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替罪羔羊 可惜他死了。
晴好的早晨,雨露未干。
盤龍山腳下植被茂盛的一處山坳里,茅屋三兩間,零星分布在山坳竹林里。
季窈四個時辰前才剛剛從盤龍山上下來,現在又騎馬一路疾馳而來,看見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簡直讓她心生厭煩。
出事的那間茅屋門口此刻站滿鄉紳百姓,不少人身背竹簍、手拿鋤頭,一看就是準備去往田間勞作之前被吸引過來看熱鬧。
“讓開,都讓開!
跟隨李捕頭擠進人群,季窈看見茅屋正當中最大的屋子地面上正趴著一個女人,走近看分明就是杜娘子。她上半身尤其雙臂和肩膀布滿深深淺淺的刀傷,脖子與頭連接的骨頭已經被砍斷,只剩幾塊肌肉和皮連在一起,死狀慘烈。
本應該留在現場的兇器卻不見了蹤影。
幾個頭裹巾布,看模樣像是附近農婦的人攙扶著一個年邁老嫗從側屋走出來,那老嫗顫顫巍巍,臉色慘白,很明顯剛受到極大的驚嚇不久。
嚴煜跟在老嫗后面走出來,看見季窈和身旁杜仲只一眼帶過,轉過身去低聲對老嫗說道,“宋大娘,現在可以告訴大家,當時是什么情況了嗎?”
季窈猜測被喚宋大娘的老嫗就是杜娘子口中“婆婆”,她夫君的娘親。
還沒等宋大娘抹凈眼淚開口,一旁看了許久熱鬧的中年胡渣男子站出來一步開了口。
“誒大人、大人,我知道啊。這還是我一大早坐牛車趕著去衙門報的案吶!币妵漓蠜]有開口,他默認嚴煜同意他說話,趕忙湊上前來神秘兮兮道,“昨晚我原本打算早早睡覺,剛把家里鴨子從稻田里頭趕回來,誰知道鴨圈的門還沒打開,就聽陳大哥在這邊和弟妹吵架。聽那意思,好像是弟妹要去城里頭什么書院做零活,陳大哥攔著死活不讓去,還說什么有了孩子、給他戴綠帽一類的話,我也沒聽清。但你想啊,這男人聽見帶綠帽哪有不在意的?我趕緊就撂下手里的東西想去門口聽個明白。
好家伙,誰成想弟妹一聲尖叫就給我嚇住了。接著他們就在里頭打起來,打著打著我居然看見陳大哥提了把刀就朝弟妹砍過去啊,那下手是真狠,刀刀見血。最開始宋大娘還在里頭勸來著,看見弟妹躺地上不動了也嚇暈過去了。見這陣仗我還敢多待嗎?趕緊撒丫子就跑了。
跑開的時候估摸著陳大哥從后頭看見我了,我躲回家里,從門縫里看見他提著刀踉踉蹌蹌出門,接著人就不見了。我擔驚受怕一宿,連家都沒敢回,躲在鴨圈里一整夜,今早上才去衙門報的官。”
宋大娘在一邊聽著也只是哭,嚴煜聽出個大概,吩咐一波人山上山下帶著家伙開始找人,另一波人開始在屋子里四處翻找。
“宋大娘,你兒子陳峰是什么時候發現杜小翠,也就是你兒媳婦在外頭與人有染?”
她搖頭,哽咽著開口,“他倆一直都好好的,雖說都是悶聲悶氣的人吧,我看著也挺好的。誰知道昨下午他在田頭干農活,干著干著人就不見了蹤影,到晚上又買好些酒回來喝,我只道他肯定又是想起小果兒傷心。我睡得早,沒怎么顧得上他。結果他倆不知道怎么就吵起來,說什么以后再也不讓小翠出門,還說她懷了別人的孩子、與外頭野男人搞在一起的話,抓著小翠又打又罵。我從前也是聞所未聞啊,怎么他喝了點酒就變這樣了?后來他提了把刀出來,照著小翠胳膊就砍下去,我上去勸也被他推開,腦袋撞著桌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們一家這是作了什么孽啊,小孫兒才剛走……”
老嫗情緒上來,接下來的話都沒什么用處。季窈在尸體旁邊轉幾圈,因著死狀過于恐怖沒敢多看,又往旁邊房間走去。
不一會兒她拎了只藥罐子回來,小聲問宋大娘道,“大娘,杜娘子煮這藥,你可知道是什么藥?”
老嫗從淚濕的巾帕中抬頭,看了看漆黑的藥罐口,神情恍惚,“她身子弱,吃藥好些年了,這些草藥味聞著都差不多,我沒怎么管過!
“那平日家里都是誰做飯?”
“都是小翠做,她不在家的時候我偶爾也做點!
看來家里沒人知道她在喝坐胎后的補藥。那杜娘子的夫君,也就是陳峰,他又是何時知道的呢?
嚴煜遞一個眼神給李捕頭,他立刻從仵工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根銀針,轉身去了廚房。半盞茶的功夫,李捕頭拿著一個碗口卻了一塊的土碗和一堆煮過的草藥渣子出來,放到嚴煜面前道,“稟大人,整個廚房里只有這只碗和這堆藥渣上有毒。”
季窈見狀趕忙接過銀針伸進藥罐子里頭,在瓦罐邊緣剮蹭一圈,拿出來一瞧,銀針針尖果不其然瞬間變黑。
“看來是有人把藥專門下在杜娘子的藥里!
這樣一來,陳峰無疑嫌疑更重。李捕頭一聲令下,眾捕快立刻散開,開始在院子三間茅草屋里里外外搜查起來。很快一個捕快在陳峰的包袱里發現一盒銀針,每根針都細長無比,尖端發黑,在陽光下閃著瘆人的白光。
“就是這個!”季窈激動地接過木盒,拿起一根銀針細瞧,“這就是三具男童尸體身上黑色圓點的來源,他就是用這個沾上毒藥刺進孩子們體內將他們殺死!
與之前猜想的一樣,陳峰因為懷疑小果兒非自己親生,將其扔到山上誤踩捕獸夾致死,接著他又親手殺死了三名知情不報的學堂學生,最后因為得知杜娘子懷上野男人的孩子兇性大發,殺死自己夫人。加上宋大娘說陳峰昨天下午突然消失,直到晚上才歸家,與王伯玉失蹤的時辰也吻合,一切似乎都能連得上。
除了莫子衿。
或許莫子衿本就游離于故事之外,只是湊巧出現在了盤龍山上呢?
對于季窈的一通分析,嚴煜默然。一旁報官的男子又湊上前來,擔憂說道,“大人,當務之急是趕緊把陳峰那個殺人狂給逮著啊,不然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可都不敢出門,更別提還上山下田的出去干農活,要是被他碰上那不是找死嗎?”
“是啊、是啊,殺人犯還在外頭,誰敢上山啊?”
看熱鬧的百姓紛紛起哄,李捕頭一陣驅趕無果,嚴煜便下令剩下所有人都帶好家伙,參與到抓人的行動中去。
季窈昨夜本就沒睡好,此刻就算強打起精神思考案情,也沒精神再跟著上山找人去。
巳時六刻,日頭漸晴。環盤龍山從四周逐漸往上聚攏的搜索方法起效,眾人在樹林里有了發現。季窈還在陳峰的房間里四處翻找,看能否發現更多作案工具,兩三個捕快氣喘吁吁沖進來,跪在嚴煜面前,滿頭熱汗。
“稟、稟大人,我們在山上發現陳峰的尸體!”
什么?!
恍惚間季窈以為自己聽錯了,趕緊扔掉手里廢紙沖出茅屋,先嚴煜一步開口發問。
“他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自殺。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吊在樹林里一棵大樹杈子上面晃蕩,帶血的菜刀扔在腳邊,身上還揣著一封遺書!
信上字歪歪扭扭,與其說是字倒不如說是幾只毛毛蟲爬到紙上留下的痕跡剛好能組成幾個字。上面用笨拙的口吻表達了他對杜娘子的愛,以及一時鬼迷心竅造成小果兒慘死內心悲痛,決定殺死妻子以后一家人在地下重聚。
的確是遺書無疑。
杜仲看一眼被折得四四方方的遺書,譏諷笑道,“他若活著,我倒信他是最后的真兇,可惜他死了!
死得太及時、太蹊蹺,像是著急幫助嚴煜結案一樣。
季窈把紙條遞到宋大娘前面,著急問道,“大娘,這是你兒子的筆跡嗎?”
老嫗不識字,仍是搖頭,“我兒子兒媳都沒念過書,可能是小翠在書院里頭學的,又回來教他的罷。”
嚴煜失笑,這笑意卻未達眼底,透著森冷。
“一個喝酒喝到爛醉殺人的人,竟然還能提前準備好遺書,兇手的手法未免太過拙劣。”
看到陳峰的尸體被抬進院子,周圍圍觀的百姓紛紛都表示松一口氣,李捕頭趁勢將他們全部趕走,各忙各的農活,做鳥獸散。
季窈自然也不相信目不識丁的陳峰能寫下這么長一串字,她看到擔架上陳峰的尸體,趕緊邁開步子走出來。
“肯定不是上吊自殺,是被人勒死的!”
一邊說她一邊朝著尸體走過去,也顧不上什么干凈不干凈,伸手就去扒尸體的脖子。
“我記得嚴大人你說過,被人勒死的尸體,勒痕方向平滑成一條直線,而上吊吊死的尸體,脖子上的勒痕則是一條向上提起,從喉結一直延伸到耳后的長線,對不對?”
所以陳峰脖子上的勒痕一定有兩根,一根是兇手勒死他的時候造成,另一根是死后被掛在樹上造成才對。
話雖如此說,她卻還是希望這件案子沒有那么復雜,否則尋求真相的過程會更加漫長。她忐忑不安地掀開尸體衣領,將尸體頭顱翻來覆去的找,卻失望地發現尸體脖頸處有且只有一條向上的勒痕。
嚴煜和杜仲跟出來,看見這條勒痕也陷入沉默。
仵工帶上面紗、手套上前查看一番,摘下面紗朝嚴煜行禮。
“稟大人,尸體無外傷,雙手掌心有多處劃傷但指甲沒有抓撓痕跡,死因為脖子被勒住,無法呼吸導致的死亡。且因為死者體重過重,導致他在上吊過程中頸骨斷裂,死亡過程較其他吊死的人更快!
沒有反抗、沒有抓撓,脖子上只有一條向上的勒痕,種種跡象都在向季窈說明,陳峰就是畏罪自殺。
可在場的人都不相信。
季窈眼中精光閃爍,看著陳峰尸體在外,杜娘子尸體在內,心里燃起熊熊火焰。
不管是誰,他害得小果兒一家家破人亡,末了還要一個不是真兇的人替他頂罪,她就發誓絕不能放過他。
“上吊的地方在哪里,帶我去看。”
第112章 死亡秋千 “就說你是笨蛋!薄
萬物復蘇的春季,深林里蛇蟲鼠蟻逐漸多起來。
季窈跟隨前頭兩個捕快再一次走進盤龍山,只覺得這里哪兒哪兒都透著陰森和邪門。
五條小孩的人命,如今又加上杜娘子和陳峰。七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魂歸盤龍山,也不知道是誤入了哪個邪神的風水寶地才招致如此災禍。
“就在此處!
順著捕快手指的方向,季窈自一顆參天大樹下抬頭,看見頭頂上大約十二尺左右高度的距離上有一根碗口粗的樹枝,上面離樹干較近的地方樹皮脫落一段像是被什么東西勒過,另一個捕快拿著粗麻繩遞到季窈面前,恭聲道,“我們就是在這棵樹的樹枝上發現陳峰的,此為他用來上吊的繩子!
她看看繩子又看看樹枝,隱約覺得那一圈樹皮脫落的地方看上去不太對勁,順手將衣袍挽起扎進腰帶里,踮腳使用輕功打算上樹看一看。
可惜她輕功才學了半年,遠不到能上這么高樹的程度,三番兩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最后一次上樹,她干脆手腳并用,飛上去一段立刻抱住樹干,同時腳尖發力打算繼續往上爬,卻最終因為一只腳踩空掉落下來,被杜仲眼疾手快沖過來接住。
“笨蛋!
這人!不幫她一把也就算了,還落井下石?
季窈從他懷里跳下來,瞪著他干著急。
“我爬不上去是輕功不好,關腦子什么事?你就是變著法想笑話我!
說罷她重新走回樹下,指著那截粗壯的樹枝朝杜仲示意,“那你帶我上去。”
話音剛落,季窈感覺一只大手攬過自己腰身,接著她雙腳離地,在空中飄起來又落下,穩穩地站在了離地十二尺的樹干上。杜仲得意地看著她,摟住她的手緊了緊。
“就說你是笨蛋!
“嘁!睙o心跟他對嘴,季窈緊緊抓著他的手在樹上蹲下,仔細查陳峰掛上吊繩的位置以及附近樹皮的狀態,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總算有了新發現。
“快看這里!”
順著少女手指方向,杜仲看見樹干另一側有大片樹皮被剮蹭掉落的痕跡,與她方才幾次嘗試上樹的時候用腳踢掉的痕跡十分相似,只是痕跡更重更深。
“這說明什么?”
