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百獸大戰(zhàn) 到底只是些畜生,教不會的。……
冬月初八,寒風呼嘯。
龍都城以北的山路上,李捕頭帶領季窈、南星、京墨與一眾官兵等人頂著大風,艱難地行走在盤山路上,一步步朝著山里靠近。
金十三娘早在第一次為亡夫忌日舉行祭祀儀式的時候,就在這山上建了間小木屋。她正舉著瓷瓶引那只傷痕累累的黑熊往她早已準備好殺熊的祭祀臺上走,趴在小屋兩側的老虎突然齊刷刷抬頭,往木屋右側下山的方向看去。
山腳下,那抹鮮紅勝血的身影十分醒目,嬌媚的女人眉眼帶笑,目光看向祭祀臺邊石刻的墓碑,“二郎,我先去接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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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以往緊湊隊伍,季窈身后跟著兩頭野狼,銀灰色毛發(fā)在山路兩旁皚皚白雪的襯托下仍然顯得森冷而奪目,讓官兵不敢上前,只遠遠地跟在后頭。
雖說兩頭野狼全程還算冷靜,完全無視少女以外所有人,只靜靜跟在季窈身后。可若它們發(fā)起狠來,身后這些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李捕頭心里打鼓,略快跑兩步,立刻引起其中一頭公狼回頭沖他齜牙,京墨見狀后退兩步,李捕頭才輕聲開口道,“要不說你們確實不是一般人,竟然連狼也能弄來。”
郎君一身月見色長袍,外罩黑色大氅,遠遠看去立如遠松,說不出的矜貴淡雅。他垂目低頭,繼而將目光落在前頭季窈大紅色大氅的背影上。
“這次非是我們多有本事,不過都是靠她。”
雖然至今沒能解開,季窈為何能將這些猛禽野獸降服于麾下的謎題,但至少目前看來,這算是她的一個長處。
李捕頭撓撓鬢角,催促身后官兵跟上,“可是就兩頭狼,打得過金十三娘那些黑熊、猛虎嗎?我當初帶人進戲獸班子抓人的時候,可數著至少有五、六只。”
一只黑熊、三只老虎、兩只黑豹和一條巨蟒,個頂個不是好惹的主。
京墨聞言看他,眼里笑意未褪,“誰說只有這兩頭?”
說完他轉身快步追上去,留李捕頭和身后官兵面面相覷。
“誒,這大伙兒都看著,面前可不就只有兩頭狼嗎?”
郎君異樣的腳步聲又惹得野狼回頭,季窈趕緊伸手撫慰,略停下腳步等京墨。
“我好不容易帶上來的幫手,你可別一直發(fā)出聲音,搞得它們一驚一乍的行不行?”
她安撫野狼的方式像是在撫摸一只狗,京墨看得新奇,隨即移開目光,看向白雪覆蓋的群山。
“它們真的會來嗎?”
“那當然。”
行至半山腰,眾人自覺寒氣更甚,縱使身上衣衫厚重,在室外久待也難免手腳冰涼。李捕頭正詢問是否需要生火休息時,走最前頭的南星仰頭瞧見不遠處樹林里似有裊裊青煙升起,趕緊示意大家噤聲道,“噓。不遠處有煙,我也瞧見半山腰小木屋一隅,我們應該到了。”
話音剛落,只聽得一聲猛虎的咆哮,眾人頭頂密林之中突然竄出一只巨大猛虎,直朝著季窈而來。就在虎爪即將落在少女面門,將美人花面摧毀殆盡的一瞬間,她身后公狼猛然發(fā)起攻擊,張開血盆大口高高跳起,咬住猛虎脖子將它撲倒在路邊。
接著又幾只老虎和黑豹從半山腰的平臺上跳下,朝著隊伍沖過來,眾人舉起手中火把,驅趕也好、揮劍也好,與猛獸們周旋起來。
大家衣著厚重,靴子為了防滑也是鑲了鐵釘的,此刻應對之間力不從心,不少人好幾次險些被老虎或者豹子撲倒,被拆解入腹。
兩頭野狼圍在季窈身邊,盡力保護她不受其他野獸傷害,可眾人遲遲無法接近山上,就注定沒辦法在金十三年完成祭祀儀式后將她捉拿歸案。
見其他人受傷,季窈趕緊去幫忙,兩頭狼打著打著也開始撒氣,齜牙咧嘴,口水順著尖牙不止下落,模樣說不出的瘆人。
京墨一邊和最大的那只猛虎周旋,一邊轉頭抱怨,“怎么還沒來?到底是畜生,教不會的!”
季窈正在救李捕頭,拉著他往公狼身后躲,模樣十分狼狽。
“我剛才還能從叢林里看見好幾雙眼睛一直盯著我們,應該就在附近才對啊!”她拍拍南星身上包袱,胸有成竹,“放心罷,我同它們也算是約好,心里有底。”
雖說狼這種生物在動物里算是聰明狡猾,智商頗高,可要馴化他們,甚至教會他們一些簡單的指令卻十分難。畢竟野狼天生孤傲,最是野性難馴。之前她只見過它們一兩次,對于今天的行動,她也沒有十足把握。
黑熊的加入,讓整個官兵隊伍徹底散開,大家抱頭亂竄,哀嚎聲此起彼伏。
或許是知道自己與它們站對立面,公狼突然仰天長嘯一聲,身后母狼見狀也停止攻擊,站在一只黑豹的身上和公狼一起嘶吼起來。
可怕的狼嚎聲響徹整座枝下山。
不等這聲音消失,一聲接著一聲的狼叫在密林之中傳來。金十三娘從黑熊身后草叢探頭,瞧見四面八方的樹林里慢慢走出一頭又一頭銀白色毛發(fā)的野狼,掰手指數下來足足有十二頭之多。
眼看著狼群將它們包圍,敏銳如老虎和黑豹,氣勢上立刻蔫下來,有咬住人不松口的,也被圍撲上來的群狼咬得哀嚎不止,皮毛沾血,灰溜溜的退開。
季窈的身后,一條足有七尺長得黃金巨蟒一點點逼近,轉眼半立起來。
等南星看到她身后異樣,并呼喚出來時,蟒蛇已經來到季窈肩頭。
“小心!”
少年伸直雙臂撲向巨蟒的頭,企圖在它撲向季窈之前抓住它七寸,卻最終晚一步,眼睜睜看著蟒蛇如離弦之箭一般撲向季窈,瞬間就纏上少女脖頸,圍在她肩膀嘶嘶吐信。
京墨提劍刺來,尖端觸碰到巨蟒鱗片的瞬間被季窈出聲制止,隨后所有人便瞧見那蟒蛇環(huán)繞在少女肩頭緩緩移動,既不張口咬人,也沒有打算用力將季窈纏繞致死,反倒是像在欣賞她一般,打著圈的看她。
少女小小一只,哪里承受得住七尺巨蟒盤在身上,加上它冷冰冰的貼著怪不舒服,她歪腦袋只說了聲“好重”,苦惱表情倒讓巨蟒像是看懂也聽懂一般,緩緩又從她身上下來,最后改為盤踞在少女腳下,只伸長腦袋從季窈嘎吱窩底下繞手臂一圈,最后軟軟的靠在她肩上。
只有那頭熊蠢笨無知,即使被杜仲捅上幾劍,仍只知一味進攻。季窈不忍心它被李捕頭的手下圍攻至死,掙脫蟒蛇依靠沖向金十三娘,兩人纏斗幾招,少女出招的速度較之前又進步不少,金十三娘很快敗下陣來,被季窈反手奪走手上瓷瓶,一揮手扔到山崖下,沒了蹤影。
失去秘藥指引,黑熊退卻兇狠,注意力漸漸被身上痛感所吸引,放棄攻擊面前人,哀嚎著就地坐下,捂著鮮血淋漓的傷口,雙目盡是懵懂與無助。
現場猛獸驟然增多,眾人都不敢妄動。京墨和南星上前幫季窈制住金十三娘后,將她帶到李捕頭面前。
金十三娘此刻白衣白裳,身似霜雪純凈,面容卻比野獸還要猙獰。見自己今日計劃落空,她不停掙扎,紅眼瞪著季窈,“有本事你殺了我!不然我一定會找機會把你們和那頭蠢笨的熊一起殺了,祭我二郎在天之靈!”
少女收劍入鞘,伸手捏住金十三娘下巴逼她面對自己,方才還明媚如春的面容染上一層怒氣,“你到底為什么要殺了遲子意?”
女娘想笑卻被季窈狠狠鉗住下巴,表情癲狂道,“遲子意是誰?我殺了這么多人,哪里能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
“就是那個小孩子!他被你涂上蜂蜜,引黑熊活活將他撕扯而死!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她沒能忍住,說話的同時淚奔涌而出。
金十三娘頓住一陣,低聲笑道,“那個小孩啊。你們帶人來把我的門徒全部帶走那時,我好不容易趁亂逃脫。等你們都走了以后,這才剛回去收拾好包袱,準備帶上床底木箱子離開,卻沒想到門外有傳來動靜。我以為又是來抓我的,走出來卻瞧見那孩子正用石頭砸鐵籠的門,一邊砸還一邊安慰里面那些臭猴子,說什么放它們自由。”
原來是這樣。
遲子意從刑場跑回戲獸班營地,就是在確定金十三娘所有門徒被抓以后,想要去把那些動物放生。這樣好的孩子,最終卻落這么個下場。
她好不甘心。
季窈氣到渾身都在顫抖,她手掌忍不住用力,恨不能把面前毒如蛇蝎的女人下巴捏碎。
“所以你就殺了他?”
縱使下巴被捏得生疼,她仍不知悔改,譏諷道,“誰讓他在我最心煩意亂的時候來招惹我?你不知道,他在被我抓住之后一直苦苦求饒,說什么他只想放這些畜生自由,絕不會向你們透露我的行蹤。我就給了他黑熊籠子的鑰匙,看他高高興興打開鐵籠,把那頭蠢笨的畜生放出來。不過他沒想到,我在他身后悄悄打開裝有仙草露的藥瓶,勾起這些畜生體內最原始的野性,又故意給了他一瓶蜂蜜,接下來嘛,那場景,可真是太有趣了,我一路追在他們身后看,一直從營地追到竹林。最后看那畜生舔完蜂蜜,開始啃咬上了,血腥味太熏,我才依依不舍得離開,連木箱子都忘了拿哈哈哈哈……”
如此喪心病狂的話,從這樣一個面若桃花的女人嘴里說出來,讓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季窈忍不住大吼一聲,拔劍抵住她喉嚨,雙眼夾雜淚水,幾乎要冒出火焰來。
“我要殺了你!”
第82章 放生夜 你看到了嗎?它們自由了。……
利劍抵住金十三娘喉嚨,已經在上劃破小口,鮮血順季窈手中劍劃落地面。眼看著季窈真準備殺她,京墨趕緊松手上前,一把握住季窈手腕將劍奪走。
“掌柜冷靜一點!”
“你叫我如何冷靜?子意死得這么慘,她還能笑成這樣,可見其喪心病狂、根本沒有一點人性!她比野獸也像野獸,怎么能留她活著,繼續(xù)為害人世?”
高大郎君架住她雙臂,拍拍季窈臉龐示意她清醒一點,“可你若是殺了她,你就成了下一個金十三娘。她身上一切的罪惡皆是為她亡夫報仇而起,你若為子意的死殺她,何嘗不與她一樣?
