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初顯
薛適站在江岑許身前, 緊仄距離下,不得不仰頭直視著面具之下那雙輕染笑意的眼,眸光溫斕卻也短暫, 像是濃黑夜色下掩在草叢中的一點繁花,借著殘映的月光只得瞥見一眼,就足以攝人心魂。
她攥著糖人的手僵硬得微微發(fā)顫, 一顆心莫名喧燥, 讓她辨不明緣由。薛適剛要開口說點什么驅散自己難以名狀的心跳, 江岑許卻已起身走遠, 回到案前。
“事情有些眉目了。”
轉回正題,薛適暗暗松了口氣,攏回心神思索:“是從水患那查到什么了嗎?”
兩人本都聰敏, 又在一起相處久了, 默契更甚。薛適見江岑許雖沒說話但眼尾微揚,便接著道:“聽二皇子說,三年前揚州水患嚴重到工部都束手無策,是大皇子親下?lián)P州治理有道才得以解決。而瘟疫又在水患治理后不久發(fā)生, 如此巧合的時間點,卻有一個共同的地方……”
“江接。”江岑許輕笑了聲, “為防水患, 工部奉旨開始修建鉤延渠水利, 三年前水患發(fā)生時, 正是水利快要建成的日子。而三年前揚州的雨量還不如去年之大, 去年卻并未發(fā)生水患。”
薛適明白江岑許的意思。即便三年前與現在對比, 水利當時只是快要建成還未徹底完工, 但大體防治功能已經可以充分應用。
但前提是, 三年前的水利修繕確如預期, 不無紕漏。
想到這,薛適猜測道:“難道,當年的修繕有問題?可是為什么后來又能正常攔洪防患呢……”
江岑許玩味地敲了敲桌案,想到這段時間暗中搜集到的證據,語帶嘲諷:“興修水利的官員貪污朝中撥發(fā)的銀兩,選用低價劣質木材,江接查到此事后瞞而不報加以利用,靜等水患發(fā)生然后再自請治理,不過估計就算水患沒有發(fā)生,以他的性格也會想方設法人為造出場禍事,目的就是前往揚州。
畢竟以防皇子與地方官員結黨營私,父皇從不輕易讓皇子前往封地,而江接借著此事,卻有了去往自己封地揚州的理由。屆時再將官員貪腐的事情揭發(fā),一舉重修水利,既贏得了父皇喜愛和揚州百姓信任,又方便他在揚州部署。”
“所以現在的關鍵是……”薛適思忖著,接道,“大皇子千方百計來揚州,到底為了什么?瘟疫、長臨書院、清緣住持,與大皇子之間有何關系。”
江岑許能說出這些,想必是收集到了確鑿證據,他們與江接抗衡的籌碼便又足了一些。
但薛適還是心驚。在這件事里,從頭至尾江接沒有主動做過什么,他都是在利用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可如果當時他能及時揭發(fā)官員貪腐,就算來不及重修水利,早早轉移沿岸百姓也不會讓那么多人死于災難。
貪腐的官員、突發(fā)的水患、百姓的死亡,每一個與他都沒有任何直接關系。他只是旁觀者,卻藏著最殘忍的惡意,漠視生命,玩弄權術,視一切如棋局。
她想收回自己先前的想法。江接作為皇子,所謂的足夠勤勉奮進,卻是冰冷地漠視所有不能為他所用的人和物。
江岑許眼見薛適垂頭沉默著,臉色越來越蒼白,幾步走向她:“嚇到了?”
額上忽地一抹溫熱,薛適看見江岑許伸手撫了撫她額上細碎的冷汗,叫人分不清指間的觸碰,是輕緩還是溫柔。
然而下一瞬,就見對面的人轉而向上輕敲了下她頭頂,語調里卻是多了些不易捕捉的哄意。
“又不是不保護你。”
又至深夜,江岑許照例換上夜行衣準備潛往長臨書院。
臨辭百般斟酌,最后還是不放心地開了口:“殿下,屬下跟你一起吧。你傷還沒好,書院那邊大皇子的人盯得又緊,比前段時日還多了不少人手,屬下實在擔心。”
“你不是查到江接在長臨書院布下天羅地網,是為了抓一個人么。他這般費盡心思要抓的人,肯定是關鍵人物,所以我必須每天盯緊,搶先一步救下那人。”
“可是——”
“這是命令。”
說完,窗戶短暫一開一合間,江岑許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長臨書院這頭,江接焦躁地在暗處踱步。
“不是說五天前徐桓應就已經進城了嗎?怎么盯到現在也沒動靜。”
身邊侍衛(wèi)答道:“想來是藏在別處,不敢貿然到書院這來。不過殿下已經在城中各處都派了人手盯著,不管他藏在哪也都是暫時的,肯定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
“哼,這個老東西,當年就數他跑得快,也不知這三年藏哪了跟人間蒸發(fā)一樣。沒想到如今還敢回來,那就別怪本宮趕盡殺絕。”
幾個心腹連連稱是,直道“殿下仁慈,晚三年才取他性命”,避而不提三年間對徐桓應的追殺不斷只是一直沒得手的事。
又等了大半柱香的時辰,一連五天都是這樣無果,江接實在不耐煩:“本王先回去了,你們幾個盯好了。”
“是。”
腳步聲漸漸遠去,夜色又恢復了靜寂。
同樣一起蹲守五天的,還有此時伏在樹上的江岑許。
她輕飄飄看了眼樹下,書院斜對面不遠處的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鋪,古玩、字畫、墨寶、雕塑琳瑯滿目,一應俱全。雖不如白日繁喧,但平日為了吸引客人,特地放置在店鋪外如人形般高的大件雕塑,在月色下泛著銀灰的暗調,詭譎而引人注目。
江岑許環(huán)視了圈四周,見看守的人并未注意到這邊,立即跳下樹朝對面而去。
她隱于雕塑店門口的幾座雕塑背后,含著笑意的聲音落于夜風:“第五天也要結束了,”她輕聲說著,然后抬手搭在其中一座通體銀灰的雕塑上,勾唇一字一頓道,“徐桓應。”
……
在暗處看守的侍衛(wèi)本以為今日又是一個平靜的夜晚,剛懶洋洋地打了個盹,卻突然看到有抹黑色身影一閃而過,直向書院飛去。
“追!”
