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寡婦模范 讓掌柜的心落在杜郎君身上。……
蜻蜓點水的一吻,嚴煜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女娘的面容,就已經結束。
季窈唇瓣從他臉上挪開,得意洋洋地看著他搖頭晃腦。
“是何感覺?”
料想到他可能會發火,會指著季窈說她不檢點、不矜持,甚至有可能說她輕薄于他。可季窈等了一陣,嚴煜卻好像是被人點了穴定在當場一樣,遲遲沒有半點反應。
“誒,說話啊。”
季窈看著面前人猛的一下站直了身體,伸出舌頭在自己嘴唇上舔一下,接著側過臉去,耳廓淺淺泛紅。
果然是個呆子,這樣就害羞了。
季窈失去耐心,跨一步走到他面前,雙手抓住他雙臂,逼迫他直視自己。
“嚴大人,我問你呢。剛才……作何感覺?”
剛才……是說她剛才親他嗎?
嚴煜像是眼睛里進了沙子一樣,不停地眨眼。他踟躕一陣,結結巴巴開了口。
“感覺……感覺季掌柜嘴唇柔軟……”
“不是問你這個!”聽完他的答案,季窈自己也羞紅了臉。趕緊雙手將他松開,內心小鹿亂撞一樣走回床邊坐下,“我是說,被不喜歡的人親一下,是不是很難受?”
原來她是這個意思嗎?
看嚴煜沒反應,季窈繼續像個過來人一樣循循善誘道,“你看,剛才我親你的時候,你明顯很意外,那是否說明你我方才獨處如此長時間,你都從未想過我會親你。再加上方才親你的時候,你的反應明顯怔愣,說明你下意識并不喜歡也并不希望我親你,下一次我再靠近,你說不定還會條件發射躲開。所以你雖然說你可以娶我,但是很明顯,你并不想娶我。娶了我,你也不愿意親我,更別說是旁的什么事。
按你們讀書人的話來講,這樣不喜歡但是也不拒絕的行為根本就不是君子所為。”
這一番繞口令似的說教,嚴煜只把最后一句“非君子所為”聽進去,細想來自己如此想法確實也只是為圓自己自以為是的負責到底,心意上卻是真真切切負了別人。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將季窈看作受惠者,確實不妥。
于是他趕緊兩步上前走到床邊,彎腰向季窈道歉,“是我思慮不周,并沒有輕看季掌柜之意,還請你不要誤會。”
“嗐,我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嗎?”話說出口,她心里其實仍暗藏一絲失落。季窈轉身坐回床上,沖他擺手,“如今能證明,你確實不喜歡我,我也沒有其他要問的了……”
誒不對,就是這樣,她才更要問呢。
“等一下。”她從懷里掏出那張捂了一晚上的小像,滿臉寫著疑惑不解,“你若是真不喜歡我,畫這小像來偷偷贈我又是何意?”
小像?
嚴煜不明就里,接過季窈手中小像端詳片刻,眼中疑惑不比季窈少。
“畫得真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季掌柜何處得了這精妙的小像?”
這話說的。
“不是嚴大人你畫的?”
“自然不是。”他伸手將小像遞還給季窈,重新在床邊坐下,“季掌柜何以認為,此小像是我所畫?”
待她將自己如何從那幾本養蛇秘籍中得到此小像的事告訴嚴煜,他好像第一次聽說一樣,眉頭蹙得更緊。
“好生奇怪,那書從江南捎過來不過兩天,期間一直放在我書房之中,也從未有其他人動過,我亦沒有騰出時間來翻看一二。”
雖然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作畫之人,但知道不是嚴煜,那其余再是誰都不甚大礙。季窈看他不像是撒謊的模樣,將枕頭捶打幾下墊在腦后,悠哉悠哉又躺回去。
“罷了,原來是一場誤會。”
她說得云淡風輕,嚴煜卻感覺自己唇上她留下的印記還在翻騰。一下子火燒似的熱,一下子針扎似的麻。
這是他第一次同人親吻,還是被女娘主動的。少年郎悶在一邊遲遲不說話也不離開,眼神在季窈身上來回游移,想了好一陣才開口道,“就這樣淺顯易懂的道理,還要勞煩季掌柜用、用這樣的方式來點醒我,我真是羞愧難當……”
這樣的方式?
“哦你說我剛才親了你?這有什么,我一個寡婦,親過不少人也被不少人親過,在外人看來我還是個開南風館的女掌柜,區區一個親吻算不得什么,我也不在乎別人如何看。你只別放在心上就是。”
“這話不對。”嚴煜突然接過話頭,義正言辭道,“季掌柜聰慧過人,較尋常人又更添一顆善良慈悲之心。與你毫不相干之人你尚且可以做到舍命相救,若是能成為季掌柜的至親好友,在嚴某看來那是他的幸運。加上你武功了得,氣力過人,除經營好你自己的生意以外,定還能做得許多樂善好施之事。季掌柜你莫要再自輕自賤,別人還沒說什么,你倒先把自己看輕了。
再說那寡婦,做與不做,并非季掌柜你自愿。夫君逝世,原你才是最悲痛難忍的那個,外人說三道四那是他們嘴碎、缺德,你不用聽進去。誰不愿意自己的枕邊人身體康健?誰又非說枕邊人死了,這輩子就再無幸福美滿之可能?季掌柜你……你很好,若有誰能娶到你,他應當高興才是。”
這話要換旁人說,或許還帶三分恭維。可從嚴煜嘴里說出來,季窈就可以斷定是實打實的真話。
她終于高興了,偷偷樂呵著將小像揣回懷中,鉆進被子里嬌羞地看著他。
“嚴大人過獎。”
后知后覺,他好像又越矩,對著人家女娘如此直接的一通評價,行為著實露骨。
季窈看著嚴煜剛坐下又站起來,局促緊張到好像這不是他府上。恰好這時季窈肚子不爭氣地叫一聲,嚴煜如臨大赦,找借口說吩咐廚房給她做早膳,再一次逃命似的退了出去,留下季窈在被窩里咯咯直笑。
“呆子。”
真有意思。
待人走遠,她復將懷中小像掏出來,放在掌心反復摩挲,嘴里喃喃自語。
“這倒讓我寧愿是你畫的了。”
**
只能在嚴府小范圍活動的這些日子,季窈才開始覺得身體健康的日子有多好。
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嚴煜每日早出晚歸,忙的都是衙門里人命關天,不能輕易同外人說道的案子。偶爾回府之時碰見季窈還醒著,扭不過她執意要聽,也會同她講上幾句。
這次中毒不比從前,五臟六腑的事兒,恢復極慢,只是她后背上的刮傷卻早已經好得連疤都看不見。
彩顰替她藥浴之時,瞧見她后背光潔一片,竟連一絲痕跡也無,更加感嘆起季窈天賦異稟,非常人之姿。
養病的日子里,幸得南風館諸人。他們分成好幾撥,每天差不同的人來嚴府看季窈,同時給她帶點找樂子的東西。
蟬衣帶來的是書攤上新出的話本子,講的是詩書門第的大家小姐與那落魄書生的愛情故事;京墨帶來的是東街上手藝人吹的糖人,有小豬有牛犢,插在泥座子上一字排開,好看得很;商陸把從迷望山莊里帶出來的兩個魯班鎖送了過來,叫季窈每日得空的時候解上一陣,說是可以讓腦子更活泛一些。
只是不見杜仲。
商陸臨走的時候,她沒忍住開口問杜仲那廝怎么不來,商陸鬼靈精一樣笑得雞賊,湊到季窈耳邊悄悄說道,“我實話跟掌柜說了吧。這些個東西都是杜郎君一天到晚上街搜刮來,讓我們一個個給你送來的。”
季窈聽得眉毛上挑,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當真?你別是看他正同我鬧別扭,故意這么說的罷?”
“自然不是。”說話間商陸又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藥材,“掌柜你瞧這個。”
“這是何物?”
“這是解毒的藥方。”他隨意翻開其中幾頁,指著上頭說道,“杜郎君知道是自己喂你吃的那顆丸藥造成你中毒昏迷,表面上雖然沒說什么,我卻瞧見他那屋子到了晚上燈就沒熄過。三七進去打掃的時候才發現桌上堆滿了各類用藥用毒的書冊子,旁邊蠟燭一大堆,全都燃得只剩個屁股,可見他沒日沒夜研讀那些書卷有多用心。要不是咱們攔著,我看他都要親自以身試毒來給你找解藥了。”
“啊?這如何使得!他又不像我天賦異稟、百毒不侵,那劇毒吃下去還不立刻死了?你們可千萬看住他才行!”
他這話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在。見季窈上鉤,他又趕緊添油加醋說了很多杜仲的好話。楚緒在一旁替季窈整理好一些她日常要穿的衣服,實在聽不下去,站起身來拉過商陸朝他使眼色,商陸才稍稍收斂,將魯班鎖放在床頭,告辭了季窈同楚緒一起走出來。
“你編這么多杜郎君的好話騙掌柜做甚?他倆日常斗嘴大家都是習慣了的,不用你橫插一腳,他倆也沒什么隔日仇。”
商陸正得意自己的編排起了效果,看一眼楚緒笑道,“這你就不懂了罷。若要說杜郎君與掌柜為尋常瑣事拌嘴,那自然是用不著操心。可如今掌柜對那探花郎知府另眼相看,你我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又如何瞞得過杜郎君?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掌柜非要擇一良婿,我自然希望她能在咱們館里頭選一個嫁了。杜郎君、京郎君、蟬郎君,再不濟哪怕她選了三七都好,嫁過去總歸還是咱們南風館的人。
可若她真嫁了那探花郎知府,做了知府夫人,你說這南風館,她以后要還是不要,來還是不來?她若不在,咱們這南風館以后還開不開?所以我一定要讓咱們掌柜的心牢牢地落在杜郎君身上,萬不能被那探花郎知府比下去才行。”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楚緒做恍然大悟狀,說完馬上提著裙子往回走,“我知道該如何做了!”
第122章 紅娘行為 恩人配仙人,合適?合適。……
原本季窈是個凡事都不往心里放的人。
赫連塵死了就死了,要怪就怪他出門的時候不帶她,是以當他出事那日,就算自己想替他去死也不能如愿;南星如果非要說起來,她算半個負心人,畢竟是她先意識到自己同他的問題所在,也不愿給出時間來陪他一起成長。
她都只難過了幾日便好了,一點不吃心。
可今日被商陸這么一說,她只感覺自己懷里這些個話本、玩具和干果蜜餞都瞬間變得燙手起來,她是放下也不對,摟著也不對。閑時玩心成了煎熬,奈何她想睡又睡不著。
她沒想到杜仲是這么吃心的人,不過說了他幾句,怎么能有如此大反應?
那廝若是真的以身試毒,少不得她又得放血相救。
“冤孽啊!”
季窈趴在床上仰天長嘯,蛻殼的蛾子一樣正扭來扭去,突然聽見一些細小的聲響。
這聲音乍一聽像是風吹樹葉,叫人一時分不清是從窗外傳來還是從頭頂,可又是那么熟悉。季窈警覺地床上坐起身,待耳邊所有雜音都消失之后,聽出了這聲音的出處。
她抬頭看向房梁,好像那里趴著一個人一樣,“下來罷,我知道你在上面。”
回應她的是頭頂聲響戛然而止。季窈翻個白眼,看著窗外纖長黑影從屋頂一躍而下,稍稍推開窗幾一隅。雖然背對月光,季窈仍然能看出他此刻臉上的不自然。
“我還道杜郎君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不曾想你也要做梁上君子的一日。放著嚴府大門不走,竟偷偷躲在屋頂上偷聽別人說話,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杜仲站在窗外,左顧右盼一陣見院中無人,只稍稍踮腳就跳進屋里,假意整理衣冠,咳嗽兩聲道,“我從未說過自己是正人君子。”
“不是正人君子,那就是卑鄙小人咯?”
聞言他斜季窈一眼,看她一臉無賴,收回目光模樣有些扭捏。
“你……你身上的毒,可都解了?”
季窈懶洋洋地靠在枕頭上,也沒有開口讓他坐下。
“七七八八罷,具體還要養多少時日,彩顰也未同我細說。總之她叫我泡澡我就泡澡,她叫我吃藥我就吃藥。”
“你倒聽話。不似懷疑我,以后指不定何時又會喂你吃下劇毒。”
大晚上到底哪里的陳醋翻了,酸得季窈蹙眉。她哼唧兩聲,掀開被子下床點了燭,沖著杜仲發脾氣。
“你到底來做甚?難不成專門跑一趟,就是來酸我的?”
她直截了當,讓杜仲沒了發揮的空間。郎君面容訕訕,眼神有些閃爍不定。
“還不是聽楚娘子說你鬧脾氣不吃飯,在這里一哭二鬧三上吊說著自己這些時日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云云,我怕你若是為同我爭吵一事餓壞身體,才……才想來看看。”
鬧脾氣不吃飯,還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何曾做過這種傷害自己身體之事?
