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莫子衿 “嚴大人找人調查我?”
剛下過一場春雨的龍都城中,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嚴煜剛整理完三名苦主的狀案詞,起身到窗前準備將窗戶關上,就看見一抹粉色的身影急匆匆走進府衙內堂。
“季掌柜?”
她左手提起裙擺一路疾走,右手還擒著一把濕透的油紙傘,看見嚴煜站在屋內,少女隨手將傘立于門邊,邁步進去。
“嚴大人,聽我館里小廝傳話回來,衙門里又來了三個報孩童失蹤的苦主,如今可都派人去找了?”
看少女神色迫切,因為小跑的緣故面頰泛紅,正朱唇微張,低聲喘息。嚴煜莫名想起那晚來接她的那名白衣郎君冷漠譏諷的臉,關于三個孩童的情況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季掌柜館中小倌說得不錯,這些到底只是衙門的事,與季掌柜無關。嚴某亦沒有告知的必要。只一句,案子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請季掌柜回罷。”
說罷他轉身,拿起桌上狀詞準備離開,被季窈一個箭步攔在門口。
“嚴大人此言差矣。整件事起因經過我皆參與其中,且不說小果兒的尸體和那蹴鞠都是我找到的,我館中伙計因為這件事還廢了一只腳。若背后的兇手只是愛捉弄人的惡鬼,解除他的邪念以保其他再上盤龍山人的安全是嚴大人你的一方責任也就罷了,可如果兇手是人,那我就一定要把他揪出來,為我館中伙計報仇。”
少女一番激昂陳詞將嚴煜觸動,他低頭看一眼季窈,遞上手中寫滿字的卷紙。她顧不上坐下,站在房中一頁頁看起來。
“都是年齡在七八歲左右的男童……這個住城東,這個怎么住城北?”
除年齡外,失蹤男童幾乎沒有相似之處,口供單獨有問到男童父母,三個孩子是否曾去過盤龍山,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去過,或者不清楚。
那住城北的人家與盤龍山距離遙遠,哪怕是坐馬車都要花上半個多時辰,以七八歲孩童的玩耍范圍和腳力,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到這么遠的地方玩耍。
口供的最后,寫到三個孩子的失蹤情況也大不相同。有出門上書塾未歸的,也有替家里人上街買米面就沒看見回來的,還有一個同小果兒情況類似,都是在家中人忙碌之時悄悄溜出家門,之后便再沒了消息。
嚴煜負手而立,站在季窈身邊看著她專注的神情,語氣清朗,“前兩個苦主相識,昨日一同到衙門報的案,我已經派人去將那盤龍山腳和山腰處小孩子能去到的地方又搜了個遍,并未發現什么可疑之處。為防止小果兒和南郎君的情況再次發生,我也命人將山上所有捕獸夾拆除,并吩咐附近獵戶,近日不要在山中放置捕獵野獸的夾子,以防有孩童誤踩受傷。”
他倒想得周全。
“可若不是意外走失,而是被人挾持帶走,豈不是一點關于賊人的線索都沒有?”
“不排除這種情況。”郎君面對季窈在太師椅坐下,如畫的面容隱在背光的陰影里,看不出情緒,“這三位苦主已經問過,最近都沒有與人結仇,惟今之計,只好等小果兒的爹娘來領尸體的時候,再向他們問詢一番。”
說起這事,季窈腦子里立刻浮現當初池子意的爹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畫面。要他們倒衙門來領取自己孩子的尸骨已經是極其殘忍的事,還要接受官府盤問,懷疑他們的孩子是被仇家所害。杜娘子看上去就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瘦骨嶙峋,臉上有皮沒肉。她如何能承受得了?
季窈沉默著在嚴煜身邊坐下,正想著再問問其他,兩人身后一個官差匆匆跑進來,抱拳在門口大聲道,“稟大人,畫像上男童的人家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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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季窈掀開簾子看出去,發現他們正在朝城東方向而去,而距離盤龍山最近的城門,就在東門。馬車拐進一處隱秘的胡同里,路過三兩青磚黛瓦的小院之后,在一棵梨樹邊停下。
嚴煜和季窈走下馬車,四個官差引他們往梨樹后那戶人家走去。
“怎么不把人直接帶到衙門來?”
李捕頭聞言轉頭,看季窈一臉真誠,方知她是真心發問,而非在嚴煜面前故意挑撥,便略躬身答來,“大人吩咐過,對待百姓不要過于強硬。我們找上門的時候那莫老三還在家中照顧自己病重的妻子,脫不開身,是以……”
原來是這樣。
嚴煜并未在意這些細節,淡淡然揮手示意他不用太過在意,“無妨,來看看也許還能找到其他線索。”
敲響墨黑色木門,來開門的是一高大壯漢,李捕頭介紹完嚴煜后,他便好聲好氣的將門打開,引眾人到門廳坐下。
“有人認出,我們近日在找的這畫像上的孩童是你家孩子。”畫像遞到男人面前,他立刻瞪大雙眼愣在原地,眼神掃過嚴煜又在周圍官差身上環視一圈,落回地上。
“是,畫像上這孩子與我家小孩莫子衿有九分相似,可他已經失蹤七年了啊!”
“失蹤?!不是死了嗎?”她看見的是游靈,那說明那個叫莫子衿的孩子一定死了。可是他怎么會這么說呢?
嚴煜臉色沉下去,一拍凳子沉聲道,“把你知道的統統說出來。”
原來莫子衿原本不姓莫,姓于。八年前,六歲的于子衿跟著娘親陳夫人到龍都投親,不料親友早已不知去向,幸而母子二人被莫老三碰上,接回家中照顧,一來二去兩人互生情愫,結了夫妻,于子衿便改名認了莫老三做爹。同一年,莫子衿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陳夫人雖然患上頑疾但好在莫老三身體強健,靠著在外賣苦力也能掙不少錢,四口之家還算溫馨和睦。
“子衿滿七歲之后我便送他去了最近的書塾,想著半工半讀,好歹能學些知識,若是能讀出個名堂來,中個舉人之類,也算是給莫家祖上添彩,以后子子孫孫都可以走上文人仕途。誰成想自從他開始念書,整個人一天到晚都沒精打采,書背不出來,字也練不好,成天就知道和書塾里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一起到處頑耍。我那日不過說了他幾句,完全沒想過他負氣出走以后就再也沒回來……”
季窈聽出里面的貓膩,開口問道,“他們玩的是蹴鞠嗎?”
莫老三被問住,皺著眉頭想了好久才支支吾吾說道,“似、似乎是的,以前在門口胡同里看見他們玩過一兩次。”
“那蹴鞠里頭可有鈴鐺,踢的時候會發成聲音?”
“啊……有、有的。隔著門響個沒完。”
看來那蹴鞠果然是游靈的,那小果兒會把手伸進捕獸夾,就一定跟這個叫莫子衿的小孩游靈又關系。
李捕頭接過話頭,正做一些日常問詢,門廳右側的房間里突然傳出女人的咳嗽聲。莫老三趕緊起身,朝坐在主位上的嚴煜彎腰抱拳,“拙荊病重,實在沒辦法下床來見大人,還請大人見諒。”
說話間,他還不停轉頭朝右側房間看去,模樣十分著急。
“無妨,你好好照顧你的妻子,若是想起什么與你家小兒有關的人或事,記得往衙門傳信。”
問詢結束,嚴煜起身帶著季窈走出門廳,剛到大門口,一身著藏青色短衫,模樣看上去青澀稚嫩,約莫只有七八歲的少年跨步進了院子,看見家里突然出現這么多人也是一愣,直到莫老三送出來后他才稍稍回神,朝莫老三鞠躬,“爹爹。”
這就是游靈那同母異父的弟弟?若是莫子衿沒死,就該是已經十歲有四的大孩子了吧?
季窈還沒從看見小孩的恍惚中回過神,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人。
“梁大夫?”
來人正是濟世堂藥師梁之章。他提著藥箱站在門口,院子里烏央烏央全是人,也有些怔愣。嚴煜那身絳紫色官袍十分好認,加上四個官差在側,他反應過來,恭敬朝嚴煜行禮。季窈一看都是老熟人,也不見外,徑直走到梁之章面前,開口問道,“梁大夫來這里做甚?”
梁之章已經習慣她會問出一些無腦的問題,耐著性子正準備回答,莫老三趕緊迎上來,示意梁之章進右側陳夫人房間,“梁大夫是來給拙荊看病的,這邊請。”
剛走兩步,梁之章又好像想起什么,轉過頭來看著季窈,“今日記得來濟世堂換藥。”
從莫家走出來,少女左顧右盼,神魂還游離在外,嚴煜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季窈的眼神帶著贊譽,“方才季掌柜問的幾個問題恰到好處,該如何查,我心里已經有數。接下來我會派人去盤龍山搜尋莫子衿的尸骸,如若順利,到時候再讓李捕頭給你帶話。”
嗯?他怎么知道莫子衿的尸骸在盤龍山?
“你怎么知道……”
俊逸郎君溫潤一笑,眉眼間神韻讓人看來如沐春風,“季掌柜在這龍都城中所辦幾件案子嚴某有所耳聞,知道游靈只能在自己尸體附近不遠處出沒。雖然時隔七年,尸體應該早已化作白骨,但季掌柜既然是在盤龍山上看見的他,只能說明他的骸骨就在山里。”
不對,偌大的龍都城里,奇人異事每天都在上演,她到南風館將近一年,就連簋街上的商戶尚不是所有人都認得她,嚴煜初來乍到,又不常在外行走,如何能知道她那些事?
少女瞇縫雙眼,朝嚴煜走近一步,“嚴大人找人調查我?”
她直言不諱,嚴煜面不改色,“知根知底,方可用人不疑。”
這回答倒讓她十分滿意。這個嚴煜,她真是越看越順眼。
“好,那我就先走一步,回館中靜候嚴大人好消息。”
第102章 他的名字 養只小老虎,叫季窈
傍晚時分,日落灑金。
季窈回到南風館,剛好看見杜仲將一封書信交給布衣小童,湊上前好奇道,“杜郎君想念家人了?”
男人斜她一眼,拂袖轉身。
“某人不是對自己的身世之謎念念不忘?我畫了你的畫像給苗疆人送去,看還能否找到認識你的人。”
“真的!?”季窈沒想到他竟然會主動替自己著想,欣喜若狂拉住他的袖子跑到他面前,兩眼直冒金光,“還有可能找到認識我的人嗎?”
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收起利爪,小貓咪似的看他。
杜仲低頭盯著那雙抓住自己的手沒有答話,反過來拉起她往外走。
“去濟世堂換藥。”
她沒有第一時間站穩,跟在他身后步伐踉蹌,“可是梁大夫現在尚未回呢。”
“你怎么知道?”
“我和嚴大人去查案的時候看見他到外頭出診。”
又是那個嚴煜。
剛走出門外,杜仲放開她,兩人就這樣迎著夕陽面對面站著。季窈知道他又要說自己整天不著家,只知道跟著嚴煜四處跑,聲線放低解釋道,“城里又有不少小孩失蹤,大家都懷疑是有人故意做的。我還不是為了給南星報仇,才想著去幫忙……”
“為了南星”無可厚非,饒是他心里如今生出幾分不樂意,也無話可說。但是為了南星去找那個小白臉,他無論如何做不到心平靜氣。
“看掌柜對他、對那個衙門頗多留戀,不像是惦記苗疆親人的樣子,不如我把送信小童追回來,趁信尚未送到驛站之前讓他把信還給我。”
“別別別,”季窈恨自己沒出息,明知道他在威脅自己仍然只能選擇妥協,“館里每日采買和營業之時我一定會跟大家在一起,努力當好這個掌柜的。其余時間……衙門我盡量少去,旨在破解謎題,找出真相,到時候若是幫游靈完成心愿,能再助杜郎君你一臂之力,豈不雙贏?你說好不好?”
杜仲生得高大,季窈只能抬頭仰視他,目光閃爍間帶上哀求,看上去柔弱可憐。郎君被她這樣赤裸裸的目光盯一陣,耳垂悄悄紅了,別過臉嘆氣,然后徑直轉身繼續朝濟世堂走去。
“去濟世堂等。”
**
燭盞從酉時三刻燃至亥時,季窈趴在桌子上都睡了一覺,梁之章才從外頭回來,將藥箱放在桌上,發出“咚”的聲響將她驚醒。
“今日倒準時。”
在少女對面坐下,梁之章熟練地拆布清創,消毒擦藥,醫館里一時安靜,落針可聞。
睡醒起來,季窈自覺腹中空空,空閑的那只手摸了摸肚皮。杜仲余光掃過,淡然起身,不一會兒從外頭回來,手里多了幾個豆皮卷。
還沒等杜仲手里這個吃完,季窈已經將剩余幾個全部塞進肚子,手上傷口也已經處理完畢。梁之章吩咐下人把余物端走,起身洗手。
“季掌柜今日怎么到那莫家去了?”
