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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貌美老古板 杜郎君如今愈發有個人樣了……

    嚴煜處理完今日在朝天坑中抓捕非法黑商小販所有所得,全部登記在冊后,看向窗外已經天色漸暗。想起這些卷宗之中還缺一項,他腦海中閃過季窈明媚的小臉,起身走出房門。

    大牢里,燭火幽微,季窈正坐在堆滿干稻草的地上,昏昏欲睡。

    不是她不想睡,這地上又硬又冷,如何睡得下?

    原本心里想著配合那個新來的小知府,誰知一進衙門他就把自己甩給司獄司盤問,這會子人影都不見。季窈越想越氣,站起身扒在欄桿上問道,“誒,你們什么時候放我走啊?”

    司獄司受李捕頭囑托,自然知曉季窈背后是有人撐腰的,可夾在她和嚴煜中間,自己也只能攤開手耍混。

    “季掌柜只要交代出,你是在何時何地,拾得官銀金條多少條多少兩,我再派人到南風館悉數取來,你再在這招狀紙上簽字畫押,就可以走了。”

    要她把所有的錢都交出來,想都別想。

    “哎呀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我記不清也想不起來了,你們倒是聽沒聽見啊?”

    司獄司輕蔑一笑,低下頭繼續和身邊幾個獄卒喝酒烤火。

    她在里頭又冷又餓,抱緊雙臂叫喊起來,“跟你們這些人說不清楚,叫你們知府大人來!”

    牢里這幾個人只當作耳旁風,回應季窈的只有飄香的酒氣和嗑瓜子的聲音。季窈干脆深呼吸,扯開嗓子大喊。

    “嚴煜!嚴煜你放我出來!”

    “大膽!”

    一個獄卒拍案而起,“知府大人的名號也是你混叫的?”

    “哼,狗仗人勢的東西。”她翻一個白眼,心想有些日子沒練功了,就此機會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無妨,“嚴煜你快出來!”

    “別叫了!”

    獄卒吵嚷著正要上前,大牢外門推開,明眸皓齒的少年郎從黑暗之中走出,舉止清雅得體。

    瞧見他終于現身,季窈趕緊說道,“嚴煜你可算來了!快放我出來!”

    對于季窈直呼其名,他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轉過身去看向案桌,司獄司面前紙頁一片空白,他才蹙眉回頭,走到季窈面前輕聲道,“為何還不配合司獄司將招狀紙寫好?難不成是想在這陰冷潮濕之地過夜?”

    隔著欄桿,少女在里頭翻個白眼,不想再回答。嚴煜猜到她可能就是想將那些金銀留下,洞察一切的眼神將她看穿。

    “方才你們館里的人已經把印有省號的金銀全部送來,我著人清點過,也與之前江威落馬一案中,他招供自己所收受的官銀數目一致。你只需要配合司獄司,把江威從前如何聯合苦主從你們手中騙得錢銀一事交代完就可以走了。”

    末了他又想起什么,臉湊近些補充道,“另外留下你的姓名、生辰和住所,我讓他們明日替你去戶部補上戶籍。”

    如此,她便可以配合,將此事完完整整悉數道出了吧?

    嚴煜此舉原本是希望她就此妥協,答應配合,卻不料落在季窈眼里,莫名又讓她心里高興起來。少女從欄桿邊湊近,兩人僅隔不到三寸。

    “嚴煜,你確定你從來沒有見過我?”

    兩人對視一眼,嚴煜眼中波瀾不驚。他直起腰身后退一步,背對季窈重新走入燭光之中。

    “季掌柜,趁天色不算晚,這份招狀紙寫完你就可以走了。”

    嘁,真是個老古板。明明贓銀都收到了,還非要她寫招狀紙。往日里這些東西都是交給李捕頭找人隨便寫寫就可以交上去,換到他這里就全部成了秉公辦理。

    季窈陪著司獄司寫完整五頁招狀紙,走出衙門時已是月上三桿。

    如今年雖過,氣候卻還在寒冬之中。季窈瞧著空曠無人的街道,頭頂蕭瑟寒風,站在衙門口冷得直呼氣。

    “還以為你要在里面過夜了。”

    熟悉的陰陽怪氣聲傳來,杜仲雖然雙手抱胸斜靠在衙門口柱子邊,季窈卻分明瞧見他懷里抱著她的那條大氅。

    她趕緊走下臺階,自顧自抓過大氅披在身上,身體立刻回暖,她舒適得直嘆氣。

    “我還以為會是南星來接我。”

    高大郎君橫她一眼,撇見她眼里促狹的笑意。

    “你們不是剛吵完架?”

    南星這幾日悶在房里足不出戶,就算出門也是拉著商陸同他喝酒,兩人深夜各有各的傷心事,杜仲偶爾經過,能聽見里頭酒罐子滾落在地的聲音。

    昨夜他甚至直接去了商陸新購的宅子通宵買醉,一睡不醒,是以今日連館里出事他都未曾察覺。

    季窈懶得回答這個問題,又自顧自說道,“再不濟也是京墨或者商陸來接我,又或者是蟬衣……總之,我沒想到你會來。”

    這倒讓杜仲心生不甘,下意識就問道,“為何?”

    他也是南風館的一員,難道就不該來接她、不該擔心她這個掌柜的安危嗎?

    話一說出口,他馬上就后悔了,冷臉轉向一邊,半晌又補充道,“大家都各自忙著,獨我重傷剛愈,有這個空閑。不然你此刻看到的也不會是我。”

    他一邊發脾氣一邊找補的樣子有趣極了,季窈湊上前在他面前來回晃悠,笑得賊眉鼠眼。

    “不管你承不承認,你就是變了。要是換作以前,見我被人叼難,你只恨不得加入他們,哪里會像今日這樣主動站出來替我說話?再說方才,以前只要我一酸你,你立刻就跟刺猬似的反扎過來,決不會像剛才那樣,下意識關心我如此說的理由。

    新的一年,杜郎君越發的有個人樣了。”

    分不清這番話是褒是貶,倒叫杜仲半天說不出一句應對的話來。他狀似無趣只快步朝前走著,季窈心情不錯,在后頭邁著小短腿不時小跑,一蹦一跳嘴里哼哼唧唧,唱著小調。

    她今日似乎特別高興。

    追隨月光走一陣,街道上已經徹底無人。寒風卷起地上塵土,杜仲也想起一事。

    季窈正邊走邊到處看,沒注意前頭人停下,猛的一下撞上一堵硬邦邦的石墻,抬頭看原來杜仲停下腳步轉身,自己剛好一頭撞進他懷里。

    “做甚突然停下來?疼死我了……”

    郎君眉眼下壓,聲音低沉下來,“難道……嚴煜就是你口中那個似曾相識的人?”

    這句話算是徹底打開少女話匣子。季窈立刻伸出雙手抓緊郎君雙臂,興奮的直點頭。

    “嗯、嗯!你也覺得很眼熟嗎?”

    眼熟個屁。

    一把甩開她的爪子,他繼續往前走。少女見他不搭話,追上去眉飛色舞繼續說道。

    “我真的覺得我在哪里見過他,絕不是夢里,因為我印象里他穿的不是這身衣服。那款式有些老舊,倒像是尋常文弱書生穿的……白色?不不,灰白色吧,表情也不似現在不茍言笑,眉眼間的溫柔更多些……到底在哪里見過呢?”

    口口聲聲“絕不是夢里”,又是“文弱書生”又是“不茍言笑”,怎么聽怎么覺得不舒服,杜仲臉色更黑,“還沒到春天,嫂嫂這就開始做上春夢了。”

    “我說正經的!”

    回到館里,京墨還守在大堂。杜仲徑直走過他身旁進了后舍,留他看季窈走進來,又是會心一笑。

    “掌柜,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為追上杜仲,季窈跑得氣喘吁吁,此刻解開大氅在桌邊坐下,搖了搖頭。

    “沒有,只讓我寫了招狀紙就放我走了。”

    “這樣便好。”他放心坐下,不一會兒又開口道,“掌柜放心,我交上去都只是那些帶有省印的金銀,其他名貴字畫和珠寶玉石還留著,等嚴煜這陣子新館上任的火燒過去,我親自找人把這些東西賣掉,也能換不少銀子。”

    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茶,季窈擦擦嘴角茶漬,爽朗地拍拍京墨肩膀,“還是你辦事最讓人放心。”說完她眼珠子又是一轉,京墨知道她鬼主意又來了。

    “誒,京墨,這個新來的知府什么來頭,老家何處,生平如何,你能幫我查到嗎?”

    “掌柜對他好奇?”

    “嗯嗯,”季窈毫不避諱對嚴煜的好奇心,連連點頭,“你能幫我查到嗎?”

    “可以,不過——”他的眼中精光閃過,聲音低下來,“——掌柜以后若是得了赫連大兄的消息,也一定要最先告訴我,可以嗎?”

    赫連塵,他不是死了嗎?

    看出季窈眼中疑惑,京墨又恢復一臉溫柔儒雅的模樣。

    “無論生死,哪怕是日后看見他的游靈,也希望掌柜第一個告訴我,我也好同他好好道別。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說起來,她也從未見過赫連塵的游靈,想來他對這人世間,對她,對他的娘親和弟弟,都沒什么留戀了吧?

    **

    雨水時節前后,春雨愈增。

    護城河兩岸楊柳雖已萌芽,氣候卻依舊陰冷。

    因上一任知府江威最終的罪行審理完畢,家中田產房屋盡數充公,一眾苦主都要到衙門簽字畫押,以領取補償。季窈領著之前給出去的五百兩銀子歡歡喜喜剛走到衙門口,就瞧見那個清瘦挺拔的身影一身素衣長衫,面纏白紗,戴著手套鉆進一旁漆黑的房間。

    嚴煜這身打扮是要做甚?

    李捕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語氣中帶著對嚴煜的稱贊道,“衙門里唯一的仵作告老還鄉,這幾日命案尸首都是嚴大人親自驗的尸,他如此年輕就如此博學多才,這是讓人佩服。”

    “他還會驗尸!?”

    從前迷望山莊發生命案,她最渴望的就是懂一些驗尸的技巧,以便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緊急時候派上用場。奈何回來以后又是楚緒的事,又是戲獸班子的事,纏得她抽不出時間來找衙門里仵作學習一二。如今倒真巧讓她撞上。

    季窈嘴角上揚,假意告辭李捕頭,看他轉身之后,自己提裙緩步,躲開衙差視線,靠墻摸索著推開方才嚴煜進的那扇門,一貓腰鉆了進去。

    第92章 拜師 他好聰明,她好喜歡。……

    昏暗的驗尸房里,只有壁上油燈兩盞,哪怕此刻正值白天,小窗內透進來的絲絲冷光也照不亮季窈視野。

    房內停尸數具,其中不乏已經腐爛發臭者,少女沒有帶蒙臉的白布,被臭氣熏得直皺眉。

    “哇,好臭。”

    剛將面前尸體白布掀開,嚴煜聽見她聲音起身抬頭,看見季窈捏著鼻子,鬼鬼祟祟四處偷看,不悅開口。

    “尸房重地,季掌柜進來做甚?還不出去。”

    她季窈可不是嚇大的。少女不甚在意,翻個白眼湊到跟前,已經適應黑暗之后,她開始自顧自查看起嚴煜面前停放的尸體來。

    “這不就是昨兒個聽說蝎子廟那邊,上吊自殺的老嫗馬嬸嗎?”

    龍都城雖大,有點什么風吹草動傳播起來也快。加上如今剛開春,鼠輩宵小出來作奸犯科之人尚少,蝎子廟昨日廟門口吊死一個花甲老嫗,短短一日就傳得滿城皆知。

    一有說蝎子廟里供奉的都是些邪神歪佛,馬嬸常年進出誠心供奉,定是被邪神看中選為祭品,所以才在這開春的大好時節里被邪祟附身,放著天倫之樂不享,趕著上吊送了命。

    也有說馬嬸其實早就有輕生的念頭,家里兒媳、孫媳皆不孝順,兒子腿殘,孫子也都是個任人捏圓搓扁的軟柿子,掙不到錢就養不活一大家子人,成天的拿馬嬸出氣,她夫君老陳頭死得早,她每每被趕出門外,流落街頭挨餓受凍,路過人總能聽見她念叨著“想死”。

    見尸體脖子上勒痕極深,微光下隱隱泛紫,季窈還想上手去將尸體衣領掀開一些細看,被嚴煜戴著手套輕輕拍開。

    “胡鬧。快出去。”

    他戴了面紗,上面白醋的氣味鉆進少女鼻腔,引她挑眉,“聽說你還會驗尸。”

    “是又如何。”

    面前少女眉眼靈動,神神秘秘道,“其實我參與過幾件案子,之前的江狗官和李捕頭都知道。要不要我來幫幫你?”

    修長手指戴白手套輕輕按壓在尸體脖頸,嚴煜自始至終沒有瞧她一眼。

    “人命關天,豈是你任意妄為之地?”

