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斬首 活著才有相見之日。
人來人往的官府門口,云意爹娘帶著尸首仍跪在石階下。
天寒地凍,驚風大作。白色紙錢不時拋灑向半空,被吹得四散而落。身著喪服的婦人已經哭得沒了聲響,空張著嘴,滿臉悲戚。無人在意的角落,一雙眼睛正死死的盯著他們。
老漢從一旁水壺里倒出一碗水遞到婦人面前,“喝點水罷。”
婦人雙手顫抖,蒼白干裂的嘴唇微張,“老頭子,咱們這么做真的能替女兒伸冤嗎?”
“一定行,”他雖如此說,語氣卻也有些動搖,手垂落一旁,將衣袍攥緊,“雖然不知道是誰給咱們支的招,但你沒看見,身后百姓都站出來替咱們鳴冤叫屈了?就連男娼館里那幾個人這幾日都沒見著人,估計也沒轍了。咱們就得在這守著。”
“可是……”
對于那張突然出現在家門口的紙條,她還是有些后怕。
“哎呀,你要是擔心,就回去休息,我在這守著,你晚些再來換我。”
老漢正說著,一只手突然從身后將他們帶出來的包袱連帶水壺一起搶走,兩人回頭看去,一個身量未足,看著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只留下一個背影,抱著包袱以飛快的速度混入人群之中沒了蹤影。
“我的包袱!”
老漢拔腳準備去追,被婦人拉住衣袖,“別——”
“我得去,那里面還放著好幾兩銀子呢。”說罷,老漢甩開婦人的手追了上去。她擔憂地往老漢離開的方向看去,正踟躕著站起來,身邊過往人群里一陣騷動,不斷有人群往她家宅子的方向涌去。這下她更疑惑不解了。
“這是怎么了?”
身邊一個路人見她探頭,指了指她家胡同的方向,“那邊胡同走水了。”
什么?這還得了?
可云意的爹追賊人去了,云意的尸體又還在這,婦人想走走不開,急得在原地踱步。
李捕頭看準時機走出來,朝婦人揮手,“走水了都還不去看看,也不擔心房子被一把火燒干凈?尸體我在這看著,你趕緊去。”
“誒,謝謝官爺!”
婦人低頭道謝,提著裙擺轉身跑開。
早已在一旁茶樓里觀望已久的季窈等人確認老漢和婦人都相繼泡開后,終于從二樓下來到了尸體旁,看著李捕頭招呼捕快出來將尸體抬進去。
“抓緊時間,兩邊至多應該也就只能拖上一個時辰。”
將尸體抬進驗尸房,仵作給每人發了噴灑上白醋的布條蒙住口鼻,接著揭開白布,開始檢查尸體。
“嗯……口鼻腔內沒有血沫泥沙,胸腔沒有積水,不是溺死,應該是昏死過去之后被扔進河里的。”仵作邊看邊說,手法嫻熟,“冬天太冷,加上扔進冰冷的河里,沒辦法通過尸僵和尸硬來判斷具體死了多久,不過從尸斑和巨人觀程度來看,從河里打撈上來的時候應該距離她死亡不到半日。”
也就說,她從官府后門消失之后,仍活了兩日才死。
仵作接著按壓尸體腹腔,低頭檢查四肢開口道,“既然不存在她死前嗆水導致腹部積水腫脹的原因,那她此刻腹腔凹陷,死前可能已經有至少一日未曾進食。”
聽到這,季窈皺眉,“不對啊,她不是來去自由嗎?為何還會餓這么久的肚子?”
南星不忍再看,稍稍偏過頭去說道,“可能是她提出想離開,被人阻止后軟禁起來也未可知。”
見仵作準備解開尸首的衣裳,在場幾個男人連忙別過臉去,京墨不忘出聲提醒道,“尸首不可解剖,待會兒還要還回去的。”
“知道了。”不能剖開做進一步的檢查,仵作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將云意上半身衣裳褪去,終于在尸體腰上有了發現,“瞧這。”
季窈捂著口鼻湊近,只見微弱燭光下,已經有輕微腐敗的尸首腰身上一圈青紫色類似鐵鏈勒痕的尸斑出現在眼前,不禁疑惑道,“這么明顯的痕跡,為何云意的娘親在給她換衣服時候沒有發現嗎?不然她一定會知道,自己女兒不是自盡,而是被人綁起來后殺人拋尸的!”
“有些痕跡不會在人死后立刻出現,而是要等到尸體血液完全停止流動,且放置一些時日后才會浮現。”
他邊說著,邊將尸體下半身衣物一同祛除,略用力分開雙腿后,擒燈湊近。
只稍稍看了幾眼,仵作的眼神倏忽間暗下來。他收回目光從尸體旁邊站直,冷眼掃過季窈。她不懂為何他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焦急詢問道,“如何?她還是完璧對吧?”