這當然要問他自己啊!
她填飽肚子,心情也跟著好起來,隨口答道,“那還不是多虧了梁大夫你。是你回憶起莫子衿來過你的醫館,衙門派人就在你這醫館附近挨家挨戶的問,兩天不到就把他家里人找到了,說起來我們還要好好謝謝你呢。誒對了,你今日不是去他們家給她娘親看病,怎么會沒有想起來呢?”
梁之章聞言頓住,片刻后明白過來,繼續低頭洗手,“或許在莫家也見過吧,不過早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記不清了。”
他擦凈手轉過身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從蒸騰的熱氣中輕抬眼皮,隨口問起他們今日為何會找上莫家。聽季窈一點點說來,面前人目光漸漸銳利起來。
“莫老三就沒同你們說起,他當初把那個孩子帶出去賣掉,后來又被那孩子自己悄悄找回來的事?”
什么?!
這次換成季窈驚呆,她好像聽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話,“噌”的就從板凳上站起來,站到梁之章面前,杜仲臉色也凝重起來,看著梁之章一言不發。
“梁大夫可是知道什么內情?”
“呵。”梁之章冷笑一聲,開始講起他這些年給陳夫人看病,從她口中得知的一些事情來。
陳夫人當年之所以會帶著子衿不遠千里來到龍都投親,是因為其夫君生性好賭,嫁過去不到三年將家中值錢的家當敗個精光。當初莫老三愿意收留她們母子兩,也不過看中陳夫人容姿艷麗,算得上傾城佳人。自從兩人生下莫子衿的弟弟之后,好日子才過一年,就被子衿的生父找上門來,開口閉口就說莫老三強占民婦,讓莫老三要么給錢留人,要么他就此告到官府,要莫老三人財兩失的同時,恐還有牢獄之災。當時莫老三被逼得沒法,只能東拼西湊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了那賭鬼,卻不想就此種下禍根,那賭鬼三天兩頭就以看自己兒子為由找上門來,順便再找莫老三和陳夫人要錢。
為此,莫老三的性格慢慢從憨厚老實變得喜怒無常,稍有不如意就對著子衿拳打腳踢。子衿知道自己不是他親生,寄人籬下又有個不逼死他們不罷休的親爹,承受莫老三再多拳腳也只能忍氣吞聲,連哭都只敢躲到門外去哭。
后來有一次,那個賭鬼又找上門來,賴了半天找陳夫人拿了一吊錢罵罵咧咧離開。莫老三回來以后喝了很多酒,陳夫人聽他一個人嘀咕,說什么“死了才好,死了他就不會上門來騷然我”之類的氣話,第二天子衿出門以后就整整三天沒有回來。她官也報了,漫山遍野、街頭巷尾也找了,都沒找著。
直到第十天傍晚,子衿衣衫襤褸地出現在門口,看見她氣若游絲地喊了聲“娘”就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她那幾天忙里忙外,又要照顧弟弟又要照顧他,等他醒過來,私底下才悄悄提起是莫老三四日前借著帶他上街買糖人的理由將他哄騙出去,打暈之后套上麻袋,不知道被賣給什么人。他好不容易掙脫看守,一路上又累又餓,輾轉吃了很多苦才找回來。
陳夫人有苦難言,饒是心里再難受,表面上也只能忍住不開口。一來二去,內心郁結成疾,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
“太過分了!”少女拍案而起,眼睛里快要冒出火來,“這種人也配當人家夫君、做人家爹?我呸!禽獸不如,畜生!他七年前既然能做出賣掉子衿的事情來,那如今他再對這些小孩下毒手,也不是一點可能也沒有。”
杜仲在一旁也算是完全聽明白,低頭略整理衣襟,淡然開口,“他當初選擇賣掉子衿,其背后根本原因在于那個賭鬼生父。與如今四件孩童失蹤案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截然不同。且如果真是他做的,為何中間相隔七年?我勸你再好好想想,不要妄下定論。”
這杯茶喝完,梁之章起身走到門口準備打烊,面容上波瀾不驚,“說起來,老夫這兩月替陳夫人看病的診金他們尚未給我,往年都是每月結清的。看陳夫人纏綿病榻,我也沒好追問。”
季窈柳眉上揚,心里有了想法,“那就對了。他們近日定是缺錢用,那莫老三才會舊事重提,惦記起七年前買賣孩童得到的甜頭來。我一定要趕緊把這件事告訴嚴大人,讓他派人時刻盯著那個禽獸。”
杜仲聽她嘴里又又又提起嚴煜,蹙眉沉聲,“嗯?”
這一聲莫名帶著滿滿壓迫感。少女縮了縮脖子,不敢看他。
“三七……我派三七去告訴他行了吧。”
這人真是,怎么會這么排外呢?非要人家嚴煜成為南風館里的小倌他才會把人家當自己人看待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嚴煜真的來南風館當小倌的話……嗯,此等正人君子估計會被調戲到哭。
想想還挺有意思。
接下來幾日,季窈知道杜仲主動幫她去信到苗疆替自己打聽身世,乖乖待在南風館沒有再去衙門,只是讓京墨拜托李捕頭,小童失蹤案一有進展就派人來告訴她。
杜仲每隔幾日陪著她去濟世堂換藥,傷口愈合的同時,疤痕也淡褪不少。回家路上看見有穿青衣的郎君路過,看她眼神恍惚,杜仲知道她心里在想南星。
“京墨派人去封家問過,封嘯塵在徐清來和一眾京城名醫的照顧下已經醒了,接合的骨頭正在恢復期,預計至少還要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封嘯塵?”
四目相對,季窈看見杜仲眸色閃動,反應過來后有些失落。
“對,他不叫南星,他叫封嘯塵。”與那個幼稚的青衣少年相處的一年,如黃粱一夢般短暫,醒來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曾心動過的那個少年郎,其實只是她想象中無憂無慮,能與她攜手同游之人。
真正的封嘯塵,她知道得太少。
少女苦笑一聲,抬起頭看向身邊人,語氣帶上幾分試探,“你呢,杜郎君。”
“我什么?”
“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從沒想過她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杜仲停步當場,只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季窈問完就慌張起來,生怕聽到他直截了當的拒絕。
當然也怕他隨便說個名字來哄騙自己。
于是她爽朗一笑,故作瀟灑地拍拍面前郎君肩膀,朝他擺手,“我隨便問問,不想說可以不說。走罷,趕緊回去吃飯,我好餓啊。”
杜仲看她加快腳步,像是急著逃離這里一樣朝前面走去,眸色沉靜下來,快步上前將她拉住。
入夜的簋街,燈火通明。兩人身邊不停有行人穿梭其間,夾雜笑聲與喧鬧之聲,熱鬧非常。
花紅柳綠,屬于神域的春天已經到來。杜仲低頭看著面前呆愣住的少女,粉色衣裙恰似枝頭最嬌艷的那朵桃花盛開在他眼前,濃密睫毛只輕眨幾下,投落三分薄影就這樣映照進他心里。
季窈看著他將自己松開,眼眸逐漸染上柔情,接著那雙薄唇微張,喑沉但飽滿的聲音越過人少人海的吵鬧聲,就這樣傳進她耳朵里。
“元麟,我叫元麟。”
第103章 纏綿春雨 換上他的黑色長袍。……
元麟?
“你姓元?”
季窈沒有注意到杜仲突然的溫柔,問話之間只捕捉到他眼中的笑意。郎君收回目光隨意看向遠處,再開口時語氣已經變得淡然。
“我曾經的姓氏,是伴隨我孩提時期最驕傲的一件事。不過,如今我也和子衿一樣,沒有姓,只有娘親留給我的名。”
元麟……聽上去意料之外的溫柔。
高大寬厚的身影看上去莫名孤寂,季窈沉吟片刻,跳到他面前想引起他的注意,“元麟很好聽,叫元麟很好。以后生個兒子叫元寶,生個女兒叫元滿,養只小狗叫元潤,再養只小貓叫元滾滾。”
她想的齊全,連貓貓狗狗的名字都替他取好,杜仲忍俊不禁,眼中笑意更濃。
“那不如養只小老虎。”
小老虎?說起來她也想養。什么豹子、老虎、狼,威武霸氣的猛獸若是能靠在她懷里撒嬌,那她可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好哇好哇,那你準備給小老虎取什么名字?”
杜仲嘴角勾起,單眉上揚,第一次露出邪魅的譏笑來。
“牙尖嘴利,張牙舞爪,稍稍不順著她的意就立刻炸毛,不如……叫季窈,如何?”
啊?
“你在笑我?”少女反應過來,伸長雙臂就朝著杜仲撲過去,“接招吧!”
杜仲自然不像南星一樣,會任由她追著自己打鬧。少女撲過來他也不躲,被她直接用額頭撞到鼻子,疼得兩個人都捂著臉吸氣。
來往行人看他二人容色冠絕又舉止親密,忍不住頻頻回頭。季窈被盯得不好意思起來,低頭埋在杜仲身側,引郎君低聲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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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驚蟄前后,雨水漸多。
衙門那邊既沒找著三個失蹤小童,也沒找著莫子衿的尸骸。
原本季窈還想再上一次盤龍山去尋莫子衿的游靈,可每每入夜總是落雨,杜仲一個眼神遞來,她就打消了冒雨上山的念頭。
足不出戶的日子,季窈悶就在自己房中,將赫連塵留下的那些書卷翻出來看。金哥兒住進龍都城后伙食明顯改善不少,一天吃的白肚皮鼓鼓,只知道睡覺,漸漸的也不和珍哥兒打架。
有鸚鵡和蟒蛇陪著,她的日子不算無聊。
這日仍是大雨,她推開窗戶見雨勢太大又趕緊關上,步行到前館大堂打算看看有什么事情可做,湊巧三七買了不少茶葉回來,收傘靠到一邊。
“近日咸承坊可有什么新茶上市?”
他抬頭看見季窈,抱著茶葉包走過來,“沒有呢,這些時日盤龍山附近山賊強盜鬧得兇,供貨的茶農們好些日子沒來了,都是些陳茶。啊對了。”
他將茶葉包放在桌上,坐下說道,“我方才在鋪子里挑茶葉的時候聽到大伙議論,說是盤龍山體滑坡,塌了好大一段,把東邊進城的路都給堵了,我估摸著這段時間菜價、米價都要上漲,你說要不要多買一些回來囤著?”
龍都作為神域商貿往來最繁華的城池,就算東邊堵了,也有大批貨商從其他入口將貨品源源不斷的送進來,不過她在龍都一年,多少也摸清了所謂經商的本質。
盤龍山垮塌,他們必借此囤積貨物,抬升物價。
“囤點也好,那你即刻將其他人都叫上,分配一下看各人都負責去采買哪些貨物,趁雨小些就出發罷。”
“是。”
三七去到后舍,就只剩季窈一個人坐在大堂聽雨。
她閑來無事,起身正準備燒一壺水泡茶,大門外一個沒有打傘的人匆匆走進來,水漬、泥漬飛濺,將大堂門口她才置辦不久的腳墊打臟。
“誒你怎么回事兒……”
定睛細瞧,季窈依稀將他身上那件捕快的官服看清。來人胡亂抹一把臉,彎腰朝季窈抱拳行禮,“季掌柜,李捕頭讓我給你帶個話,方才有兄弟在清理盤龍山體垮塌的時候從里面清理出三具小孩尸體,目測應該就是前段時日失蹤的那三個苦主的孩子,這會子正把尸體往衙門里送。”
“尸體!?”
他們已經死了嗎?
來不及細問,季窈拿起三七方才靠在門邊的傘撐開,示意那捕快在前面帶路。兩個人冒著大雨一路跑進衙門,她雖然撐著傘但渾身仍被雨打濕得徹底,鬢角碎發貼在臉上,狼狽之余別有一番風情。
少女從門口一直走到儀門,穿過寅恭門又進到二堂,看驗尸房里也黑著,停步疑惑道,“人呢,怎么沒看見?”
正說著,身后一陣躁動之聲,七八個官差一身泥水抬著擔架進來,上面白布已經完全被雨水和泥土浸濕,露出孩童短小的身樣輪廓來。李捕頭被雨點子打得眼睛都睜不開,胡亂在臉上抹一把又不小心把泥沙揉進眼里,閉著眼睛站到一旁開口指揮。
“把尸體先送到后院洗凈,再抬進驗尸房等候知府大人發落。”
“等一下。”
季窈身后,嚴煜清冷的聲音傳來。她轉頭看見少年郎早已穿戴妥帖,一邊從她身邊走過,一邊用滴了白醋的布條蒙住口鼻,“沖洗尸體會銷毀部分附著在尸體表面的證據,直接送進驗尸房就是。”
李捕頭上前兩步行禮,顯然對那幾具尸體沒抱什么期望,“可這尸體是從泥巴里挖出來的,有啥證據早就都被泥粘走了或者是被雨水沖掉了,若是那臟泥把大人的官袍弄臟可怎么好?”