    看來他還真不信。

    看尸體一旁的木盤上還放有一雙手套,季窈拿來戴上,直接把嚴煜擠開,擒著油燈將尸體照亮。

    “尸體舌頭長伸,脖頸處勒痕明顯,明顯是被繩索吊死。指甲里藏有繩索的碎屑和皮屑,說明她死前可能后悔,掙扎之間雙手不停抓撓脖子上的繩索導致。加上鞋底沾有泥土和大量雪水,可以判斷她就是獨自一人行至在蝎子廟外,在大樹上吊自殺。”

    她一一說來,頭頭是道,聽上去似乎有幾分道理。嚴煜終于低頭看向面前自信心滿滿的季窈,沉默片刻后轉身另拿起一塊白布,滴上白醋遞給她,示意她蒙面。

    “季掌柜聰慧有余,細心卻是不足。”他伸手接過季窈手中油燈,俯身示意她看向尸體右側脖頸,“若是尋常上吊致死,脖頸處勒痕方向應從下巴往上,繞過耳垂一路朝上,留下的勒痕角度應該呈向上傾斜,絕不會在后頸窩的位置留下勒痕才對。可你細看,這痕跡之下明顯還有一道平行的勒痕,只有人為從死者身后用繩索將她脖頸環繞后,從身后勒死方可成形,可見死者應該是先被人勒死后,才掛在樹上,佯裝自殺。”

    “不對,”季窈湊上來,在尸體周身使勁嗅了嗅,“她身上沒有失禁的臭氣啊。”

    人在被勒死的時候,因為窒息瀕死帶來極度的恐懼,往往會大小便失禁。嚴煜聞言,眼中對她的贊賞又多一分,伸手按壓尸體腹部道,“季掌柜進來之前,我已經檢查過她的胃,發現里面空空如也。不排除她在被勒死的時候其實已經斷食多日,沒有東西再……”

    六旬的老嫗,明明兒孫滿堂,卻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饑寒交迫的死在賊人手里,他不忍再說下去。

    接著他目光下移,又將尸體的手拿起來,“再看她手中碎屑,若按季掌柜所言,是她吊死時突然后悔,抓撓自己脖子上的繩索留下,那為何尸體脖子上除了勒痕再無任何抓傷痕跡?可見她指甲里殘留皮屑肯定不是自己的,而是兇手的。”

    最后,他來到床板尾端,將尸體兩只鞋子都脫掉,舉到季窈面前,語氣深沉道,“你仔細看這兩只鞋子,鞋面兩側泥漿痕跡一淺一深,鞋尖突出,明顯是被腳更大的人穿上撐大。至于鞋底的泥漿和雪水,兇手只要穿著死者的鞋,背著死者到蝎子廟附近把她掛上樹,再脫下腳上的鞋給死者穿上,自己再趁下雨之際,光腳離開便是。”

    一連串聞所未聞的學識灌進季窈腦子,聽得她反應不過來,呆愣在原處。

    “腳印一深一淺……穿鞋撐大……我知道了!”她靈光乍現,全然不顧自己的手剛摸過尸體,伸手一把抓住面前男人胳膊,高興道,“兇手是她那個跛腳的兒子!”

    清俊的郎君摘下白布和手套,走到一旁清水洗手,鴉睫閃動,“是他與否,把人帶來檢查身上有無抓傷,進一步審問這幾日的行蹤便可知曉。”

    擦凈手掌,他側目看一眼方才被季窈捏到的地方,打算去換一件衣服,轉過身去對季窈說道,“季掌柜,請回罷。”

    這下季窈徹底下定決心,脫下手套追出來,在衙門口又把嚴煜攔住,眼波流轉,充滿期待,“嚴大人才識過人,驗尸方面的經驗果然名不虛傳,我可以拜你為師,多學一點關于驗尸方面的學識嗎?”

    拜師來得突兀,嚴煜眉峰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細胳膊細腿的小女娘來。

    “季掌柜一介弱女子,放著女紅、刺繡不學,學這個做甚?”

    他這話頗帶著些古板和偏見,要不是看他確實有些本事,季窈此刻恐怕已經開始動手親自告訴他,自己到底弱不弱。

    少女眼珠一轉,隨手摘下自己鬢發上一只釵子,看準驗尸房內還燃著的油燈,發動內力往前一扔,只聽“咻”的一聲,釵子脫手而去,直直地從油燈上燈花掃過,掐斷燈芯,將油燈滅掉。

    嚴煜一介文弱書生,哪里見過掌力如此驚人的功夫,凜眉注視著那盞熄滅的油燈,看一縷煙霧緩緩上浮。

    季窈得意洋洋,歪著腦袋瞧面前身型挺拔的郎君,“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除了練武和賺錢,我就喜歡破案。”

    “為何會喜歡破案?”尋常女子別說是見到尸體,哪怕看到鮮血也要變了臉色,她倒是個例外。

    各中緣由,她與杜仲說好,定不能與外人道也,可她又不想騙面前這個單純的正人君子。她想了想,決定撿個折中的說法。

    “我曾因亡夫慘死,背后死因不明就被家人匆匆下葬一事,一直耿耿于懷,所以對于他人喪命,各中若有存疑,便再不能做到袖手旁觀。久而久之,心里倒多了幾分能者多勞的責任感。”

    聽她說起亡夫,嚴煜倒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不過這個理由在他這里站住腳。郎君輕甩衣袖,想起自己身上這件衣服通過面前少女沾到過尸體,他心里只惦記著趕緊把衣裳換掉,便隨口答應道,“也罷,拜師就算了,我非仵作,驗尸的本領不過是觸類旁通。季掌柜若真想學,日后衙門里若來了尸體,你在一旁自學一二即可。”

    他這是答應了?

    少女一激動,又想伸手來抓他的衣服,被他眼疾手快躲開。她也不惱,雙手抱拳,向嚴煜鄭重行禮,“多謝嚴大人。”

    自那以后,季窈算是找著新去處,隔三差五就往衙門里跑,基本上都能碰見官差和衙役送回各類尸體。

    輕者有死于溺亡、窒息和各類硬物、鈍器和刀劍的全尸,通過驗尸查出死因十分容易,重者還有被分尸的尸塊和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氣味難聞、觸目驚心。

    季窈話多,嚴煜又是個悶葫蘆,最開始她在一旁插話,總少不了挨幾句訓。久而久之她收斂性子,安安靜靜跟在他身后學習,嚴煜也就默認了她的存在。

    就算偶爾撲了個空,他也松口,同意讓季窈在他的書房里查看最近驗尸了記錄下的卷宗。只是檔案室和其他地方,沒有他的允許,她仍然不可以進。

    這日,她剛去驗尸房轉了一圈沒瞧見人,來到知府書房看看,還沒進門就聽見里頭有人說話。扒在窗戶邊往里瞧,嚴煜一本正經坐在案桌邊看書,旁邊站著通判周正仁。

    周通判低聲下氣,話語中明顯帶著不解,“嚴大人,恕卑職不明白,為何要讓南風館的那個女掌柜隨意出入我們府衙,還讓她跟著大人您一起驗尸查案?人言可畏,卑職認為實在不妥。”

    從窗戶邊看過去,案桌邊撐頭看書的嚴煜鬢若刀裁,豐神俊朗,一身絳紫色官服愈發襯得他眉目如畫。隔著窗戶,季窈看見他放下書卷,眉眼間神色若有所思。

    “祖母在世時,經常講起祖父死后,她只身一人將爹爹和幾位叔父們撫養成人的艱辛,故也經常教導我,要善待守寡之人、失孤之人。且不說若將季掌柜換成一個尋常書生,你們就會將他看作仵作接班之人正常相待,哪怕明看出來她能力在你們之上,你們也是不會承認她比你們更聰慧、干練的。”

    聽里面周通判連連點頭抱歉,季窈心里暗喜。

    原本她那日說出自己寡婦身份后,第一反應是后悔,不該這么早就同他說這些,可轉念一想,那她如果一開始藏著掖著,與當初南星故意瞞她也沒什么區別。

    只是她沒想到,嚴煜這么個古板老成的文官,能在這件事上如此豁達。

    連日宿醉,南星捂著疼痛欲裂的腦袋渾渾噩噩從后舍來到前館好幾次,都沒有看到季窈。

    吃不準大家是否知道他和季窈已經分手的事,少年羞于啟齒,只下意識認為所有人投來的目光皆帶著憐憫,他在大堂轉悠一圈,找了張無人的桌子坐下。

    杜仲從二樓一間雅舍出來,臉上胭脂印記明顯是某個女客趁其不偷占他便宜,郎君面若冰霜,抬手將臉擦拭干凈后下到一樓,見柜臺里只有楚緒站在里面埋頭算賬,臉色更加難看。

    “掌柜呢?”

    圓臉女娘從算盤和賬本里抬頭,往門外看一眼,又看看鐘漏,低下頭繼續算賬,“尚未歸,估摸這會子還在衙門里。”

    京墨給女客們添完茶水,眉眼帶笑走過來搭話,“又是去找那個嚴煜去了?”

    有人替自己問了季窈的去處,卻沒想到蹦出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一聽便知是個男人。

    南星醉眼惺忪,終于從迷迷糊糊中清醒三分,“嚴煜是誰?”

    商陸早看出來南星和季窈這幾日不對勁,比起往常斗嘴,這幾日倒真像是撕破臉皮,老死不相往來一般。他湊到少年身邊遞給他一杯醒酒的茶。

    “是咱們這兒新來的知府,貌美無雙的探花郎,據說驗尸經驗豐富,掌柜這不就天天上衙門拜師學藝去了。”

    學藝就學藝,找個經驗老道的仵作不行,找什么貌美探花郎?

    少年剛要發火,恍然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了可以發火的身份,悻悻然把這股邪火又按下來,哼了一聲起身又回后舍。

    第93章 嗜血 “看夠了沒有?”

    衙門這邊,季窈來到驗尸房外,看見頭頂高懸的明月,才察覺天色已晚。嚴煜做完手邊最后一點活計,以為季窈還在身后跟著,下意識把鐵鉗遞過來卻落空,側過臉來沒瞧見她。

    “怎么了?”

    出門瞧來,她正背對自己洗手,看見水流里暗暗帶紅,走近才發現她手指不知何時割破了。

    “何時弄的,怎么也不說一聲?”

    季窈沒當回事,把手放進冰冷的清水里止痛,“我也不知道何時在哪里弄的,就一條小口子,不用擔心。”

    割傷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碰著那些腐敗變異尸體上什么東西,被感染上異癥就不好了。嚴煜返回屋內,片刻后端著木盤又走出來,坐在長椅上示意她過來包扎。

    他動作溫柔,帶著骨子里文弱書生的氣韻,低頭靠近時連呼吸聲都弱不可聞。季窈沒想到他連包扎傷口也十分在行,手指上纏繞不過三圈已經包扎結實,不像其他人包扎完打個丑兮兮的結,而是細心將尾端塞進布里。吸水棉片上涂抹的藥膏冰冰涼涼,幾乎即刻就止住血。

    “這兩日傷口不要沾到水,藥膏一日一換,這兩天我驗尸你就在一旁看著,不要動手。”

    嚴煜聲音沉穩,帶著魔力似的,讓季窈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少女眼里閃光,看著他只乖順點頭,“好。”

    走出衙門,路上行人已經稀微,初春的深夜冷風陣陣,季窈忍不住裹緊衣衫,加快步伐朝簋街走去。

    拐過兩條街,她突然察覺到身后隱隱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這聲音乍聽之下基本聽不到,季窈心里忐忑,加快腳步又走出去一段,直到風聲完全停止后,細碎的聲音仍在身后傳來,她才肯定,自己身后有人。

    街角,高瘦男人拐進來沒瞧見前面女娘,正轉頭左右環看,一個黑影從墻邊一躍而下,抓住男人胳膊反手將他壓倒在地。

    “嘿嘿,就你小子這身軟骨頭也想做采花大盜?撞上你爺爺我算是倒大霉了。”

    季窈膝蓋頂在男人腰窩,將他推到亮光處,“轉過頭來。”

    男人轉頭,她嚇得趕緊松手。

    “嚴大人?”

    嚴煜被她抓著胳膊往后掰,此刻右邊臂膀使不上勁,多半是脫臼。他吸氣揉著自己的手,臉上有些掛不住。

    “你這女娘,下手也忒狠些。”

    季窈還想伸手去幫他看胳膊,被他下意識躲開,只好站在原地撓頭,“我哪知道是你啊,還以為是什么采花大盜,惦記本小姐的美貌,欲打昏而扛走呢……”

    “不知羞。”這都是什么虎狼之詞?

    被他嫌棄,少女癟嘴,追問道,“誰讓你大晚上在后面偷摸跟著我?難道……你真是采花大盜?”

    他嚴煜堂堂探花郎,家中世代書香門第,哪里跟“采花大盜”四個字扯得上關系?郎君立刻羞紅臉頰,月光之下咳嗽兩聲,“胡說。我不過看你一個女子深夜獨自一人,擔心你在路上出事,是以緊隨其后。”

    原來是這樣。

    看他胳膊仍舊有些僵硬,季窈趕緊湊上來想幫他,“嚴大人,你的胳膊脫臼了,我幫你接回去吧。”

    面前人顯然一副不相信的模樣,側身讓手臂離她更遠些,“不用,先送你回去,我再尋附近醫館。”

    耽擱一陣,這下路上徹底沒了行人。

    季窈和嚴煜并肩而行,耳邊只有偶爾刮過的風聲和石子滾過街道的聲音。少女是不是偷看身邊人,抬頭只能看到他好看的側臉。

    “嚴大人,”季窈開口,帶上三分怯懦,“你此前真的從來沒有見過我嗎?”