空氣中頓時響起拔劍出鞘的聲音,侍衛(wèi)們紛紛向來人襲去。
而被人忽視的另一側,雕塑店門口的角落少了一座雕塑,但其它幾尊高高矗立,又顯得一切如常,似乎本該如此-
薛適的睡眠一向淺,記憶里似乎只有在江岑許身邊的幾次格外之深。耳邊隱隱傳來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雖不明顯,但薛適明顯聽到來人應是受了傷。她猛地坐起從床上跳下,順手拿過桌案上的硯臺,輕手輕腳地移向門口屏息聆聽。
誰想剛站到門前,門就被來人打開,身影幾乎遮蓋了傾瀉的月光,蒙著濃濃的黑叫人看不清。
只是撲面而來的氣味和相近時的感覺讓薛適的記憶似乎早已有了出自本能的識認慣性,不等她開口,來人已重重靠在她身上,伴隨而來的是吐息在薛適耳側,帶著隱隱壓抑的吸氣聲。
“浴桶……有水吧。”
薛適的鼻子從小就容易發(fā)干,所以平日她夜間沐浴之后都會先把水放著用于加濕,好讓晚間睡覺時鼻子好受些,等到第二日再倒。
薛適雖心下遲疑,但還是立即應下:“嗯。”
話音剛落,就聽到府外傳來接連不斷“抓刺客”的聲音。
不等薛適反應,她只覺視線一動,腰間力量發(fā)緊,她被人攔腰抱著,幾步朝向浴桶的方向。
經過桌案時,來人腳步頓了頓,笑了聲:“快放。攥得這么緊,摔壞了不得心疼。”
眼指薛適懷里捧著的硯臺。
薛適反應過來,趕忙放下。但似乎眨眼之間,她剛一放好硯臺,下一瞬就被對方極快地帶進浴桶之中。
“殿、殿下……”冷不丁的觸碰,薛適被早已冰涼的水刺得直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
江岑許脫下外套,撐在薛適身后緊緊裹住她,雖依舊發(fā)冷,但薛適被江岑許的體溫籠罩,較之剛剛溫暖了些。
薛適很想開口,問江岑許是不是又受傷了。
因為她從江岑許進門開始,就聞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可這樣的話一出口,也表明了江岑許會知道自己早已知曉她會武功的事。
雖然她能感受到,最近的江岑許,沒有像早在長安時對她藏拙,反倒是多多少少地將自己的真正實力一點點透露給她。
但薛適還是怕。
如今不挑明,就可以當作不知。但一旦開誠布公一切,她怕她們會回到初識那般,江岑許又回到對她起疑心、不信任的時候。
她并不想這樣。
薛適思緒飛快,心里有些發(fā)亂,倒是江岑許先一步開口,語調依舊云淡風輕,甚至多了絲懶散的笑意:“若是一會兒有人進來,看到我們這樣,該如何?”
恍惚間,似又回到了第二次見面。大福殿的紅梅樹下,江岑許笑著問她,被人看到的話,是要做她的面首,還是與她共沉淪。
那時薛適只當五公主言語輕佻,放浪形骸。但如今,她卻能立即明白江岑許的意思。
是要自己為她作掩護。
“微臣……正行男寵之職。”
即便做戲了這么多次,薛適還是會緊張,更何況是現在如此親密的動作。
“嗯。”不知是不是她身處黑暗才產生了莫名的錯覺,薛適覺得身后落下的聲音帶了絲溫柔而惑誘的啞,叫她渾身一麻,不由得動了下身。
“別動。”隔著外套,江岑許緊了緊腰間禁錮的手,按住薛適有些不安分的腰肢。
與此同時,薛適房間的大門被侍衛(wèi)猛地踹開,緊接著只聽一聲大喊:“給我搜!”
第28章 朦朧
驟然打開的門帶進初冬凜冽的風, 吹得簾幔搖曳晃動。
領頭侍衛(wèi)左面巡視完,徑直向右走去,深處似乎傳來陣陣水聲, 忽急忽緩,平白叫人聽出幾分旖旎。
領頭侍衛(wèi)腳步有些遲疑,但上頭的人下了鐵令, 必須嚴查這間屋子, 何況薛適再怎么細皮嫩肉也是個男的, 沒什么好不敢細搜細看的。
他剛要接著往里走, 卻聽一道壓著怒意而略顯喑啞的聲音響起:
“怎么,刺史府的人品味都這么獨特,喜歡當面看別人翻云覆雨?”