不要讓她這樣人的血玷污你的手,把她交給李捕頭。”
少女雙臂垂落,幾乎要將眼中淚水流盡。她最后看一眼金十三娘惡毒的面容,抓起劍在她臉上狠狠劃上幾道,直到再次被諸人拉開。
下山路上,周遭群狼已經散去,就連季窈帶上山那兩頭野狼也在吃了季窈喂給他們帶來的拔毛整雞之后,鉆進叢林消失。
李捕頭對于今天奇特的遭遇實在好奇。想他做捕頭數十載,什么樣奸詐狡猾的犯人沒抓過,多少次險象環(huán)生的場面沒處理過,今日卻是他第一次與野獸并肩作戰(zhàn)。
“季掌柜,你到底如何操控這些畜生為你所用?好生厲害,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野狼不吃人的。”
說起這個,少女難掩自豪,邊走邊解釋。
她那晚在營地想起自己當初在孫府真假千金一案中遇到兩頭野狼,便帶上足夠多的生肉,打算重回逐鹿客棧外密林里碰碰運氣。
也不知這兩頭野狼是聞到她包袱里帶的生肉,還是聞見季窈身上氣息,剛到槐樹林附近那兩顆銀白色的腦袋就在草叢里冒了頭,瞪著在外人看來十分恐怖、綠油油的眼睛瞧她。
只有它們,自然不夠。還好狼不用冬眠,季窈想著自己平時訓練珍哥兒叼東西給自己的辦法,先給其中一頭公狼為一塊肉,接著伸手把母狼的爪子抓住,把它拉到自己身邊摸摸頭,又給她倆各自喂上一塊肉。接著她隨地取材,讓南星蹲下裝成狼狗,由遠及近走到少女面前,再兩狼一人各一塊生肉。
狼雖是野獸,腦子也比尋常動物聰明許多。看出這其中規(guī)律后,鉆進身后密林片刻,從林子深處又帶回來一頭狼。自然,它從季窈手里得到第四塊肉。
如此三番,今日隨他們上山擒賊的野狼遞增到十二頭。而南星包袱里背的,就是好幾只拔毛整雞。
李捕頭聽得云里霧里、似懂非懂,又不知從何問起,憋了半天,開口感嘆道,“別的不說,那兩頭頭野狼,沒有把季掌柜你,同你包袱里那些生肉一起吃掉,足以讓老夫我大跌眼鏡,哪里還敢想后面的事……嘖嘖,真是稀奇。”
腦海里浮現不止野狼的眼睛,季窈收斂笑意,看向李捕頭的眼神變得誠懇,“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李捕頭能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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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十三娘被捕,關于南風館男倌□□女客和菜品毒死乞兒老婦兩件案子都得以告破,南風館沉冤得雪,這幾日館里館外還沒收拾出來,已經有不少女客上門來,詢問重新開張的日子。
“其實當初這事兒傳出來的時候我就不信,蟬郎君謫仙般的人物,無論是多美的女娘他連正眼都不瞧的,哪里會上趕著去輕薄那樣兒小門小戶的女娘。”
“就是、就是,再說他們這兒的飯菜,我搬到龍都三年,前前后后也吃了不下二十桌子菜,哪回不是吃得我肚皮都快撐破了才罷休,油滋菜鮮的,都給我臉盤子吃圓潤了不少呢。”
季窈正帶著三七和楚緒收拾柜臺,把壞掉的茶葉、干果扔出去,見商陸陪門口女客們閑談,擦擦汗上前道,“可不是呢,給我們委屈好一陣。你們不來,郎君們這臉色都不好了。”
“那你們到底何時重新開張啊?我們也都等著再和蟬郎君、杜郎君一起吟詩喝酒呢。這大冷的天,出一趟門可不容易。”
她點的兩人剛好還躺著,杜仲半個月恐怕連房間門都邁不出來。
商陸趕緊賠笑,隨口答應兩句敷衍過去,只說過年前店里少不了置辦些新桌椅和名人字畫,叫他們回去,只等門口貼上告示再來。
送走兩個女客,一個官差打扮的人走進來,伸手把一疊卷宗遞到季窈手里。
“這是金十三娘的口供,李捕頭吩咐讓謄抄一份給你們送來。”
“謝謝大哥。”
對于金十三娘如此針對季窈以及整座南風館背后的原因,季窈實在好奇,所以便托京墨拜托李捕頭幫個忙,看能不能在審訊過程中得知一二。
卷宗展開,季窈越看臉色越差,京墨這時候和采買一起走進來,看她臉色不對,接過卷宗。
此案涉及四戶人家,三個被害者,金十三娘作為主犯,口供足有十二頁之多。
其中問到她如此針對季窈,不惜買通云意、乞兒老婦以命相抵,背后的原因,她竟自述是季窈先使計,差點害得他們戲班子被大火吞噬殆盡,她實在氣不過才反擊。
“那天她從我這里離開以后,那些猴子就一直躁動不安,關進籠子也不老實,上躥下跳怎么打都停不下來。晚上我甚至瞧見有一兩只猴子往左右兩邊籠子靠近,看模樣嘰嘰喳喳沖著老虎和豹子,就像是在說什么一樣。等到戌時,那些畜生就像是著了魔一樣突然發(fā)起狂來,拿腦袋撞鐵欄桿瘋狂想出來。不少鸚鵡掙脫腳鏈,飛到籠子邊把門閂打開,那些畜生就在營地里亂竄,期間撞翻篝火,燒掉我好多物什。肯定是她對那幾只猴子施了法術,才讓它們狂性大發(fā)。你說,這不是明擺著要和我作對嗎?我怎么能任由她欺負到我金十三娘頭上來?”
原來他們去看蹀馬戲獸表演那晚,戲獸班子里著火的原因是這個。
“胡說!”季窈哪里是能容忍得了別人對她頭上潑臟水的人,拍案而起道,“我何曾和那些猴子勾結想做壞事了?她竟然背著我誣陷我!”
不行,她一定要去衙門解釋清楚。
京墨看她又恢復從前莽撞個性,眼含笑意,伸出一只手攥住她衣袖,溫聲開口道,“這些事情何須解釋,就讓他們以為你會法術,豈不更好?再加上這次虎狼大戰(zhàn),你馴服百獸的本事更是名聲在外。要說你一點本事不會,誰也不信的。以后有你坐鎮(zhèn)南風館,十里八村的同行自不敢上門欺負我們,何嘗不算意外收獲?”
要不說京墨能在南風館獲得高人氣?短短幾句話已經哄得季窈眉開眼笑。一想到自己現在不僅有錢有人,武功高強,對外別人還覺得她會法術,那豈不是腦袋都要翹到天上去,以后只用下巴瞧人就可以了?
暗自竊喜一陣,她想起正事,收斂笑意道,“對了,上次我拜托李捕頭的事兒,他答應了嗎?”
“嗯。”京墨點頭,從腰上錢袋里掏出一串鑰匙,“何時去,我同你一起。”
算算日子,遲子意應該是后天出殯。
季窈接過鑰匙,在手中掂量幾下,面色深沉。
“后天吧。不過,我想等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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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低垂,月明如鏡。
季窈一身紅色大氅傲立雪中,猶如冬景長卷里最奪目的那株紅梅。她摘下兜帽抬頭看去,眼中渠映月光。曾幾何時,八歲的遲子意可能也因為晚歸被爹娘罰站,雙手舉過頭頂站在門外時,可能也曾見過這樣的月光。
南風館所有人乘馬車與季窈一同趕到城外戲獸班營地,少女將手里一長串鑰匙遞給營地里看守看守動物的衙差,所有人隨即稍稍后退,讓出一條開闊大道。
虎籠、豹籠、還有熊籠,一扇扇生銹鐵門打開,里面動物尚未反應過來,以為只是新一輪的戲獸表演提前到來。等它們怯生生走出來,發(fā)現沒有人給它們帶上繩索、止咬器,也沒有人用迷幻的藥瓶引它們陷入昏沉之后,才邁步朝著向往已久的森林里跑去。
接著是猴子、鸚鵡、蟒蛇,它們在眾人注視下攀上欄桿、爬上樹梢,回頭看向季窈的瞬間像是在同她告別,季窈看向一旁樹林外遲子意的游靈緩緩浮現,淚水忍不住沾濕眼眶。
子意,你看了嗎?它們都自由了。
被季窈邀請來一同放生鳥獸的還有遲子意爹娘,當他們瞧見自己兒子的游靈出現在樹林邊時,也忍不住互相攙扶,失聲痛哭。
通體藍色鳥羽的鸚鵡盤旋在季窈四周,時不時同她肩上珍哥兒嬉戲,游靈的目光終于緩緩落在季窈身上,兩人隔著生與死的距離,在此刻凝神對望。
當最后一只鳥飛進樹林,消失在寒夜之中,季窈知道,遲子意在人世間最后一點牽念已經放下。
他要走了。
正當游靈的虛影一點點往森林深處飄走,杜仲晚來一步,忍住身上傷口翻身下馬,環(huán)視四周道,“子意的游靈呢?”
“你不在家好好躺著,來著做甚?”
他從懷中掏出琉璃小瓶,正色道,“你忘了我們最初選擇幫助游靈的原因?”
隨季窈目光轉頭,他捏緊手中琉璃小瓶,跟著游靈往樹林深處去。像是感覺到身后腳步一般,游靈飄到一半停下,平視前方,面無表情。杜仲舉起手里小瓶遞到游靈面前,靜待他有所反應。
他倒要看看,遲子意生前同季窈關系甚密,如今窺見這琉璃小瓶中血,是否還會和孫樂知一樣,用手指向季窈。
靈透月光,圣潔似雪。游靈緩緩抬手,虛影觸碰到瓶身的瞬間,似有點點微光閃動。他目光沉靜,略頓住片刻后,轉身加快速度往森林里飄去。
季窈不放心杜仲和遲子意,趁眾人收拾套馬車的間隙單獨跑出來尋他,正巧看到他跟著遲子意往樹林深處跑。
“誒,杜仲,你去哪兒?”
第83章 情絲蠱 只微微動念。
亥時四刻,連月亮都不知何時從層云后隱去。天空只剩下星光半點,將樹林照亮。
季窈追著杜仲跑進來,四尋他不到,索性站在原地叉腰大喊。
“杜仲!杜仲你在哪兒啊!”
“噓。”高大的身影從她身后一晃而過,立刻又追隨眼前游靈的身影而去,“小聲些。”
少女計謀得逞,得意洋洋地跟在他身后,“放心吧,子意跟我關系好著呢,才不會被我嚇跑。”
話沒說完,游靈突然停下不動,三五步開外的杜仲也隨之停下。季窈閃躲不及,迎面撞上他堅實后背,疼得她叫喚一聲。
“哎喲。”她的鼻子啊。
“噓。”面前郎君耐心一點點流失,“再出聲就給我滾出去。”
“嘁,還是以前那副死樣子。”少女在他身后翻個白眼,隨即扒在他胳膊上,往前看去。“他到底要帶你去哪兒啊?”
郎君凝神靜氣,全神貫注瞧著游靈飄到一棵參天大樹下,伸手指了指樹枝。兩人抬頭看去,倏忽間發(fā)現上面掛著一條蟒蛇。那蟒蛇通體金黃,在漆黑的夜色中自帶三分光芒似的,說不出的醒目。季窈立刻松開杜仲,一邊往上跳,一邊高興道,“這不是之前枝下山上那條纏著我的蟒蛇嗎?怎么在這?”
她跳起來跟它打招呼,蟒蛇緩緩抬頭,眼珠子掃過少女興奮面龐,嘴里絲絲吐信。它嘴邊還叼著一根灰色的鳥羽,一看就是剛飽餐一頓結束,蜷在樹上休息。
樹下,游靈伸手放入懷中,手掌彎成半圓形狀朝樹上遞過去,可他手里明明空無一物。杜仲馬上明白過來,掏出懷中琉璃小瓶,伸長手遞到蟒蛇面前。
要說一點也不怕,那是假的。可這遠遠比不上他迫切想要找到那個東西來得重要。
黃金蟒吐著信子,將注意力轉移到杜仲身上,晃著腦袋在郎君手邊輕嗅。也不知道它到底聞到什么,就在兩人都滿懷期待的看著它時,它突然長大嘴巴朝杜仲的手咬過來,郎君下意識縮手未果,被它死死咬住大拇指及手背虎口處,驚慌失措之中琉璃小瓶從手中飛出去。
季窈見狀趕緊縱身去接,在瓶子落地之前穩(wěn)穩(wěn)將它接住。見瓶子安然無事,杜仲松一口氣,另一只手伸上來就準備教訓那條蟒蛇,季窈趕緊又撲過來把蟒蛇拽走。
“做什么?你還想殺它不成?”
“分明是它要殺我。”
少女伸手輕輕掰開蟒蛇小嘴,血紅色的口腔內不見牙齒,“它的牙早就被金十三娘拔了,你又沒事,不準傷它。”
低頭看來,杜仲手背上確實只有半圈紅印子,并無毒牙印記,遂放下心來,整理衣冠道,“我的小瓶子呢?還給我。”
“誰稀罕似的。”少女眼里現在只剩下那條黃金蟒,也不抬頭,只將手掌攤開道,“這呢。”
整理完衣服,杜仲總覺得前方似有紅光閃爍,抬頭一瞧,呼吸一滯。
季窈低頭還在逗弄黃金蟒,手攤開一陣有點酸,催促道,“哎呀你怎么還不拿走……”
“別動!”
聽他聲音有異,少女終于抬頭,看清面前紅光的瞬間,也和杜仲露出同一個表情。
“怎么會……”
少女掌心,琉璃小瓶正微微發(fā)光,因為里面盛有紅色血液一類液體,光芒正隨著季窈一呼一吸之間輕輕晃動,里面紅色的液體也好似活過來一般,在里面輕搖慢卷,漾起水紋。
幾乎是再一次確定,面前這個看上去時而機警,時而魯莽,更絕大多數時候帶著比小孩子還天真散漫、自由隨意的少女與他正苦苦找尋之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杜仲雙眼凌厲,看向季窈的時候宛若萬千銀針扎在她臉上。
“嫂嫂……”
季窈也被他這個眼神嚇到,縮著脖子連連后退,“別、別這樣看我。”
一伸手,杜仲再次抓住季窈胳膊,瓶子回到他手上的瞬間,光芒也隨之消失。兩人呆愣都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問什么,身旁一陣硬物擦掛過泥地的聲音響起,兩人才瞧見黃金蟒正盤曲著朝樹林另一邊走去。
“跟上去!”