“楚緒這話從何人口中聽說的?我頓頓吃飽、喝足、睡得香,日子不知道過得多舒坦。不信你看。”
她將頭高高仰起,一張小臉白凈細嫩,透著紅潤的血色。
杜仲盯著她看一陣,目光逐漸下移,落到她略敞開的衣襟里深陷的鎖骨上。
她的身子還是這么薄,好像一張紙片,稍稍用力就可以折成兩段。
意識到自己可能被騙,杜仲低頭蹙眉,顯出一絲沮喪。季窈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有趣得緊,心里也知道他是擔心自己才會跑這一趟,剩下刁難和嘲諷他的話臨到嘴邊又咽下去。
“她到底是如何同你說的?”
楚緒那日聽完商陸的話就像是領了圣旨的太監一樣,恨不得立刻召來十萬八千禁軍將“把掌柜的心牢牢落在杜郎君身上”這聲命令執行下去,不吃到他倆成親那日的喜酒誓不罷休。
從前她尚未擺脫馬家兩父子之時,每每光臨這南風館就是因為喜歡杜仲。龍都城繁華熱鬧,玉面書生、風流少俠她見了不少,杜仲卻一直是里頭最最拔尖兒的那個。如今她得季窈庇護能擁有自己的人生,雖然近距離接觸了杜仲之后更加覺得他天人之姿,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但就沖著自己平日里對他和掌柜二人的觀察,她就斷定這兩人關系絕非一般。
季掌柜是她的恩人,杜郎君是她頭頂的仙人。
合適,著實合適。
杜仲原本仍日日坐在南風館二樓窗邊看書,每日能在其他人從那個嚴府回來之后,也順便能偷聽季窈傷勢恢復的情況。
這日他正想著商陸和楚緒去了半日還不曾回來,就聽見楚緒哭哭啼啼進門,有意無意抬頭看一眼二樓的杜仲,確認過他在場以后,“撲通”一聲趴在桌子上開始捶胸頓足演起來。
三七聽見動靜從廚房出來,難得看見楚緒也有鬧情緒的時候,趕緊上前問她怎么了。楚緒吸吸鼻子,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是看掌柜這么不好,我心里難受。”
“啊?她不好?她哪兒不好?毒不是已經解了大半,難道還有其他的傷不成?”
以三七在明,杜仲在暗的觀眾席已就位。
“這明面上的傷雖然解了,可我看掌柜吃不下也睡不著的樣子,明顯就是心里還裝著事兒。這心傷不好治,所以她這段時日才會瘦了這么多。前幾日你去也瞧見了,那掌柜瘦得,臉上都沒肉了。”
“掌柜還有心傷,怎的之前從未聽她提起?”
“你們這些臭男人不解風情,說了也是聽不懂的。我只知道掌柜每次看我們去了之后都還是左顧右盼,翹首以待,不知道等誰似的。我想著館里一共就咱們幾個人,難不成她在等……”
說到這她還故意停頓,余光掃見二樓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確實比方才又坐得近些,此刻紋絲未動,手上書也未曾翻頁,就知道他還在聽。
“……哎,我問她在等誰她也不說,只道什么不來就算了,她那毒算是白受著,這苦也是白吃了。我方才走出來的時候不放心往回看,還瞧見她對著那藍白相間的包袱皮唉聲嘆氣呢。”
別的三七聽不懂,唯獨這藍白色的包袱皮他有印象。
“誒,那不是……”
大堂里兩個人同時噤聲,抬頭朝二樓看去,正好與杜仲目光相撞。他聽見樓下說話聲漸小,以為是他們二人聲音放低,正轉過來將身子探出欄桿,想聽個明白,沒想到被這二人抬頭抓個正著。
一絲尷尬劃過杜仲臉面,他趕緊直起腰身咳嗽兩聲,捏著書卷匆匆離開,留下楚緒和三七在大堂捂嘴偷笑。
聽杜仲斷斷續續說完,季窈已經癱倒在床上,笑到肚子疼。
“哈哈哈,她就沒跟你說,我唉聲嘆氣的原因?”
她還真對著包袱皮唉聲嘆氣了?見杜仲的眼神看過來,她伸手把床頭放著的藍白色包袱拿下來打開,將里面一本封皮寫著“剪燭詞話”的話本子拿出來。
“是這本《剪燭詞話》的話本子我看得揪心。你說如此好看的書,里頭惠方娘子和一死了上百年的英俊男鬼正愛得死去活來,難舍難分,怎的就突然沒了下文?我之前已經告訴他們,趕緊去書攤子上幫我把下半本尋摸來,總是不能如愿。如此凄美的人鬼真情就此斷了音訊,怎能叫我不嘆惋?”
原來是為這事!楚緒……
杜仲自覺臉上灼燒火辣,礙于同楚緒不熟,這話又是偷聽來的,一肚子悶火咽回肚里起身欲走,被季窈開口叫住。
“誒,既然來了,再略坐會兒。”她拉過床邊長衫穿上,走到桌邊給杜仲倒一杯茶遞給他,聲音軟下來。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才來的。你放心,我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又是個外人,這嚴府定是住不長久的。等明日我問過彩顰,看這藥浴到哪一日不用再泡,我就哪一日回南風館。”
接過她手里熱茶的同時,少女指尖劃過他手掌,溫涼觸感帶來一絲慰藉。杜仲在她旁邊坐下,眼睛直直地盯著手里茶湯冒出的熱氣。
“或許,那小……嚴大人并不將你當作外人,許你常住也未可知。”
嚴煜不但幾次三番救季窈于危難,還讓府上醫女為她治傷。如此盡心竭力,要說他對季窈一點其他心思都沒有,他是絕對不信的。
季窈聽完這話卻笑了。要說是外人,他可是已經向自己求過親了;要說不是外人,自己又很清楚,他并不喜歡自己。
杜仲看她低下頭笑兩聲,從懷里掏出一張巴掌大的小像扔給他,順勢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實話跟你說,我想留在嚴府不過是想知道這畫是從哪兒來,是何人畫的。不過如今我已經知道,不是嚴煜所畫,就無所謂了。”
杜仲聽完這話,剛松開的眉頭又蹙在一起,“你從何處得到此畫?”
“幾本舊書里。”
順著季窈的目光,他在床頭將那三本養蛇的舊書拿出來,與小像放在一起細看。先是將書卷簡略翻看,指腹在畫像上來回摩挲,感受這上面松油的光滑。再湊到鼻子前嗅了嗅,一點松油氣味都沒有聞到。
“若不是松油起效果,這畫像或許早就沒了。”
季窈喝水哽到,放下茶杯看他,“這話怎么說?”
杜仲將其中一本書攤開翻到某一頁,指著上頭一處明顯未曾泛黃的四方痕跡說道,“這痕跡與你這張小像的大小剛好一樣,應該是被人剛好夾在這一頁,長期保存所致。雖然你這小像烘了松油不易發舊,這書卻不一樣,未曾被小像擋住的地方已經完全發黃。”
說罷他抬起頭,眼神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
“這畫像的念頭,比那小子的年齡還大,斷不會是他畫的。”
第123章 蛇蛇生病 不能被杜仲知道。……
啊?
“你說這小像畫了二十幾年了?”
“興許還不止。”杜仲把書合上,將那張小像扔在桌上,端水喝茶,“再說那上頭人穿的衣裳,我此前從未見你有過一樣的,可見畫上之人,不是你。”
那她豈不是自作多情了?
“可這人長得,未免同我也太像了……”
這話引杜仲側眸,看向一旁發呆的少女。因為養病的緣故,往日圓潤臉蛋如今下頜尖窄,臉色粉白之中透著緋紅,氣色還算不錯。她那雙如枝頭甜果般溜圓的杏子眼即便到了晚上也燦若繁星,只微微眨來,便如同春塘之上從長長羽睫下抖落一池星光。
是像,除開衣著和那畫的年歲,上頭畫的人簡直同她長得一模一樣,怪不得她和嚴煜都會認錯。
難道不是錯認?
“你說這畫像是從書里掉出來的,這書是何來歷?”
“嚴大人家中祖父所寫,人似乎已經不在了。我想起來了,”她好像想起什么,陡然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發出不小的響動,“之前嚴大人曾說,他祖父之所以懂得養蛇之術,皆是因為年輕時曾在苗疆帶過一段時日。你說會不會,這畫像也是從苗疆得來的?”
又是苗疆。
“等我送往苗疆的書信有了回信,結果自然一目了然。”說罷他起身,順手將小像拿走,狀若平常道,“這小像看著著實不尋常,我拿走再找人瞧瞧。”
畫像筆觸細膩,一看就對畫上之人有著非比尋常的感情。不管那人是誰,杜仲都不想讓他再出現在季窈面前。
她身邊的男人還真是絡繹不絕啊。
“掌柜既然沒事,我便告辭了。”
季窈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這會子語氣又莫名僵硬來,趕緊伸手拉住他衣袖一角,換上討好的神色。
“你何時再來?”
柔柔弱弱五個字,像是一顆蜜糖放進杜仲嘴里。他眼神先是一亮,接著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愉悅起來,嘴角止不住上揚。
她這是何意?希望自己再來?
“咳,掌柜……希望我再來?”
“嗯。”
原來她還是想著他的。
“你既開口,我也沒有不應的道理。明日若館中事務不忙,我便早些來看你。”
“好。”
這會子她突然這么聽話,杜仲竟有些不適應。
“那……那你記著早些歇息,那些個玩具話本入夜了就別碰了,久看傷眼,沒事兒也別讓嚴煜進來,他到底是個外人,還是個男人……”趁她聽話,杜仲又婆婆媽媽囑咐一陣,最后看外頭天色實在晚了,起身準備離開。
眼看著他就要走,季窈終于忍不住,最后一次開口叫他。
“那你明天來的時候,可以給我帶點東西嗎?”
這有何難?她既惦記著他,叫他帶什么都使得。
看他點頭,季窈臉上浮現興奮之色,“我想吃燒鵝。”
剛還神情愉悅的杜仲臉色刷地垮下來,“你盼我來,就為這個?”
“嗯嗯。”她連連點頭,認真說來,“你輕功了得,幫我帶只燒鵝進來這屋子里的人斷不會察覺,我就晚上悄悄吃,吃完睡一覺誰也察覺不到,彩顰和嚴大人也不會說我,多好。”
好好好,原來在這等著他。
杜仲黑著臉從季窈手里扯回自己衣袖,留下“休想”二字直接一個起躍跳上屋頂,等季窈抬頭看的時候他已經從夜色中消失。
“嘁,小氣鬼。”
**
結果季窈沒等到身上的毒全部解掉,還是被楚緒兩句話就騙回南風館。
不為杜仲,也不為將她從嚴府帶走,而是為了金哥。
等季窈在后舍竹林里轉了好幾圈也沒找著金哥,只好蹲在郁郁蔥蔥的林子外面喊它的名字。杜仲看她提前回來,縱然嘴上什么話沒有,跟在季窈身后的腳步卻明顯輕快起來。
“館里頭的人沒一個人掛在你心上,那畜生有一點動靜你回來得倒快。”
季窈一邊喊金哥的名字,盼著它從竹林里冒頭,一邊在竹林外席地而坐。
“別叫它‘畜生’好不好?金哥同你們一樣,都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親人。再者離了我,你們都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它卻左不過還是一條三歲不到的幼童,平日里有我照顧尚不能完全獨立,又如何能同你們相提并論?”
杜仲展袍坐在季窈身旁,眉眼帶笑地看著她,目光在她眉宇間游移,好像已經很久不曾見著她一樣。
“旁的也就罷了,它知道自己叫‘金哥’嗎?你別白費嗓子。”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般黃白色的長影從兩人頭頂閃過,徑直躍過杜仲落在季窈身上,她只感覺到肩頭瞬間千斤重似的壓下來,接著一股涼意擦掛少女臉龐,微弱“嘶嘶”聲此起彼伏。
“金哥!”
拳頭大黃白相間的蛇腦袋貓咪似的貼在季窈側臉蹭她,少女肩膀太窄,金哥的尾巴只能甩在杜仲身上,有一下沒一下打在杜仲身上,他幾次伸手推開未果,只能忍住。
季窈將金哥抓在懷里,把它翻來覆去檢查,發現它較前些日子確實輕了些。
“商陸說看見它近日沒精打采,竹林中瞧見它的糞便也是綠的?你可瞧見了?”
“沒有,它似乎并不喜歡我。”雖然館里頭幾乎沒有人敢接近金哥,商陸也是受季窈再三托付才答應偶爾幫她照看一二。
將金哥渾身上下查看一遍,發現它腹部發綠以外,鱗片之間也有少許血漬滲出,看著又不像是被林中猛獸所傷。
“確實不太對勁,我得找個大夫來同它瞧瞧。”
她剛起身又被身邊人一把拉住,杜仲與她肩頭的蛇腦袋對視一眼,那陰森可怖的蛇眼里看不出絲毫情緒。
“你帶著它出去,是想讓整條簋街陷入恐慌嗎?”