領頭侍衛(wèi)一驚, 即便急急收回腳步, 卻還是透過簾幔看到身影交疊的兩個人相擁依存,似是難舍難分。若隱若現間,朦朧而曖昧。
身后跟著的侍衛(wèi)們皆是瞠目結舌,傳聞薛待詔是五公主最受寵的男寵, 眼下看來傳聞果真不虛。
領頭侍衛(wèi)最先反應過來,忙帶頭俯身見禮:“五公主恕罪。我等奉太子殿下和刺史大人命令追查刺客。先前有人看見刺客朝薛待詔房間而來, 我等實在擔心薛待詔安危, 眼下看來應是誤會, 還請公主責罰。”
話中前因后果交代清晰, 領頭侍衛(wèi)想著就算五公主再喜怒無常, 但他們追查刺客情有可原, 說是責罰也不過是面上的謙詞。
誰料江岑許卻道:“既如此, 那本宮就和吳陵維還有大哥說一聲, 給你們一人賞三十板子吧。本來應該五十的, 看在你認錯積極的份上免去二十。至于理由么……你們把她嚇哭了,我很不高興。”
薛適窩在江岑許懷里聽得目瞪口呆,但還是反應極快地低低抽泣著,明明只有幾聲,卻讓薛適喘得比那些用梨花帶雨來討男人歡心的女子還要委屈嬌媚。
外面一干人聽得大驚失色,最后無語凝噎,只得忍氣吞聲謝恩離開。
聽得腳步聲徹底離去,薛適才放下心:“殿下,他們……”
回頭的一瞬,兩人視線交匯成織,欲出口的話被窗外傾瀉的月光輕輕淺淺纏鍍,拉扯在似是擁抱的緊靠相貼下,落下惑人的靜默。
江岑許望著她,眸光稍暗,先前收緊的懷抱一點一點松開,啞聲問:“怎么了?”
“沒什么……”薛適略重地搖了搖頭,想要多多少少驅散自己方才有些混亂莫名的思緒。她索性不再詢問,從浴桶中站起,不著痕跡地瞥了眼江岑許右肩及胸口處暈濕的血跡,眉間一蹙,伸出手,“水涼,我扶殿下出來。”
江岑許沒應,余光似能看到薛適被水熨帖的衣衫勾勒出身體起伏的弧線。她偏過頭,徹底移開目光,半晌道:“不用,我還有事,你先去休息吧。”
薛適雖擔心江岑許的傷勢,但也只能裝作不知,應聲離開。這樣江岑許也能不用應付她,早些回房處理傷口。
搜查了一圈又一圈的侍衛(wèi)們實在未追到書院外那名刺客的蹤跡,只得心驚膽戰(zhàn)地回去向江接復命。
“薛適房間搜了?”
“是。”
“沒有任何異常?”江接背身站在書架前,正屈指把玩著一個青瓷花瓶,雖不見神色,但只聽聲音也能察覺出極為不快。
帶頭侍衛(wèi)只得咬咬牙,故作平靜地一五一十道:“除了我等去時,薛待詔正與五公主浴桶共沐,戲、戲水纏綿……”
話音剛落,只聽“啪——”地一聲。
在領頭侍衛(wèi)的預料下,青瓷花瓶果真被江接摔了個粉碎。
“好、好啊。”江接怒極反笑,“這還說什么了?刺客擺明了就是江岑許!又一次,又一次!她拿薛適那個小白臉當擋箭牌,礙于男女有別、公主身份,就算查到那兒也不好進去細看!”
領頭侍衛(wèi)頂著江接的滿腔怒火,低頭沉默,姿態(tài)謙卑,已經做好了被殃及發(fā)泄的準備。然而,本以為大皇子還得發(fā)好一通脾氣,卻聽他勝券在握地嗤笑了聲,俯身隨意撿起枚青瓷碎片,意味深長道:“就暫且讓她再猖狂猖狂吧。畢竟也沒多少時日了……”-
第二日清晨,薛適一推開門就見阿雅已經站在刺史府大門外等她,目光深深停留在空中某處虛無,似在想事。
薛適有些詫異,雖然她們相處不過兩三日,但阿雅明顯是有些貪懶賴床的,想來應是昨日見到清彌法師心情有些不好才起得這般早。
怕勾起阿雅的傷心事,薛適只是和往常一樣彎眼而笑,隨口道:“沒睡好吧?昨日風有些大。”
阿雅這才緩過神,轉而看向薛適,卻是不由一愣,笑她:“還說我呢,你不也沒睡好?兩個黑眼圈這么重,不知道的以為你昨晚被人打了。”
薛適摸了摸因沒睡好有些發(fā)澀的眼睛,干笑了幾聲。想到自己徹夜混亂的夢境與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現實片斷不斷交替糅合,卻全都與江岑許相關,她一時分不明 。
“我心情不好,”薛適正想著,就聽面前的阿雅道,“眼下看來,雖然你在笑,但心情似乎也不比我好上多少。不如,我們去街上逛逛散散心吧?”
“嗯?”
“走吧走吧!”不等薛適反應,阿雅已經大步拽著薛適的袖子往院外走了,“天大地大,開心最大!”
此時,揚州城郊外,一處無人注意的木房。
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并一個椅子,且是干凈的。其余則空蕩蕩,幾處角落也已被蛛網堆結,銀白蛛絲黏連卸軟,近乎纏成一團。
忽地,開門聲響,驚起塵埃浮動。桌前坐著的人聞聲回頭,只見一襲絳紫步步走近,臉上戴千葉蓮狀面具,笑容有些散漫:“實在沒辦法,委屈你了。”
江岑許幾步站定,身后跟著臨辭。
她無視地面積起的塵土,微微俯身,與座上人平視,一字一頓,“前長臨書院院長,徐桓應。”
徐桓應早在昨晚被江岑許救下時,就已聽到對方喊他的名字。既已知曉姓名,眼下查出他的身份,并不奇怪。因而很是鎮(zhèn)定自若地道:“閣下不是大皇子的人,如此,我便心安。您冒險救我,想必有所求,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岑許對此并不意外,像是早有預料,她點點頭,起身不緊不慢道:“聽說徐先生有一子,三年前意外中毒,尋遍大夫也無法醫(yī)治,只能等死。而大皇子江接古道心腸,主動遍請名醫(yī),終治好令公子。
徐先生也自此事后,以照顧令公子為由,主動辭了長臨書院院長一職。再然后,新院長上任,沒多久,書院爆發(fā)了瘟疫。”
徐桓應的臉色愈聽愈沉:“閣下已查到這些,到底想說什么。”
“不是我想說什么。而是你應該知道,我想聽什么。”
江岑許指間轉著筆,一派悠閑自如的模樣:“你知大皇子想殺你,而我卻救你,所以你確定,我不是大皇子的人。而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是想先聽聽我救你所謂何事,然后再暗自決定,對我吐露多少。但,我這人一向不喜歡被動。”
江岑許一收指間翻飛轉動的筆,道:“剛才我的一番話,夠不夠徐先生猜到我的來意,并告訴我想聽的答案,以全那夜的救命之恩?”
