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后,很長一段時間薛適都沒見到江岑許。
清晨再次醒來時,眼前已不再是富麗堂皇的大明宮,而是揚州城外群山之間的請愿寺。
請愿寺掩于山林之間,四周竹樹環抱,風吹曳動,像是翩然搖晃的帷簾,滿目翠綠流動,深秀欲滴。
寺內滄遠河縱貫東西,走過石橋,東為歇息處,以僧人及香客的房間為主;西為誦經禮佛的殿宇,屬中間大殿最為宏偉,但左右兩個偏殿亦是古樸典雅,各有風格。
不遠處,木魚時響時歇,薛適便是在第三聲木魚被敲響時從床榻坐起,看向窗外。
這樣的清幽寧靜,即便不去打坐誦經,只是站在這里,就足夠令浮躁的心,水平如鏡。
與行蹤不定的江岑許不同,江措則是日復一日于早膳過后,從刺史府過來找她商量寫賦的事。
“還是寺里好啊。”江措日常感慨,“吳大人也太過熱情些,這日日設宴,美姬如云的……實在讓人難以招架。”
江接和江措貴為皇子,到揚州后在刺史吳陵維的恭迎下直奔刺史府。江岑許雖是公主,但因著是受清彌法師之邀,所以來了請愿寺,而薛適官小自然不好去刺史府,便也跟著一起住在了請愿寺。
“二皇子有所不知,請愿寺也有請愿寺的熱鬧。”
“嗯?”
話音剛落,江措就見個小和尚引著十幾位少年進了對面的僧舍。
“引路的是清彌法師的小徒弟遲何。”注意到江措的目光,薛適解釋道,“遲何說今日長臨書院沒課,書生們會來寺里品茶斗詩,想來給寺里能添不少熱鬧。”
“各地書生還真是各有不同。”江措有些詫異,“在長安雖也有讀書人信佛,卻不會有如此規模,看來還是揚州的信佛氛圍更濃些。”
揚州佛教興起時間早,歷史悠久,大大小小的寺廟不下數十座。薛適記得她剛到揚州時,一路走來隔幾個攤位就會販賣一處或是檀意悠然的香火,或是塑有佛像的魂瓶,或是繁復古樸的符紙……無論世家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虔誠求取。
“揚州很多寺廟都會專門提供食宿來照顧貧苦無依的讀書人,而這些讀書人在出人頭地后,出于感激和懷念,也會經常帶朋友回來。”遲何正好招待完幾位書生出來,聽到江措的話道,“我們請愿寺之所以這么有名,就是因為長臨書院的讀書人喜聚于此。”
長臨書院被稱為“可聚天下文人之首”,是本朝最負盛名的書院,也難怪請愿寺的香火越來越旺盛。
“遲何,你在干什么。”還沒說幾句,就聽清彌法師的聲音遠遠傳來。雖然他聲音溫和,但遲何卻頓時“噌”地站了起來。
“糟了,師傅定是發現我去接見書院的書生們了……”遲何慌張地撓了撓圓光光的腦袋,“師傅一向不喜書院的人總來寺里,看到我也跟著一起他肯定會生氣的……”
但這也確實不能怪遲何。方才書生們來時,只有他一人得空,其他人都不知忙什么去了。
“你別擔心,好好和清彌法師說清楚,他肯定不會怪你的。”薛適安慰他。
“可我一會還得給他們送紙……”
“我幫你。”薛適輕拍了拍遲何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來寺這幾天一直在寫東西,筆墨紙硯放在哪我很清楚的。”
當薛適端著筆墨邁進僧舍時,不免有些恍惚。
只見夾雜在眾書生之中幾個亮亮圓圓的腦袋湊在一塊,不知在討論什么。
怪不得寺里的和尚莫名少了很多,就遲何一人閑著,合著好幾個小和尚都偷溜到了這,正和那些書生一起品鑒經文。
其中一個書生捧著經文贊道:“我還是更喜歡清彌法師的經文。不局限于佛法的條條框框,仔細品讀后甚至自有一番哲理,像這句‘紅塵混沌,原以為是繁華相伴,然看不清的繁華,不過轉眼消散。如此一場,我寧作那獨舞的空明。’”
“既然是經文,還是清緣住持這種更加專業精深的為好,讀來讓人心境豁然,感覺煩惱什么的都被撫去了。”另一人不以為然。
“那是自然。”有小和尚也跟著道,“清緣住持可是寺里歷來最年輕的住持,佛法精深,在皈依佛教前還修行過一段時日的道教,可謂佛道皆通。只是眼下入了請愿寺,所以一門心思只潛心修行佛法,來寺里的百姓有一大半都是奔著聽清緣住持誦經來的。”
“我看未必。”他對面的小和尚立馬反駁,“也有很多人是因為清彌法師來的。清彌法師不僅人溫柔,懂得還多,學識才能甚至不比尋常書生差什么。”
“那又怎樣?等著瞧吧,今年浴拂禮上當選住持的肯定還會是清緣住持!”
……
書生們都還沒說上幾句話,小和尚們倒是各個辯得面紅耳赤,壓根停不下來。
“既然辯不出結果,諸位又都對兩位法師這般敬仰,不如玩個游戲一決勝負。”有人出聲打斷,“剛剛送紙的公子也一起吧。”
薛適欲跨門離開的腳一頓,聞聲朝對面看去,那人簡單一身白衣,頭上罩著帷帽,看不清神色。
小和尚們也止了爭執,眾人都來了興致,屋內漸漸安靜下來。
“什么游戲?”