她想了想又坐下來。
“那我去翻翻嚴大人贈我的書,你也出去幫我問問,可有能給金哥看病的大夫,或者獸醫。”
把金哥抱回房間,她倚靠在窗邊翻看書卷,金哥和珍哥一個趴在她膝蓋,一個站在她手邊陪她。窗外池塘里荷葉已豐,清風拂面還算怡人。她在其中一本書中看到類似的描述,猜測金哥可能是腸胃出了問題。
吃壞肚子了?能如何治呢?
嚴煜那張令人心安的臉自季窈腦海一閃而過,又被她立刻搖頭否認。
算了,要是被杜仲知道她又去找嚴煜,指不定在南風館掀起多大浪來。她遵照醫書里的方子上醫館抓了點治療腹瀉但藥效稍稍不那么強勁的草藥來搓成丸,因著金哥不吃,最后又磨成粉給塞進拔了毛了整雞肚里,喂金哥吃下去。如是再三,雖未解決它身上鱗片滲血問題,好歹食欲恢復些許。
這日入夜,南風館剛打烊,季窈陪著女客們喝了不少酒。眾人皆知她千杯不醉,同她暢飲起來都叫最為痛快過癮。她樂得多賺錢銀,可喝多了也著實脹肚。
“喇嘴的東西,又不甜,怎么就如此多人愛喝?”
她如廁回來,摸著肚子往自己房間走,老遠從木橋這一頭就看見房門口盤臥著一卷白黃相間的影子,圓不溜秋像是打天上掉下來的月亮。待走近兩步,看清那卷線香似的蛇影,季窈心頭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提起裙擺沖上去。
“金哥!”
另一邊衙門口。
嚴煜剛做完手頭上的事,拿上書桌上幾卷尚未看完的案卷卷宗,走出衙門正登車準備打道回府,一只腳剛邁上去,就聽得巷子另一頭漸次傳來車轱轆聲和馬蹄聲。
他抬眼望去,不遠處一輛馬車由遠及近,正正朝著有他們的方向而來,他越看越覺得那輛馬車似曾相識,待車馬到了燈下明亮處,他才看清來者正是自己府上另一輛平日里留養代步的馬車。
府上此刻并無外客,他又尚未歸,這好端端的怎會有自己府上的人乘車出來?
滿肚子疑問有待解決,嚴煜看著那輛馬車在自己面前停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掀開簾子,滿臉著急地站在他面前。
“季掌柜?你怎么會坐這輛馬車……”
季窈伸手一把將嚴煜從馬車上拉下來,氣力之大,拽嚴煜這樣五大三粗的男人竟好似扯著一根風箏線一般。兩輛馬車上的車夫見狀都忍不住感嘆少女天生神力。
她著嚴煜上到另外一輛馬車,掀開簾子指向車內陰暗處一角,神色慌張,“我先去了你府上,仆人說你尚未歸,我帶著它又十分不便,托彩顰的福,她幫我找來貴府的馬車才送我們過來。嚴大人快幫我看看它罷。”
嚴煜登車,借窗外月光幾許,瞧見車內青灰色毛氈墊上,此前見過幾次的那條黃金蟒正盤踞其上,見嚴煜靠近一點警惕性也無,只眼瞳微閃,看他一眼。
“金哥怎么了?”
季窈接著邁步上來,輕輕將金哥身體翻轉過來,手上粘帶血漬,在月光下格外瘆人。嚴煜立刻看見黃金蟒身上某一段鱗片似有不正常脫落,血肉裸露處猩紅一片。
季窈忍不住紅了眼眶,一邊哭一邊拿巾帕小心翼翼替它按著傷口。
“早前我離開嚴府那日它就不太好了,我照著你給我的書上所寫喂了些草藥給它,腹部淤青尚緩解,可身上鱗片莫名剝落,血流不止卻一直斷斷續續怎么敷藥也不見效。完看書上寫的應該是皮肉之內出了問題。我實在沒招,只好帶著它來找你。”
嚴煜雖說自小跟著祖父也同不少蛇生活過一段時日,祖父救蛇治蛇之時他卻從未參與。伸手覆上金哥身子,摸上去似乎連鱗片都軟了不少,他沉思一陣,想起一事。
“此事我恐幫不上忙,不過我記得祖父生前曾提起一名叫木絳的養蛇人,按祖父的話,他養蛇治蛇的功夫出神入化,不若我們去找他給金哥看病如何?”
【卷六·冤鬼屠村】
第124章 妖嬈嫵媚 “他還看過你的身子!?”……
嚴府門口,一輛裝陳簡約但造工精美的馬車前,嚴府下人們正戰戰兢兢將裝有金哥的籠子搬上去放好。季窈接過楚緒手里的包袱,讓她和身后京墨、蟬衣、杜仲和商陸早些回去。
“此去路途不算遠,一來一回若不算上給金哥治療的日子,左不過半月也就回來了。你們照顧好店里的生意,可別趁我不在卷錢走人哦。”
可她這一行要跟著嚴煜一起出去,本來南風館里這幾個人先前就擔心她會被嚴煜誆騙去做了知府夫人,如今人剛回來兩天,又要撇下眾人跟嚴煜單獨出去,可叫她怎么放心?
楚緒看身后四個人高馬大的男人都不說話,憋了半天還是說出口,“金哥生病,掌柜隨便找個人帶它去找那個什么養蛇人看病就是,用不著自己親自去啊!你方才都說,就算不算上給金哥看病都要半月,如若它這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還在那邊常住了不成?我不同意。”
末了她還補充一句,“杜郎君也不同意。”
季窈聞言,余光掃過站在一邊,臉比鞋底還黑的杜仲,眼神別扭,“旁人哪能同我一樣,對金哥的病如此上心?它已經沒了牙齒,若是被人半路上隨便找了個山頭就扔了,恐怕只能死在荒郊野嶺,被誰撿去跑了酒也未可知。我斷不能讓它就此殞命。”
“呵,連蟒蛇天生就沒有牙齒一事都不知,還說自己將金哥當做親人。”杜仲面無表情冷笑一聲,從眾人身后走上前來,“攤上你這么個主人,不光是金哥倒霉,我們攤上你這么個三天兩頭都不在館里的掌柜,也只能自認倒霉。”
又來了又來了。季窈瞪他一眼,看著他那張道貌岸然的臉,突然壞笑起來。
“可那晚你悄悄來我房中,分明不是如此說的。”
此言一說,眾人不由得瞪大雙眼看向杜仲。加上季窈聲線嬌媚,話語間參雜幾分哀怨與嬌羞,不禁讓人浮想聯翩。
“胡說什么?”杜仲一口氣提起來差點憋死,漲紅臉看看她又看看身邊人,心里莫名升起一絲羞恥。
季窈把包袱遞給身后車夫,壞笑著走到杜仲面前,癟著嘴繼續控訴他。
“那晚杜郎君的關心和思念,難道都是騙我的不成?哎,可憐我在這龍都城中孤苦無依,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才會被杜郎君三言兩語就……唔……”
沒等她胡說八道完,杜仲捂著她的嘴將之拉到一邊,惡狠狠松開她。
“當著大家的面胡謅些什么鬼話?也不怕大家笑?”
“逗大家笑總比像你一樣只會惹我生氣的好。我如今做什么你都不相信我,哪天我回來,發現你已經從南風館離開,另尋高枝去了也未可知。”
“我那是信不過你嗎?我那是……”
他話到嘴邊又停下。
“那是什么?”季窈叉腰追問,隨后反應過來,“哦,你說嚴大人。”
她還知道他說的是嚴煜。
“哎呀你放一百個心,我們一路上都有車夫跟著,又不是孤男寡女。再者嚴大人又不喜歡我,否則早在他看光我身子那日就……”
“他看光你身子?何時?何地?我怎么不知道?”
糟了,這他媽一時嘴快,怎么竟然忘了要三緘其口。
季窈捂著嘴停下來,心虛不敢抬頭看他。下一瞬,少女身子被強行板過來,被迫與他面對面。
四目相對,杜仲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我的好掌柜,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郝、郝掌柜在野龍谷喂猴呢……”聽見門口彩顰喚她的聲音,季窈趕緊一個金蟬脫殼從杜仲手中掙脫出來,逃命似的跑開,“她們叫我呢,有何事等我回來再說罷。”
不等杜仲追上來,她跑回嚴府門口即刻登車,不顧車上嚴煜疑惑的眼神,催促車夫趕緊駕馬出發。
原本見杜仲單獨把季窈拉走,楚緒以為此事尚有轉機,在一旁探頭探腦,想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卻不想最終還是看著季窈一個人匆匆跑出來,一個墊步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漸行漸遠,楚緒沒忍住用責怪的眼神看向杜仲,少有地同他說起話來。
“杜郎君你怎么也不好好勸勸,掌柜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
“放心罷,她心里有你們,必不會在外久留。”
她不以為然地斜杜仲一眼,聲音小下去。
“光有我們有何用?就怕她回來的時候,心里多了一個嚴大人……”
“她敢!”
話音剛落,杜仲自知失言,余光下落不曾回過頭去看南風館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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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年從迷望山回來以后,這還是季窈今年頭一回出遠門。
馬車一路西行出西城門,與迎來送往的腳夫、客商們擦肩而過。她一邊照看金哥,一邊好奇地四處打量。
入春以來,萬物繁茂。出城路上綠蔭紅云,繁花勝錦。
偶一春風吹拂,將馬車上簾子吹起一隅,露出里頭面若桃花的少女和端正靜坐、眉眼如畫的俊俏郎君來,與其說他們出城看病,倒像是才子佳人攜手踏青更說得過去。
要說尋常人忙里偷閑,得了出游的機會,都是興奮難耐,可嚴煜卻好像只是換了個地方辦公,一路上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翻看手里卷宗,時不時還將其中幾頁折起來做個記號。
季窈看到什么新鮮的、有趣的,下意識想找人談天,轉過頭來卻只有一個專心看書的嚴煜杵在她面前,再高的興致也被他澆滅。隨著路途顛簸,黃昏之后氣溫也低下去,嚴煜看完手里幾件案子的狀紙回過神,發現季窈已經睡著。
嚴煜自認一向對女色和皮相沒什么認知。除親人以外,他通常只將人按身份分類。苦主、賊人、尸體,亦或是仆人、手下,至于他們長相如何,并不影響嚴煜對待這些人的態度。
與面前女子第一次見面,還是去南風館里逮她私盜官銀。
季窈睡得迷迷糊糊,開春以后蚊子多起來,她老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嚴煜看她在睡夢中蹙眉回收站,略探出身子揮手替她趕走蚊蟲,也因此又更靠近她一些。
即便閉著眼,仍然能通過她長而卷翹的羽睫判斷出這雙眼睛睜開之時有多漂亮,原本嚴煜看季窈同其他女娘無異,最多就是莽撞了些。對于外界說南風館那位女掌柜“長得妖嬈嫵媚,還會妖術”一事,他只記住了“會妖術”,知道她同野獸猛禽有著天然的親和力。今日得以細細端詳,倒讓他對她這張皮相的“妖嬈嫵媚”有所了解。
大概是她這張小而飽滿的紅唇像紅了的櫻桃,加上春雨之后沾掛幾滴春露,更顯晶瑩。肌膚的白同鬢發的黑相互映襯,一呼一吸之間美得沒有一點煙火氣。
美人如玉,古今褒獎美人的詩詞在這一刻具像化。
季窈做夢正吃棗泥糕,唇瓣微張,眼皮下眼珠子不時滾動。下一瞬臨到嘴邊的美味消失不見,她忍不住伸長脖子撲過去卻撲了個空,美夢之外整個人也從馬車坐墊上滾下來,正巧被就近的嚴煜一把接住,兩人四目相對,都有些發怔。
“嚴、嚴大人?”
就是他把棗泥糕端走的嗎?可惡。
嚴煜看出來她已經醒了,忍不住淺笑出聲,“醒了?”
啊,難道她在做夢?
環視一圈,發現自己確實還在馬車之中,季窈從嚴煜懷里略坐起身,擦擦嘴角口水,“嗯。”
趕路的日子,嚴煜大多數時候都在看書,偶得歇息之時季窈能同他聊上幾句,其余時候她都在照顧金哥和自娛自樂中度過。待到第五日上午,兩人一蛇終于來到此行目的地:黃金下村。
據嚴煜回憶,他祖父口中這位叫木絳的養蛇之人曾提到過自己就住在江南以北,距離龍都七百里以外著名的淘珍宿山下一個叫黃金下村的地方,當初游歷四方,不過是為了能回到自己的家鄉更好的照顧那些世世代代就生活在宿山里的動物。如今嚴煜祖父去世多年,木絳早就學成離開,能在他的家鄉尋得他的機會很大。
黃金下村坐落在山腳,是以進村的路不算難走。嚴煜牽著季窈走下馬車,看著面前一塊巨石上刻“黃金下村”四個力透紙背的大字。
臨近黃昏,按道理來說應該是村里人農忙之后,家去吃飯之時,季窈往村子里面看去,一棟棟房屋之上卻未見炊煙,他們站在村口一陣,也未見來人。
“怎么回事?難道這里沒人?”
