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意思是……”
江岑許起身走到案邊,指尖在桌下動了動,只聽輕微地“嗒”聲,轉瞬間,手中已拿著個盒子。
“先前覺察到袁敏達行蹤古怪,便暗中跟了下。沒想到,他為了擺脫我,竟將盒子直接交于你手。如此行事,不像袁敏達的作風。除非——
這個盒子有機關,外人打不開;又或者就算盒子打開了,也無法識認其中的密文。
所以,薛待詔要不要堪破一下你曾小心珍視的花梨木盒?”
再次看到這個熟悉的盒子,薛適有些一言難盡。對上江岑許打趣的笑容,她艱難地掀了掀唇:“當然。”
當時的她怎么也無法想到,那個客人會是袁敏達。贈送謝禮不過是聲東擊西避人耳目的把戲,而找她代筆也只給為了給江岑許送情箋,再順勢下藥欲行不軌之事。
反倒當時看起來很是刻薄的江岑許,故引爭執是為暗換盒子進行調查。
薛適雖直覺這件事會將她卷進難以承受的爭端,但眼下想要抽身已然來不及,幾番陰差陽錯,她早是局中人。
再次開口時,薛適臉上已是篤定且自信的笑意。
“我有辦法可以順利打開盒子,且萬無一失。”
她想起先前被綁時,拂年他們稱直接開啟盒子會焚燒殆盡,再加之江岑許所言,袁敏達將盒子送出時絲毫不擔心的樣子,盒中應是冰心箋無疑。
薛適循著正確方法,在水中打開盒子順利取出信箋,只見上面寫著:
【離宮將成,還望清緣住持施以密咒,一切依計劃。成事在即,謹防差錯。】
薛適先前雖從奚玄口中聽聞揚州請愿寺兩位法師進京的消息,卻未想到其中的清緣住持會和冰心箋背后的大皇子扯上關系。
只是自那以后的一連幾天,薛適都應著江岑許的指令,埋頭在各種梵文古經之間。
連寫了好幾篇彎彎繞繞的梵文之后,險些拐不回寫漢字的筆順。
好在江岑許讓幫的忙只是學會后教她寫梵文,而不是讓她代寫,不然薛適可能會累得短時間內再也不想寫字了。
看著對面奮筆疾書的江岑許,薛適思忖道:“殿下學寫梵文,是想讓清彌法師帶你去揚州嗎?”
清彌法師鐘愛搜集梵文經書,剛好宮中藏有不少罕見珍品,因著沒有皇上允許不能直接給人,江岑許便挑了幾本最好的認真抄著。
她頭也不抬地道:“江接早早通過冰心箋給清緣住持傳遞消息,說‘一切依計劃’。雖不知他的計劃是什么,但字為江接親筆,又為此行刺。而今兩位法師剛到長安,江接今早就和父皇提出要去請愿寺為離宮迎請佛骨,以佑離宮順利建成。薛待詔不覺得太巧了么?”
確實如此。薛適思索了一番,有點明白了江岑許的用意。
“殿下是覺得,信只專門寫給了清緣住持,而不是整個請愿寺,所以除他之外的寺內其他僧人很有可能并不知曉大皇子的計劃?”
薛適試探著開口,見江岑許神色并無異樣,才又緩緩接著道,“所以殿下才選擇從清彌法師入手,想著投其所好送梵文經書來打動他,這樣就可以表明殿下對佛法的虔誠,也有了一同前去揚州迎請佛骨的理由。即便大皇子有所懷疑,但明面上卻也無法阻撓什么。”
江岑許看著她,輕笑了聲:“薛待詔把本宮的心思說得這么明白,不怕本宮殺你滅口了?”
“臣不會和任何人說的,殿下放心。”
薛適見好就收,立馬拿了本經書很是殷勤地幫著一起抄。心里卻是小小地腹誹著:連冰心箋都讓她一起看過了,想逃也逃不掉了……
江岑許卻嗤道:“在這宮中,真正聰明的人就算知道什么也都爛在肚子里,不然說出來是嫌自己死太慢么?”
