇怪地問,“爺爺對你那么嚴格?”
有知道內情t?的同班男生說:“他爸爸死了以后,媽媽改嫁了,就剩下他和他爺爺,他爺爺總是打他。”
林西月想了想,俯下身體問他:“爺爺平時喜歡什么?”
“喜歡我讀書好,但我英語好差。”球球說。
林西月點頭:“今天放了學,我送你回家,先去上課吧。”
下課后,林西月牽著球球回去,下了石板橋,在村口的雜貨店里,要了一瓶最貴的白酒。
球球拉著她說:“老師,這個幾百塊呢,別買了。”
“沒事。”
到他家時,老人家正坐在門口的板凳上,遙遙望著學校方向。
大概也是在等小孫子放學。
林西月懂了,這又是個有述情障礙的長輩,明明心里盼著孩子好,但說出來的話就是難聽,有時還要動手打。
球球松開她的手,跑過去介紹:“爺爺,我們英語老師來了。”
老人家趕緊站起來,慌張地問:“老師,他在學校惹什么事了?”
“不是。”林西月擺了擺手,笑說,“我是來跟您說一說球球的情況,這孩子很聰明的,又聽話,是班上的衛生委員,他幫了我好多忙,我也要走了,送給他東西又不收,說爺爺不許。”
老人家滿臉的笑容,連連點頭:“是我,我怕他從小養成不好的習慣,總拿人家的東西。”
林西月扶著他進去了:“別人的可以不收,但這是老師給他的獎勵,是他靠勞動成果得來的。您呢,平時對他多點耐心,他將來會有出息的,一定孝敬您。”
老人家動容地說:“是,我也會注意,謝謝老師。其實孝不孝敬無所謂,我就怕對不起他爸爸,就這么一個獨苗交給我,我怕教不好他。”
“理解,但方式方法我們可以改進,對不對?”林西月說。
球球也抱著爺爺說:“我會聽話的。”
“好孩子。”
又講了講其他科目的情況,林西月就出來了。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為自己又幫助了一個小男孩而高興。
相信他爺爺以后,對他能多一點耐心,爺孫可以正常溝通。
快到金家時,田埂上傳來鐵耙刮地的聲響,爺叔正在給剛翻過的菜畦撒草木灰,他累得直起腰來,不停地捶后背,翠綠的秧苗里飛出兩只白頭鵯。
這種鳥又叫白頭翁,白頭婆,在南方平原地區很常見,在傳統抒情文化中的意兆也好,常用來比喻夫妻恩愛偕老。
林西月看了一陣,搖搖頭,轉身進了院子。
廳堂里沒開燈,黑漆漆的,大概村子里事情多,金柳還沒回來。
但她推開門就進去了,鑰匙都還沒有擰。
林西月不免提高了警覺,小聲叫了句:“阿姐,你在嗎?”
她到自己房間門口,忽然燈都全被打開,照得她偏了偏頭。
再轉過脖子時,面前一道高瘦的身形,就站在她的書桌邊,昏弱的燈光把他的臉蒙上一層病色,看上去走了樣。
五個月過去了。
這張臉幾乎天天出現她夢里。
也許知道是夢,她可以肆無忌憚地抱他,連看書也靠在他懷里。
不必等鄭云州主動,然后她再假扮乖巧地迎上去,而是她就想要親近他。
又或者,是因為在發燒的那個晚上,她拼命地忍住了沒有去抱他,遺憾的瞬間刻進了腦子里,所以加倍地在夢境中討要回來。
而真見到他時,林西月反而不敢上前,只剩下忐忑和害怕。
鄭云州面上鎮定,但目光與她交匯之際,也不免心跳加速。
找到她不容易,也算是交了運,碰上文旅節目的主持來武陵拍宣傳片,拍到中學的操場時,林西月不小心入了鏡,自己也沒注意。
但因為這地方沒什么名氣,片子也沒引起多大的反響,但被公關部的負責人看到后,立刻就報告給了袁褚,不確定地問這是不是林小姐。
當時鄭云州在簽合同,本來簽完要陪客吃飯,他也推掉了,說臨時要去西邊出個差。
不像上一次,這回他誰也沒驚動,悄悄地開車過來,向村民打聽學校老師,才知道她就住在這里。
鄭云州沒為難金柳,把她送到了村委會后,一直站在她房間里等。
他趕了一整天,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個不停,脈搏紊亂。
可看到案上抄的經卷,她在書上折下的一頁頁痕角,窗邊散著幽芬的晚香玉,鄭云州又平靜了下來。
老天保佑,她這段時間過得淡泊自在,沒吃什么苦。
而他擔心的那些不測,一件也沒有發生。
鄭云州靠在桌邊,手里拿著她的本子,勾出一個冷笑:“回來了?”
好像她只是出門去上學,歸家晚了一點而已。
林西月被定在了門口,動都動不了。
風從窗戶里涌進來,把她青綠的裙擺吹歪,她眨了眨眼:“嗯,下課了。”
鄭云州仍不動,就這么無聲地打量她,目光冷得像冬天的霜月。
好像瘦了點,身段也纖長了,兩側的鎖骨更突出,薄薄的眼皮垂下來,不敢看他,兩條手臂像白綢子一樣,軟綿綿地交在一起。
鄭云州丟下東西,緩緩地朝她走過去。
林西月沒有退,抬起頭看著他把自己籠罩在陰影里。
鄭云州伸出手,覆著薄繭的掌心貼上她的后頸,把她往懷里帶了帶。
他語氣輕柔地問:“鬧夠了嗎?能跟我回去了吧?嗯?”
像哀求,也像妥協,更像是剛從深淵里爬起來的人,無助地坐在崖邊喘氣。
林西月仿佛看到他在搖動身后那條無形的尾巴,小狗一樣向她乞憐。
她睜大了眼睛,眼珠子在框里轉來轉去,濕漉漉地看著他。
林西月無法相信,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鄭云州嗎?
在此之前,她在心里設想過多次,如果鄭云州找到她,會是怎樣一副人仰馬翻的場面?她得說什么才能哄住他,才能不把金主任的家弄得一團糟。
“你不罵我嗎?”林西月皺了皺鼻子,一副快哭的樣子。
鄭云州低了一點頭,快湊上她的臉:“我罵你有用嗎?我以前那么多次警告,你聽了嗎?”
她用力地搖頭,搖得淚花從眼睛里飛出來。
鄭云州伸出手,溫熱的指腹揩過她的眼尾:“我都沒哭,你還先哭上了啊?我比你還要傷心,林西月。”
“我當時我當時”林西月胸口起伏兩下,哽咽著,“弟弟死了,我覺得對不起老師,這兒是她的家鄉,我就想幫她做一點事,所以才”
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給自己找理由。
分手不需要理由。
只要一句我不愛你,我不會同你回去就夠了,很簡單。
但乍然相見,林西月心里對他的愛快積到喉嚨口,從嘴巴里滿出來。
他們纏綿得快黏在一起的視線,在暮春的夜色里交織。
誰也分不開,誰也躲不掉。
鄭云州擰著眉頭,靜靜地聽她語無倫次地敘述,看她語速越來越急,開口制止:“好了,不用說這些了,你緩口氣。”
在來的路上,他不停地計較著,待會兒見到了她,要怎么發一通火,才好讓她知道,這小半年來他過得有多沮喪,多孤落。
但看到她平安無事,鄭云州的心里只有畏怯和軟弱,從身體深處升起來一種無力感。
只要還能每天見著她,怎么樣都好。
如果她還愿意在他身邊,那就最好。
鄭云州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這么低微。
在這場分離對抗里,小姑娘以壓倒性的優勢贏過他,并告訴他說,是你鄭云州沒我不行,不是我。
但林西月是柔和明義的姑娘,不會把不容爭辯的事實挑開來說,下他的臉面,她只會睜著水亮的眼睛注視他,內里卻堅定的不得了。
漸漸止住了哭后,林西月瞠目看他,被濡濕的睫毛沾在眼皮上:“我還有兩周的課沒上完,中途換老師對孩子們很不利的,可不可以”
“可以。”鄭云州不等她說完,就答應下來,“我在這里等你。”
林西月擦著哭腔嗯了聲。
“什么都依你了,也沒有罵你一句,怎么還哭啊?”鄭云州扯了扯唇角說。
她很輕很緩地朝他笑。
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怕挨罵,也不是怕他要立刻帶走她。
她只是太想他了。
從見到鄭云州開始,她的心就一直在抖,從內到外,從五臟到四肢,都陷入了強烈的震顫里,抖得她發緊發痛,抖得她止不住地掉淚。
目前為止她能給他的,也只有眼淚了。
鄭云州盯著她臉上細微的轉變。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是這副表情,像受盡委屈不能言。
不能言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沒有精力弄清楚了。
沒有人喝了酒,也沒有哪一個不t?清醒,但他們的目光和神色,都如出一轍的迷醉癡纏,就這么一個低頭,一個仰脖子,心跳劇烈,眼窩里含淚,靜靜地看著對方,試圖一眼望穿過去和未來。
不知道是誰有了動作,是林西月先墊起腳,還是鄭云州俯下了身,他們控制不住地吻在一起。
鄭云州抱著她,箍在她背上的雙手拼命收緊,像在后怕什么,只能靠不斷地攫取她的津液來安心。
他吻得很兇,嘴唇張張合合,貪婪地挨著她的臉,每一寸都被他浸潤了一遍,吮干了她眼尾的淚。
想到他們已經快半年沒接吻,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不知道自己怎么忍過來的。
林西月被他抱起來,放到了書桌上,她被迫高高地仰起頭,呼吸急促地在他耳邊喘,主動去舔他的下頜,一小口一小口,酥麻到鄭云州心里,令他抖了又抖。
吻了好一陣,鄭云州才停下來,蹭著她的臉頰,流連在她的唇角,鼻息滾燙。他啞聲說:“以后別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林西月渾身顫栗著,閉上了眼。
她不敢答,因為她還是要走,還是要離開他。
有情時須念無情。
情欲不可能一直代替他的理性去思考,去看待婚姻。
她怕自己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厭倦,接受不了他的家庭看低自己的眼光。
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把她鍛造成一個完全的悲觀主義者,她在這片土地上,沒有汲取到充分優渥的肥料,滋養出舍命陪君子的勇氣。
她不做明知不為而為之的事,她要過程和結果的高度統一。
她要付出了努力就能拿到證書,而不是面對一群嚴厲的主考官,整天被人審判來審判去,任憑她如何乖巧聽話,還是要對她百般挑剔,吹毛求疵,最后把她踢出考場,說她不合格。
在那么一個名利場上,她的不合格是注定的,她沒有顯赫家世來作配。
到這一刻林西月才肯承認,她的堅持,她的固執全都來源于這里。
她只是蕓蕓眾生中最渺小的一個,卻愛上了天邊被云團簇擁,高懸著的明月。
林西月沒接話,只是輕柔地吻他的唇:“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等會兒,讓我再抱一下。”鄭云州也不敢逼。
至少,他不舍得破壞眼下的氛圍。
今宵勤把紅燭照,他怕自己還是在夢中。
怕一撒手,自己又要從長榻上摔下來,摔醒了這場美夢。
鄭云州安靜地擁她入懷,低下頭,鼻端探進她的發絲里,伸到她的脖頸上,深深嗅著她的味道,清香,甜軟,像她總愛擺在窗邊的晚香玉,靜水流深,暗夜里吐出花蕊。
第46章 平等 非走不可
046
鄭云州在武陵住了半個月。
袁褚把鎮上的民宿整個包下來, 將視頻會議的設備搬進套房,方便他遠程辦公。
身邊的警衛和秘書都分別住進了各自的房間。
晚上吃飯時,大家坐在一起, 憂心忡忡地向袁褚打探,說鄭總不是要在這里搞開發,長期住下了吧?