聞言,徐桓應不由細細打量眼前的人。雖是女子,卻氣度不凡,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心思卻縝密狠準,那日出手救他,武功也是頗高。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若是再出身皇室……
他驟然想起了先帝,也是大益開國至今唯一的女皇帝。
半晌,他嘆了口氣:“罷了,我說便是。”
對方已經查到三年前自己和江接的往來,又主動提及瘟疫之事,定是有自己的情報網。且敢與當朝皇子抗衡,必非富即貴,甚至涉及黨派之爭。
而以此人的聰敏,當年真相水落石出不過早晚之事。自己只是提早介入,了結三年前所作之孽,以解愧疚之情。
“三年前長臨書院的瘟疫,實為人禍。因為,我亦是主謀之一。”
話音一落,江岑許和臨辭皆是一怔。對上江岑許的目光,臨辭點了點頭,轉身出門守在外面。
“三年前,我兒所中之毒來勢洶洶,我遍尋名醫(yī)皆束手無策,直到大皇子拿上解藥主動找上我,但條件是答應他一件事,那便是將毒藥‘三日采’投入書院的永興池水中。”
“三日采?”江岑許皺了皺眉,“傳言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食之第三日出現咳嗽、高燒、暈眩等癥狀;第六日腹痛嘔吐,身上呈現紅斑;第九日毒發(fā)身亡。因每三日就毒素加深一次,故名‘三日采’。”
說到這,江岑許忽地一頓。
三日采最早流傳在青樓,女子間為爭客人而毒害盛寵有加者,也因此樓里的花魁最易受害。
因癥狀像極瘟疫,毒發(fā)時間長,故中毒者很難察覺,死后也被人焚尸滅跡以防傳染,手段最為陰毒。
三日采,瘟疫……
即便江岑許的心里已隱隱浮現出一個龐大而難以置信的真相,但還是問道:“三日采不是早就失傳了嗎?因先帝知曉此事后已將所有研制之人斬殺,并派官府繼續(xù)嚴查,若又再犯者,斬立決。因而幾十年過去,已再無三日采。”
“是啊,但總有那么一兩個仍會研制三日采的人。”徐桓應沒明說,但江岑許卻驀地想到,江接的生母曼妃曾為揚州最有名的舞女,且擅醫(yī)術。
江岑許面上仍不動聲色,但袖子之下,剛剛收回手中的筆卻已再度被她死死攥緊。
只聽徐桓應繼續(xù)道:“大皇子讓我放心,他不會讓書院的學生們中毒太久,不過三日就會把解藥給我,屆時學生們修養(yǎng)好后也來得及參加科舉,我兒也會痊愈,誰都沒有損失。”
說到這,徐桓應冷笑了一聲,“可誰知,他竟放任此毒蔓延,永興池水連接揚州眾多水渠,那可是水啊!慢慢地,城中百姓也接連中毒,可所有人都以為是瘟疫爆發(fā),但針對瘟疫的治療根本毫無作用,不過是在希望中等死。
事情發(fā)展成這樣,我還有什么不明白?我兒中毒根本并非意外,而是大皇子派人故意為之,只為利用我下毒,造成城中瘟疫假象。哪怕東窗事發(fā),也可推到我一人身上,做他們的替死鬼。
我知自己如果繼續(xù)留在揚州,早晚要被滅口,所以不等大皇子出手,便已攜我兒離開。但大皇子怎可能放過我,這三年來刺殺不斷,我二人只得隱姓埋名東躲西藏。
如今我已時日無多,想必是報應登門。我別無所求,只愿能在死前陳明當年真相,揭發(fā)大皇子,為我兒積德,更為三年前所有死于三日采的書院學生和百姓一個遲來的公道……”
不然,他也不會冒死回到揚州,回到長臨書院,想要搜搜看是否尚有遺落的證據,以求可以去往官府報案的契機。
誰料,江接消息果真靈通,很快就在書院外布下天羅地網,幸有眼前人出手相救。
語畢,屋內恢復了靜寂。
但徐桓應卻不覺得輕松,因為面前之人周身散發(fā)的低沉氣壓像是有千斤重,足以撕裂這份平靜,蕩出他難以承受的怒火。
是啊,他曾是為百姓愛戴、為學生敬仰的書院院長,可卻為一己私欲,助紂為虐,殘害無辜。
如今連想活著為自己贖罪、為他們討債的念想,都是難而又難的奢望。
死遠比活著容易呢……
可就算再來一次,他也會選擇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因為比起學生和百姓,他更愛他的兒子。
“你的命,現在不僅僅只是你的。”
長久的靜默之后,江岑許終于開了口。不是徐桓應以為的謾罵,她只是很平靜地對他說,“當時大皇子給你的盛有三日采的瓶子,還在嗎?”