江岑許話雖不好聽,但語調中卻帶了絲認真。薛適心神微動,不禁想起之前她幫宣凝郡主代筆,江岑許也是話里話外地提醒著她。
薛適不由笑了笑。怎么總愛這樣吶,好話非得繞千八百個圈,說出口還非要刻薄得不行。
江岑許寫著寫著,就見有人食指輕敲了下面前桌案,她抬頭看去,薛適站在對面拿了張紙擋在臉上,只露出雙眼滴溜溜地轉著。
江岑許看了她一眼,然后將目光移落在那張紙上。
【謝殿下深意,臣知曉了。】
旁邊還畫了朵精巧的蓮花,雖小,卻與江岑許臉上的千葉蓮面具極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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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江岑許所料,清彌法師果然被打動了,答應帶她一起去揚州,薛適也終于能放下心,不用再為自己那句“阿姐”惶恐不安。
照例去崇文館,散學之后江措很是欣喜地過來找她。
“薛待詔可還記得咱們之間的約定?”
薛適恍惚了一瞬,但想了想立馬就反應過來:“二皇子是說咱們兩個一起為離宮作賦的事情?”
“嗯。”江措臉上的笑容如春風和煦,對薛適道,“父皇格外重視這次在揚州修建離宮之事,還特地讓大哥去揚州請愿寺迎請佛骨,一部分等離宮修成時請入,一部分于大福殿以積福德。
而作賦肯定要全程親歷才好,所以我就和父皇提出想要一同前去,父皇一聽就同意了,還對作賦的事很是滿意。”
“太好了!”薛適也替江措感到開心,“看來很快就可以完成遙妃娘娘的愿望了。”
“父皇已經同意薛待詔和我一起去了。”江措拍了拍薛適的肩膀,笑道,“到時候還請薛待詔多多指教。”
旨意雖來得快,但薛適很快便投入到了準備之中,又同江措清點了下寫賦會用到的東西,欠缺的打算出宮采購齊全。
江措看著薛適出門還抱了一摞經書,奇怪道:“薛待詔這是……”
“那個……我想著一會兒經過薦福寺時,和清緣清彌兩位法師請教一下梵文的筆法。”
江措只道薛適勤學上進,令人敬佩,他在薦福寺外等薛適出來,而他不知道的寺內,薛適徑直奔奚玄而去。
奚玄忙著幫昭景帝向寺里詢問關于佛骨的問題,看著薛適抱著厚厚一摞經文過來,不由詫異:“薛待詔怎么拿了這么多經書過來?”
“我不日要去揚州,怕公公太忙在宮里見不到,所以就來寺里找你了。”薛適將手里平日抄寫的經文遞給奚玄,“這些我事先抄完了但還沒來得及給娘娘,以后就勞煩公公幫忙天天送往蓬萊殿了。二皇子還在外面等,我先走一步。”
不等奚玄應聲,薛適說完轉身就走了。
奚玄怔愣了會兒,看著手里滿滿一懷的經文,想必要好些時日才能全部送完。良久,他朝著薛適離開的方向,輕輕開口:“多謝薛待詔……”
薛適和江措從薦福寺出來沒走多久,就見天邊濃云如浪翻滾,雨絲驟瀉。
江措拉著薛適跑到一個亭前:“薛待詔先進都亭驛避避,我去買傘。”
薛適確實對這邊不太熟,便點頭等江措回來。她抬眸打量著四周,都亭驛雖是驛站,規模卻并不小,亭臺樓榭相繞協成,宏大又不失雅致。
她剛找了個位置坐下,就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薛適忙縮下身躲在背靠的柱子后面。
“大皇子,如今這么多人都要去揚州,我們是不是……”
江接壓低著聲音:“勞煩清緣住持提前出發,務必要趕在我們到之前和書院那邊說好。”
面上則是走遠了將手里的文書遞給驛使,聲音也恢復了正常音調:“傳給揚州刺史吳陵維,讓他全權協助本王操辦離宮佛骨相關事宜。”
薛適悄悄露出頭,見江接朝清緣住持使了個眼色,清緣住持便掩身在經過的進京官員中錯身離開了,如果不是有人刻意盯著根本不會發現他。
薛適實在搞不懂江接想做什么,但想必到了揚州,江岑許應該有辦法吧。她接著縮回身子等江措回來,卻聽到江接的腳步聲朝她逐漸逼近,帶著探尋。
薛適心一沉,如果一直待在這,江接遲早發現她。
但眼下根本沒什么好法子,薛適當機立斷,拼了命地往外邊雨里跑,起碼背對著江接,不會被看到臉,也有大雨遮掩。
“又是你?!”