袁褚搖頭:“不會的,學期一結束, 林小姐回京, 他也會回去。”
各人你看我, 我又看你,眼神里的意思都差不多。
左秘書有感而發:“以前沒看出來,鄭總也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我真以為他心里只有集團大業。”
袁褚笑了下:“愛江山, 但更愛美人。可惜美人”
他搛菜的筷子頓了頓,還是沒說。
林西月和鄭云州在小院里吃。
她給他舀了一勺竹筍煎蛋:“你嘗嘗這個, 筍子是山上現摘的, 很鮮。”
“好。”鄭云州稍微嘗了口, “不錯。”
林西月看他沒什么食欲,關心地問:“是不是趕了路, 覺得很累?”
鄭云州坐直了, 拿過紙巾擦了擦嘴角:“沒有, 這陣子胃不太舒服, 怕不消化。”
她也放下了筷子,輕輕地吸氣:“是這陣子不舒服, 還是一直就不舒服?”
“我舒服不了。”鄭云州吃得半飽,往后靠了靠,“集團的事情太多了, 剛開完兩會,要走動的關系不少。”
林西月難受地抿了抿唇:“你騙我,這些事才難不倒你。”
“那你說是為什么?”鄭云州看向她,目光里粘著迫切的熱意。
林西月猶豫了,她的心踟躕在悶熱又潮濕的山坳里。
春天即將過去,他們在經歷了一場分別后,沒有理所當然地明亮輕快起來,反而戴上了更重的枷鎖。
她無所謂,她本身就是個思想負擔很重的人。
但鄭云州不是,她認識他的時候,他活得還很恣意。
他是詞里才會寫到的,“走馬月明中,折芙蓉”的那一類少年郎,永遠不會被俗世絆住。
但將近三年過去,他變了,變得也會仿徨,也會繞圈子,也會不知所措。
坐在她的對面,鄭云州身心都繃得都緊緊的,想要問她什么,但又很怕問出口。
林西月低頭,十分晦澀地笑了,她何德何能?
她輕聲地自責:“是我太不懂事了,讓你白白擔心,我要來這里教書,也應該和你商量的,就不會”
“好了。”鄭云州開口打斷她,“不怪你,我以前看起來,也不是個能商量的對象,只能怪我自己。”
他變得好講道理,好有風度。
她好愛這樣的鄭云州,但唇卻咬得更緊。
不知道這是用了多少個難眠的夜晚換來的。
他改變越大,林西月就越覺得自己罪責深重。
以前鄭云州也說愛她,但在林西月看來,七成是出于占有和控制,他心里裝著那么多事,真正能拿出多少愛呢?
今天她才終于信了。
因此更加可憐他,可憐他的那一點心,也可憐自己。
他們由一場交易開始,最終也走到了君須憐我我憐君的地步。
她一直覺得,在這場結構失衡的權利關系中,是鄭云州壓迫了她,逼著她恬言柔舌,說盡好話來哄他。
但其實不是,鄭云州沒有非得讓她做這些,從頭到尾,是愛凌駕于一切意志之上,并支配了她的舉動。
但林西月身在其中,愛情又被他用權力偽裝、包裹,她一直都看不清楚。
鄭云州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玩笑說:“怎么,還非得我發兩句火你才高興?”
“那你發發看。”林西月的唇角也彎起一個弧度。
鄭云州立刻板起臉:“我當然要發,你什么人不好找,偏偏去找鄭從儉,他百務纏身,能過問多久你的事?萬一他把你丟在這里,不管你了怎么辦?”
罵來罵去,還是在擔心她的安危。
林西月扁了扁嘴:“不會的,每個禮拜都有人來看我,阿姐也對我很好。”
“哼,再好能有多好?”鄭云州挑了一下眉梢,不屑地問,“你猜他為什么對你這么好?”
她明白,他父親是希望她能識相,離自己兒子遠一點。
林西月酸澀地笑:“那當然是不如你對我好了。”
鄭云州斜了她一眼:“你還知道!”
“知道。”林西月起身坐過去,手搭在他腰上說,“哎呀,早就說不起這個頭了,怎么罵起來沒完沒了的?一直喋喋不休呢。”
看她過來了,鄭云州把唇邊沒點的煙拿下來丟掉。
他擰了下她的臉:“我這算輕的!”
夜里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民宿后山的竹林里郁郁蔥蔥,繚繞著霧一樣綿軟的雨絲。
林中的鳥沒處藏,亂哄哄地叫了起來,百囀千聲。
沒關上窗的房間內,林西月咬住了手指,還是有嗚咽溢了出來。
鄭云州在吻她的同時,毫無征兆地梃偠,剛才在沙發上廝磨了那么久,幾乎是一碰到她,就有清亮的津液淌出來,溫吞地涂滿,沒有一絲縫隙地纏絞住他。
只是幾個月而已,鄭云州仿佛比第一次還情動得厲害。
他喉結滾了又滾,不斷地去勾出她濕紅的舌頭來吻,把她抱在了身上,這樣能最大限度地槎褥,他一下下沖破阻力醜峒著,含住她的耳垂說:“痂得我那么緊啊?”
林西月一向吃不下他,他又次次是開合極大的動作,龔口掟得又酸又脹,她被撐得發不出一句聲音。
到第七下的時候,她咬著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泄了。
鄭云州抱緊了她,看著她瞳孔渙散地倒在自己肩上,一雙手緊緊地扒著他,身體仍拼命收縮,樞副得他額頭上青筋凸起。
他捧起她的臉來吻,含糊不清地問:“好點了嗎?”
林西月沒說話,她從他的身t?上摔了下去,臉在枕頭里,高高地鞘起來,朝他露出粉紅的唇瓣,嗚嗚了兩聲。看得鄭云州的脈搏一陣狂跳,他掐住她的腰,俯身上去,將自己深埋在里面,惹得她渾身痙攣。
她在引誘他,他受不了這樣的引誘。
林西月輕輕地掙扎,她不是這個意思,她根本不是。
但鄭云州牢牢地摁住她,她不禁挵,不過兩三分鐘之內,又緊緊攥著床單,臉漲成血紅,不爭氣地癱軟下來。
不曉得落了幾場雨,林西月只覺得身體里的水分都被蒸發干了。
她被喂得好撐,也有幾次是她自己要吃,吃得自己直栁閖,又往鄭云州身上蹭過去。
屋子里模糊低沉的動靜一直到下半夜才停。
睡著前,她偎在鄭云州的懷里,總覺得還有什么沒說,但好像也沒必要說了。
那半個月林西月過得很平靜。
她每天醒來時,鄭云州都還睡著。
林西月放輕步子去浴室里洗漱,再走到學校。
晚上回來,他們一起吃完飯,往河邊和田頭去散步,聊些無關痛癢的事。
沒有人用文字涂抹曾經,也沒有人主動提起將來。
鄭云州不逼問她是不是愛他,也不再時時刻刻把心挖出來給她看,問她為什么不能也這樣做。
他已經把她嚇跑了一次,禁不起第二次了。
林西月最后去了一趟金柳家,跟她道謝。
鄭云州陪著她,把提前準備的禮物放在桌上。
“怎么還這么客氣?”金柳怕鄭云州,想到他的警衛敲門時的兇惡樣子,至今瑟瑟發抖。
林西月笑說:“應該的,打擾阿姐這么久了,也沒給你買過什么。”
金柳哎了一聲:“上完課就回去了吧?臨走前再來我這里吃頓飯,我送送你們。”
“不用。”林西月婉拒了,她望了一眼鄭云州說,“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課程結束我們就得走,不好再耽誤了。”
“那好,一路平安。”
從她家出來,鄭云州牽著她,目測了一下到學校的距離:“你每天都走這么遠?”
她挽著他的手臂說:“鍛煉身體呀,你不也希望我早上起來跑步,而不是擰開燈背書嗎?”
鄭云州笑:“我看身體也沒有很好,兩三次就喊著不行了,說吃不下,好脹。”
林西月緊張地打量周圍,筆直地站好了,也不敢再和他挨得那么近。
“干什么?”鄭云州把她拉過來,“這沒你的學生,有也聽不懂。”
林西月不以為然:“別掉以輕心,現在的小孩子可精明了,什么都曉得。”
離得河邊近了,濕熱的風里都是新刈的稻禾香,田壟間傳來幾聲短促的雞鳴。
走到橋上時,林西月拽了拽他的袖子:“腿有點軟了,歇會兒。”
鄭云州說:“歇不了,我八點鐘還有個會,就剩十五分鐘了。”
林西月啊了一下:“那你不早說,我們快走。”
“不是走不動了嗎?”
“咬牙總可以走一段。”
鄭云州往下站了一格:“不用你咬牙,上來,我背你還快一點。”
林西月猶疑了下,還是抱了上去,趴在他耳邊問:“你能背得起我吧?”
“當然,你忘了昨天是誰抱著你做了那么久?”鄭云州托了下她,往上扶了扶。
林西月看了眼遠遠跟著的警衛:“鄭云州,我們能打個商量嗎?”
鄭云州扭頭貼上她的臉:“打。”
林西月說:“以后這些話,留到房間里說,不能在外面講。”
“行,到房間里說。”
過了橋,林西月拿下巴去蹭了下他的頸窩:“你身體好多了,不像剛來的那天晚上,看著病歪歪的,說話也不如現在響。”
鄭云州嗯了聲:“晚上覺睡得好,精神也就好了。”
“那你之前晚上呢?難道都沒有睡?”林西月忙問。
他看著路,語氣平淡地像在聊莊稼的收成:“失眠,想你會在哪兒,想我找到你以后,怎么才能把你帶回來,想我再這樣下去,身體會不會垮掉,袁褚非要給我安排體檢,但也查不出問題。我又想,那可能就是死期還沒到。”
濃重的夜色里,林西月在他背上抖了下。
鄭云州竟然想到死。
她的手臂繞過去,牢牢地攀住了他的脖子,打著顫說:“別亂講話,呸掉。”
鄭云州笑她:“哪有那么迷信?小小年紀,學得跟我媽一樣。”
“你呸掉呀。”林西月著急地拍了拍他。
鄭云州無奈地偏過頭:“好,呸呸呸。”
又走了一段,林西月看了眼運動手環:“鄭總,你的會還有五分鐘開始哦。”
鄭云州箍緊了她的腿:“林西月,你抱穩了啊,我開始跑了。”
“哎,你怎么那么快起步,我還沒”
林西月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嚇得伏低頭,摟緊了他。
鄭云州已經跑起來,背著她在黃土地上狂奔。
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沙沙地響,像她蓬勃而鮮活的心跳。
人們是無法立足當下去衡量某個時刻的價值的。
除非有朝一日突然明白,自己再也沒有可能回去。
后來林西月把這句話寫在紙上,押進了她厚厚的學習資料里。
那是最后一個,她能夠心無旁騖地愛著他的夜晚。
在這個秀水曲折的桃花源中,他們之間仿佛沒有了任何的阻礙,高墻巨壘都被無堅不摧的愛推倒,只有兩顆緊緊相偎的真心。
足夠了,哪怕他們不會有符合大眾文化心理結構的團圓結局。
林西月想,在她倉促苦悶的一生里,有過這么一段沉溺在愛情里的日子,很值了。
回京后,林西月又住回了金浦街。
在田野鄉村里住久了,滿眼都是兩三層高的小樓,冷不丁地回到頂層,她還有點害怕,一時不適應,幾天不敢往窗邊走。
林西月回來以后,怕她不愿意出去見人,鄭云州也沒提過,隨她怎么打發辰光。
事實上,除了日常的基本交流,他什么也不敢說。
對著林西月,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使不上半分力。
只能不斷地提高自己對無序和不確定的忍耐度,每每把到了嘴邊的話壓回去。
但不論他怎么回避,那天下午出差回來,還是看到了書桌上打印出來的offer,入眼就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校徽,后面緊跟著“Penn Carey Law”。
鄭云州隔著桌子兩米遠,他一只手搭在胯上,一只手握成拳抵著唇,連把它拿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咦,你在這里。”林西月從外面進來,像在找他。
看鄭云州神色冷清,也不理自己,她繞過他,往前走了兩步。
林西月順著他的目光,看見那張錄取通知時,心也慢慢地沉到了底。
拖得再久,這一天還是來了。
鄭云州把手放下,他走到窗邊點了支煙,用力抿了兩口后,才背對著她問:“還是要走是吧?”