“兩位法師名中都含‘清’字,不妨以‘清’為令依次作詩,支持清緣住持的為一隊,支持清彌法師的為另外一隊。答不上來的人,則需要完成在坐任意一人提出的一個要求,最后對出更多詩句的隊伍視為今日辯論的獲勝方。”
“姑娘的主意甚好!”氣氛瞬間熱絡起來,各個躍躍欲試,“誰先開始?”
那姑娘漫不經心地環視了一圈,不知是不是錯覺,薛適總覺得她剛才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這位公子先來吧,然后依次向右。”那姑娘指道。
薛適抬眼一看,如此一圈下來——她是最后一個。
第一個書生折扇一揮,不假思索道:“清冰一片光照人。”
“渚清沙白鳥飛回。”
“清……清……”第三個是個小和尚,想半天也沒對上,只好認輸。
不等在坐的人想好該提什么要求,那姑娘已經開口:“剛開始玩,就簡單問小師傅一個問題吧。”
薛適微微扯了扯嘴角,不太相信會是“簡單”的問題。小和尚卻深感幸運,眼巴巴等待著。
“為什么長臨書院的人只單單來請愿寺設宴?”
果然有坑吶……
這看似是一個問題,但其實在回答的同時,已經默認了長臨書院的書生在宴會時基本不去別處,只來請愿寺。
不過薛適也很疑惑這點。
文人墨客大多喜歡在清新雅致的山川竹亭間流觴曲水。幾百年來,還是第一次聽聞讀書人選擇聚于寺中。
“哎呀,這個問題應該問我們呀。”有書生按捺不住想要回答,小和尚倒是不慌不忙,回憶道,“那得從三年前說起。當時城里突然遭了瘟疫,源頭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在長臨書院。雖然刺史已派人及時封了書院,但還是人心惶惶。
不過麻煩的是科考在即,即便很多人瘟疫爆發前后都在家溫書并沒在書院,但流言紛擾,沒人敢為赴京趕考的他們提供住宿,只有清緣住持愿意收留他們,不僅提供食宿,還親自為他們誦經祈福。最后不僅瘟疫得以平息,就連考中的書生人數也是長臨書院近些年最高的。似乎就是從那以后,書院的人開始常來請愿寺了,久而久之我們也跟著書院來的人學到不少知識呢。”
薛適沒想到背后竟是這樣的原因。
當久負盛名的書院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煉獄時,是請愿寺和清緣住持,愿意掃去不屬于長臨書院眾人的所有病災與塵埃。
不過在坐的人顯然對這事已經了熟于心,因此并未太過震撼。小和尚剛說完,下一個書生就迫不及待地對上了詩。
“金樽清酒斗十千。”
“紅掌撥清波。”
“木落潭水清。”
……
越到后面越不好對,更別說薛適是最后一個。她咬唇冥思苦想半天也沒對出來,倒是隱約聽見周邊有人似乎用氣聲說著什么。抬眼望去,還不等薛適再開口,有書生已先一步道:“這位小公子怎么一直看那姑娘?”
薛適:“?”
那書生是一輪開始的第一個,薛適最后一個對完接下來就又輪到他了。
可能是怕薛適會搶了他好不容易想出的句子,趕忙見縫插針:“誒,既然對不上來,不如就罰你嗯……離她近一點對視吧。”
書生靈光乍現,很是興奮地出主意,其他人也跟著附和,樂得看熱鬧,各個七嘴八舌提議道:“再加一條,不許眨眼,什么時候堅持不住什么時候結束。”
薛適一言難盡地干笑了聲,又看了眼對面那人,只聽她聲音懶懶的,卻帶著迫人的語調:“是要我過去?”
薛適忙擺手搖頭。
那姑娘沒聽見回答,轉過頭要看時,身邊一陣風輕輕落下,清爽的微涼裹挾著周身的空氣,都帶上了她身上繚繞的墨香,薛適已坐在她身邊,輕聲道:“開始啦。”
午后的陽光穿過鏤空的雕花窗,投下細碎如金的光影,隱隱灑落在臨窗的薛適身上。
初秋的微風拂過對面女子帷帽四周的紗,那一瞬間,兩人交錯碰撞的視線仿佛能刻下空氣的紋理。
帷帽之下,隔著面具的背后,那雙眼噙著清淺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對面的薛適瞪紅了眼一眨不眨,還微張著嘴巴,活像只乖巧溫順的呆兔子。她勾了勾唇角,輕笑了聲。
“傻瓜。”
薛適下意識眨巴了下眼,很是茫然地看過去。
這一眨眼,她整個人瞬間慘兮兮地淚流滿面。薛適轉了轉酸澀的眼,竭力將淚水圈進眼眶,看向對面的人。
眼前晃過一抹白,距離被悄然拉近。薛適看見對面的人微傾著身子,眼中笑意促狹,正凝視著她。
“直到相思了無益。”
薛適這才聽清剛剛那句氣聲的內容。雖然晚了,但她還是立即接道:“未妨惆悵是清狂?”
懲罰結束,一局終了,最后是支持清緣住持的隊伍贏了,眾人起身離開約好改日再聚,幾個小和尚則是剛一出門就被抓回去罰抄經了。
見人走得差不多,薛適才開口道:“殿下這是……”
方才江岑許一開口薛適就聽出來了,所以才會答應留下跟著對詩。
抬眼看向眼前很久沒見著影的人,薛適后知后覺發現,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江岑許穿白,像是清潤如山林月下的謫仙,簡單而耀眼,和平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許是不常見,薛適莫名覺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江岑許卻并未發覺,她摘下帷帽,輕飄飄看了薛適一眼,沒有答話,反倒有些嫌棄地嘖了聲:“薛待詔的詩文水平是遁出紅塵,打算出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