江接冷哼一聲,從身上掏出把匕首直朝薛適擲去。
薛適抖著耳朵一驚,趕忙矮腰去躲。恰而身側有人橫臂一伸,一把攔住她的腰將她護在傘下。只聽“當”的一聲,撐開的傘面被來人稍加旋轉,匕首頓然落地。
“娘子別急,小心沖到雨里染了風寒。”
陌生卻有些熟悉的語調在身前響起,薛適看著眼前的人漸漸抬起傘,還不等看清他的模樣,那人就先一步伸手將她額前的發帶拉下,遮在了眼前。
都亭驛人來人往,不乏有女子在此等待自己歸京的郎君。那人輕啟言語,亦如周遭此刻。
“一別數月,我回來了。”
頭上忽地一沉,薛適隱隱覺得有什么罩住了她。
江接走近看見的就是一個男人撐著傘,懷里擁著疑似薛適的人,她兜頭罩著件披風,眼前還遮了個白布,詭異得很。
難道真是他認錯了?雖然背影剛才看著與薛適極像,可眼前這人明明是個女子,薛適總不會膽大包天到女扮男裝犯欺君之罪吧。何況以明文昌的性子,怎么可能留這樣個把柄給人。
江接思忖著,瞇眼又靠近了些,男人直接側身擋在了前面。
“這位公子,內人她眼睛和耳朵都不是很好,所以怕生得很,一見到生人就會失控而逃,你不要嚇到她。”
薛適聞言,很是配合地低垂著頭,手也悄悄握緊了衣袖,時不時瑟縮著身子,做出害怕的模樣。
江接將信將疑,目光再次落在半藏身后的女子身上,蒙著眼的模樣,看起來確實很像眼睛不好的樣子。
此刻的薛適緊裹著披風,微亂的頭發下,被雨水沖掉了黃粉而顯露出的容顏素白無暇,像極了溫淡而病弱的女子。
江接見確實沒什么蹊蹺,便也懶得浪費時間再問,直接走了。反正就算真的被人聽到,對方也聽不出什么玄機。他先前怕薛適聽到,也是為了防江岑許,如今看來倒是他多心了。
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薛適停了一會才遲疑開口:“……小將軍?”
“抱歉薛待詔,等很久了吧。”江措幾步跨過趕到薛適身邊,“這雨來得急,買傘的人實在太多,好幾家都賣完了。”
薛適怔愣了下:“二皇子?”她拉下發帶,四處張望了下,大雨滂沱,街人匆匆。
她微微皺了皺眉,輕聲道:“你剛剛……有看到什么人嗎?”
“沒有。”江措搖搖頭,“發生什么了嗎?”
目光隨意一掃,落在薛適罩著披風的模樣上,江措有些失神:“你這披風……”
“啊……剛剛有個好心的公子送我遮雨的。”薛適接過江措手里的傘,收好披風。
江措看著眼前的人,明眸如水,朱唇似糖。隔著雨幕,他總覺這容顏比起平常多了份淡雅與純凈,這一瞬間竟讓他覺得,薛適似乎有些男生女相。
“對了二皇子,都亭驛是做什么的呀?”
薛適的聲音拉回了江措的思緒,他回神開口:“都亭驛是本朝最大的驛站,一般接送回京的官員,或是給京外傳遞書信,都會在此。”
薛適大概明白了。江接表面為操辦佛骨事宜給揚州刺史吳陵維傳信,實則暗中遣清緣住持先一步出發,到時啟程也不會有人知道清緣住持的蹤影,而江接來都亭驛傳信的理由正當也不會引起懷疑。
那小將軍呢?難道是要幫蕭乘風辦些什么事嗎……
一路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已回到了大明宮。薛適剛一抬頭,就見江岑許站在宮門處。
“殿下?”薛適有些意外,“你怎么站在宮門吶?這雨才停。”
江岑許沒說話,她深深看了眼薛適,過了會兒才移開目光看向江措:“二哥,四哥似乎找你有急事,你快去看看吧。”
江措剛走,江岑許就一把扯過薛適懷里的披風,直扔到了她頭上。
“你就這么進宮?”
薛適猝不及防地從披風下露出眼睛:“怎……怎么了?”
“衣冠不整,且——”江岑許低聲調笑道,“男女莫辨。”
薛適死死捏著披風,呼吸一滯。
怪不得她感覺路上江措看她的神色都變得疑惑起來,想來大雨沖掉了她不少偽裝。
正當她思忖該如何措辭將這個話題移開時,江岑許卻沒再繼續下去,而是帶著她走到一處隱秘的地方停下:“快點收拾一下再進宮。”
余光里,薛適睜圓著眼緊張眨巴的樣子,活像只待捕的傻兔子。江岑許轉過身,背對著欲整理衣裝的薛適,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
聲音似在風中輕喃,薛適沒有聽清的后半句是——
“雖然現在,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