“嗯。”林西月也沒上前,就盯著他挺拔的背影看,“馬上開學了,早點過去。”
鄭云州把手架在窗臺上。
他盡努力在調整心情,倉皇地撣了下煙灰,像是自我安慰:“沒事,費城也不是很遠。你去讀書,我差不多就去看看你,明年不就畢業了嗎?回來我再安排你”
“如果那樣,我為什么還要去美國?”林西月好笑地問。
鄭云州這才轉過身,捻滅了煙:“聽你這意思,是不準備再回國了,讀不讀書無所謂,主要是想離開我。”
林西月搖頭:“不是。鄭云州,我先問你個問題,你覺得我們這樣的關系,平等嗎?”
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反問。
他長這么大,沒有人和他談平等,談公正。
哪怕受到了苛待,也不會跑來和他理論,只有退縮和吞聲。
鄭云州愣了下,繼而氣道:“你不愛我就說不愛我,少扯這些。”
她這么不識好歹,一而再地我行我素,他生氣是應該的。
但他說她不愛他的時候,林西月還是很難過。
她說:“我們的關系有問題,鄭云州,這是我一直想說,卻沒有找到機會說的。”
“我們什么問題?”鄭云州走過來,在桌邊的圈椅上坐下,厲聲道,“我今天別的都不做了,就在這里聽你高談闊論,說。”
林西月站在他面前,她溫柔地笑:“你看,就是這樣,長期以來,話語權都單邊集中在你身上,你永遠是做決策、下命令的那一個t?,要我飛去游艇上陪你,我就得去,讓我配合你干什么,我就得干。我做的一切,都是你想要我做的。”
鄭云州皺緊了眉頭:“你不想做可以跟我說,我強迫你了嗎?”
“沒有,但我虧欠了你,不用你來著重強調,我就會自發地償還。而我能拿什么給你呢?只有懂事和聽話。”說到這里,她唇角凝固成一個嘲諷的弧度,“我從小最會做的,就是看別人的臉色,我弟弟要錢治病,我不敢得罪你。”
鄭云州撐著桌子,輕輕地笑起來:“你弟弟病了,這也能怪到我頭上啊,林西月?”
林西月搖頭:“不是,我很感激你,鄭云州。但我今天要說的,是我們的關系,它在這個語詞之外。我想問你的是,在我們當中,只有我在持續地滿足你的需求,我把調節情緒,緩解沖突的隱形工作全部承擔下來,生出了一張溫柔體貼的適應性面具,你現在想想,自己有沒有可能愛的是這張面具?”
“我愛的是面具?”鄭云州好笑地指著自己,繼而冷肅道,“知道你錄取了藤校,了不起,不要在我這里賣弄你的口才了,林西月。”
林西月慘淡地笑了下:“所以我問你要平等,平等條件下才能看到最真實的一面。我繼續留在你身邊,享用你的一切資源,依附著你成長起來,那我們永遠不會平等,我永遠都會欠你的,你稍微冷一冷臉,我就要想怎么哄你。”
她的意思他懂了。
說破大天,她也不過是想分手,不過是因為厭惡他。
她用她那張巧嘴,立了這么多聽起來理性專業的名目,其實就是在介懷他們不堪的開頭。
林西月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誰也改不了。
他在用盡手段擁有她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今天要失去她。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犟的人!
對她強硬不行,對她示弱不行,怎么樣都不行!
“好一個永遠也不會平等好一個永遠也不會平等”鄭云州詭譎地笑著,喃喃重復了兩遍。
林西月擔心地看著他。
他臉色青白,面部肌肉輕微地抽動,眼睛瞇了瞇,愈發顯得這個笑容陰森恐怖,像在極力地忍耐著什么。
書房里靜極了,連鄭云州悶重的喘息都能聽見。
他胸口起伏了一陣子,隔著一張楠木桌,又抬頭看著她那張臉。
腦中卻驀地響起付長涇的話。
“叔叔最好還是不要太迷戀她了。”
“林西月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鄭云州往后靠著,萬念俱灰地摁了摁眉骨,還是敗下陣來,起身走到她面前。
林西月抬頭望向他,感受著他的手心貼到自己臉上。
鄭云州俯身,小聲說:“我為我之前說的那些混賬話,為我之前令人討厭的傲慢態度,為你不高興的全部給你道歉,原諒我,好不好?”
“我沒有說你錯了,你不用這樣。”林西月的心變成了一顆青橘,酸得能擰出水來,她撅了撅唇,喉嚨里的澀感逼得她快哭了,“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說到底,是你的條件太好,太富有,不是我能攀附得上的,希望以后我能……”
鄭云州感到荒謬,難以置信地,冷笑著打斷她:“我太富有,所以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找個窮小子,每天陪你擠地鐵,一起買房子還貸款,是嗎?這個理由真是新奇別致。”
林西月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
她說:“其他男人和你比起來,都是窮光蛋。我就算做到行業頂尖,也只能當你的打工仔。”
但那樣至少她心安理得。
她再比不上他,一身所有也是憑自己的雙手得到。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他身邊,不把他當債主,當恩人,當大少爺,他們可以談一場不被世俗看好的戀愛,然后因為家族的壓力分手。
即便如此,她也還有事業可以托住她。
她不至于像現在這樣輸不起,不至于無路可退。
“你不如坦白地承認,你根本沒有愛過我,從頭到尾都在騙我,現在不愿意再騙了。”鄭云州一字一句地盯著她說。
林西月的指尖狠狠地往掌心里掐,一股尖銳的酸痛鉆入四肢百骸,最后匯入心臟。
她想點頭。
只要點了頭,她就能從這里出去。
鄭云州的驕傲不會允許他再一次低三下四。
但林西月始終點不下去,她的心不讓。
這時,走廊里一陣腳步聲,袁褚來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鄭云州一臉怒容,又氣又無奈,仿佛被辜負狠了。
而林小姐站在他面前,眼淚漣漣,一副答不上話的別扭樣。
袁褚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
他把懷里的盒子放下,打開梅花扣,將那個汝瓷春瓶取出來,擺在了桌上。
袁褚說:“鄭總,東西給您拿上來了,您親自掌掌眼。”
“還掌什么!”鄭云州忍無可忍,火氣終于爆發,吼過去,“你沒見她非走不可嗎?說什么都不聽。”
得,還是撞在槍口上了。
他沒吱聲,悄悄地退了出去。
林西月背過臉,迅速地擦了擦眼尾:“我都跟你說過了,我一定要去國外讀書,非走不可,如果以后”
“以后?”鄭云州已經握住了那個春瓶,臉色鐵青地朝著桌面重重敲下去,“現在都留不住,還有什么以后!”
花瓶應聲碎了,四分五裂地砸在地毯上,還有一截留在鄭云州手里,他的手往前一寸,把剩下的部分卡在掌心,斷裂的鋒利邊緣刺進他的皮肉,很快就滲出小股的鮮血。
鄭云州的心已經木了,并不覺得疼。
他嫌惡地扔了東西,往后退了兩步,像怒氣還沒有發泄完,又接著摔書架上的瓷器,一件一件往地上砸。
有幾樣裂開在林西月腿邊,她也沒動。
她就那么眉眼哀愁地站著,冷冷地看著他失盡體面。
林西月是不敢,她怕她的意志又軟下來,說我不走了,就在這里陪著你。
她人還沒走,身上就已經流動著如糖漿般粘稠的不舍情緒。
連書也全都被摜下來,實在沒什么好砸的了,鄭云州撐著胡桃木架,自言自語:“林西月,想不到你的心腸比我還要冷。”
“疼了你兩年多,你就算花崗巖轉世,也該捂熱了吧!”
“到頭來,你還是一點都不在乎我,一點都不愛我。”
說完,他又神色痛苦地轉身:“好樣的,你林西月是這個。”
鄭云州的手垂下來,鮮血順著他的指尖,一顆一顆地往下淌,淌成一條線。
看見林西月驚慌失措的表情,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受了傷。
鄭云州摔累了,他重新跌坐在圈椅上,喘著粗氣,手隨意地往扶手上一架,也不管它,隨它怎么滴血。
“天哪!”林西月看得心頭直跳,很快蹲下去翻藥箱。
她把碘伏、藥棉和紗布放在桌上,繞到鄭云州身側。
她蹲下去,捧起他那只受傷的手,吹了吹,把蘸過碘伏的藥棉擦上去:“我手輕一點,疼就跟我說。”
鄭云州偏過頭看她。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掐死她。
林西月這么聰明,不可能讀不懂他的情緒,不會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偏偏裝作不明白,裝作讀不懂。
她就是要走,就是要冷眼看著他發瘋,然后上來為他包扎。
但他又能拿她怎么樣呢?
她不愛他,難道他不知道這個事實嗎?
人家只是現在翅膀硬了,懶得跟他演戲了而已。
聽見里面動靜,袁褚進來看了一眼,嚇得打電話給醫生。
這么些值錢的古董,沒起到丁點觀賞價值就算了,反而變成了虎口上的傷痕。
好大的一道口子,天又熱,發炎了真不得了。
林西月包完了,她站起來說:“處理得不好,不過總比流著血等醫生強,這幾天別碰水了。”
鄭云州看了一眼,又大力地把她纏上的繃帶扯掉。
剛黏在一起的傷又重新裂開,開始源源不斷地滲血。
“不要。”林西月上來抱住他的手臂,“鄭云州,你到底干嘛呀?”
鄭云州面無表情的,把那些沾了血的白紗丟在地毯上。
他靠在椅背上,冷冰冰地看著她:“既然決定了離開,就別再假惺惺地管我了。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回來了。”
林西月的t?手往后探了探,好不容易扶穩了。
她低頭,很輕地嗯了一聲:“好,你也要注意身體,多”
“不要操心我了。”鄭云州賭著氣攔住她的告別,“你去讀你的書,去找尋你的自我價值。放心,我一定好好地生活,機緣到了就娶妻生子,你我各得其所。”
林西月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句娶妻生子的刺激。
看她還不動,鄭云州指了下門外,警告她說:“你最好快點走,免得我過兩分鐘反悔,你就走不了了。”
林西月含淚點頭,轉身時,死死地捂上自己的嘴,從書房里跑了出去。
袁褚站在門口,心里唉聲嘆氣,到頭來,還是弄成了這樣。
“袁褚!”鄭云州喊了一聲。
他趕緊進去,問:“鄭總,醫生馬上就到。”
鄭云州鮮血橫流的手抬起來。
他疼得抽了口涼氣,死死皺著眉頭吩咐:“她去費城,打電話安排一下她的住處。”
“哦,好的。”袁褚很快把驚訝壓下去,撥號碼的同時,他問,“林小姐不會去住吧?她這個人”
他暗道,都到這個時候了,鬧成這么一副不可收拾的局面,還擔心她沒地方住,這也太愛了吧。
鄭云州知道林西月還沒走,仍在衣帽間搬她的行李箱。
他大聲朝那個方向吼了一句:“不去住就不要在那邊上學了,立馬滾回來!”