嚴煜看一眼就近兩家農舍外的情形,神色淡然,“不會,這家人院子里晾曬的衣裳還在滴水,對面那戶人家門口放著的木柴切口尚新鮮,應該都是有人住著的。”
吩咐車夫看好馬車和車上的金哥,嚴煜和季窈邁步往村里頭走來。
“咚”、“咚”、“咚”三聲鑼響從一條小路傳來,接著是稀稀疏疏的腳步聲。季窈停下腳步往右側看去,先是看見一大把白色紙錢突然從小路一側圍墻之上灑出來,第二把、第三把。
接著一道道身著喪服的白影漸次從墻內走出,伴隨此起彼伏的陣陣哭聲和拋灑紙錢的刷刷聲,在原本寧靜的村莊之中顯得詭異。
不是吧?一來就撞上死人,這運氣也太差了。
嚴煜未曾猶豫,幾步上前追上哭喪的隊伍,拉住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男人輕聲問道,“敢問這位大哥,村里可有一位叫木絳的養蛇之人?”
此言一出,整個隊伍登時停下,全部回過頭來盯著嚴煜,神色意味不明但每個人的表情顯然并不友善。
想起關于深山老林里的人大多野蠻排外的傳言,季窈生怕這個書呆子被村里人欺負,上前兩步正準備開口,不想被走在最前頭頭發花白的一個老嫗看見,立刻瞪大雙眼撲過來,拉住季窈的手就開哭。
“蓉蓉,你可算回來了!”
第125章 蘇家祠堂 她如今是他的窈窈妹妹。
沒來由的,季窈被老嫗一聲“蓉蓉”喚得愣在當場。
可她非常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名老嫗。
“老嬤嬤,你認錯人了吧?我不叫蓉蓉,我叫季窈。”
那老嫗推開身邊同樣穿著喪服的人,拄拐顫顫巍巍走到季窈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枯槁蠟黃的臉上露出悲傷的神色。
“蓉蓉,你終于回來了……阿娘沒日沒夜地想你啊……”
這……
她站立得十分吃力,抓著季窈將她當作拐棍一般。嚴煜見季窈被她抓得蹙眉,趕緊上前接過老嫗的手將她扶好,低聲問來。
“老嬤嬤,您確定她真是你認識的蓉蓉嗎?”
言下之意,如果這老嫗真見過季窈,說不定對她的身世來歷略知一二。
老嫗此時已經激動到說不出話,抓著嚴煜只是一味點頭。季窈剛有些興奮,身旁兩個穿喪服的壯碩男人趕緊走上前來將老嫗拉開。
“何嬸,你又在說什么胡話?她哪里是蘇亦蓉,分明就是個外頭來的陌生女子。”
“說,你們兩個外鄉人來我們黃金下村做甚?”
這一番話,將季窈心中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撲滅,她失望地同嚴煜對視一眼,眼神黯淡下去。
“我們此番是來……”
“吁~~”
話沒說完,眾人身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接著車夫拉停馬車的聲音也隨之傳來,面前哭喪隊伍聽見動靜也顧不上嚴煜和季窈,推開他們就朝村口走去。
“誒我話沒說完呢,這些人真沒禮貌。”
季窈癟嘴,同嚴煜跟在這些人身后一同走到村口哦,看見一輛用料講究、裝飾華麗的馬車停在村口,馬夫掀簾牽出一位體態豐腴、容貌出眾的女娘。看她長發盤髻,額頭光潔,應該是一名已經出嫁的婦人。
老嫗見了那美貌婦人,神情更加激動難耐,甩開嚴煜就朝馬車撲過去。
“蓉蓉!”
美婦人見狀,表情雖帶有幾分不悅,卻還是選擇伸出雙臂接住老嫗,一面空出一只手略遮掩自己口鼻,像是有些嫌棄老嫗身上腌臢氣味,一面極不情愿地從嘴里擠出一個字來。
“娘。”
“誒,誒。”老嫗應答不迭,布滿褶皺的臉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接著,她身后哭喪隊伍里,方才同季窈說過話的那個壯漢走出來,看著美婦人陰陽怪氣起來。
“蘇二妹,你大哥死了你才肯露面,村里的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被喚蘇二妹的美婦人翻了個白眼,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要不是外頭送信來說大哥死了,我自然是死都不會回的。”
眾人一陣橫眉冷對,你來我往,表面上寒暄幾句,美婦人攙著老嫗也走到哭喪的隊伍當中,一起往村里頭走去。
季窈跟在隊伍后頭沒看太明白,心里惦記馬車上金哥,硬著頭皮又拉住幾個人問養蛇之人的去向,對方也只甩了“沒見過”、“不認識”幾個字給她就匆匆離去,氣得季窈叉腰站在路中間生氣。
“這村里的人怎么都如此沒有禮貌?”
嚴煜看隊伍前方像是一棟比較大的房子,里頭青煙裊裊,人頭攢動,走到季窈前面道,“前頭看著像是祠堂,他們趕著去祠堂祭拜做法事。村子里的人應該都在那,我們再多找幾個人問問。”
季窈仍覺得不解氣,不情不愿地跟在嚴煜身后走近,發現他們確實來到一座祠堂門口,里頭人不論男女老少左手手臂衣服上都用別針別著一塊白布,方才哭喪隊伍里那些人走進去以后便開始招呼他們到一一到一側靈堂里燒紙。
靈堂正當間站著一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看見季窈和嚴煜兩個陌生面孔立刻警覺起來,拿起旁邊手臂粗的扁擔就朝著二人打過來,嚴煜一個靈活側身躲過之后拉著季窈往旁邊走,少女差點被扁擔打中,一邊躲一邊吵嚷。
“怎么說動手就動手啊?你誰啊你?”
中年壯漢橫眉豎眼,見著季窈像是見了仇人,下手一點情面不留,“你們還敢來?看我不打死你!”
好哇,她不過是來找個人,就要落得被人打死的地步?
季窈瞪他一眼,立刻施展輕功跳開,接著在男人身后落下,掐住他后脖頸把人直接推到祠堂一側墻邊,死死地按在墻上。
身后這些村里人見中年男人被突然出現在村里的陌生少女擒住,也紛紛趕上來想幫忙,嚴煜沒能及時擠進人堆之中,急得在一旁探頭,卻剛好看見季窈按住中年男人的頭朝墻上撞了一下,“咚”的一聲,男人直接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接著她轉過身來,抄起扁擔開始教訓這些圍過來的村民,邊打邊罵人,“來啊,我看誰要打死我!”
村里最壯實的幾個人接連被她幾悶棍敲昏在地,余下村民沒了上前的膽量,稍稍散開一些圍成半圈,嚴煜才終于鉆進來拉著季窈放下扁擔。
“我看有誤會,快住手。”
季窈死死抓著扁擔,時不時朝村民揮舞一下,覺得有趣,“住手什么,他們都揚言要我死了。嘿,這些人不知道你姑奶奶我的厲害,只把你我當傻子一樣按頭欺負呢,看我不打得你們滿地找牙。”
“何人生事?”
眾村民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極威嚴的聲音,接著村民們循聲回頭,給來人讓出一條路來。
嚴煜下意識擋在季窈面前,這個舉動讓季窈又對他添一分好感:書呆子是沒用了些,該站在前頭的時候倒也還算有骨氣。
從村民之中走出來的人圓臉圓身,中氣十足,看穿著也比其他村民更講究些,估計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方才還拉著季窈哭哭啼啼的老嫗從一邊踉踉蹌蹌跑出來,先是撲到昏迷的中年男人身邊哭鬧幾聲,又站起來指著季窈對著那個衣著講究的男人說道,“村長,就是他們!就是他們還要來我兒的靈前鬧事!求你給我們做主啊!”
啊?誰要鬧事了?
季窈剛伸長脖子打算回嘴,被嚴煜按住搖了搖頭。
“這位就是村長?”
村長周力群看嚴煜衣著不俗、談吐不凡,知曉他絕非一般人,便叫身邊人都按兵不動,上前答話道,“正是。你們是……”
“我與舍妹前來此地,乃是為了尋找一位名叫‘木絳’的養蛇之人,求他救治一條家養的蟒蛇,絕非來此鬧事。若在座各位有誰能帶我們找到這位養蛇之人,我定有重金酬謝。”
“原來如此。”周力群放下心來,招呼身邊人和老嫗一起將地上的中年男子扶起來,面容溫和道,“何嬸,他們不是黃皮子派來的打手,你們不用擔心。”
打手?
季窈躲在嚴煜身后不解問道,“你們做了什么壞事,還怕打手?”
方才被喚蘇二妹的美婦人十分不情愿地走出來,將老嫗和昏迷男人攙走,村長笑瞇瞇地引著嚴煜和季窈到一旁坐下,才將村子里的事情一一道來。
原來今日辦喪事這家姓蘇,家主蘇老頭就是剛才和季窈打起來的中年男人,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種田人,與夫人何嬸生下一兒一女,哥哥叫蘇亦凡,妹妹叫蘇亦蓉。
這哥哥從小憨厚老實,說更直白些叫蠢笨遲鈍,好在性子不壞,任誰都能使喚兩句,挨打了也不還手。小哥哥兩歲的妹妹蘇亦蓉,大家都喚一聲蘇二妹,從小機靈懂事,長得也好。
十年前某天,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年僅十四的蘇二妹一夜之間就從家里消失,不知道去了何處。直到三年前托人送信回來,蘇家人才知道她在外頭另找了歸宿,不但嫁了人,聽說婆家人還是當地有頭有臉的富貴人家。
今日蘇家辦喪事,棺材里頭裝的就是如今剛好二十六歲的哥哥蘇亦凡。據村里人說蘇亦凡干了小半輩子農活,一直都勤勤懇懇,直到半月前不知著了什么魔,開始想方設法聯系外村人,后來還真叫他勾搭上一位富商。聽他說那富商答應收他田里發現的寶貝,他們家至此就要富起來了。
可沒過兩天,就傳來他失手打了富商,被富商家里的打手尋仇上門,他為不連累蘇老頭和何嬸,七天前自己一個人躲進山上的茅草屋,鎖上門在里頭悄悄自殺了。
今日是頭七,按村里的習俗,他們全村人都要在蘇亦凡的棺槨前給他燒紙,然后一起吃一種叫“福壽餅”的食物,以表示全村人的團結一心,送蘇亦凡的靈魂早日登仙。
那富商養的打手曾揚言還要來找他們蘇家的麻煩,所以蘇老頭看見季窈和嚴煜兩個陌生面孔出現在祠堂,以為他們就是富商派來的打手,才會對他們拳腳相加。
“誤會,都是誤會。”周力群將新沏好的茶端給嚴煜,神色討好,“你們想找的養蛇之人,我已經派人出去挨個問了,一有消息就馬上告訴你們。”
說完他眼珠子滴溜一轉,嘴角笑意更深,“還不知你們找到那養蛇之后,打算拿出多少錢來酬謝村民啊?”
季窈看不慣他一副見錢眼開的樣子,一拍胸脯說道,“嘁,你們還怕我們拿不出錢來不成?我告訴你,我可是……”
嚴煜伸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沉聲接話道,“我們帶的錢銀半道上落在驛站,待找到木絳,我會立刻叫人把錢送來。到時候五十兩還是一百兩,村長盡可開口。”
“一百兩?!”哪怕是周力群這個村長,都沒有見過、聽過這么多錢,立刻站起身來打算親自去外頭找人,“好說、好說,我這就加派人手給你們找去。這就去!”
看著那個胖乎乎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季窈疑惑不解。
“為何不直接把錢放他們面前?他們看見真金白銀,幫我們找起人來不更有干勁?”
嚴煜低頭看一眼大大咧咧的季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溫聲道,“若是在這群山野村夫面前露了財,只怕是皇帝來了也要被一悶棍打死再扒個精光。季掌柜你太單純。”
原來如此。季窈不服氣地抬頭看他一眼,叉著腰笑道,“什么季掌柜,如今在村民眼里,我可是你舍妹,你要叫我一聲窈窈妹妹才是。”
“窈窈……妹妹?”
短短四個字從嚴煜口中說出,軟軟綿綿,帶著些許疏朗的微風,好聽極了。季窈被他這么一喚,還沒習慣,有些怔愣,嚴煜說完這后也立刻覺察不妥,收斂神色,默默紅了耳垂。
第126章 四大家族 一來就想娶她。
黃昏時候,因為身處山腳下的緣故,黃金下村頭頂的太陽早早落下,氣溫異常陰冷,一點也不像是即將入夏的時節。
季窈帶的幾身衣裳都單薄,嚴煜找來矮凳將她安置在爐火邊,又找村長周力群要了兩件長衫來穿。
這時候蘇家祠堂里已經是人滿為患,男人、孩童們坐在祠堂天井里等吃飯,女人們就走進廚房來幫著何嬸和蘇亦蓉做飯。
季窈看他們一大群女人忙里忙外,將做好的白色面團壓扁后,在正中間用花瓣子擰出來的汁子點上紅點,覺得新奇。
“怎么你們一家人辦喪事,全村人都來吃飯啊?這又是什么?”