森冷的樹林深處,不知從哪一段路開始變得潮濕,原本干燥的泥地逐漸變得泥濘,季窈每走一步都感覺地上有一只小手抓著自己的腳踝,叫自己這腿是抬也抬不起來,站也站不穩(wěn)。
終于來到一視野開闊處,杜仲仰面看向頭頂圓形的天空,再瞧四周不是泥潭,就是沼澤,神情嚴肅道,“這里應該有很多蛇。”
這里陰暗潮濕、雨水儲存豐沛,加上頭頂視野開闊,若是晴天,也有充足陽光,應該會成為蛇的棲居地。
黑暗之中,季窈視線未受半點影響。她看見黃金蟒朝一大樹下爬去,立刻拉著杜仲跟上。
“你看那是什么?”
地上白花花的,看上去像是什么半透明干殼殘片,散落在草叢隱蔽處。少女撿起來,放在面前給杜仲看。
“這是枯樹皮嗎?好大啊,比我的臉還大。”
“不對,”杜仲一把搶過白色殘片,與地上其他碎片拼起來,逐漸出現一個卷曲的圓筒形狀。只是這圓筒的弧形過于巨大,全部圍在一起竟比南風館中最大號的水缸還粗,杜仲臉上止不住興奮,呼吸也急促起來。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季窈看著地上一圈白花花的殘片,不少還皺巴巴的,“你費盡心思就是要找這些枯樹皮?”
郎君燦然,眼中流光四溢,不知道在高興什么,“這不是枯樹皮,是蛇皮。”
“蛇、蛇皮?!”
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蛇皮?那條蛻皮的蛇豈不是比她面前的山還大?
“不可能吧,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蛇。”她蹲下身,任由黃金蟒乖巧的盤山她胳膊,把頭靠在她懷里,“就連懷里這么大一只,我都還是第一次見。”
后知后覺,杜仲自知多言,轉過頭來瞧她逗弄蟒蛇,不甚在意的模樣,正好轉移話題。
“是了,我也從未見過,也許只是我的臆想。”在心里默默將這個地方記住,杜仲起身離開,“不早了,他們應該都在找我們,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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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館重整旗鼓,準備重新開業(yè)的幾天里,杜仲一邊養(yǎng)傷,一邊將外頭所有能找來,關于記載戲獸班營地外那片樹林信息的書冊卷宗都找來,想要從字面記錄上找到他想要的信息。眾人體恤他身受重傷,即使靠著年紀輕恢復快,身子早在放生動物那日看上去就已經好了一半,也任由著他貓在屋子里足不出戶,袖手旁觀。
這日,商陸正招呼外頭伙計把新定的幾十張桌椅板凳搬進大堂,一身水青色繡杜鵑花長裙,頭簪金鑲玉并蒂海棠步搖的少女興沖沖從門外沖進來,繞過商陸和伙計等人,招呼也沒顧不上打一聲,直奔杜仲房中而去。
房內溫暖,正燒著無煙炭,杜仲只穿了里衣,披上被褥坐在床上看書。季窈“砰”的一聲把門踢開,跑進房間一屁股坐到床邊不住地喘氣。
“我……我……”
杜仲見怪不怪,看她一眼后仍繼續(xù)閱讀手上卷宗,“一點也不像個女娘。”
誰知她喜笑顏開,根部不在意他出言諷刺,略平復呼吸后從懷里掏出一封夾雜著霜雪的書信,眉眼止不住上揚道,“你看,是苗疆那邊的回信!”
之前杜仲離開苗疆時,曾花錢拜托當地人大廳,部族中是否有人認識季窈。寒冬大雪,這回信雖遲,至少安全到達少女手中。郎君輕抬眼皮,看了眼她手里牛皮色信封。
“你看了嗎?”
信封尚完好,不像是撕開過。季窈表情遲疑,一伸手把信塞到杜仲懷里,“你幫我看吧,我……我不敢看。”
對于親人,她一直是渴望的。知道自己不是孤苦一人,知道自己還有個家。就算相隔千萬里,她都會覺得幸福。
少女嬌憨怯懦模樣引杜仲側目,他低頭將信封拿起來,一邊撕開一邊開口道,“先去給爐子里添些碳。”
這么冷的天,她還把門踹壞了,是想凍死他這個病人嗎?
剛好轉移一下注意力,季窈起身將壞掉的房門虛掩,看炭爐里火不夠旺了,又拿鐵鉤鉗添了些新碳進去。手里沒閑著,這眼睛也一直往床上瞟。
“如、如何?信上怎么說?”
若換做往日,杜仲直接照著書信一字不落地念完就是,哪里還管信上內容是不是面前人想聽的。可他看著季窈小心翼翼又故作不在意的模樣,知道她心里對這封信有多期待,手里一頁薄紙便瞬間重如千斤。
見他不說話,季窈心里起了異樣,扔下鐵鉤鉗緩緩站直,竟有些手足無措。
“你怎么不念?”
“咳,”杜仲輕咳一聲,一邊說信上內容,一邊瘋狂找補道,“這……這信里說,大雪封山,不少、不少人家都住在山的另外一頭,他怕我們等回信太久,就趕著先告訴我們,說是……暫時還沒有找到認識嫂嫂的人……不過我當初也是看那人貪圖錢財,算是苗族部落里比較好相于的,才會找他幫忙打聽,興許那人拿錢根本沒有做事,隨便問了兩家就寫信來打發(fā)你我也未可知……嫂嫂你別……”
話沒說完,他抬頭已經瞧見季窈眼中淚水。臘月將近,接著就是過年。她雖對神域文化不甚了解,可住在龍都快一年,城中百姓每逢過節(jié)都會選擇和家人團聚,她說不羨慕是假的。
聽杜仲沒了聲音,她趕緊抬手擦掉眼淚,五官舒展開來,笑道,“就是,你這人不靠譜,你找人也靠譜不到哪兒去。他說沒有,我才不信呢……信給我,我拿去扔了。”
真要毀信,燒了便是,何須帶走?她走到床邊坐下,將杜仲手里書信奪過來藏進衣袖里。至于她是扔了還是打算再看一遍,杜仲沒說話。再待在房里,兩人之間的靜默變得尷尬。季窈擦去兩頰眼淚,努力平復心情后,準備起身離開。
“你休息罷,我先走了。”
她今日穿的明明很好看,宛若寒天白雪里悄然獨立的一抹春色。臉此可泛紅,雙眼水汪汪的,又像是碧綠翠枝上開的一朵桃花。
杜仲自覺心里最深處好似被什么東西揉了一下,莫名生出一絲憐惜,看她淚痕未干,下意識就想伸手撫摸上她的臉。
只微微動念,瞬間牽起他體內蠱毒。
季窈剛起身朝門口走了兩步,就聽見身后郎君悶哼一聲,徑直從床上滾落。
第84章 落水 “她是我的女人!”
不知道為什么,方才好好躺在床上給她念信的人,下一瞬就一副疼痛難忍模樣滾落到床底下。季窈趕緊蹲下身來瞧看他,柳眉蹙起,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杜仲你怎么了?你說話啊!”
體內蠱毒發(fā)作的瞬間,他知道是自己妄動心念,面對少女心里萬般思緒說不出口,只捂住腦袋,極力忍住不叫出聲的同時,疼得他青筋暴起。
腦袋和脖子上好似有千萬只螞蟻在爬,透過他裸露出來的肌膚,季窈又看見無數條游絲線蟲般長條的凸起在他手臂兩側不斷浮現又消失。極度疼痛與煎熬之下,杜仲發(fā)狠一把扯下少女頭上步搖,狠狠扎進自己臂膀。
“不要!”季窈看得心驚,連忙撲在他身上阻止他繼續(xù)傷害自己,可就算身受重傷,杜仲在氣力上也勝過季窈。他一個反撲將季窈壓在身下,抓起步搖又準備刺向自己。電光火石之間季窈抓住釵子,死死用力讓他無法扎下去,趁他又一次被蠱毒侵蝕、痛苦焚身的瞬間,奪回步搖遠遠扔出去。
“杜仲你清醒一點!”
他何嘗不想清醒一點?可腦子里已經如同漿糊一般,痛苦剝奪掉他撕開的能力,只留下身體最原始的本能。
有一陣鉆心的痛感襲來,杜仲忍無可忍,低頭伏在季窈肩頭,照著她光潔白皙的后頸窩一口咬下去,用力之深,少女肩頭立刻傳來一陣劇痛,血腥氣飄進季窈鼻腔的同時,鉆進杜仲口齒。
香甜的、濃郁的,不帶一絲雜陳,好似一道暖流涌入胸腔。他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將這抹血腥氣送進體內,身體里撕裂抓扯般的感覺隨即緩解。趴在季窈身上,杜仲氣息紊亂,眼神一點點清亮起來。
屋內恢復安靜。
季窈被他壓得久了,有些難受,側過臉來看他。
“你好些了?”
知道自己方才這番模樣是為何,此刻他狼狽之余,更多的是羞赧。欲從她身上坐起來,四肢無力嘗試再三沒能成功,只好作罷。
季窈也不惱,看他像個殘疾人一樣手腳不便,硬撐失敗的模樣有些好笑,輕輕拍了拍他后背,目光變得深邃。
“你身體里是不是有蟲子?”
她都看見了。那些異樣的凸起和肌膚下活生生的游動,分明就不是一般的什么傷病。他不愿多說,略側過一點點身子,把頭歪到一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哼,你不說,我自己去問,到時候別人問我從哪兒看到的,你就別怪我……”
威脅這招很管用,杜仲橫一眼面前壞笑的少女,氣若游絲道,“是蠱毒。”
“什么蠱?”
情絲蠱。種入體內之后,必須忘情斷念。中蠱者但凡動心動情,必引蠱毒發(fā)作。根據動心動情程度不同,蠱蟲在體內發(fā)作程度也不同。輕者渾身如萬蟲爬過,會不自覺傷害自己,重者蠱蟲入腦,一命嗚呼。
上一次他因為季窈莫名從七夕燈會上消失,一夜搜尋未果,牽動惦念引發(fā)蠱毒發(fā)作,而這一次……
杜仲收回目光,眼神閃躲。
“說了你也不知道。總之以后再看見我這個樣子,不要憐惜我,直接去找繩子把我捆起來就行。”
“不會疼死嗎?”
他沒疼過幾次,想來以后也不會再疼,“不會。”
清醒過來,他余光撇見季窈脖頸處肌膚上鮮明的牙印,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嘴里還殘留著她的血。說起來,他今日到比上次清醒得更快。口中染上血腥味的瞬間,疼痛幾乎就消退下去。
……也對,他怎么可能對面前這個張牙舞爪像小老虎一般的女人動情呢,真是荒唐。
正當他準備將最后一只腳從季窈身上收回時,被門口正四處尋找季窈的南星瞧見,登時蹲等雙眼也像季窈那樣一腳把門踹開,撲上來就把杜仲抓起來。
“做什么你?你這個混賬!她是我的女人!”
“哎呀南星你誤會了,他不過是……”
杜仲氣若游絲,但心氣還足。聽他一口一個“他的女人”,心里沒來由火冒三丈,淡然開口道,“是嗎?誰說的?她自己說的?”
“你……”
南星一向最討厭杜仲這副高高在上的死人臉,此刻遭他言語挑釁,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來捉奸的委屈丈夫一樣,不知道多惹人笑話。少年怒火中燒,雙眼猩紅看季窈一眼,拉著杜仲的衣襟就往外走。
“你給我出來!”
“南星!”季窈追出門外,南星已經拉著杜仲到回廊上,一個用力將他推在地上。原本杜仲的武功遠高過南星,奈何他此時傷重未愈,加上剛才蠱毒發(fā)作,四肢無力,剛要站起來又被南星踢中后背,險些撞上廊柱。南星罵罵咧咧,拳腳相加,杜仲也干脆甩開膀子跟他打起來。
兩人從回廊一直打到池塘邊,季窈好幾次伸手去拉都被推開,只能趴在一邊干著急。
“你們別打了!他身上還沒好,南星你別再傷著他!”
都這個時候,她還在替這個人求情,那他算什么?南星怒氣沖沖,對上杜仲的拳頭又硬上幾分。抓扯之間杜仲后背傷口撕裂,隱隱滲出血漬,染紅衣衫,季窈見狀趕緊沖上去護住他,正巧南星一掌劈來,眼看掌風就要落在季窈后背,他收回不及,只能盡力控制自己減小力道,不帶內功的一掌仍將季窈往前方一推,少女便順勢往前撲倒,“噗通”一聲掉進池塘。
“窈兒!”
“嫂嫂!”