    她不是花癡,也并非覺得他好看就一味撲上去胡編亂造,只是腦海里那張頂著嚴煜一模一樣臉的男人又哭又笑的模樣實在太過熟悉,讓她久久無法介懷。

    郎君自月光下低頭,看她的眼神終于帶上些許認真,半晌后也只是搖頭,聲線低沉。

    “沒有。”

    希望再一次落空,季窈有些失落。她不說話,身邊人自然也是個啞巴。兩人就這樣悶不作聲走到南風館門口,看到里面微光閃動,她以為就是商陸或者京墨還在等自己,轉身向嚴煜道謝。

    “嚴大人,胳膊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一趟醫館嗎?”

    面前人尚未開口,大堂里走出來一個身影,上下打量嚴煜片刻,低沉開口。

    “孤男寡女,深夜當街狀似親密,是否不太合適?”

    聞言轉身,大堂里燃燈等候她的居然是杜仲,季窈被他這話氣得叉腰,趕緊上前兩步企圖捂住他的嘴。

    “說什么呢?”

    嚴煜看著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抬起胳膊雙手朝杜仲淺淺行禮,“人我已經送到,嚴某告辭。”

    “且慢。”

    斜眼掃過季窈手上白布,杜仲開口叫住嚴煜,走出來與他面對面而站,神色冷峻。

    “掌柜怎會受了傷?”

    說起這個,嚴煜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季掌柜在驗尸房被利器劃傷手指,是嚴某的過失。”

    “嚴大人府上再無人手可用了嗎?竟讓掌柜一弱質女流幫大人做事,以至于深夜帶傷晚歸。”

    季窈提著裙子趕緊站到兩人中間,伸手不住地把杜仲往館里推,“之前不是告訴過你們,是我非要湊上去看、去學的。干嚴大人何事?你快別說了。”

    身后人沉默不語,季窈擔心回頭,生怕他會生氣。卻沒想到嚴煜低頭沉思片刻,突然又抬起頭來,眼神較今晚的月色更明亮些。

    “郎君教訓的是,府衙人手眾多,即便是季掌柜有心多學,也不該讓她親自上手,以至劃傷皮膚。不過有一點,嚴某卻不能不承認。”

    他看向季窈,深邃眼眸熠熠生輝,帶著少年郎獨有的欣賞與肯定,就這么直直地落在少女臉上。

    “季掌柜無論是做事的積極程度,尋理求真的認真態度,還是精論要點舉一反三的能力,較萬人無一,是衙門里眾多官差文職中也找不出一個可以相提并論的。所以如果能有她相助,確實不想另換他人。這一點確為嚴某私心,嚴某無可辯駁。”

    他承認得如此坦然,杜仲一時語塞,臉色鐵青。季窈則是難掩心中狂喜,甩開杜仲又走回嚴煜面前,抬頭看他。

    “原本我還只想著不要給你添麻煩,沒想到……能得到嚴大人如此肯定,季窈在此謝過。”

    她滿面嬌羞,難得的小女兒姿態。杜仲冷艷旁觀,再沒了為難他的耐心,開口趕人,“嚴大人再不走,醫館可就要關門了。”

    無視杜仲,嚴煜朝季窈遞來一個眼神,隨即轉身離開。

    自來到龍都已經快一年,季窈何曾聽到過如此不加掩飾的贊揚?哪怕是赫連塵,亦或是南星,也不過只夸贊過她的容貌或者一兩點功夫上的進步。

    少女看著那個離去的挺拔背影,嘴角漸漸上揚。

    身后,杜仲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動,心頭愈發煩躁起來,懷里還揣著的羊肉烙餅也沒了想要拿出來給她的心思。

    知道她晚上會餓,往日入夜,曾好幾次看見南星往她房里送夜宵。今日她晚歸,自己便留了這個羊肉烙餅揣著,想等她回來給她填肚子。因天氣尚未轉暖,他又忍住惡心,把這腥臊的東西揣在懷中,用體溫將它暖著,沒想到面前人現在滿心滿眼都只有那個探花郎。

    “看夠了沒有?”

    少女回頭瞪他一眼,提著裙子往里剛走兩步,被杜仲拉回來。

    “嫂嫂若是真想當這個仵作,盡可把店盤出去,換個人來做掌柜,你安安心心進衙門當差去。”

    她知道自己說不過他,可還是想辯駁兩句,“也不用把話說這么難聽吧?”

    “我說錯了嗎?嫂嫂如今是兩頭都想顧,卻又兩頭都顧不好,楚娘子這幾日幫你盯梢大堂里的生意,又要熬夜算賬,不過是看在你收留她的份上,如今倒真給人當驢使喚。這幾日來店里的生意你可操過心?商陸、蟬衣他們身邊那些刁鉆的女客你可幫著安撫了?”

    “我沒想兩頭都顧!”

    “那你天天去找那個嚴煜做什么!”

    這次他沒能控制好情緒,說完以后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瞬,蠢蠢欲動的蠱蟲循著杜仲妄動的欲念自郎君體內蘇醒,杜仲悶哼一聲,單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扶著門邊緩緩蹲下。

    聽他言辭激烈,季窈恍然。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著了嚴煜什么道,每天眼睛一睜,腦子里就總想往衙門跑。正左思右想答不上話,卻看見問話的人滿頭大汗在石階上坐下。

    “你怎么了?蠱蟲又發作了?”

    少女提裙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他后頸部位。長條形的凸起此起彼伏,蠶食著杜仲的神志,不過較上次發作時看著明顯要少很多。

    “你說話呀!”

    被疼痛折磨地汗珠直落,杜仲感覺到季窈靠近,睜開眼瞧她。

    溫軟耳語,美人在側,她一向是個直性子,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這樣活色生香的一張臉湊得如此近,杜仲喉結上下滾動,牽動體內更多蠱蟲,疼得他倒吸一口氣,身體徹底失去控制倒在地上。

    “杜仲!”

    怎么又來了?這館里到底有沒有一個省心的!

    她慌了神,看著大街上寂冷蕭瑟,用力想把他扶起來。慌亂之間她不小心蹭掉包裹著傷口的白布,血腥氣粘帶藥氣鉆進杜仲鼻腔。

    幾乎是同一時間,體內蠱蟲感知到血腥氣的存在,脖頸處的疼痛倏忽間減弱,杜仲像是被季窈手上傷口吸引住一樣,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小舌輕舔傷口處伸出來的絲絲獻血,末了薄唇微張,一口將她手指含住。

    第94章 黃金蟒 “你還真是受歡迎。”

    他、他在做什么?

    被杜仲含住手指,季窈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他為何要如此做,直到感覺到男人唇瓣吮吸,擠得她傷口開始疼起來,她才察覺到杜仲在吸自己傷口里的血。

    “瘋了你?放開我!”

    溫熱鮮血通過口腔進入杜仲體內,又一次壓制住他身體里躁動不安的蠱蟲。能看見他脖頸處此起彼伏的凸起明顯減少。

    郎君眼神逐漸明亮,喉頭傳來清晰的吞咽聲。季窈感覺自己被他含住的手指因為失血的原因一點點變涼,傷口也在變大,忍不住輕哼出聲。

    “疼……”

    直到皮膚完全恢復光滑與緊繃,杜仲從蠱毒發作的昏厥中清醒過來,口齒一松,季窈終于把手指從他口中拔出。

    一種被侵犯的感覺倏忽間縈繞在少女心頭,她趕緊起身,將受傷的手指藏到身后,不忘伸手一把將杜仲推到門上,發出“咚”的一聲。

    “你到底在做什么?嚴大人剛給我包好的。”

    又是那個嚴煜。杜仲意猶未盡,伸舌頭舔盡唇邊她的氣息,站起來朝她緩緩逼近,“嫂嫂真是深藏不露。”

    他什么意思?

    季窈下意識看一眼自己的胸,心想面前這廝應該沒見過自己“深藏”的部分,何來這個評價?

    郎君越靠越近,背對燭光將她抵在柜臺邊,眼神若有所思,“嫂嫂還沒明白過來嗎?”

    “什、什么?”

    大掌托起少女面龐,食指一點點從她眉眼劃過,杜仲異樣的舉動自帶滿滿壓迫感,季窈瑟縮著脖子不敢看他,“你、你到底想說什么?”

    “血。”

    什么?

    他貼在季窈耳邊,熱氣撩撥她鬢邊碎發,“嫂嫂的血可以緩解我體內蠱蟲。”

    “啊!?”

    杜仲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道,“上一次我蠱毒發作,意識不清之時,就是因為咬了你一口才稍稍緩解。至于今天我又為何能如此迅速的將體內蠱蟲壓制住,所用之法,嫂嫂自己不也看見了嗎?”

    像是聽見什么不得了的話,季窈下意識趕緊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受傷的手指,同時整個人從他懷里鉆出來,不停后退,“沒有的事,應該只是你最近功力大增,體內什么丹田啊、真氣啊之類的東西變強才能這么快將蠱蟲壓制,跟我的血可以一點關系也沒有。”

    覬覦什么不好,偏偏看中了她的血。她可是個惜命的人,要是被他抓去日日吸血可怎么好?

    不等面前人回答,她趕緊撒丫子跑路,杜仲心里還有一大堆疑問未解,見她逃跑趕緊追上去。

    往日嬌弱的少女如今跑起來竟然用起了輕功,其功夫與心法進步之快,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南星原本躲在后舍門口偷聽,只聽到什么血啊、疼啊的,隔得太遠又看不清,正獨自煩躁著,聽見腳步聲趕緊躲到門背后,一下子就看見一個嬌俏的身影從自己面前一閃而過,緊接著杜仲也默默追上來,兩人一路飛快地走過回廊,往木橋跑去。

    回頭看見杜仲還在身后,季窈生怕被他抓住放血,跑得快極了。可回頭的瞬間沒注意自己已經跑到四間并排房舍門口,腳絆到石階,整個人徑直往前飛出去一段,撲倒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杜仲遠遠瞧著她面朝下摔倒,低聲罵了句“笨蛋”。

    豈料他還沒走到季窈身邊,兩人身側茂密的竹林里突然竄出一道金黃色的長影。這影子如閃電般迅速朝杜仲撲來,他閃躲不及,揮動手臂卻剛好被這道長長的影子纏住小臂,接著一個碗口大的腦袋吐著信子朝郎君面門襲來,他干脆仰面向后倒去,捏住長影七寸,阻止他咬到自己。

    不大的動靜引季窈回頭,當她看清杜仲手上纏繞之物,瞬間來了精神。

    “是它?”

    兩人面前,之前樹林里遇到過的那條黃金蟒正絞纏在杜仲手臂,尾巴單獨掉出一段,快速抖尾發出嘶嘶的聲音。它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有精神,身體纏繞住杜仲用不上力,被捏住七寸后之兇巴巴的張嘴,不停吐信發出嘶嘶聲。

    即使是動物,他也能看出黃金蟒此刻對他充滿敵意,自然是不喜歡他。季窈卻來了興致,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從他手里接過黃金蟒,它才收回舌頭,乖乖的從杜仲手臂下來,游走爬行到季窈身邊,貼在少女肩膀,一邊頻繁吐舌一邊看她。

    “哎呀,你怎么會在這里?”

    相比上次相遇,它的精神看上去沒那么好,連寶石一樣的眼神光都暗淡下來。季窈大著膽子往它白白的肚皮一路下摸,軟軟綿綿,按得它不太舒服,低頭用腦袋頂開季窈的手。她摸著蛇頭,側身問杜仲。

    “誒,你說它是不是沒吃飽嗎?”

    被蛇偷襲,他有些狼狽。男人坐起身來整理衣襟,斜眼看她和她懷里的“寵物”。

    “沒有牙齒在捕獵的時候釋放毒素,如今剛開春,許多動物尚在冬眠,想必它應該是餓急了才會跑到有人出沒的這附近來覓食。”

    好死不死,自己剛好就被它撲了個正著。

    蛇本身是冷血動物,摸在手里冰冰涼涼。季窈低頭,像撫摸珍哥兒一樣逗它,“所以你就是看到杜仲那廝在追我,以為我被他欺負,才從竹林里竄出來保護我的嗎?”

    真是太可愛了。

    這條黃金蟒通體金黃,夾雜白色水波紋斑點細密,在月光下如波光宛轉,流淌在季窈懷中。完全成年后的黃金蟒據說可以長到二十尺的逆天長度,她面前這條目測不足八尺,應該還是個半大的寶寶。

    看她和蛇打得火熱,身旁清冷郎君翻一個白眼,準備起身,“你還真是受歡迎。”

    看他準備離開,季窈趕緊開口叫住他,“誒,你別急著走啊,幫我去廚房找找有沒有廚子做飯剩下的肉,雞肉兔肉都可以。”

    南風館所用食材都是三七和采買每日按照廚子前一天寫下清單,現從集市上買來的,怎會有過夜的食材,見杜仲拂袖而去,她又開口補充。

    “這幾日做涼拌兔肉,冰窖里有剩下的兔子,真的,你去幫我取一只來吧。”

    她連這個都知道,對南風館倒也不算完全不管。

    南星躲在門后看杜仲當真去冰窖里給她取來了半只凍兔肉,眼神更加陰冷。

    沒等杜仲走近,黃金蟒已經嗅到生兔肉的味道,從季窈身上下來,游走到杜仲腳邊,弓起身體想搶。但它同時又搖晃腦袋,其實內心是有點害怕的狀態。杜仲跨過小家伙將兔肉遞給季窈,它才解除緊張狀態,慢悠悠爬到少女身上吃她喂給自己的兔肉。

    “就叫你金哥兒好不好?”它通體金黃,叫這個名字正合適。說完季窈抬頭看杜仲,小聲道,“我能養它嗎?”