蘇亦蓉一身華貴的衣裳被廚房灶火弄臟,一臉的不高興。她伸手擦一擦臉上污漬,看一眼干干凈凈的季窈,語氣帶著不滿。
“黃金下村但凡有村民去世,都是要一起吃飯的。今日我哥頭七,除開吃飯,我還得跟著我娘一起做‘福壽餅’分發給大家,這東西拿到手必須立刻吃了,才算對死者的敬重。可你看這籠屜這么小,一次最多只能蒸十個餅,我看我是要忙到晚上了。我哥也真是,到死了還給我添麻煩,真煩。”
這口氣能聽出她對她哥蘇亦凡興許也沒什么感情。季窈聽她大倒苦水正不知道說什么,先前被她打翻在地的蘇家家主蘇老頭走過來伸手就給了蘇亦蓉一耳光,隨后將籠屜端走,放上鍋蒸。
“糊涂東西!你大哥尸骨未寒,豈容你當著外人的面說這些混賬話。倒不如不要回來,我們只當你死了!”
蘇亦蓉被扇了一巴掌,怔愣之后第一反應是委屈,捂著臉沖蘇老頭喊,“是我想回嗎?那不是你們找人送信來非要我回來見大哥最后一面!也不知道那個懦弱蠢笨的大哥有何值得你們惦念的?這些年我好不容易嫁了個好人家,如今回娘家我夫君和君姑都沖我甩臉色,只讓我跟你們斷了關系才好!”
一聽這話,已經打算要走出去的蘇老頭又轉身回來,沖著蘇亦蓉作出要再打她的架勢,“畜生東西,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見勢不對,季窈立刻上前一把捉住蘇老頭揮過來的巴掌,兩人都不忍讓,在廚房里扭打起來。何嬸端著空盤子走進來,見狀趕緊來拉蘇老頭,一邊又開口勸蘇亦蓉別哭,四個人在廚房里鬧了好一陣才消停。
嚴煜出去走了一圈,回來的時候看見季窈同蘇老頭吹胡子瞪眼,詢問她發生何事。少女回爐火邊坐下,心有不甘。
“哼,還能有什么?一心只想攀附富貴的妹妹,欺軟怕硬的老爹和和稀泥的娘,這一家子都是奇葩。”她回過神來,看著嚴煜問道,“金哥怎么樣了?”
“無甚大礙,我方才給它鱗片脫落的地方涂了些藥,雖作用甚小,至少能暫緩其傷勢,待我們找到木絳,它就有救了。”
說話間,第一屜福壽餅已經蒸好出鍋,籠屜掀開的瞬間,面香四溢。坐在離門口最近的幾桌人明顯聞著香味卻沒有起身,而是派一個人跑了出去,片刻后帶著幾個人走了回來。
為首的男人身影壯碩,年紀看著與蘇亦蓉相仿,他身后男女老少都有,只是穿著打扮上更講究些。見他們來到門口,蘇老頭一改臭臉,笑意盈盈地低著頭把手里福壽餅一一遞過去,看他們走回單獨一張桌子邊開始吃起來。
這一番行為再次引起季窈好奇,她拉著蘇亦蓉到邊上,小聲詢問道,“為何讓讓這幾個人先吃?難不成吃個餅也有規矩?”
沒想到蘇亦蓉點點頭,一副見怪不怪模樣。
“不錯,這福壽餅做出來都是要先緊著四大家族的人先吃,等他們都領過了才輪得到其他人。”
“四大家族?”季窈看一眼為首的壯碩男人,看面相同村長有幾分相似。
蘇亦蓉看她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聲音壓低繼續說道,“以村長為首的周家,還有村長夫人所在鄭家,以及坐在最前頭那兩桌的高家和劉家,就是我們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四大家族。村里但凡大事小事、紅白喜事,都要經過他們的同意才行。”
原來如此。
兩人正說話,廚房里第二屜福壽餅已經上鍋,蘇亦蓉被何嬸喊回去,嚴煜也走過來拉著季窈往外頭去。
“做甚?”
“村長說找著木絳了。”
“真的?”
兩人從祠堂走出來,外頭天色已暗。村長周力群吩咐兩個村民點了燈籠,帶著嚴煜和季窈往村子深處走。
深山老林里的村落沒什么營生可做,家家戶戶要么種田要么養雞,一路上從雞圈豬舍里飄出來的氣味腥臊難聞。季窈捂著鼻子,跟在三人身后一路走出村落里住戶最密集的路段,在接近山崖下的地方看見一棟破敗茅草屋。
兩個村民把提燈塞給季窈,努嘴指了指那棟茅屋,不打算再靠近。
“木老頭就住著,你們自己進去罷,我們是肯定不會進去的。”
“為何?”
他臉上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那屋子里有蛇,還有數不清的老鼠和毒蟲,誰趕進去?最開始他還和咱們住在一起,后來那些個蛇蟲鼠蟻實在煩人,我們才把他趕到這里來住著。”
說罷他們轉身呢,朝嚴煜和季窈揮手。
“如果他不在里頭,應該就上山抓蛇去了,你們保重。”
蛇蟲一類季窈雖然不怕,但老鼠如果多起來就有些惡心。見她面露怯色,嚴煜接過燈籠示意季窈就在門口等著,自己進去看看。
茅屋外頭看著破敗,里頭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嚴煜打著燈籠在里頭轉一圈,舊物發霉發臭之氣實在難聞。見里頭漆黑一片,喚了兩聲也無人應答,便又走出來。
“沒人,明日再來罷。”
也好,白天來,興許他就在了呢。季窈跟在嚴煜身后往回走,感覺腹中空空。
“先回去吃飯罷,我好餓。”
嚴煜看她嬌憨的模樣甚是可愛,沒忍住打趣道,“都是些不沾油腥的素菜,季……”季掌柜三個字剛要說出口,他反應片刻略吞吞肚肚繼續說道,“……你吃得慣嗎?”
窈窈妹妹四個字像是燙嘴,季窈看他局促改口的樣子好笑,眉眼間染上笑意。
“肚子餓了吃什么都好,再說我看他們那個福壽餅就很好吃,待會兒若是真美味,你替我向村長開口,找那蘇家人再多要幾個來吃不就好了?”
兩人說說笑笑回到祠堂,衣著稍富貴些,看著應該是四大家族的人都已經領完福壽餅坐在席間有一口沒一口地嚼著,剩下的村民尚在廚房門口等著。
季窈排在最后頭,終于拿到最后兩個餅,遞給嚴煜剛準備開吃,她晃眼看見廚房旁邊小屋里燭火幽暗,兩道身影好似在里頭拉扯不清,眼神一亮。
哎喲,這是哪家小娘子和小郎君如此不檢點,竟敢在靈堂前做出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她不得去瞧一瞧、看一看?
于是季窈起身,貓著腰走到小屋外窗邊,還沒來得及抬頭往里頭看,屋門突然打開,蘇亦蓉衣衫不整的從里面走出來,看見季窈在門口站著,手里還捏著福壽餅,神色慌張,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趕緊跑開。接著,之前看到過的壯碩男子走出來,一臉不滿足的樣子整理衣衫,看見季窈在門口先是一愣,看清季窈貌美無雙的面容后表情又忽然變得諂媚,滿臉帶笑靠近她說道,“哪兒來的小姑娘,長得真俊。”
他剛伸出手準備撫摸季窈頭發,還沒觸碰到她鬢發就被一只大手抓住。嚴煜冷臉站到男人與季窈中間,沉聲道,“休要對舍妹動手動腳,還請自重。”
“你妹妹?芳名幾何?可曾婚娶?”看出嚴煜眼中寒意,他站直身子,趾高氣揚道,“你們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村長的兒子,姓周名越。你妹妹若是嫁我,保管讓她以后有享不盡的福。”
原來是村長的兒子,怪不得如此囂張跋扈。季窈拉住嚴煜胳膊從他身后探頭,陰陽怪氣道,“周郎君剛同蘇家二妹在小屋子里說了體己話,怎么一走出來就想著要娶我了?當真是多情啊。”
說到蘇亦蓉,周越的表情變得不屑。
“水性楊花的婊子,嫁了人也不聽話。”
他才是婊子,他全家都是婊子!知道人家都成親了還去招惹,還打量自己是什么好人不成?
季窈剛準備開口罵回去,嚴煜回頭看她一眼示意她安靜。
“舍妹已經定親,不勞周郎君掛心。”說罷也不等周越應答,嚴煜拉著季窈就往外走。
沒能找到木絳,季窈和嚴煜吃完飯之后打算找地方落腳,村長吩咐村民去找兩間空屋子收拾出來,讓他們就在靈堂稍等片刻。
季窈坐在篝火邊,看著祠堂里的人一個不少,詢問之下才知道,這村里喪事若遇頭七,全村人都必須在靈堂值守一夜,直到天亮才可以離開。
“真是奇怪的地方,說他們團結吧,每家每戶的小九九多不勝數;說他們不團結吧,一家出事家家都來,死一個人,全村還都來心甘情愿地守著。”
等待的間隙,紙錢燃燒的氣味和蘇家人哭喪的聲音不斷傳來,就在季窈披著外衫,坐在篝火邊昏昏欲睡之時,祠堂天井最前排處突然傳來板凳倒地的聲音,她猛地一驚從瞌睡中醒來,起身同眾人一起看過去,發現掉下凳子倒在地上的人正是村長的兒子周越。
只見他渾身顫抖,四肢僵硬,伸長雙手往空中不停地亂抓。大家被他奇怪的舉動嚇得不敢上前,只能遠遠圍成一圈看著。片刻后他嘴角溢出黑色沫子,雙眼爆睜猩紅駭人,接著褲頭沁濕一片,顯然已經失禁。
季窈沖到前面來看的時候,他僵直好似雞爪一樣的手突然停在空中,最終像斷線傀儡一樣渾身松懈垂落在地,徹底不動了。
這、這是何意?
嚴煜走上前來探他鼻息,再抓住手腕摸了摸脈象,黑眸幽沉。
“死了。”
第127章 冤魂索命 到所有人下地獄。
亥時二刻,寒鴉四起。
慘白凄冷的月光不知何時被幾天黑云遮蓋,整個祠堂只留下幾盞飄忽的白色蠟燭。
遠處不知為何驚飛的蝙蝠烏壓壓從漆黑的樹林冠頂上四散竄出,嘩啦啦掠過季窈頭頂,嚇得她縮了縮脖子,將自己身上衣衫攏緊。
聽到嚴煜說周越死了,身后一眾村民入滴水入熱油一般炸開了鍋,膽大的上前窺視,膽小的連連后退。身邊幾個看著像是周家人的村民嚇得直接跪倒在地,撲在周越身邊對著尸體搖晃不止。
“怎、怎么會這樣?”
蘇家長子的頭七,周家長子莫名慘死當場。如此喪上加喪的事,季窈一時間只覺后脊發涼。
聞訊趕來的周力群慌慌張張推開眾人擠進來,看清倒在地上的人確是自己兒子,又怒又驚,雙眼圓睜沖過來一把跪在地上,抱起尚有余溫的尸體哭喊。
“越兒,越兒你醒醒!”他猙獰地將尸體搖晃幾下,繼而對著在場所有人開始質問,“誰,是誰殺了我兒,看我不把你剝皮拆骨、挫骨揚灰!”
離周越最近的村民被周力群抓住衣襟拎起來,嚇得差點尿褲子,“不是我、不是我,我同他無冤無仇,再說這村里誰敢動周家的人……”
“那就是你!”周力群正沒頭蒼蠅似的,隨手抓住誰就開始盤問他,場面一時陷入混亂。
深山里的人目不識丁,小小村落里竟也分出三六九等來,這些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宛若螻蟻。周力群作為村長更是高人一等,隨手拎起人質問幾句又扔下去,任由那人摔在地上疼得直嚷。
季窈看尸體嘴角滲出黑色沫子,生前很有可能吃過什么有毒之物才會導致毒發身亡,剛打算走上前去拉住周力群,身后不止從何處灌進一陣陰風,吹得眾人鬢發散亂、衣袂翻飛。
更甚者這風竟經久不息,打著卷直直地朝著靈堂而去,直接將屋子里僅剩的幾盞蠟燭全部吹滅。棺槨和屋檐下數朵大白花被吹得前后搖擺,撞在木頭上發出刺耳的“鐺鐺”聲,連同白幡亦在風眼中呼呼作響。
分明是入夏的時節,整個蘇家祠堂里此刻卻如深秋入夜,苦寒凄冷,季窈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穿堂風聲,后背涼意又添一分,瑟縮著裹緊外衫躲在嚴煜身后。
“邪門,真邪門。”
周力群被這詭異的妖風吹得忘了發火,直愣愣從地上站起來,看著漆黑一片的靈堂,眼神露怯。季窈話音剛落,卻聽見靈堂里傳來類似于木門打開的“嘎吱”聲。
“誰?誰在里面?”