再顧不上教訓面前人,南星脫下長靴,緊隨其后跳進水里,將季窈撈起來。不會水性的少女已經在池塘里喝了好幾口臟水,此刻喉頭又腥又澀,慌亂之中還嗆到幾口,靠在南星肩上又咳又吐,發(fā)絲貼在臉上,說不出的狼狽。
“咳咳……我怎么忘了……七夕之后要先學會劃水的……咳咳……”上次七夕被尤猛追殺墜河,她當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學會游泳的,如今又落一次水,實在難受。
被抱回房間,南星一聲不吭地給她脫衣服擦身,又讓人搬來木桶,燒熱水給她沐浴。
這間木屋原本建造在水上,因怕地板承重能力太差,季窈一直不敢在房中泡澡,如今看來倒也還算結實。
自己泡得暖和,一旁少年身上卻還在滴水。
“你先去換衣服吧,我自己泡好會起來。”
他不說話,她來懶得開口,只偶爾看一眼他陰沉臉色。季窈泡澡的功夫,他就坐在屏風外炭爐邊烤火,眼神不時瞟向房內水汽蒸騰中的背影,神色幽暗。
水溫漸涼,她起身擦凈身體,腳還沒落地又被他抱上床,待少女穿好衣服坐在床邊,南星才端著木盆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
被她出聲叫住,南星頓在當場,也不回頭,僵直背影看上去傲慢又孤獨。一張絨毯披上他肩膀,季窈在身后小聲道,“杜仲方才是舊疾復發(fā),我不過剛好給他送飯,正好碰上就被他撞倒在地,非是你想的那樣。”
一時激起千層浪,南星憋了好久終于爆發(fā),他轉過身一手撕開季窈左肩衣服,大掌用力捏住少女肩頭。透過銅鏡,季窈瞧見自己左肩一排鮮紅牙印,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撞你一下會在你身上留下此種印記?窈兒還當我是三歲孩童,隨便一句不過腦子的謊話就可以將我敷衍過去是不是?”
“哎呀他那時候身上疼……”
“他疼你端藥給他喝啊,幫他傷口換藥敷止痛的藥粉啊,再不濟給他塊手絹讓他咬著別松口啊,哪怕咬斷自己的舌頭也沒有趴在你身上,照著你的脖子咬一口這樣的道理!”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季窈伸手捂住肩頭,心頭那股無名火又竄上來。
“你好好問我就好好說,撕我衣服算什么英雄好漢?再說杜仲傷這么嚴重都是因為你,你還那樣打他,方才我瞧見他肩頭又滲血,指不定身上哪條口子又裂開,這時候如果沒人管他,連大夫也沒人去請,你還在這里發(fā)瘋說胡話。”
哪壺不開提哪壺,南星這下徹底被氣笑,一甩衣袖黑了臉。
“是,他受傷是我的錯,你落水也是我的錯,我這輩子就沒做過一件對的事,到頭來對不起你們所有人!所以你就給我戴綠帽子,任由他晚上自由出入你的房間不說,如今趴在你身上咬你你也不反抗,那以后他要是再親你、碰你,最后要了你,你是不是也把這一切都歸結于都是我的錯啊?”
“啪”的一聲,季窈給了面前人重重的一巴掌,少年右臉登時紅腫起來,頰上四根手指印漸漸浮現。
季窈沒想到他如此不知悔改,分明因為自己一念之私,險些害得杜仲命喪虎口不說,事后這么久了一點想要道歉的意思都沒有,如今還說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話。
“你若打心眼里這么想我,那我無話可說。要不要和我繼續(xù)好好在一起,你也好好想想吧。”
這話就嚴重了,南星聞言立刻紅了眼,捂著小臉走近,低頭瞧她一臉怒容。
“我不用想,我要和你好好在一起。”
“那你還這么說我!”
“誰叫你老是和杜仲走在一起,為他你不知道打了我多少回。別的不說,就說剛才,要是換做平常,你早就拉我進浴桶一起洗了,哪里會留我守在一邊,差點感冒……”他越說越委屈,濃后鼻音帶上哭腔,像個受氣包一樣貼在季窈臉上,抱緊她不撒手。
“……你就是不心疼我了。”
美人在懷,季窈偶爾也能理解那些暴君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的舉動。心一下子軟了半截,少女長嘆一口氣,正打算和他好好講道理,門口傳來腳步匆匆跑過木橋的聲音。
接著三七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掌柜!掌柜不好了,衙門來人了!”
第85章 苦主 “劃船也要收過路費。”……
從季窈扇江知府娘親耳光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穿好衣服從后舍趕到前館大堂,江知府已經在門口新置辦的那張黃花梨木方桌邊坐定,正喝著京墨新買回來的烏龍茶。他身后兩排官差將大堂圍了個水泄不通,京墨等人正帶著伙計布置大堂,此刻皆斂聲屏氣站在一邊。
余光掃到面前粉色衣衫一角,江知府從茶杯的霧氣中抬頭。雖然很想無視他,但季窈被身后商陸戳著腰身上前,垮著一張臉行禮道,“讓知府大人久等。不知知府貴臨,有何要事吩咐?”
江知府往后看一眼,官差即刻會意,將門外站著的人喚進來,眾人細看,眼中疑惑更深。
“杜大哥?”
知府帶來的人正是南風館后舍那塊地皮的主人——杜均。
季窈曾聽京墨提起,她那亡夫赫連塵曾因身上錢銀不夠,只買下了這座南風館的地皮和地皮上這棟樓,沒錢再買下后舍那塊館內人用以居住的地。所以后舍四位郎君以及季窈自己所居住的房間其實也只能算是租來的地皮上建造,算不得赫連塵所有。
而這兩塊地皮的主人,正是面前杜均杜大哥,她曾經在京墨和杜仲的引薦下見過他,確認赫連塵與他簽有后舍地皮五年契約后,她這才放心地接下南風館來經營。
此刻少女脫口而出來人的名字,江知府勾唇一笑,目光里帶著狡詐,“季掌柜既然見過苦主,那就讓他自己說罷。”
“苦主?”
杜大哥何曾成了苦主?
所有人目光落到面前身型略微發(fā)胖的中年男子身上。他看看一頭霧水的季窈,又側目看看坐在一邊的江知府,臉上說不出的為難。
“這個……這個……”
江知府橫他一眼,眼神瞬間變得凌厲,“還不快說。”
“是、是、是,”他抬手擦汗,口干舌燥,忍不住伸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終于狠下心來說道,“是我向知府大人告狀,說……說你們后舍租期五年的那塊地皮并沒有包括池塘,你們不但修了長廊,還擅自在池塘上建造了一棟宅子供自己居住,就是非法侵占他人田地畝產,按神域律法,要……要把該補的錢補給我。”
這是什么稀奇說法?
季窈簡直覺得莫名其妙,開口反問道,“這是什么說法?這前館與后舍中間就剛好隔著池塘,我們從前館回后舍必須要經過池塘,否則就沒辦法回去。你我租借的字據里怎會沒有包含在內?難道我亡夫是個傻子不成?”
杜均又看一眼,江知府,佝僂著腰,顫顫巍巍從懷里掏出字據展開,“確……確實沒有。”
攤開租借憑據逐字看來,確實沒有單獨強調池塘的使用。京墨和南星湊過來,與季窈站在一起,交換眼神,悄聲道,“恐怕是江知府讓杜大哥來的。”
這個酸知府,看來今日是來挑事的。
少女站直腰身,目不斜視,“無妨,要不多少錢銀,杜大哥你說個數。”
江知府就等著她說這句話,滿意笑笑,只低頭飲茶。杜均站一邊手足無措,猶豫半天開始閉著眼睛伸出手來,比了個“五”。
“五十兩?”
五年五十兩銀子,就龍都這樣繁茂的地區(qū)而言,不算太貴。
杜均卻仍一臉苦惱,比著數又晃了晃手掌。
難道不是?“那是一年五十兩?”未免有些貴了。
江知府擱下茶杯,一臉壞笑,“他說的是五百兩。”
“五百兩!?”商陸和三七忍不住驚叫出聲,除京墨以外,其他人都嚇得嘴都忘了合上。季窈剛和南星吵完架,心里那股邪火剛壓下去沒一會兒,這下“噌”的又竄上來,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茶湯都灑出來。
“就那個破池塘子你要收我五百兩?那池子里是有黃金還是有鮫人啊?擺明了訛人,坐地起價,厚顏無恥!”
量她會是這個反應,杜均被懟得說不出話來。江知府從桌邊緩緩起身,目光穿過大堂窗戶,落在后舍池塘上。
“苦主的訴求已經很清楚。你們非凡侵占他人田地畝產在先,要怎么罰,要罰多少,早就該心里有數才對。如果你們不服,那我現在就叫人把回廊和木橋、木屋拆了,也算是給苦主一個交代。不然,老百姓可是要說我這個父母官不為他們伸冤做主的。”
她季窈什么都吃,就是吃不了一點別人的威脅。少女甩開南星,仰頭站到江知府面前,硬氣道,“好啊,你拆就拆,破池子到了冬天就臭烘烘的誰稀罕?我這就回屋收拾東西,把地方騰出來給你們,以后我們每天回去,劃船就行。”
“劃船也要收你們過路費。”
簡直荒唐!
商陸忍不住湊上去,看江知府跟看低能智障兒一樣,“神域律例里并無此條,敢問知府大人,這又是哪門子道理?”
江知府一甩衣袖,轉過身去道,“神域律法規(guī)定,個人田產地皮歸個人管理,官府不與干涉,若苦主真照本大人所說,收取你們劃船路過的費用,抑或是根本不云熙你們的船只經過,官府也會支持他,本大人說的對嗎,苦主?”
杜均今天本就是被硬架著來找茬的,聽見這話哪里敢不點頭。
“不劃就不劃,老子還不稀得從那上面過呢!以后就繞遠路回去。走,收拾東西去。”
“等等,”江知府又坐下,面色冷峻道,“要拆現在就拆,哪里還等你慢慢收拾。”說罷他伸手向后勾,示意官差上前,“來人吶,現在就去把池塘上木橋和木屋都拆了,里面的東西悉數變賣,賠給苦主作為補償,不值錢的就地銷毀,一樣都不準留下。”
“是!”十余名官兵領命,浩浩蕩蕩往后舍走去。季窈趕緊上前,伸長雙臂將之攔住,面露急色,“不行、不準去!你們分明就是欺人太甚!”
連她自己的東西都不準拿,這不是擺明了就要欺負她嗎?
官兵們眼神狠戾,身后推開季窈,“滾開!”
“住手。”南星從身后接住季窈,京墨也站出來,冷臉道,“知府大人,我們付錢。”
“京墨!”季窈一肚子火,湊到京墨身邊滿是不甘,“不能給錢!他們明擺著做局欺負我們!”
拍拍少女手背,面前高大郎君面容儒雅,柔聲寬慰她,“杜仲和蟬衣尚在養(yǎng)病,掌柜房中之物又都是從前赫連兄留下的遺物,對你來說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五百兩雖有些不合常理,此刻也只能息事寧人。”
赫連塵那些個家當可有可無,可他說得也對,杜仲和蟬衣需要靜養(yǎng),萬不能因為這點子小事就鬧得他們不可安寧。
見季窈沉默,京墨溫潤一笑,抬頭的瞬間臉色驟變,眼中浸滿寒霜,略拱手道,“知府大人,杜大哥,我這就去取五百兩銀票來予,請稍等。”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五百兩最后會進誰的荷包。等送走這群人,季窈坐在大堂唉聲嘆氣。余光掃到京墨還帶著伙計們忙忙碌碌,突然想起一事。
“對了京墨,我記得你不是在衙門里有‘關系’的嗎?難道只籠絡得了李捕頭,夠不到江知府那里去嗎?”
郎君莞爾,眼里微光閃動,“關系不是在這種時候用的。”
“那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少女癟嘴,想了想覺得無趣,起身往后舍走,邊走還邊念叨“一百兩一年的小房子,我可得多待一會兒,省得白白浪費銀兩”。
卻不想剛走出去兩步,瞧見楚緒在柜臺看著賬本愁眉苦臉,想開口喚她又閉上嘴,如此再三,說不出的猶豫。她腦子里閃過不好的念頭,主動上前問道,“怎么了?有話直說,別在那憋得臉通紅。”
她顫顫悠悠把賬本遞到季窈面前,指著某一行怯懦道,“今日付完新置辦的這些桌椅條凳錢,賬上可挪用的銀兩就……就只有這么點了。”
看賬目末端寥寥無幾的數目,季窈也慌了,一邊翻看賬本一邊自我安慰道,“重新裝潢一類的大頭已經花出去,剩下應該沒什么了吧?距離咱們重新開張也就還有三天,這兩日左不過就只在采買食材、零嘴和茶點上再花些錢就是了,攏共算下來也沒多少。”
“那可不止,”楚緒接過賬本,又翻了好幾頁給她看,“之前關店這些時日,好幾個長期合作的唱戲班子和說書先生沒了生存的活計,這段時日都另尋東家,上別家表演去了。這寒冬臘月,加上年關將近,新找著的曲藝人開價兒都不低,還問咱們過年給多少賞錢呢。再加上館里男倌也辭了好幾個,新來的要置辦行頭、學習茶藝,又是一筆開銷,攏共算起來,這差的就多了。”
一長串這這那那的花銷,聽得季窈頭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是沒有曲藝人也沒有足夠的男倌,即便南風館重新開張,這生意也不會好。
她原本還想讓大家結結實實賺上一筆,即便自己白干這一個月,至少讓其他伙計都能高高興興回家過年。反正她沒有親人,這年過與不過,意義不大,頂天就是每個炮仗放一放,也就罷了。
這可怎么辦,總不能又讓她拿赫連塵留給她的遺產出來,填南風館的洞吧?
