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之后,薛適更為忙碌了。不僅要和江措寫賦,還要在請愿寺外擺攤及時留意清緣住持等人的動向,眼下又多了觀察阿雅,看看她到底存沒存故意接近打探消息的心思。
照例去請愿寺求教清彌法師寫賦上的問題,清彌法師坐在石桌前,遠遠看到薛適身邊多了個身影,啟唇笑道:“聽遲何說薛待詔最近收了個徒弟,看來應是很襯心意,如此貼身帶著,形影不離。”
薛適笑應著,余光注意到身旁的人驟然收緊的雙手,她不動聲色開口:“阿雅,這位是請愿寺的清彌法師,佛法精湛,才學更甚。把你手中的書卷遞上去吧,還要煩請法師幫忙查看。”
聞得“阿雅”二字時,清彌法師斟茶的手一頓,眸中愣然轉瞬即逝,嘴角甚至浮現了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桌前漸漸靠近一抹身影,雙手端端正正地遞上書卷,低眉斂目,恭敬道:“見過法師。”
清彌法師順著方向抬眸,這一眼,方才逝去的怔愣剎那回籠,他久久盯著眼前的人影,一身書生裝扮,發絲盡數攏于冠帽之下,長眉如劍,眼神執著,緩緩與記憶最深處重合。
“多謝。”并未沉默太久,他伸手接過,語氣謙和有禮。
短暫凝固的空氣再次流通,好像剛才無形之間洶涌的萬般思緒,只是因無風吹拂,才產生了一時的悶滯。
清彌法師給薛適講解的時候,阿雅就站在一旁,遙遙望著。
此時已是秋末冬初,天氣漸冷,但她的記憶,卻永遠停留在盛夏。
吵吵鬧鬧的書院角落,窗外枇杷樹結了果,有人微紅著臉,咬緊唇瓣企圖掩蓋“男子”不該有的羞澀:“白公子,你……不會嫌我笨嗎?連字都寫不好。”
“怎么會。”與清彌法師一般無二的男子一身白衣,青絲束于簪,笑容溫和,氣質清綽,“你也沒有嫌我武學太差,連自保的功夫都學不會。”
“那我們說好了,以后你教我習字,我教你練武!”
“好,我答應你。”男子說完,掏出支較細的筆,和書院常用的顯然不是相同的尺寸和粗細,做工也更粗糙,但紋樣卻刻著小小的祥云,很特別。
“你還沒有掌握好握筆的力量,所以先用較細的筆,會更合適些。這是我親手做的,送給你。”
……
忽然,起風了。吹落了阿雅藏于帽間的幾縷青絲。往事亦如風,眨眼消散。
她還是沒能學會習得一手漂亮的字,也沒來得及將自己的武功教給那個她喜歡的人。
她以為只要她再次走向他,跨越山河萬里,他們就還可以回到從前,亦或重新開始。
可如今,她與他,隔著難以打破的紅塵。
她是他不愿再提起和回憶的前塵俗世。
薛適將一切默默看在眼里,越來越確定阿雅來到她身邊不是懷有陰謀和算計,只是無法抑制地想見一個人。
回去的路上,她輕聲問道:“阿雅姑娘,今日見到之后,你還想,再見到他么。”
“想。”阿雅沒有猶豫。
薛適驀然回憶起與清彌法師不過幾次見面,他很輕易就識破了她的女扮男裝。那時候薛適沒有注意到清彌法師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眸光,如今想來,應該名為懷念。
她笑了笑:“既然姑娘認我做了師傅,無論時限多久,我總歸要教徒弟一些本事。”
在阿雅驚怔的目光中,薛適轉了轉指間的毛筆,言笑晏晏:“不如,就從基本的習字開始?”
阿雅望著她,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薛適已經在桌案上擺好了筆墨紙硯,才輕輕道:“謝謝你……薛姑娘。”
有教導江岑許的經歷在,薛適原以為教起阿雅會很容易,但開始之后,她才發現阿雅的確沒什么習字的基礎。雖然她并不是不會寫字,但不管是握筆的姿勢,還是指間發力的位置,都不標準,致使她寫出的字歪歪爬爬,辨認不清筆畫。
注意到薛適有些沉重的神情,阿雅故意板起臉,掩飾心底的慌亂:“哼,莫不是你嫌我笨,反悔了,不想收我這個徒弟了?”
看到阿雅斂去這幾日落寞的神色,又回到初見時活潑直率的性情,薛適不由笑了笑:“怎么會。這樣,阿雅姑娘你先隨便寫一篇文章,什么都可以,我先看看你原本的習字習慣,然后再對癥下藥,這樣效果會好些。”
“那行吧。”
薛適坐在對面,認真看著阿雅一下一下落筆。只過了會兒,她的眉間已是蹙成褶皺,神色也漸漸凝重起來。
薛適發現阿雅習慣將握筆的指端靠得很向下,距筆尖極近。落筆時也不夠穩,總是不受控地晃動手腕,因而紙上字篇不夠成行,總是歪斜彎曲。
她的指法、握筆……方方面面,并不像是初學者因基礎不夠牢靠而產生的錯誤,反倒像是寫慣了其他文字,一時改不過來寫漢字的方式。
慢慢地,薛適的心底浮現出一個猜測來。
這時候,阿雅也寫完了:“吶,你看看吧。”
薛適的臉上已重新露出笑意:“好。”她反復看了幾遍阿雅寫的字,橫豎之間不夠鋒利,而是圓潤平滑,心底的猜測又被證實了幾分。
“剛好下午我要去集市,到時候挑些更適合你的毛筆,假以時日,肯定會越寫越好。”
-
晚上回到刺史府,薛適還是沒有見到江岑許,倒是看見了在湖邊賞月的江措。
“二皇子,原來你在這!我正要去找你吶。”薛適遠遠朝江措的方向招著手,懷中還捧了個紫檀木盒。
江措淺淺彎了彎唇:“慢些,注意腳下。薛待詔找我是有急事?”