“當然是說明有人也像我一樣想從樹干爬上來。”
伸手撫摸上那圈掛上吊繩的地方,樹干被繩索勒出一條深深的白色痕跡,季窈眼中疑惑更深。
“這勒得也未必太深了些!
她接著往四周看去。從上往下,少女倏忽間發現嚴煜腳下落葉堆積,竟比其他樹下落葉多上不知多少倍。
跳下樹,少女將在樹上看到的種種情況悉數道出,李捕頭不以為然,接話說道,“這有什么稀奇的?陳峰想要自殺,自然得想辦法把繩子掛上去。那根樹枝離地十二尺,光靠扔是扔不上去的,所以他爬了一截才掛上去也說得通。方才仵工都說他個高體壯,重量較尋常人重一些,會把樹枝上勒出一道印子來也是再正常不過,這也是地上落葉較多的原因,因為他胖啊!
“不對!倍胖俳舆^話頭,表情凝重道,“如果光是懸掛陳峰造成的勒痕,應該只有垂直向下的重量,樹枝上的勒痕應該是上面深,兩側淺。但我們看到的勒痕卻是左右兩側與上面的勒痕一樣深,深得過于均勻了些,像是有人在下面將陳峰的尸體推著蕩來蕩去,才導致勒痕成那樣均勻的深度!
“風吹的唄。”
季窈白他一眼,恨他做事不動腦子,”這深山老林里哪來這么大的風能把這么大一個男人吹得左右晃動不止?”
李捕頭識趣閉嘴,杜仲又接著說道,“再說這落葉,普通上吊搖晃幅度小,斷不會造成如此多的落葉,更像是有人不斷踢打樹干導致整棵樹瘋狂搖晃所致!
季窈低頭沉思,猛然瞧見杜仲黑色鞋邊粘著什么棕色絲線。她蹲下身從郎君鞋上把絲線拿下來,方才眾人面前細看,“這是什么?”
“看著好像是什么衣服上的!
李捕頭想起陳峰身上的衣服,一拳打在自己手心道,“陳峰穿的衣服衣領就是這個顏色,也許是捕快把尸體從繩子上放下來的時候,被地上樹葉勾到的!
“不對,如果在地上,那絲線應該粘在杜仲鞋底才對,而不是鞋邊!
脫落的樹皮、棕色絲線、落葉、蕩秋千……
“我知道了!”少女興奮大叫一聲,走到嚴煜面前抓著他的胳膊說道,“我知道為什么他脖子上只有一條勒痕了!”
她手勁大,抓得嚴煜皺眉。
杜仲上前撥開她的手,她仍難掩激動,指著眾人頭頂的樹枝示意大家往上看,“他是被人套住脖子,從上面推下來的!”
什么?
眾人一時間沒聽得明白,皆面露疑惑。少女機警一笑,繼續娓娓道來。
“方才仵工檢查尸體時曾說,陳峰雙手掌心有多處劃傷,我就很疑惑。他一個耕作的農民,平日里既不采藥又不搓麻編藤,為何會在掌心留下多處劃傷?結合方才我們找到樹干上許多樹皮被踢落剮蹭的痕跡,可以斷定,那就是——他曾經爬上過這棵樹!
李捕頭不甘心她又推斷出一條線索,開口說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嗎?他為了掛上吊繩肯定會爬樹!
“不,我們如今斷定他并非自殺而是被人殺害,那么他就絕無可能自己主動去掛繩子。那他爬樹就有其他目的。”
“是何目的?”
少女嘿嘿一笑,指著樹枝朗聲說道,“為了休息!
“休息?”
“不錯,這棵樹上沒有結果,他爬樹既然不是為了自殺,那就只能是為了躲避官兵追捕,順便靠在樹上休息。所以他衣領上的棕色絲線才會留在上面,被剛剛帶我上樹的杜仲粘在鞋邊。
兇手發現他上了樹后,趁他睡著也爬了上去,在樹枝上掛好繩索,另一端套在陳峰脖子上。接著只需要將他輕輕一推,陳峰翻下樹枝,墜落下來的時候脖子瞬間被繩索擰斷,氣絕當場。而他的脖子上就會自始至終都只留下一條向上的勒痕。這個舉動勢必會引起尸體猛烈搖晃,就好像蕩秋千一樣,所以才會把樹枝上勒出那樣一條深淺度均勻的痕跡來,且造成大量落葉的現場!
季窈說完,眾人皆恍然大悟,李捕頭忍不住心中贊許,開口夸獎她道,“季掌柜聰明才智,我等心服口服!
嚴煜眼中同樣閃過一絲欣賞,轉過頭去,吩咐其他捕快繼續搜索附近樹林,看能否發現兇手的足跡。
知道了兇手的殺人手法,那么接下來就是殺人動機。
這一連串案件除開知柳書院以外,再無任何關聯之處。看來知柳書院一定是破案的關鍵點。
“兇手會是教書先生嗎?先殺五名孩童,接著因為與杜娘子奸情暴露,知道陳峰殺死自己心愛之人,選擇親手在這樹林之中手刃仇人,并留下遺書,將一切罪責都推到陳峰身上,死無對證!
目前看來,只有他有動機,也只有他和這七個死者都認識。
杜仲在一旁沉吟不語,眾人陷入沉默之后,他溫潤的聲音緩緩響起。
“或許他是有殺人的動機沒錯。兇手在陳峰逃進樹林,藏身樹上之后立刻采取計劃將他殺害。繩索、遺書,這些能看出來都是兇手有備而來,而非一時興起?申惙鍤⒑Χ拍镒蛹儗倬坪笫Э,非提前計劃好,包括他逃進樹林,都只是偶然。若兇手真是那教書先生,他如何能提前得知這一切并做好準備?”
對啊,他是怎么提前知道,陳峰的所作所為呢?
想來想去,季窈理不出頭緒,又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案子到現在可以算有所發現,也可以算是進展不前,嚴煜帶著人一路下山,表示當務之急,還是回去再將所有尸體檢查一遍,看是否還能找出其他線索。
回南風館的路上,季窈腦子還全是陳峰和杜娘子案件的種種線索,抬頭隨意地看著四周,沒留神撞上一個女娘。
“哎喲……”
對方叫了一聲,背簍里各種綠色的草藥灑了一地。季窈立刻認出她是偶爾出入濟世堂,幫著梁之章研磨草藥的采藥女阿鴛。
“阿鴛,又去幫梁大夫采藥啊。”
女娘粗布麻衣,表情生澀懵懂,“嗯。最近能做的零活愈發少了,得梁大夫不嫌棄,濟世堂那邊還能叫我去幫忙,順帶掙些散碎銀兩,我很感激。”
想起梁之章一天到晚在醫館里忙上忙下,腳不沾地的模樣,少女打趣道,“梁大夫平日里看病抓藥這么忙,怎么會沒有你的活計要做呢?怕是每天上山采藥都來不及呢。”
沒成想面前女娘搖了搖頭,笑得苦澀,“前幾年他雙手有疾,用得著我的地方還多些。自打今年痊愈之后,凡事都是自己親力親為,我能做的事少之又少!
雙手有疾?她怎么一點也沒看出來。
寒暄兩句,季窈二人告別阿鴛回到南風館。
**
陳峰一家滅門一案也如同蝗蟲過境一般在龍都城中傳開,各類猜測與謠言將這件事與孩童失蹤死亡案連在一起,被傳得沸沸揚揚。龍都城中有孩子的人家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第三日上午,季窈用過早膳正準備再去一趟知柳書院打聽線索,還沒走到東街胡同口,就看見一身型挺拔的男子被幾個披麻戴孝的百姓從一戶人家里打出來,嘴里還念念有詞。
她上前阻攔,才發現被打的正是孤身一人的嚴煜。
“嚴大人?”
方才打人的幾個百姓聽季窈如此說,這才認出少年郎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紛紛跪地求饒,只有旁邊身穿喪服的女子拒不跪下,站在一旁倔強地落淚。
季窈把他們扶起來,問嚴煜道,“嚴大人這是做甚?”
他剛想開口,方才沒有跪下的女子突然開口,哭哭啼啼道,“他要我孩兒的尸體帶走,去做什么勞什子驗骨!”
第113章 偷尸竊賊 又笨又聰明。
“驗骨?那是什么?”
面對季窈疑惑不解,嚴煜只勸說眼前身穿喪服的婦人,被趕出來以后還欲上前,被大門“砰”的一聲給彈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狼狽不堪。
季窈何曾見過嚴煜如此模樣,哪里還記得他之前在眾官差面前極力表示與自己沒有任何牽扯,看上去像是在和自己撇清關系的行為,趕緊上前用力把他拉起來,看他衣袍沾灰還將之順手拍去。
“你倒是說清楚我才能幫你!”
郎君整理衣冠,眼中窘迫一閃而過,快走兩步到一旁大榕樹下站定,神色嚴肅道,“我連夜翻閱數十年來,歷任仵作、仵工在衙門里留下記檔卷宗,終于發現莫子衿的骸骨為何會呈現如此詭異的黑色!
“這有什么,不就是因為毒嗎?”
記得以前還是江威那個狗官在龍都在任時,季窈偶爾從驗尸房經過,曾看到過仵工捧著一節黑色的手指指骨。因為被他夫人砍掉之后扔進藥酒里長期浸泡的緣故,骨頭已經完全侵染成了近乎發黑的紅色。
“那盤龍山上每逢春秋之際,晨起日暮皆有毒瘴,莫子衿的骸骨在上面最多放了七年,再加上那些個毒蟲、毒草往上面一爬一纏,怎么都能熏黑罷?”
“那你又如何解釋他的頭骨完好無損,沒有一絲被毒瘴和毒物侵染的跡象?若只是尋常服毒,毒藥通過喉嚨進入身體,那么死者牙齒和頸骨必定染上毒藥,理應也變成黑色才對!眹漓显诖箝艠渑缘氖A上坐下,仍然保持腰背挺直,膝蓋將衣擺繃得一絲不茍,“況且那山洞內的情況我也讓李捕頭又去過一次,確認里面雖然環境潮濕,常年落水不斷,但尸骨所在的位置較高,并未受到落水侵蝕,周圍四面臺階光滑,未曾見到過毒蟲、毒草,可見與單純的毒物侵泡污染不完全相同!
也對,要染自然全部都染了,獨獨把頭骨剩下做甚?
既不是生前服毒,也不是死后侵染,還能是什么?
季窈思來想去沒理出頭緒,在他旁邊一屁股坐下。相較于嚴煜端端正正的坐姿,季窈更像是被家中爹爹打出門的街溜子,翹著腿吊兒郎當,怎么舒服怎么坐。要是這臺階再寬些、干凈些,她能直接躺下來。
“那你說,到底怎么個詭異的手法?”
嚴煜神色專注,低著頭開始回憶那陳年舊檔里所記錄的文字。
“我見《神域龍城客見首府衙任留紀要》第三卷第四件案子里寫道,當時的仵作曾驗過一具骨肉分離的尸體。因死者系被人活活蒸死,渾身皮肉已經軟爛,稍稍一碰就可從骨頭上脫離出來。而當時那具尸體的骨頭就如同莫子衿一樣,頭骨與身骨顏色不同。只不過那具尸體的身骨是泛綠色!
“綠色?”這世上竟還有綠色的人骨?
“不錯,衙門最終將死者的娘親抓獲歸案,她才道死者原本身患絕癥,命不久矣,加上長期病痛服藥導致的體型偏瘦,骨瘦如柴,幾乎找不到一塊肥肉。而當時仵作仔細檢查,卻在頭骨上發現了一處發綠的地方。”
“是何處?”
郎君側眸看一眼坐姿難看的季窈,無奈道,“眉心。”
“眉心?”季窈伸手摸了摸自己面中印堂,“這里為何會發綠?”
“因為扎針!
啊?
嚴煜站起身,忍不住為自己這些時日以來終于有了重大發現而感到高興。
“死者娘親說死者生前經常犯困,為了不讓自己一天睡太久,他就將用銀針刺進自己眉心穴位以追求提神醒腦,有時他實在犯困,連普通扎針之法都難以奏效,他甚至將自己平日里吃的那些藥沾在銀針上,將之刺入體內,所以當時的仵作最終才會在頭骨眉心位置找到整個頭骨上唯一發綠的地方,就是那些綠色的針眼。”
季窈終于聽懂幾分,跟著站起身走到嚴煜面前,興高采烈道,“所以你認為莫子衿的死也是因為兇手長期拿銀針沾染毒藥刺進他的四肢以及臟腑,才會導致他只有身骨發黑而頭顱完好無損?墒钦f了半天莫子衿,跟你來找謝存的爹娘討要謝存遺體有何關聯?”
“事到如今,只有莫子衿的死與其他五個孩子沒有關聯起來,小果兒的死因是被捕獸夾傷害以至于流血過多而死,王伯玉被我們救下,如果我能證明剩下三具孩童尸體與莫子衿骸骨,其背后死因一致,那么就可以證明這一切的罪惡都是同一個人所為,對我們找到最后兇手必定如虎添翼。”
要證明莫子衿的骸骨與其他三具尸體死因相同,加上他方才說驗骨……
等一下。
季窈回過神,與嚴煜面對面站定,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說道,“你是想把那三個孩童的尸體皮肉全部剔除,只剩下骨頭?!”