“無須多言。”
余光掃過站在官兵身邊的季窈,嚴煜眸光閃爍,突然轉頭回去,再開口聲音已經大了一些。
“速速將尸體送進驗尸房,其他人各歸各位,不要在此多做停留。”
聽他聲音突然嚴肅起來,大家都以為李捕頭這次的馬屁沒有拍好,趕緊點頭領命,散開的同時幸災樂禍,偷笑不止。李捕頭也以為自己惹怒嚴煜,膽戰心驚之余主動接過擔架將尸體抬進去,邊走還不忘回頭邊瞧嚴煜的表情。
眾人做鳥獸散,中堂天井就只剩下嚴煜和季窈二人。她正想著趕緊趕上去,好看看那三具尸體到底是何死因,被身后郎君出聲叫住。
“咳。”這聲咳嗽多少帶著些許尷尬,嚴煜上前兩步,目光卻落在別處,“季掌柜衣裳濕透,我房中有我平日里熬夜看卷宗時候放置的一件外袍,你若真想查案,披上回去換一身衣裳再來罷。”
季窈渾然不覺身上有何不適,以為他只是尋常關心兩句,擺擺手隨意道,“嗐,這點子小雨有什么要緊?去年整個冬天我進補不少,如今身子可壯了,不用擔心。還是快些去看看尸體罷。”
說罷她正轉身,衣袖一角被身后人拉住,嚴煜突然耳根泛紅,悻悻然松手后,語氣支吾起來。
“是、是季掌柜這身衣裳,讓人看見了不妥。”
啊?
順著他的話,季窈低頭看。
入春以來,氣候溫暖許多,她今日穿的一身偏橙的扶光色羅衫仙姿飄逸,輕揚料薄。奈何沾濕之后薄薄的衣料微透,還緊緊貼在身上,讓少女凹凸有致的曲線暴露無遺。加上扶光色與她本就白皙水潤的膚色貼近,黏在少女身上渾然一體,叫人瞧上兩眼就氣血上涌,不敢再看。
“啊呀。”反應過來的少女驚呼一聲,雙臂環抱著住胸口,略蹲下身子羞紅了臉。嚴煜耳根子更紅,想了想還是低頭開始解自己的袍子。季窈看出他想把身上絳紫色的官袍脫給自己穿,趕緊拒絕道,“不勞大人脫衣,你書房還有一件對吧,我這就去取。”
嚴煜雖瘦,個頭卻高,寬大的黑色外袍穿在季窈身上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她索性長長的衣擺撈到腰間打了個結,就只把上半身遮住,趕緊走出來回到驗尸房。
三具孩童尸體并排擺放在驗尸房最靠近門口的右側木床,嚴煜擒燭盞低頭靠近,為清理其中一具尸體表面附著的泥土已經換了三雙手套。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只伸手指了指一邊放置的手套和布條,示意季窈穿戴。
“尸斑已經形成,接合尸僵來看,預測死亡時間不超過兩天。尸體身上沒有外傷,也沒有任何繩索捆綁或者是掙扎、撞擊留下的痕跡,由此可見他們應該是在自愿或者其他不用被捆綁的情況下被帶走殺害,然后埋進盤龍山;口腔內沒有泥土,僅在鼻腔里找出部分泥沙,應該只是被埋進土的時候跑進去的,所以應該是死后埋尸,而非活埋。嘴唇沒有發紫,指甲顏色正常,七竅無出血現象。”
說完他站起身,又開始檢查起另一具尸體。季窈聽得云里霧里,看他認真仔細又不敢開口打擾,半晌后見他走到邊上去換手套,才小聲開口道,“這些話是何意?”
幽微的光線下,面前人鬢若刀裁,眉宇間散發英氣。他看季窈一眼,深邃的眼眸里閃著寒意。
“也就是,死因不明。”
啊?不知道怎么死的嗎?
季窈愣住,接著將目光落在面前他剛檢查完的尸體上,不可置信道,“怎么會……會不會是餓死的?”
他繼續低頭檢查第三具尸體,一邊輕聲開口回答她的問題。
“且不說正常人如果在有水喝的情況下,能繼續存活一月有余。哪怕滴水不沾,十幾日內餓死的幾率也不大。單說三具尸體都沒有被餓瘦的跡象,皮肉緊致無松弛,最左邊這個身材仍舊偏胖。應該不是餓死。”
“哦,那……啊唒!”
話沒說出口,季窈突然打了個噴嚏。嚴煜側目看她裙角還在滴水,起身開口道,“怎的不稍稍擦拭干再出來,這樣捂著更容易感染風寒。”
“還不是怕錯過看不到你驗尸嘛……啊唒!”
幾個噴嚏打下來,她也覺得渾身發冷。嚴煜收回目光,語氣里帶上幾分不容拒絕的威嚴,“門房里掛有新的巾帕,季掌柜去擦一擦身上水漬再回來罷。”
末了還補充一句,“我還剛好休息一下。”
那正如她意。季窈點頭離開,去到門房找值守衙差拿了兩條新巾帕,邊擦身上的水邊往外走。那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實在不舒服,季窈低頭看見嚴煜黑色的袍子,心里冒出一個想法。
“反正下身還穿著羅裙,不如把里頭中衣和羅衫都脫了,上身只穿他的外袍,扎緊些就是。”
說干就干。眼神在衙門里環視一圈,想了想還是他那間屋子最是無人隱蔽。季窈走進嚴煜書房將門關上,背對著房門開始脫身上濕衣。
誰料這時候身后房門突然被推開,少女閃避不及,抓住衣服偏偏哪兒也沒遮住,驚恐回頭的同時,對上嚴煜慌亂目光。
第104章 有染警告 “你的衣服還在我房中。”……
春雨纏綿。
今日這場大雨下到傍晚終于變小,淅淅瀝瀝好似穿線珍珠一樣掛在屋檐下,滴答滴答響個不停。
看見面前少女未著寸縷,嚴煜只呆愣一瞬即刻反應過來,倉皇轉身,整張臉像炸開一朵煙花般竄起紅暈,呼吸微亂的同時,睫毛不安地抖動。
“抱、抱歉……我……我……”
被他看光了身子,季窈并不怎么在意。一來他是無心,二來她知曉他正人君子的性子,就算看見什么,也斷不會出去四處傳。少女轉過身來將外袍先披上身,還沒來得及系帶子,身后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嚴煜心慌意亂,閉著眼睛沒瞧見門外來人,季窈抓緊衣服捂好胸口,從高大少年郎身后探頭,正好與到書房來找嚴煜的人目光撞上。
李捕頭原本是打算來向嚴煜匯報自己審理莫老三的情況,誰知道走進來剛好看見門沒關,往日總是不茍言笑的知府大人滿臉通紅閉著眼睛,季窈則是從他身后探出個小腦袋,好奇地看著他。
雖然季窈身上遮得嚴嚴實實,李捕頭還是看出她身上那件外袍分明是嚴煜平日里挑燈夜讀所穿,加上她抓著衣襟,衣帶子尚未系好,背后緣由,一目了然。
完了,撞破知府與貌美寡婦的奸情,自己怕是性命不保。
“這……這……”
粗曠男聲喚回嚴煜神志,他慌張睜眼,看見李捕頭的第一反應是暴怒。
“滾!”
“是、是!”李捕頭嚇得屁滾尿流,彎腰低頭恨不得戳瞎自己雙眼,連連告罪轉身離開。
季窈頭一回看他失控,覺得有趣。衣服穿好后,邊系最后一根帶子邊繞到他面前去。
“嚴大人無需道歉,我知曉你并非有意……”
誰知季窈走近一步,他就連連后退,閉著眼睛直接退到桌邊,撞到桌角發出“咚”的一聲。
“可是季掌柜你、你為何會在此處?”
“門房里還有值守的衙差,我站在那里終歸有些妨礙到他。又想著把濕衣裳先脫掉,便選了來你屋里。”她終于穿戴好,看他臉紅到耳根,滲血似的,局促慌張甚是有趣,忍不住嘴角上揚,“睜眼罷,我穿好了。”
嚴煜緩緩睜眼,看清季窈上半身黑色的長袍已經穿戴好,只露出纖長白皙的脖頸肌膚。少年郎平心靜氣,略平復心神后站直,只是呼吸還有些急促。
“我并非有意闖進來,只是方才檢驗尸體之時,遇到一些麻煩,就打算回書房查找舊日卷宗記檔。”
她自然知道他是無心。
“是何麻煩?”
相比方才的沉著冷靜,現在的嚴煜好像換了一個人,但凡季窈稍稍靠近他立刻渾身緊繃起來,臉上藏不住局促與青澀,帶著季窈回到驗尸房。
“這里。”
順著他手指方向,季窈蹲身瞧見第三具孩童尸體后腦細碎頭發里,隱約能看見一些黑色的斑點。沿著尸體后腦勺繼續翻找,又在發縫里找出另外幾處斑點來。
“這是什么?”
嚴煜要是知道,就不會有他撞見季窈換衣服那一幕發生。他搖頭,引導季窈又往尸體面部看來。
“這里還有。”
大手捏住尸體鼻翼一側,擒燈靠近,季窈看見尸體鼻孔里也有一些黑色斑點,比后腦勺發縫線里的更密集些,不禁疑惑更深。
“會是中毒引起的嗎?”
“以我短短兩年的斷案經歷而言,無法得出結論,只有等查閱書籍,再向城中通曉毒藥一類的人詢問之下,才能繼續查下去。不過,現在基本可以斷定,殺人的不是鬼,而是人。鬼魂沒有實體,至多像之前殺害小果兒那樣將他誘騙至捕獸夾中,斷做不到埋尸。”
“也許是把小孩活生生嚇死之后,他們自己掉下土坑的呢?”
說完這話,季窈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一個小孩尚且算是巧合,三個同時被嚇死還掉進土坑里,簡直天方夜譚。
少女復抬起頭,關心起莫子衿那個禽獸爹爹來。
“那是不是莫老三的嫌疑豈不是就這樣洗清了?他抓小孩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賣錢,斷不會殺人。”
驗尸完畢,兩人走出驗尸房,沖洗站在日光之下。
大雨將歇,只有零星的雨點不時落下,敲打磚瓦滴答作響。
嚴煜喚來衙差,吩咐他通知獄卒,將莫老三放走。
“三名孩童死亡時間他剛好在米行下貨,整整兩日與其他長工待在一處,所以他可以走了,在沒有找到更多莫子衿與其他案子有關聯之前,暫時不能確定莫老三是否有殺害自己兒子的嫌疑。”
衙差領命而去,剛走出三步又被嚴煜叫住,“等一下。”
季窈看他面露遲疑,沉默片刻后抬頭說道,“將今日所有當差的人全部叫過來,我有事吩咐。”
“是。”
他要做什么?
季窈以為是宣布什么重要之事,心想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便忍住好奇沒有開口。半盞茶的功夫,府里府外二十幾個官差悉數到場,在衙門大堂四方的院落中站定,靜候嚴煜指示。李捕頭站在通判和師爺身后,頭低得快埋進地里,心里默默祈禱,千萬不要是專門把他們都叫過來看嚴煜給他降罪的才好,阿彌陀佛。
所有人站在嚴煜面前,看著身邊明麗嬌俏的少女與他并肩而立。嚴煜輕咳一聲,一本正經道,“今日南風館季掌柜來衙門協助查案,費心勞力,所付出的辛苦大家有目共睹。她今日因淋雨臨時換上我的衣衫,純粹只是為她女流之輩身體著想。所以今日之事,在場任何人都不得私自傳出去,若是此事傳出,編造出什么不實的傳言辱沒季掌柜清譽,我定不會輕饒。在場所有人皆相互監督,一旦傳言流出,全部連坐同罪罰之,聽明白了嗎?”
這……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原本還對突然的集合不清不楚的人此刻看見嚴煜身旁少女身材嬌弱,怯生生地依靠在他邊上,身上還裹著他的外袍,紛紛低頭暗自乍舌,閉緊了嘴巴。
季窈被他莫名的澄清逗笑,憋得難受,側過身去,把腦袋埋在他胳膊邊小聲說道,“嚴大人沒必要解釋這么多,如此鄭重其事,倒成了你我好像真的有染一樣。”
“自然沒有!你我何曾有染?”
他否定的聲音大些,惹面前一中官差頭更低。見嚴煜沒有單獨將自己點出來懲戒一番,李捕頭四十多歲一個壯漢長舒一口氣,想到自己飯碗算是保住,忍不住抬頭附和道,“大人說的對,大人與季掌柜清清白白,大家皆是見證,你們說對不對啊!”
這個時候不出聲,怕是之后少不了讓李捕頭給自己穿小鞋。衙差們紛紛抬頭,異口同聲回應道。
“對!嚴大人與季掌柜清清白白,嚴大人與季掌柜清清白白!”