袁褚哎了聲:“我立刻讓人去辦好。”
第47章 清空 我好難受
047
費城冬日的天色, 就像是鐵皮桶里刮出的瀝青。
早上六點,林西月準時摁下按鈕,拉開電動窗簾。
客廳的茶幾被她搬走, 換成了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面架著升降臺,坐著讀reading累了,她就站起來接著看。
這是她每天待得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
因為害怕路邊隨機朝行人發癲的homeless, 林西月幾乎沒走過夜路, 哪怕法學院圖書館的燈亮到凌晨三點, 她也會在天黑前到家。
讀llm的課業壓力因人而異,只是想要拿個學位,混日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她們班上也有同學這么干, 順便暢游周邊城市。
披頭散發地學了三個小時,到九點多, 她從冰箱里拿出雞蛋和花椰菜, 隨便煎熟了一下, 吃進去填肚子,再回房間, 換上出門的衣服。
從來到費城之后, 她的味覺也跟著退化了, 已經對食物沒有很高的要求, 只要能咽下去就行。
這套公寓的地理位置很好,位于賓大的校警巡邏區, 步行到法學院12分鐘,到沃頓商學院15分鐘,住戶的社會地位普遍高, 前臺是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就算半夜下樓,他們也會熱情地和你打招呼。
林西月到費城的那一天,就有個能干的女秘書接待她,帶著她熟悉去超市的路,幫她添置東西。她在飛機上哭了很久,眼睛又紅又腫,女秘書開玩笑說:“我們買副墨鏡戴戴吧。”
不止是這樣,她開始上課的第一個月,那簡直叫絕爛開局。
法學院的課程很緊,上午剛注冊完下午就上課了,而別的學院還在迎新,林西月一度找不到地方,跑著去教室的時候丟了手機,沒過兩天錢包也被偷了,信用卡還被刷掉兩百刀。
有些課程他們和JD在一起上,那些老美博士說話像開了四倍速,林西月聚精會神地聽,也只能聽個大概,逼得她回去以后苦練聽力。
林西月下了樓,今天她得去商學院上課。
當時她被賓大和芝加哥大學同時錄取,權衡了很久,還是選擇了賓大,一是芝加哥更適合走學術研究的路子,而她不打算再花時間讀JD,另外一個吸引她的點,就是賓大能跨選沃頓商學院的課。
雖然要另外交一萬多刀的學費,但林西月覺得很劃算,就并購實務這一門課,學完之后再來看商法,像打通了任督二脈。
下課后,她在圖書館里待到四點多,趕完了一篇要交的論文。
趁著天還沒黑下來,林西月收拾好東西,拿圍巾纏了好幾圈,把臉裹得像蠶繭一樣,往校門外走。
“西月,林西月?”有個穿白色羽絨服的,瘦高個兒的女生叫她。
她停下來,往那棵高大的紅葉樹下看。
林西月揭了揭圍巾,定神想了幾秒,反應過來后,也喊出了聲:“小影。”
兩個人朝對方快速走過去。
舒影碰了碰她的頭發:“畢業后我們就沒見過了吧?”
“是啊,你應該工作了吧?”林西月問。
舒影點頭,把手背朝外亮到她面前:“不光工作,我還結婚了呢,看我的鉆戒,漂亮吧?”
林西月握著她的手看了又看,高興地說:“好閃啊。”
“你不是進了瑞達嗎?又辭職出來讀書了?”舒影挽著她往外面走,又說,“也對,賓大不喜歡招本科生,喜歡要外所出來的人。”
林西月笑了下:“是啊,不讀個研還是不行,你出來的早,比我又快了一步。”
舒影親熱地貼上她:“我今天休假,紐約呆膩了,開車過來走走,哪知道碰見你了,真巧。”
“是很巧,我來這么久了,也沒碰到一個熟人。”林西月想了想,覺得這么描述不恰當,又說,“哦,除了我室友莊齊,她在普林斯頓讀博,我們偶爾會見一面。”
舒影仰起臉抖了抖,一副敬仰不已的表情:“好老錢的學校。”
林西月笑:“走,我請你吃飯。”
費城好吃的餐廳不多,這家是她實地測評出來的。
她們對坐著,各自吃著盤子里的食物,不時喝一口果汁。
林西月問:“你先生是美國人嗎?”
舒影搖了搖頭:“不是,是香港人,從他爺爺手里移民過來的,在紐約開公司,他比我大七歲,我第一次碰到他,就是給他帶路,領著他去商學院,那之后他就常約我,到今年夏天才結婚。”
也許至今想起來都好笑,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林西月笑著說:“真好。”
“你怎么不問我程和平?”舒影兩只手并攏了,挨在桌邊說。
林西月說:“我怕你不愿意講。”
舒影甩了甩頭發:“怎么不愿意?我還沒到紐約,我們就分手了,他知道我是要遠走高飛,不肯給我出學費,我就到處去親戚朋友那兒借,又賣了幾樣他送我的首飾和包包,好不容易湊齊了。”
“真難。”林西月蹙著眉說。
舒影笑笑:“過去了,現在我都還上了,也馬上拿到綠卡。那你呢,畢業后你還要回國嗎?”
林西月拿叉子撥著意面,說:“我還在準備紐約州律師執業資格考試,明年二月份有春招,我打算先在紐約工作一段時間,再調到國內去。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為什么?”舒影托著下巴問,“國內有你放不下的人啊?”
林西月點頭:“嗯,有的。”
舒影立馬神采奕奕:“誰啊,我怎么不知道?”
“一個脾氣很差但心地很軟,我很愛的人。”林西月這么回答她。
舒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笑說:“你現在有我電話了,明年來紐約了找我,別自己瞎租房子,小心上當受騙。”
林西月感激地點頭:“謝謝,小影你真好。”
“你說這個話!”舒影說起大學時的事情,“我可沒忘,我和程和平吵架的時候,只有你去救我。”
林西月笑:“你和你先生不吵架吧?”
舒影擺了擺手:“他很紳士,家庭教育很好的,雖然沒什么性格,但很適合結婚。”
“那樣就最好了,恭喜你。”林西月說。
她們從餐廳出來,舒影和她道別后,開車回去。
林西月走在回家的路上,德拉瓦河上吹來的北風直往臉上呼,夜色籠罩著市政廳前的青銅雕像,雨雪把紅磚步道泡成深褐色。
她上了樓,把一身御寒的裝備卸下。
洗了澡,她又坐回了客廳的長桌旁,繼續看書。
熬到半夜,林西月打開她常用的記事本,在上面寫——“鄭云州,我今天在學校看見小影,聊得很開心。我們聊到了你,還在京里的時候,你的車常來接我,她就提過好幾次,問我是不是談了戀愛,那個時候我不敢說,也說不清楚,但現在可以了,我告訴她,你是我很愛的人。”
她寫完又合上,放進了抽屜里。
也沒什么好鎖的,這里t?不會有其他人來。
很怪,她離開了鄭云州,反而能和他好好說話,他不會再因為生氣打斷她,她可以跟他講很多事情,大大小小,不管他是不是愿意聽。
林西月把它當成入睡前的最后一樣工作。
寫下來,她今天的情緒就都清空了。
畢業以后,林西月在收到的幾份offer里,一一參考了學姐們的職業發展路徑,最終選了凱華。
她很快搬到紐約,舒影陪著她找了幾天房子,最后租在了律所附近,價格高一點,但出行方便,通勤距離短。
說是在國際都市,但林西月過得并沒有多豐富,高壓工作讓個人生活變得十分貧瘠。
凌晨從辦公室里出來,她躺在公寓的沙發上,連妝都沒有力氣卸,只想就這么睡過去,省得明天起來還要化。
說輕松,大概只有剛進來的那一年,她還是個一年級律師的時候,常受到同事們的呵護。
從前在瑞達,身邊人就已經夠拼命的了,但凱華更夸張,感覺把全世界的卷王都集中了起來,放在一個地方廝殺。
不管前輩說的多輕松,只有真正經歷過了,才知道這份工作有多難,拿到綠卡留下來,更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得付出難以想象的努力。
好在林西月沒這個宏圖壯志。
今天是她入所兩周年的紀念日,所里給她準備了一份賀卡和蛋糕,林西月吃了一口,就像顆螺絲釘一樣,鑲在辦公室的座位上,繼續去審核合同。
這兩年里,她幾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緊急任務和郵件像紙片一樣朝她飛來,把她淹沒,把她的最后一絲空氣都奪走,讓她喘不過氣,完全成為一個冰冷的工作機器。
也不只是她,哪怕高年級律師,也常緊繃到要靠吃褪黑素才能睡著,不敢出一絲紕漏。
上學時還有很多時間來想念鄭云州。
工作以后,別提情情愛愛了,上周她牙疼得要命,吃了幾片藥,擦了擦鬢邊的汗,補過妝后仍舊去開會,還得在客戶面前裝得若無其事。
就是那天下午,她正對著電腦,將原始文件和并購協議修訂版第八稿進行核對,手上摁下快捷鍵,把“重大不利影響”的定義條款折成導圖。
合伙人把她叫到辦公室,詢問她是否愿意調去香港,那邊業務發展得很快,并購和私募股權組正缺人。
她是林西月的帶教,手把手教會她在美國律所工作的技能,糾正她表達上的誤區,也會不斷地肯定她的進步和努力,總是夸她有悟性。
林西月點頭,她愿意回國,更何況還有升職加薪的條件。
她們聊了將近半小時,從她進律所,還做著很多legwork說起,也算一個小小的總結和道別。
過后林西月重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窗外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的肩膀上。
她拿起賀卡來看,在心里說,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鄭云州。
林西月坐回電腦桌前,這才有勇氣去看銘昌的相關新聞和一系列公告。
今年趙木槿正式地退下來,經股東投票決議,鄭云州成了新一任董事長。
好像也沒有消息說,新董事長是否還單身。
她的手肘架在桌子上,食指和拇指圈起來,在下巴上細細地摳著,看了好久,又失笑地關閉了網頁。
有什么好查的,鄭云州一定對她恨之入骨。
走之前發了那么大脾氣,書架上的東西全砸碎了,氣得包扎都不肯。
再見了面,不找她麻煩就算好的了,她還在想什么?
離開紐約之前,林西月把積攢了很久的假期都拿來休掉。
她開始有空倒騰自己,把舒影叫出來吃飯、逛街、做美甲,穿上運動服去中央公園騎車,騎累了就在草坪邊坐下,什么都不干,就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林西月總會恍惚,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到這里的?
路上那么多人幫助過她,林媽媽和董老師托舉著她,她可憐的弟弟推著她,讓她一步步走出那個小鎮,舉著火把蹚過了暗河涌流,才來到了光明溫暖的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瘋過頭了,臨走前的頭一天晚上,林西月忽然發起高燒。
她來美國后,哪怕買了學校保險,也一直很注意保暖,不敢輕易上醫院。
唯一一次病倒,是在考完紐約州的執業資格后,手上輕輕重重的事情一松,人反而吃不住了。
她自己的房子已退了租,在舒影家的客臥里住著。
舒影找來退燒藥,喂林西月喝下去:“你還說要去長島玩帆,還好我勸住了你不要去,以為自己身體有多好。”
“你也是,只不過在大所折騰了兩年而已,怎么跟從牢里放出來一樣的,什么都要去玩啊?”
林西月已經燒迷糊了,眼睛閉著,意識不知去到了哪里,只曉得渾身上下哪兒都疼,疼得她唇線緊緊抿著,小聲地啜泣。
舒影放下水,不再數落她了,握著她的手:“還難受嗎?西月?”
“難受。”她的臉埋在枕頭里,滾燙的手心緊緊回握住她,“鄭云州,你別生氣了,我好難受。”
第48章 海棠 學費和開銷x
048
在香港住了將近兩年, 林西月也漸漸適應了這里的生活節奏。
每天早晨,街邊報攤里響起股市開盤的鐘聲,賣活禽的男人把裝鵪鶉的鐵籠往陰涼處拖, 海味鋪的伙計抖開一整張瑤柱,咸腥味飄得很遠,林西月坐在叮叮車上都要捂鼻子。
而她租住的公寓附近,幾乎聽不見鴉雀聲。黃家豪說, 也許香港的鳥都到餐桌上去了, 你看哪頓少得了乳鴿?