    什……

    杜仲仿佛聽見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話,目光漠然從蟒蛇身上移至季窈臉龐。少女自月光下抬頭,雙眼閃閃發亮,滿含期待。

    “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它,也一定不會讓它傷害到不管是館里伙計還是女客的,可以嗎?”

    “你以為所有人都可以你一樣,覺得它可愛嗎?”

    “它不可愛嗎?”她說這話時聲音變小,唇瓣抿成一線,眼尾下垂像是裝可憐要討主人歡心的貓兒。杜仲對她卻再了解不過,求人的時候看似溫馴,背后隨時會露出來尖牙利爪。她才不是只小貓。

    可她從來都不是會照顧別人的主,別說人,就連珍哥兒現在也基本都是商陸在替她照顧。偏偏這些動物就好像認死理一樣,不管商陸怎么貼心它仍然對季窈最是熱情,如果是商陸是衣食父母,那口氣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它可不是珍哥兒,你若不管,館里沒人替你管。到時候它餓死了你別哭。”

    這話中道理,季窈自然聽明白了。她低頭沉思的間隙,杜仲獨自回房,片刻后又端著白布、剪子和藥瓶走出來,惹得季窈將懷中黃金蟒腦袋護住。

    “做甚?你現在就要殺了它泡酒?我不準。”

    郎君怒瞪她一眼,放下托盤在石階上坐下,扯過她方才被咬破的手指,開始給她涂藥、包扎。季窈看著自己纖細的手指頭被包成粽子,把手指伸到杜仲眼前來回晃悠,笑得促狹。

    “包得比嚴大人差多了,杜郎君可要多多練習才好。”

    嚴大人、嚴大人,她今日到底要提多少句那個小白臉才甘心?

    杜仲氣得鼻子皺起,一把抓住她粽子似得手指頭,連人一起拉到懷里,撞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那就有勞嫂嫂這手指頭讓我多吸幾口血,也好給我多幾次練習包扎的機會,如何?”

    大可不必。

    少女及時認慫,見好就收。縮著腦袋從他懷里掙扎出來,跟撈面條似得兩三下把黃金蟒折成幾段抱起來,往自己房間走。

    “那就不必了,杜郎君早些休息,我回房了。”

    隔著長長的回廊,南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只看到他倆狀似親密,杜仲也一反常態,不僅耐著性子給她包扎傷口,還允許她把那條蛇抱回房間,面色不禁又白一分。

    第95章 手帕 “嚴大人留下吃個便飯罷。”

    翌日清晨,從商陸那里飛回季窈房間的鳳頭鸚鵡與正在少女床榻酣睡的黃金蟒蛇撞了個正著,珍哥撲騰翅膀滿屋子亂飛,嘴里不停喊著“來人吶”、“來人吶”。

    金哥兒好久沒看見這么肥美的大鳥,“噌”的就從床上彈射一樣竄上去,弓起身體不停張嘴去咬珍哥兒。季窈在蛇鳥大戰中醒來,抱這個吧,那個不高興;抱那個呢,這個又馬上撲過來。惹得她只好打開窗戶將珍哥兒趕出去,屋子里才重歸寧靜。

    正如杜仲昨夜所說,館里除了季窈,再沒人敢碰她的新寵物一下。京墨第一反應退避三舍,商陸和三七嚇得抱在一起哇哇大叫,蟬衣更是在看見蛇腦袋的一瞬間抽出劍來,準備一劍結束掉面前這個冷血珍獸的生命。

    南星心里憋屈,但最終還是跨過自己的自尊,打算走出來與季窈稍稍說話。奈何金哥兒遠看尚有些嚇人,近看簡直令人頭皮發麻,他掙扎半天沒能邁出步子,站在館內一眾人身后,默默地看著她把蟒蛇抱起來。

    楚緒步子剛跨過大門口,看見季窈手里蟒蛇又縮回去,顫顫巍巍道,“這、這、這是什么?從集市里買來泡酒的?”

    怎么一個二個只惦記用它泡酒?

    季窈不滿撅嘴,抱著蛇往前一步,楚緒立刻退后兩步。

    “這是我新養的,叫金哥兒,你要摸摸看嗎?”

    “不了不了,”楚緒頭一次發現自己擺手能擺出這么快的頻率,看季窈不死心還在朝她走過來,趕緊眼神向商陸求助,“我最怕蛇了,我不摸。”

    這下所有人的態度已經很明顯,季窈放下蛇頭(?),在心里默默下了一個決定:無妨,我偷偷養。

    杜仲看她低頭癟嘴的倔強模樣,指不定心里又在計劃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缺的事情,歪頭盯著她。京墨則是眉眼帶笑,側過臉去問杜仲。

    “你猜,她會把蛇養在哪里?”

    誰知道呢,反正她一定會養的。

    果不其然。

    兩天的晚上,南風館正照常營業,一只足有七寸長的鳳頭鸚鵡撲騰著翅膀從二樓窗戶飛進大堂,抓扯表演臺兩側布簾“嘶啦”一聲裂開,隨便尋了張桌子落下,粉色羽毛落進女客們餐食里。

    京墨還沒來得及走近將珍哥兒抓住,身后坐在靠近柜臺一側的女客們開始驚聲尖叫起來。

    “啊啊啊有蛇!”

    “好大的蛇!”

    此言一出,驚詫眾人。大堂內美嬌娘們霎時間跟沒頭蒼蠅一樣四散逃開,慌亂之中京墨瞧見那條黃金蟒真從柜臺里后面的門里吐著信子游出來,眼神堅定地朝著珍哥兒落腳的桌子爬過去,蛇鳥大戰再次打響,那一天的收益也幾乎為零。

    不僅如此,南風館內出現黃金蟒蛇的消息漸漸傳遍整個龍都,大家對于“南風館的掌柜會用法術控制猛禽野獸”一言深信不疑,甚至傳言“她不僅會法術,還在館內私自養了一群可怕的動物,不知道在秘密策劃著什么足以顛覆整個王朝的大陰謀”,諸如此類,云云不可戲言。

    盡管南風館后來掛出公告,稱那日蟒蛇誤入只是意外,館里生意逐漸恢復正常的同時,女客們還是會下意識離季窈遠些。偶爾見面,也總帶上幾分敬畏。

    季窈不死心,又花重金找人做了個巨大的籠子把它養進去,可金哥兒得救之前原本就一直被金十三娘關在籠子里,饒是動物也會產生心理陰影,所以它一關進去立刻就開始絕食,逼得季窈又把它放出來,守在房間和竹林交界的地方看著它。

    但總不能一輩子看著它吧。季窈才養三天,就感覺自己真的累了。

    初春的龍都,綠意正濃。竹林里新芽舊葉,郁郁蔥蔥。季窈正坐在邊上,守著金哥兒嘆氣,三七一路小跑進來,臨到竹林跟前停下,伸長脖子怯生生往里面看。

    “掌柜,你在里面嗎?”

    “在呢。”她正無聊,提裙起身走出來,“何事?”

    三七遞上一條手帕,她低頭細看,發現是自己前幾日不見了繡杜鵑花的那條。

    “知府嚴大人來了,說是在衙門里撿到一條手帕,猜測是掌柜遺失,叫我拿進來予掌柜瞧瞧,看看是否真是掌柜掉的。”

    嚴煜來了?

    “他何時來的?”

    “就剛才,他把手帕遞給我,我這不就趕著送進來給掌柜看看了?”說罷他還往竹林里探頭,生怕金哥兒會突然鉆出來咬他一口。

    剛才?

    季窈攥緊手帕,趕緊就追到大堂。

    嚴煜今日在驗尸房撿到那條手帕,思來想去只有可能是季窈那日無意丟下,送來予她的同時,碰見京墨就順便聊上幾句。

    早前京墨就對他為何選擇來龍都赴任表示過疑惑,嚴煜則言,比起在皇帝跟前當差,比不上來到百姓中間。

    “龍都是僅次于京城的重要城池,民風與秩序同樣重要,我行萬事,不為前程,只求無愧于心。”

    “嚴大人。”

    正在攀談的兩個郎君聞言轉身,瞧見季窈面色泛粉,因為小跑的緣故氣息微喘。杜仲自晨起后一只坐在二樓自己的老位置閉目曬太陽,聽見季窈聲音不悅睜眼,從樓上看她一步步朝嚴煜走去。

    “嚴大人怎知,這條手帕是我的?”

    她晃動手里絹帕,眼神明亮。嚴煜看一眼那手絹上帶血的杜鵑花,面色清朗周正。

    “府衙內近日并無女性苦主或者囚犯出入,加上這手帕是在驗尸房內拾得,更是將范圍大大縮小,是以帶來給季掌柜看看。”

    “的確是我的,多謝嚴大人。”看見他,季窈的心情好很多,她低頭將鬢角碎發撩至耳后,小女兒姿態展露無遺,“馬上就到晌午,不如嚴大人留下,與我們一起吃個便飯?”

    京墨看準嚴煜是個剛正不阿的清官,加上年輕氣盛,必能在官場上肅清風氣。或許他會愿意與自己一起……

    想到這,他也點頭開口道,“聽聞嚴大人是江南人士,館里廚子做的飯還算清淡,大人可以一嘗。”

    “是啊、是啊,”少女若小兔子般蹦噠幾步,走進柜臺把架子上過年買的梅花釀抱下來,臉上滿是期待,“不光有好菜,還有好酒呢。”

    她殷勤得有些過分,杜仲眼神覆霜,在二樓默默黑了臉。

    還沒等嚴煜開口,二樓先傳來一個冷冰冰的男聲。

    “館里前些日子莫名少了一大筆錢銀,劃給廚子和采買的那一份例銀還是現從去年利潤分紅里臨時湊出來的。杜某記得前天京墨還帶著大家重新規劃了目前可供支配的銀兩數額,告誡大家未來一月內盡量省吃儉用,待天氣完全回暖,生意好起來之后再行分紅。怎么有些人倒上趕著讓廚子多做幾個菜來招待外人?”

    這話擺明了針對嚴煜,季窈抬頭,當著嚴煜的面又不好開罵,氣得她叉腰走出柜臺,登登登跑上二樓,沖著杜仲小聲抱怨,“你又來勁是不是?他吃幾口菜能窮死我嗎?發月錢的時候一分不會少你的,趕緊給我閉嘴。”

    大堂里,嚴煜聽完也不惱,沖京墨點頭示意后準備離開,“季掌柜盛情,嚴某還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辭。”

    季窈聞言又瞪了杜仲一眼,轉頭提裙下樓,“誒誒你別走啊……”

    嚴煜看季窈跑下樓來,目光掃過二樓那抹純白的身影一角,又開口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季掌柜雖然巾幗不讓須眉,但好歹也是個女娘,做生意的時候與各位郎君待在一處尚是為了生計,其余時間還同郎君們住在一處,實屬不妥。若季掌柜也覺得束手束腳,不如早些搬出來為好。”

    南星一聽這話立刻拉長臉,站出來大聲道,“你這話是暗示誰手腳不干凈嗎?師娘要住在何處與你何干,也輪得到你一個外人來這里指指點點?”

    好好好,早前只是惹得她成天往外跑、不著家,如今倒直接當著人面勸她搬出去了是吧?