這生意真是越做越窮了。
“哎,還是貪官好啊,隨便帶個人出來走一圈,就賺五百兩雪花紋銀。”
等等,季窈腦中靈光一閃,一拍桌子從柜臺邊站直。
“我想到了!”說罷她轉身拉住京墨,滿臉堆笑道,“京墨,借你的小‘關系’一用。”
第86章 金扣瑪瑙碗 這里怎會出現封家的東西?……
臘月,龍都城開始陷入漫長的雪季。
大范圍降雪時有發(fā)生,主要以清晨和傍晚為主。
位于龍都西城邊上,知府江宅三進三出的大院子里,知府江威正帶著妻女在院子里烤火,火堆下整齊擺放一排地瓜,皮上焦黃,滋滋冒著香氣。
落滿白雪的屋頂上,兩個蒙面黑衣人一躍而上,下落時悄然無聲,儼然兩個輕功了得的高手。他倆上來以后即刻將院中一家人溫馨的場面收入眼簾,然后回身看去,略低下頭看著第三個黑衣人搭梯子一點點爬上來。
少女吭哧吭哧爬上墻頭,被京墨一拉站上屋頂,差點踩著瓦片發(fā)出聲響,蹲下身抱怨道,“要不說貪官對自己家就是舍得,墻修如此高,我爬上來往下看的時候腿肚子都發(fā)軟。”
手指放在唇邊,京墨示意她小聲,“離內院尚有些距離,你切記腳尖發(fā)力,不要踩著瓦片發(fā)出聲響,南星墊后。”
三人點頭,轉身彎腰,盡量放低身段朝內院屋頂爬去。
季窈一邊小心翼翼不發(fā)出聲響,一邊開口道,“李捕頭的話靠譜嗎?他來過這個狗官家里?”
“嗯,”京墨一邊看底下人反應,一邊在前頭將落雪盡量都掃開,以免她和南星踩滑。
“李捕頭與江威關系還算好,過年過節(jié)也提著不少古玩字畫、鮑參翅肚來看他。據他說,有一兩次看見江威收下他那些名貴古玩后就進了內院最左邊那扇門,再出來已是兩手空空。”
十日前,狗官江威帶著杜均到南風館訛了季窈五百兩,她便想到來狗官這里偷點貪污受賄回來的錢銀拿回去填補她重新開業(yè)的缺口。既然都是來路不明的錢,就算丟了,量他也不敢大張旗鼓將此事宣之于口。
于是她讓京墨把李捕頭找來,詢問是否知曉江知府暗藏贓款的地方。相比江知府,或許他更看重京墨背后的“關系”,將自己所知全部告知兩人,還隨手沾上茶水,用手指頭在桌子上畫起了地形圖。
從房頂行至內院,三人瞅準時機落到院中,貼在墻壁陰影處走過穿堂,推開花楹小門進到里面。
擦燃手中火折子,季窈看出這是一間雜物房。
“萬一待會兒找著箱子、暗門一類,上頭有鎖可怎么辦?”
南星看一眼季窈,忍耐半晌還是開口,“我?guī)Я司G礬油。”
兩人自從那日大吵一架,加上狗官找茬、館內錢銀短缺,季窈根本沒空同南星鬧別扭,只一門心思撲在如何到江威府上偷贓款一事。見他主動搭話,季窈內心動搖,結結巴巴接過話頭。
“那、那是什么東西?”
三人一邊在房中四下摸索,南星一邊小聲道,“上次在迷望山莊,從仆人阿豹口中得知這種綠礬油具有強烈的腐蝕性,能在短時間內將銅鎖一類的硬物溶化銷毀。這次行動,我便提前兩日到黑市找人買了一些。”
說完,他掀開腰間衣服,露出腰帶上掛著的玻璃小瓶,里面暗綠色半透明液體正隨少年身型輕輕晃動。
他還真聰明。這話季窈忍著沒說出口。
走神的功夫,京墨在墻上摸索到一條縫隙,像是石門一樣的被雜物柜擋住,連忙招呼另外兩人上手一起將柜子略搬出來一些,接著摳住縫隙向兩邊用力,一陣沉悶的機關聲響起,兩道石門從中間稀開一縫。
三人側身鉆進去,為防止石門合攏被關在里面,南星又搬過一張條凳放在中間,凳子腿系上一條繩子,另一頭被他拴在手上,只要有人搬動凳子,他就能立刻知道。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京墨手持火折先走進去,終于在下到第八個臺階的時候,看到面前三五個紫檀木架子上,各色珍奇古玩、金銀財寶。
“哇!”看見面前琳瑯滿目的珠寶,少女眼神發(fā)光,越過京墨跑在最前頭,將巴掌大的金塊放在手中端詳一陣,開始往備好的布袋子里裝。
乖乖,這里的東西兌換成銀錢,可遠比她那亡夫留下的財富多多了。季窈一邊感嘆,一邊不住地往包袱里塞,金子塞外了就塞銀票,銀票裝完了就裝珠寶首飾,沒一會兒包袱就鼓起來,背在身上,走一步都嫌重。
京墨接過包袱,與自己只裝得半滿的布包背在一起,伸手示意季窈不要再拿。
“差不多了,再多些怕出去的時候發(fā)出聲音,打草驚蛇。”
“那我去拿那些沒響兒的帶走。”其實小小暗室攏共沒多少金銀,基本都在包袱里了。季窈還想去拿那些字畫,“這些字畫我瞧著比赫連塵留給我的那些之前多了。”
可惜畫軸硬實,三卷捆做一團背在身上已是極限,這時候門外傳來響動,許是有仆人經過附近,南星趕緊抓住兩人蹲下,等外頭聲響消失之前,大氣都不敢出。
不料恰好是這一蹲,季窈瞧見正對面兩排架子的夾縫里好像放置沉香木雕花小盒,匍匐著上前拿下來,發(fā)現盒子上了鎖。
“誒。”帶幾分不情愿,季窈隨意吆喝一聲,看南星故意不理睬,手持木盒晃動兩下,嚇得對面兩人趕緊貓腰走過來將木盒搶下。
“小祖宗,不是鬧著玩的。”南星只恨自己不爭氣,嘆口氣取下腰間玻璃瓶,將綠礬油倒在鎖眼。伴隨一陣吱吱聲,接著銅鐵被腐蝕的臭氣也從鎖芯溢出,少年只輕輕用力,鎖扣便從滴油處斷開,落在地上。
掀開蓋子,三人目光往盒子里探去。只見厚厚的紅色金絲絨布上,躺著一只通體玉白的半透明小碗,個頭只有季窈半張臉大小,碗口鑲嵌一圈金邊,整體做工堪稱一絕,映照在京墨手中火折子的微光下流光四溢,說不出的華美。
“好生漂亮的碗。”她要是天天用這碗吃飯,指不定能多活幾載。
京墨眸色沉沉,把碗從絲絨布上拿起來仔細端詳,冷聲道,“是金扣瑪瑙碗。”
“瑪瑙?”且不說能做出這么大一只碗的瑪瑙得有多大,還能將它打磨得薄如蟬翼,通體無暇,簡直就是巧奪天工啊!
“嗯,”他將碗放回盒子,蓋好后小心抱在懷里站起來,“如果我沒記錯,這金扣瑪瑙碗是兩年前,由京城首富封向安從安西一珠寶商人處以天價購得,當時作為他四十大壽上向眾人展示,從此出名。在龍都……不對,整個神域都找不出第二只,這時候怎么會在江知府手里?”
京城首富封向安,豈不是南星的爹?
接過季窈投來的眼神,南星輕咳一聲,一副滿不在乎模樣。
三人搜得盆滿缽滿,心滿意足鉆出暗室。
為讓整個知府上下盡量晚點發(fā)現,他們依靠模糊記憶盡量還原雜物房原來的陳設,一切擺放妥帖后,原本半黑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下去。
安全從知府出來,季窈一把搶過京墨懷里木盒,帶開之后見瑪瑙碗仍完好無損才松一口氣。
“吹得如此邪乎,這個到底值多少銀子?”
京墨一邊帶頭走在前面,一邊左右瞧著有無官兵經過,“有市無價,萬金難得。”
萬金!?那她再開五間南風館都沒問題了!
趕緊把盒子抱在懷中,少女心里正美,京墨見她財迷模樣絲毫不加遮掩,莞爾勾唇,“可惜這東西識別度太高,一旦流入民間或者黑市,不久就會招來一波又一波麻煩,所以那個姓江的狗官雖然喜愛此物,卻也只敢深鎖暗室,不敢拿出來使用,更惶談在親朋好友前面炫耀。”
到手的寶貝瞬間成了燙手山芋,她有些泄氣,將盒子又還給京墨,“那你還帶出來做甚?砸了算了,別便宜那個狗官。”
高大郎君低頭看懷中木盒子一眼,眼中寒意乍現,“自是有其他用處。”
回館之后,京墨看出季窈和南星在冷戰(zhàn),早早告辭回房,留兩人在大堂清點偷來的金銀。季窈看他半天還不說話,心里實在忍不住好奇先開了口。
“誒,那個什么瑪瑙碗,你不認識?”
南星低頭包袱里金銀按種類一一分堆,低頭不看她,“爹那些古董字畫枚不勝數,堆在他那幾件大屋子里一走進去晃得眼睛生疼,我哪有功夫一一記下?”
“可那是全神域獨一只的寶貝。”
自吵架以來,她都不正經叫他,嘴里一口一個“誒”,聽得他皺眉。少年瞟她一眼,眼神里意向未明。
“我爹他只收藏全天下獨一份的東西。”
行行行,算她目光短淺,對京城富商的財力一無所知。季窈翻一個白眼,隨口讓他先把東西收好,第二日再做打算后,自己先一步開溜回了房間。
第二日,京墨將偷來的金銀一一部署,“銀票絕不可以直接去取,找時間到黑市以合適的價格倒賣成白銀即可。那些印有省印、銀局名和重量規(guī)格的的是官銀,應該是狗官貪來的賦稅和以往得到的賞賜,容易被認出來,所以也需要找人重鑄之后才可以拿出去使用。金子同理。珠寶字畫則等以后有空,帶出龍都再行出手。現在這些金銀置換下來已經足夠解南風館目前燃眉之急,切不可露財也不可貪多。等狗官發(fā)現財物被盜,遲早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一定要謹慎,多的先捂住不要花。”
商陸、三七應聲,抱著金銀各自散去,季窈則是打趣地看著他,臉上壞笑,“你怎么會如此熟練?難不成以前就是個梁上君子?老實招來。”
他笑而不語,低頭收拾拿起自己的包袱和佩劍。季窈這才瞧見他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即刻慌了,又開口道,“你這是做什么?要出去?”
“嗯,”整理妥帖,他朝眾人告辭,“有些小事擱置在心,打算家去幾日。”
一說到家,季窈心里空嘮嘮的,沒來由生出一絲恐慌。
大家都有家,獨她沒有。會不會有一日,大家各自家去,這南風館會只剩她一人。
她伸手抓住京墨衣袍,聲音低下來,“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快的話十天半月,慢……爭取回來和掌柜一起過年。總之這幾日就辛苦掌柜和大家多盯著點,我去去就回。”
可她卻瞧見,京墨的包袱里露出那個裝有金扣瑪瑙碗木盒的一角。
難道此行和封家有關?
第87章 落馬 “方言鶴。”
京墨不在,季窈帶著南風館諸人全力重整旗鼓之余,每天還要擔憂江知府那邊隨時會找上門來。為此她每日抽空練習劍術,至少保證自己能在危急關頭保住南風館她視為家人的這些人。
臨至年關,商陸一身丁香色長絨直裰,從門外雪地走來宛若盛開的紫荊花。他將一副對聯擱置桌上,喚季窈上前。
“掌柜,你看這副對聯貼門上可應景?”
少女端著手爐湊近,朱砂燙金的對聯紙一雙,上聯“瑞日芝蘭光甲第”,下聯“春風棠棣振家聲”。
“嗯……寓意著實不錯,只是這‘振家聲’三個字嘛……”似乎有些不妥。
這南風館是女客們尋歡作樂的茶樓酒肆,用這副對聯不太應景。
兩人正苦思冥想有無更好的詞句,季窈身后探出一只手,以筆蘸墨將對聯紙翻轉,寫下“喜延明月長登戶,自有春風為掃門”。口吻風流不拘,筆力蒼勁瀟灑,少女拿著對聯紙從桌邊站起來,眼神放光。
“這句好!自在逍遙,匠心獨運,真是太合我心意了!”