眾人死死地盯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靈堂深處,卻遲遲不見里頭有人走出來。
接著“嘎吱”聲截然而止,一聲聲木頭相撞的聲音接連而來。
鐺、鐺、鐺。
未知的事物最是瘆人。在場村民已經有人開始小聲嗚咽。就在大家你推我搡,打算選出兩個人進到靈堂里將蠟燭重新點亮時,季窈卻分明瞧見方才被風吹滅的蠟燭又燃起來。
只是這燭火重燃的一剎那,隨之點亮的還有靈堂里擺放棺槨的地方。
“那、那棺材打開了!”
人群中不知誰吼了一聲,季窈和嚴煜順勢看去,原本被經幡蓋住的棺槨此刻已經打開,遠遠看去里頭白森森、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瑟縮在一旁許久不敢吱聲的何嬸見自己兒子尸身沒了,這才踉蹌起身,哭著喊著準備撲過去,棺材旁一直漆黑無人的屋子里卻倏忽間閃過一道白影。
那白影輪廓像極了人,好似一道幽魂一般在窗邊上下翻飛,眾人見狀立刻驚叫出聲,圍觀的人群又接連后退幾步,全部退到天井外。
“有鬼!有鬼啊!”
蘇亦蓉抓住何嬸不讓她上前,伸手指著那道鬼影顫巍巍發抖,“哥……是大哥……是大哥回來了……”
自古習俗相傳,人會在死后第七日回魂陽間,看望自己在人世放心不下的至親故友。眾人被她這么一說,徹底慌了神,再顧不上什么全村人一同守靈的舊例,在天井里抱頭鼠竄,幾欲逃離。
“大家莫慌!許是有人故弄玄虛,待我進屋親自查看一番。”嚴煜站起來出言安撫,奈何一個外人人微言輕,沒人信他。
季窈一把拉住郎君衣袖讓他蹲下,擠眉弄眼道,“你這時候瞎摻合什么?待會兒進去再被游靈傷著。我從前接觸過怨氣極重的游靈,它若調動屋內床榻柜椅,砸你個筋斷骨折如何是好?”
嚴煜雖然蹲下,眼眉神色卻是放松,他推開季窈抓住自己的手,溫聲細語,“你從前不是說,我看不見游靈嗎?那如今我看見了,是不是反而說明,里頭飄來蕩去的不是鬼,而是有人裝神弄鬼也未可知。”
經他這么一說,季窈想起之前莫子衿一案的時候,確實說過他看不見游靈。
杜仲曾說,只有親眼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人才能看見游靈具象,其他尋常人不過只能看見一團飄忽的白色虛影而已。
“那……那我陪你一起去。”
嚴煜算不上細胳膊細腿,肌肉也算扎實,可他不會武功,萬一被里頭賊人傷著,受累的還是自己。
季窈畏畏縮縮站起身,跟在嚴煜后面朝有鬼的屋子里走去。
也不怪她害怕。尋常游靈她見了不少,可在靈堂里掀開棺材出現的冤魂,她還是頭一回瞧見。
兩人一前一后往旁邊屋子里來,還沒等他們推開窗戶一窺究竟,窗內鬼影瞬間消失,嚴煜見狀趕緊上前把窗戶打開,只看見里面蠟黃的紙頁飛得滿屋子都是。
季窈上前隨手抓住一張紙,拿到燭火下細看,見身邊人都圍上來,只好將上頭的文字念出來。
“此離世之苦,非吾所愿,實乃落于歹人之手,含冤而終。如今長夜未明,惟以鮮血祭,每隔一個時辰獻祭一人,直至帶黃金下村所有人同下地獄,方得安息。”
這是何意?季窈磕磕巴巴剛念完,身邊就已經有人崩潰大喊。
“蘇亦凡的冤魂要帶我們全村人下地獄!他要帶我們下地獄!”
“啊啊啊我不在這里待了,我要走,放我出去!”
周力群和其他三大家族的人竭力守住祠堂門,不準任何人出去。即便如此,仍然有一些膽小怕事的人幾欲奪門而出。
嚴煜聽完季窈的話,從窗口一躍而下進到屋子,季窈也擒上燭盞跟進來。
“其他紙頁上寫的什么?”
隨手撿起地上幾張,無論是被折成三角黃符一樣的紙,還是被折得四四方方的紙,都寫滿了同一段話。
季窈看著滿地的黃紙,像極了某種惡毒的詛咒,疑惑不解道,“他這話是何意?蘇亦凡的死還有蹊蹺?難道他不是自殺嗎?”
少年郎眸色幽暗,閃動的燭火在他眼中跳躍。嚴煜將手中黃紙捏成團,帶著季窈走出來。
“尸體呢?可還在棺材里?”
“方才不就已經不見了嗎?這會子怎么可能……”話沒說完,兩人走到棺槨旁往里探頭,看見里面完好無損的尸體心里又是一驚,“……誒?”
尸體怎么又回來了?
只見黃楊木的棺材里層被糊上白紙,又刷了白漆,一具模樣看著約莫二十五、六的男尸面容平靜安詳地躺在其中,純白壽衣遮住脖子,雙手置于身體兩側,顯然經過了家里人細心的處理。
何嬸被蘇亦蓉攙扶著,和蘇老頭撲過來,看見里頭蘇亦凡的尸體完好無損后松一口氣。嚴煜側眸看向面如死灰的蘇老頭,神情同樣凝重。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就是自己一個人關在茅屋里自殺的啊。”
“我是問你,他的死因!繩子、刀、棍棒,還是服毒?”
蘇老頭第一次見嚴煜發火,被嚇得愣在當場,“是……是割腕放血。”
聞言他伸手從棺槨里將尸體右手掏出來,衣袖向上挽起,手腕上光潔無暇,又趕緊查看左手,果不其然在手腕上看見一道已經有些愈合之勢的刀傷。傷口約兩寸,能看得出來是生前造成。
季窈和嚴煜忙著查看蘇亦凡的尸體,具體死因細節還沒來得及問,周力群突然帶著幾個人從身后將蘇老頭一家三口人全部抓起來,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惡狠狠道,“就是你們弄虛作假殺了我兒,今天老子要你們全家償命!”
“住手!”
季窈一把上前抓住蘇亦蓉脖子上的刀刃,橫眉道,“無憑無據,你憑什么殺人?還有沒有王法?”
周力群用力將季窈的手甩開,改將刀刃架在季窈脖子上,瞪眼看她,“要什么證據,你們手上這滿紙的荒唐話寫的明明白白,就是鐵證!蘇亦凡一死,他蘇家斷了后,他們家懷疑他兒子死得蹊蹺,還打算拉我們全村人給他陪葬,他奶奶的就先拿我兒開刀,難道不是嗎?”
說罷他揮刀就朝蘇老頭脖子砍去。
嚴煜眼疾手快,一個縱步上前將他攔住,從懷中掏出銀魚袋擋下刀刃,顏清語正說道,“休要胡來。我乃朝廷四品知府,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濫殺無辜。”
也許周力群這個村長是個莽夫,不過也是個見過少許世面的莽夫。他皺著眉頭把嚴煜手里銀魚袋細看兩眼,雖心有不甘,也只能放下手中長刀,想了想說道,“朝廷命官也不能包庇他們,來人吶,給我把蘇家三口人全部綁起來扔到空屋里,十二個時辰嚴加看管。待我找出他們殺害我兒的證據,即刻就地正法!”
表面上周越的死和蘇亦凡頭七回魂兩者之間一定有直接關系,見蘇家三人都被控制住,在場村民終于稍稍放心,默不作聲,又各自坐回自己原本守靈的位置。
季窈看著人群之中陸續走出來兩個衣著講究的男子,來到周力群面前悄悄說什么,接著兩人同時朝嚴煜拱手行禮,其中個頭稍稍高一些的男子說道,“大人好,我是鄭家長子鄭磊,這是高家二把手高成,大人有任何要求,可以隨時告訴我們,必定為大人馬首是瞻。”
原來是兩個拍馬屁的。
季窈不以為意,擒著燭盞專心致志查看蘇亦凡的尸體。嚴煜從棺槨里抬頭,眉目清朗。
“按那索命信上所言,每一個時辰都會死人,你們一定要看好在場所有村民,切莫再讓兇手有機可乘。”
“嗐,嚇唬人的把式也值得大人如此在意。”名叫高成的男子一臉輕松,轉過身去看向祠堂里黑壓壓的人群,表情滿是不屑,“只有傻子才信什么冤魂索命,一個小時死一個人,我們四大家族的人帶刀把整個祠堂圍得嚴嚴實實,連只蚊子都別想飛進來,我倒要看看它怎么殺人。”
此時距離周越倒地身亡剛好過去一個時辰,高成話音剛落,突然從人群之中傳出一聲尖叫。
“啊啊啊啊!死人了!”
第128章 詛咒成真 “給你喝點我的血罷。”……
聽見人群之中再一次傳出尖叫聲,不僅季窈感覺頭皮發麻,包括周力群在內的四大家族的人簡直像瘋了一樣往人群里沖。
鄭磊、高成走在最前頭,推開眾人擠進人群,只見一富態豐腴的中年婦人從板凳上摔下來,捂著胸口直吐白沫。
“娘!”
高成大驚失色,蹲下身將婦人抱在懷中,不停伸手替她擦拭嘴角沫子。只是這沫子一點點從白色變成綠色,最后變成了黑色。
“是中毒!應該是和周越一樣的毒!趕緊灌她東西,給她催吐!”
嚴煜趕忙從桌邊隨手端起一碗水準備往她嘴里灌,可婦人剛喝進去立刻又吐出來。季窈見狀趕緊去到廚房,在泔水桶里盛了一碗惡臭難聞的泔水趕回來,往婦人嘴里灌。
結果腥臭難聞的泔水只喝進去一半,婦人雙腳漸漸繃直,最后兩眼一翻,腦袋無力垂落下來,氣絕身亡。
“娘!”
看著高家家主夫人魂斷當場,恰好與那鬼魂信上所寫“每隔一個時辰殺一人”的詛咒對上,眾人一時間驚叫起來,剛剛平靜下來不久的現場頓時再次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鬼魂!是鬼魂!蘇家那個大傻子變成厲鬼回來殺人了!”
“我不想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村民們又打又鬧,哭喊聲、叫罵聲不絕于耳,周力群不得已將沖在最前頭的兩個村民打昏,橫躺在祠堂門口,都沒能平息村民們的恐懼。不少老弱婦孺抱頭痛哭,場面幾乎完全失控。
季窈被他們吵得腦瓜仁疼,捂住耳朵大喊,“周越和高家夫人都是死于中毒!不是什么冤魂索命,大家不要慌!”
原本還在吵鬧的眾人聽少女如此說,剛稍稍安心下來又立刻被另一種可能性嚇到。
“你說中毒?他們吃的東西我們不也都吃了嗎?那不是死定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感覺自己腹中一陣翻江倒海,加上接連目睹兩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死狀還如此駭人,幾個年輕點的女娘率先捂著肚子干嘔起來,剩余人見狀也趕緊將手指伸進喉嚨,企圖催自己吐出毒物。
可此時距離大家吃完飯已經過去接近三個時辰,因祠堂地勢有限,不少人甚至是申時就趕來祠堂吃席,此刻無論怎么催吐都吐不出來。季窈聽著祠堂里作嘔的聲音接連響起,惡心得她也感覺自己肚子里直冒酸水。
“哎呀你們吐不出來的,別白費力氣了。”
季窈正低頭查看高家夫人的死狀,將她嘴角黑色沫子刮下來打算同周越嘴角邊的黑色沫子做對比,突然被嚴煜從身后一把拉住手腕拖到一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急切地看著她。
“方才的飯菜你可吃了?”
“吃了。不是你同我一起吃的嗎?只不過我實在太餓,又一向沒心沒肺慣了,吃得比你多了些。”
季窈嘻嘻哈哈的樣子卻讓嚴煜更加焦急,他低頭在季窈面前來回踱步,整張臉皺得五官都要擠在一起。
“這可如何是好?那或許下一個毒發身亡的就是你我。我死到無甚大礙,可季掌柜你若是死了,我如何向南風館眾人交代?”