    二樓郎君臉色吃癟,手扶在欄桿上恨不能將木頭捏斷。他起身探出頭來,雙手撐在欄桿上,居高臨下,神色傲慢地看著大堂里一身常服的嚴煜,口吻滿是不屑。

    “館內郎君雖多,卻都是行事端正、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全然不似其他地方,專門引別家女娘整日外出不著家。這一點,嚴大人盡可放心。”

    也不知道嚴煜年紀輕輕,面對南星的譏諷與杜仲的為難怎么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當回事,鎮靜得可怕。他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看面前少女陷入沉默,明顯已經把他的話聽進去,便再遞一個眼神給到京墨,轉身離開。

    若是換做別人說這種話,季窈當場就已經加倍反問回去。可嚴煜一本正經,話語之中未帶絲毫先入為主的觀念,句句以她的感受為先,實在中肯。看他身影消失在街上人群之中,季窈將手帕揣進懷中,邁步跟著走出來。

    人來人往的簋街街頭,嚴煜寬肩窄腰,鴉青色素面緙絲長袍襯得他素雅矜貴。季窈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他,穿過擁擠人群來到他身后,伸手一點郎君肩膀。

    “嚴大人。”

    嚴煜回身,少女一身翠綠色衣衫輕巧靈動,與之站在一起倒有幾分相襯。她巧笑嫣然,為方才杜仲和南星的無理向他道歉。

    “方才我館里的伙計只是心疼錢,并沒有冒犯大人的意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無冒犯,郎君心頭自有掂量。他不打算再在此事上多做糾纏,腦海里閃過一事,低頭溫聲道,“前幾日我聽聞南風館內出現蟒蛇,關于季掌柜那些不實傳言也略有耳聞,你若真想給那畜生一個歸處,可以交給我代為照顧。”

    第96章 如果的事 人心只有一顆,如何分給兩人……

    開春之后,天氣回暖。

    南風館后舍圍墻內栽種大片竹林,入春之后蒼翠繁茂更勝從前。

    就在竹林里一處陰涼幽靜處,足有半人高,寬度也算得上一張雙人床榻的四方木箱正端端正正放置其間。箱子東西兩側各挖有一個不大的圓洞,罩半透明素白網布,透光的同時,也十分透氣。頭頂更是直接開了一個巨大的四方孔洞,半透明琉璃罩在上方,使得光線可以很好地照進去

    打開正南側木頭小門,里面草植豐沛,很好的遮擋住大部分陽光。箱底還鋪設濕泥若干,粗壯樹枝數條,整個木箱子儼然一片完整的小樹林。

    季窈蹲在邊上往里看,黃金蟒正卷在樹枝上,于陰暗處閉眼熟睡,復將木門鎖上,抬起頭來看身邊人。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之前在南風館門口攔住他,說起館里有蛇被人傳到他耳朵里的時候,季窈第一反應是丟人。沒想到他卻主動提起要幫自己養蛇。

    尋常人提起蛇都是敬而遠之,更甚者一臉恐懼,她以為嚴煜到新眼里只是想幫自己解決問題,想了想還是拒絕他。

    “金哥兒早前被金十三娘拔掉牙齒,獵食其他動物的能力比其他蛇差很多,我怕它離了我活不下去,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她不信任他,嚴煜也不惱,轉而講起如何搭建一間適合養蛇的木籠子來。

    非但如此,他第二日還專門戴了陰沉木到南風館來,帶著季窈一點點將木板搭成如今這個模樣。

    不同于穿絳紫色官袍時的嚴肅,著常服的嚴煜神清氣朗,儒雅謙和,他拍拍身上塵土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額間細汗布,“家父祖上世代行醫,祖父更是自我出生起就開始養蛇,收治許多從野外救回來的幼蛇、蟒蛇。”

    “養蛇做甚,泡酒?”

    眼神從天真爛漫的季窈臉上掃過,嚴煜看著箱子里正酣然沉睡的黃金蟒,面容沉靜,“家父最開始是這樣打算,但祖父堅決不準我們任何人動他的蛇。頂多允許家父使用褪去的蛇皮和自然老死的蛇來制藥。我的孩提時期基本也都與蛇度過,知道它們還算溫馴,也有許多飼養它們的經驗。”

    原來如此。

    少女收回目光,想了想還是覺得疑惑,又開口問來,“嚴大人家中不是生活在江南,怎會有這么多與蛇打交道的機會?”

    要說多蛇,理應是在高山深林的地方才對。

    走出竹林,男人開始四下環視南風館后舍,目光落在季窈居住的水上小屋,“祖父五十年前曾到苗疆短暫停留過一段時日,據說那時候第一次與蛇打上交道,算是對蛇這一類冷血動物改觀。”

    他停下腳步轉身,后眸的瞬間剛好被季窈撞個滿懷。

    “按季掌柜所說,這蛇應該十分聽你的話才對,那你盡可放寬心將它養在這里。如今開春,動物都醒了,你每到深夜將它放出,它自會進到樹林深處覓食。等白天再去木籠子附近轉兩圈,它嗅到你的氣息,知曉你在尋它,自然知道回來。若是遇到附近有人說自己飼養在家中的雞鴨、兔子一類的家禽不見了,你記得賠償些錢銀給他們,倒不必點名說是自己家里的蛇所食,就說希望他們都善待那只饞嘴的蛇就是。”

    沒想到嚴煜思慮如此周全,人和蛇他都考慮到了。季窈心中敬佩又添一分,拉著他往前館走。

    “今日請無論如何讓我請你吃個便飯。”

    走出兩步,嚴煜已經甩開少女的手,輕聲咳嗽兩聲道,“光天化日,怎好與季掌柜拉拉扯扯?吃飯就不必了。”

    瞧見季窈住的地方與杜仲等人的房間僅一橋之隔,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出口。

    “與四個非親非故的男人住得如此近,季掌柜到了夏日,不會覺得多有不便嗎?”

    啊?

    他怎么還較上真了?

    目光對視,他眼里當真滿是疑惑,季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摸著下巴想半天,干脆抬頭反問他,“比如呢?”

    這……

    這一反問,倒讓嚴煜局促起來。郎君低頭,眉頭快要絞在一起,第一次說話有些支支吾吾:“就比如沐浴、更衣,與男人們共用一間浣室,用具巾帕一類私用物上如何區分?加上不久后入夏,衣著上難免單薄,季掌柜這間屋子三面都是窗戶,若是不小心被人把身子看了去,又當如何自處?”

    所以龍都里的女娘,哪怕只是被人看了身子,以后都難以自處?

    對標男人們,季窈可是把館里這幾個美男子里里外外看了個干凈,又做何解?少女無謂叉腰,一副“老娘才是占便宜的那個”模樣。

    “不怕,他們的身子也都被我看光了,大家公家不說婆家,都是自己人。”

    啊?

    嚴煜從未聽過如此大膽的言論,兩道劍眉比方才絞得還緊,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番話。

    “……終……終究是不妥……”

    遇事果斷,一向鎮定自若的知府大人好像獨獨在這方面談起自己的見解來束手束腳,不禁讓季窈對他好奇心更重,想了想又問道,“那,若是嚴大人不小心看了哪位女娘的身子,又當如何?”

    這話可把面前人問住了。

    嚴煜自小飽讀圣賢書,一心求考取功名,家中也并未安排結親的門戶,到現在對男女之事的了解僅限于“書中自有顏如玉”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句。要說君子禮儀,看了哪戶閨中佳人的身子,自然是要三書六聘,迎娶女娘過門。

    可他自認萬事都能在書中找到答案,娶親一事上他隨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死腦筋,相信“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兩人身旁,池塘里清理一新,荷葉稀稀疏疏在書面上冒頭,承托水珠粒粒,如同一粒粒鮫珠布散在星星點點的綠意之中,猶如一幅渾然天成的春景圖。著明黃色團蝶百花鳳尾裙的少女與一身黛青色雨絲錦鍛長衫的英挺少年郎站在一起,相互映襯,賞心悅目更勝枝上迎春。

    風光霽月的年輕郎君突然嚴肅起來,好像是在回答什么重要的問題。

    “寬以待人,嚴于律己。若真發生如此荒唐事,自是先到府上向小娘子一家致歉,以求原諒,并承諾絕不外傳,絕不掛心。她若執意要嫁,我便絕了對外人的心思,只將她明媒正娶進來,一心好好相待。不求情真意切,但求相敬如賓。”

    好單純的心思,真是個書呆子。季窈在心里偷笑,決定捉弄捉弄他。

    “若那時,你已經有了心上人,你的心上人也鐘情于你,你們二人原本約好此生不相負,卻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又當如何?”

    也就是嚴煜這樣讀書把腦子讀傻了的人愿意由著季窈發問,竟也順著少女的話認真思考起來。半晌他自苦惱中抬頭,臉不知何時悄悄燙起來。

    “既約好此生不相負,自然是身心如一,再沒有第二個選擇。哪怕傾盡所有,自毀雙目,嚴某也絕不會再娶旁人。”

    他紅了臉,好像真有人逼著他現在就要娶親一樣。季窈覺得好玩,壞笑著朝他走過去,眼神得意的模樣讓嚴煜沒忍住后退一步。

    “可若那小娘子揚言非你不嫁,若你另娶,便要在你和心上人成親那日以身投河,了卻殘生,你又該如何?”

    這……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選不出來。

    她湊得近,嬌俏可愛的臉蛋上粉撲撲的透著機靈。嚴煜有一瞬間的失神,大腦空白一陣,整個人僵住。

    “那……那……”

    他終于說不出話來了。

    “噗,哈哈哈哈哈。”少女突然開懷大笑,捂著肚子后退兩步,銀鈴般的笑聲漾在嚴煜耳邊,讓他從苦思中回神。

    待笑夠了,她收斂神色,擦擦眼角笑出的淚水,聲音婉轉動聽,“我以為嚴大人會說,男人自古三妻四妾,天經地義。她若真想嫁,你便娶,左不過家里多雙筷子,多一張嘴吃飯而已。”

    “那怎么成?既然娶了她,就一定要好生待她的。可人心只有一顆,如何分給兩個人?那豈不是要將兩個人都辜負了?”

    他問得真誠,字里行間皆是真情實意。少女看他一本正經但又略顯癡傻的模樣看愣住,唇瓣微抿,心中無端生出一絲感動。

    是啊,人心只有一顆,如何能分給兩個人?看來面前這個人也不完全是個死讀書的,至少知道專一二字何解。

    少女欣慰一笑,聲音驟然沉下來,“是我小人之心,嚴大人莫怪。”

    嚴煜眼皮微動,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頭整理衣衫,面上又恢復往日肅清的神色,“蟒蛇住處算是解決,接下來季掌柜與它再相處幾日,自然能摸著它每日獵食與休憩的規律。我記得祖父家中尚存幾本養蛇之書,皆是他親手所寫。如若季掌柜需要,待我回去后就給家中寫信,讓他們將書卷找人送上龍都。”

    養蛇的書?甚好甚好。季窈心中悅事又添一樁,蛾眉曼睩的臉上笑靨如花。

    “那就有勞嚴大人掛心。”

    **

    她這幾日和嚴煜走得近,連蛇都替她處理妥當。男星幾次三番沒找著機會和季窈獨處暢談心事,這日趕在東街檔頭第一籠羊肉韭餅出鍋就買了幾個回來,揣在懷里還燙。他緊趕慢趕想趁季窈晨起拿給她配早膳食用,一只腳剛邁進南風館大門,身后一布衣荊釵的女娘哭喪著臉匆匆忙忙越過他跑進來,沖著大堂里正伸懶腰的季窈而去,“咚”的一聲就跪在少女腳邊。

    “求季掌柜救救我的孩兒!”

    【卷五·絕命黑骨】

    第97章 小果兒 “窈兒莫怕。”

    申時,初春的城郊外尚有一絲陰冷,龍都以北不足兩里地,一座當地人稱龍盤山的林子里,每一段路便有個彎腰駝背的身影在樹叢里翻找著什么。

    “小果兒!小果兒你能聽到嗎?”

    季窈提裙穿梭在荊棘叢生的密林里,時不時伸長脖子朝著叢林深處喊一聲,全然不顧開年新置辦的羅裙被藤條刮破,參差不齊地掛在小腿肚邊。她沒功夫心疼買衣裳的錢,一心只想趕在天黑之前找到杜娘子的孩兒。

    今晨早些時候,她才剛起,正在大堂里等著楚緒煮的雞蛋面條做早膳,門外素未謀面的布衣女娘直沖少女就闖進來,嚇得她還以為自己不知道何時得罪了她。

    自從金十三娘的事情結束之后,她對外的性子已經改了很多,自己一時沖動就惹禍上身是小,連累朋友替她受苦便是她千般萬般的不是。

    誰知道那女娘一沖進來就跪下,抓著季窈的裙擺死活不肯松手。京墨和南星見她哭得說不出一句整話,手里還攥著季窈不松開,趕緊上前硬將她拉開。詢問之下后知道她是來求季窈幫她找自己走丟的兒子——小果兒。

    按坊間傳聞,季窈可是這龍都城中比安西那幫馴獸師還要厲害千百倍,說馴獸都算折煞她,要尊稱一聲“馭獸仙師”才對。話本攤子上說書先生最是通曉市井傳言之人,將季窈帶領一群野狼上山抓金十三娘的故事編得繪聲繪色,臨了還不忘往下定論。

    “我在這龍都城中生活數十載,馴猴、馴鳥的人見過無數,馴虎、馴豹的表演也看過不下百場。唯獨沒見過能把野狼馴成狗的人,南風館掌柜其人,深不可測。如果不是驚世之才,只怕是個潛藏在人間的妖精山鬼。”

    杜娘子的兒子小果兒年僅五歲,因家中貧困,其夫君白日里都在田間耕作之時,她則都是在城中做些零活補貼家用,小果兒就跟著婆婆待在山腳家中。誰知前日夜里夫妻二人回家,發現婆婆也剛從一旁林子里走出來,渾身沾滿泥土樹葉,一看便是在林子里摔倒所致。

    見著兒子兒媳,婆婆雙腿發軟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出來,杜娘子才知道自己兒子已經失蹤半日。她苦尋小果兒整整一日不得,想起城里關于季窈操控野狼幫其尋找金十三娘一事,便橫下心來找上季窈。

    “呸,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才不是什么妖精、山鬼。”季窈又找完一小片林子,走到山路中間查看其他人尋找的進度。

    “誒,你們那邊有發現小孩腳印之類的印記嗎?”