眾人呼喊聲越來越大,季窈自覺無地自容,捂住臉向嚴煜告辭,恨不得拔腿就走。
誰知嚴煜偏偏挑這時候將她攔住,眾人見狀立刻噤聲,連呼吸都輕微。
“拉我做甚?”
“你忘了,你的衣服尚在我房中。”
“嘶。”
此言一出,全場男人皆倒吸一口涼氣,再不敢開口。
季窈看他眉宇間一本正經,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番話存在多大歧義,往日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頭一回當著眾人面羞紅了臉,埋怨瞪他一眼,一跺腳三堂內書房走去。
本以為他是個聰明人,沒想到是個呆子。
臨到門口,季窈突然不想進去,就站在門邊朝身后跟來的嚴煜發話。
“辛苦嚴大人幫民婦遞出來吧,免得多次隨意出入知府書房引起誤會,又要辛苦嚴大人將府衙上下近百人召集起來開澄清大會,多費勁。”
也不知道嚴煜聽沒聽出她話里譏諷,反正他是進去了,季窈在門口等一陣,看他面對自己放在太師椅上的衣服遲遲不拿起來,疑惑不解。
“嚴大人在猶豫什么?”
“這……”
順著他顫抖的手指看過去,季窈才發現自己在脫中衣的時候連里面被雨水和汗水濕透的小衣一并脫了,此刻就放在中衣上面,十分顯眼。
日暮黃昏,夕陽半隅金光灑進門,她甚至能看清自己雪青色小衣上繡著的兩只鴛鴦。
少女再次羞紅兩頰,一個箭步沖上去將衣服拿起抱在懷中,抬頭看他兩眼,撞開他走了出去。此時門口官差尚未散去,看見季窈拿著自己的羅衫走出來,眼神曖昧不明,她想開口像嚴煜那樣為自己辯駁一番,又只覺蠢鈍無話,怕越描越黑,絕望閉眼,快步離開衙門。
回館路上,季窈對于嚴煜方才那番行為,說不上心頭是什么滋味。
他急于與自己撇清關系,是怕自己一個寡婦玷污他探花郎加當朝知府的身份嗎?
那不然正常人誰遇到這樣的事不是盡量規避不去提起,他反而干脆召集眾人掩耳盜鈴。
“榆木腦子、書呆子,讀書讀傻了的小白臉。”會一點仵作的能力有什么了不起,往常沒有他的幫助,自己不也破了不少案子?
干脆靠自己把小果兒這件案子辦了,讓他刮目相看。
季窈一路罵一路走,等臨到門口都沒有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嚴煜的衣服。
杜仲看見那個熟悉的嬌小身影走進大堂,剛準備起身下樓去接,看清她身上男人黑色外袍的一瞬間,眼神陡然轉冷。少女遠遠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走到二樓樓梯口又停下,表情覆霜蓋雪似得,叫她平白無故打一個冷顫。
再低頭看去,她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咽口水:完了。
第105章 知柳書院 “不知羞!”
戌時三刻,南風館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商陸從霓裳羽衣教坊里新找來六個會挑沙洲飛天舞的優伶來,都是從未沾染女色、未破身的少年郎君,個個貌美如花,一舉一動皆是輕盈,看得臺下女客們感嘆聲連連。
穿著嚴煜黑色長袍的少女被二樓走廊上高瘦的白色身影目光鎖定,她假意沒有看見他,移開目光的同時趕緊穿過人滿為患的大堂,打算逃之夭夭。
可她還沒走過回廊,頂著從池塘邊吹來的陣陣春風正低頭小跑,杜仲施展輕功輕松來到她身后,一伸手就將她衣領提起來,成功將季窈像拎一只小兔子一樣逮回面前。
“急著去哪兒?”
逃跑失敗,她還抱著自己的衣服打算敷衍過去,“啊?沒有啊,這不是有點累了,想回房休息……你們先忙。”
“站住。”杜仲聲色喑沉,上前兩步擋住她回房的路,從上到下認真打量起她來,“身上衣服怎么回事?”
下午她跟著那個衙差出去的時候下著大雨,如若淋濕,換衣服也算正常,可她身上這件明顯是個男人的衣衫,且材質、做工都屬上乘,絕非一般平頭老百姓穿得起。難道……
既然躲不過,季窈只好將下午自己為了看那三具尸體勘驗,臨時找嚴煜借了件袍子穿的事說出來,不過她選擇避重就輕,將她身子被嚴煜看光這件事自動隱去。
杜仲看著她懷中抱著的衣服里隱約露出小衣的帶子,目光更加陰冷。
“出門在外,掌柜倒真是無甚拘束,里里外外都脫干凈了才換的衣服。”
順著他的目光,季窈把懷中小衣往羅衫里面塞,嘟著嘴看向池塘一側,不甚在意道,“貼身的衣服濕了還穿著,才是最不舒服的。再說他這衣裳寬大,胸口花紋又多,看不出什么的。”
她在解釋什么?杜仲越聽越不對勁,一張俊臉憋成豬肝色。季窈以為他還沒聽懂,直接將雙手食指伸出來,往杜仲胸口戳過去。
“就是說我們女娘和你們郎君在身體反應上有所不同,原本這兩個地方如果突然被人碰到或者是以下子被冷風撲了就會立起來,當然還有其他時候也會立起來的情況,你也知道……”
她、她在指自己哪兒?!
少女手指尚未觸碰到杜仲胸膛,他就條件反射一般退后兩步,往日冷峻克制的面容霎時間成一片,語氣激動說道,“胡鬧!這是在做什么?!”
“在解釋給你聽啊,”季窈雙手愣在當場,片刻后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哦對了,我忘了你尚未娶親,應該是沒有見過……”
“住口!不知羞。”
面前郎君羞恥到說不出話來,以袖遮面避開季窈直勾勾看過來的眼神,憤慨道,“我何曾問你這些?”
“那你要說什么?”
目光再次對上,季窈歪著腦袋,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幾句話有何不妥。杜仲開始后悔“為何要想不通同她拐彎抹角的說話”,伸手抓住她肩膀衣裳,一用力輕輕松松將她提到自己面前,正色道,“以后不準隨便穿旁人的衣裳,尤其男人。”
“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
季窈問完,看著他快要吃人的眼神,心里也明白過來,抱著衣服低頭,聲音也小下去,“知道了……說了別像訓小孩一樣訓我,今日又來了……”
“你若是長記性,我又何苦費這口舌?”
甚少見她有低頭認錯的時候。杜仲瞧她兩頰鼓起,似乎還不是很服氣,叛逆別扭的模樣甚是可愛,忍不住心頭猛的一跳,體內情絲蠱蟲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立即移開目光,站直身體離她更遠些,語氣有些不自然。
“還不快去把衣裳換了,我讓三七把衣服送回衙門。”
“不用,我改日親自……”
“嗯?”
好好好,如今南星一走,他管得更寬了。季窈覺得沒趣,嘆一口氣轉過身去往木橋走。
“知道了,這就去換。”
回屋把嚴煜的衣裳脫下來,她原本還打算拿去洗,杜仲卻說什么也不讓她自己動手,像扔垃圾一樣隨手扔給三七,吩咐他隨意晾曬好第二日送到衙門口就行。
打烊過后,南風館歸于寧靜,京墨行至后舍看到季窈還坐在木橋對面池塘邊發呆,款步走上前去,溫聲問道,“掌柜在衙門忙碌整日,還不休息?”
水面平靜,偶一微風吹過漾起漣漪。季窈盯著那一圈圈的波紋,情緒不高。
“小果兒的案子現在一點頭緒都沒有。莫子衿到底怎么死的?何時死的?到底是不是他把小果兒騙進捕獸夾,害小果兒身亡?那三具被大雨沖出來的孩童尸體又為何會出現在盤龍山上?這三件事到底有沒有關系?我一天沒想明白,這覺就注定一天也睡不好。”
面容沉靜的郎君沉吟片刻,復抬起頭看著季窈,冷靜分析,“三件案子我雖沒有參與其中,個中細節倒也有所耳聞。要說三件案子的共同點,一是都發生在盤龍山,二來死者都是五到八歲的男童,三嘛,就是失蹤之前都曾被訓誡或者教訓過。”
“什么?”季窈聽出不對勁的地方,側目看過來,“沒聽說他們失蹤之前都被教訓過啊。”
京墨笑得和善,耐心解釋道,“那小果兒的婆婆原本對此事閉口不提,只說孩子是自己跑出去不見的。后來是是陪同杜娘子去到衙門領尸體的時候才趴在尸體上痛哭流涕,無意間說出了自己曾打罵過他,悔不當初的事來。杜娘子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好幾次哭暈過去。李捕頭和其他官差在一旁靜靜聽著,從衙門出來的時候剛好碰到我,順便聊了幾句;掌柜今日去看的那三個孩童聽說是在書院被先生訓斥過后一同散學離開,繼而接連出事;至于莫子衿當初被那莫老三訓斥幾句后失蹤一事,如果我沒記錯,還是掌柜你提起的。”
說到這,京墨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提示她道,“我沒記錯的話,當初莫老三曾提起莫子衿也剛開始念書,這龍都東城邊又只有一間書塾……”
“那至少他們四個就聯系起來了!”季窈激動到站起,心里重新燃起熊熊斗志,“好,明日就去他們念書的書塾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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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春雨未停,季窈用過早膳也不等雨停,拿起門邊油紙傘就準備出門。傘尚未完全撐開,少女胳膊被人從后面抓住,轉身回頭,對上杜仲冷漠的眼神。
“不讓你去還衣服,非要去是嗎?”
什么亂七八糟的……“哦,”她反應過來,收傘答道,“我不是要去衙門。”
他目光陰冷,不發一語,擺明不相信她。季窈干脆將另一把傘遞給他,轉身撐開自己的傘走到雨里。
“那你陪我去罷。”
簋街坐落在龍都南城正中心位置,離東街不遠。兩人各撐一把青綠色畫仙鶴和喜鵲的油紙傘立于雨中,女娘明媚嬌艷,郎君清冷高大,遠遠看去,宛若畫卷中走出的一對璧人。
拐過人來人往的東街街口走過護城河石橋,在一柳樹成蔭的連排石墻邊,上好的黃花梨木牌匾上書“知柳書院”四個蒼勁飄逸的大字。季窈與杜仲在門邊停步,身邊不時還有身穿書生素色長衫的小童一路頂著細雨,嘴里一邊嚷嚷著“快要遲到了”一邊從他們身邊跑過,頭也不抬就進了書院。
“請問,先生在嗎?”
學堂正當間的位置上坐著一靛藍色長衫的年輕郎君,看模樣至多也就二十五六的年歲,瞧見門外有人往里頭張望,放下手中書卷走出來。
“何人到訪?”
季窈收傘放在門邊,邁步進去說道,“先生好,我是南……”
南風館三個字還沒說出口,杜仲手肘輕碰她一下,接過話頭道,“前些時日舍弟被人發現莫名死在盤龍山上,死因不明,兇手也無從查起,實在叫我們痛心疾首。舍弟雖然頑皮,但本性不壞,所以我們便打算來拜訪先生,看能否從先生處打探到任何有關舍弟遇害有關線索。”
年輕郎君見他目光澄澈,絲毫不閃躲,側眸思忖一陣,復抬頭道,“來人可是鄭穆行的哥哥?”
鄭穆行?難道是三個遇害男童其中一個的名字?
杜仲聞言點頭,不帶一絲猶豫,“不錯。還請先生幫忙。”
二人跟在年輕郎君身后進來,聊了一陣才知道先生姓胡,七年前中了舉人之后因家中親人病重,沒錢再考,便留在龍都做了教書先生。前些時日遇害的三個孩子里,李二狗和鄭穆行家中相互認識,仗著家底殷實在書院里橫行霸道,而第三個孩子謝存則剛好是經常被他們倆合起伙來欺負的那一個。胡先生若是在書院里逮到他們二人作惡,倒也會規勸、懲戒一番,可出了書院是何等情況,他便不的而知。至于說起七年前走丟的莫子衿,他也有一點印象。
“那孩子算是我教書以來遇到的第一批開門弟子,也是那群學生里最聰慧懂事的一個。他爹爹曾經將他賣掉一事我何曾聽人提起,他在家經常挨打挨罵,身上新傷舊痕好了又再添,實在可憐。”
“那他失蹤之前,可有別的什么奇怪的事情發生嗎?”
“這……”胡先生手扶下顎,蹙眉回想起來,“往日他都是個不愛說話也從來不笑的孩子,可他失蹤前大約……大約半個月左右吧,我便經常看見他狀態非同尋常,要么興致高昂,拉著同學談天說地,大笑不止,要么昏沉欲睡,整個人沒精打采,當天的課一句也背不下來。我那時還道他是因為家中親人影響,所以也不忍責備,只任由他去。”
時而高亢時而昏沉?確實奇怪。
杜仲目光敏銳,開口問道:“那舍弟和李、謝他們三個最近也有類似的表現嗎?”