蟬衣擱筆,平和目光落在季窈身上,平添幾分愉悅。他看她高興,去柜臺重新取來紅紙重寫,糊上漿糊與商陸到門口搭梯子貼好。
看他身形單薄,但氣色尚佳,季窈笑得欣慰,“蟬衣,你能恢復,我很高興。”
少年雖不能言,卻實實在在聽見了。他手上動作略頓住,片刻后從梯子上下來,在柜臺執(zhí)筆道。
【還沒多謝師娘慷慨相救。】
“無需言謝,應該我向你道歉才對,”季窈接過紙頁,語氣誠懇,“是我害你無端下獄,還險些送了性命,如今你肯再喚我一聲‘師娘’,我很感激。”
她說得誠心誠意,卻不知這話在蟬衣聽來帶上幾分客套,他眼神微暗,提筆又寫道。
【總會有人被陷害,我倒寧愿是我而非館內其他人。這不是師娘的錯。】
短短兩行字,倒讓季窈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不通透的人。事情發(fā)生到現在,他一句抱怨沒有,身體稍有好轉就下床幫著一起收拾。從方才寫下春聯的句子來看,心性也未受影響。只有季窈自己,整日惶恐不安。
將紙捏成團,她一拍蟬衣肩膀,眉目爽朗,“也對,我們都是一家人,家里發(fā)生什么事情,一起承擔最自然不過。我這個家主日后一定謹言慎行,還請多多關照。”
三七正跟背后檢查大堂表演臺上道具,準備迎接今晚重新開張第一天的客人,聞言從臺上跳下來,湊上前笑道,“關照不關照的且日后再論,這些天帶我們大家伙兒多掙些錢過個好年才是要緊。”
“那是自然。”
眾人正笑談,門口忽的刮來一陣冷風。七、八個官兵魚貫而入,分立于大門兩邊站定。知府江威雙手背在身后,一身雪貂裘大氅內穿官服,傲氣十足走進來,商陸趕緊上前迎接。
“不知知府大人遠道而來,有何公干?”
季窈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回想哪些偷來的寶貝都處理好沒有。
眼神在少女神色踟躕的臉上劃過,江威鼻息間發(fā)出一聲譏諷的哼聲,“城中有富商家中遭竊,損失古玩字畫和玉石財寶不下萬金,本知府聽聞你們南風館最近花費甚多重新開張,所以來看看。”
這話說得蹊蹺,季窈上前一步,毫無懼色,“大人這話,是懷疑我們用來重開酒肆的錢來路不明?”
他自顧自在一旁坐下,喝一口三七剛泡好的熱茶,眼含譏誚,“季掌柜,如果我沒記錯,你們停業(yè)至少也有二十來日,不說存銀日漸消耗,我看著大堂內不少桌椅樓臺、古董花瓶一應也都是新置辦,絕不會是三五十兩銀子就能解決,若說你掏空亡夫留下的家底我還可以相信,但就目前看來,著實不像啊。”
恰巧南星此刻從后舍走出來,聽江威對季窈出言不遜,徑直推開面前人走到江威跟前,指著他罵道,“這是什么話,師娘喪夫非她所愿,如今到了大人嘴里怎么就成了可以隨意取笑的事情?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若非面前狗官提醒,她倒忘了自己還是個寡婦身份,亦坐下輕笑道,“當今太平盛世,我又身在除京城以外,神域百城中最為繁華昌盛之地,沒想到父母官也會帶頭對我寡婦身份加以蔑視,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兩人陰陽怪氣,堵得江威說不出話,他臉憋成豬肝色,抬起手指著季窈,顫顫悠悠道,“私入府宅,盜取財物,罪大惡極,隨意辱罵朝廷官員,罪加一等!來人吶,給我把南風館前前后后搜個底朝天,非要把失竊的財物全部找出來不可!”
“是!”
“且慢!”季窈一把抓住沖在最前頭的官兵,雙眸圓睜,“沒有任何證據,大人憑什么說搜就搜?”
“本官查遍全城,屬你們嫌疑最大,證據有無,查了便知!”
“胡說!那到底是城中哪一戶哪一家遭竊?丟失金銀多少,字畫多少,悉數報來與大家知曉才行。全憑大人一張嘴,誰知是真是假?”
江威氣得吹胡子瞪眼,一拍桌子站起來,拔出身邊官兵腰間佩刀指向季窈,“看季掌柜這個反應,肯定是竊賊之一跑不了了,今日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本官也要搜!”
“不行!”
雙方僵持,南星和蟬衣見狀也握緊手中佩劍。正劍拔弩張之時,門口“噔噔噔”傳來馬蹄聲,眾人瞧見一個衙差騎馬到了門口,下馬匆匆跑進來,貼在江威耳邊說了什么,后者立刻臉色大變,肉眼可見慌張起來,趕緊揮揮手,示意眾人撤退。
“今日本官還有要事,暫且放你們一馬,識相的這兩日就把偷來的金銀悉數放回,否則三日之后,我一樣帶著人來把你們把南風館拔地而起!走。”
誰知到了晚上,季窈這邊正在大堂看著滿屋子女客,眼冒金星的數著賞錢,掛上厚厚擋風門簾的大門外接連上百官兵匆匆跑過,鎧甲發(fā)出的聲音連帶十幾個火把在門外好大動靜,引得眾人湊到窗邊向外看。
“怎么了這是?”
看方向像是朝官府那邊去的。
火光消失一陣,新進門的女客拍拍身上落雪,開始和自己好姐妹吵嚷起來。
“不得了、不得了了!咱們這是怕是要出大事。”
柜臺里,季窈和商陸對視一眼,端一杯熱茶湊上前去,“客人先喝口熱茶驅寒。這門外方才是發(fā)生何事了嗎?”
那女客喝一口水,眉飛色舞道,“你們猜我瞧見什么了?——是知府!江知府讓官兵從衙門里給抓起來了!走出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枷鎖呢!”
“什么?!此話當真?”
“那還能有假?”她看季窈一眼,帶著十成的篤定,“江知府城里誰不認識?就他一個人穿那身官袍,平日里耀武揚威、目中無人的,我還能認錯?他身后一隊官兵里還跟了個穿紅色官袍的,估摸是朝廷里來的大官,專門來抓他也未可知。可見是平日里作威作福,囂張跋扈,今日總算一朝落馬,嘖嘖……可見家里親眷還怎么過年啊?哦不,若牽連家人,怕是沒命留著過年了。”
經她一言,季窈又沉默下去。那日去狗官府上偷盜,院中江威一家人妻女都在,夫人看上去賢淑得體,小胖丫頭也可愛得緊,不知道他們會遭遇什么,季窈心里揪緊。
第二日,她跟隨采買出門早早來到官府門口,不一會兒衙門里一衙差拿著告示走出來貼好,少女擠進人群一看,呆愣當場。
“貪污受賄、包庇犯人?”
告示上明明白白寫著,知府江威身為朝廷四品官,曾在半年前參與審理京城富商封伯凡強搶民女,傷害他人致死一案中收受賄賂,數額巨大,與當時主審官一起逼迫苦主私下了結,最后以苦主扯案不了了之。其中牽扯受賄官員、衙差及辦案人員高達二十人,皆已受到不同程度懲罰,現將江威革去官職,捉拿歸案。待日后審理判刑后,再行放榜以告。
季窈看著告示上京城富商的名字,陷入沉思,“封伯凡?南星的爹不是叫封向安嗎?”
這個封伯凡又是哪門子京城富商?
三七沒聽清,在身后嘀咕道,“掌柜你說什么?”
“沒什么。”回去問問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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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這邊,城內城外一派過年的熱鬧氛圍。
皇城邊一棟古色古香的宅院之中,大理寺卿方仲晏正閑坐書房,隨意翻看桌上案卷。錦袍墨發(fā)的高瘦郎君推門進來,其眉眼溫潤似玉,惹房中伺候的侍女不住抬頭偷看。
“爹爹。”
方仲晏放下卷宗,吩咐侍女出去后,示意眼前郎君坐到他身邊。
“言鶴,封伯凡一案你做得不錯,此次一舉端掉戶部侍郎麾下黨羽,大量金銀沖入國庫,可以暫緩國庫空虛,你算是立了大功。”
郎君略向方仲晏抱拳,語帶疏離,全然不似尋常父子一般親昵。
“能發(fā)現他們私相授受并找到證據,也算是意外之喜,不算兒的本事。兒此去龍都潛伏,真正要做的事,尚無一絲眉目,是以不敢輕易來見爹。”
他能記住這一點,方仲晏很滿意。他以手捻須,滿意淡笑道,“你能如此想,爹很高興。前朝赫連氏孽黨一日不除,皇上的江山就一日不穩(wěn),派你潛伏龍都接近他們,暗中摸排,也算是對你日后進入大理寺,接爹的班的一種歷練,只全力而為,不要辜負我和你娘的信任才好。”
說到信任,京墨腦海中浮現另一張和藹可親的臉。那是翰林院岑清來院士,他兒時的老師。如今死去已有兩年有余。
漠然將眼中失落收斂,郎君起身告辭,“是,兒謹遵教誨。”
第88章 欺騙 “別碰我。”
臨近戌時,龍都城中四舍街巷仍明燈錯落,華彩暄照。
今日除歲,簋街兩邊商鋪早早關了,只有酒樓茶肆和賣煙花炮仗的鋪子還開著,其間歡聲笑語流溢,迤邐樓臺彩紗飄動,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愉悅的氣息。
杜仲這種萬年寡王自不必說,一定是留在南風館過年的。
蟬衣無依無靠,南星也沒打算回封家。
楚緒本就是個孤兒,如今早早和季窈說好,今晚守歲結束,兩個閨中密友也要一同回她的小院去喝酒夜談。
至于商陸,早在五日前就放他探親假,估計這會已經和家里人喝上熱雞湯。
南風館今日不到酉時就早早打烊,季窈帶蟬衣收拾好大堂,跟廚子老白說給他們多做幾個菜再走。
“南星只會些簡單的面食,我和蟬衣、杜仲也不會做菜,就辛苦老白叔給我們多做幾個菜再走,我們也好過個年。”
楚緒從廚房門后面探頭,表情有些不滿。
“怎么不叫我?我也會做飯啊。”
“那不是想讓你多休息,過個年還要把這一年的賬都清了,別累壞身子。”
女娘邊挽袖子邊走進來,在另一口鍋灶前站定,“不會,這一年的賬我早在十日前就開始算了,每日算一些,不至于堆到這兩日。我也來幫忙。”
杜仲現下也大好了,出門買了些茶果點心,拎進廚房遞到季窈手里,“那就辛苦嫂嫂裝盤。”
他如今倒是愈發(fā)不客氣了。
季窈嘴角抽動,決定今天先跟他停戰(zhàn)。
在廚房忙活一陣,廚房里三人各自端著雞鴨魚肉和干果蜜餞回到大堂,商陸也提著大包小包進門。
看見他,季窈喜上眉梢,“商陸?不是提前給你放了探親假,怎的沒回家?”
俊美少年抖落肩上雪,打開懷里油紙包,香酥的油淋雞還冒著熱氣。
“回了,在迷望山莊住了一晚,心里還是惦記大家,想跟大家一起過年,就又緊趕慢趕回來了。”
團年又多一個人,季窈打心里開心,“那快來幫忙炒花生米,我到街對面買些炮仗回來。”
這是她失憶以來過的第一個年,看什么都新奇、都有趣。正穿戴外袍準備出門,南星伸手過來阻止她系大氅的帶子,悶聲道,“外頭冷,我去就行。”
這些時日,季窈滿心都是重新開張和準備過年,將和他之前那些拉扯拋之腦后。她之前曾經說過,在他沒有向杜仲道歉之前絕對不理他,可看他情緒低落,她又不想在這個時候問起這事兒,索性順他意思解下大氅,順手披在他身上。
“好,那你記得多買些煙花回來,楚緒應該喜歡。”
他眼神幽暗,直直的看著她,“那你呢?”
她?她什么?
“你喜歡什么?”