那未必也太殘忍了吧!
她終于說到點子上,嚴煜激動起來,“對!如果我猜得沒錯,鄭穆行、李二狗和謝存三具孩童尸體的骨頭應該也同莫子衿一樣,在其四肢和胸腹位置的呈現不同程度的用毒跡象才對!
“可是他們的爹娘不會同意的!
誰會愿意自己的孩子尸體還被剝皮抽筋,削肉放血,叫他忍受如此非人的極刑,豈不是讓他死了都不得安寧?
可季窈明白,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能證明莫子衿的死與其他三個孩童的死都是同一個兇手所為的重要證據,少女轉頭看見他今日穿的常服,沒有將官袍穿出來,有了主意。
“你堂堂龍都知府,朝廷四品高官,想要他們三家以查案辦案為由將尸體交到衙門里去,直接下命令難道不是最簡單有效之法?等尸體送到衙門,你想怎么剝皮拆骨都可以,平頭百姓誰敢又忤逆您嚴大人的意思?”
誰知嚴煜聽了這話,反而唉聲嘆氣起來。
“死者為大。尋常無關緊要之人,尚且做不出剝皮拆骨如此血腥殘忍之事,更何況那是三具尚未成才已經悄然殤去的黃口孩童?要我對那三戶傷心欲絕的爹娘作出如此沒有人性可言的命令,我實在做不到!
所以他今天就穿著一身常服,厚著臉皮來管人家家里要尸體了?真是……
季窈心里五味雜陳,想說他笨,又覺得這不是笨。
但要說他感情用事,在處理看見自己身子一事上,他又確實蠢笨得可以。
要如何在不傷害孩童親人的情況下,又順利得到尸體以驗證嚴煜的猜測呢?
少女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轉幾圈,打了個響指。
“我知道了!”
**
五日后的深夜,時近子時。月黑風高的夜晚,自南風館后門走出來三四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其中最高的那個身影不肯彎腰,被前面一個瘦小的人影拖著慢悠悠往前。他們扛著鐵鍬、鋤頭摸摸索索上馬車,一路朝西城外而來。
還好龍都沒有宵禁,即便入夜城門也可以在士兵查驗下進出。
有了嚴煜給的令牌,他們不需要掀開馬車簾子即可放行。蟬衣駕車,季窈帶著杜仲、京墨坐在里頭。
原本她不打算帶上杜仲那個死人臉。聽說她說服嚴煜那個小白臉深夜挖墳掘墓,盜竊尸體,杜仲簡直是覺得離經叛道之極,堅決拒絕與之為伍,成為挖別人墳墓、偷別人尸體的罪人。可商陸實在柔弱,三七和楚緒就更不用說,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所以盡管杜仲一再拒絕,她還是被自己強行拉出來,按他的話叫“上了賊船”。
季窈掀開簾子向馬車外看去,一路云團厚重壓頂,出城之后的路走得極為艱難,她有些分不清方向,內心自感焦急。
“這是去臨梓山的路嗎?”
京墨掀開簾子與蟬衣眼神交換,收回目光緩緩道,“大約還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掌柜少安毋躁。”
“嚴大人那邊呢?還有李捕頭,他們那邊兩處可都安排妥當?”
“嚴大人今晨就已經帶一批官兵北上出城,前往百里之外的定安村要將李二狗的尸體帶回。李捕頭路程最遠,需要去到近三百里外,天祿紫陽山上帶回鄭穆行的尸首,他們昨日就已經出發!
鄭穆行一家原祖籍在下昊郡,不屬于龍都城管轄內地界,他們注重落葉歸根,是以在出殯之日,不惜花耗甚多,扶棺請靈,將自己孩子的棺槨送回紫陽山。
馬車又顛簸一陣,終于在稍低凹平坦處停下。季窈拎著鋤頭下車,看見面前不遠處一座新立的墓碑,上面寫著謝存的名字,趕緊雙手合十向他拜祭。
“小童小童,我們此行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能將害死你們的那個窮兇惡極之人繩之以法,我深知肉身只是你們游靈暫居之處,死后對你們而言其實只是一堆塵土。我們今日將之取走絕非褻瀆游靈,而是為了查出真相。望理解、望原諒。真兇落網之日,我必備上元寶蠟燭無數,以祭奠你們在天之靈!
末了她想起什么,又朝謝存的墓碑多磕兩個頭說道:“嚴大人和李捕頭處若有怠慢,實屬他們頭一次擔此大任,不懂規矩,我這邊就替他們二人向你的兄友李二狗和鄭穆行道歉行禮,元寶蠟燭到時候就一并交由你來分發給他們罷。阿彌陀佛!
杜仲仍是一副看傻子的模樣盯著季窈,站在一邊不肯動手。
“裝神弄鬼!
“嘁,不與你一般見識。”
說干就干,她強行將一把鐵鍬扔給杜仲,見他不動彈又把土扔到他身上,逼得他加入進來。
第二日,三具同為胡桃木制成的孩童棺材并排整齊的擺放在驗尸房中。季窈因為不敢看里面人剝皮剔骨,閉著眼睛、捂住耳朵在門口等。沒想到過一陣,里面什么刀砍斧切的聲音都沒有,少女轉頭看去,李捕頭和另外兩個官差抱著一個巨大的瓦缸哼哧費勁地抬進驗尸房,放在三具棺槨之間。
那瓦缸上面用石頭壓住,末了再蒙上各種絹布、抹布,但仍然阻止不了里面一股令人窒息的腐敗臭味飄進季窈鼻子,引得她蹙眉。
“這是什么?”
一聲令下,李捕頭塞住鼻子、蒙上面紗,伸手揭開蓋在瓦缸上面的種種遮擋物,季窈探頭看清里面無數白色正緩緩蠕動的蛆蟲,層層疊疊好似翻天波浪一般,胃里猛的一陣翻江倒海,捂住嘴沖出驗尸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第114章 一病七年 白傘傘,白桿桿。
季窈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蛆蟲。多到她懷疑嚴煜這二十幾年圣賢書都是在廁所一邊揀屎養蛆一邊挑燈夜讀,是以獲封“茅坑里臭石頭一樣美得獨樹一幟的探花郎”一稱。
她沖到驗尸房外將早膳和午膳通通吐了個干凈,神魂暈眩之際腦海中仍然是那白花花、肉乎乎的虛影,前赴后繼宛若蝗蟲過境一般撲面而來的臭氣,扶在門邊捂著胸腹虛弱地罵人。
“嚴煜你瘋了?讓你剝皮留骨,沒讓你拿死尸養……養……嘔!
今日終于換上一身絳紫色官袍的清俊郎君戴上手套,以滴了白醋的絹巾蒙住口鼻,從三具棺槨中間抬頭,淡眼掃過還在嗷嗷吐黃水的少女,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
“剝皮剔骨,且不說費時費神,如果遇上細微縫隙處,即便再小、再鋒利的刮骨刀也難以將之完全剔除。若再遇手上力道出現分毫偏差,將骸骨上被毒物侵染變色之處也連同皮肉一同刮去,豈不是枉費一番功夫?”
肚子里最后一點黃水吐出來,季窈只剩干嘔。
“那、那你找這些蛆蟲來做甚?”
他目光澄澈,口吻篤定道,“喂以蛆蟲食之,能在將尸骨上所有皮肉悉數吞噬干凈的前提下,盡可能完整地保留尸骸最原始的模樣,我們甚至不用將骸骨頭身分離,大卸八塊,就可以將三具孩童的骨頭從血肉之中完整取出!
那叫取出嗎,那叫吃剩下!
“那嚴大人先忙,我就先行告辭……嘔……”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洶涌感又起,季窈不顧嚴煜一本正經地吩咐官差抱起瓦缸,將缸中蛆蟲倒進第一具棺槨里,捂住口鼻逃命似的朝衙門口跑去。
人到門口還沒跑出去,季窈迎頭撞上剛從外頭回來的李捕頭。他帶著一隊官差像是出了任務回來,一個個神情疲憊,沒精打采。
“大家這是怎么了?又有新案子發生嗎?”
李捕頭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碗水,擦去嘴角水漬說道,“還不是盤龍山下頭鬧山賊,我們找了個遍連賊人的影子都沒見著,大白天的,白跑一趟!
“不是老早之前就聽說有山賊了嗎?怎的現在還有?”
“誰知道呢!奔抉荷砗笠粋官差抱怨道,“反正去了好幾次了,連個鬼影都沒見著。再這么下去,下次老子說什么也不去了!
李捕頭眼神一凜,示意他不要當著季窈的面說出這種話。她倒沒覺得有什么,隨口應和兩句,告辭李捕頭走出來。
把肚子吐空,走在大街上,季窈覺得有點餓。但是一想到那股令人窒息的臭氣和蛆蟲,她又實在沒胃口。
找梁大夫要一碗開胃的茶喝一喝罷。
來到濟世堂,見前廳沒人,問診臺也是空空如也,她也不打算就這樣離開,而是掀開簾子往她平日里換藥敷藥的內室而來。
無窗的內室光線昏暗,僅有平日里病人所臥的床榻邊上點著一盞油酥燈。她隱約瞧見床上似乎躺著一個蜷縮的身影,走近才看清竟然是前幾日從盤龍山上救下來,失蹤男童案目前唯一的活口王伯玉。
所以李捕頭那日受嚴煜之命,帶著孩子和他娘親連夜下山求醫,來的就是濟世堂?
也對,這里距離東城不遠,加上李捕頭也來過幾次,會第一時間想到這里不足為奇。
她走到床邊,伸手將蓋住王伯玉肩頭的薄被稍稍拉低,看清孩童仍在熟睡,呼吸平緩,面色較那日在盤龍山上發現他相比好了很多,遂放下心來。
“季掌柜?”
聞聲回頭,季窈看見采藥女阿鴛端著藥碗掀簾進來,碗中烏黑的湯藥還冒著熱氣。
“這孩子恢復得如何?為何時隔多日,他的爹娘還把他留在濟世堂?”
阿鴛輕拍王伯玉后背將他喚醒,把藥碗遞到他面前看著他緩慢服下,這時候季窈察覺到王伯玉全程動作不甚連貫,眼神更是呆滯無神,一舉一動宛若提線木偶一樣毫無生氣。
“這兩日恰好梁大夫有其他事情要做,才交代我留在醫館照顧這孩子。據說前些日子衙門里的人把他送來的時候中了毒,如今每日都在服用解毒的藥劑,臉色倒是好了很多,只是這精神依舊渾渾噩噩,口涎不止的像個呆子,他們爹娘恐他是在盤龍山上撞克著什么,說將他留在醫館慢慢治,順道還打算去請個跳大神的來替他驅邪呢!
從來都只見過游靈在外頭飄來蕩去,卻從未聽說過有游靈附身的。季窈見他模樣可憐,喝藥的時候湯汁也順著嘴角不斷滴落到他身上,季窈沒忍住坐到床邊,拿出手帕替他擦嘴。
想到他有可能見過真兇,季窈懷著一絲希望溫柔開口。
“伯玉,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盤龍山上去的嗎?”
嘴角擦凈,王伯玉仍然神情呆滯,雙眼沒有聚焦,季窈又將他小臉輕輕板正,捧住他的臉蛋,盡力與他眼神對視。
“是誰帶你上去的?你還能記起來嗎?”
小童好像看清面前季窈的臉,眼神逐漸在她臉上上下移動。就在季窈以為他嘴唇張開,應該是要回答自己的問題之時,王伯玉突然張開嘴,低頭一口咬在季窈的手腕上,用力之大,疼得她叫出聲。
“哎喲。”
這孩子怎么咬人?
阿鴛在一旁看見也驚著,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過來抓人,柔聲勸他松口。
手腕被他咬住,季窈另一只手還能使上勁,于是趕緊捏住他的下顎迫使他松口,抽回手,疼得她直甩。
“你這孩子,怎么可以咬人呢?”
聽阿鴛責備王伯玉,季窈趕緊擺手表示無甚大礙,“無妨,沒咬著實處。既然梁大夫不在,就辛苦你抓一劑開胃醒脾的藥給我,我就不打擾他休息了!
“好!
哄王伯玉躺下,阿鴛帶著季窈走回前廳抓藥。
季窈看她手法嫻熟,對每一個抽屜里抓著什么藥材都十分熟悉,想起前些時日她還在抱怨說自己沒了掙錢的門路,遂開口問道,“梁大夫這忙起來,你不又得了活計可做,還整日愁眉苦臉的做甚?”
阿鴛站在梯子上去夠上層抽屜里的陳皮和山楂,漫不經心回答道,“這醫館的活也只是一時的。梁大夫前兩日都同我講明白了,等他忙完這段時日,我以后都不用來了。前六年在醫館幫忙,倒也攢下一筆銀子,家中娘親還特意囑咐我,讓我這兩日不要拿梁大夫的錢,就當是還他一個恩情!
“六年?梁大夫之前病了這么久嗎?”