黃家豪是她的同事, 也是上下樓的鄰居,他父親是江城人,母親改嫁了香港,劍橋法學院畢業, 她調到這邊的時候,他也剛從倫敦辦公室過來。
聽得林西月忍不住笑了。
這個時候, 她總會想到京里隨處可見的麻雀。
一到了春天, 在鄭云州的茶樓里坐著, 總有那么幾只飛過來,它們也不怕人, 在她的腳邊蹦來蹦去。
還沒走到律所樓下, 就聽見轉角711里的微波爐此起彼伏地叮響。
一個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端著咖啡疾走, 杯縫里溢出來的黑汁液落在鞋面上, 鞋子踩進被擦得锃亮的電梯廂,在昏黃燈光里形成奇妙的對仗。
“西月!”黃家豪從后面追上來, 叫了她一聲。
林西月在晨霧里回頭,微風吹動她才剛到肩膀的卷發:“開車的人也這么早。”
黃家豪喘勻了氣:“不是說讓你等我,我正好帶你過來。”
林西月說:“那你沒買車怎么辦?我還不是要自己搭車子, 而且等來等去的浪費時間,你以后就不用管我了。”
她本來就不太喜歡給別人添麻煩。
更何況,不管是男同事還是女同事,她都不愿意發展出除工作以外的關系,很麻煩,對她來說是個交際負擔。
不上班的日子,她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做做家務,或者學著鼓搗咖啡機,看一看書,再不然,就是在客廳的地毯上打坐。
對她來說,靜養就是最好的休息,能讓身體很快地從高強度的任務里釋放出來。
黃家豪和她一道進去,他說:“今天上午我們組要開會,最少四個小時。”
林西月點頭:“知道,我昨天下班的時候,看見你們還燈火通明的,這宗上市交易的規模太大,沒辦法。”
又簡單聊了幾句,他們各自回了辦公室。
香港地方小,剛從紐約過來時,她都是和別人擠一間,升了授薪合伙人,林西月才有了自己的辦公室。
她把包放下,西裝外套掛好,坐到位置上,先打開郵箱瀏覽一遍,檢查昨天布置下去的工作有沒有收到回復,以及新內容。
十點多,王凱來敲門,手里拿著一份剛翻譯好的德文合同。
他走進來,指著其中一條說:“Cynthia,就德國卓至的這個條款你有疑義嗎?我怎么覺得不對勁?”
王凱比她還早一年升合伙人,但提起他的搭檔來,也是自愧不如,他老是對人講,Cynthia真是紐約派來的尖子生,既專業又敬業。
林西月快速看了一眼:“是有問題啊,你看交割日,正好就卡在歐元區議息會議后三天,很可能發生匯率波動。”
看他還是沒睡醒的樣子,林西月又說:“你忘了嗎?那年瑞士央行突然取消歐元兌瑞郎的匯率下限,當時正在交割的一家德國公司,因為付款幣種的選擇不嚴謹,額外支付了相當于t?交易對價百分之十二的匯率損失。”
“對對對,我給那邊發個問詢函。”王凱說。
林西月看他急匆匆的,哎了一聲:“還等你呢,我昨天看到的時候,就已經寫好,早發給卓至的法務了。我的意見是,在股權收購協議的交割前提條件里,加上央行政策無重大不利變化的款項。”
王凱一臉輕松愉悅的表情:“辛苦你了。我就說,你是在紐約辦公室里待過”
“好啦,多余的話不要講了。”林西月溫柔打斷,也聽煩了他這些無意義的吹捧,她說,“你去催催他們倒是可以,都這么久了。”
中午她在餐廳吃飯,黃家豪也坐到了她對面。
林西月抬頭笑了一下:“忙完了?”
“是,餓死了,來吃點東西。”黃家豪說。
Flora也坐過來,跟林西月抱怨說:“我又虧了,學姐我跟你說,自從我去年開完這個老美賬戶,它就跌跌不休,虧了百分之六十多,我都不敢告訴我爸媽。”
林西月點頭:“你們組里管你叫金融百草枯是吧?”
黃家豪愛看她一本正經地開玩笑。
他也說:“不能這么說,Flora很專業的,還做了個自媒體賬號分析行情,確實蠻有用的,我都關注了。”
Flora啊了一聲:“總共也沒幾個粉絲啊,你也關注了?”
黃家豪點頭:“對,一般你推薦哪個,我就清倉哪個。”
“什么呀!”
吃了一陣子,Flora又問:“學姐,你都升合伙人了,怎么還不買車?”
林西月搖搖頭:“算了,也不知道還在香港待多久,說不定北邊辦公室缺人,又給我弄到京里去,買了怎么處理啊?”
“是你自己想到那兒去吧?”黃家豪覺得她想法很怪,“老大那么器重你,他巴不得留你下來干到退休,怎么會讓你走?”
林西月撥了撥她不愛吃的小番茄,笑說:“隨便打個比方而已。”
前臺拿了捧鮮花過來,是給Flora的。
她接過來,漾出個大大的笑容:“誰送的啊?”
前臺姐姐說:“隔壁樓的Charile咯,他最近追你追得很緊哦,小姑娘要談戀愛了。”
但林西月臉上的表情不是很妙,可最終沒在黃家豪面前說什么。
等吃完,她把Flora拉到了一邊:“給你提個醒,Charile我很早就認識了,他在紐約的時候女伴很多,就我們凱華,前前后后都有六個女實習生和他交往過。而且,他在內地應該有家室了,當然這個我沒有證據,但你注意一點比較好。”
林西月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但Flora是她學妹,平時叫得那么親熱,小朋友人又單純,她不忍心她被男人騙。
Flora完全呆住了,她臉色僵硬地問:“那他那他他還說他只談過一次戀愛。”
“你看,就這看出他撒謊了。”林西月說。
Flora指了指自己:“那他為什么非得找我啊?我又不是很漂亮。”
林西月心里想,男人有他們的小算盤,包又包不起,去嫖不安全,也不干凈,數來數去,還是剛進入社會的小姑娘劃算,幾束花幾頓飯就可以搞定,何況他是外所的高年級律師,再到床上傳授些職場經驗,更讓人仰慕他了。
她摸了摸Flora的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漂亮,你很有活力,很可愛,很會和大家相處,這是你的漂亮啊。”
Flora攥緊了拳頭:“我再也不理這個Charile了,什么東西!”
她快步走了,順便把花扔進了垃圾桶里。
林西月回到辦公室,午休了一會兒后,她坐起來,看了看自己的銀行卡余額,留下日常開銷,應該差不多夠了。
她找到鄭云州的卡號,給他把那一年多在美國的花費轉了過去。
當年她去賓大,雖然手上有一點在瑞達工作時留下的存款,但還是不夠支付高昂的學費,用的是鄭云州的錢。
當時他的態度也嚇人,說如果什么都不肯聽他安排的話,就不讓她去讀書了。
而林西月原本是打算申請一部分貸款的,再加上獎學金,自己省著點用也夠了。
但鄭云州那么堅決,手上流著血還要管她的事情,她都不敢多說一句。
她真怕她當時拒絕的話,他會直接瘋到把她關起來,說你哪兒也別想去了。
后來開了學,一切都安頓了下來,慢慢地斷了和他的聯系,林西月才想到,她也可以把這當成貸款,工作后還上就好了。
轉賬附言那一欄,林西月想了很久,還是打上幾個字“學費和開銷”,別的什么都沒寫。
摁下轉賬確認的時候,她又迅速倒回來,在后面加了個x,像生怕自己后悔,她飛快地輸入密碼轉出去。
轉完后,林西月疲憊地靠在轉椅上。
這下她就真的不欠他什么了。
不必見了他先矮三分。
看著銀行發來的短信提示,林西月把手機往下一扣,得了,差不多又回到解放前了,還好她不是個物欲很強的人。
但她還是氣得捶了捶桌,誰知道他會讓袁褚租那么貴的房子!
害她攢了這么久錢。
真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公子哥兒。
白天鄭云州一直在忙,沒有看到進賬通知。
京里的局面在動蕩了這么久后,人事上有不小的調整,還是去年才平靜下來,他也剛坐進董事長辦公室,每天忙得焦頭爛額。
上個月接連飛了五趟非洲,總算把風電項目的合作拿了下來。
塞倫蓋蒂草原上每天都有新的故事發生,但鄭云州適應不了那兒的天氣,也不知道是被哪陣灰嗆著了,回來陸陸續續地咳了一個多月,到現在還沒好。
下午開完會,晚上他到了濯春吃飯。
坐下來才發現,林西月給他轉了一筆錢,備注“學費和開銷x”。
她一個拿工資的,就算今年剛做了合伙人,得怎么省才能存這么多?
鄭云州皺了皺眉頭,丟下手機,拿起桌上的煙盒,偏頭點煙的那三秒鐘里,沉寂的眉眼被火光映亮,又很快冷下去。
他抽了兩口,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周覆從外面推門進來,把他手上夾著的煙拿下來,摁滅了,“一直在咳嗽,還要坐在這里抽煙。”
鄭云州撐著桌子,接連不斷地咳了幾十句后,指著手機說:“你看看,她這個附言什么意思?”
周覆拿起來,讀了一遍說:“不是,人家說的這么清楚,學費和開銷,你是看不懂中文了嗎?”
“x,后面有個x,你看不見嗎?”鄭云州敲著桌子問。
周覆翻了個白眼,坐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沒發燒吧,這很明顯就手誤啊,或者她想打s,莫名打成了x,多正常。”
鄭云州掀起眼皮看他:“s又是什么意思?”
“傻逼。”
“滾。”
付裕安坐在旁邊,好心情地看了半天這兩個人斗嘴,才不緊不慢地說了句:“你在瑞士上過學吧,這點事兒不知道?x起源于羅馬字母,而羅馬字母最早又借鑒了希臘字母,這個x的發音是ks,讀起來很像kiss,所以國外的女孩子,一般把它用在一句話的結尾,就和小年輕喜歡說的么么噠差不多。”
說完實在是別扭,他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鄭云州在瑞士上學時,不是在銘昌的海外辦公室,就是悶著頭做實驗,根本沒接觸過幾個外國姑娘。
他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但聽完這段天方夜譚后,立馬道:“我更愿意相信她在罵我傻逼。”
“”
“對,人總得有點自知之明。”周覆在旁邊煽風點火,他說,“她意思就是,錢都還給你了,以后不要再煩我,男人就得識趣。”
鄭云州推了把他:“給我走遠點。”
付裕安說:“但你確實年紀大了,你承認嗎?”
“我承認個屁啊!”鄭云州對著他們罵,“我風華正茂的年紀。”
周覆搖頭:“老付說的對,人家發個x都能給你釣成這樣,真出現在你面前嘖。”
鄭云州哼了一聲:“就不能是我出現在她面前?”
“那你更一文不值了。”
從濯春出來,還有人囔囔著再去哪兒喝酒。
周覆罵了一句:“還去哪兒啊,風波剛過去就不管了是吧?一幫記吃不記打的玩意兒,安生回家那么難啊?”
鄭云州靠在車邊斜著他:“挺威風,在程教授面前也有這魄力就好了t?。”
“就是沒有,才要在外面過嘴癮。”付裕安笑。
周覆上了車:“你管我有沒有,我結婚了,準備明年要個二胎,你呢?”
“走,趕緊走。”鄭云州氣得朝前頭揚了兩下手。
他開車回了京郊的園子里。
頭兩年京里出了不少事,從前風光的門戶塌了大半,又件件都是鄭從儉主抓的,一下子樹敵無數,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那段時間,鄭云州也不得不斂起鋒芒,很多冒頭的項目都不敢做,就怕給他老子招來禍患,寧可守著銘昌原本的底子,低下頭本本分分地過日子。
說起來有趣,這幾年他們父子的關系反而好起來,雖然嘴上還是常常不對付。
大概因為父知子,子也知父,兩個人堅定地站在利益同一邊,被一根繩子捆上了。
很多鄭云州不敢動的事,都會先找父親要個主意,凡事只求一個穩。
他停好車,大步邁過門檻往里去。
夏天的園子總要到了夜晚才能活泛起來,月光掠過墻頭,角落的紫薇經不得風吹,簌簌地往下落著花瓣,鋪滿青磚地的縫隙。
鄭云州走到花廳,看見他爸媽正坐在一起吃飯。
他抬腿進去,往椅子上一坐,對鄭從儉說:“這么晚了,還沒吃完呢?膩歪也有個限度吧。”
鄭從儉抬起眼皮瞪他:“三十好幾的人了,正經事不見你干,就會貧嘴。”
“他還不干正事兒啊?”趙木槿維護兒子說,“我全仰仗他了現在。”
鄭云州說:“聽見了沒有?我從非洲回來,連肺都咳出來了,有人問過我一聲嗎?”
鄭從儉把湯勺放下,擦了擦嘴:“還去非洲,自己的終身大事不想著抓點緊,天天滿世界亂躥,和我差不多大的都當爺爺了,知道嗎?”