“在。”正是這次在江接包圍書院前,他進去找到的。當年他為防萬一,藏在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暗格中。
“好。如此,我會派身邊所有人,拼盡全力保護你的安危,護送你前往京城。”江岑許定定看著他,面具亦掩不住她堅定灼灼的目光,“三年前那些死去的生命,以及三年后的現在、甚至未來,可能的更多犧牲,都將牽系在你身上。”
“徐桓應院長,”江岑許一字一頓地,對他道,“萬望你御前陳情,字字如實,以全真相,以祭無辜。”
第29章 逐日
江岑許出門時, 只覺日光無常。
明明距離遙遠,卻很刺眼;明明很刺眼,卻無法溫暖冬日。
她向臨辭交代好護送徐桓應回京的事, 臨辭很是不放心:“殿下派這么多人護送,只留幾個在身邊,屬下?lián)哪陌参!!?br />
“臨辭, 你還不明白嗎?是我們一直小看江接了, 他從三年前就已開始布局。”
一樁樁, 一件件, 三年前各個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如今一點點清晰串聯(lián)。
江接查到興修水利的官員貪腐選用低劣木材,卻是瞞而不報加以利用, 等水患發(fā)生后自請治理, 如此有了去往自己封地揚州的理由。然后洞悉人心,利用徐桓應對兒子的愛,借他之手于水中下毒偽裝瘟疫爆發(fā)。
之所以選擇長臨書院,一來因其盛名, 一旦成為所謂的瘟疫源頭帶來的影響不可估量,百姓必將人心惶惶;二來科舉在即, 但長臨書院赴京趕考的書生卻處境艱難, 人人避之不及, 唯恐被傳染“瘟疫”。
江岑許將自己置身于江接的角度, 繼續(xù)思忖:如此, 江接找到了清緣住持, 想必同徐桓應一樣, 江接拿捏住了清緣法師最想要的住持之位, 利用此野心加以控制, 讓他幫忙,比如將三日采解藥給他。于是暗中的解毒,明面上卻變成了因清緣住持的誦經祈福連突發(fā)的瘟疫都可平息。自此,清緣法師如愿成為請愿寺的住持。
只是,江岑許不明白,江接為什么要解毒一方是請愿寺。
她暫且掠過原因,想了下這之后的結果——
是長臨書院的書生科考高中,請愿寺成為長臨書院書生常去之地,在此影響下本就信奉佛法的揚州百姓對此更加瘋狂迷信。請愿寺名聲大噪,不僅有百姓信仰,更收獲了最難被宗教束縛的讀書人尤其是最負盛名的長臨書院書生的民心。
也就是說,江接此舉拉請愿寺入局,是為了讓揚州的書生和普通百姓都對佛法過度癡迷。
但這樣做,對他而言有什么用呢。
江岑許感覺自己似乎抓到了最為關鍵的繩結,但又總覺差了點什么終是難以徹底解開。便只先對臨辭道:“查查三年前的科舉主考官是誰,以及和江接的關系,有無提前泄題的可能。然后告訴蕭乘風全力戒備,京城可能要不太平了。”
“是。眨眼間,臨辭便消失在了視野。
江岑許清理了下屋內的痕跡,先前干凈的桌椅不再,一切重新被蒙于塵埃,似乎從未有人進入過。她沒再過多停留,轉瞬也掩于了山野間。
再度回到揚州城內,江岑許已換回了平日張揚華麗的公主服飾,也明顯感受到暗處多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江岑許嘲諷地笑了笑,輕裘緩帶地流連于各色攤鋪,走走看看。
“小五?你也來街上逛。”
江岑許隨手拿起支簪子,見江措迎面朝她走來,點點頭:“二哥。”
江措注意到江岑許手中握著的海棠花銀簪,溫和笑道:“想買首飾了?看中什么,二哥給你買。”
“就,隨便看看。”江岑許直了直肩,有些嫌棄地道,“我什么不缺?看不上這些。”
攤前賣首飾的大娘聽了,很是奇怪地看向江岑許,見她打扮的確非富即貴,滿腔疑惑便也沒敢說出口,只暗暗在心中腹誹著:這姑娘可真怪!明明是對所有首飾都輕拿輕放,且一一放回原處的有禮性子,怎地這公子一來,突然故作囂張跋扈起來?
一旁江措并未注意到擺攤大娘的異色:“來揚州這些時日,還沒好好帶咱們小五逛過,雖然你啊,自己倒是偷玩了不少次。不過,我近來發(fā)現個很不錯的地方,帶你看看。”
揚州不比長安干冷,雖已入冬,但氣候如春,街上行人依舊,如織如潮。
江措帶著江岑許進了家茶樓,從外看去,風格簡樸素然,客人也不多,在揚州這樣熱鬧的地方,可以算得上平平無奇。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江措指著茶樓上的牌匾——“見南山”三個字行云流水,大氣磅礴。雖于邊緣并不規(guī)整的木板上題寫,但因這三個字的筆法和出處中的意境,卻是別有一番韻味,將原本普通的店面添上了獨一無二、超脫世外的灑脫。
“猜猜……”
“薛適的字。”不等江措問出口,江岑許已一目了然。
江措點頭笑了笑:“薛待詔要是知道你這么熟悉她,想必會很開心。”
兩人一前一后跟著小二進門,掌柜笑著和江措打了個招呼,一看就是因常來光顧,已是十分相熟。
里面的布置與外面截然不同,古樸雅致,像是一腳踏入陳年珍藏的畫卷。
桌子呈方形、原木色,每桌之間距離較遠,且有屏風隔擋,桌與桌之間很難聽清彼此說什么。廳上中間建有小橋,淙淙曲水自下穿過,各色茶水點心順流而下,抵達終端取餐之處。
“小五喜歡嗎?以后我們可以常來這。”江措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點了茶樓幾道最為有名的特色菜品,配以茶水點心,“出門在外,酒我就不點了。”
“嗯。”
見南山雖不起眼,卻有著無與倫比的位置,尤其江措又選了樓中最好的座位,臨窗望去,景致盡收眼底。
對岸河水平緩清淺,令人心生安寧。岸邊疏朗枝頭上,竟壓簇簇海棠。相比春日的繁錦嬌艷,此時難得的綻放,多了些冷傲之韻,比冬日梅花少一分疏離,比春日牡丹多一分清麗。
“看你剛剛看中了海棠花簪,便想到來這恰好一覽海棠花景。”江措給江岑許斟了杯茶,“最初啊,是薛待詔先發(fā)現這的。她總念叨,有機會要帶你來,你定會喜歡。那時我還笑她,說小五喜華麗,這里想必不入你眼。今日看來,薛待詔比我這個哥哥更了解你。”