    山路另一邊,楚緒、南星和京墨一眾人陸陸續續在叢林里冒頭,臉上皆是抱憾之色,失落搖頭。或許是她自覺心頭仍懷著對遲子意的歉疚,此刻沒找著人,她心頭著急,撥開腳邊荊棘朝杜娘子走去。

    “小果兒失蹤,你為何不報官呢?”讓李捕頭帶著官兵和山民進山來找,不比他們幾個不熟悉山里地形的人在這里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找要好?

    杜娘子臉上蒙塵,面若死灰,眼中淚水早已經苦干,“何嘗是我不想報呢?衙門口那些官差一聽我只是孩兒走失,都不當一回事,讓我左右鄰舍四處問問,指不定是上哪家找小孩玩耍去了。我哭鬧著說都找遍了他們也不理,說知府和衙差都忙得很,沒空替我找。”

    “真是荒唐,”季窈低聲咒罵,轉身過來看著京墨,臉色古怪,“要說咱們與李捕頭相識也有一段時日,他分明不是這樣見死不救的人才對。要不京墨你先別找了,去衙門問問他,老百姓拿賦稅養活的這些人怎能如此不顧衣食父母的死活?”

    她心里那股子見義勇為的勁又上來,京墨拍掉身上灰塵和樹葉,眉宇間平靜似水。

    “據我所知,盤龍山背后附近傳出有山賊強盜出沒,不少趕車的、拉貨的路過附近都遭了殃,是以李捕頭才臨時增派人手出城,調不出人來幫杜娘子找人,也是情理之中。”

    “狗屁情理之中,趕車拉貨的命是命,小果兒五歲的命就不是命了?”

    說罷她揮手趕京墨走,要他無論如何去一趟衙門,就算找不著人來,好歹叫嚴煜知道,這邊有個小孩失蹤的案子還等著他安排人過來幫忙。

    見京墨準備離開,商陸和楚緒對視一眼,朝季窈支支吾吾開了口,“掌柜,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店里就該營業了,我們也得趕緊回去準備,否則今晚定了間舍和小倌的那些熟客們該紅臉了。”

    楚緒也從林子里走出來,連連點頭,“今天知道杜娘子和掌柜著急,跟著出來找一天,我現在才想起,昨兒的賬都還沒算完呢,可不能再拖了。”

    店里生意剛剛回暖,加上自己大手大腳慣了,如果再短些錢銀,日子也不好過。季窈一時為難,只好先放他們離開。

    剩南星一個人站在季窈身后,他知道現在不是表決心的時候,幾番欲言又止,最后選擇留在原地,看季窈發現會如何吩咐他。杜娘子看著南風館里的人陸續離開,心里剛提起來的那口氣又落下,強忍住淚水沖少女搖頭。

    “他們說得對,小果兒雖然失蹤,也不見得就一定會出事,興許這會子真在哪家小孩屋子里玩鬧也未可知。我不該耽誤掌柜你們正常營業的,大家請回罷。”

    季窈不甘心,抓著杜娘子正色問來,“你確定小果兒之前常來玩耍的地方這是附近,再無其他地方?他不見的時辰也剛好入夜?”若是走得遠,興許是被京墨口中的“山賊強盜”擼去,想找機會勒索杜娘子夫妻。

    “嗯,”杜娘子擦凈眼角淚水,愣愣點頭,“他從來沒走遠過,婆婆回憶找不見他的時候,太陽剛落山。”

    既然是晚上丟的,那便晚上再來看看。

    她低頭沉默,跟著杜娘子一步步下山。南星知道她如此緊張小果兒,背后原因多多少少跟遲子意有關,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半晌只憋出來一句“你別擔心”。

    晚上南風館營業,季窈心不在焉,站在柜臺里像尊石像。待戌時過去,眼瞅著館里女客走得七七八八,她趕緊跟商陸打個招呼,只身又往外走。

    看她沒有要帶上自己的意思,南星心里憋屈,手上茶杯幾近捏碎,最后還是沒出息的跟了出來。走出兩條街,季窈察覺身后人存在,心頭一時回暖,轉過身去招呼他。

    “出來罷。”

    青衣長衫的俊美少年從墻角走出來,眼神在少女臉上轉悠兩圈又移開,一副受氣包模樣。季窈回身一把拉住他往前走,神情卻是瀟灑自在。

    “旁的事都先放一邊,只等先幫杜娘子找著孩兒再說。”

    她獨自出來,非是故意逞強,南星也知道她如今身手了得,哪怕是衙門里那些官兵都打不過她,她肯帶上自己,至少還當他是自己人。

    “好。”

    夜間有霧,盤龍山上濃霧更甚。兩人一路出城進山,離開五尺開外便不能視物,南星時刻記得緊跟著她,以防她突然消失在濃霧之中。

    照理說這個時辰,山里除了鳥鳴和風聲,應該再無其他聲音才對。可季窈走著走著,一陣清脆的鈴聲卻自不遠處深邃似猛獸血盆大口一樣的黑暗之中傳來。

    像是鈴鐺搖晃的聲音,又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地上翻滾發出的聲音。

    她與身旁少年對視一眼,看清對方眼里驚恐,登時感覺渾身汗毛豎起。

    “你也聽見了?”

    自從迷望山回來,她已經許久沒有再見過陌生的游靈。云意和遲子意死之前都已經與她相識,以游靈身份再見,也只當遺憾大過于恐懼。

    所以她心里還是有些害怕,怕再看見像孫樂知那樣整張臉都碎掉的游靈。

    “窈兒莫怕。”南星捉住季窈雙手,順勢緊緊摟在臂彎里。兩人大著膽子潮聲音走過去,聽丁零零的聲音愈發明顯,兩人心都提到嗓子眼。

    “在那,看地上!”順著南星手指方向,季窈瞧見一只藤編蹴鞠出現在距離兩人不遠處的山路上,蹴鞠內部空心,一只比藤條略大些的鈴鐺正在里面丁零作響。此刻明明沒有風,那只蹴鞠卻詭異的朝前滾動著,季窈嚇得渾身僵直,抓住南星的手,指甲深深嵌入少年胳膊,疼得他蹙眉。

    還沒等她從詭異的場景中回過神,濃霧之中,一縷看起來不像是煙霧的半透明白團從中升起,漸漸幻化出一個半大孩童的身影。他像是在追趕那只蹴鞠一樣,背對季窈二人一蹦一跳就朝著蹴鞠走過去,藤編蹴鞠在他掀起的陣陣陰風驅使下,繼續往前滾動。

    霧太濃,季窈無法將膝蓋以下的路面和叢林看清。兩人跟著游靈一路繞道,不知道此刻身在盤龍山何處。看著頭頂最后一抹月光被茂密的樹冠完全遮擋,季窈心里打起退堂鼓。

    “要、要不咱們還是回罷。”

    她想回,自然聽她的。還沒等南星應答,少女眼角余光卻在濃霧里陡然瞧見一抹黃色的身影。兩人面前游靈消失,蹴鞠發出的鈴鐺聲也不見。她鼓起勇氣伸長脖子,赫然瞧見地上那抹黃色的身影像是一個背對著自己趴在地上的小童。

    她記得杜娘子說過,小果兒走丟那日,身上穿的澄黃色比肩短甲。

    “這里!小果兒找到了!”

    濃霧雖大,看不見短衫下小孩的頭,但好歹有所收獲。季窈喜出望外,趕緊彎腰打算將黃衫小童抱起來。

    “我來。”南星先她一步走上前,彎腰將地上小童抱起。

    還沒等他將小童翻轉,一股淡淡的尸臭味已經鉆進鼻腔。少女的心瞬間漏了一拍,停在當場,沒了上前的勇氣。

    不要,千萬不要。

    南星看她臉色變差,心里也跟著難受起來。卻沒想到他另一只腳剛往迷霧中挪動一步,腳底板感覺踩著什么硬物。接著一聲金屬捕獸夾咬合的聲音從少女面前傳來,南星只覺左腳一陣鉆心般的劇痛自腳踝處傳來,疼得他瞬間失去全部力氣,手一松,連人帶著手上小童尸體一同跌在地上,悶哼一聲隨即昏死過去。

    季窈幾乎瞬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他踩著捕獸夾了!

    “南星!”她這下徹底慌了神,蹲下身一邊拍打少年的臉,一邊努力撥開濃霧想要查看他腳上傷勢。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直接把季窈嚇得哭出聲來。

    夾住南星腳踝的捕獸夾快趕上兩個她的臉這么大,每顆尖刺足有少女拇指粗,此刻正深深地嵌在南星腳踝以上,與小腿連接的關節處。血流滿地,肉也外翻。

    更甚者,季窈分明瞧見那堆血肉里白生生的,分明是骨頭也斷了。少女頓時瞪大雙眼,痛心疾首到忘了呼吸,整個人顫抖起來。

    “南星……南星!”

    第98章 斷骨再生 “南星,再見。”……

    開春之后,氣候回溫,南風館每日打烊時辰延長到亥時二刻。

    京墨從二樓雅舍走出來,送走最后兩位熟人女客后,發現季窈和南星都不見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去哪。

    杜仲久不接客,近幾日忙碌下來,自覺身上疲乏,正在大堂幫蟬衣收拾古琴,余光掃到門口京墨準備出門。

    “去哪兒?”

    京墨頭也不抬,在柜臺里專心致志的找燈籠和蠟燭。

    “去尋掌柜。”

    她又出去了?

    郎君眸色幽暗,放下古琴朝柜臺走去,“我同你一起。”

    既要上山,多帶些燭火總歸保險些。兩人各持一盞燈籠上山,暄明燭火將山道照亮,剛走進幾步就看見一個瘦小的青色身影正背對二人吃力地拖拽著什么。

    “掌柜!”

    她在做什么?

    少女轉頭的瞬間,臉上驚恐絕望的神情讓杜仲臨到嘴邊的責罵又咽下去,定睛細看,她手上拖拽的正是南星,可少年昏迷不醒,面無血色,看上去……

    “不好。”

    京墨低呼一聲,擒著燈籠趕緊上前。季窈轉頭看見兩人猶如看見救世菩薩,將南星放在地上,哭喊著朝二人撲過來。

    “你們快救救他!”

    **

    簋街街尾拐角處最后一間名為“濟世堂”的藥鋪里,藥師梁之章解開昏迷少年左腳腳踝上被腰帶和布條簡單裹住,但仍血流不止的傷口,看清傷勢后,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怎會傷得如此嚴重?”

    季窈已經沒辦法站穩,被京墨攙扶著在南星床前藤椅上坐下,豆大的淚珠仍止不住的滾落出來。

    “都是我不好……我們上山去找小果兒,霧太濃看不清腳下,他誤踩捕獸夾,才會……才會……梁大夫,你快幫他治療啊!”

    梁之章一邊有條不紊的清理、消毒,準備器具的同時目光掃過傷口處露出血肉模糊的骨頭斷口,無奈搖頭。

    “看這傷口深度,僅剩幾絲血肉相連,里面骨頭已經完全斷了,就算是菩薩下凡也無力回天啊。”

    啊?

    季窈沒聽得太明白,嚇得“哇”一聲哭出來,轉頭抓著一旁杜仲胳膊痛哭起來,“嗚哇哇……都怪我……是我害死南星的……嗚嗚嗚……”

    雖說和南星平日里不太對付,聽藥師如此說,杜仲心里也不好受。他幾欲掙脫季窈的手,心里煩悶,“梁大夫沒說他要死,你放開我。”

    這樣嗎……

    看少女呆愣著松開杜仲,梁之章垂目,繼續替南星處理傷口。

    “幸而未傷及要害,加上季掌柜包扎得還算及時,命是保住了。而且……”他握住少年手腕把脈,面露疑惑,“……照理說這傷得這么深,應該會造成失血過多才對,沒想到他脈象還算平和,真是罕見。”

    說話間,他瞧見少年嘴角帶血,歪著腦袋疑惑更重,“他還吐過血?那失血應該更嚴重才對啊?怎么脈象上……怪哉。”

    杜仲聽出其中貓膩,拉著季窈到門外,低聲問來,“梁大夫說的,怎么回事?”

    頂著一張哭花了的臉,季窈像只從樹林里鉆出來的花貍毛。她吸吸鼻子,說話不甚連貫。

    “我……我怕南星死了,掰開捕獸夾的時候又剛好被劃破手指頭……那,我記得你說過,我的血可以緩解你體內蠱蟲,就想著是不是也可以……”

    說話間她舉起自己的手,食指尖端舊傷口已經愈合,一條新傷口才剛剛結痂,看著像是剛受傷不久。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血喂他了?”

    “嗯,”想起方才梁之章的話,她慶幸自己當時決斷及時,“我也算將功補過了是不是?”

    補她個大頭爺爺!

    杜仲一拍少女腦門,疼得她叫出聲來。郎君疾言厲色,脫口而出,“那捕獸夾放置山野,常年風吹雨淋,銹跡斑斑,傷口若沾染上銹跡是會死人的你知不知道?被那東西劃傷為何不說?”

    她到底是真蠢還是心大?

    舉著季窈受傷的手走進來,杜仲將她被捕獸夾劃傷一事告知梁之章,辛苦他晚些時候替季窈處理一下傷口。少女看床上少年腳踝的傷口還露在外頭,柳眉蹙起。

    “梁大夫,你為何還不替他縫合傷口?”