“有人管你叫爺爺。”鄭云州把堂弟拉出來擋火兒,“梁城的媳婦兒不是快生了嗎?您馬上就是爺爺了。”
鄭從儉氣得險些說不出話:“你還好意思說哪?被你弟弟趕在了前頭,這真叫崴了泥了,一輩子都說不出去!你看你自己,走出去也有模有樣,頭是頭,腳是腳的,怎么就是談不上對象!”
趙木槿咳了一聲,提醒道:“他又不是沒談過,那還不是怪你啊,你把人小林”
“都五六年了還小林呢?小林不是自己要走嗎?”鄭從儉理虧地沖兒子喊起來,“你心眼子這么死啊,非吊在這一棵樹上!”
鄭云州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說:“我五六年算短的,您離婚都多少年了,怎么不見您找一個伴兒呢?我冒昧問一句,不會是也沒阿姨看上您吧?”
“我我那是”
鄭從儉撐著桌子,看看兒子,又看看趙木槿,最后一拍桌:“不得了了你,管起我來了是吧?”
趙木槿趕緊上來勸:“你看你看,你又說不過他,還總要和他辯。”
“得了,你們兩口子親熱吧。”鄭云州站起來,“我去后面休息了,累。”
等他走了以后,鄭從儉才喘上來氣:“趁早走,看見他我就一肚子火。”
趙木槿拍了拍他的背:“好好好,喝口茶吧,兒子都這么大了,你今年也挪了位置,肩上擔子沒過去那么重了,自己保養身體不好嗎?其他的不要管了。”
鄭從儉接過茶杯:“你瞧瞧你的好兒子,我管得了嗎我還?”
“我看你們是只能共患難,那兩年風頭緊的時候,爺倆好得穿一條褲子。現在沒事兒了,又開始吵架拌嘴。”
鄭云州回了后院,洗了澡,到半夜還是睡不著。
燈都關了,他的頭枕在手臂上,一直盯著頭頂的繡花紗帳看,沒看出這是朵什么花。
菱花窗邊倒是擺了個瓦藍的花瓶,里面插了幾只白慘慘的海棠,快凋謝了。
熬到凌晨兩點,還是吃了敗仗似的坐起來,拿出床頭的藥吃了一粒。
這是王院長開給他的,讓他不要長期服用,實在睡不著的時候再吃,免得產生藥物依賴。
前兩年還好,這陣子風調雨順,沒什么心事壓在身上,躺下來就要想林西月,吃得頻率反而越來越高,幾乎離不開了。
鄭云州吃完藥,給袁褚發了一條信息——“星宇科技的收購交給凱華。”
第二天袁褚看見,問也沒問,就懂了老板的意思,立刻打給銘昌香港分部,他特別強調了:“對,凱華的林律師,聽說她業務能力出眾,就給她,英文名叫Cynthia,林西月。你知道就好了,別出去說。”
“好的,袁秘書。我心里有數。”
第49章 生疏 幼兒園
049
五年的時間有多長?
金浦街的街角從咖啡店換成鮮花店, 茶樓里的爬山虎翻過了高高的木欄桿,庭院中間那棵梧桐的葉子落了幾個來回,樹皮剝落的地方長出新的紋路, 就蜿蜒成了他們各自掌心里交錯的命運。
鄭云州靠在后座,他今天一到香港,就被那一群哥們兒拉著灌,酒勁還沒退, 眼皮吃力地張合, 也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
是林西月在開車嗎?
她的頭發剪短了好多, 燙成溫柔綺麗的弧度,看上去輕熟又俏皮。
不像還在上學的時候,一頭長發黑順柔亮,直直地垂到胸口, 看書時她會用夾子把劉海攏起來,走在女高中生堆里, 分不出誰是誰。
袁褚看他掙扎著要起來, 扶了他一把:“鄭總, 就快到酒店了。”
“你沒開車?”鄭云州斜了他一下。
袁褚說:“我怕你自己在后面坐不住,拜托林律師開了。”
鄭云州噢了聲, 困倦又乏力地說:“以后少麻煩別人。”
打從在后視鏡里看見他醒了, 林西月的心就吊了起來, 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方向盤。
眼睛雖然還在看路, 但感觀都專注著后座,一心想聽他會說些什么。
等來等去, 等來了這么一句別人。
林西月低了低頭,又很快釋然了。
他也沒說錯,現在對鄭云州來說, 她可不就是別人?
出國之前,他那樣低聲求她,跟她道歉,但她還是固執地要走,把他的尊嚴都踩在了那張沾血的地毯上。
他不因為她在凱華,還肯把業務拿到律所來做,已經是心胸開闊了。
林西月伸直了脖子,公事公辦地說:“沒關系的,鄭董。您是我們所的大客戶,送您到酒店是應該的,不算麻煩。”
她的語氣很松快,對甲方的殷勤也是一點而過,不顯得刻意。
仿佛他們之間三年的風塵債,不過是沾在衣襟上的灰粒,撣一撣就沒了。
鄭云州很輕微地點頭,吩咐袁褚:“一會兒我自己上去,你送林律師回去。”
“好的。”
瑰麗位于Victoria dockside藝術設計區,淺銅色金屬骨架自上而下收束,像一只緩緩閉攏的珍寶匣子,中段突然橫生出一段空中露臺,玻璃幕墻在海風里泛著珠光。
林西月把車停好了,先下來替鄭云州開門:“到了,鄭董。”
“好。”鄭云州伸腿出來,在她面前站直。
已經九月份了,但香港仍然悶熱,他脫了外套,身上只有一件淡藍襯衫,也不怎么商務,精良昂貴的面料勾出英挺身段。
林西月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
是變了,氣質沉穩多了,喝多了也不亂發脾氣,還叮囑送她回去。
鄭云州抬了下手:“袁褚,你去開。”
袁褚剛繞過來,就聽見林西月說:“還是先送鄭董回房間吧,您看上去不大清醒。”
“是啊,不把您先送上去,我也不放心。”袁褚跟著說。
鄭云州又笑了一笑,唇角略微上揚:“林律師對每個客戶都這么關心嗎?”
林西月說:“我入行也才四年,目前還沒碰過在酒局上喝多的客戶,鄭董是第一個,所以沒辦法對比。”
“你還挺嚴謹。”
“職業習慣。”
鄭云州不再理她,轉身往大廳里走。
林西月也沒有跟上,有袁褚照顧他就夠了。
現在的鄭云州也不喜歡借她的手。
她就站在車邊等。
剛出了電梯,鄭云州就不耐煩地揮手:“趕緊下去送她,我能有什么事?”
“哎,我送完她就回來。”
等袁褚走了,他就站在走廊的窗臺邊,看著下面的林西月。
今天見了她三次,三次給他的感受都差不多。
林西月仍然是安靜的、漂亮的,皮膚雪白,亭亭玉立,也許不會在人群里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但只要注意上了,就很難再挪開目光。
只不過,從前她自覺式微,習慣了在人前低眉,不敢過分展露美貌。
現在有了一技傍身,也高高地抬起頭,敢迎上任何t?一份打量的目光,臉上的神情更冷清,也更無畏了。
她蛻變得太快,快到鄭云州有一種失序的無力感。
從前他掌控不了的,現在就更掌控不了。
還在讀大學時,林西月就標榜女性獨立自由,一副對婚姻避之不及的態度,人生規劃里壓根就沒有這一項,在美國和香港待了這幾年,說不好變本加厲。
他忽然有點怕,怕自己只能看著她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消失不見。
像眼前這輛藏匿進夜色里的車。
袁褚在前面開著,聊起了天:“林律師住哪兒?”
林西月報了個住址,又笑說:“地方很小,一會兒我就不請你上去了,喝茶的地方都沒有。”
“沒事。”袁褚朝后擺了擺手,“我也要趕回去看看鄭董,他啊,這幾年一心都撲在了集團業務上,身體是不用顧了的。”
林西月把頭轉向窗外,低聲問:“他常這樣喝酒嗎?”
袁褚說:“是啊,喝酒還是小事,把自己的行程排得那么滿,跟誰比賽一樣。”
“跟時間吧,生意人,時間最重要。”林西月說。
袁褚笑說:“林律師這幾年變化大,看著干練成熟多了。”
林西月嗯了一聲:“那時我年紀多小,你總想著我還十九歲,當然會覺得變了。”
他隨口問道:“那是長大好還是十九歲好?”
她答得快:“長大好,長大了自己掙錢,做什么都有底氣。”
雖然不好否定任何一個成長階段,但林西月真的很不喜歡那時候。
就她個體而言,青春不只是有年輕的身體,更多意味著脆弱和無助,迷茫和窘迫。
如果她自身條件更完善一點,就不至于非離開鄭云州不可。
他們也不會鬧到不好見面的地步。
袁褚把車開到公寓樓下:“是這兒吧?”
“嗯,就是這里,我先下去了,謝謝。”林西月說。
“再見。”
這套房子是新換的,租金將近兩萬,一室一廳一衛,進門就有一個小儲物間,放著她隨時去出差要用的行李箱,在香港來說,這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但臥室又特別小,她一個人在床上躺著,想翻個身都費勁。
林西月把自己扔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
這一天處理太多事了,但真正讓她心緒起伏的,恐怕還是和鄭云州重逢。
他看上去陰郁多了,少年心性幾乎找不見,性格也沒那么強硬,說話時語調偏低沉,語速漸漸勻緩下來,不快不慢,有了經歷的加持,比從前的壓迫感更重。
她躺了一會兒,又坐起來卸妝、洗澡。
明天還要去一趟銘昌香港分部,在正式簽約之前,合同里還有一些細節需要補充。
“西月,你睡了嗎?”
她包著頭發出來時,門口傳來黃家豪的聲音。
林西月還披著浴袍,不想給他開門:“快了,怎么了?”
“我下班早,做點了豆沙圓子,想問你餓不餓,一起下來吃。”黃家豪說。
大晚上的還吃甜食?
林西月拒絕道:“不用了,我今天吃得很飽,謝謝。”
“好吧,那我下去了。”
“嗯,晚安。”
她吹干頭發,又站在陽臺上吹了會兒風,才回房間睡覺。
隔天一早到了律所,林西月把合同修改稿都裝進了那只Jamie包里。
它容量很大又耐臟,也不失格調,背出去不會顯得廉價,她一直拿來裝文件。
林西月去找王凱,看他還在操心手上另一個案子,她說:“那你忙,我帶Bruce先過去。”
Bruce是剛入職的小男生,港大畢業,外形出眾,香港土著,家里開了一間船務公司,年紀輕輕便十分地擅長應酬,上個月老大交到她手上,讓林西月好好帶。
“姐姐,你吃了早餐沒有?”Bruce開了律所的車出來,關心地問,“那邊有家店味道不錯,我去給你買個三明治吧?”
他嘴很甜,從來也不叫老師或林律,就一直喊姐姐。
林西月糾正過幾次,Bruce還是堅持他的叫法,她也懶得管了。
隨便叫什么都行,工作上不出錯,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別讓她頭痛就好了。
林西月抬手看了看表:“不用,直接去銘昌,方總應該也快到了。”
“好的。”Bruce扶著方向盤,和她搭話,“姐姐,方總是不是在追你啊?”
林西月嚴肅地說:“沒有,只是因為收購的事多走動了幾次,不要聽他們亂說。”
Bruce笑說:“那黃律肯定在追你咯,我看他總是往你辦公室跑,開會也挨著你坐。”
“這就叫追啊?”林西月好笑地問,“在你們男孩子看來,追人這么簡單的?”
Bruce愣了一下:“我就說了,姐姐一看就是身經百戰的,眼光肯定很高,根本都沒把他們放在眼里。”
林西月搖頭:“百戰倒沒有,長年被學習和工作裹挾的人,哪有這個時間啊?”