他問得曖昧,季窈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問她喜歡什么煙花。
“我記不得自己玩過沒有了,不過前幾日從煙花鋪子店經過,看那些小孩爭搶什么‘天地燈’、‘走線兔子’一類的炮仗,還有‘竹節(jié)花’和‘金盤落月’,你都買一些吧……身上銀兩夠嗎?不夠我這……”
“夠了。”
他扔下兩個字轉頭就走,季窈看他高大身影消失在白雪之中,嘆一口氣。
不是她不想回應,只是這段時日以來,她對自己的心意越來越難捉摸。與南星在一起的時日很開心,讓她能擁有暫時忘卻人世間一切煩惱的安寧。可這種安寧與快樂一旦結束,伴隨而來的則是對現實更深的恐懼。
趁大家都在廚房和大堂忙活,季窈回房拿出早就買好的一打紅包,每個紅包里放上她親筆寫的一句吉祥話,再塞進去三五兩歲印和一塊印有“南”字的白玉龍形佩,將紅包封起來。
雖然沒算到商陸會回來,但幸好她給每個人都買了玉佩,此刻再拿出一個紅包來單獨包好,待除歲聲響之后給他們。準備好一切,季窈正要起身,余光掃到首飾盒里子一條鎏金腰帶,動作慢下來。
那是她從迷望山莊回來以后,托金鋪老板找金匠打來,準備送給南星的。足足做了三個月才送上門來。腰帶通體鎏金,軟若無骨,上面每隔一段串紫色海珠一顆,看上去華而內斂,佩戴在他身上必定風流俊逸。
踟躕半晌,季窈還是從首飾盒里拿起那條腰帶,趁少年尚未歸,開門偷偷進了他房間。
找半天,季窈沒找著好地方藏,干脆塞在他枕頭底下,只盼他能早點發(fā)現。
不過以他的個性,就算是偷偷收到禮物,事后恐怕也是會吵嚷得人盡皆知。他那個人啊。
少女嘴角不自覺上揚。
就在她轉身準備出門的剎那,少年房中書桌鎮(zhèn)紙下壓著的紙頁隨風翻飛嘩啦啦作響。隱約見紙上墨跡未干,像是剛寫好不久,季窈心生好奇,走過去將紙頁拿起來。
**
南星抱著一堆“走線兔子”和“金盤落月”回來,在大堂不見季窈,四尋到后舍,瞧見自己房里亮有微光點點。
推門進來,見她正背對自己靜坐無聲,南星不見有些疑惑,“窈兒?”
她怎么了?
“窈兒。”
呼喚再三,他繞到季窈面前,驟然瞧見她拿著自己才寫好放在桌上的那頁書信正細讀,面容冷漠,比面前雪白的紙頁還要白上三分。
看清她手中書信,少年瞪大雙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把它搶過來,猶豫之中伸手緩緩撫上季窈手背,被她一把打開。
再轉頭,季窈紅了眼眶。
“這是寫給你妹妹的?”
信上寫今日是少年已故亡妹忌日,特寫此信以聊表哀思。上面雖然多寫他如今遠離封家,有心愛之人陪伴左右,生活得幸福順遂,但其中一句“青澀懵懂時心底深處最是純粹無暇的那一縷情思也隨亡妹而去,且求亡妹能安渡彼岸,來世莫再重蹈覆轍”卻讓少女于萬里無云的夜色中遭受猶如晴天霹靂一般,久久不能釋懷。
她顫抖著雙手站起來,將悼亡信遞到他面前,“所以,你曾經還是對她動過情,對不對?”
被架在當場,南星不敢直視季窈雙眼,接過信件只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在出門之前將之時燒掉。他像個做錯事情被逮到的孩子,喉結不安的上下滾動。
“那只是年少時的后知后覺……而且其他部分你也都通讀了,我現在喜歡的是你,滿身滿心滿腦子都只有你……”
“這是重點嗎?重點是你騙了我!”
一想到那日他靠在她肩上哭訴,自己竭盡全力安撫他,他卻對自己有所保留,季窈糾一陣心絞痛。
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別人騙她、瞞她。
聽她語氣激動,南星趕緊扔下書信上手來牽她,“窈兒……”
后者連連后退,一臉厭惡地躲開,“別碰我。”
“我怕的就是你這樣,”見她閃躲,南星也慌張起來,情緒逐漸激動,“那時候你還不喜歡我,所以我才會怕,怕你知道了會嫌棄我、看輕我,會拒絕我……”
都這個時候,他還在說著顧影自憐的話,季窈側過臉去,默默攥緊衣袖。
“你這根本就是歪理!你把我當什么人?正是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曾喜歡上你,所以就算讓我知道你曾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一直陪伴你的小侍女產生過朦朧的感情,我仍然選擇喜歡上你,那才算真正的喜歡你不是嗎?但若像今天這樣,讓我發(fā)現你曾經的謊話,我之前所有的喜歡才會變得不堪一擊,因為我喜歡上的,根本不是那個真實的你,那個完全的你。”
她越說越激動,轉身開門就走出去。南星見狀趕緊追上來,在回廊上死活抱住她再不肯松手。
“是我的錯,我那時候不自信,不相信你會喜歡這樣的我,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好嗎?”
可惜現在季窈心里結已經打下,她雖然任由南星抱著,整個人卻像斷線傀儡一樣渾身松軟無力,“我現在總算知道。”
沒來由的一句話,讓南星害怕起來。他從少女頸窩抬頭,小心翼翼看她,“知道什么?”
對上他的眼神,季窈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當初在迷望山莊吊橋出事,我會下意識選擇杜仲而不是你,也許——”
她目光鑿鑿,像一根根釘子鉆進南星心里。
“——我那時的潛意識不信任你就是正確的,你確實欺騙了我。”
信任或許一直都和喜歡旗鼓相當,少了哪一個都不行。
當真正的喜歡來臨,季窈才知道,如果自己不相信他,注定沒辦法徹底喜歡上他。
聽她又提到杜仲,南星絕望閉眼,努力忍住內心幾乎暴走的憤怒,沉聲道,“不要在這個時候提起他。”
季窈聽完,冷笑著在他懷里掙扎,想把他推開。
“我們都冷靜一段時間,好好反省自己吧。”
這話什么意思?
“你要和我分手?”她敢!
沒能把面前人推開,反而被堅實雙臂抱得更緊。南星雙眼猩紅,手背用力之大,青筋暴起。
“不要,我死也不會和你分手!”
兩人在回廊里拉扯一陣,皆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少女耐心耗盡,幾次喊他放手無果,“啪”的一掌打在他臉上。他呆愣當場,雙臂緩緩放下,季窈雖然有些后悔,但她知道,如若這次不讓他好好反省自己,十九歲的少年永遠也長不大。
整理好衣服,季窈側目看著死寂一片的池塘,沉聲道,“從我說生平最恨別人騙我那日開始,你就該知道你我會有今日的爭執(zhí)。我不想做的事,沒人可以逼我。”
說完,她收回目光,轉頭離開。
第89章 探花郎 貌比潘安、俊賽宋玉。……
京墨為趕在除歲之夜回到龍都,路途之中曉行夜宿,一人一馬才于戌時三刻在南風館門口停下。
商陸正和蟬衣在大堂添碗加筷,聽見動靜出來瞧,臉上止不住喜悅,“京墨?你怎么會回來?”
京城的方府雖人丁興旺,左不過都是些趨炎附勢的親眷,他懶得久待,隨便找個借口說是龍都傳來赫連塵的消息,便告辭父親方仲晏匆匆而歸。
翻身下馬,郎君身上風雪隨之落地,他清俊不減,眉宇間更添一份灑脫。
“說好了回來陪大家守歲,京墨豈是失信之人?”
三人有說有笑走進來,卻瞧見季窈蔫兒了的茄子似的坐在那里,雙手托腮,垂目不語。
隨后南星也紅著眼別別扭扭走進來,挑了個離季窈最遠的位置坐下。
楚緒將最后一道菜端上來,熱氣騰騰催大家入席。
“快來吃飯了!”
包含生菜、青蒿、蘿卜等在內的蔬菜“五辛盤”,東坡豆腐、梅花湯餅和金玉羹,素菜主食烹香四溢;玉灌肺肥美,黃金雞香酥,煎羊腸和東坡肉油滋锃亮,佐以廣寒糕、蜜煎金橘、鹽炒葵花籽和屠蘇酒,正中間是那盤最重要的餃子。一桌子飯菜豐盛無比,直叫人口水直流。
七個人就坐以后,都在等季窈先發(fā)話。杜仲看她還神游太虛,咳嗽一聲將之神志喚回,少女才端起酒杯,尷尬笑道,“不好意思,有些走神,今日辛苦大家,也祝大家新年快樂。”
說完,她先干為敬,拿起筷子卻東一下西一下無論如何提不起胃口,最后夾起一只餃子,放進嘴里味同嚼蠟。
往日枝頭麻雀似的少女今日莫名無話,眾人吃上一陣都察覺到氣氛不對,不過除卻商陸十八歲以外,南星和季窈一個十九一個二十,在其他人眼里看來也都只是尋常小孩子過家家,小打小鬧就沒斷過,各自談笑,不當回事。
吃完年夜飯,大家都跑到街上放炮仗。季窈想起給他們準備的紅包如今因為京墨回來又少一份,回房間把他那份包好拿出來,抬頭正好瞧見漫天煙花。
漫天霓虹閃爍,瞬間由生到死,經歷完燦爛的一生。千紅萬紫不過須臾,他們只需要享受這灰飛煙滅前極致的美麗。
楚緒向她遞來一個走線兔子,示意她用手中線香點燃。火苗竄起一剎那,引燃兔子形狀煙花夾層內特制火藥,接著無數顏色像噴濺的流星雨一樣跟隨兔子在地上旋轉、燃燒,映照少女明艷動人面龐,眼中流光四溢。
除夕過,新年至。聽著簋街外敲鐘聲響起,街上燃放煙火爆竹的人紛紛相互道賀,迎接新一年春。
一只長明燈從季窈身后遞出,閃爍著明黃色暖光,杜仲居高臨下瞧她一眼,臉色不太自然,“新年第一天就愁眉苦臉,小心這一年都沒好日子過。”
“呸呸呸,不吉利。”季窈接過長明燈,轉來轉去瞧四面燈罩上圖案,接過話頭道,“我哪有愁眉苦臉,你看錯了。”
“呵,”她嘴硬的樣子讓他莫名心情好起來,譏笑道,“是我看錯,嫂嫂這不叫愁眉苦臉,應該叫賊眉鼠眼才對。”
“你!”
季窈恨得牙癢癢,見他轉身,立刻蹲下抓起一捧雪朝他扔過去。雪白的衣服上沾上臟兮兮雪團,立刻臟濕一片,杜仲蹙眉回望,季窈立刻尖叫一聲躲到京墨背后。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蟬衣!”
話音未落,一個雪團砸中季窈肩膀,少女尖叫著又躲到京墨另一邊,看到杜仲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楚緒。
“這回我可要替杜郎君說句公道話,雪團就是掌柜扔的。”
季窈興致上來,扒在京墨肩膀感嘆道,“好哇,真是有異性沒人性,看我怎么收拾你。”
夜雪片片飄落的同時,一個個雪球從眾人眼前來回穿梭而過,其間夾雜女娘們歡快的蹦噠聲和驚叫聲,與孩童們燃放鞭炮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聞者皆忍不住與她們一同笑鬧起來。待雪團故意砸中京墨和商陸,讓他們不得不加入進來,一場轟轟烈烈的雪球大戰(zhàn)在南風館門口展開。
蟬衣陪南星站在門口,任由漫天大雪一點點將少年眼前景象幾乎完全遮擋,他聽著季窈刺耳的笑聲夾雜其中,眼中憂郁更濃。
新的一年,于他而言似乎不太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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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整夜幾乎沒怎么睡,卯時天明,季窈仍起了個大早。
“早多少時候就聽對門周掌柜說,大年初一的集市最是好逛,不但梅市有各類應節(jié)的新鮮糕點、熱湯食,酒市里品酒評酒者眾,七寶市一段,炊具、燈具一應也都是最時興的,我今日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跟三七一起走出簋街,各大商鋪門還關著,門頭上貼“初一至初三不開門”,是以東城集市人更多。三七跟在季窈身后,她買完什么他就趕緊接著,放進背簍。走一圈下來,大冷的寒日兩人也腳底發(fā)燙。三七原本是打算出來采買些食材,此刻背簍里卻裝滿綾羅綢緞和好幾壇子梅花釀,他抱著一只小老虎外形的銅雕燈盞,被人群漸漸越擠越遠。
“誒,掌柜、掌柜你等等我!”
季窈眼里裝滿琳瑯的貨物,哪里聽得見身后三七喊聲,待她又花錢買下一盒香料,準備回身遞給三七的時候,才發(fā)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和自己走散。
無妨,她自己少買點,也能接著逛。
穿過最后一段燈市,季窈走到官道邊,恍惚聽見不遠處集市的入口處傳來一陣騷動,接著人群開始朝她的方向快速移動,推搡之中少女好幾次險些摔倒。她退至身后一商鋪臺階上站定,伸長脖子朝集市入口看。
“怎么了嘛這是?我們這邊也沒什么好東西可買啊。”
三兩個懷里抱著大公雞的大娘子也往這邊退,邊避讓邊和她一起往官道盡頭看去,“聽說是新任知府大老爺今日進城入職,這會子大部隊正往衙門里去呢。”
“是啊、是啊,聽說新來的知府老爺年方二十,長得貌比潘安、俊賽宋玉,還是朝廷今年新晉的探花郎呢。”
“何止啊,早就聽說今年科考,三元里頭就屬這個探花郎實至名歸,其他兩個據說都是靠不可明說的關系上去的。”
“哎喲大庭廣眾的,你可悠著點。咱們夸知府老爺就行,其他的別擱這兒說啊。”
潘安、宋玉?那不是館里說書先生嘴邊經常掛著的美男子嗎?真有這么好看?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這個新來的知府,到底是何等玉人仙姿。”
說話的功夫,衙差已經將官道上堵塞人群清理完畢,陣陣馬蹄聲伴隨兩側官兵高舉回避二字的字牌由遠及近,季窈將目光落在隊伍正中高坐在棕色駿馬上年輕的少年郎。
眉若遠山,眸似晚星,高挺鼻梁下嘴唇卻飽滿圓潤,雖面無表情,臉上卻一絲寒氣不染,倒帶上幾分少年的清俊,孑然獨立又矜貴孤潔,即便是遠遠望去,外貌氣質上也不輸給她館里那四個中任何一個。季窈從未見過如此清透不染雜陳的眼神,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難怪剛才那兩個大娘子要把他比作宋玉,可不就是這樣一個芝蘭玉樹的翩翩俊公子?