    油酥燈微弱,梁之章仿佛是聽見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話,冷眼抬起頭來看著季窈,“季掌柜還沒聽明白嗎?南郎君重傷是因為斷骨,而非簡單的皮肉之傷。光是縫合傷口作何之用?里面骨頭一樣是兩截,你讓他之后如何行走?”

    這……

    “那該怎么辦?”

    梁之章洗凈雙手,在木質托盤里取來手套、面罩和鋸刀,雙眸沉靜,“事已至此,唯有截肢。”

    “截肢?!”

    此言一出,床前三人都忍不住驚喚出聲。鋒利鋸刀在微光下泛著白光,讓梁之章看上去像是從閻羅殿里走出來取南星性命的判官。

    “對,斷骨難再生,繼續與南郎君血肉粘連,腐敗的骨頭只會讓他感染其他病癥,直至最后不治而亡。所以為了讓他活下去,惟有截去斷肢,方可保命。”

    “不行!”季窈最先反應過來,撲在床邊擋住梁之章和他手上的器具,“我了解南星,少了一只腳只會讓他生不如死!梁大夫你萬不可將他的腳截掉!”

    他那樣愛美,又心高氣傲,哪里能接受自己身體殘缺?可若他傷不至此,以往用藥總是溫和為上的梁大夫定不會做出如此決斷。

    想到這,她難掩痛心,又落下淚來。

    遇上這樣的病患,梁之章最是苦惱。他“啪”的一聲扔下鋸刀,低頭脫去手套,“該說的我都說了,要他死還是要他活,你們自己定。”

    “慢著。”

    床邊兩人聞聲轉頭,一旁沉默多時的京墨緩緩從黑暗處走到燈前,眸光灼灼。

    “梁大夫,我聽聞世上有一位名叫‘徐清來’的神醫,傳言他醫毒雙絕,對人體脈絡了如指掌,可做到斷骨再生、解世間一切奇毒。”

    這話點到梁之章話頭上。他摘下面罩,眼中閃著光,“不錯,老夫對此人也有所聽聞。傳說他精通《黃帝內經》等醫學典籍,普通人僅能參透表象,惟他深解其內里,利用人體經絡血脈能做到斷骨重生。”

    京墨突然提及此人,意圖明顯。

    “可徐清來此人,市井坊間從來都只有傳言,不見其人。如今天氣日漸回暖,南郎君這傷拖不了幾日就會惡化,只怕到時候沒找著人,少年性命也是無力回天。”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京墨側眸,將目光落在床榻上面容沉靜的少年臉上。

    “我們沒有辦法,但別人有。”

    **

    三日后清晨,商陸抱著從濟世堂取回的藥材,剛走到南風館門口,就看見四匹高大駿馬疾馳在簋街正中官道,上面人皆高大威猛,手持利刃直直在他面前停腳。接著兩輛裝陳豪華的馬車接踵而至,在四匹駿馬身后停下。

    四名護衛模樣的人上前掀開車簾,一張沉靜威嚴,年歲看上去將近五十的臉出現在商陸面前。還沒等他開口,男人掃他一眼,揮手吩咐護衛推開南風館大門。

    以為是有人鬧事,商陸大著膽子跟上去,“你們干什么?”

    “商陸。”

    京墨從后舍走出來,示意商陸不要激動。

    “封老爺。”

    封向安環視一圈,看清室內環境,臉色不佳,“犬子尚在何處?”

    “請隨我來。”

    季窈聽見前館動靜,披上外袍剛走過木橋,就瞧見京墨帶著一個中年男子往南星的房間走去,身后還跟著好幾個身材壯碩,護衛打扮的人。

    難道這就是徐清來?還是京墨說的“有辦法的其他人”?

    跟上眾人走進去,季窈瞧見中年男人負手而立,看清床上仍舊昏迷不醒的南星后面容仍波瀾不驚,只伸手示意身后護衛展開擔架,將床上人帶走。

    “等一下,你們做什么?”

    面對少女的質疑,封向安冷眼,京墨趕緊將之攔到一邊,示意護衛們將南星抬走。

    “掌柜,這位就是南星的爹,他們已經找到徐清來并把他帶到龍都,現在就是要接南星去見他。”

    啊?這個中年男人就是封向安?

    “既然徐清來就在龍都,為何不能到南風館醫治?”

    “斷骨再生所需藥材、器具皆非同一般,他們只在龍都做短暫停留,就算這骨頭接好了以后,漫長的復健和鍛煉也要有京城無數名醫一同幫忙。加上南星本就是封家人,封老爺親自來接,哪有不給之理?”

    話雖如此,可他們剛相識不到一年,就這樣不告而別,她一時心里難受。

    跟眾人走出來,季窈默默的看著那道往日總是圍繞在她身邊吵個不停的身影被抬上另一輛空置馬車,眼簾下雙眸是深深的失落。

    封向安轉身向京墨拜別,目光復從季窈身上掃過,面帶責備。京墨溫聲道別,聽著腳步跨上馬車,接著車轱轆和馬蹄聲漸次響起之后,一行車馬逐漸消失在簋街上。

    季窈還呆愣在原地,小舌不時清舔嘴唇,面色哽咽。

    “你說,南星醒了以后知道我們把他送回封家,會不會很難過?”

    濃睫微動,溫柔郎君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掌柜是想要他開心,還是想要他活著?”

    自然是活著。

    收回目光,眼淚仍似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不斷落在季窈手背。她沉默片刻,最終艱難拾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也對,我才傷了他的心,哪里能做到讓他開心呢?與其這樣,倒不如讓他活著。只要知道他在這人世間某處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第99章 游靈與蹴鞠 她又和那個小白臉在一處。……

    南星被封向安親自接走之后,季窈還沉浸在這場沉默的告別之中,情緒低落。

    往日熱熱鬧鬧的南風館此刻尚未到營業之時,三七和楚緒各忙各事,時不時轉頭看一眼趴在桌上的少女。

    京墨從后舍出來,將手里物品遞到季窈面前,溫聲道,“掌柜,這是南星的東西嗎?”

    一條鎏金腰帶出現在少女面前,除開卡扣處斷裂,整條腰帶一塵不染,還上去被主任保護的很好。

    是她除歲那日送給南星的禮物。

    少女眼神晦暗,伸手接過那條腰帶拿在手里,心里突然想起什么,抬頭看向目前人,“京墨,你為何會知道南星是封家人?”

    本以為她不會察覺到的。

    郎君眉毛上揚,掀袍坐下,“那日我們一同前往知府家中偷取贓物,從你們二人談話中,我大約能聽出南星與封家相識。后來我家去那次,順道打聽到封家長子目前出門在外,不在京都,是以便猜測到幾分。”

    是嗎……

    感受到手里腰帶上鑲嵌珠寶冰涼的觸感,季窈又趴回桌上。京墨目光左右轉動幾下,決定趁她沒想明白之前岔開話題。

    “掌柜那日同南星深夜進山,可有收獲?”

    一語驚醒夢中人,季窈想起山上那具明黃色的小孩尸體,“噌”的從凳子上站起來,神色懊惱。

    “對了,我怎么把這事兒給忘了!我們那日找著小果兒了的!”

    **

    又是盤龍山。

    李捕頭帶一小隊官差走在前頭,季窈和京墨緊隨其后。她回頭看看身后無人的山路,低聲問道,“怎么不見杜仲?”

    小果兒已死,他們若將這件案子辦成,對杜仲尋找他要找的東西也算有益,為何今日不見他跟來?

    此午時剛過,明晃晃的日光打在京墨臉上有些晃眼,他抬手遮住頭頂光線,面色溫吞。

    “他這幾日白天都在外頭,偶一問起,只說是在戲獸班附近那片林子里頭的沼澤地里找東西去。”

    再細問下去,量他也不會如實相告。季窈想起沼澤地里毒蛇甚多,心里暗自懷疑和那晚他們一起在沼澤地里看到的巨大蛇皮有關。

    “找到了!”

    最前頭的官差突然吼起來,季窈趕緊上前幾步,與李捕頭一起看著兩個衙差一前一后,手里白布上包著一具臟兮兮的尸體往山下跑。

    來到跟前,她略擋住鼻子湊上前看,確認就是那具害南星誤踩捕獸夾的孩童尸體。從發現到現在已經過去三日,尸體較三天前腐壞程度更嚴重,圍觀者皆捏住鼻子,一臉痛苦。李捕頭揮手讓他們把尸體送回衙門,自己則是讓季窈帶路,到前面發現尸體的地方看看。

    經過一番仔細勘察,捕獸夾放在山間隱蔽處,屬于尋常上下山之人不會輕易走進的密林之中。夾住小孩的捕獸夾兩處帶血,目測是同時將小果兒雙腿同時夾住以致被困,其原因不得而知。旁邊還有一只捕獸夾,上面大片血漬,應該就是將南星的腳踝夾斷的那只。

    季窈隨手拿起一根木棍四處翻看,小聲嘀咕,“怎么不見了?”

    “你在找什么?”

    “蹴鞠。”

    她將那晚看見小童游靈和蹴鞠的事情如實相告,詭異的遭遇加上剛好小果兒遇害,給所有人心里蒙上一層陰影。

    “這荒郊野嶺哪來的蹴鞠,季掌柜別是看花了眼。”李捕頭話音剛落,頭頂太陽瞬間被層云遮擋,光線驟然暗下,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陣疾風,將樹葉草叢吹得嘩嘩作響,眾人一時后背泛冷,沒了后話。

    小果兒尸體送去衙門,多半還是嚴煜親自驗尸,季窈心頭疑惑揮之不去,想了想便打發京墨先回,自己跟著李捕頭到了衙門。

    推開驗尸房,嚴煜果不其然在里頭。眉宇英挺的少年郎正俯身,端著燭盞查看尸體的手,余光掃到少女進來,波瀾不驚地收回,繼續用手指輕輕按壓尸體。

    “尸僵已經消失,按春秋時節的氣溫來看,死亡時間應在三到四天左右;尸體身上沒有尸斑,生前應該沒有遭受暴力或者毆打。”手指繼續按壓尸體腹部,嚴煜表情平靜,“腹部凹陷,胃是空的,如果他死前都是正常時辰進食,那他最后一次進食至少在死前三個時辰以上。”

    “三到四天,那不剛好是小果兒失蹤的第二天?”原來在他們進山尋找小果兒之前,小孩就已經誤踩捕鼠夾身亡,季窈跟在他身后,決心將心中疑惑講給他聽。

    “嚴大人,發現尸體那晚,我曾經看到一個小孩的游靈……就是鬼魂,當時他面前還有一個藤編蹴鞠叮鈴叮鈴響個不停,今天去找卻沒找著了……你說,這件事會不會跟小果兒的死有關?”

    “蹴鞠?”嚴煜雙眼閃起精光,目光陡然從季窈臉上移開,落在尸體某處。他沉思片刻,帶著季窈繞到尸體前面,隨后蹲身下來。

    “你來看這里。”

    順著嚴煜手指方向,季窈看見白布下尸體雙手手腕處豁口極深,幾乎斷裂,嚇得她跟著蹲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處傷口。

    “怎么和南星腳踝的傷口形狀一模一樣?難道小果兒被捕獸夾夾住的不是雙腿,竟然是雙手嗎?!”

    “不錯,”嚴煜起身,掀開白布后將整個尸體翻轉,季窈立刻看見尸體雙手手背,靠近手腕處被夾刺扎穿的痕跡,“這也是我方才驗尸之后,唯一疑惑不解之處。若這個孩童是從樹林里走失,誤踩捕獸夾,最多向南郎君那樣單腳被困,就算最后致死,致命的傷也只會出現在其中一只腳才對。為何尸體非但是兩處傷痕,甚至傷著的還是雙手。”

    也對,雖然捕獸夾雖然暗藏在草叢里,但位置處于山路一側密林,覺不會有人看見捕獸夾反而會雙腳跳進去,最多一只腳踏進草叢時不小心踩到才對。

    “但是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驗尸房內光線昏暗,嚴煜借燭火微光看一眼身旁少女,那眼神似乎是在疑惑她為何不同往常一樣聰明。接著少年郎站直腰身,轉身回來與季窈目光對視。

    “季掌柜方才說,曾在尸體附近看到蹴鞠,還聽見蹴鞠聲音響個不停是不是?”

    “對,”季窈點頭,認真回想起那晚的場景,“那藤編蹴鞠內里空心,裝著的小鈴鐺比藤條之間的縫隙略大些,滾起來叮鈴叮鈴,我聽得很清楚。”

    聽完這話,俊逸的少年郎眉眼微動,眼睛瞇成一條縫,“那有無可能,尸體手腕處的傷,是他當時雙手伸進捕獸夾去拿什么東西造成?”

    拿什么東西……等等!

    少女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人,話到嘴邊有些遲疑,“嚴大人的意思……小果兒是為了從捕獸夾里將蹴鞠拿出來,才會……才會……”

    “目前我能想到的,惟有此一種可能。”嚴煜脫掉手套和面罩,走出驗尸房清洗雙手。回頭看季窈還恍惚,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說辭來。

    “季掌柜方才說,在發現尸體當夜還看見一個小孩的鬼魂。”

    “嗯。”季窈跟著走出來,還有些不適應頭頂刺眼的陽光。

    “不是你口中這個叫小果兒的孩子的魂魄嗎?”