“這倒沒有。”越過杜仲肩頭,胡先生似乎看到了什么,整個人突然緊張起來,起身拍拍衣衫,開口打算趕他們走,“學生來齊,我也要上課去了,二位不送。”
雖然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季窈與杜仲對視一眼,也只好起身告辭。兩人走過學堂正中,少女遠遠瞧見左側最里面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她趕緊提裙跟上去,輕松將人攔在面前。
“杜娘子?”
第106章 外室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沒想到會在知柳書院里見到杜娘子,季窈驚訝之余,帶上寫許疑惑。
“杜娘子,你怎會在這里?”
且不說小果兒已經去世,就算他還活著,孩童不過五歲,萬是不到上學堂的年紀。她又怎會出現在這學堂之中?
杜娘子換了一身粗布麻衣,蒼白的臉色透著病氣。她看見面前人是季窈,又將目光移到門外杜仲和胡先生的臉上,表情有些難堪。
“季掌柜,我是、我是……”
“杜娘子是我雇傭來來書院灑掃、整理留宿學生房間日常清潔的。”
龍都東城這邊只有這一間書院,不少學生還是從城外趕來進學,時常有不能及時出城,需要留宿城中的情況出現。胡先生就將書塾最里面兩間空置的屋子收拾出來,供學堂學子需要時留宿。一來二去,書院里的活漸漸多起來,他一個讀書人收拾雜物、整理房間總是不夠細致,也懶得將看書的時間分出來做活計,于是就請了杜娘子來定時定期打掃。
季窈想起杜娘子也曾說過,家中夫君耕作,她就在外頭做些零活補貼家用。
看著季窈恍然大悟的表情,杜娘子臉上平白無故生出一絲局促,沖面前三人點頭示意后就轉身匆匆走開。
回館的路上,天色已經放晴。季窈想起方才介紹自己的時候,杜仲打斷了她,抬頭朝身邊人問道,“誒,方才我同那教書先生說我們是南風館的人時,你為何打斷我?”
高瘦郎君斜她一眼,眸色淡然,“那個白面書生一看就是和衙門里那個小白臉一樣,不過是個死讀書的死腦筋,斷然是不會接受兩個從男倌館里出來之人的盤問。我敢保證,你若亮明正身,他連門都不會讓我們進。”
“嚴大人才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從他處理無意間看光自己身子這件事的做法來看,這讀書人的腦筋是有點難轉彎。季窈輕咳一聲,決定轉移話題,“那你覺得這一趟,咱們還算有收獲嗎?”
話音未落,兩人從一個賣春茶的小販攤位旁邊經過,剛好看到梁之章背著竹簍坐在那品茶。一口春茶熱熱喝進嘴里,他咂巴兩下又吐出來,端著茶盅朝小販嚷嚷,“你這明前茶不好,澀口味淡,一點茶葉也無,簡直就是騙人。”
小販一把接過茶盅喝了一口,末了心里不服,開口說道,“不可能,我這是在盤龍山上鮮摘鮮制的,上頭茶樹都種了五六年,味道從來都沒問題的!”
梁之章從茶盅里單拎出一枚茶葉桿,在手心細細揉碎,捻須笑道,“你自己聞,有香氣沒有?”
看人吵架,從來都是少女最愛的消遣之一。季窈來了興致,先茶葉小販一步湊上去聞了聞他手心茶葉碎,眼中精光閃爍。
“好像是比不上其他茶葉香氣濃郁。”
小販仍是不服,只把季窈看作梁之章的同伙,叉腰故作硬氣道,“都泡了這么久了,饒是香氣再濃也泡淡了,小娘子我看你長得水靈,怎的同這個老頭合起伙來想欺負我不成?”
梁之章聽小販說他是老頭也不惱,只捻須微笑,平靜說道,“總之,你這茶樹多半已經壞死,產出的茶只會一批不如一批,老夫勸你趁早換座山頭,趁谷雨之前新栽種一片茶樹為妙。”
說罷,他甚至從袖子里掏出茶錢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季窈見狀趕緊跟上,拉著杜仲走在梁之章身后。
“梁大夫這是剛上山采藥回來?”
梁之章看她一眼,不甚耐煩道,“季掌柜不去抓殺害小果兒的賊人,關心我這老匹夫做甚?走開走開。”
季窈聞言笑得殷勤,仍舊跟在他身邊,三人一起朝濟世堂走去,“我是有事想請教梁大夫。”
“何事?”
腦海里,那三具孩童尸體后腦和鼻孔里的黑斑,少女左右看一眼,確認近遭無人后才小聲開口問道,“我想請問梁大夫,什么情況下,尸體身上會出現成片的黑色斑點?”
“黑色斑點?那不就是人在年老色衰之后面部會出現的老年斑嗎?”
“當然不是!”季窈有些心急,踮起腳尖湊到梁之章耳邊道,“是、是七八歲小孩的尸體。”
問到自己精通的領域,梁之章來了興趣,停下腳步認真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依老夫行醫多年,這種情況興許是體內某個臟器產生病變,導致的皮膚異常。可能是肝臟、腸胃,亦或是心肺。此刻病癥極為兇險,如若不能及時發現并醫治,等病痛發作之時,多半已是無力回天。”
肝臟心肺發生病變?季窈思考一陣,繼續問道,“有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導致的臟器病變嗎?”
“當然可以,長期生氣郁結,亦或是饑餓勞累,都有可能將身體拖垮。這人啊……最是脆弱不堪……”梁之章繼續往前,走悠悠走上幾步后,轉頭盯一眼身后還在思考的季窈,“季掌柜這是發現了什么有用的線索?”
“暫時還算不上線索……”沒得到確切的答案,少女有些喪氣,垂頭自言自語道,“就連今天冒著大雨專門去了一趟知柳書院,還遇到杜娘子,也都無甚有用的收獲……哎……”
“還是有收獲的。”杜仲在一旁淡然開口,看傻子似的眼神落在季窈臉上,“杜娘子既然出現在知柳書院,那么她的孩子如果偶爾被親娘帶到書院來就變得再正常不過。加上莫子衿,現在五個孩子的死就全部能聯系到一起。”
“對啊!”她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
梁之章聽到這句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季窈,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那教書先生和杜娘子……你們就沒看出點什么來?”
啊?
季窈立刻嗅到其中市井傳言的氣息,拉著梁之章走到街邊角落,迫不及待問來。
“梁大夫此話何意?那杜娘子早就嫁了人,教書先生也是個知書達理的文弱書生,這樣的兩人怎會有點什么呢?”
兩人鬼鬼祟祟,像是躲在角落里說別人壞話的市井鄉民。杜仲表情不屑,仍是跟過去。梁之章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淺笑兩聲緩緩道,“別人不知道,我卻知道。想我濟世堂是方圓百里最好的藥鋪,誰人傷了病了,挨了打了,都上我這里來看病。一來二去,自然什么都能知道一點。那教書先生自從雇了杜娘子做零活之后,兩人暗通款曲,早就搞到一起去了。傳言好幾個學生無意間撞破兩人奸情,私相授受,才會被那教書先生責罰,上我這敷藥來。”
“那幾個學生可是鄭穆行、謝存和李二狗?”
“這老夫就無從得知了,不過確實是三個孩子。他們提起這事時還憤憤不平,表示以后念完書走出學堂,一定要將此等丑事抖落出去,以報先生責罰之仇。”
想不到杜娘子竟然背著自己夫君在外頭有了個教書的外室,真是享盡齊人之福,嘖嘖嘖。
可轉念一想,季窈又搖頭。
“不對啊,那三具尸體上面并沒有外傷,只有那些數不清道不明的黑色斑點,至少說明最近胡先生都沒有打過他們三個才對。”
梁之章聞言又是嘴角又咧開,像是在笑季窈懵懂天真。
“那身上的皮肉傷打多了,難免引起孩童家里人注意,若詢問之下不慎被孩子們將秘密抖落出來,倒聰明反被聰明誤。”說完他上前一步,將聲音壓得更低,悄悄湊到季窈耳邊說道,“其實這世上還有很多傷,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別的不說,那皇宮里頭嬪妃公主們相互斗智斗勇,這個欺負那個,那個責罰這個,身上的傷打多到死都看不出來。季掌柜你啊,還時年輕,見識太少。”
說完這句,他終于舒坦,整理好背上背簍繼續往濟世堂走去。
季窈站在原地怔愣一會兒,驀然抬頭,嘴唇微張感嘆道,“我知道了!”
她突然激動起來,一邊興致勃勃自言自語,一邊腳步不停朝衙門方向走去。杜仲沒有聽到最后梁之章靠在季窈耳邊悄悄說來的那幾句,在身后一拉將之拉住,眉頭蹙在一起。
“知道什么了?回館的路在那邊,你這是往哪里去?”
“是針!”
“什么?”莫名的兩個字像石頭一樣砸過來,杜仲一頭霧水,松手將她放開。
“三具尸體后腦勺和鼻孔里的黑色斑點是針眼!”季窈難掩興奮,雙手緊握站在原地不住地跺腳,“兇手一定是怕被三個孩子的爹娘發現他對自家孩子進行□□上的打罵與折磨,于是選擇用針扎的方式懲戒幾個孩子,這樣既能不留痕跡,又會讓孩子們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對他言聽計從,所以兇手一定是胡先生!我要去告訴嚴大人!”
這一番分析同上去似乎很合理,杜仲不滿她最后一句還是提到嚴煜,反問道,“那斑點呈現黑色你又作何解釋?正常被針扎最多出血,血液凝固后呈暗紅色,斷不會是你口中的黑色。”
“墨點啊!也許是他在懲罰這些孩子的時候不小心沾上墨水,才會在尸體皮膚上留下黑色的痕跡,那些不是斑點,是墨點!”
第107章 京都來信 我仍想在你身邊。
季窈說完這番話就想走,被杜仲拉住。
“一切還只是你的猜測,如若最終衙門調查一番并非如此,豈不是又讓那個小白臉看了笑話?再說,教書先生殺三名撞破自己與杜娘子奸情的學生情有可原,殺杜娘子的兒子卻沒有任何緣由,就更別說是七年前莫子衿的案子了。”
小果兒五歲,七年前杜娘子應該還是待嫁之身,若與教書先生往來便談不上偷情。季窈思考一陣也找不到這其中關聯,隨口猜測道,“那有可能小果兒也曾無意間撞破自己娘親與教書先生私情,胡先生怕他家去告訴杜娘子的夫君,是以才更加著急想要殺人滅口,也說得過去吧?”
此番猜測合情合理,驗證的事情就交給衙門去做。
杜仲見勸阻無用,拉著季窈不準她再去衙門,只松口說讓她把這些事情告訴三七,讓三七給李捕頭送個口信就算略盡綿薄之力。
回到南風館,已經是日近黃昏。
商陸見二人進門,趕緊迎上來,噓寒問暖呢之間神情不甚自然。杜仲看出他目光不時瞟向一旁柜臺,轉頭看去,算盤邊上放著一封書信。
“一封信而已,何至于讓你如此慌張?”
“是……是京城那邊送來的信,上面寫著窈……掌柜親啟。”
他吞吞吐吐的樣子把季窈逗笑,她走到柜臺邊拿起書信,玩笑道,“窈掌柜是誰?難不成是京城人士新給我起的渾名?”