一直到銘昌樓下,林西月走到前臺登記過后,帶著他上去了。
高源仍把她安排在老地方。
只不過對面一直空著的辦公室里,今天站滿了總監和秘書。
林西月看了一眼高源:“這是”
“哦,鄭董這幾天在這里辦公。”高源解釋了一句,“沒關系,你做你的事情就好了,有要簽字的來找我,或者你直接問鄭董。”
林西月緊張地咽了下:“我還是問你吧。”
高源以為小姑娘不好意思,安慰說:“別怕!鄭董雖然脾氣差一點,但我沒看過他兇女孩子,大家公子出身,這點風度和教養還是有的。”
林西月笑笑。
她心想,你沒看過,我看過。
鄭云州發起火來可不管男女。
親表妹也照樣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但她不是怕被罵。
她是怕管不住她自己。
舊情人見面,那個度總是難拿捏的。
感覺也很奇怪,明明眼前的人是再熟悉不過的,也知道他大腿里側長著一顆小痣,吃青菜只吃葉子,不吃根莖,愛喝柚子汁,卻不愿意嚼柚子肉,怕打很長的電話,睡覺的時候最不耐煩聽見響動,總要把手機丟得遠遠的。
但隔了五年沒見,彼此又成了最生疏的,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有了多少她不了解的改變,因而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
林西月坐下來,她打開電腦,拿出事先打印好的文件,做準備工作。
等到總監們都出來,蜂擁著他的人群一散,Bruce才看清了鄭董的廬山真面目,他贊嘆了句:“姐姐,銘昌的董事長好英俊,還這么年輕。”
林西月沒理他:“嗯,坐下來,你不是來欣賞帥哥的,開始工作了。”
她指著合同上的一行,教他說:“上次這份盡職調查,你做得不錯,但還有幾點不夠,我都用便簽紙給你寫出來了,貼在這里,你好好看看,下次注意。”
Bruce接過去,林西月又繼續核對新補充的細節條款,確認無誤后,點了打印。
她起身,走到打印機邊去拿。
等著打完的時候,林西月扶著機身,眼神飄到了對面辦公室里,鄭云州正在看文件。
他低著頭,銀灰斜紋領帶松開了半寸,襯衫袖口露出一截白邊,鋼筆尖劃過合同的紙頁,在百葉窗投下的光線里,變成細長的金屬陰影。
“林律師。”高源從左側過道走來,大聲叫了她一句。
這一聲讓鄭云州抬起頭,對上林西月還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她忙轉身,跟高源打招呼:“高總。”
高源笑問:“林律師,你的東西都打好了,還在發呆啊?”
“沒有,在想合同的事。”林西月說。
袁褚聞聲過來,讓他們先進會議室:“稍等,鄭董一會兒就來。”
人都到齊后,林西月把新打印好的條款給每個人發了一份。
林西月解釋說:“在知識產權的歸屬方面,星宇科技的核心算法代碼里,有28%屬于方總的前合伙人,不過我們已經聯系了硅谷那邊的同事,讓他出具了一份版權放棄聲明,這份專利清單是最新梳理的,各位過目。”
高源低頭看了幾行,對鄭董說:“林律師生怕您承擔一點風險,特意讓人去找出幾年前的代碼錄入記錄,保險起見,還是磨來了這份聲明。”
鄭云州客套地笑了下,抬起下巴,寂靜而緘默地望向林西月。
“高總過譽了,這是我們最基礎的工作。”林西月被他盯得紅了紅臉,“換了任何一個客戶,都要保證萬無一失。”
鄭云州心道,就一定要這么急著撇清?
他沒發表任何看法,仿佛完全不在意她有多敬業,對t?每個客戶是什么態度,只是輕聲示意:“繼續。”
林西月面色僵了幾秒:“好。”
她帶著心事,繼續游刃有余地解釋著補充條款。
一直到全部講完,臉色還是不怎么好,回到辦公室。
林西月對著電腦做深呼吸,默念了幾句,工作,這是工作,不要帶個人情緒,鄭云州也是在工作,你看他多冷靜客觀。
但點起鼠標來,還是用了比平時大一倍的力氣。
開完會以后,鄭云州再坐回位置上,就看不進文件了,明明還是剛才的內容。
他走到窗邊去點了根煙,抽兩口就要轉身,裝作不經意地瞄一眼過道,順便看看對面辦公室。
林西月三番五次地提醒他,他是她的客戶。
就跟過去那三年一樣。
她接受了他的恩惠,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在他身邊扮演一個合格的女朋友,從來沒讓他失望過。
可她沒有一天真正參與到和他的關系中。
林西月從容即興地和他談了一場戀愛,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姐姐!”Bruce忽然叫起來,中指摁在自己的眼皮上,“剛有只小蟲子飛過來,好像進我的眼睛了。”
林西月啊了一聲,放下手里的事,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的額頭看了看,溫柔地說:“你先把手拿開。”
Bruce不停地眨著眼睛:“你看到了嗎?”
“沒看見呀,你要么去洗手間拿水沖沖?”林西月說。
Bruce點頭:“可我連路都看不清了,怎么去啊?”
林西月無奈地說:“走吧,我扶著你去,到門口等你。”
“謝謝。”
鄭云州靠在窗邊,指間夾著半根還沒抽完的煙,看著林西月把人扶走了。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這小子油頭粉面的,盡弄這種不入流的招數,虧得林西月相信。
怎么說,現在喜歡弟弟了是吧?
鄭云州把煙往唇角一懟,皺著眉給高源打電話,語氣不善地質問:“林西月身邊的是誰?”
他氣得要死,也不叫林律師了,稱呼起了大名。
高源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說:“也是凱華的律師,剛進來一個多月,林西月是他的帶教,怎么了?”
鄭云州罵道:“帶什么教?我看他一件事都沒干,盡在這里表演節目,跟他們領導說,銘昌不是幼兒園,把這人給我弄回去。”
“哎。”高源被吼了一頓,莫名其妙地放下電話。
他沒敢說得這么直白,打給律所時,只讓那邊安排他去做其他的,銘昌人手夠了。
Bruce從洗手間出來,林西月問:“你怎么樣了?沒事吧?”
這個小富二代嬌嫩,磕不得碰不得的,她都怕他在崗位上累出點什么疾病,真想勸他別在外面歷險了,快回到他的城堡里去。
他舉了舉手機:“我得回去了,王律說所里還有別的事。”
“那你路上小心,慢點開。”林西月囑咐他。
她再轉過身,沒留神,差點撞到鄭云州身上。
林西月趕緊退了兩步:“鄭董。”
“嗯,那是林律師的學生?”鄭云州看著Bruce的背影問。
林西月不搞師生這一套,她說:“同事。他剛進來,很多東西要學,還是個小男孩。”
鄭云州挑了挑眉:“小男孩?人高馬大的,小嗎?”
她抬起清潤的眸子,有點疑惑地看著他。
為什么對Bruce這么大意見?
一句小男孩也不能聽了嗎?
林西月特別說明了一下:“我說的小,是指他的年紀。”
“那你是覺得年紀小的好?”鄭云州追問道。
天哪,怎么這么能曲解她的意思?
她有哪一個字挑起了年齡對立?
林西月彎了彎唇,溫和地說:“我并沒有,您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也不用這么敏感。”
鄭云州語塞:“我我敏感了嗎?”
“看起來是的。”林西月望進他漆黑的眼底,笑著說。
她笑起來還是那樣,右頰上旋出一個淺渦,唇角翹得高高的,像被風揚起的梨花瓣。
鄭云州看得呆住了一瞬,又平靜下來:“你的事情做完了?”
林西月搖頭:“我正要去,是您攔住我,要和我說話的。”
鄭云州指了下前面:“我也不是來和你說話,是要上洗手間。”
“我知道。”
林西月垂下睫毛,點點頭,走了。
第50章 蛛網 看你什么?
050
交割在即, 林西月和他們律所組里的同事一起,在銘昌的法務部加班到晚上九點多。
對于所里來說,資本市場和投資并購是非訴業務的兩個大頭, 這二者也有很多共同之處。
聽起來好像很遙不可及,前者張口閉口各種交易所,后者動輒和一流的投資基金打交道,嘴里掛著幾億的交易金額, 但無論是哪一種, 工作內容都枯燥繁瑣, 需要不停地檢索、校對和核查。
有時候林西月都覺得,自己無非就是個會英文的法律熟練女工。
看時間很晚了,王凱提出讓她先回去,剩下的他帶著人做。
見她還不走, 王凱又復述了一遍:“你小姑娘不安全,又一大早就來了這里, 趕緊去休息。”
林西月確實累了, 何況忙得晚飯都沒吃, 她收拾好東西:“那辛苦你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出了銘昌大樓, 準備往公交站臺走時, 一臺奔馳停在她身邊。
林西月稍微彎了腰, 從放下的車窗里看過去, 開車的人是鄭云州。
她收斂起打量的神色:“鄭董。”
“林律師,這么晚才下班?”鄭云州假裝剛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
林西月點頭:“嗯, 就要收尾了,會特別忙一點,鄭董不也從京里趕過來嗎?我們這算什么?”
鄭云州說:“辛苦, 我正好要回酒店,送你一段?”
林西月手臂上抬,摁住了正在下滑的黑色包帶:“瑰麗和我租的房子,在兩個方向。”
“哦,兩個方向啊”
鄭云州的聲音里有種綿長的滄桑,像夢囈。
不知道怎么了,林西月竟在他的話音里讀出了軟弱。
從一開始她就感覺到了,鄭云州不是口氣生硬地直接命令她上車,像從前一樣。
她的手指把光滑的肩帶攥得緊緊的。
林西月又問:“但我還沒吃晚飯,鄭董吃了嗎?”
鄭云州說:“吃了,但不多,味道不怎么好。可能袁褚沒找對餐廳。”
她站在車窗邊,俯身征求他的意見:“那您送我去一家小店,我請您吃宵夜,就當付給您車費了,怎么樣?”
“好,上車吧。”鄭云州說。
在她往車身前繞過來時,他悄然無聲地抬了抬唇角。
林西月打開車門,坐好后,系上了安全帶:“好了。”
兩個人都沒了下一步的動作。
她看向鄭云州,鄭云州也來看她,認真疑惑上了:“你帶路啊。”
“哦,對。”林西月這才反應過來,“先直走,下個路口左拐。”
轉了個大彎后,鄭云州閑談似的問起:“什么時候來香港的?”
林西月說:“兩年前,這邊缺人,我就從紐約過來了。”
“林律師那么喜歡美國,死活要去讀書,我還以為,你會一輩子留在那里。”鄭云州說。
聽起來有些人還在生氣呢。
林西月不偏不倚地說:“我沒有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只看學校在全世界的認可度,我一向都只做被普遍證明了的,正確的努力。”
“那在總部不是更正確?”鄭云州暗下去的眼神掃過她,“為什么又要回來呢?紐約給你開的工資不夠高?”
林西月抿著唇,想了又想,還是說:“是有別的考慮的。”
鄭云州皺了一下眉,香港不會真有她喜歡的人在吧?
這幾年關于她的報告聽了不少,其他的選擇他都好理解,只有來香港這一件事他想不通。
算了。
鄭云州不敢再往下問,別又問得不歡而散。
人是走不過年紀這一關的。
他現在心理承受能力差多了,聽不得這些動肝火的事兒,也變的不喜歡尋根究底。
這世上許許多多的風景,蒙著一層霧反而更好看,不必執著于揭開面紗。
“到了。”林西月出聲提醒,又指了下前面,“把車停那里就好。”
他們一道進去,穿過鋪滿綠色小方磚的大廳。
這是家很有名氣的網紅店,墻上有不少港星的簽名。
林西月手機響起來,她當面接了,剛喂了一聲,一個服務生托著個砂鍋快步過來,眼看就要撞上她。
“小心點。”鄭云州一把將她扯到了懷里。
林西月一受驚嚇,手機掉在了地上,被拽到他身上的那兩三秒里,她望著他領口下方肌肉的t?起伏,耳膜里像灌滿了夏夜池塘的蛙鳴,全是聒噪的心跳聲。
她大力地吞咽了一下,索性趁機把腳尖踮得更高,不出意外地,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
林西月活了二十多年,因為自知不夠格,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說,從始至終都小心局促,在最愛鄭云州的時候,把他犯下的錯誤羅列出來,當作理由說服他,離開他,獨自去美國留學、工作。
至于那些強烈的不舍和留戀,都被她用理性無情地鎮壓下去。
也許就是當年太清醒,對自己、對他都太絕情,像急于挖掉已經潰爛發膿的傷口,連麻藥都沒有上,就連皮帶骨地剔除干凈了。
那天午后的對峙,被鄭云州砸碎的一架子瓷器,她在衣帽間里看到的,自己緊緊捂著不肯哭出聲的模樣,順著指縫流出的眼淚,變成了骨頭里永久性的風濕,時不時就出來作祟。
林西月幾乎要忍不住了。
在昨天見到他的時候,她就被眼里的熱意逼得想哭。
她好想他,她好想他。
辦公室里的人都忙著人情世故,而林西月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
這份柔軟細膩的觸感像電流,小小地麻痹了一下鄭云州的肩膀,身體某處毫不意外地飽脹起來。
他手上仍維持著半抱她的動作,眼皮往下壓了壓。
緊繃著臉等著她的解釋。
而林西月慌亂地轉了轉黑亮的眼珠,只好說:“我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
她的勇氣只有百分之五十,只敢做,不敢認。
“沒事。”鄭云州看了一眼地面,“你的電話還沒接完。”
林西月正要彎腰去撿,他先一步拿起來,遞到了她手里。
她又點了下頭,說謝謝。
“別客氣。”
鄭云州找了個位置坐下。
他低頭看了一眼,還好今天穿了比較寬松的褲子,留足體面給自己。
“怎么了,家豪?”林西月也跟著他過來,手機貼在耳邊問。
她聽了一陣,又說:“是要幫你帶藥回去嗎好的我吃完飯去給你買不客氣。”
鄭云州又聽得煩躁不安。
家豪?