“今天下午我去揚州的集市逛了逛,看見了這個筆筒,想你會喜歡。”
薛適打開紫檀木盒,里面放著羊脂玉制成的筆筒,玉質細膩瑩潤,外壁刻著竹葉紋飾。
“我看了各種不同材質的筆筒,最后還是覺得用玉制成的更符合你。”
玉石溫潤卻堅硬,而筆筒雖納筆于腹中,卻并不據而有之,視其為腹中之物[1]。
很符合江措給薛適的印象。
“為什么……要送我禮物?”江措的聲音很輕,腳步一點點地,不由靠向薛適的位置。
“生辰快樂!”眼前的身影粲然一笑,眉眼動人,“我在翰林院時,劉掌院有交代過各位皇子的生辰,雖然我們不在京城,但生辰還是要過的。”
薛適沒有注意到江措眸間隱隱洶涌的情緒,仍繼續說道:“殿下不喜武,偏愛文,所以我還做了支筆給殿下,但太粗糙了些。幸好今天在集市選中了這個筆筒,希望殿下平安順意,喜樂無虞——”
話音剛落,江措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嗎……”薛適有些疑惑,但唇邊還存著未散的笑。
江措這才回過神,注意到自己的舉動,他身形微顫,但很快,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他歉然地笑了笑:“謝謝薛待詔,我很開心。”他慢慢收了手上力道,移向薛適懷中的盒子,“托薛待詔的福,自母妃離開后,這是我最難忘的生辰。”
“那就好。”
薛適笑著站在江措身旁,也抬起頭,看向天邊云幕間若隱若現的月亮。
在他們看不見的身后,江岑許身形隱在樹蔭,面具之下窺不見她的神色。
但收緊的右手心握著的,是個兔子形狀的糖人。
月光下,顯得更為靈動蠱誘。
薛適看了會兒月亮,總覺得身后好像有人在望著她,轉身環視了圈,只有落了幾片葉子的滿地樹影,并無他人,便只當是錯覺。
江措回到房間,小心收好薛適給的禮物后,才注意到桌邊多了本詩集,出自他最為欣賞的詩人之手。
他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坐下翻開,里面果然夾了張字條,上面寫著:“二哥,生辰快樂。——江岑許”
江措笑了笑,將詩集一同收好。
窗外月光仍不甚明晰,但他知道,即便如此,也會有人陪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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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適回到房間時,發現自己的筆筒里多了個兔子糖人。她先是一愣,但轉瞬就反應過來,笑著跑向旁邊的房間。
“殿下,你是不是回來了?”薛適站在門前,有些迫不及待。
片刻后,里面傳來江岑許的聲音:“進。”
一連幾天沒見到江岑許,薛適覺得眼前的人臉色有些差。想來是忙著調查,沒有休息好。
她幾步走向江岑許坐著的書案前,語調輕快:“我來給殿下送糖人了!”
江岑許挑了挑眉,抬頭看向她,只見薛適舉著雙手,左手一個兔子糖人,而右手的千葉蓮狀糖人,正遞向她。
“不喜歡,苦,一看就是劣質糖做的。”
“怎么會?”薛適一口咬下兔子糖人的耳朵,“殿下送我的這個糖人明明就很甜。”
江岑許站起身,嗤笑了聲,語氣有些淡:“薛待詔憑什么覺得,是本宮送的?”
這一問,薛適也愣住了。她當時根本沒多想,第一反應就覺得是江岑許送的。
可能是因為,在她心里,認識的所有人之中,江岑許與她是最為親近的。
但眼下看江岑許的反應,薛適又有些不確定了。
不過這些遲疑只一瞬就悄然消散。
薛適暗暗搖了搖頭。
怎么與江岑許相處這么久,還是會被她隨隨便便就唬住呢。
薛適轉換了下思維,用江岑許的方式想了想——
嗯,應該是因為自己猜到是她送的糖人,不好意思了。
江岑許眼看著薛適皺著的眉漸漸舒展開來,嘴角還漾起小小的梨渦,回答道:“因為很甜。”
薛適小口小口地吃著,繼續道:“只有殿下這樣對任何事都千般認真的人,才會為了最甜的糖人,愿意在所有攤鋪前千挑萬選。”
“說得好像你親眼看見了一樣。”江岑許輕笑了聲,在薛適幾步之前站定。
見江岑許走過來,薛適忙晃了晃手中千葉蓮狀的糖人。
“殿下快嘗嘗我買的。”
江岑許俯下身,湊近輕咬了口。
“怎么樣?甜嗎?”
如此靠近的距離,江岑許能聞到身旁悠寧清雅的墨香,與之混縈的,還有薛適話語落下時的呼吸,散落在她胸口的位置。
見江岑許遲遲不說話,薛適莫名有些緊張。就在這時,她看見江岑許微抬起頭,直視她的眼睛,聲音含著絲囂張的邪氣。
“不重要。”
聞言,薛適疑惑地偏了偏頭,緊接著,只聽對面的人語調微沉,卻似帶了認真,對她說:
“只要,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