直到她將書信翻到正面,看清上面“窈兒親啟”四個俊逸瀟灑的字時,笑容登時凝固在嘴邊。
是南星寄來的書信?除了夢境之中那模糊的女人聲音之外,只有他才會喚自己“窈兒”。
信封上的字,杜仲站在季窈身后自然也看見了,他表情淡漠,目光從信封移至少女面頰,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獨自回了后舍。
待身后兩人都走開,季窈才略平復好心情,將書信拆開來。
“窈兒吾愛: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短短一月,恍若隔世。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一個斷腿的廢人,長風月明,我仍然跟在你的身后,陪你走在盤龍山蜿蜒的小路上尋找你想知道的真相。捕獸夾帶來的劇痛讓我瞬間昏死過去,卻遠遠不及當我再次醒來時已經離你千里之遠的心痛來得徹底。
這些時日我曾無數次想要從封家逃走,哪怕是拖著殘缺破敗的軀殼也想再次回到你身邊,陪你賞月,給你做飯,看你無助哭泣的時候替你擦去眼角淚水。奈何我如今殘身敗軀,加上身邊眼線重重,寸步難行。
無數不眠夜,不知你是否也同我一樣,日夜思念彼此?若是得你一句肯定,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要立刻回到你身邊來,絕不叫孤寂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將你的笑容奪走。
月攏枝頭,相思徹骨。我只想盡快與你相見。京城、龍都,哪里都好。
盼再見,盼重逢。
南星。”
要說他離開的這一個月,心里一點也不想他自然是假的。季窈雙手略顯顫抖著看完最后一個字,眼淚已經止不住地從眼眶滑落,一顆顆滴在手背上。他那樣驕傲又愛美的一個人,如今字里行間語氣卻是這樣的卑微與無助,“廢人”、“殘軀”,透過這些字眼,季窈仿佛能看見那個俊美的少年郎泣不成聲的模樣。
能回來,自然好。回到大家中間,雖然無法與他長廂廝守,但阡陌晨昏,大家志同道合的一群友人一起在這三餐煙火氣中彼此作伴也是件極為難得之事。
少女擦干眼淚,走進柜臺提筆寫字。
商陸躲在一旁偷看許久,見她終于沒哭了,走出來瞧她。只見季窈一手挽袖,一手執筆,在雪白的信箋上逐字寫來。
“南星:
別經一月,思何可支。
我知你素來自傲,且極為看重你的容顏外表。斷腿之傷,何其殘忍,我難辭其咎,實在無顏再面對你。不過我也知道以你之心,斷不會在此事上對我心生怨恨,只會怪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將你送回封家。
你可知明月有相逢,今年沒能一起喝到的美酒,明年或許還有機會;但若你的腿就此殘廢,便是叫我此生每一次與你相見都帶上對你深深的愧疚。聽聞徐清來和京城無數名醫能將你治好,我便不再猶豫,任由你爹將你帶走。
花有重開日,人有再見時。年少之人素來愛四處游歷,心系山河,恨歲月太短。沒有一副健全的身軀,何談余生的陪伴?縱使經年年未見,只道南風館眾人情誼不改。
望康復,望安好。
南風館眾人,季窈代筆。”
至此擱筆,少女吸吸鼻子,將信折好遞給商陸,讓他找來信封裝好,盡快送到驛站去。
晚上營業之時,受南星書信影響,季窈情緒低落,全程悶坐在柜臺里,喚她也只愣愣答應兩聲。二樓高瘦的郎君神色冷峻,雖然被幾個女客團團圍住,目光仍穿過人群落在一樓柜臺里那個發呆的少女身上。
直到關門打烊,季窈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回不過神。楚緒輕拍她肩膀,讓她早點回屋休息。
時臨三月,芳草滿階。
季窈穿過長廊、走過木橋,滿目都是郁郁蔥蔥的綠,廊下疏影、月下春燕,還一如她去年此時,第一次踏足龍都時,從赫連塵的宅子里抬頭看到的景象。
赫連塵、南星,與她深交的郎君似乎都沒有得到一個好結果。前者慘死、后者殘廢,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命數來。
或許等她找到自己的來處,就此告別這群人,天涯海角,各自安好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正胡思亂想著,房門上渠映出一道疏疏落落的影子,接著門外人輕咳一聲,彎曲指節叩響季窈房門。
“誰?”
“是我。”
杜仲?他來做甚?
心里一團亂麻,來個人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季窈披上外袍下床,打開門看見杜仲淡漠的臉。
“何事?”
話音剛落,一股芝麻油的清香鉆進少女鼻腔。她低頭看去,杜仲手里端著一碗清湯面條,綠色菜葉鋪陳兩邊,中間還蓋著一個雞蛋,在月光下油滋滋的閃著點點白光。
見季窈目光下移,杜仲難得面露幾分青澀,蹙著眉幾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把碗遞過去,沉聲說道,“晚膳基本沒動,你是想明天餓暈在房中,等我們進來把你送到梁大夫那里去扎針嗎?慣會給人添麻煩。”
某些人嘴硬心軟,季窈也算習以為常。她癟嘴做無所謂狀,隨即被芝麻油和雞蛋的香氣勾得饞蟲大動,接過碗走出房門,就在池塘邊坐下,開始大快朵頤。
她吃得香,熱騰騰的蒸汽隨她攪動面碗一點點發散,杜仲目光變得柔和,踟躕一陣,也在她旁邊坐下。
“在想他?”
“誰?”一口青菜下肚,季窈反應過來,“哦,你說南星。沒有,我只是還沒習慣分別。”
從前與赫連塵的分別純屬意外,非她自愿。如今又送走南星。她不敢想象,以后這南風館若再有人離開,她會傷心成何等模樣。
杜仲素來知曉她最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喜惡都寫在臉上,誰人來一問便知。心里仿佛有一個絲線將他心緒牽動,扯得他心尖尖生疼。夜深人靜,面前少女難得恬靜溫柔,杜仲沒忍住內心悸動,收回目光小聲問道,“若是南星再回來,你會如何?”
再回來?
那應該也是至少半年以后的事了吧。半年以后,說不定她早已經知曉自己身世與來歷,那時候……
沇沇月色下,少女抬頭,任皎白月光灑落眉宇。
“我會讓他自己選擇,是留在南風館繼續和大家待在一起,把酒言歡,還是就此化作彼此的回憶,只每逢佳節互贈書信禮物就好,不必留下。”
他那里是要問南星的去留,他要問的是……
心里迫切渴望得到她的答案,杜仲濃睫微眨,復開口道,“那你呢?你的心意做何去留?”
她的心意?
自從去年七夕和南星在一起后,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問起她對南星的心意。少女放下手中空碗,雙手抱住膝蓋,目光落在池塘剛冒頭的點點綠意上。
“我喜歡過他,因為他能陪我笑、陪我鬧。那時候你們誰都對我不好,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外人。只有他肯無條件的相信我、寵我,我甚至覺得他比赫連塵都好,赫連塵會經常消失,一去就是好幾天,可他卻像掛在我腰上的香囊一樣,無時不刻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在身邊找到他。那時候,他就是我最好的玩伴。”
這番話讓杜仲莫名心生愧疚。想起當初她初來南風館時,自己對她的漠視,現在多少有些悔不當初。
“那現在呢?”
現在?
少女抬頭,將目光又落到兩人頭頂的月亮上,“我知道自己是個累贅、是個包袱,是個心智不成熟的半大孩子,行事往來,少不了你們時時刻刻的提點。所以我逐漸明白過來,南星是我的玩伴,卻和我一樣幼稚、自私,我能在他身上得到愉悅,卻無法與之一起成長。更甚者,我知道他在他幼年往事上騙了我之后,心里愈發不能介懷,明白過來自己為何會萌生同他分手的念頭——作為一生的伴侶,我沒辦法相信他。”
原來是這樣。
幾乎是在一瞬間,杜仲看著那張故作深沉的臉,脫口而出問道,“那我呢?”
她是否相信他?在她眼里,他又是個怎樣的人?
季窈沒有第一時間內反應過來,歪著腦袋看他,“你?你什么?”
回過神來,一抹紅暈倏忽間爬上杜仲耳垂,他自覺臉開始發燙,徑直站起身打算離開。
“沒什么,我是說,我也同意你既幼稚,又自私。”
“嘁。等一下。”季窈翻個白眼,把空碗和筷子拿起來在杜仲身后晃悠,“多謝元郎君的夜宵,還請你把雜物一同收走,我要睡了。”
高瘦的身影僵直一陣,反應過來她是在喚自己“元麟”的名字。轉身接過碗筷,杜仲臉上復現淡淡笑意。
“早些休息。以后你若有其他想做之事無人陪伴,也可以問問我。”
“當真?”看他點頭,季窈站起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一陣清風吹過,面對面站著的兩人衣袂勾纏。容色嬌艷的少女巧笑似月,眼中泛起陣陣漣漪。
“我明日想去趟衙門。”
“不行。”
“唔。”
第108章 風波又起 聽了臟耳朵。
三日后,春日晴朗。
季窈被杜仲禁止再去衙門,白日閑來無事,她便女扮男裝偷偷跑到知柳書院附近,想要打探教書先生或者杜娘子的行蹤。
期間雖確實瞧見過杜娘子和那個胡先生有過于常人的親密舉動,例如兩人擦肩而過時,胡先生會趁其不備捏一下杜娘子的腰,或者是他從她面前走過時,女娘含情脈脈的眼神。但除此之外,倒沒再見過他對學堂里其他學生用過針扎,頂多就是尋常戒尺打一打手板心。
至于胡先生的住處,也不在盤龍山附近,而是剛好與盤龍山方向相反的西城立青胡同。季窈跟了他兩日,每天除書院和家中兩點一線之外,這個胡先生最多也就只是去去書攤買書,或者墨寶齋看看文房四寶。不沾酒色也不好玩樂,也難怪能同杜娘子產生不齒的情愫。
實在是生活單一啊。
蹲在書院門口,季窈還在為沒什么收獲煩悶,杜娘子突然捂著肚子從書院里走出來,表情痛苦。季窈第一反應是上前想幫她,但看她步履不停,顯然已經有了明確的去處,推斷她意識還算清醒,季窈便決定跟在后面,看看她準備去哪。
沒想到兩人一前一后到了東街,季窈看著她走進濟世堂,正坐在問診臺邊提筆寫字的梁之章看見她淡然起身,兩人交談一陣,又覆巾把脈,隨后站起身去給了她一杯不知道什么茶水,等待她眉頭舒展的間隙又抓來一副藥遞給她。
再從濟世堂出來的時候,杜娘子五官已經舒展開,手也沒有再捂著肚子。季窈躲在門邊等她離開,立刻拐進濟世堂一拍梁之章肩膀。
“季掌柜?又上老夫這里斷什么案子來?”
季窈不敢明說自己是跟蹤杜娘子來的,抬眼環視四周,看見他腳邊背簍里還放著草藥,隨口問道,“梁大夫這是又去采草藥了?”
“趁昨日未曾下雨,趕著上山去采了些草果和芫花回來。”梁之章看一眼季窈,便知道她亦有所圖,“季掌柜專門來一趟,不是來關心老夫的罷。”
果然瞞不過他。少女跟在他身后,看他把多余的藥材一點點放回墻上格子抽屜里,面帶好奇,“我進來的時候剛好看見杜娘子,她方才怎么了?表情很是痛苦的模樣,可是吃壞肚子了?”
梁之章聞言譏笑一聲,手上動作不停。
“吃壞肚子上茅房,來我這里做甚?季掌柜還是少打聽,這些不守婦道的婦人之事,聽了臟耳朵。”
這話多少帶上些成見。季窈不甘心,攥著梁之章不放手。
“我自然不關心她,是關心那些死去的無辜孩子,梁大夫你行行好,悄悄告訴我便是,我絕不外傳。”
被攥住衣袖,梁之章只好停下,將手里剩余的藥材攤在少女面前,努了怒嘴。
“吶,季掌柜瞧瞧,這些藥材都做何用處?”
這她怎么會知道?
季窈低頭翻找,面前藥材干癟、枯黃,全都晦澀難聞。不過其中一味紅色的藥材被她認出來,從桌上拿起來問道,“這是紅花?”
“不錯,準確的來說,你面前放的這些藥,有坐胎之效。”
坐胎?那不就是打胎藥!?
“杜娘子有孕?她還打算把腹中胎兒打掉?為什么?難道孩子是她同教書先生有的?”
一連串問題問得梁之章發懵。他斜季窈一眼,繼續低頭把藥材分出來一一收納,語氣里帶著不屑,一副司空見慣模樣。
“不是打算,是已經打掉了。呵,若是同夫君有的孩子,正經娘子誰不是喜上眉梢?獨她那日獨身一人來到我濟世堂抓藥,還一再哀求老夫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便知曉她腹中孩子來得蹊蹺。作孽、作孽啊。”
原來她方才腹痛就是因為坐胎遺留下來的病癥,興許是尚未恢復的緣故,時而腹痛難忍。想到這里,季窈又開口問道,“所以梁大夫你方才只給她喝了杯熱茶,她就好了?”
梁之章已經收拾穩妥,復坐回問診臺繼續寫自己的問診記錄,頭也不抬。
“坐胎之后母體虛寒,自是進補加上保暖即可,無需其他。我又給她抓了一副補身子的藥帶回去煎服。”
“她如此反常舉動,經常在書院里難道沒有人將閑言碎語傳到她夫君耳朵里?莫名服藥一事,她夫君也從未起疑?”
怪哉。
梁之章聞言又冷笑一聲,眼中盡是輕蔑。
“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漢子,最是好騙。你看那杜娘子身嬌體弱,長得又一副柔弱憐人模樣,掉幾滴眼淚就糊弄過去,有什么好疑心的。”
說到這他突然頓住,話鋒一轉。
“不過這樣的漢子一旦發起狠來,倒也十分心狠。老夫曾聽聞莊稼漢求娶美嬌娘不成,一夜之間殺光女娘全家的事發生,實在叫人感嘆。哎。”
如此說來,杜娘子的夫君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萬一他其實早就知曉自己夫人與教書先生的奸情,甚至懷疑起小果兒并非自己親生,才會在盛怒之下將自己兒子殺死也未可知。
事情越來越撲朔迷離。
想著想著,腳步不自覺走到衙門附近。
剛好杜仲不在,她去一趟了解了解情況就出來,不算騙人。
誰知一只腳剛跨進衙門口,嚴煜神情嚴肅,穿著一身常服就從衙門里走出來,身后還跟著七八個捕快。
“嚴大人這是去哪兒?”