“是她多事。”江岑許無意識扶了扶面具,狀似漫不經心。
“可能是因為薛待詔心思細膩吧。”江措笑了笑,“從寫賦便足以看出,每個字句總要反復把玩,有時候一段話寫下后,過幾天因著不滿意,又會推翻重寫一通,即便有時前后句的差異只在一個字的不同。”
“不過,這段時間寫賦讓我對遣詞造句有了很多新的見解,但也因此陷入了瓶頸,因為較難突破自己慣常的風格,便想著尋一些名本學習,不然全憑薛待詔一人實在辛苦……”
江措自己可能沒意識到,但江岑許卻聽得分明,江措幾句不離薛適,那神色間不由自主透露的歡喜,不加掩飾,更足夠真誠。
江岑許驀地想起江措生辰那晚,他不可抑制握住薛適手腕的舉動。月光籠罩,江岑許掩于樹下,看著兩人并肩站立的背影,在薛適還分毫未覺之時,江岑許卻已心知肚明江措的心意。
“……好巧,說到薛待詔,竟就看見她了。”江措說著說著,忽地將目光投向窗外,朝東的方向。
江岑許聞言,端茶的手一頓,她正對東面,不用偏頭便能看見。
薛適依舊一身常穿的竹青色,身旁跟著雙十左右的少女,身著鵝黃齊胸襦裙,最外罩同色披風,唯裙擺繡著青豆綠花紋。鵝黃嬌俏,而青豆綠的點綴,又讓這嬌俏多了草長鶯飛般的肆意。
江岑許記得,那是薛適新收的徒弟阿雅。
阿雅像是穿不慣身上樣式的衣裙,有些束手束腳,怎么動作都覺別扭。薛適在一旁看著,最后無奈地笑了笑,主動上前替她理好,又將被披風壓住的長發(fā)替她輕輕拿出拂順。
一時間,兩人身影相錯。
黯淡的竹青色一點點被遮掩,穿著那身鵝黃的少女似在恍惚中變成了薛適。
“要是她能……想必很好看。”江措無意識的低喃,很輕很輕,一般人是聽不見的,但江岑許畢竟武功不凡。
因此,她聽得清清楚楚。
江措很好。
薛適……也很好。
因為,日光無常,但薛適不是。
她是觸手可及的真實。耀眼,卻不刺眼,且永遠溫暖。
而沒有人,可以把這樣的溫暖私藏。
江岑許終是端起茶杯,將有些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茶杯掩下的那一絲笑看不清晰,也辨不明情緒。
那笑大概只是因為,她不敢自私一回,拽下一片不屬于她的光-
這邊薛適陪阿雅逛完成衣鋪,又被拉著去了酒樓。阿雅見薛適沒有飲酒,也不覺掃興,只兀自一杯又一杯地喝著。
“唔……本來是想給你買裙子的,好報答你對我書法的教導,最后怎么變成你買給我了……”
“阿雅,你喝多了。我們今日先到這,以后等我閑暇,再陪你好不好?”
“以后……”阿雅喝了會后,直接棄掉了杯子,抱著壇女兒紅就仰頭飲下,“沒有以后了……沒有了……”
“不行。”薛適忙擔心地扯過阿雅懷中的酒壇,卻見她突然顫著下巴,抿唇間,已是淚流滿面。
“是啊,當然不行了……哈、哈哈哈……當然不行了……”她咚地聲趴在桌上,指間摩挲著面前裝滿菜肴的盤子邊沿,眼神黯淡,淚痕卻在光影下刺人的亮。
“你是大益人,我是關塞人。我的祖父,曾率兵侵犯你的國,甚至……還屠了你家鄉(xiāng)所在的城……你那般光風霽月,高風亮節(jié),眼中最最揉不得沙子,何況是我,何況是敵國的我……”
趁薛適怔愣,阿雅已再度搶回了酒壇,她眼神迷離地看著窗外,日光灼亮,卻難以照清她有些縹緲的笑容。
薛適聽見阿雅哽咽著,很慢很慢地道:“可我只是,依然喜歡你……只是依然,想見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東晉·陶淵明《飲酒(其五)》
第30章 問情
阿雅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很多事, 從她破碎的言語中,薛適逐漸拼湊出關于阿雅與清彌法師大概的完整。
看著已經醉倒在桌前睡著的阿雅,薛適小心翼翼地將人扶起, 微有踉蹌地走向旁邊阿雅定下的客棧。
她感受著身上阿雅的重量,亦如她悲傷的故事。
原來喜歡這件事,只是聽別人訴說, 也能牽動思緒, 似是感同身受。
“到底什么是喜歡呢……”
看到哭得這么傷心的阿雅, 薛適的心神亦隨之紛亂, 不由想要重新思考喜歡的含義。
娘親應是喜愛父親的吧。
記憶中,父親一門心思醉心官場,每每少有的來娘親房中, 都是為了讓娘親動用家族關系幫他解決事情, 若有推辭動輒打罵。
府中其他姨娘于父親而言,更是除了床笫情事外無甚它用,似乎只是他的附庸、他用來發(fā)泄的金絲雀。
即便如此,娘親依舊會為父親天冷增衣、夏日制冰;會為討他歡心作詩賦畫, 會因他風寒憂心照料……
薛適不懂,父親那么壞, 娘親為何依舊對父親這般好, 但她知道, 娘親一直還是喜歡父親的。
可娘親從未因對父親的喜愛而放棄過她。為了保護身為女子的她不被重男輕女的父親泄憤打罵, 每一次都擋在她身前與父親抗衡, 朝她而來的疼痛最終大都落在了娘親身上;父親強迫她學武禁錮她自由, 娘親就偷偷教導她擅長且喜愛的筆墨予她一技之長。
但長此以往的身心摧殘, 終是令娘親心有郁結早早離世。
現在看來, 好像喜歡……總是悲傷的。
來長安之后, 薛適已經努力讓自己不再想起過去經歷的種種,而是帶著娘親的愛,憑借自己的能力重新開始好好生活。只是沒想到,今日阿雅為情所傷的模樣,讓她竭力封印的記憶不受控地涌現。
薛適用力眨了眨眼,抬頭時視線已有些朦朧,她想要將眼眶中的些許濕潤和所有傷懷一起消散。而在這時,耳邊模模糊糊響起了阿雅對于她剛剛呢喃自語的回答。
“不知情人,不知情起,卻已心動,是為喜歡……”
安置好阿雅,回刺史府的路上,薛適一直在思忖這句話。
她想起很多事。
有江岑許為感染風寒的她準備的甜梨水;有她被江接的人綁走后,江岑許從天而降帶她策馬逃離的身影;有初進刺史府時,中秋宴上江岑許為了保護她自己身受重傷倒在血泊的模樣;亦有昨夜江岑許抱著她踏入浴桶時相觸的溫度……
這是喜歡嗎?