原來他在擔心這個。
季窈一把抓住嚴煜胳膊,迫使他停下腳步,面色輕松道,“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晃得我頭都暈了。如果我們都是吃了席上飯菜中的毒,那這是流水席,每個時辰來吃飯的村民都是定好了數量的。若是兇手算好時間,每個時辰都會有村民毒發的話,你我也是最后死的兩個。在他們全死光之前,你我尚且安全,不用太過擔心。”
“如何叫我不擔心?”嚴煜簡直要被她嘴里那套歪門邪說糊弄過去,想了想還是不對,“早死晚死,只要沒有找到解藥不是一樣要死?不行,我一定要盡快破案,找出兇手拿到解藥。”
說罷他立刻就邁步準備朝幾具尸體走去,季窈一把將他拉回來,左右看看,四下無人,伏在嚴煜耳邊小聲說道,“悄悄告訴你罷,其實我百毒不侵,這點子小毒藥最多讓我病幾天,是絕對要不了我的命的……啊說到這個,你趕緊喝點我的血,以防萬一。”
眼看著季窈打算咬破手指頭,嚴煜趕緊將她攔下,握著她的手小聲呵斥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只當作兒戲!趕緊破案要緊。”
看著嚴煜走開的背影,季窈撅嘴自言自語。
“我才沒有兒戲,都是正經事……算了,等前面那撥人萬一真死得差不多了再給你喂血罷。”-
回到祠堂天井,周越和高家夫人兩具尸體已經并排被放在靈堂前,與最里頭蘇亦凡的棺槨放在一起,場面說不出多詭異。
嚴煜蹲下身檢查兩具尸體的口鼻,又將兩人嘴邊黑色沫子放到鼻邊輕嗅,確認都是同一種氣味。季窈走出來剛好看見他轉身去了廚房,小跑三兩步跟上他一同進到廚房里頭,順勢從季窈頭上取下一根銀釵,開始就廚房里所有食材一一查驗。
廚房里吃剩下的食物不多,將銀釵插進碗里,釵子尖端并未發黑。正當兩人在廚房里忙活時,聽到門外傳來蘇亦蓉哭哭啼啼的聲音。
季窈循聲從廚房窗口看去,才瞧見周力群找人壓著蘇家三人被人從屋子里拖出來,壓在地上痛哭不止。
周力群用腳踩住蘇老頭的臉,兇神惡煞道,“還不承認就是你們在飯菜里下了毒!快把解藥交出來!”
蘇亦蓉鬢發散亂,臉上臟污不堪,乍一看像個乞兒一樣。她雙手被反綁,只能哭著撲到自己爹爹身邊,求周力群把腳拿來,“我們沒有下毒!不是我們做的!那飯菜我們也吃了,在場村民皆是見證!求村長放過我們罷!”
廚房這邊,嚴煜動作極快,已經將廚房里所有擺放的飯菜、蔬菜,包括米面糧油都一一查驗完畢,確認全部無毒之后,走出來制止周力群。
“村長且慢,我們剛才查驗過廚房里所有的食材、炊具和碗筷,都沒有毒素反應,說明他們并沒有在飯菜里下毒。”
“對啊對啊,”季窈跟著走出來,用力推開四大家族的人,給蘇亦蓉松綁,“這樣說來,剛才高家夫人中毒之時,蘇家三人都被你們的人看管起來,絕無下毒行兇之可能,如此排除他們殺人的嫌疑,你也該給他們松綁。”
周力群無奈只好吩咐手下給他們松綁,朝嚴煜拱手行禮后臉上表情更加急不可耐。
“那兇手到底是如何下的毒?高家夫人毒發之前身邊人只看到她喝過桌上大的水,難不成兇手是將毒藥下在井水之中?”
面色冷凝的少年郎緩緩搖頭,余光掃過不遠處桌上的水碗和水壺,“不會,早在高家夫人毒發時我就驗過桌上的水碗和水壺,里面并沒有被下毒。再者如果兇手是將毒下在井水之中,那他就無法控制每個人喝水的時間和頻率,那就無法做到他紙上所寫‘一個時辰殺一人’的詛咒。”
如果兇手就在這些人之中,那他是如何避開所有人視線,把毒下在周越和高家夫人身上?
如果兇手不在這些之中,那就更沒有人能夠做到在被團團圍住的祠堂之外殺人于無形。
季窈看出嚴煜渾身緊繃,明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上前輕聲問道,“我們還沒有搜在場每個人的身,說不定他們有人身上會有毒藥或者其他線索呢?”
有道理。
不等嚴煜反應,周力群立刻派人通知祠堂眾人,站成幾行依次接受他手下人的搜身。
因為在場有不少女眷,正當周力群其中一個手下準備將手伸向一個年輕女娘時,季窈及時出現,表示她來搜女人們的身。
將她們一一帶到空屋內,避開屋外男人們的視線,季窈一邊搜身,一邊輕聲安慰她們。
蘇亦蓉已經哭成淚人,此刻也顧不得身上衣服臟還是不臟,臉上妝容素凈還是凌亂,她抓著季窈,嘴里不停地求她,“求求小娘子,無論如何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在這里……”
看她的模樣著實可憐,季窈柔聲問道,“那你哥哥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還知道更多?”
她吸吸鼻子,努力回想起來,“我只知道他好像在田里挖到了什么寶貝,托人在村外找了個富商進村詳談采買一事。可惜最終沒成,他就自殺了。我也是今日回村里來才聽見鄉親們說,大哥他死的時候身上血都流盡了,茅草屋里血海似的,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你說,會不會是富商派人來要把我們一個村里的人全部殺光了解氣啊?”
季窈搜完她的身,除一些散碎銀兩和金銀首飾以外,再無其他。
“不會,那詛咒信分明是沖著替你哥報仇而來,剛好與富商家的打手站在對立面,斷不會是他們。或許,你再仔細想想,你大哥在這村里,有無親近、交心之人?”
她搜完身也不敢出去,怯生生地站到季窈身后,努力回想一陣最終搖頭。
“我離開村里多年,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不若我去問一問爹娘再來答復你。”
時間一點點過去,眼看著下一個時辰又要來臨,村民們猶如驚弓之鳥,全都豎著汗毛各自抱團看著彼此,左顧右盼之間看誰都像兇手。
嚴煜查看完兩具尸體,確認他們是中毒身亡后再無其他線索,畢竟兩個人都是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毒死。他起身,向蘇老頭詢問兩句之后,到女娘們搜身的屋子邊敲門。
“妹妹。”
季窈愣神一陣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喚自己,趕緊伸長脖子應答,“誒,我在的,何事?”
門外傳來嚴煜清透的聲音。
“我讓村長找人帶我去蘇亦凡生前住的房子看看,你要一起嗎?”
第129章 割腕放血 下一個死的,會是誰呢?……
走出蘇家祠堂,外頭上上下下空無一人,只有枝頭寒鴉不時尖著嗓子叫兩聲,讓季窈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可往村子里頭更深處再走上一段,狗叫、貓喊,燈影幢幢,她又忍不住抱緊胳膊,警惕地看著四周。
前面帶路之人走到一個看上去有些年頭的院子門口停下,雙手顫抖著將手中提燈交給嚴煜,不敢再往前一步。
“此處就是蘇家,蘇家那個大傻……長、長子就住在右邊第二間屋子里。”
看他作勢就要離開,季窈將他攔住,態度有些吊兒郎當。
“你把我們扔在此處,就不怕我們跑了,你們沒辦法向村長交代?”
那人看季窈和嚴煜一眼,眼神里滿是恐懼和膽怯,垮著一張臉小聲道,“出村只有村口一條道,那邊村長派人栓了好幾條大狗正守著呢,一有動靜就會叫喚,不、不怕。”
話剛說完,背后蘇家院子里刮過一陣寒風,嗡嗡作響。他渾身一個激靈,顧不上向兩人告辭,趕緊腳底抹油消失在季窈視線。
少女翻一個白眼,轉過身來傲氣說道,“我若是真想走,上山下河都可以走,他以為他們守住門口就能攔住我嗎?”
說話間嚴煜已經帶頭進了院子,將手中提燈舉高,企圖照亮右邊蘇亦凡住的屋子。
“若兇手已經將毒藥事先下在所有人身上,那此時你我身上尚有劇毒未解,必定會留下等找到兇手、得到解藥,斷不會選擇在此時離開。”
他能想到,周力群想必也能想到。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屋子前,伸手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霉氣撲面而來。屋子里想來已經有七日未曾住人,加上前兩日雨水豐沛,這屋里估計不少東西已經發霉。
嚴煜取出提燈中的蠟燭,點燃屋內桌上另一只黃蠟,遞給季窈示意她拿好,“抓緊時間,務必要找仔細些。”
如果按照奪命書信所言,下一個時辰,也就是子時三刻,這黃金下村里又會有一人慘死于蘇亦凡的詛咒之下。季窈自覺壓力甚重,拿蠟燭的手搖晃兩下,被滴落的蠟油燙了手。
屋里東西雜亂,衣服、被褥都混作一團,胡亂堆在床上。就連他吃過飯、喝過酒的碗盅和酒壇子都還放在桌上。嚴煜看著屋子角落有一處雜物被布蓋住,走近掀開來。
“這是什么?”
季窈看著那一堆石錘、鑿子和鏟子,以及石頭制成的凹槽器皿,里頭還有不少碎石渣子。
“感覺像是要把石頭砸碎。”再看旁邊,季窈從未見過如此小的石磨,簡單比了比,不過酒壇子大小,“難道他在房中砸石頭、再把石頭磨成泥漿?”
這是要做甚,用泥漿修房子?
沒人回答。嚴煜起身,擒著燭盞在在屋子里略轉一圈,表情漸漸凝重。
“他不是自殺。”
“啊?”
季窈上前兩步追上他,跟著他的視線看一眼屋子,沒瞧出什么不對勁來,“你從何處看出來的?”
他走到屋子正中間桌子邊上,指著上面散亂的碗盅說道,“你瞧這些碗筷、酒壇子,還有床頭掛衣服和巾帕的架子。”
季窈低頭研究一陣,連碗筷都一一拿起來看了個遍,抬頭看他,“沒什么問題啊,既沒有毒物粉末殘留,也沒有留下血跡。”
“不對,”少年郎自信昂揚,眼神里微光閃動,“你仔細看,他筷子擺放的位置、酒碗和酒壇擺放的位置,還有架子上腰帶、擦臉用的巾帕。它們所擺放的位置,都在左手邊。”
順著嚴煜的話,季窈又看了面前這些生活物什一眼,發現這些東西果不其然都放在更靠左的位置,就連筷子都是放在飯碗左邊的桌上。
他的意思……
“你是說,蘇亦凡是個左撇子!”
“沒錯。”嚴煜眉眼一絲精光閃過,眼神變得篤定,“一個左撇子,又怎么會在自殺的時候選擇用右手持刀,劃破自己左手手腕?這樣不僅力氣不如左手,劃出的傷口也容易因為深度和寬度不夠,讓他選擇不得不劃第二倒、第三刀。可割腕之痛,徹心徹骨,常人斷然忍受不了,所以他若是自殺,且一心求死,必定會條件發射選擇用左手割開右手手腕才對。”
季窈將燭盞持近,照亮床上上上下下逐一搜尋時,晃眼看一件靛藍色短衫兜里露出白色一角,伸手掏出來看竟然是幾封信。
“嚴大人快看!”
她將燭盞遞給嚴煜,自己雙手展開,發現面上第一張紙原來不是信件,只不過是他隨手寫下的幾個字。
“置辦馬車所需,十兩,置辦過冬行頭、新被褥,五兩,路上驛站住宿,五兩……這些都是他用的花銷?”
嚴煜盯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眉頭緊鎖,“應該不是,村里人說過,他自小生在村里、長在村里,應該從來沒有出去過才對。加上紙上所寫馬車和新被褥,屋里屋外顯然沒有,應該只是他的計劃。”
既然有這樣的計劃未曾實現,那他就更不可能匆匆尋死。
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嚴煜低頭示意季窈繼續往下看,“你再看看下一頁寫的什么。”
季窈剛翻到下一頁,還沒來得及看清上面寫的什么,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若是祠堂里的人來催,必定是大大方方、吵吵嚷嚷地來,斷不會像這個腳步聲一樣聽上鬼鬼祟祟。
她下意識看嚴煜一眼,順手將書信揣入懷中,一人拿一盞蠟燭往屋外走。
“誰?”
那個模糊的身影原本在院子門口徘徊,聽見季窈的聲音才敢從邊上冒頭。
“季掌柜、嚴大人,是我。”
看清來人正是伴隨兩人一路進村的車夫王伯,嚴煜和季窈走近,“王伯,你怎么來了?”
王伯一臉苦相,搓著手又冷又怕的模樣著實可憐,“我瞧著你們都被關在那祠堂里頭,也不敢進來救你們,就在那附近守著。看到你們跟這一個村民出來了這才敢過來看看你們好不好。”
“嗐,誰動得了我一根汗毛啊?”
嚴煜將腰上銀魚袋取下遞給王伯,鄭重其事道,“也好,王伯你不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也沒有吃那祠堂里任何東西,正好可以拿著我的銀魚袋出去,到淘珍宿山下最近的益陽城中,找到縣丞,派人來救我們。另外記得告訴他們,我們都身重劇毒,如果有幸能活到你帶人趕回來,最好還是帶上大夫和解毒的藥才好。
金哥就讓它留在馬車上,你將它的籠子打開,如若它實在餓了,也能自己先出去找找吃食。
你騎馬走,快些。”
王伯顫巍巍接過銀魚袋,仿佛此物有千斤重一般,“可、可村口現在七八條大狗栓在那,老夫如何出得去啊?”