    “不是。那鬼魂身量更高些,目測年齡應該在七歲左右。且我能看清鬼魂的面容,與小果兒并無相似之處。”

    先前京墨差人到衙門報案,說是在山上發現尸體的時候,嚴煜曾簡單聽人描述過盤龍山的情況。那樣大的濃霧之中,又是深夜,她能看清鬼魂的長相?

    “季掌柜這雙眼睛著實厲害。”

    知道他夸人從不帶恭維,季窈跟著他往外走,穿過府衙中堂進到書房。他到案桌邊坐下,邊研墨邊說道,“如此看來,小果兒遇害并非偶然,如果排除掉人為因素,那么季掌柜在山上看到的鬼魂便有最大嫌疑。他利用蹴鞠引誘小果兒誤入捕獸夾致死,其背后的原因還有待追查,現下找出鬼魂身份,才好追溯前因后果。”

    這話聽著頭頭是道,季窈卻聽出里面不對勁,略顯促狹問道,“嚴大人不懷疑人,懷疑鬼?”

    書桌旁,嚴煜正奮筆疾書,將驗尸結果一一寫下,頭也不抬地答來,“無論是人是鬼,有了害人之心,嚴某就要追究到底。”他寫完擱筆,又另拿來一張畫紙鋪開,抬頭看向季窈。

    “季掌柜可否將那鬼魂的面貌詳細說來,我畫成畫像即刻分發出去,派人去找。”

    “你還會畫畫?”

    絳紫色官袍下的手纖長卻有力,少年郎復低下頭去,大致先勾勒出一個七八歲孩童的外輪廓,“略懂些皮毛。”

    這個嚴煜,怎么什么都會?跟他站在一起,倒顯得自己五大三粗,沒學識也沒手藝了。

    少女收起小心思,在嚴煜對面獨凳坐下,開始配合他一點點作畫。嚴煜此人,從來都是個精益求精的老古板,季窈心直口快,像與不像也從不藏著掖著,兩人畫了一張又一張,稍有缺漏便重新開始,一張七歲小童的畫像直到夜色降臨才完成。

    走出書房,少女肚子一陣咕咕聲,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明顯。嚴煜此刻也覺腹中空空,開口說道,“今日辛苦季掌柜,不如我請你到附近吃個晚飯。”

    自己出來一整天,現在店里說不定正忙。季窈心懷愧疚,笑著擺手,“不了,館里什么吃食都有,我回去吃就行。”

    “那我送你回去。”

    “也不用。”她想起杜仲那副恨不得把她和嚴煜一起殺了的嘴臉,決定主動規避與他爭吵,“路上行人尚多,且一般毛賊也打不過我,嚴大人留步,我就先告辭。”

    誰料剛走到衙門口,季窈遠遠就瞧見石獅子底下雙手抱胸站著的高大人影。

    杜仲傍晚從沼澤林回來,得知她又去了衙門,水都沒喝上一口就邁步往衙門去,此刻瞧見她果不其然又是和那個小白臉走在一起,臉色更黑。

    第100章 長輩 別把她看這么緊。

    不知道是不是季窈的錯覺,她總覺得最近杜仲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次數變得頻繁起來。

    往日除開辦案,他白日里都坐在前館二樓看書休憩,晚上館里營業的時候他也總是在三樓無人的空房里待著,最多被某個一擲千金的女客包下,被商陸強行推到某間雅舍去,陪著客人閑聊幾句。

    館里熟客都知曉杜仲此人,男生女相,精致的像是個沒有情感、不知喜悲的瓷娃娃,奈何他身上隨時散發出濃濃的肅殺之氣,旁人又不敢輕易拿他玩笑,于是但凡遇上點他的女客,都能接受他一尊雕像似的杵在那,點頭應答幾句已經算是恩典。

    可自從開年之后,杜仲在她面前晃悠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每到了晚上營業的時候,他也開始出現在大堂里,隨意找個靠近柜臺的位置坐下,撐著腦袋好像在認真欣賞臺上表演一樣。

    哼,她才不信杜仲這種人會喜歡聽說書。不過托他的福,館里生意倒是逐漸回溫,每日凈收入的錢銀基本能回到蟬衣出事之前的數目。

    可現在這人怎么連她出門在外還要管?

    看杜仲黑著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季窈莫名生出幾分心虛,轉過身朝嚴煜抱歉笑笑就趕緊走出來,拉著杜仲往外走。

    “你干嘛又來?還老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嚴大人,搞得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前腳還在說你與我們同吃同住,有失體統,如今他卻在衙門里與你共事到晚上。怎么同一個說法,到了他這里就完全不起作用了?當真是衣冠禽獸。”

    推他走出去兩步,季窈的手被他反握住,拉著就往簋街另一頭走,“做什么,不是回去嗎?”

    他將季窈受傷的手舉起來,上面因為掰開捕獸夾意外劃傷的痕跡還在。

    “梁大夫吩咐過每日去他醫館做一次治療,你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鐵銹入體,如若感染破傷風那便是極其嚴重的病癥,到時候你還指望館里誰來照顧你?”

    “梁大夫給的防風之類的藥丸,我每日都有在吃啊。”

    “那嫂嫂的傷口怎么不見好?”

    這話問的,季窈口氣登時軟下來,“我怎么知道……”說來她自己也奇怪,以往自己受點小傷總是好得極快,沒過幾日連疤都會消失。或許真的是沾染上鐵銹的緣故,三天了這條口子摸著都還隱隱作痛。

    “我明白,我若是真生病了,沒人照顧我。你們只是我雇來的伙計,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你們都只指望著我掙錢、找東西,甚至吸我的血,巴不得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好處。如今連南星都走了,誰還會在乎我呢……”

    她越說越喪氣,用力甩開杜仲一個人往前走。

    后知后覺,杜仲也知道自己一時激動,方才言之過重。左顧右盼片刻,默不作聲跟在季窈身后來到濟世堂。

    梁之章正打算關門,看見季窈和杜仲停下手上功夫,讓他倆進來坐。

    “好得慢是因為傷得深,看傷口都知道,那尖刺可是直直朝肉里扎進去的,之前清理創口的時候季掌柜才會叫得這么厲害。”

    梁之章一邊給她換藥,一邊嘀嘀咕咕,留季窈在一旁有些赧顏。

    那不是廢話嗎?十指連心!用烈酒洗傷口不算,還把傷口扒開來仔細看里面洗干凈沒有。若換作一般弱女子,早就疼得昏死過去,虧得她還算半個練武之人,才能極力忍下來。

    最后抹上藥膏,梁之章站起身來收拾東西,隨意開口說道,“聽說你們在盤龍山上發現小孩尸體,看來山上傳言有山賊強盜還真不是空穴來風,看來老朽我最近,只能換一座山采藥。”

    他去過盤龍山采藥?季窈來了興致,轉頭拉著梁之章又坐下。

    “梁大夫,你經常去盤龍山嗎?”

    “是啊,”梁之章一邊收拾藥瓶一邊答來,“那山上瘴氣重,草藥多、毒蟲也多,每逢春雨過后最是采藥的好時候。”

    “那你進山采藥的時候有見過小孩嗎?”

    梁之章看她一眼,讓她自覺好像自己又說了什么看似愚蠢的話。

    “那山頭山腳都住著人家,看見小孩有甚奇怪?”

    那可太好了。

    季窈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張畫像,遞到梁之章面前。

    “勞煩梁大夫看看,可曾見過這個孩子。”

    想著自己館里的人得空也能到處問問,臨走時她便開口從嚴煜那里要了一張來。

    梁之章年過半百,因為常年上山采草藥的緣故,身體硬朗。他略湊近些,借燭光看清畫像上的人。孩童尖嘴猴腮,臉上沒肉,目光卻溫和爛漫,他眉尖上有顆黑痣,短薄的耳垂似乎是在暗示著他本就福薄的命運。

    “看著倒是眼熟,但是何時見的,在何處見的,老朽記不清了。”

    沒想到來看傷還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季窈將畫像再遞近些,語氣激動,“勞煩梁大夫再仔細想想,能幫我找著他的來歷或者家人就算是給家里人積福報了!”

    面前人狀似努力回想著,神色苦惱的同時伸手捻須。他沉吟片刻后抬起頭來,眼神篤定,“應該是以前來過醫館看病抓藥,還不止一次,但具體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老朽一般都不瞎打聽。”

    在兩人身后沉默許久,杜仲沉聲開口,“行醫用藥,不問來處也是常理。既然梁大夫確認小孩來過濟世堂,住家想必就在這附近不遠。”

    再追問下去,倒給人家徒添煩惱。季窈知趣噤聲,謝過梁之章后跟著杜仲走出來。

    無垠的月色下,那個高高的背影走在前面,冷白色長袍與清冷的月光融為一體,整個人宛若月宮里走出的謫仙。一高一矮兩道人影渠映在地面,像極了兄長領著頑皮的妹妹家去。季窈心頭悸動,走快兩步與他并肩,抬頭看他。

    “以后能不能不要出來抓我?跟逮小孩子似的,讓人看見怪丟臉。”

    清冷郎君斜她一眼,眉眼帶笑,似乎被她可愛的說法逗樂,“嫂嫂自以為自己算是個成熟穩重之人嗎?”

    少女聞言停在原地,不服叉腰,“不成熟、不穩重又如何?遇事我能擋,惹事我能跑,也算是能獨當一面了吧?不然你現在隨便找個人來,看他能不能得到過我?”

    仗著自己武功日漸精進,某只小老虎開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杜仲繼續往前走,聽身后少女一路小跑跟上他的腳步聲,心情頗好。

    季窈見他不答話,伸長脖子又說道,“況且,你既叫我一聲‘嫂嫂’,我當是你的長輩。既是長輩,哪有被小輩一再教訓的道理?就算不是長輩我也是你的掌柜,現在我們約法三章,以后不準當著外人的面讓我難堪。”

    “外人”兩個字用得好,杜仲頓步當場,季窈沒來得及剎住腳,一下撞在他堅實后背上,鼻尖疼痛酸楚,一下子飆出淚來。

    “哎喲。”

    他彎腰下壓,近得能數清楚季窈眼皮上的睫毛,“嫂……”

    嫂字剛出口,他回想起少女方才那番關于輩份的言論,不知怎么的心里就開始排斥起這個稱呼來。

    “……掌柜的意思,是把那個小白臉當外人,是嗎?”

    “小白臉?啊,你是說嚴大人。”季窈順著他的話想下去,細長柳眉微微下壓,“與你和南風館里其他人相比,他自然是外人,不過……”

    那就行。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不等季窈說完抬起頭,轉身繼續往南風館走去。

    兩人回到館中,季窈等不及吃飯就看見大堂熱鬧,人多更勝平時。加上少了個南星,平日里多以大總管自居的京墨也少不了在大堂內陪著各位女客飲酒暢談,季窈趕緊加入進去,穿梭在柜臺、大堂與后廚之間,兢兢業業做起一個稱職的掌柜來。

    可她忘了自己沒用晚膳,從未時帶李捕頭等人上山尋尸到現在,整五個時辰只在醫館略喝了一杯熱茶,忙碌一陣自覺頭暈眼花,單手撐在桌邊,穩住心神之后繼續給大堂里的女客端水倒茶,全然不知她方才搖晃不穩的一幕被表演臺邊一個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站在后廚門口催菜,靠在門邊正出虛汗,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接著她整個人被拉到后舍回廊邊坐下,面前遞來白色青花瓷盤,上面盛著三枚玉露團。

    過年那段時日,季窈聽聞嚴煜一類士子登科或者官位升遷之時都會舉行盛大而隆重的燒尾宴,其中她最感興趣的當屬這外酥里嫩、潔白如玉的玉露團。館里頭諸人雖嘴上沒說,卻悄悄記在心里,商陸和楚緒空閑時分帶著館里廚子一起鉆研幾日,愣是把這道燒尾宴上的點心給做了出來。季窈一飽口福的同時,南風館也因為這道獨一無二的點心吸引不少新女客。

    聞著酥皮香氣,她趕緊接過盤子拿起一枚,抬頭看向面前郎君。杜仲面容訕訕,表情不甚自然。

    “說你是小孩子還不依,餓暈過去還得害大家分心照顧你。”

    不等季窈回答,他說完便匆匆離開,好似多停留一刻都會讓自己更加難堪。

    接連幾日,館里生意好得不行。季窈每每勞累整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想起。

    這天她于睡夢中想起什么,叫來三七到衙門給嚴煜帶個話,把前幾日她與杜仲從梁之章處得到的零星線索轉達給他。不成想自己回籠覺還沒睡醒,三七就在門外氣喘吁吁的開了口。

    “掌柜,我從衙門回來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褥蒙住腦袋打算繼續睡,“嗯……”

    “嚴大人讓我跟你說一聲……”

    “道謝是吧……我知曉了,你走吧,我還要繼續睡……”

    “不是!”三七一口口水咽下去,平復呼吸復開口道,“他……他讓我告訴你,這幾日衙門里有人報案,又有三個孩童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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