似乎和娘親的、和阿雅的,都不一樣。
很早以前,薛適可以很確定地斷言,江岑許像是她面冷心熱的阿姐,雖看起來兇,但其實每一次都護著她。不僅同明皇后和江措一樣令她溫暖,還給了她于深宮之中獨一無二的心安。
可為何如今……她總說不上來哪里有些奇怪,連先前的這份確定也變得難以言述起來。
與此同時,薛適又想起了蕭乘風身邊那個長得過分好看的小將軍。他們只見過兩面,他卻次次救她。是粗長銀針落下時為害怕的她遮擋的手掌;是傾瀉雨幕下為她攔截身后匕首而撐起的傘面。
她難以斷言,自己一直想再見小將軍一面的原因,是道謝,還是喜歡。
忽地,視線里驟然多了片熟悉的衣角。
薛適順著抬眸,就見隔著人潮的對面,江岑許站在不遠處,手中拿了朵胭紅的海棠,她低頭看著,指間輕轉了轉,嘴角緩緩勾起絲笑,面上戴著的面具不減她氣質分毫,反倒令她注視著手中海棠的眼神更顯深情,引人側目。
那一瞬,周遭所有聲響似乎盡數停息,只余長久的安靜,在耳畔因鼓脹而發(fā)出的嗡鳴聲里,清晰可聞胸膛急切的跳動。
一時間,薛適被自己憑空而降的想法怔得失神。
視線相撞時,她居然在想,如果江岑許是男子,面具之下,該是京城少女人人戀慕的模樣。
原因無法具體,但她莫名相信。
“和你的小徒弟,喝完酒了?”
江岑許幾步走到她身邊,語調是與平日無二的刻薄。薛適知道自己身上應是沾染了不少酒氣,可江岑許雖語露嫌棄,腳下動作卻是步步靠近,然后,將指間那朵艷麗的海棠從一側插在了她束起的發(fā)髻上,嘴角還勾起絲格外明顯的笑來,十分滿意的模樣。
“殿下,海棠正好,摘了可惜。”薛適收拾好情緒,重新作出平日和和氣氣的笑。
“薛待詔還挺自作多情,以為我是特意摘給你的?”江岑許轉身往前走,時不時回頭看她是否跟上,“花再好,折了便死了。這是掉在地上的,如此顏色,被人踩碾實在可惜,如今簪在薛待詔頭上——”
江岑許停下腳步,神色認真地將薛適上下打量著。許久,掀唇道,“正好。”-
回到刺史府,薛適始終對阿雅的事有些介懷,一番考量后,她終是拿著近日翻看的經文再度出門,去了請愿寺。
遲何一見到她就熱切地呵呵笑著,忙蹦蹦跳跳帶著薛適去向清彌法師的庭院。
眼下已近黃昏,暮色若大漠黃沙,明日似乎會是陰沉天氣。
清彌法師很快出來:“這個時辰來,薛待詔可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薛適早已準備好措辭:“近來看了法師相贈的幾本經文孤本,其中晦澀之處實在令我廢寢忘食也不得其解,只好叨擾法師賜教。”又想到先前冰心箋上江接所提密咒,便也借此詢問道,“甚至從一些經文中聞及密咒,不知其中可有什么玄妙?”
清彌法師接過薛適遞去的經文,耐心道:“經文與平素行文習慣不同,薛待詔多看幾本后便能漸漸了解,如此再讀也會更容易些。至于這本,因是他國所作,經我朝高僧作譯注解,理解起來難免有些差異……”
薛適雖為阿雅的事而來,但眼下也認真聽著清彌法師的講解。
“至于密咒,也無甚玄妙。除了僧人會誦念外,一些與佛有緣之人也會加以研習。每個密咒各有其作用,比如靜心咒、文殊咒……薛待詔若是想學,閑暇時我可先擇一些簡單的教予你。”
“多謝法師。”薛適默默記下密咒之事,想著回頭問問江岑許大皇子是否理佛,若是如此,那所言密咒或許與之有關。
此刻則道:“那有沒有可以求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密咒?”
“自是有的。作明佛母心咒,可增權勢、受愛戴、得圓滿,亦包括男女婚嫁、有情人成眷屬等。”清彌法師笑了笑,“薛待詔有心上人了?”