季窈圓眼在眼眶中打轉,從腰間解下自己隨身佩戴的香囊來,“你帶著這個,上頭有我的氣味,你走到那附近就拿出香囊使勁揮,那些狗聞著我的味道,定不會為難你。”
送走王伯,兩人趕緊回到祠堂中來。季窈加快腳步,不顧身邊村長等一眾人的詢問,朝靈堂里蘇亦凡的棺槨走去。
“現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出殺害蘇亦凡的兇手,如此那個躲在暗處準備叫全村人陪葬的兇手才會善罷甘休。”
她走到棺槨前,不等嚴煜趕到,自己墊步用力已經將棺材蓋推開,接著翻看蘇亦凡左手手腕上的傷口,果不其然只看到傷口又長又深,顯然是一刀造成。
嚴煜向周力群解釋完在蘇家的發現,走上前來一同往里面看去,“如果他不是自殺而是被殺,那他就不會如此聽話地趴在那里等兇手將自己手腕割開,所以他身上一定還有其他痕跡。”
兩人在尸體上翻找一陣,發現尸體嘴唇顏色正常,七竅無滲血,銀釵探進口腔內沒有檢測到毒藥,雙手雙腳也沒有被捆綁過的痕跡。
最終,嚴煜來到棺材前端,雙手抱住尸體頭顱在頭發里摸索一陣,有了發現。
“是被人砸暈的。”
順著嚴煜的目光,季窈上前將手指伸進尸體發縫,摸到顱骨后腦勺正中間有一處凹陷。能將頭骨打成這樣,當時蘇亦凡一定被這一下敲暈在地,接著割腕放血,一氣呵成。
正當兩人為新發現高興,靈堂側邊角落里放置的黃銅鐘漏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
這聲響不大,卻像是黑白無常貼到在場全村人頭頂的一道催命符一樣,好幾個村民滿臉恐慌站起身,抱著頭開始崩潰大喊。
“子時到了!還有三刻……還有三刻就要再死一個人!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隨著子時到來,村民之中開始爆發新一輪的混亂,大家又想離開這詭異的詛咒之地,又怕自己出去之后等時辰一到,一樣會慘死在外頭。
好幾個婦孺抱著孩子跪在季窈面前,哭喊著求她找出兇手,不停磕頭直到額頭見血。季窈心中萬分焦急卻什么也做不了,無奈之下她扯著嗓子對所有人大喊道,“我們已經能確定,蘇亦凡是被人殺死而非自殺!那個殺了蘇亦凡的兇手,我知道你就在這些人之中,為了全村人性命,你就自己站出來好不好!”
沒有人回答,只有一波又一波絕望的哭喊聲在季窈耳邊回蕩。
周力群被這震天的哭聲擊垮,脫下村長威嚴的面具,他也變得絕望而悲慟。季窈看著他把這些婦人、孩子扶起來,面如死灰。
“不會有人承認的,我們村里自古以來都有規定,在村里犯下不可饒恕之重罪的人,都要送到村頭臺子上燒死。”
站出來承認也是死,躲在所有人之中也是死,如果他是兇手,也寧可茍活在人群之中,多活一個時辰算一個時辰。
一片混亂之中,痛哭流涕的婦人被嚴煜從地上扶起,她懷中孩童口袋里突然掉出一物,摔在地上掉落不少殘渣。嚴煜只低頭看了一眼,瞳孔驟縮,出聲喝住眾人。
“等一下!”
第130章 福壽雙全 ……全沒了。
突然被嚴煜出聲喝住,連同季窈在內,一時間所有離得近的村民都止住哭喊之聲,朝嚴煜看過去。
身型挺拔的少年郎緩緩彎腰,從地上將孩童衣兜里掉落的東西撿起來。
“這是……福壽餅?”
這不是剛才蘇家給每個人分發的餅嗎?
看著那小半塊福壽餅,季窈上前想去拿,被嚴煜躲開,接著他伸手從季窈頭上拔下那根用了一晚上的銀釵,伸進餅內,然后在燭盞微光閃動之中,看著它一點點變黑。
“黑了!”
原來兇手是將毒藥放進了福壽餅里!
這就能解釋為何兇手可以控制每個時辰殺一人,因為這餅每個時辰只能做十個,所以全村人從下午一直排隊領餅領到晚上。如若毒藥服下后都在同一段時長之后發作,就可以造成是冤魂每一個時辰帶走一個人的假象。
“有毒!這餅有毒!”
周力群忍不住喊出聲后,所有村民仿佛被人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淋個徹底。
方才抱著孩子還站在季窈面前的婦人看著嚴煜手里半塊福壽餅像是看見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樣,一邊哆嗦一邊后退。
“這餅我們全村人都吃了,那是不是說明,我們都沒救了!都只有等死了!”
“啊啊啊!”
絕望的嘶吼聲再一次響徹黃金下村上空,周力群雙眼圓睜,額頭青筋暴起,吩咐人再一次將蘇家三口人抓到靈堂前,揪住蘇老頭的衣領恨不得活吃了他。
“就是你們!現在證據確鑿,就是你們把毒藥下在這福壽餅了哄我們吃下去,現在就把解藥交出來!”
蘇老頭剛松一口氣又立刻被提起來,滿臉驚恐連連擺手,“沒有!我沒有!”
“那就是你們娘倆!”周力群一腳狠狠踢在蘇亦蓉身上,將她和何嬸抓到面前,“蘇老頭一直在外頭忙活,真正在廚房里張羅做餅的人是你們兩個!快把解藥交出來!”
見她倆仍然矢口否認,憤怒的村民開始圍上來對著蘇家三人拳打腳踢,更甚者直接揚言,將她們三人綁到村口點火,把他們架在火堆上,不信他們不交出解藥。
嚴煜去到廚房搜尋一陣,復拿著手里面團和一碗紅豆沙走回來試圖推開圍攻蘇家人的村民。
“大家住手!他們沒有下毒!”
說罷他立刻舉起手里兩件東西,接著說道,“面皮和餡我已重新驗過,都沒有毒,真正的毒應該是被兇手悄悄抹在餅上。”
“對啊對啊,”季窈趕緊蹲下來護住蘇亦蓉和何嬸,沖著村民大喊,“把毒下在這里面,那不擺明了告訴大家,這毒就是蘇家人下的?未免也太過明顯。那他們只需要在你們全部吃完餅之后悄悄逃跑便是,又何苦冒著注定會被你們發現的風險,留在這靈堂里演一出冤魂索命的戲來嚇唬你們呢?”
周力群企圖強行推開季窈,反倒被季窈手上發力輕輕松松扔出去數丈遠,從地上爬起來狼狽道,“就算不在餅里,那面上的毒他們也可以抹上去!說不定就是餅面上那一抹紅色的花瓣汁子!下毒的是蘇家二妹!你這個早就不把自己當成我們黃金下村人的毒婦!”
蘇亦蓉被打得口鼻帶血,臉也腫得老高,抓緊自己胸口凌亂衣衫絕望吶喊。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那個傻子大哥死了,與我何干?我一個嫁出去的人,哪里犯得上回來為他報仇?你們冤枉我!”
眼看著時間不斷流逝,村民索要解藥未果,幾乎快要發瘋。人群之中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把他們綁到村頭,架火上燒!不信他們不松口!”
“燒死他們!燒死他們!”
一人提議,百人響應。大家眾口鑠金,喊得周力群面前幾個壯漢立刻沖上來,架住蘇家三口人就往祠堂門口推過去。
三人求饒的哭喊與身后上百人振臂高呼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聽得季窈心痛。
這些人怎么能如此蠻橫不講理?不行,哪怕是冒著被針對的風險,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被燒死。
蘇家三人剛被推到門口,抓住他們的壯漢突然從身后松了手。幾人淚眼婆娑著回頭,剛好看見季窈施展輕功,踩在眾人肩膀上直接到了門口,從側面一腳把其中一個壯漢踢翻在地。接著她甩開膀子,索性跟這群人打起來,他們沒想到季窈看著小小一只,不光功夫了得,這氣力更是大得驚人。五大三粗的村中壯漢不一會兒全部被她撂倒,其余人紛紛露了怯,不敢再上前。
人群瞬間又分成兩面,季窈護著蘇家三人站在門口,剩余其他村民全部圍在旁邊。人群之中不知誰喊了一句“把她也一起燒死”,徹底激起季窈內心憤怒,她臉色驟變,眼中怒火如潮水般涌上臉頰,喊聲之大,直叫頭發都差點豎起來。
“我看誰敢!”
這一聲震怒響徹云霄,驚起祠堂后樹林里一片鳥雀驚飛。接著,密密麻麻的振翅之聲突然從黑暗的森林中傳來,這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直至震耳欲聾。眾人循聲回頭,看見黑壓壓一大群蝙蝠如黑云壓境一般朝著眾人飛過來。
“啊啊啊!”
眾人在蝙蝠的突然襲擊下抱頭鼠竄,慌亂之中不少人跌倒之后又被后來的人踩到,場面更加混亂。
季窈呆愣一陣,反應過來可能是自己同這些動物之間微妙的聯系又起了作用,拉著一旁同樣看呆了的嚴煜止不住笑聲。
興許是感受到季窈的怒氣散去,蝙蝠們逐漸停止攻擊,陸陸續續從這些人身上離開,撲騰幾下翅膀又飛回樹林。這些人驚魂未定從地上站起來,再沒有人敢對著季窈說要燒死她。
“妖女……那是個妖女!”
“我們村幾十年來一直相安無事,這兩個外村人來得實在蹊蹺。一個自稱朝廷命官,卻遲遲找不到兇手,一個看著就妖精媚氣,竟然還會招來蝙蝠,說不定都是兩個邪祟妖物!”
“嘿我說你們這些人!”季窈上前一步,村民們立刻退開兩三步,嚴煜拉住她,她只好稍稍按下憤怒,嘲諷道,“什么叫朝廷命官找不到兇手?這才過去幾個時辰,你們當他是玉皇大帝還是王母娘娘?開個天眼就能找到兇手是嗎?要不你們自己來試試?”
“再說我,誰說我是妖女?我明明是能呼風喚雨的山神!否則那些蝙蝠能聽我的嗎?再邪門也比你們之中有人真的殺了人好!反正棺材里那個不是我殺的,這毒餅我也同你們一起吃了,再惹我,我就叫蝙蝠來圍著你們,等你們全死光了讓它們喝你們的血,扒你們的皮,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通威脅十分管用,大家在季窈嘴里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眼看著時辰就要到,索性又跪地求饒起來。
周力群被季窈打得哎呦連天,跟著村民一起跪下,緩緩說道,“求二位神仙救命!就算你們不愿意顯靈神通救我們,也至少讓蘇家那三個人把解藥交出來啊!”
蘇亦蓉生怕他的話影響到季窈,趕緊跪在地上,用膝蓋走兩步到季窈跟前,一把抱住少女的腿,拼命搖頭,“不是我們,真的不是我們……”
這一下,反倒把季窈架在中間。她正手足無措之時,眾人卻看見蘇老頭痛苦哀嚎一聲,突然倒在地上。
“爹?”
眾目睽睽之下,蘇老頭就像之前死掉的周越以及高家夫人一樣,先是四肢抽搐,嘴角滲出黑色沫子,接著下身失禁,掙扎了一會兒就毒發身亡。
“爹!”
就算感情再淡,好歹是血肉至親。蘇亦蓉抱著蘇老頭的尸體痛哭流涕,何嬸在一邊眼睜睜看著自己老伴咽氣,眼睛瞪大渾身顫栗一陣,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蘇亦蓉剛抱住蘇老頭,又轉過頭來看向何嬸,臉上帶著對在場所有人最深的怨恨,“這下你們滿意了!”
眾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下一個死的竟然是蘇老頭。這下蘇家人下毒的猜測不攻自破,整個祠堂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季窈扶蘇亦蓉起來,看著其他村民在周力群指揮下,將蘇老頭尸體抬到靈堂,與其他幾具尸體并排放在一起。地上何嬸還躺在大門口,蘇亦蓉拭干淚水,將何嬸攙扶起來亦往靈堂走去。
季窈跟著嚴煜走回篝火旁邊坐下,望著閃爍的火苗發怔。
“我們要不要把所有人吃餅的順序排一下,至少能知道下一個死的人在哪十個人之中,興許喂他吃一點這村里頭能尋摸到的藥也好啊。”
說完她立刻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道,“對啊,這村里難道一個大夫都沒有嗎?讓他找點解毒的藥出來吃吃看,沒準有效呢!”
還沒等她轉過身去,身后周力群已經開始嘆氣,他自覺愧疚,踟躕一陣才開口。
“村里人每日種田養雞,生病得不多……其實、其實那木絳,原本就是我們村里半個大夫,他在村里人家也不知道他叫木絳,都管他叫赦大夫,還以為他真姓赦呢,沒想到是我們錯把蛇字聽成了赦。這下……”
這下知道,村里頭找不出一個能看病解毒的大夫有多難受了。
如今子時已過,眾人被死亡陰影籠罩,一點睡意也無,只是這腹中空空,大人忍得,孩子卻忍不住。既排除蘇家人投毒嫌疑,聽到人群中有孩子吵著餓,周力群又搖著頭起身,招呼幾個婦孺到廚房里做些吃食給大家送去。
就在他起身的瞬間,一道金色的光閃過季窈眼睛,晃得她睜不開眼。待少女看清那道金光是為何物時,聯想起蘇亦凡生前遭遇種種,她突然從篝火旁站起身,滿臉興奮。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