“嗯!蹦玫剿幉,阿鴛走下梯子,將銅碗里的藥材倒在牛皮紙上,低頭數著還差些什么,“他七年前意外傷到右手,連筷子都拿不起來。還是他娘子遍尋名醫,又承他衣缽也習得針灸之術,這六年來日日替他施針、藥浴加上不斷的訓練,才得以完全恢復!
說完,她數了數牛皮紙上的藥材,抬頭笑道,“還差連翹和大黃,季掌柜稍等,我去后院架子上取一些來。”
“好。”
偌大的前廳又只剩季窈一人。她自覺無趣,甩甩手四處打量,倏忽間瞧見問診臺下方木質桌腳邊露出藤編背簍一隅,心生疑惑。
梁大夫平日里不總是背簍不離身,為何這兩日出去沒帶著它?
季窈忍不住走過去,彎腰把背簍拖出來,一股淡淡的青草氣息霎時間盈滿鼻腔。她低頭看去,背簍里裝著十來個棕褐色的菌子,菌身纖長透白,頂端傘帽圓潤飽滿,正當中一個尖,形狀與桃子有幾分相似。
“這是什么菌子,樣子倒是新奇。”
她隨手拿起其中一個,準備去到后院問一問阿鴛。推開右側木門,季窈還沒來得及開口,后頸突然一疼,接著她雙眼一黑,失去意識倒在地上。
**
時隔一月,杜仲終于又收到來自苗疆的回信。
關于他之前在同季窈一起在沼澤地當中找到的巨型白色半透明蛇皮殘片,回信當中的人已經確認,正是他苦苦尋找接近兩年的目標。
“此物當年深受重傷,我斷定它會在當時消失的地方陷入沉睡,故告知你去到神域龍都城附近尋找它的蹤跡。而你如今尋得此物,恰好證明它已經蘇醒。且經過長達半個月的蒙眼時期完成蛻皮,應該正在逐步恢復它的神力。如若你沒能在蛻皮之處方圓百里內尋到它留下的其他蹤跡,說明它還潛藏在地下深處,需要使用琉璃瓶中那滴血才能將它找出來。”
既然它已經蘇醒,那離自己重回苗疆之日又近了一步。
杜仲滿意地收起書信折好,視若珍寶一般放進懷中,看著手上另一封苗疆人的回信,低頭看向南風館大堂。
“她還沒回來嗎?”
商陸正站在大堂里,看著伙計擺放新買來布置大堂的花卉,聞言抬頭看向從二樓探頭出來的杜仲,眼中盛滿促狹地搖頭。
“掌柜最近,倒是和那個知府大人走得頗為近呢。”
這個女人,怕不是著了那個小白臉的道。真是膚淺。
心里那股莫名的煩躁又升起,杜仲捏緊手中尚未拆開的書信,面無表情邁步出來,徑直朝衙門的方向走去。
第115章 藥到病除 “她一定知道了什么!薄
疼。
季窈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第一反應就是后頸窩火辣辣的疼。她強打起精神從冰冷的地上爬起身,發現自己雙手從身后反綁,無法掙脫,雙腿彎曲的時間過長有些酸麻,細看之下,腳上也被拇指粗的麻繩綁住,雙腳腳踝之間不留一絲縫隙。
這是哪里?
視線恢復之后,她主見看清自己此刻身處在一個看上去很像山洞的地方。之所以不敢確定,是因為雖然她抬頭看去,頭頂四周墻壁都是未經雕琢的石墻,地上坑坑洼洼,顯然不常有人行走。但要說完全是一個野外之地,石壁上此刻又點著蠟燭,不遠處看似山洞更深處沒有光亮的地方,似乎還放著一些簸箕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放著一些曬干的菌菇和草藥,微風吹來之時有干草清冽的幽香鉆進少女鼻腔。
她怎么會在這里?
記憶閃回,季窈記得自己剛才還在濟世堂里,好像是在從前廳走到后舍去尋找采藥女阿鴛的時候突然被人從身后襲擊才昏迷?僧敃r整個濟世堂除了她和阿鴛,就只有內室屋子里還躺著一個神智不清的孩童,難道是阿鴛襲擊了她?
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季窈彎曲雙腿往石墻邊移動,反綁在身后的雙手摸到墻壁后借力站了起來,并攏雙腿一蹦一蹦地往看上去像是山洞出口的地方移動。
剛向前跳了兩步,還沒來得及看清山洞外是白日還是夜晚,一個輕微的腳步聲傳進季窈耳朵。
糟了,有人來了。
如今對方在暗她在明,自己雙手雙腳還被綁著,武功力氣都施展不開,實在不宜硬碰硬。季窈心頭氣餒,趕緊又跳兩步坐回原位,閉上雙眼躺在地上裝暈。
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季窈從瞇縫的余光里看到一雙黑色長靴走到她面前,先是彎腰將什么東西放在她身邊,接著伸過一只手來探了探她的鼻息,確認她呼吸平緩之后,黑色長袍的一角掃過少女面頰,她能隱約聞到對方身上氣味莫名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聞到過。
那人確認好季窈的情況后起身,取下石壁上蠟燭朝山洞里面走去。
等燭火的微光完全消失在山洞另一側,季窈睜開眼確定那人已經不見,趕緊又坐起身來查看那人方才在她身邊放了什么。
不看還好,一看她差點叫出聲。
借山洞外依稀照進來些許微弱的亮光,季窈看清自己身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那孩子面色安詳寧靜,像是還沉沉地睡著。
難道綁架自己的就是殺害男童的兇手?這就是他下一個目標?
與季窈不同的是,那小孩沒有被綁住手腳。她心生一計,趕緊挪移到小孩身邊,用身體觸碰地上熟睡的孩子。
“誒,醒醒,快醒醒!
若是能讓小孩去給她找來剪刀一類的東西松開繩子,她就能有足夠的把握將自己和這個孩子救出去,到時候再殺回來把這個兇手抓住,豈不是兩全其美?
聽見季窈貼在耳邊的呼喚,那男童睜開眼,腦袋機械式緩慢轉動,將目光落在季窈臉上。
“小孩,姐姐不是壞人,我跟你一樣是被壞人抓到這里來的,你現在不要說話,聽我說,好不好?”
見他默不作聲,季窈還以為他聽懂了,轉過頭去瞧一眼山洞深處,確認沒有動靜之后又轉回來,小聲吩咐面前小童道,“你現在先悄悄站起來,去你身后那些架子邊上看看有無剪刀、柴刀一類的利刃,拿過來幫我割斷繩子!
接連說了這么多話,季窈卻遲遲沒有在小童臉上看到一絲表情上的變化。他睜著雙眼,分明有意識,但聽季窈說完這么多愣是連一個點頭的反應都沒有,更遑論站起來。
她辛苦著急,想伸手去拍男童的臉又苦于雙手被綁,急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皺著眉頭又說道,“誒你倒是說話啊。如果你覺得我也是壞人,沒關系,你現在就趕緊往那邊出口跑,出去以后找人來山洞里抓壞人,好不好?”
不管季窈說多少話,面前小童都毫無反應,就跟濟世堂內室里躺著的王伯玉一模一樣。她猜測可能這孩子在被抓之前就已經中毒,所以才像季窈一樣被綁住雙手雙腳。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死掉的五個孩子雖然失蹤多日,手腳卻都沒有被綁住的痕跡。
會是誰呢?
阿鴛嗎?畢竟她暈倒之前,整個濟世堂就只有阿鴛。
可是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殺害這些無辜的孩子不可?
辛苦一團亂麻似的,季窈想不出頭緒,看著面前行尸走肉一樣的孩童干著急。
就在她低頭胡思亂想的片刻,身后昏黃色燭光一點點亮起,意識到身后那個人已經走過來,季窈沒辦法再假裝昏倒,萬般驚恐與害怕之中,她只能僵直后背,除了眼珠子哪里都不敢動。
糟糕,被發現了。怎么辦?
她沒有回頭去看兇手的勇氣,感受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已經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季窈咽一口口水,顫抖著開口說道,“我不管你是誰,都不要對這些無辜的孩子下手,你要做什么都沖著我來!
身后那緩慢移動的腳步突然停下,很明顯已經聽到了季窈的話。就在她不知道接下來還應該說些什么的時候,那腳步聲又開始一點點往她身后移動。
看吧,頂多就是個人,連碎臉的游靈她都敢看,一個殺人兇手有什么不敢看的。
少女心一橫,閉上眼睛緩緩轉身。
感覺到身后那個人已經在自己背后站定,她轉過身來,鼓起勇氣睜眼,卻被眼前一晃而過的一道銀光刺痛眼睛。
是什么?
接著,借蠟燭微弱亮光,季窈的視線從下往上,看清面前人一身黑靴黑衣,一只手擒燭盞,一只手拿著一支長長的銀針。
直到她目光落在那人臉上,少女雙眸倏忽間瞪大,不可置信地尖叫起來。
“啊。。!”
**
龍都城內,嚴煜身騎快馬在官道上飛馳,身后一小隊官兵也快速從東街跑過,跟在嚴煜身后朝東后街而來。
眾人在濟世堂門口停下,李捕頭上前替嚴煜牽馬,神情嚴肅冷峻的少年郎一個翻身下馬,徑直朝醫館內走去。
此刻天色已暗,醫館內沒有燃燈,目光所到之處看不真切。隱約能看見兩名體型高大的身影站在里面,嚴煜眼神一凜,邁步走了進去。
京墨還在四處查看醫館內有無暗室,聽門外馬蹄聲和腳步聲走出來,瞧見嚴煜之后溫聲開口。
“嚴大人!
看見嚴煜,杜仲只淡淡斜他一眼,目光不甚友好,又一心投入到搜尋季窈可能會留下蹤跡的行動中去。
嚴煜看整個濟世堂所有的門都已經被打開,目光陰沉。
“季掌柜真的有可能遭遇不測?會不會只是一時貪玩,流連在哪所茶坊里聽曲兒,沒能及時告訴你們一聲?”
回想起路人的話,京墨蹙眉:“據門口轉角買酥糖的大爺說,掌柜從未時四刻一個人進來以后,就再沒看見她出去過,且之后也再無人見過她。杜仲一路打聽到這里來找她的時候,這根簪子就掉在地上!
這是她從赫連塵私藏在菩然寺眾多珍寶之中唯一相中的一支金鑲玉的簪子,平日里愛不釋手,如果不是遭遇不測,斷不會從她頭上掉落下來,留在此處。
嚴煜接過金簪細看,依稀記起之前每一次見面都能看到她頭上戴著這支金簪,于是轉過身來吩咐李捕頭帶人開始在四周搜尋,看能否找到更多線索。
京墨目光掃過內室木門,繼續說道,“說來也怪,整座醫館現在只有內室還躺著一個男童,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人!
正說著,門口負責看守的兩名官差突然發出動靜,像是在和誰爭吵。京墨和嚴煜走出來,看見他們正在阻攔一拄拐老嫗往里闖。
“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我是來找我孫女的,求官爺行行好,讓我進去罷!”
“放手。”嚴煜走到近前,吩咐官差放老嫗進來,“這位大嬸,你說你來找你女兒?”
“對啊!崩蠇炏乱庾R伸手扶住嚴煜,顫顫悠悠說道,“我孫女阿鴛出來一整天了,本來說好來醫館幫梁大夫照看醫館,太陽下山之前就回來的,這都到晚上了,她還沒回來,怎么能叫老身我不擔心吶!
所以與季窈一同失蹤的還有這個名叫阿鴛的女子?
嚴煜低頭,對于老嫗的失禮并不惱,反而將她攙扶進明亮的大堂,溫聲問道,“你確定你孫女除了醫館不會再去別處嗎?”
老嫗點頭,語氣里滿是肯定,“她爹娘死的早,所以懂事得也早,平日里除了采藥來醫館賣錢,其他地方一律時不去的,況且……”
話音未落,門口又傳來聲音,眾人抬頭看去,梁之章正與官差推推搡搡。
嚴煜一個眼神,李捕頭立刻讓他們放人進來。梁之章黑著臉走進來,一彎腰把背上背簍放在地上,也不管面前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高官,豎著眉頭開始抱怨。
“怎么我回自己的醫館都要被人這般攔著?大晚上嚴大人不在官府查案,到我這小小草藥鋪子來做甚?看病還是抓藥?”
京墨上前一步,將他們一行人來此的目的悉數道出。梁之章看一眼旁邊焦急萬分的阿鴛祖母,口氣這才緩和下來。
“季掌柜來過?那老夫不知。阿鴛確是老夫叫來替我看醫館的沒錯。前幾日春雨纏綿,我估摸著山上應該長了不少草藥,想趕緊上山去。但你們之前送來的那名男童尚留在醫館之中,所以我便拜托阿鴛來替我看醫館。”
“這么說來,就是有人將掌柜和阿鴛同時帶走了!
杜仲從曬草藥的后院走出來,語氣罕見的帶上幾分焦急。
“一定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才會被人帶走。”
那她會發現什么呢?