可待那人那馬越走越近,眼看著就要從季窈面前走過,她徹底看清那探花郎的面容,心里卻登時打起鼓來。
怎的如此面熟,倒像是從前在何處見過一般?幾乎在同一時刻,那張臉在季窈腦海中又哭又笑,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掩面痛哭,活生生的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可季窈非常肯定,自己在龍都這些時日,絕對沒有在這里見過他。
難道是失憶以前?
看著那道挺拔的背影從自己面前走過,季窈湊到方才幾個大娘子身邊,低聲道,“這位大娘,敢問咱們這位新來的知府大人,是哪里人啊?可是龍都人士?”
“哪兒能啊?懷里抱雞的大娘看她一眼,一副“你也這么花癡”表情,“瞧他那水靈靈的俏模樣就知道是江南人士,聽說家里幾代詩書氏族,族里不少長輩都是有名的文人、畫家。”
另外一位大娘看著探花郎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依依不舍,嘆一口氣道,“難怪能養(yǎng)出這么好的郎君來。只恨我沒有同小娘子你一樣晚生個二十載,不然比你年輕貌美,此刻早就一舉將俏知府拿下,三年抱倆,成就一段佳話。”
江南人士?那她就更不可能見過了。
“奇怪。”
懷揣一肚子疑惑回到南風館,杜仲看她一臉魂不守舍,淡然瞧她一眼,“買個東西都能和三七走丟,過完年,嫂嫂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啊?”好端端的怎么又開始說她?“不是我走丟,不過是新任知府上任,清理官道的時候把我擠走而已。”
季窈把香料盒子放在桌上,吩咐商陸取出來挨個放置到二樓每一件雅舍當中。她瞧著杜仲,心想他應該比自己懂得多,于是抬頭問道,“誒,你有沒有第一次看見某一個人,就覺得他很面熟,像是在何處見過一般?更甚者,你覺得你一定見過他、認識他,和他交談過,但是你又十分肯定,你絕對不可能去過他所在的地方,到過他去過之地?”
她說得遮遮掩掩,惹面前郎君莞爾,伸手在她額頭敲一下,“什么亂七八糟的,嫂嫂這是夢魘未醒,看見神仙了?”
可她一點不惱,眼神甚至還帶上幾分興奮的光芒,看得杜仲心里莫名煩躁起來,嘴角瞬間下壓,冷臉湊近,“難道說,嫂嫂這是對誰一見鐘情了嗎?”
第90章 嚴煜 好清透的聲音。
開年剛三天,季窈大手大腳已經花出去接近三百兩。
雖說這三百兩里,光是給南風館每個伙計置辦新衣服、新鞋和各類錢袋首飾就花去不下一百兩,可看著大堂內滿屋子各色彩紗珠簾、古玩古董,京墨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掌柜,我們開春還要找人清理池塘重新種荷花,加上這段時日菜價上漲,花銷上還是節(jié)省些為好。”
一身綾羅彩緞,銀姬色狐皮坎肩下搭上好真絲羅裙的季窈還在把玩手中珊瑚穗子,興致頗高,“清理池塘和采買食物的錢讓楚緒提前分撥出來就是,這些古玩你不知道,早買早享受,指不定后頭有市無價,我哪天倒買倒賣出去,還能賺上一筆呢,我這叫未雨綢繆。”
“所以這就是你大冷的天還給每個人買了一把折扇的原因嗎?”
“啪”的一聲,杜仲把柜臺上放著的幾把松木扇柄做的折扇拍在季窈面前,臉上說不出多無語。季窈趕緊拿起來在手上翻看,生怕他這一用力,把折扇給她拍斷了。
“哎呀剛好碰見了嘛,那個賣折扇的人說這扇柄可是上好的金絲楠木制的,觸肌生涼,尋常夏日要賣五錢銀子一把,可不就只有這樣的天氣他才可能二錢銀子一把賣我嗎?”
“可這不是金絲楠木,這只是一般的松木。”
啊?季窈不肯低頭,叉腰繼續(xù)嘴硬,“你別欺負我不識貨,這上面一點松木的香氣都沒有,就是金絲楠木!”
杜仲欺身上前,鳳眸圓睜快要貼在她臉上,“金絲楠木是打棺材用的,誰會拿來做扇柄?也就是嫂嫂你才這么好騙。真是愚蠢。”
啊?越說越離譜了。季窈被他逼近的臉嚇得后仰,身體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想了想趕緊給自己找補。
“哎呀沒關系,松木的就松木的,我改日讓三七把扇子全部送到菩然寺菩薩面前供奉幾日,拿回來大家用著不但涼爽還招福,多好哈哈……”
面前京墨仍是淡笑,杜仲則直起腰身雙手抱胸,自喉頭出聲嘲笑她似的哼了一聲。
季窈收拾好桌上東西,又補充道,“錢銀方面的事,你們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早就吩咐三七帶著那些金條到黑市里找人重新融過,把上面省印、重量規(guī)格等印記全部去除,幾日后拿回來就可以用了,不會出現銀錢短缺的情況。”
可她高興的太早。話音未落,三七就被兩個官兵推搡著走進來。接著,前兩日季窈在街上加過的美貌探花郎手里拎著三七的包袱跟在最后,伸手將包袱扔在桌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藍紫色包袱皮里露出金條一角,大白天就這么赤條條出現在大堂里,引起眾人矚目。
“是你?”
季窈又瞧見那張熟悉的臉,忍不住柳眉上揚,走到探花郎跟前。李捕頭一個眼色遞過來,她卻熟視無睹,逼得李捕頭伸手攔住她,咳嗽兩聲道,“不得無禮,這是我們新任知府嚴煜嚴大人。”
嚴煜?對這個名字她倒沒什么印象。
少女在嚴煜面前站定,看向他的眼神毫不閃躲,“嚴大人,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這話聽著曖昧,加上季窈赤裸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在調戲面前男人一般。見她如此大膽直接,南風館和衙門里的人一時間都有些怔愣。
儀表堂堂的嚴煜沒聽出她話里其他意思,只輕輕蹙眉,盯著季窈的臉好像真的開始認真回憶起來。季窈見狀眼中光芒更甚,片刻后才聽面前郎君低頭應答道,“我想,我與姑娘此次應該是第一次見面。”
好清透的聲音,宛若敲冰戛玉,聲聲入耳。不免讓人對他好奇心更重。
少女直率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適,京墨在一旁看戲結束,淺笑著上前把她拉回來,拱手道,“不知知府大人貴臨南風館,有何公干?”
嚴煜劍眉星目,側目看向面前同樣風度翩翩的京墨。
“你是掌柜?”
“只是個打雜的伙計罷了。”
他收回目光,繼續(xù)打量整個南風館大堂陳設。
“勞煩請掌柜出來問話。”
“我。”季窈第一次這么高興地站出來,等著嚴煜向她興師問罪。
“我就是掌柜。”
聽她如此說,嚴煜眼中卻平靜如常,既不驚訝,也沒有譏諷的意思,徑直從桌上包袱里掏出一根金條,將印有京城省印和重量規(guī)格的一面朝上置于季窈面前,并指了指身后三七,朗聲道,“我這兩日帶官差正整頓朝天坑,抓了很多不良商販,正巧碰見他鬼鬼祟祟,在朝天坑里四處打聽有無融金的匠人,包袱中還藏有這些官家金條被我抓個正著。據指認,此人是你們南風館中伙計,可有此事?”
朝天坑是龍都最為出名黑市的名稱,那里位于龍都城邊緣一地縫凹陷處,像個裂開的峽谷一樣常年不見天日,是以得名朝天坑。
沒想到嚴煜新官上任三把火,剛來兩天就開始對朝天坑下手,京墨思慮再三,正準備上前答話,遭季窈搶先開口。
“對,三七是我店里的伙計。”
“那這些金條,也是你讓他帶去,打算找人融掉的?”
“嗯,是我。”
不知道為什么,季窈看見他眉宇清朗的模樣就很高興。
沒想到她如此爽快,嚴煜甚至一度被她干脆的模樣打斷思路,神色忽地頓住,好一會兒才悻悻地眨眨眼。
“那……姑娘這是承認,這些朝廷丟失的金條,也是你們非法所得?”
“當然不是。”眼珠子提溜轉兩下,季窈決定耍賴,“我撿來的。不犯法吧?”
“胡說!”嚴煜身后,一同前來的主簿鄭佐指著季窈,唾棄她吊兒郎當的態(tài)度,“這么多金條,上面還刻有朝廷省印,豈是你說撿就可以撿到的?分明就是說謊!”
“誒,大人此言差矣。”季窈一個轉身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大人說我這金條是非法所得,是偷是搶,總有有個證據吧?誰看見了?又是誰丟東西報官了?”
“你!”
嚴煜伸手示意他退下,臉上仍不喜不悲,一本正經道,“就算在姑娘無人瞧見的情況下,于無人之地撿到這些金條,也該知曉神域律法相關,拾到不屬于自己的官銀官餉者,應第一時間交由官府處理,而不是私自拿去融掉,調做私用。”
季窈仍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歪著腦袋看向一側,“是嗎?大概我不是神域人士,所以不知曉神域律法。不過我倒是知道你們這里有一句話,叫‘不知者無罪’,是不是?”
若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量他們也給不出什么嚴厲的懲戒。季窈正暗自得意,卻不料面前男人又只眨眨眼,眼中清透絲毫未減,緩緩開口道,“神域歷來的戶籍制度和人口管理已經精確到每家每戶,即便如龍都這樣人口密集的大城,地方戶部也分農戶、兵戶、丁戶和貴族戶來登記人口,甚少有錯漏出現。姑娘非神域人士,那請問是否有其他身份證明?進入龍都之前可有在邊關兌換通關文牒與嚴某一瞧?”
季窈這才想起自己是個來歷不明的黑戶,若是因為沒有戶籍被他趕出去,那豈不是虧大了?
“這……”
不知道怎么回事,話題突然就扯到季窈的身份去了。杜仲恨季窈這張嘴只會惹是生非,趕緊上前略拱手行禮道,“嚴大人,嫂嫂從前大病一場,許多事情已不記得。她是我們前任掌柜赫連氏的發(fā)妻,只因前任掌柜莫名慘死,她不得已才拋頭露面,把這里的擔子接下來。想來也是赫連大兄還沒來得及給嫂嫂上戶籍就撒手人寰,才讓嫂嫂如今陷入尷尬的境地。個中心酸,還望知府大人體己。”
這本來也不是他來此一趟主要目的,見終于有人松口,嚴煜垂目斂神,繼續(xù)道,“無論如何,私融官銀官金未遂都是犯法,便勞煩掌柜隨嚴某回一趟衙門,說清楚再議罷。”
看來這一趟衙門,是無論如何避免不了。
就在李捕頭為難上前,準備將季窈帶走時,一聲沉悶的男聲響起,“慢著。”接著京墨站到嚴煜面前,溫潤似水的眼神里浸上一絲寒意。
“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面對身著官袍的嚴煜,郎君眼中澄澈未減,好似比嚴煜還要更光明磊落些。兩人對視,氣勢一時間竟分不出高下,末了嚴煜其實內心對他也存著幾分好奇,便點頭應下。
兩人行至后舍無人的回廊,嚴煜將手中令牌還給京墨道,“沒想到你竟是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鶴。”
京墨笑著接過令牌放回懷中,停下腳步,再次低頭向他行禮,“我此次攜帶重要任務潛伏龍都,是替皇上辦事,不可打草驚蛇。所以保住南風館眾人安全,也有利于我躲在暗處。實不相瞞,那些金條便是我?guī)藦慕枪饭僬褐袑さ茫┝松形磥淼眉吧侠U衙門。他從前對我們多有苛待,私自嚴刑拷打南風館的伙計,全龍都人盡皆知。為此我們從他那里得到些賠償,也理所應當。
所以今日之事還望大人海涵,我自會找機會將剩余金銀全部送回衙門,不讓大人難做。”
若換作旁人,如李捕頭之流,聽見京墨大理寺卿之子的身份,辦的還是天子的事,早已經點頭哈腰,全部應承下來。可嚴煜其人,早在科考答題,哪怕進宮參加殿試,都是一絲不茍,絕無一絲人情參雜其中的。
他聽完這番話沉思片刻,最終于呼嘯的冷風中抬頭,眉目清明。
“話雖如此說,還請讓掌柜跟嚴某回衙門將事情來龍去脈一應全部招供寫下,方可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