嚴煜示意身后捕快先去備車馬,在季窈面前站定說道,“方才官差來報,又有一個孩童于盤龍山附近失蹤。”
又來?!這已經是六個了!
“什么時候的事?”
“大約四個時辰前。”嚴煜默認季窈跟上,兩人隨官差指引上了馬車,一路往東城城門來,“連日大雨,山上菌子長勢喜人,婦人王氏打算帶七歲的兒子王伯玉上山采菌賣錢,兩人自山腳下分開之后,王氏未能在山頂附近等到自己兒子,四下尋找未果,想起近日盤龍山上接連出現孩童慘死的事慌了神,才趕緊到衙門報案。”
“太荒唐了!怎么可以放任自己才七歲的兒子獨自一人單走一條線上山采菌呢?”
二人乘馬車一路往東出了城門,到盤龍山腳下看到正跌坐在地上朝李捕頭哭訴不停的婦人王氏。
“我兒自三歲起就跟著我在這座山上采菌子,那些彎彎繞繞的小路,他比我還熟悉。近日陰雨連連,他爹又病了,我們著急用錢,所以我才讓他單獨走一條山路采菌。我們說好在山頂回合,我哪里知道他會不見啊!找遍了山頭都找不到,求各位大人行行好,一定要幫我找到伯玉啊!”
沒時間聽她哭鬧,嚴煜同季窈對視一眼,吩咐捕快帶王氏走在前頭,其他人跟在他們身后,即刻上山開始尋找王伯玉。
盤龍山主要的進山路分南北兩邊,南邊山路可以到達半山腰,進山人需要從半山腰的分岔路再次選擇其中一條路到達山頂。北邊山路則更為險峻陡峭,好處是可以直達山頂,一來一回同時更短。
尋常進山人目的多以狩獵和采摘為主,所以都會選擇環山的南邊山路進山,可惜那條路春夏之際濃霧環繞,是以南星才會不慎受傷。
時近黃昏,山中濃霧又起。嚴煜這次派人帶足了火把,南邊山路上七八支火把將整個盤龍山山腰照亮,同時也將濃霧驅散。
深林中的夜晚來得較城中更早,酉時剛過半山腰樹林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眾人高舉火把正四處尋覓,大家挨個開口不時喚兩聲小孩名字,皆無回應。
一片暗影之中,白色的虛影一晃而過,季窈反應過來可能是莫子衿的游靈,趕緊招手示意嚴煜過來,指著樹林里那團飄來蕩去的虛影激動道,“快看,那就是莫子衿的游靈!”
正如之前調查的那樣,莫子衿于七年前失蹤,應該就是死在了盤龍山上才對。他此刻又出現在半山腰,說不定跟著他就能找到王伯玉。
希望不是王伯玉的尸體。
季窈、嚴煜和婦人王氏,加上身后七八個捕快,整個盤龍山上此刻攏共有十余人之多。莫子衿的游靈一感受到如此濃重的人氣立刻化作虛影躲開,在樹林里竄來竄去,沒幾下就徹底消失。
季窈著急起來,示意其他捕快不要跟來,正準備帶著嚴煜單獨跟上去,頭頂突然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
“哎喲,誰啊……”
轉頭的瞬間,對上一雙怒氣沖沖地眸子。杜仲衣袂翻飛,頭發也被風吹亂,顯然是騎馬到了山腳之后,又用上輕功才能在短時間內追上季窈,此刻正怒視著她,不發一語。
完了,怎么回回都讓他逮個正著?
季窈正愣在當場不知所措,嚴煜看一眼兩人,口吻冷淡。
“還請季掌柜帶路。”
“啊?哦。”
最后心虛地看一眼杜仲,季窈縮了縮脖子,小聲說了句“找人要緊”就趕緊轉頭,拿起火把走在前頭,往樹林深處走去。
被打斷一陣,這下三人徹底失去了游靈的蹤跡。季窈在樹林里走了個來回也沒看見哪里有白色虛影飄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心頭愈發慌張起來,雙手開始不自覺攥緊衣袍,手心默默出汗。
黑暗之中,除腳步踩踏地面和風吹樹林的聲音,似乎還夾雜著其他聲響。杜仲越聽越覺不對勁,抬頭示意所有人停步。
“別動,不要出聲。”
郎君自帶強大氣場,眾人連帶嚴煜都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凝神靜聽。
極致的黑暗之中,季窈終于聽清了。
是鈴鐺的響聲。
第109章 黑色骨頭 你拉著我點,好不好?”……
“所有人不準動!”
聽見鈴鐺聲的一瞬間,嚴煜立刻示意身后所有官差止步原地,不可有一絲動作。接著三人撥開草叢,跟隨鈴聲和蹴鞠滾動擦掛在藤枝上發出的聲音一路往叢林深處找去。
借火光葳蕤,季窈瞧見腳下茂盛的草叢正中央一段東倒西歪,但不像是被體重較重的人或者動物踩過,而只是稍稍有些扭曲,便斷定是游靈帶著蹴鞠滾過造成。
“草上面只有蹴鞠滾過,所以沒有將雜草踩折斷,只是壓完了腰而已。”
三人來到一棵榕樹下,見山路就此一分為二,一條向上,一條向下。單就從微弱的鈴聲判斷,無法斷定是從山上還是山下傳來。
“怎么辦?分開兩頭找嗎?”
“如此深夜,大家分開反而更加危險。”嚴煜凝神靜聽,閉上眼睛思索片刻后睜眼,神情篤定道,“在山下,走這條。”
季窈一頭霧水,不知道他是如何判斷出來的。
“你怎么知道蹴鞠往山下滾了?”
嚴煜帶頭走在前面,一邊剝開擋路的樹枝,一邊耐心解釋道,“上山之路緩而平,若蹴鞠滾動方向朝上,鈴聲應該時斷時續,笨重而緩慢。若是向下滾去則剛好相反,鈴聲會輕盈靈動,起落迅速。”
原來如此。他真聰明。
龍都雖然晴了幾日,盤龍山森林深處常年陰暗潮濕,雨水未干,泥土濕潤。三人沿著山路往下走時腳下時常打滑。季窈扶著樹干走幾步就打滑,嚴煜欲伸手來接未果,被杜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肩膀,像拎小兔子一樣把少女又拎起來,然后一臉嚴肅繼續往前走。
此刻三人頭頂烏云散去,月光終于散落進樹林。借著零星月光,季窈立刻捕捉到不遠處草叢有一處凹陷,她立刻撥開草叢大步向前,在塌陷的草叢里找到了一個小孩。
“找到伯玉了!”
眼前躺在草叢里,模樣看著七八歲的小孩身材圓胖,鼓著米缸似的圓肚子,表情痛苦。季窈雖瘦瘦小小一只,力氣卻大,立刻彎腰蹲下將孩子抱在懷里,伸手探過鼻息,安心下來。
“還活著。”
再用火把照亮全身上下翻找一遍,胳膊腿都還齊全,摸著也沒有斷,三人算是徹底放下心來。
大批官差和婦人王氏隨后趕到,嚴煜仔仔細細檢查完一遍后,揮手示意官差將王氏和王伯玉送下山。
“表面看來,男童應該是從山上滾落山下導致的多處擦傷,除此之外身上無外傷。嘴里嘴邊都殘留一些食物殘渣,是何食物尚且看不出來,李捕頭你把他嘴里的殘渣收集起來,帶回衙門我再研究。至于昏迷的原因除摔倒導致以外,還有可能是驚嚇過度。現在就先將他送到最近的醫館去,等他醒了再說。”
“是。”隨著將近一半的官差就此下山,盤龍山上亮光登時減弱大半。
成功找到王伯玉后,季窈懸空的心終于落回肚子,她困意上涌,打著哈欠準備摸索著下山。
“季掌柜留步。”
少女轉身,剛想說什么被杜仲攔住。白衣郎君站在兩人中間,看著嚴煜表情嚴肅。
“嚴大人,夜已深了,我們掌柜給貴衙門做了一天免費勞力也算是仁至義盡,一介女流還請大人不要再叨擾于她,有何話告訴杜某也是一樣的。”
“哎呀。我都不嫌麻煩你摻合個什么勁。”
季窈在身后不停地拉他,被他又掙脫開,兩人一相互瞪著眼,一副誰也不服誰的樣子。
若換作往常,嚴煜對于杜仲的譏諷一向是不予理會。可今日夜深,加上之前自己無意間看了人家女娘的身子,說到底是自己對不住她,被杜仲這么一說自覺愧疚,嘆一口氣便不再說話。轉身吩咐官差繼續搜山。
“哎呀你放開我。如果不是要緊事,人家嚴大人肯定也是不會開口留我的,你怎的一點大體也不識,忒不像我們南風館人的行事作風了些。”
要知道他們南風館的人都應該像她季窈一樣行俠仗義,以天下蒼生哦不,至少龍都百姓的安危和平安為己任才對。否則龍都不太平,她的生意可救藥大受影響了。
不理杜仲阻攔,季窈甩開他的手,跨走兩步拍了拍嚴煜肩膀。
“嚴大人要我留下,所謂何事?”
看他目光仍落在杜仲身上,季窈打哈哈,“以往入春,我總免不了精神不好,所以杜郎君只是擔心我的身體,并沒有冒犯大人的意思。”
沉吟片刻,想著機不可失。嚴煜目光堅定,向季窈深鞠一躬道,“方才只聞其聲,未見季掌柜口中曾提到的藤球蹴鞠。想來應該就在這附近。嚴某以為今夜是找到莫子衿尸骸的好時機,此案若再拖下去,我總感覺孩童失蹤一事絕不會就此打住。歷來總聽聞季掌柜在與游靈打交道一事上頗為熟悉,是以想請求季掌柜留下,隨嚴某一同搜山,盡快找到莫子衿的尸骸。”
原來是這樣。
少女爽快一拍胸脯,義正言辭道,“好說,我之前也早就想親自上山來找一找的,因為下雨總不得空。如今大家人多,一齊找著了豈不是更好?”
轉過身看杜仲黑臉,季窈心虛,拉著杜仲半帶求饒小聲說道,“你就讓我找找吧,找不著殺小孩的兇手,哪怕是子意地下有知,也會怪我貪圖玩樂,忘了替他們小孩子們伸冤的。”
在歪理邪說一事上,他向來說不過她。杜仲白她一眼,轉身欲走,又被季窈拉住。
“你別走啊,這里頭路滑,你拉著我點,好不好?”
說完還不忘伸手將他衣袖一角扯住。
這親密的舉動讓杜仲臉色稍稍緩和。他炫耀似的看一眼嚴煜,后者雖然將兩人的互動看在眼里,臉上卻沒太多表情,繼續指揮身邊官差四處搜山。
早在三人找到王伯玉的時候,蹴鞠發出的鈴聲就戛然而止。季窈判斷蹴鞠應該就在附近,于是拉著杜仲往下走幾步,低頭開始在草叢里四處翻找。
越往下走,泥土越軟。季窈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泥軟處她更是一腳直接陷在里頭,被泥漿糊得小腿和裙擺都臟了。嚴煜跟上來,用火把照亮濕漉漉的地面和泥濘不堪的洼地,蹙眉道,“此處積水嚴重,還伴有莫名的穿堂風吹來,可能會有山洞,大家四處找找。”
有了前兩次的前車之鑒,季窈每走一步路都死死的抓著杜仲的胳膊,郎君被她吊得不耐煩,好多話到嘴邊被她討好的眼神對上,無可奈何全咽回肚子里,繼續一步一個坑往前走。
亥時已過,別說找了一晚上失蹤男童的官差們疲憊不堪,就連季窈自己也有點眼花,搜起山來多多少少有點力不從心的意思。眾人穿梭在叢林之中發出的聲音此起彼伏,杜仲再一次捕捉到其中異聲,身長手臂示意眾人全部安靜下來。
滴答、滴答。
季窈抬頭看天,發現并未下雨。轉過頭去看向杜仲,“是水滴落下的聲音?”