眾人散開,開始在整座醫館內搜尋。梁之章生怕這些人動了他的寶貝草藥,左一下右一下不停地招呼著這些人小心。搜尋一圈未果后,京墨神色凝重,朝嚴煜鄭重鞠躬。
“此事關系到掌柜生死,我斗膽請嚴大人立刻派出官兵前往盤龍山搜尋掌柜和另外那名女娘的蹤跡,同時在濟世堂周圍展開嚴密搜索,務必要在賊人傷害掌柜之前將她救出。”
自打來龍都上任,季窈也算得上是嚴煜在這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未作細想,目光掃過杜仲和一旁焦躁不安的梁之章,點頭之后帶著官差離開。杜仲在前廳緩緩坐下,看著醫館內一塵不染的地板陷入沉思。
南風館打烊之后,眾人不顧忙碌一夜的辛苦,也自發加入到搜尋行動之中,結伴一起在城中挨家挨戶搜尋季窈的蹤影。
楚緒手持火把又敲了一戶人家的門,詢問完后從里面走出來,目光環視一圈南風館眾人,眼中疑惑。
“杜郎君怎么不見了?”
第116章 魁星面具 “因為他不是阿鴛!薄
目送所有人離開濟世堂以后,梁之章開始把自己背簍里采到的新鮮草藥倒在地上,一一分類收好。
“梁大夫!
清朗的男聲自身后響起,梁之章轉頭看去,杜仲一身白衣,站在月光中謫仙出塵。
“杜郎君,怎么不和他們一起去找季掌柜?”
杜仲邁步進來,眉眼間閃爍著一絲怒氣。
“梁大夫方才沒有將實情說出,他們此番出去不過是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并不會有結果!
聽他直截了當拆穿自己,梁之章眼神閃爍,從一堆草藥里站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局促。
“老夫可沒有說謊,杜郎君莫要信口雌黃,污蔑與我。”
“哦?”杜仲橫他一眼,邁步越過梁之章走到后院小門出口,指著泥地上一排腳印說道,“地上這排腳印從曬草藥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外面,且從腳印大小來看并非梁大夫所有,只有可能是你府上采藥女阿鴛留下!
梁之章蹙眉,低頭絞纏衣角,“她、她平日里都在我這里做活,會留下腳印實屬正常!
“是嗎。”杜仲再走近一步,下意識將自己腰間佩劍握緊繼續說道,“那梁大夫說自己出門兩日,失去山上采藥!
“對啊。”他急著證明自己似的,將面前新鮮的草藥捧到杜仲面前,“這都是我上山采的!
郎君低頭看一眼他的靴子,目光挪移到梁之章臉上時已經變得陰冷,“梁大夫采草藥如若一直穿梭在雜草叢生的深林之中,這靴子著實干凈了些,不是嗎?”
梁之章所穿靴子僅在鞋底留下少許灰塵與雜草,可如若深入山林,鞋面、鞋邊以及衣袍下擺的部分都太干凈了些。梁之章辯無可辯,一時語塞。
杜仲走到后院泥地,在上面印處一個腳印,隨后擒過燭盞將自己與阿鴛的腳印照亮,再開口說道,“杜某踩在這泥地之上,尚且印不出如此深的腳印,所以采藥女阿鴛會留下如此深的腳印,只能說明她離開之時肩上扛著掌柜。話已至此,梁大夫你是否還要包庇她?如若掌柜有一點閃失,我絕對饒不了你。”
說罷,杜仲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他拔劍出鞘,對準梁之章。鋒利的劍刃在燭火下閃爍著銀白色的光,梁之章只喉頭微動,便感覺到那劍刃隨時會割斷自己的脖子。
“說,掌柜在哪里?”
**
季窈再一次從昏迷中醒過來,眼前唯一的一點亮光已然消失,只有從山洞外依稀照進來一點月光灑在她身上。
“嘶!边@回不光后脖頸疼,胳膊被扎的地方也隱隱作痛。
想要爬起來,渾身卻一點勁也使不上,季窈在地上掙扎幾下,最終只能放棄,像一攤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
身體雖然動不了,腦子卻十分清醒。那張長著獠牙的魁星面具還像噩夢一樣縈繞在季窈心頭。剛才她轉過身,以為可以看清賊人真面目之時,對上的卻是一張戴著面具的臉。那人黑衣黑靴,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在季窈轉頭尖叫的瞬間將銀針扎進她胳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的酥麻感和眩暈感將她籠罩,接下來的事她就全然不知了。
看來自己也中毒了。
她會死嗎?
像莫子衿那樣,在中毒之后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里。若是運氣好,尚可以在尸身化作一堆白骨之前被南風館的人找到;若是運氣不好,只怕是化成白骨讓這山里的虎豹豺狼叼走裹腹,至此在這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赫連塵留給她的財寶還沒有花完,她還沒有收到苗疆的回信,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親人,怎么就這么死了呢?
季窈越想越傷心,縱然雙手反綁,她的臉蛋貼在冰冷潮濕的地上,少女悲痛難忍,就以這樣一個怪異的姿勢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嗚嗚……我不想死……我還沒活夠呢……”
“那你以后還去找那個小白臉嗎?”
什么?剛才她好像聽見杜仲的聲音了。
季窈以為自己出現幻覺,趕緊止住眼淚,努力抬起頭想往外頭看過去,奈何不管她怎么用力,卻臉肩膀都抬不起來,她只能捏著嗓子,朝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悄悄喊道,“杜仲,是你嗎?”
一道黑影“唰”的一聲從山洞外大樹上落下,接著他無聲走近,將季窈面前微弱的月光全部遮住。
看清杜仲的臉,季窈宛若在水中瀕死之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扭動著肩膀企圖坐起來,同時眼神放光,“杜仲,真的是你!”
“噓!
“嗚嗚嗚你終于來了……我以為我要死在這里了……”
除開身體不能自如,她看上去精神尚可。杜仲放下心來,揭開她手腳上的繩子,伸手將她扶坐起來。
“張嘴!
什么?
她看著杜仲從懷中掏出一青花瓷瓶,從里面倒出一顆丸藥。
“這是什么?”
杜仲將丸藥喂到她嘴邊,眼神肅清,“是解毒的藥丸,梁大夫給的。”
料想綁走她的人一定會對她用毒,于是杜仲離開之時,還不忘找梁之章要了解毒的丸藥。
“所以把我打暈帶走,并且做出這一切事情的人就是阿鴛?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扶她起來,杜仲看見她臉上黑了一塊,拿出手帕替她輕輕擦拭。
“個中緣由,自然只有等我們抓到她再問個究竟。你感覺如何,能站起來了嗎?”
季窈努努力搖了搖頭,四肢開始一點點恢復力氣。
“你說這個毒到底是何毒,竟然真能讓我渾身僵硬但又從外表一點看不出中毒的跡象。哎喲!币魂囥@心的劇痛傳來,季窈抬起手勉強能捂住胸口,接著那陣劇痛好似海浪一般不斷翻騰洶涌而來,疼得她倒在杜仲懷里。
“你這是怎么了?”
“疼……好疼啊……”
難道是那解毒的丸藥有異?
杜仲立刻警覺起來,抱住季窈想要查看她的臉色。還沒來得及將少女姿勢擺正,黑暗中一陣疾風似乎夾帶利刃迎面朝杜仲而來。
因懷里抱著季窈,他沒辦法躲開,只能用手接住。卻沒想到手里倏忽間傳來一陣刺痛,再張開手,一根尖端發黑的銀針已經刺進他的手掌。
糟了。
心頭慌亂的瞬間,他的身體開始逐漸僵硬,抱著季窈的手不可控制地僵直當場,懷中少女因力道缺失,滾落到地上。
接著山洞外響起腳步聲,季窈忍住體內撕心裂肺的痛感,抬頭與杜仲一起將走進來的人看清。
“是你……”
黑衣黑靴,頭戴面具,來人手持燭盞,一言不發的出現在兩人面前。
“阿鴛……是你嗎?”
無人回應。季窈面前撐住身體坐起來,靠在杜仲僵直的肩膀上,呼吸急促,嘴角帶血。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面具人蹲下身,從杜仲掌心抽走銀針,接著將季窈身旁那名意識不清的男童抱起來。
“不要傷害他!”季窈拼死也只是伸手抓住了面具人的胳膊,被她輕輕用力便甩開。
接著她看見面具人將孩童扶正,手里銀針刺進他鼻腔。尖銳的疼痛讓男童面露痛苦,尖叫出聲。她卻還不停手,繼續用銀針扎向他身體各處。
“住手、阿鴛你瘋了!”
季窈的嘶吼似乎起到一點作用,面具人停下手上動作,轉過身透過面具上兩個黑洞無聲地瞧著她。
就在季窈以為自己將要成為她下一個折磨的目標時,面具人卻緩緩起身,拿過燭盞去到山洞深處端了一杯水來。
她要做什么?
只見面具人復蹲下身,將水一點點喂給那孩童。上一刻還在哭鬧不止的男童喝下杯中水后,竟然逐漸安靜下來。
“阿鴛,那是什么東西?你給他喝了什么?”
不行,接下來她肯定會殺了那孩子的。季窈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再一次伸手將面具人胳膊死死抓住。面具人幾次三番沒能將季窈甩開,怒火攻心之下直接抓起一支銀針再次扎在季窈胳膊上,接著將她一腳踢開。
杜仲全程僵在一旁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季窈被面具人踢開,手腳卻使不上一點力氣,急得他怒目圓睜,眼中血絲乍現。
被踢到墻邊的季窈后背撞在墻上,喉頭腥甜吐出血來。她再次抬起頭,看著面前無動于衷的面具人,眼神里滿是絕望。
“為什么……阿鴛,你到底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他不是阿鴛!
一聲極具穿透力的男聲從山洞外傳來,接著無數官兵手持火跑進來,嚇得面具人連連后退,抱住那默不作聲的男童退到墻邊。
嚴煜清俊朗然的臉出現在暄明的火光之中,他走進來看見面具人之后,余光掃到角落里倒地不起的季窈,方才還冷靜的面容慌亂起來,趕緊蹲下來將少女抱在懷中。身后京墨、蟬衣也都走了進來,見狀從嚴煜手中接過季窈,又去查看一旁僵直不動的杜仲。
看見他們,季窈心里最后一絲堅韌與頑強在這一刻潰不成軍,她難掩喜悅,眼角淚水不斷從眼眶涌出,伸手抓著嚴煜的衣袖,悵然道,“她不是阿鴛?那她是誰?”
神情肅然的郎君轉過臉去,看向挾持男童瑟縮在一旁的面具人,聲音冷若冰霜。
“事到如今,你以為你還能藏得住嗎?”
面具之下,那張臉此刻是何表情看不真切,他扔下銀針,握緊拳頭,片刻后,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抬手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
再一次,季窈沒能忍住心中激動,捂著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從京墨懷里撐坐起來,聲線顫抖。
“竟然是你!”
第117章 絕命毒師 看見聲音,抓住顏色。……
子時已過,盤龍山上萬籟俱寂,只剩山洞內暄明的火光燒得噼里啪啦。
看清面具后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季窈沒忍住,情不自禁喊出了聲。
“梁大夫!?為什么是你?”
說完這句話之后,季窈自覺腹腔又是一陣翻云騰霧的劇痛,忍不住捂著肚子,在京墨懷里蜷縮成一團。
“掌柜!”
她到底怎么了?
借山洞內無數火把明亮的光線,京墨看見季窈嘴唇發紫,分明就是中毒的跡象,奈何面前無人可喊。嚴煜見狀示意仵工上前替她簡單看了看面色,伸手捏住少女兩頰迫使她微微張口,略瞧了瞧口腔后,明白過來。
“應該是剛中毒不久!
這話傳進季窈和杜仲的耳朵里,杜仲雖然手腳僵直,眼神卻擔憂地看過來。
也對,早在看清面具下的人是梁之章的那一瞬間,一個不好的念頭就涌上杜仲心頭:他給自己的那顆解毒丸藥是假的。
京墨能感覺到懷中少女的呼吸愈漸微弱,伸手探向她額頭,發現她此刻已經開始高燒起來。
“掌柜,我們還是先送你下山尋醫罷!
“不行!鄙倥撊蹰_口,慢慢將目光鎖定在面前仍舊挾持著男童,一言不發的梁之章身上,“我一定要知道梁大夫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明明救了她這么多次!他明明是世人眼中樂善好施的好大夫!
聽她如此說,山洞內所有人一時陷入沉默。
嚴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梁之章,眼中燃燒著審判的光。
“季掌柜,你沒發現嗎?從頭到尾,梁大夫看似與整件事情都沒有關系,但他確實才是貫穿整個案件的那個人。小果兒慘死,他不但引導你知道了莫子衿的事,還將莫老三和其夫人的家族秘辛告知于你,引導我們將莫老三看作兇手;接著謝存、鄭穆行和李二狗三人尸體被發現,他又引導我們查到知柳書院教書先生身上,甚至連先生和杜娘子的奸情,你都是從他那里得知的;正當我們準備就杜娘子和陳峰這條線索繼續查一下去的時候,陳家又傳來滅門慘案。這一切的一切,他看似只是從旁協助,實則利用你對他的信任,將我們查案期間獲得的消息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完全主宰了我們查案的方向。”
接著他朝身后看去,李捕頭立刻會意從另一捕快手里拿出幾節人骨,除一節完全發黑之外,另外幾節看上去甚至還有些新鮮。
“幾名死者的骨頭與莫子衿骸骨對比過,仵工驗出這幾節新鮮人骨上發黑的斑點與莫子衿整段黑色人骨中的是一樣的毒。結合三具尸體白骨化前,在后腦頭發里和鼻腔里的針孔來看,兇手就是用銀針將毒液以針灸的方式刺入死者體內,他選擇的位置十分隱蔽,表面上不能輕易被發現,是以我們當時才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三名男童的死因可能是中毒,因為他用的方法是針灸,而非口服!