“不是為我。我想學成之時,教授給我的徒弟阿雅。”
清彌法師執(zhí)經書的手一頓,險些握不穩(wěn),書頁輕抖間摩擦出些微沙響,似風吹葉落、蝴蝶振翅。他靜默著沒有開口,薛適只作不知,繼續(xù)道:
“今日阿雅尋我散心,一個人喝了不少酒,醉后吐出許多事。我雖不了解詳細,但聽出大抵與情相關。因她平日不愿將這些說出口,我也不便詢問,便想著從法師這兒學以密咒教授于她,愿能多少撫平情間憾恨。”
“她……現在在何處,怎么樣了?”
“我將阿雅送回了她落腳的客棧,想著明早再送些醒酒湯給她。”
清彌法師撫了撫被他緊握之后有些彎曲的經文書口,交還到薛適手中,道:“前幾日我在山間摘了些苦參,剛好熬制醒酒湯。明早薛待詔不如帶著……你的徒弟,一起來寺中。”
薛適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唇:“勞煩法師費心了。”
翌日,薛適帶著阿雅來到請愿寺時,清彌法師已備好了醒酒湯,盛放在精巧的秘色瓷碗中。
許是精心算過兩人過來的時間,即便清彌法師并未等候在此,但醒酒湯的溫度卻不燙不涼,剛剛好。
阿雅有些失神地看著石桌上的瓷碗,下意識環(huán)視四周,想要捕捉那道挺拔如松竹的綽約身影,薛適適時出聲:“先前聽遲何說,每日清晨清彌法師都會帶領僧人打坐誦經,此刻應不會在此停留。”
“嗯。”阿雅點點頭,指尖輕輕觸了觸瓷碗上刻著的蘭花紋路,隨即一飲而盡,將醒酒湯也喝出了同昨日那壇女兒紅一樣的氣勢。擦了擦濕潤的唇角,她笑了笑,“薛待詔,只是這樣,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薛適回以一笑,沒再多說什么。
如初遇時江岑許所說,身為代筆人,不該自作多情地替客人做決定。
薛適無法斷明阿雅和清彌法師如今對于彼此是何種感覺,她能做的,只是不去眼睜睜看著,無動于衷。
無論最后結果如何,起碼現在,由她小小推進的一步,對于此時此刻的兩個人,應是開心的-
阿雅自看過薛適代筆之后,也生了為百姓抒傳心意的想法,便同江措一起在薛適身旁幫忙。
這段日子薛適的代筆攤在揚州百姓之間愈傳愈廣,代筆的委托便也不只局限于用梵文寫祈愿符,而是更加多樣,情箋、道歉信、訟書、和離書……所涉領域頗多,像是又回到了在長安為崇文館的人代筆之時。
“薛公子,我那同窗……他愛慕我,可我只喜女子。要是直接回絕,我這人說話直,他又心思敏感,我怕傷著他。哎,我已是一連幾日茶飯不思,實在沒辦法,還請薛公子幫忙解困。”
薛適看著眼前灰衣利落的男子,眉宇間愁云不散,但眸中卻不乏擔憂,笑了笑,保證道:“公子莫要擔心,我會好好措辭,既傳達出你的心意,也不會讓那位同窗難堪。”
薛適大致問詢了下灰衣男子的經歷,又細細揣摩了番同窗的性情,心下已基本敲定,只待落筆。
江措見薛適的嘴角開始翹起了然的笑意,不由也彎了彎唇,對一旁的阿雅道:“阿雅姑娘,可以備紙了,先前薛待詔制的幾種顏色,各取一張。”
阿雅愣了愣,一邊準備一邊道:“二皇子真是厲害,這是如何看出的?”
“和薛待詔代筆久了,便也漸漸了解了她的習慣。也許用不了多少時日,阿雅姑娘也能做到如此。”
薛適打算擇紙時,見各色各式已鋪陳開來,一應俱全,感激地朝江措和阿雅笑了笑,選擇了代表古樸、莊重與希冀的青色。
手腕晃動間,墨香悠悠襲來,薛適抬頭問:“公子可會習字?”
“會。”
“如此甚好。既是承載心意的書信,即便是為回絕,也需公子親筆書寫,不過內容我已想好,我先說與公子聽,看看可否滿意。”
灰衣男子聽后不僅十分滿意,甚至眼眶有些濕潤,對于同窗不免生出愧疚之情。薛適又講解了番書信的內容,確認他確實清楚,勸慰道:“面對他的愛慕,只有真誠才是最好的。若因憐惜就違心應下,才是對他最大的欺騙和不公。”
男子點點頭,挽了挽袖口,在薛適的指導下端正姿勢,于桌前執(zhí)筆揮墨。一收一放間,墨已入紙;淺淡痕跡下,楷書已成——
【吾友親啟。
展讀瑯函,倍感榮幸。
吾一生清苦,難有人知,幸君與我談詩論道,煮酒話意。情之歡喜,不分異同,感君千金意,用心如日月,我欣然受之。
然吾已有婚約,受之父母命,聽之媒妁言,豈敢辜負?此非君子為,亦與君思相悖。
故愿吾友覽盡山川日月,尋得心上人,解以雙絲網,系有千千結。】
【作者有話要說】
*作明佛母心咒:“可增長人緣、權勢,受部屬、親友愛戴,能圓滿生活各種世間之事業(yè)。舉凡諸般世俗男女婚嫁、求有情人成眷屬、人緣佳、聰慧、貌美等,皆能如愿。”——百度百科
*感君千金意,用心如日月:化用“感君纏綿意”,選用“知君用心如日月”——唐·張籍《節(jié)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解以雙絲網,系有千千結:化用“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宋·張先《千秋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