“不止。”郎君神色凝重,耳朵不時動一下,“如此清脆的聲音,應當是水滴落在光滑且堅硬之物上才對,不排除是附近山洞里傳來的。”
嚴煜也聽到了清脆的水滴聲,朝眾官差發號施令道,“四散開來聽水聲,哪邊聲音更大就往哪邊走。”
眾人聽令,沒頭蒼蠅似的左跑兩步停下,聽完聲音又往右邊去。如此反復在林子里邊打轉邊摸索著往前,終于在幾塊布滿青苔的山石后面發現了一個足有一人高的山洞。
探頭看去,里面深不見底,陰風陣陣,還伴有明顯的滴水之聲。
季窈從來沒進過什么山洞,生怕里頭突然竄出個什么東西來嚇唬自己,舉著火把躲在杜仲身后往里面看。嚴煜帶頭走進去,火光一路照亮里面落水聲不斷的洞頂,片刻后里面跑出來一個人又把更多的官差叫進去。最后李捕頭懷中抱著一個白色的布包走出來,季窈拿火把靠近一看,里頭裝著幾根紫色的骨頭。
這骨頭看著不長不短,說不上細但也絕對比貓狗一類的骨頭粗。翻到最下面,一顆小孩的頭骨赫然出現在眼前,嚇得季窈一把扔掉手里火把,差點把李捕頭的袍子點了。
嚴煜一邊用巾帕擦手一邊從里面走出來,吩咐李捕頭立刻把骸骨帶回衙門。季窈驚魂未定,全然未曾察覺自己躲在了杜仲的懷里,還顫顫巍巍指著李捕頭懷里那包東西,小聲問道,“這就是莫子衿?”
“骸骨長度、頭骨大小都符合,很有可能就是他。”
“那為何他全身大多骨頭都是黑色,唯獨頭骨顏色還算正常?”
也許是方才在洞中未能看清,嚴煜聞言又將李捕頭懷中布包打開,拎出一兩根較長的骨頭在火光下細看,,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我驗尸不過兩年,資歷尚淺,未曾見過黑色人骨。個中緣由,還是只有等回衙門翻找前輩們留下的紀要和檔案方可窺見一二。”
季窈腦子里想到一個人,開口問道,“或者,可以把這龍都城中資歷老道的大夫請來看一看?”
“季掌柜是說梁之章梁大夫?”
見季窈點頭,他倒也想起一件事,開口道,“上次季掌柜找人將知柳書院教書先生與杜娘子有私情一事告知嚴某,我已經派人去調查他們那段時日的行蹤,并以小果兒一案尚有疑點為由,將杜娘子再傳喚到衙門來,卻不想發現其他意外收獲——”
他跨走一步,俊朗肅穆的面容被火光照亮。
“——杜娘子的病有異樣。”
第110章 慢性中毒 “我可沒求著你抱我。”……
早在杜娘子夫妻兩人到衙門來領小果兒尸體那日,嚴煜就看出杜娘子身體孱弱,氣色不好的背后,另有原因。
“她當時只說自己身子不好是因為五年前生下小果兒之時,在月子里被風撲著受了寒氣,是以不管如何進補、如何調養都是這副樣子。我卻看出她面色慘白之余,鬢發枯黃、口氣熏人,這些都是脾胃不佳之人會有的癥狀。加上龍都前些時日氣候寒冷,正月出來大家尚棉衣裘袍加身,她卻頻發細汗,嘴唇呈不正常的紫紺色,我便知她病弱有異。”
前面幾個癥狀季窈沒聽懂,最后嘴唇泛紫她卻聽明白過來,抬頭感嘆道,“是中毒?杜娘子中毒了?”
怎么會?她難道不知道自己中毒了嗎?
“而且是慢性毒,據他們家婆婆和四鄰說起,杜娘子這副樣子少說也有大半年的光景。后來聽季掌柜你找人傳話,告知我她與知柳書院的教書先生有染,我又翻找了許多相關卷宗,才得以知曉。估計從那時候開始,她就被人盯上,在其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長期服用一種毒藥。”
沒想到受害者的娘親身上也迷霧重重。
會是誰做的呢?
“會不會是教書先生下的毒?他怕杜娘子終有一天會離開自己,所以不惜大費周章殺掉杜娘子的兒子,又給杜娘子下藥造成她體弱多病,他再加以關心和疼愛,杜娘子自然會更加依賴于他?”
饒是李捕頭辦案多年,對于這樣畸形的情感寄托仍然表示不可思議:“若真如此,此人真算得上是喪心病狂。”
回想起白天梁之章的話,季窈腦子里又出現一個人。
“還有還有!杜娘子的夫君也有極大可能!說不定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夫人與教書先生暗通款曲之事,迫于家中有老有小不忍當面拆穿,就長期在自己夫人的粥食湯藥里下毒,讓她沒精力再出去鬼混。加上前些日子杜娘子又懷了教書先生的孩子,他開始懷疑小果兒并非自己血脈,加上那些知情不報的書院小孩一同懷恨在心,一個一個全部殺死以泄心頭之憤,說得通啊!”
杜仲捕捉到其中重點,一把抓住季窈讓她面對自己,語帶不滿道,“你如何得知杜娘子有身孕?”
“自然是被我瞧見了。”
她將白日里跟蹤杜娘子到濟世堂抓藥坐胎,以及梁之章所說的那些事一一道出。嚴煜沉默聽完,臉色更黑。
“如此說來,杜娘子的夫君確實有嫌疑。不過這一切都還只是猜測,明日將他們二人傳喚到衙門來一問便知。”
說罷,他揮手示意李捕頭帶著其他官差下山,朝季窈淡然點頭道,“今晚多謝季掌柜和杜兄,季掌柜這便跟我下山,乘馬車早些回城休息罷。”
尋常人能得嚴煜一句感謝的話實在難得,季窈嘿嘿一笑,邁步打算跟上去。
“好說、好說,若明日在審案的時候,需要有人來看杜娘子所中何毒,我還可以去梁大夫請來。”
剛跟著嚴煜走出去兩步,季窈被人從身后拉住衣領停下。杜仲臉色鐵青,將季窈拉至自己身邊,低頭冷冷看她一眼,開口卻是對著嚴煜在說話。
“夜深了,嚴大人與掌柜孤男寡女,同乘一車怕是容易引他人口舌,掌柜自有我帶回去就是,不勞嚴大人操心。”
嚴煜與杜仲對視片刻,兩人目光凜冽皆沒有絲毫退讓。季窈拉著杜仲的袖子,再一次小聲抱怨他道,“這么晚了不讓我坐馬車回去,難道你還是駕馬車出城來找我的不成?能不能別瞎添亂?”
無視少女的拉扯,杜仲眼里只有面前這個看似文弱的白面書生。兩人目光交錯一陣,最終嚴煜先行挪移開,略點頭向季窈告辭后,負手款步下山。
看那抹素青色的身影漸行漸遠,季窈一拳敲在杜仲胸膛,雙手抱胸徑直在原地蹲下,開始撒潑。
“我不管,要我走路回去絕無可能。”
“山下有馬。”既然趕著來找她,他又怎么會蠢到自己跑過來?
季窈聞言仰頭瞪一眼面前人,嘴上仍是不依不饒,“那也不行,騎馬顛得慌,馬鞍還格外硌屁股,再說我沒力氣走下山了,你還是讓嚴大人的馬車等一等我罷。”
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她舉止言行能不能稍微有點女娘的樣子?
杜仲替她覺得難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走了一晚上山路,季窈正伸手揉搓酸痛的小腿,下一瞬,一只大手突然從她膝蓋下面伸過,另一只手托住少女后腰,輕輕松松就把她攔腰抱起。少女一時驚訝,下意識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與他眼神相撞。
杜仲將她受驚小鹿一樣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揚起弧度,“不是沒力氣走下山?”
所、所以他的解決辦法就是抱她下去?
心里涌起一陣暖流,季窈歪著腦袋,不太自然地撇開目光,訕訕道,“我可沒求著你抱我。”
小小軟軟的人兒抱在懷里,輕得不成樣子。實在搞不懂這樣一具看似柔弱的身軀怎么會如此大的力氣,和永遠也用不盡的莽勁。
杜仲一邊看著腳下,生怕走歪一步摔著她,一邊開口說道,“我騎來的是馬房里最溫順聽話的那匹‘碧蹄’,馬鞍上的墊子也很軟,待會兒下山,別再說我又哪里虧待了你。”
“這還差不多。”杜仲胳膊和胸膛的肌肉都十分堅實。被他這樣抱著,久了倒也不覺硌得慌,少女翹著小腳一路晃晃悠悠,好幾次差點把鞋甩掉。
饒是她精神再好,奔波一天,此刻也異常困乏,靠在溫暖的懷中昏昏欲睡。杜仲向來是個話少的,山道上專心走路,也無甚多話。待二人走出盤龍山,行至山腳拴著“碧蹄”的大樹下,郎君低頭,才瞧見懷中少女已經酣睡。
相比于去年初見她時的懵懂與生澀,戴著面紗與兜帽怯生生的躲在赫連塵胞弟身后,現在她似乎五官已經完全長開,艷若桃李,灼灼芳華。雖然性格大大咧咧像個男娃,規矩禮數也向來與她無關,可少女眉眼處總是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嫵媚,濃睫輕輕垂落,在白凈無暇的臉上投落幾分薄影之間,明麗而繾綣。
她歪著頭,面朝杜仲胸膛睡得正香。臉有一半藏匿在黑暗之中,顯得恬靜而溫柔。側頭的動作露出她纖長白嫩脖頸,杜仲看她后頸窩處他之前蠱毒發作之時咬出的牙印還隱約可見,目光變得幽暗。
略轉換姿勢,杜仲單手將熟睡的少女摟在懷里,另一只手從樹上解開拴馬的繩子,隨后雙手托住她,踮腳抬步使出輕功,一個凌空騰起穩穩落在馬背上,抱著季窈慢慢往回走。
也不知道她睡得迷迷糊糊夢見什么,伸手要么抓一下杜仲的衣裳,要么伸出舌頭舔一舔嘴唇。頭頂月光疏離,郎君心情還算不錯,直到懷中少女閉著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哼哼唧唧兩聲喊了句“嚴大人”,杜仲嘴角笑容瞬間消失。
季窈在夢里睡得正香,嚴煜遞來的雞腿她還沒啃兩口,夢里頭突然天旋地轉起來。接著她被猛的上下顛簸弄醒,發現自己被杜仲抱在懷里,騎著“碧蹄”正奔馳在寂靜無聲的龍都城中。杜仲揮鞭加速,馬兒發瘋似的狂奔,季窈整個人呈半躺倒的姿勢被不斷拋起來又落下,被面前人硬邦邦的胸膛撞的鼻子生疼。
“杜仲你有病啊啊!!!”
兩人一馬一路疾跑回到南風館后院,牽馬進門,京墨披著外衫,手持燭盞迎上來。
“今夜可還順利?”
“嗯,小孩沒事兒,莫子衿的骸骨也找著了。”季窈打著哈欠走進來,看京墨鼻子微微動兩下,一副略帶嫌棄的表情,她順勢低頭,才看見自己渾身沾滿雜草枝葉,裙擺以下滿是泥土,臟得不成樣子。
可她真的太困了,這個時辰了還要燒水沐浴,簡直就是要她的命嘛。
看出她的不情愿,京墨低頭淺笑。
“沐浴的水都燒好了,掌柜先去罷。”
“好啊好啊,謝謝你京墨。”
季窈正邁步準備去房中拿衣物,被杜仲一個箭步攔住,低頭看她,“這下不覺得與幾位郎君同住,是個麻煩了?”
嘖,這話是嚴煜說的又不是她說的,他這個人真是記仇。
伸手把他推開,季窈已經沒心情也沒精力再同他拌嘴,“再吵我就把你的洗澡水也全部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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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雖然疲憊,心里倒始終惦記著第二天杜娘子夫婦的堂審。加上昨夜救回去的男童情況尚未知,卯時三刻不到季窈就強撐著困乏的身子從床上坐起來,聽著窗外鳥叫蟲鳴聲下床洗漱。
珍哥兒最近經常飛出去同其他鳥兒打架,回來的時候身上偶爾禿上一塊,一抖翅膀羽毛就撲簌簌往下掉。所以這幾日季窈出門之時便將它強行鎖在籠架上,只有她回來的時候才會放它在附近游玩。金哥兒入春之后長勢喜人,粗了一圈也長了一圈,最近喜歡睡在季窈腳邊,冰冰涼涼的,每次她睡相不好把腳露出來的時候,一碰到它就又立刻縮回被子里。
粉紅色的鸚鵡像是感知到主人起床,從唯一半開的窗戶飛進來落在季窈梳妝臺上,嘴里念念有詞。
“好熱鬧、好熱鬧。”
季窈一邊穿衣裳一邊看它,笑得明媚,“什么好熱鬧,你又去何處湊熱鬧了?”
“砍死人、砍死人。”
什么?
嗅到一絲不好的氣息,季窈顧不上梳頭,披散著頭發推門出來,在大堂里看見京墨同商陸、三七和蟬衣都在門口看熱鬧。少女擠開他們站到最前頭,看見一隊官兵神色匆忙從簋街跑過,一路往東邊去,接著李捕頭帶領一隊官差騎馬飛快地從南風館路過。站在兩邊的百姓議論紛紛。
“怎么了這是?”
京墨眸光轉暗,沉默許久后緩緩開口。
“城外村民報官,說是昨晚聽見鄰舍夫妻倆拌嘴,接著男人突然發瘋把夫人亂刀砍死后逃跑了。”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說那家人最近才死了小孩,叫小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