原來是這樣。
“可兇手殺陳峰明顯是事先預謀,所有準備,但是他怎么會知道陳峰那晚一定會殺了杜娘子?那完全是陳峰酒后失控造成,純屬意外!”
“不是意外!眹漓蠌膽阎刑统鲆荒局品胶,打開來里面放著一根發黑的銀針和一小片曬干的菌子,“杜娘子死那天,我們因為懷疑杜娘子常年生病是因為有人投毒,所以拿著銀針測遍了整棟屋子里大大小小所有的物件,卻偏偏將一個地方忘了。”
“哪里?”
“酒壇子!
?
季窈心頭一跳,抬眼看他,“你是說,陳峰殺害杜娘子那晚帶回家的那幾壇子酒?”
“沒錯!眹漓习涯歉l黑的銀針拿出來,針尖鋒利,在火光下閃爍著駭人的光,“當我開始對兇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一行為產生懷疑之后,便命人去檢查了那幾個空壇子,果不其然在里面發現了下毒的痕跡。而這毒不是其他,就是這個蘑菇——裸蓋菇。”
裸蓋菇?她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蘑菇。
“那是什么?”
仵工上前朝眾人略躬身行禮,隨后戴著手套將木匣子里那片曬干的菌子拿起來,朗聲道,“這是一種生長在深山里的蘑菇,所產生的確切來說不能叫毒素,而是致幻素。只需要吃上或者被人用針扎進體內一點,酒可以產生輕微的石化效果!
說到這,眾人看了一眼杜仲,他立刻明白過來自己就是被沾了裸蓋菇毒素的針扎過之后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把這種蘑菇通過處理和加工放進酒里,服用過的人會產生幻覺,能看到聲音,能抓住顏色,產生天馬行空的各類想象,出現精神失常和發瘋的跡象。”
季窈腦海中閃過某個片段,立刻接話說道,“我……我在濟世堂問診臺下的背簍里看到過這種蘑菇,所以梁大夫就是靠這種蘑菇來讓陳峰精神失常,發瘋殺了自己的夫人之后,又被他在樹林里殺掉。他也是用這個把那些抓來的小孩控制住,讓他們像現在杜仲這樣,即使沒有繩索的束縛,也不會主動逃走!
嚴煜朝梁之章走近一步,將銀針和裸蓋菇舉到他面前,面容冷峻。
“當我意識到你才是潛藏在整個案件里那個不斷引導大家走上錯誤的查案方向的那個人之后,我派人去調查了你的行蹤。原來杜娘子從你那里拿走補身體的藥之后,你立刻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后不久陳峰就來過。經過在盤龍山下四處走訪,有人也認出你那日與一山民碰頭,而那山民平日里就是跟陳峰一起在田間干活的人。官府的人將那山民帶來問話之后確認你將杜娘子與教書先生私通并曾經有孕一事告訴了那山民,暗示山民轉告陳峰。之后他以求證為名到濟世堂找你,才從你那里拿到了下過毒的酒。而這一切只需要將陳峰殺掉之后,就再無人提起。真真是天衣無縫!
太殘忍了,他如此做,根本就沒有把這些人當人看待!
季窈恨不得沖上去抓住梁之章,可體內的毒還在發作,她氣若游絲,氣得胸口上下起伏。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控制住這些小孩,又殺了他們,到底要做什么?”
梁之章在一旁沉默許久,聽著眾人對他的種種控訴。當他聽到“殺”這個字眼的時候難掩激動,舉著手里七寸的銀針突然吼道,“我沒有殺人!我是在救他們!”
救他們?虧他說得出口。
“那五個孩子的尸體如今救擺在大家面前,你居然還說你是在救他們?”
對于自己曾經無比信任的梁大夫突然變成這副樣子,季窈震驚之余,更多的是心痛。都說醫者仁心,他卻藏在一個懸壺濟世的外表下殺了這么多無辜的人,如今還要為自己開脫。
兩人爭吵的片刻,在山洞內搜尋一番的幾個捕快帶著幾個白瓷小瓶從山洞內深處走出,嚴煜將瓷瓶打開,遞給仵工聞過之后,后者點頭示意確認無誤。
梁之章在看見那幾個白瓷小瓶之后情緒更加激動,將銀針對準手上男童的脖子,朝嚴煜大吼。
“那是我的東西!還給我!”
“怎么,梁大夫是怕嚴某摔了你的心血嗎?”
心血?
季窈腦袋已經有些昏沉,強撐住意識問道,“那里面是什么?”
“是從罌粟花所結果實中得到的藥,”嚴煜只聞了一下便趕緊將瓶口封住,以免自己吸入過量,“準確的來說,應該是梁大夫這些年通過罌粟果提煉出的效果更為顯著的珍貴藥物!
罌粟果?
季窈雖然從未見過此物,卻也曾有耳聞。那是一種服用之后就會上癮的毒物。
“他研究這些毒物做什么?”
嚴煜吩咐李捕頭講這些瓷瓶收好,轉過身來說道,“季掌柜只知道這罌粟果是毒,卻不知道它也能起到止痛和鎮定的作用。我在濟世堂內眾多書卷之中找到梁大夫七年前手寫的一篇書信,里面提到他無意中發現病人在服用罌粟果之后,能止住一般藥物都止不住的劇烈疼痛。他七年前曾經想要大面積種植這種植物卻被官府明令禁止,后來他也沒有再提起。如今再找到此物,只能說明他其實從來都沒有放棄!
阿鴛曾經說過,七年前梁之章手腕受傷,經過長達六年的復健才全面恢復,看來這也是為何莫子衿和如今的案件相隔七年之久的原因。
季窈難以置信地看著梁之章,指向他懷里表情木訥的男童,雙手顫抖,“所以你拿這些孩子做試驗,一次次地傷害他們,又用你提煉出來的藥給他們止痛?你把他們當成什么,你的試驗品嗎?”
說到這,梁之章突然咧嘴一笑,“要怪只能怪那些不稱職的爹娘看不住自己的孩子!要不是他們對那些孩子動輒打罵,我哪能找著機會在給他們療傷的時候把他們帶走?莫子衿那小孩也是,每一次被打都來醫館找我,我說的話他都相信,那不是擺明了上天把他賜給我做實驗是什么?”
這是什么混賬話!
“枉我如此信任你,寧愿懷疑阿鴛都從未懷疑過你。梁之章,我要替那些孩子殺了你!”
季窈激動得站起來,作勢就要朝梁之章撲過去,眾人將她攔住以后,也意識到還有一個采藥女目前沒有找到。
“你將阿鴛藏在何處?”
也許是銀針上沾有的毒素不多,杜仲感覺四肢的氣力正在一點點恢復,他雙手撐住地面,努力穩住心神又問道,“梁之章是主謀,那采藥女阿鴛也一定是幫兇,濟世堂里應該就是她將掌柜打暈之后背到這里來的!
“采藥女我們已經在山洞外不遠處一處荒郊野地上找到,發現她時她也身中劇毒,不排除是被梁之章利用之后拋棄!
“大人!币徊犊鞆纳蕉赐馀苓M來,單膝跪在嚴煜面前說道,“稟大人,那采藥女醒了!
“將她帶進來問話!
第118章 書中小像 “這里是嚴府?”
隨著山洞口幾個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那幾個逐漸走近的身影之上。
阿鴛看上去神智不清,整張臉毫無血色,被兩名捕快架著顫顫悠悠走進來,到嚴煜面前一松手,女娘直接宛若失去了牽繩的提線木偶一樣癱倒在地上。
“采藥女阿鴛,是你在醫館里打暈季掌柜并將她帶到這里來的嗎?”
她看上去中毒頗深,嘴角還掛著嘔吐過的津液,眼神渾濁無光。
“我……我對季掌柜并無惡意……梁大夫說季掌柜發現了裸蓋菇,一定會把這件事告到官府去。那裸蓋菇是我在山上采來的,如果東窗事發,我就要坐牢。所以他讓我把季掌柜打暈之后背出去,他說他會留在醫館里把那些蘑菇處理掉,這樣就算季掌柜之后帶著人來查,也查不到我身上來……誰知道我剛把季掌柜帶出醫館不遠,他追上來之后就連我也打暈,并給我灌了不知道什么藥下去。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原來她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梁之章利用,季窈心生憐憫,抬頭緩緩看向嚴煜。
“她是無辜的,嚴大人不要怪她!
“她是無辜,但她也是愚蠢的!眹漓限D過身,吩咐那兩名捕重新把阿鴛架起來,“你的罪,等你先活下來再議。只這件事后,若你還不能吃一塹長一智,你自己這條命,遲早也還會被你自己作死!
說罷他吩咐捕快把人帶走,轉過身來重新看向梁之章。
“事到如今,你已經沒有退路,把那孩子交出來,我可以保證你活到定罪行刑那日!
“休想!”梁之章抱著那名男童站起來,針尖幾乎要刺進男童的脖子,“我在這銀針上涂了加倍的藥劑,你們要是敢走近,我立刻扎進他脖子里送他上西天!”
“大膽!竟敢威脅我們知府大人!”李捕頭一聲令下,所有捕快即刻拔刀出鞘,圍著梁之章站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半圈,將他和男童包圍起來。
雖如此說,雙方對峙局面卻已經形成。
梁之章料定他們不敢輕易上前,雖然兩只手一只抱住男童,一只舉著銀針,時間久了難免力不從心,雙手止不住顫抖,但瀕死時刻對生的渴望和心頭暗藏的那份僥幸仍然讓他堅持與嚴煜做對,說什么也不投降。
鉆心的疼痛再一次襲來,季窈沒能忍住哀嚎出聲,嚴煜側目而視,看她表情應該又毒發了。
不能再拖了。
說時遲那時快,嚴煜突然伸手將其中一名捕快手上裝有罌粟止痛藥劑的白瓷瓶拿起來,朝著梁之章扔過去,眼看著瓷瓶就要砸過來,在他身邊石墻上撞成碎片,他說什么也舍不得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多年提煉出來的珍寶毀于一旦,便下意識伸手來接。
就在這電光火石一霎那,京墨立刻明白過來,松開季窈朝著梁之章撲過來,企圖將他手中男童救走。
梁之章接住瓷瓶之后同樣反應過來,拿著銀針就朝京墨的手刺過來,季窈拼死提起最后一口氣,單腳后蹬的同時運用身法調動輕功,朝著梁之章撲過來。
那銀針雖然沒有扎進京墨的手背,卻從季窈后背劃過,頃刻間留下一條長長的劃痕。
“嘶!鄙倥y掩疼痛,抱著救下的男童和京墨一起在地上翻滾幾圈,最終梁之章被收刀圍捕上來的捕快按倒在地,就此被捕。
“掌柜!掌柜!”
此時杜仲身上藥效已過,他起身撲到季窈身邊,將她抱在懷里,面色焦急。季窈蹙眉咳嗽兩聲,極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沒事……我沒事……咳咳咳……”
說話間,她側眸看向一旁,表情木訥的男童已經被救下,此刻正被幾個捕快又抬又抱的往外頭走去。她辛苦那顆懸著的大石頭終于落下,接著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猛然咳嗽幾聲,眼前一黑,在杜仲懷里昏了過去。
“掌柜!”
**
谷雨時節,龍都城中常有纏綿的細雨。
季窈耳邊傳來雨聲滴答,她艱難睜眼,卻瞧見頭頂是土黃色的山石。
這是哪兒?難道她還在山洞里?
她用力想起身查看,側目卻看見自己此刻正躺在冰冷僵硬的木板上,身體兩側被深棕色的木板擋住,四肢動彈不得。
這是什么?難道她現在躺在棺材里?
她死了嗎?!
不會的,一定是幻覺,要不就是她在做夢。四肢動不了,她張開嘴想要說話,拼盡全力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嘴唇機械式的上下擺動最終連一句“救命”都說不出來。
就在她萬分焦急之時,一張戴著面具的臉突然出現在棺材旁邊,嚇了季窈一跳。
不會又是梁之章吧?