這不能是個女孩兒的名字吧?
看他滿臉的問號,林西月主動解釋說:“我一個同事,住我樓下的,胃疼得起不來床了,拜托我買幾樣藥。”
鄭云州翻著菜單,嗓音低沉地來了句:“男同事啊?”
“嗯。”林西月大方坦蕩地放下手機,她說,“和我一起調過來的。”
他大力掀過一頁,帶出的風吹得林西月蓬松的頭發動了動。
她看他好像很迷茫的樣子,伸手說:“要不還是我來點吧?”
鄭云州推給了她:“你來。”
林西月按照他過去的喜好點了,又拿給他看:“這樣可以嗎?”
“這怎么全是我愛吃的?”鄭云州驚詫道。
林西月眨了兩下眼:“不,是這里的招牌,巧合而已。”
他無所謂地點頭:“就這樣吧。”
鄭云州本來也不餓,只是想單獨和她待會兒。
其實他可以什么都不做,水也不喝,飯也不吃,就這么和她坐在一起。
昨天太匆忙,前財政司長的長孫非請他過去,盛情難卻,鄭云州實在推不過,喝得人都不清醒了。
今晚不同,打從她上車開始,看著她新嫩如初的臉頰,溫柔牽動的面部線條,鄭云州一直在拼命地忍耐,竭力控制著表情和動作,勒令自己不要做出難看的事來。
三十六了,再像個毛頭小子似的,說不過去了。
他只能隱秘而細微地,悄悄聞一聞她身上甜膩的氣味。
港式熱鴛鴦和杏仁餅干一起端上來,林西月推給他:“嘗嘗看。”
鄭云州吃了一塊又放下:“不錯。”
他看著她低頭喝奶茶的樣子,忽而笑了下。
也許瞧她仍有孩子氣流露出來,鄭云州擔心她懵懵懂懂的,就一直這么給律所賣命。
鄭云州語氣鄭重地問她:“對今后有什么打算嗎?IPO已經過了如日中天的時候了,你們入行早的也賺足了,現在很多外所的業務持續縮減,也許過不了兩年,凱華也會到大幅裁員這一步,甚至撤掉整個辦公室。”
林西月點頭:“其實已經開始了,而且我手里也沒多少客戶資源,也許干到退休就這個樣子,在別人被呼來喝去的,當一輩子苦力。”
他笑了笑,笑自己被她扔下,還是免不了當個操心的長輩,怕她少算計一步,吃了虧。
鄭云州夸她:“還好,在關鍵的事上面,感覺很敏銳。”
“當然。”林西月差點脫口而出,“你也不看我”
鄭云州抬起眉梢看她:“看你什么?”
你也不看我是誰教出來的。
林西月在心里說。
耳濡目染了兩三年,鄭云州在生意場上的高瞻遠矚,她學不來百分之百,百分之三十也夠了。
但她搖了搖頭:“沒什么。我已經投了幾家簡歷,也參加過筆試了。”
“哪幾家?總不會還有銘昌吧?”鄭云州坐直了問。
林西月狡黠地笑,故意賣關子:“來頭很大的,背景很硬的。”
鄭云州撇唇笑了一下:“隨你。”
吃完東西,鄭云州開車送她回去,路上林西月指了家藥店:“就到這兒停吧,離我家不遠了,我買完走回去。”
“好。”
鄭云州嘴上應了,但掉了個頭以后,又重新繞過來。
林西月已經買完藥出來,手上多了個紙袋。
濃郁的夜色下,她踩在榕樹氣根盤結的人行坡道上,月光勾繪出一道纖瘦的人影。
保持著四個車位的距離,鄭云州把著方向盤的指節發白,車載香薰混著她殘留在座位上的香氣飄進鼻腔里,像張柔軟的蛛網一樣罩住他。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就這樣鬼迷心竅地跟著。
到了公寓樓下,林西月正要上去時,有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站到她面前:“林律師,這么晚回來啊?很忙是吧?”
認出這是隔壁所的Charile,林西月冷冷地問:“還好,你有什么事嗎?”
Charile打了個酒氣沖天的嗝:“也沒別的,我想說既然你工作很多,別人的事就不要管了,幫幫忙好吧。”
熏得林西月往后倒了兩步:“沒有人要管你的事,讓開。”
“沒有管嗎?Flora走之前打了我一巴掌,說我是個混蛋。我在紐約的事情,不是你告訴她的嗎?要你多什么嘴,還是你生氣我沒有追你?你早說啊!你長這么漂亮,誰見了不喜歡!”
Charile講完,手不干不凈地要來摸她的臉。
配上他那副猥瑣的笑容,簡直讓人想嘔。
林西月剛要躲,就被一股力道拉到了身后護著。
她側抬起頭,鄭云州已經狠狠捏住了Charile的手腕。
鄭云州用力往前一搡,將他推倒在了地上,罵道:“手給我放遠一點。”
Charile躺在地上,摔得太狠了,爬了半天也沒爬起來。
好不容易站直了,看眼前的男人高大威嚴,手上戴的那塊表,價格更是不可捉摸,他看討不到半點便宜,趕緊走了。
“謝謝。”林西月把手抽出來,小聲說。
鄭云州抬頭看了眼大樓,擔憂地問:“你們這里的治安就這樣?”
林西月說:“不是,他是特意來找我麻煩的,跟我有點過節。”
他思量了幾秒:“那你這幾天先別在這里住了,跟我走。”
“沒必要,我馬上就上去了。”林西月晃了晃紙袋,“再說了,我還得送藥給我同事。”
鄭云州迷惑不解地問:“他比你的安危還重要嗎?什么不得了的同事?”
“他沒什么不得了的,但我答應了別人的事就得做到,不能言而無信。”林西月仰起脖子看他,嘆了口對牛彈琴的氣,“再見,鄭董。”
她說完,也不去管他是什么表情,快步上了樓。
夜風吹在鄭云州臉上,他在原地怔愣了好久。
現在本事大了,給他臉色看還不算,一句話沒說對,連睬也懶得睬他,轉身就走了。
而且是當著他的面去給別的男人送藥!
這在以前怎么可能?
過去他神色一變,林西月就會盡心盡力地來哄他,哄到他好轉為止。
鄭云州把手搭在胯上,氣得朝天抬了抬臉,又無奈地低頭看地,重重地喘了兩口粗氣后,t?一腳踹在車門上。
林西月上樓后,把藥放在了黃家豪房門前,發了條信息給他:「藥給你買來了,放在你家門口,祝你早日康復,晚安。」
她沒有敲門,深更半夜也不適合進男同事的家。
林西月回了自己那兒,收到黃家豪發來的感謝,以及晚安。
她沒回復,而是第一時間站到陽臺上,去看那輛奔馳還在不在。
應該是開走了,林西月左看右看都沒找見。
鄭云州往瑰麗開,路上撥了沈宗良的電話。
那邊過了很長時間才接,在他準備要掛斷的時候。
叮的一聲撥開打火機后,沈宗良點上煙問:“怎么了,云州?”
鄭云州嗐了一句:“我還以為你睡了呢!在哪兒啊,江城還是京里?”
“在江城。”沈宗良站在露臺上,看了眼臥室里累得剛睡熟的女孩子,壓低了聲音問,“有事兒?”
鄭云州一聽他這聲兒,松快里透著股饜足,嫉妒的眼睛都紅了。他先吐苦水:“還是你舒服啊,把自己貶那么遠也值了。”
沈宗良納悶地吐了口煙:“你半夜打電話來,不是特意找氣受的吧?”
“當然不是。”鄭云州怕他給掛了,“你前兩年不是在東遠嗎?現在那邊誰在管人事?”
沈宗良想了下,把煙拿下來說:“老魯吧,你們家誰要進東遠?”
鄭云州說:“也不確定,我只是懷疑,懷疑那個小冤家報了東遠的法務部,想給她打聽看看。”
他數來數去,也就只有東遠的國際業務最廣,待遇最好。
沈宗良笑:“哦,原來去香港是為了她?怎么樣,和好了嗎?”
“我還敢想這種好事兒?”鄭云州咬牙切齒地,“她現在長大了,能耐也大了,我是說也說不過她,拗也拗不過她,慪得我要死。”
“噢,都慪死你了還要管?”沈宗良幸災樂禍地問,“那你做人蠻大方。”
鄭云州聽得更氣了:“行了行了,你就別跟著裹亂了,煩。”
沈宗良笑說:“好了,我立馬給你問,是關照她進去?”
“不用,我相信她能進得了,就跟你問一聲,即便哪天真的要關照,我也自己來。”鄭云州加重語氣說。
沈宗良揶揄他:“現在覺悟很高了,有什么進展嗎?”
“別提進展,我現在身上燥的不得了,還得自個兒回酒店。”
“怎么個燥法兒?”
“就你寧可裝醉,也要把人弄回家去親嘴,那個燥法兒。”
沈宗良聽得大笑:“你沒我反應那么大吧?”
“還沒有啊?”鄭云州低頭看了眼,恨自己沒出息地說,“從餐廳里她挨到了我一下開始,我發熱到現在。不聊了,我回去洗個澡。”
回到酒店,鄭云州擰開冷水來沖,沖得自己站在花灑下,直打哆嗦。
他披著浴袍出來,翻出魯小平的號碼來,撥了出去。
老魯過去在部里不得志,調到東遠后也算個人物了,聽說很受董事長的重視,管著集團員工的升遷去留。
但鄭云州打給他,還是讓他吃驚不小,忙接了說:“鄭董?您還有指示給我呢?”
鄭云州笑:“老魯,聲音都響亮多了,在東遠好吧?”
“好,都是您肯照應我。”
他說:“這種話不說了,我跟你問一個人,你們最近一次組織的中層招聘里,有個叫林西月的嗎?”
老魯仔細回憶了一遍:“好像是有個姓林的姑娘,賓大的,筆試考了第一,叫什么我倒記不全了。”
“你明天上了班就去確定一下,給我回復。”鄭云州說。
“您的意思是”
鄭云州也不明說:“沒什么意思,這是你們東遠的事情,我怎么好干預?只不過老爺子常說,現在提倡干部隊伍年輕化,尤其是得力能干的女性,要重點培養起來,不好總是開會的時候,一幫大老爺們兒坐在那兒,一點朝氣都沒有。”
老魯聽出了弦外之音:“對對對,老爺子的建議得聽。”
“還有,既然是為了引進人才,別的小動作就不要搞了,好吧?”
“是是是,我們一定公平公正,歡迎監督。”
“好,那就這樣。”鄭云州掛斷之前又交代,“別對外去說,你心里有數就行。”
老魯識相地說:“我都沒見過鄭董,什么時候一起吃飯。”
鄭云州答應下來:“等我回京。”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