她定睛細看,發現來人所戴面具并非此前梁之章戴的魁星面具,而是她此前似乎在夢里見過的另一種面具。整張面具偏豎長方形,紅面獠牙,頭上長角,兩條火燒似的眉毛尤其顯眼。
那人從棺材邊俯瞰季窈一陣,竟然伸手將她緩緩扶起來。季窈瞧見那雙將她抬起來的手纖長白皙,指甲尖端長而泛黑,顯然是修剪涂染導致,很明顯是一雙女人的手。她將自己扶起來之后,季窈終于看清自己確實坐在一具棺材里,周遭山壁石洞內掛滿五彩布條和鈴鐺,顯得十分詭異。
接著季窈面前閃過一道紅光,她再睜眼,發現戴面具的女人手上竟然捧著她之前見過的那件萬蠱蠶衣。只一點不同,此時的萬蠱蠶衣領口那一圈紅色石頭正閃閃發光,與之前杜仲和赫連塵所說真正的苗疆圣物完全吻合。
女人展開萬蠱蠶衣,將它穿在季窈身上,接著又把她扶回棺中躺好。
做甚?她不會要活埋了自己吧?
不要!
季窈死活說不出一句話,也動不了一點,只能眼睜睜看著面前女人吃力地將棺材板一點點蓋上。
完了,這回是真的要死了。
當眼前最后一點點光亮即將消失時,她急得快要落下淚來,陡然從睡夢中睜眼,瞬間從床上彈坐起來,大喊了一聲。
“不要!”
突兀的喊聲驚動屋外人,一穿戴頗為講究的年輕女娘推門進來,看著季窈滿頭大汗,隨手拿起床邊架子上巾帕以溫水打濕,走到床前替她擦汗。
“季娘子這是夢魘了?”
夢魘?
季窈回過神,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陌生的床榻之上。
水青的床幔,雪白繡翠竹的錦被,和面前陌生的女娘。
“你是……”
年輕女娘放下巾帕,重新在盛滿溫水的銅盆中洗凈,開口道,“我是彩顰,是嚴大人府上的醫女!
嚴大人府上,還是一名醫女?
“這里是嚴大人府上?”
“嗯。季娘子你昏睡三日,今日終于醒了。”彩顰點頭,將巾帕掛好以后扶季窈重新躺下,伸手去探她的額頭,“高燒也退下去不少,我這就去告訴嚴大人。”
“誒等一下……”
她話沒說完,彩顰已經提裙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嚴煜一身竹青色常服衣袂飄飄出現在窗外,他推門進來,隔著屏風溫聲開口。
“季掌柜可是醒了?”
這是他家,他怎么倒拘謹起來?
“嗯,嚴大人請進來說話!
溫潤的少年郎邁步進來,季窈立刻聞到他身上淡淡書墨的氣味。她重新坐起來,拉過被子蓋在肚子上。
“我怎么會在嚴大人府上?我的那些伙計呢?”
難道他們會放自己留在山洞里,見死不救不成?
嚴煜展平衣袍在床邊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目光平靜而澄澈。他今日沒有戴官帽,而是將頭發高束,以一條與衣袍顏色一樣的發帶挽起,金絲纏邊隨意的垂墜在他鬢發兩側,隨風輕輕翻飛的時候,自帶三分悠然自得的貴氣,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世家子弟。
“季掌柜身重劇毒,加上后背……傷在那樣的地方,斷不可讓尋常大夫醫治。恰好嚴某府上彩顰是從江南家中就一直跟在我身邊,醫術了得的醫女,我就擅自做主,將季掌柜帶回嚴府,讓彩顰為你醫治!
聽他的話,季窈動了動后背,果然感覺到后背脊柱位置應該是貼了傷藥,將手伸進衣裳內,能摸到那纏在自己胸腹上的布條。
彩顰從門外端了一碗湯藥進來,放到季窈床邊矮幾上,笑得溫婉,“季娘子較尋常人當真不同。你中的可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一品紅’,服下之后至多半個時辰就會毒發,加上你后背被那涂了罌粟的銀針劃傷,毒上加毒,換作旁人定必死無疑。可你送來的時候卻只是腹痛難忍加上高燒不退,我以解毒之藥嘗試替你內服加藥浴,沒想到你竟然逐漸熬了過來!
說罷她伸手去探季窈的脈,再輕輕按了按季窈胃部,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驚奇道,“如今看來,你不僅將那奇毒排了個六、七成,五臟六腑竟然也沒有被毒物腐蝕,彩顰行醫問藥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
這有什么?她的血還能解蠱毒呢。
對于自己如此特殊的體質,個中緣由她也不知,她只摸著自己癟下去的肚子,小心翼翼道,“那,我可以吃點東西嗎?我餓了!眲偛潘吐勔娡忸^有燒鵝和雞湯的味道。
“叫彩顰給你煮些白粥來!
“可我想吃燒鵝!
她鼻子倒靈。彩顰被她可愛的模樣逗笑,退到嚴煜身后不說話。嚴煜則是收回目光,將手里兩本看上去有些陳舊的書遞給她,聲線溫柔。
“毒素未清,自然是不能沾油腥的。這是我之前答應你,將家中祖父之前所寫養蛇的書籍叫人送來龍都,你閑暇之余,可以看看!
索要燒鵝未果,季窈接過書籍,床邊兩人便退了出去。
“都餓了三天了,誰要這時候看什么勞什子養蛇秘籍?我只想大吃一頓……”她癟著嘴,隨手翻開其中一本,卻不料一張巴掌大的小像從書頁里掉了出來。
她拿起來一看,畫上女子容姿冠艷,笑若春花,畫的不是季窈又是誰?
第119章 豐盈雪潤 走近些。
從嚴煜那里得到三本養蛇秘籍封皮泛黃,翻開內頁,里面不少字跡也已經被或是油或是水沁暈開,看不清楚。
季窈看那張從書里掉出來的小像面上卻經過特殊處理,表面摸上去光滑細膩,石黑的墨色還泛著鮮,一看便知是作畫之人十分珍視,才會給這樣巴掌大小的小像不惜烘上松油。
這是何意?嚴煜那廝偷偷畫了她的小像,如今又借贈書之名將小像送她?
難不成,這廝偷偷喜歡她,如今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借此機會告知于她?
這小子,平日里裝出一副斯文古板模樣,沒想到還敢同她遞此等物件,膽兒真肥。
想到這里,她登時睡意全無,坐在床上反復翻看那三本書,恨不得逐頁查找,看能否找出更多嚴煜可能夾藏其中的其他東西,像是情書、信物一類。
彩顰端著白粥推門進來,嚇得季窈趕緊把書合上,末了還不忘把那張小像單獨收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
“季娘子,進些白粥罷!
那白粥別說是端進來,就算此刻已經被彩顰從碗里盛起一勺喂到少女嘴邊,她都連一絲米糧面食的香味都沒聞著,著實寡淡。
礙于和彩顰不熟,也不好多奢求什么,比不得在南風館里作威作福,季窈吃了幾口白粥,想起懷里的小像,略停下吃粥,開口問道,“彩顰,你家公子……就是嚴大人,他平日里作畫嗎?”
“畫的!辈曙A以為她是嫌粥燙口,一邊用勺子在碗中輕輕攪拌,一邊回答道,“公子平日里雖公務繁忙,閑暇之余仍舊喜好詩書、墨畫,一月中若能得一到兩日旬假,他基本都關在書房里,任誰來邀都不出去!
“那……他平時都好畫些什么?”
“山水、花鳥!辈曙A又盛起一勺白粥喂到季窈嘴邊,示意她喝下去,“公子畫的江南水鄉最好,他書房大門正對著的墻上就掛著一幅江南春景圖呢。”
季窈乖乖喝下白粥,生怕自己問太多、太明顯,會引彩顰起疑。
若是自己一廂情愿,單方面以為是嚴煜喜歡自己,結果問下來道是那嚴煜喜歡畫人,自己只不過是他千百張美人圖中小小一隅就丟人了。
“還有呢?你沒看見過他畫人物嗎?美人春睡、月下嫦娥什么的。”
“沒有,除家中老爺四十大壽那年,公子為老爺夫人畫過一張像外,我還從未見公子為其他人畫過像。他畫人畫得不多!
這樣嗎?想起那張小像,說到底還是有些見不得光,她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放棄了將那小像拿出來給彩顰看。
到了晚上,季窈又睡了一覺醒來,睜開眼瞧見虛掩的窗戶外月上高樓,皎皎似玉。通透的月色下,季窈又瞧見那個高瘦的身影一身玉白長袍走到她房門口,卻在門口踟躕徘徊一陣,遲遲聽不見他敲門的聲音。
“是嚴大人嗎?我已經瞧見你了!
聞言,門口身影先是頓住,接著目光左移看見稀開一縫,月光剛好穿過縫隙照在季窈白凈的臉上。四目相對,嚴煜眼中閃過一絲尷尬,隨后清了清嗓,伸手推門進來。
“我以為季掌柜已經睡下!
季窈沒趣兒地靠在床邊,抬手去扯床幔上的穗子只當頑耍,沒什么精神回答道,“這已經是我今日睡的第三覺了。人都給睡疲乏,哪里還睡得著。”
說罷她余光看一眼還站在屏風外的少年郎,心里頭起了波瀾,“你來找我,是有什么話同我說?”
“嗯。”屏風外那道挺拔的身影略側過面向窗外,溫聲道,“梁之章的案子已經審理結束,阿鴛、王伯玉和山洞里那名和你躺在一處的孩子,三人身上的毒都已解,只是阿鴛體內毒素太重,無力回天,如今雖撿回一條命,嗓子卻被劇毒腐蝕,今后再說不出話來。我想著你養病期間,心中多少惦記此案,便想著還是來告知你一聲!
能活著已經很好。她還年輕,以后還會有漫長的歲月等待她去摸索。
“多謝嚴大人記掛!彼挠胁桓剩孟駪牙锬菑埿∠翊丝陶谛乜谧茻频模凵窈薏坏么┻^屏風要將嚴煜此刻臉上的表情看得分明,“就只這一樁事要說嗎?”
等她養好病離開,這呆子的小像豈不是白畫了?
屏風外的人也明顯被她這個問題問住。他想起兩人孤男寡女,深夜獨處一室,心中這么多年恪守的禮教與約束又涌上心頭,濃睫微動說道,“啊,季掌柜大病未愈,這窗戶怎么還開著,若是被風撲著豈不是病上加病?”
說罷他伸手關窗,重新退到屏風后,“我會吩咐彩顰再仔細些,夜已深,季掌柜早些歇息,嚴某告辭。”
說他是個呆子還真是呆子,剛剛才說了她睡不著,這會子還叫她早點歇息,不是客套話就是沒話找話。
季窈沒了耐心同他咬文嚼字,干脆一拍被子,軟著嗓子開口道,“哎呀你走近些說話嘛,站這么遠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我不是……”
“你進來!”
她一聲令下,倒像是把他架在當場。嚴煜收回目光,猶豫片刻后從屏風外走出,背對著月光站到季窈床邊,拉過凳子坐下。
人雖然進來了,話卻是沒有的。嚴煜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他以為季窈有話同他講,只是垂眸看著地面,等待少女開口。
換做往常,季窈心里想到什么當即就說了,從來都不曾拖泥帶水?膳錾蠂漓线@樣的書呆子,她若直直白白亮出那張小像質問于他,說不定立刻就會被他否定,自此再不提起。
她想了半天,從枕頭底下摸出那三本養蛇秘籍,支支吾吾道,“書、書我看了一點,還發現里有夾帶幾張看不懂的圖,就想問問嚴大人你……你……”
“我記得祖父的書里并未畫圖,是否季掌柜錯看?”說完他朝季窈伸手,示意她將書交給他。
他答得如此坦蕩,竟連一絲猶豫也無。季窈蹙眉也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下去,把書卷成一團緩緩遞過去,“好、好像畫的是個姑娘……”
嚴煜接過書卷,幾番來回翻看都沒發現里面哪一頁上畫了姑娘,倏忽間一抬頭卻瞧見季窈低頭羞赧,女兒家嬌憨之態盡現。
時近入夏,氣候愈發炎熱起來。
她剛睡醒,肩上那件淡黃色繡百柳圖案細絲薄衫之下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綢衣,恰似那日他無意間在衙門三堂后書房里,撞見她換衣服時女娘手里拿著的那件衣裳。
記憶中少女豐盈雪潤的身段一閃而過,激得嚴煜腦子“轟”的一響,一股熱流涌上鼻腔。
季窈看著他突然從床邊站起來,將頭高高仰起,十分不解。
“嚴大人在看什么?”
“我沒看、我什么也沒看到!”
他在說什么?
冷靜下來,嚴煜有些懊惱。如此說話,難道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自感狼狽,低下頭將書卷放回季窈床榻邊,心中陣陣漣漪,遲遲未平。
“書中并無什么姑娘的畫像,想來季掌柜尚在病中,眼花所致也未可知。你這幾日就不要費心看書,等好了再看罷。嚴某就先告辭!
不等季窈開口,他先一步逃難似的起身退出,關上門離開。留季窈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走就走嘛,還把她留著透氣的窗戶關了,這屋子又空又大,她如何睡得著?
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氣來,季窈下床重新將窗戶打開,復坐回床上,將懷中小像掏出來置于月光下細看。
“你到底是何用意,與其藏著掖著,倒不如干脆說來我聽聽?”
“你倒是說話,呆子。”
夜色漸漸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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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季窈尚在睡夢中吃著自己日思夜想的燒鵝,幾下“鐺鐺”的敲門聲將她從放滿美味佳肴的餐桌邊強行喚回。少女揉眼,自覺身子酥軟之余,肚子又餓。
“進來!
彩顰推門進來,瞧見季窈鬢發蓬松,懵懵懂懂的嬌憨模樣,笑得促狹,“季娘子,南風館里的人都入府來瞧你了!
“真的嗎?”她早就想念商陸、楚緒和三七他們,聞言又從床上坐起來一些,揮手示意她把人放進來,“趕緊讓他們進來。”
楚緒和商陸走在前頭,蟬衣、京墨和三七緊隨其后,剩一個杜仲不情不愿走在最后。
“掌柜!”楚緒一看見季窈便淚眼婆娑撲到床邊將她雙手握住,感受到這雙手瘦骨嶙峋,較從前軟軟綿綿的摸起來手感不知差了多少。再看少女面色,雖氣色尚可,兩頰卻是沒肉,往日珠圓玉潤的富家小姐模樣如今倒真成了那弱風拂柳,一吹就倒的病弱美人,還是紅顏薄命的那種。
“掌柜,你受苦了!
“是啊。”她一拍楚緒的手,暗自神傷起來,“喝了四五天白粥,一點油水不讓沾,我都快成神仙了!
“噗!北娙藳]想到她所謂的受苦原來是指這個,商陸一時間沒忍住笑,走上兩步來到季窈床邊,溫聲寬慰她道,“等掌柜病也好了,傷也愈合了,我日日給你買醬豬肘和羊肉韭餅吃。”
“我要吃燒鵝!
“好。”
“就現在!
“那不行!倍胖倮渎曢_口,從眾人身后走出來,看見季窈不過短短數日就瘦如此多,眼中雖閃過一絲心疼,嘴上卻仍是不饒人。
“病好之前,嘴饞的毛病也一并改了。否則吃出什么問題來,日后少不了還是我們照顧你!
看季窈白眼快要翻到天上,楚緒耐著性子開口說道,“想吃什么回家吃去,掌柜,你跟我們回罷!
?嚴煜的真心話還沒套出來,這就要她離開嚴府了?
方才還肆意乖張的少女一下子拘謹起來,她低頭揉著被子,沉默一陣后小聲開了口。
“我不回!
第120章 婚喪嫁娶 趁他低頭吻住他。
一聽到她說不回,其他人尚在愣神,杜仲直接一個冷眼甩過來,臉面覆上一層霜雪似的冷下臉來。
“如今這知府大人的府宅住慣,嫌棄南風館院小廟小,裝不下你這尊大佛了是嗎?”
“亂七八糟說什么呢?”季窈自知心虛,表面上還是裝得煞有其事,“人家給我治病的醫女說了,我體內毒素只排掉了六、七成,每日內服外用一樣都不能少。出了嚴府,我這毒幾時能解干凈尚未可知,日常起居少不得還要你們分心出來伺候我,何苦來呢?既然嚴大人這邊有人能騰出空來照看我,我便等到痊愈之后再回豈不是更好?”
她說得頭頭是道,杜仲卻分明瞧見她臉上浮現一抹愧色。那是她平時說謊之后常有的表情,他再了解不過。
當著南風館眾人的面,杜仲許多話說不出口,只能與季窈四目相對,企圖用眼神跟她拼個你死我活。
京墨在一旁將兩人一系列表情和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低頭淺笑兩聲轉過身,招呼眾人先退出去。
“看來掌柜和杜郎君還有話要說,我們就先回了。”
商陸鬼靈精似的,見狀也接過話頭說道,“對啊,今天要采買的清單尚未列出,我得趕緊回去了,走罷走罷!
等所有人退出去,杜仲氣頭也算過去,轉過身來對著床上的少女沉聲問道,“你就是舍不得離開那個小白臉是不是?”
沒有搞清楚那張小像的來歷,季窈本來就煩。聽完他這話明顯夾帶著對嚴煜的偏見,她干脆仰起頭,一點也不客氣地說道,“整天就只知道管人家嚴大人叫小白臉,那你呢?你這張皮相歷來是南風館迎來送往二十幾個美貌男倌里拔尖兒的美人面。見過你的人誰不說一句男生女相,傾國傾城?嚴大人若是小白臉,你比他大兩歲,你就是大白臉。
再者我方才都說了,體內毒素未清,須得日日內服解毒湯藥外加藥浴泡澡,我不在這里洗,難道回去你幫我洗?”
可她方才臉上愧疚之色一閃而過,分明就是隱藏私心。杜仲被她懟得怒氣上涌,想了想又回嘴道,“尋常人受了人家恩澤都是小心翼翼、感恩戴德,你倒好像賴在這里不走還頗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一樣,真是不知羞。”
好哇,越說越過分,她竟成了不知羞恥的癩皮狗了。
季窈掀開被子從床邊站起來,將頭高高仰起,順帶挽起袖子,努力將自己被藥浴泡得藥氣十足的胳膊舉到杜仲面前。
“你自己聞聞,我身上這些氣味重不重?我到底怎么中的毒,是不是你聽信梁之章的話,喂了他給你的毒藥給我吃,我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只說我不懂感恩戴德,你呢,你心里又有過哪怕一丁點對我的愧疚,有打心眼里在這件事上覺得對不起我嗎?”
“我怎么沒有!?”
幾乎是用吼的說出這一句,杜仲平復心神后,心中苦澀。
她身上濃郁的藥氣晦澀難聞,衣袖之下露出的胳膊更是細得嚇人。杜仲不想再繼續說下去,看著她消瘦的臉蛋又是心疼又是煩躁,干脆將手從背后伸出來,把拿在手里許久的一個包袱隨手扔在矮凳上。
那是什么?他還給自己帶東西了?
藍白色布包將散未散,露出里面她平日里愛看的幾本話本子一角來。季窈后知后覺,明白他這次來還給她把這些都帶來,想來也是怕她病中寂寞無趣。
“我、我知道你找梁之章要解藥是好心,喂給我吃是無意……”
“不必再說了,”杜仲氣極起身,假意拍拍身上灰塵轉身就走,“掌柜既然留戀嚴府,就在這兒待著罷,南風館那邊自有我和京墨看著,不勞你操心!
這話說的,她是掌柜,她不操心誰操心?
“話不是這么說,誒你別走啊……”
杜仲甩手走出來,剛到門口就看見嚴煜站在門外,模樣像是候在門口多時,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兩人方才的爭吵。
杜仲懶得再開口,竟連登門拜訪的基本禮數也不顧,白嚴煜一眼就匆匆離開。
眼看著杜仲氣急敗壞而去,季窈自己也一肚子火。
余光掃到那個藍白布包袱,她頓住一陣,想了想還是伸手把包袱拿起來。
將包袱放到膝蓋上打開,里面除了她平日里愛看的話本,還有一些她沒看過的話本,光看名字就知道與她平日里看的《碾玉觀音》、《鬧樊樓多情周勝仙》類型相似。
不光如此,里面還放著一牛皮紙包,打開來是一些時興的干果蜜餞,棗糖瓜條。她拿起一根糖冬瓜放進嘴里嚼兩口,沁潤酥脆又清甜爽口。
杜仲那廝,要是沒長嘴或者像蟬衣一樣是個啞巴,就完美了。
嚴煜推門進來,正巧看見季窈坐在床邊吃糖。她看見嚴煜進來,像個犯了錯被抓住的孩童,下意識趕緊把手里剩下的半根糖冬瓜塞進布包里,吞吞吐吐道,“嚴大人,方才我那些伙計多有冒犯,還請大人多見諒!
“無妨,”嚴煜展炮在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眼神有些閃爍不定,“他們也都是為你著急。擔心你在我這里得不到很好的照顧,想著要把你接回去,理所當然。”
這句話聽著客套又疏離。嚴煜一副欲言又止模樣,看了看季窈的臉又說道,“還有一事,雖然我知道季掌柜你若知曉之后必定心里難過,但此事你一直參與其中,我覺得你還是有知曉的權利。”
說得如此嚴重!昂问?”
“之前季掌柜不是疑惑,為何莫子衿的鬼魂會引導小鬼兒踩中捕獸夾?我這幾日審問梁之章關于七年前殺害莫子衿一案的細節才得知,他曾經在山洞之后騙莫子衿為其試毒、試藥之時,給他買了那會響的蹴鞠作玩具,后來他發現梁之章還打算對其他男童動手的時候,就打算用那蹴鞠將那些孩子引出去救走,被梁之章發現之后才對他起了殺心。
所以,莫子衿的行為與其說是引導小果兒踩捕獸夾,我更愿意相信,他哪怕死了,都還在想著從梁之章手上,用蹴鞠把那些孩子救下來。小果兒被捕獸夾害死,只是個意外!
“原來是這樣!奔抉郝牭眯睦镫y受。不過事情已了,相信他的游靈應該已經安心離去。
這時,已經找不到其他話題再說的嚴煜突然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朝季窈稍稍彎腰行禮,表情嚴肅得像是在審案一樣。
“季掌柜,其實我來,是有話要說!
還有什么話?不會是要趕她走吧?也好,如果他真開口讓自己離開,那正好說明那張小像絕非他心儀自己所畫,也就談不上什么追根究底了。
“嚴大人但說無妨!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左手放在身前握成拳,看著季窈鄭重而嚴肅地開口說道,“我尚無心上人,亦沒有女娘對我傾心相付,若季掌柜有意嫁我,我也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他看似鄭重其事的一番話,實則差不多快要把季窈給氣笑,她再一次從床邊站起來,朝嚴煜走近一步,臉上帶著可怕的笑容,“可以娶我?什么叫我有意嫁給你?你從哪里看出來我想嫁給你的?”
怎么前一刻她還在想著如何試探嚴煜贈她小像背后的緣由,下一刻她就成了倒貼探花郎,逼得人家卿卿公子按頭拜堂成親的深閨怨婦?
嚴煜被她炙熱目光盯得心里發虛,稍稍側過臉去,聲音低下去。
“那日在衙門誤看你身子一事,確實是我不當心。看光季掌柜身子一事不假,我若再裝沒看到,真真就是做禽獸。既然季掌柜留在府上,想來應該就是在等我的確切答復。家中尚未為我尋摸親事,我亦沒有心儀之人,不存在之前與季掌柜談過的那些個特殊情況。所以……”
“所以你就以為,我留在嚴府是想等你開口說要娶我?”
婚喪嫁娶,在季窈心里一直都是十分嚴肅且重要之事,否則她也不會在意識到自己對南星并無深刻的愛意之時就果斷選擇與他分開。
兩個不相愛或者不合適的人若強行在一處,往后余生必定如地獄般煎熬。
當初與赫連塵結合,也純粹帶著三分昏沉七分懵懂。那時候若她能像現在這般清醒,說什么也是不會嫁給他的。報恩可以,吃苦受罪、賺金賺銀,她都毫無怨言,只感情一事,她無論如何不能屈就。
季窈看著面前玉質金相的白面書生,知道他這樣看待自己,心里越想越氣,叉著腰問道,“嚴大人當真愿意娶我?”
他既然敢來問,必定是下定了決心?伤麤]想到她會順著自己的要求往下問。
愿意嗎?他應該是愿意的罷。曾經他也向往能找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攜手同行,季窈雖然尚未與自己心意相通,可保不齊婚后兩人也能琴瑟和鳴呢?
“愿、愿意。”
“呵,你若真的愿意,在回答我的時候就不會如此吞吞吐吐了。”季窈嘲笑道,嘆一口氣又坐回床邊,拿被子把自己罩住,眼神打趣地看著面前拘謹萬分的嚴煜。
“你可知道娶我過門,都要做些什么?首先我倆得拜天地,裝出一副高興得不得了的模樣,對著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喜歡的和不喜歡的人都笑一遍。接著你要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灌酒,哪怕稍稍喝得慢些,都會有人說你這親結得不夠誠心;再然后你要和我入洞房,洞房知道吧?兩個人脫光了衣服抱在一起,哪怕你身上酒氣熏人,我身上衣服里三層外三層,頭上鳳冠拆上半個時辰都拆不掉,是你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想看見你,饒是如此咱倆也得順應吉時睡在一張床上;再然后還有生子、探親、柴米油鹽、生老病死。一旦你娶了我,這一切的一切就都和我扯上干系,你仔細想想,你這心里,可還愿意嗎?”
季窈一下子說太多,直接從給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郎送到生老病死那一步。嚴煜被她問得說不出話,心里也開始反思自己就這樣輕易地提出要娶她是否太過草率。可話已經說出口,嚴煜讀了再多書,說到底骨子里也只是個男人,撐死也要面子。
“我既然說了要娶你,這一切的后果我自然承擔得起。季掌柜你且放心,我早在入朝為官之時就給自己定下規矩,努力迎合官場內這些俗事俗人,何時該笑,何時該喝酒,我還是知曉一二。再說那洞房,我……”
“哎呀我跟你說不清楚!
果真是個木頭!季窈干脆從床上爬起來,雙膝跪在柔軟的床榻上,勾勾手指示意嚴煜靠過來,“你過來。”
做甚?
嚴煜腦子尚在思考如何解決洞房時身上酒氣之事,聽她話直愣愣地靠過來。季窈趁其不備,拉過他的衣襟,接著傾身上前,湊上去將他唇瓣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