摘下手套和面巾,仵作有些生氣,“不,她已非完璧。”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驗尸房內杜仲、南星和京墨也同樣震驚不已,交換眼神的同時,慌了神。”怎會!?你是不是看錯了?”
蟬衣明明昏死過去,哪里會有人真能在那樣的情況下侮辱云意?
沒想到找人驗尸,反而得知云意的處子身已破,這下更說不清。
仵作一邊洗手,一邊開口埋怨道,“璧口處撕裂明顯,有輕微愈合現象且不是舊傷,能看出來是死前不久造成的。虧得我如此信任你們,以為是在幫賊人洗脫嫌疑,沒想到你們不光騙了李捕頭,連我也想一起騙。我會如實謄寫供狀紙,絕不會有一絲隱瞞。”
“不是!不是蟬衣做的,你相信我!”
無視季窈的渴求,仵作收拾妥帖獨自走了出去,留下季窈四人在驗尸房里面面相覷,皆是一派死寂。
“怎么會這樣……”
她喃喃自語,眼里的淚意又涌上來。南星還沒開口安慰,商陸急忙走進來道,“胡同里那間廢宅的火已經滅了,云意娘親估摸著一會兒就會回來,咱們趕緊把尸體完好無損放回去要緊。”
渾渾噩噩走出來,季窈整個人像失了魂魄一樣,感覺自己輕飄飄的,腳跟不穩好幾次差點摔倒。
眼看最后的機會落空,回到衙門口的云意爹娘被李捕頭叫進去,答應他們三日之后便會升堂審理此案,二人才感恩不迭地帶著尸首離開。
因證據確鑿,蟬衣被判處十日之后于午門菜市斬首,公告即出,張榜四告。
南風館因為此事生意慘淡,每日除了那幾個常客以外,幾乎沒有新客登門。原本季窈一點開店營業的心思也沒有,想著在蟬衣的案子解決之前先關幾天店。可一想到自己館里養的這些伙計、男倌沒飯吃,她又只好硬著頭皮開門迎客。
她看著二樓空置的房間,知道杜仲和京墨已經著手去安排替死鬼的事,心里雖然過意不去,卻也知道孰輕孰重。
“就算把蟬衣救出來,他以后也不能和大家待在一處了,是嗎?”
南星知道她難過,嘆一口氣道,“活著總有再見之日,窈兒不要太難過。”
她隱約記得京墨曾說起過,蟬衣也是孤苦伶仃,自看著撫養他長大、教他劍術的師父和師娘一家被火燒死后,他也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樣苦命的人,為何上天還不肯放過他?
若真是因為自己得罪了金十三娘他才被無辜波及,又叫她以后哪里還有臉再去面對蟬衣?
天色已晚,前館舞樂聲不斷,在季窈聽來說不出的違和,南星看她表情痛苦,張開雙臂將她從身后抱住,寬慰道,“回后舍歇息會兒罷,這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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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回到后舍的時候,季窈還坐在木橋上發呆,腳邊是幾個喝空了的酒壺。他與京墨奔波一天,往返牢里不下數次,自覺疲憊。眼神只掃過季窈淚痕未干的臉,徑直轉身準備進房間。
“他還好嗎?”
腳步頓在門口,他知道少女口中的“他”指的是蟬衣。
“好與不好,嫂嫂不會自己去牢里一看嗎?”
少女低頭,將臉埋進臂彎。
“我沒臉見他。”
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金十三娘找人做的,她就太對不起蟬衣了。
“你還在懷疑這件事跟金十三娘有關?”
一滴淚水自少女眼中滴落,劃過面頰。她轉過頭,怔愣地瞧著杜仲,“要不然,我去求金十三娘好不好?只要她肯放過蟬衣,隨便如何處置我,我都心甘情愿。”
“呵,”高瘦的郎君冷笑出聲,頭也不回進了房間,“你還是這么天真。”
關門聲響起,后舍又歸于一片寂靜。
月色孤寂高懸半空,連空氣都在發梢凝霜,冷得讓人發顫。
她記憶里還沒有見過這樣枯寒的冬夜。前館零星光線灑落池塘,更渠映出后舍的悲涼。
今后南風館里少了一個會彈古琴、會贈她佩劍的淳樸少年,多了一個心無歸處的流浪人,所以夜色也冷得那么哀怨,滿是蹌踉。
季窈陷在自己悲愴的思緒里,絲毫沒覺得渾身已經被晚風吹得冰涼,她將臉深深埋進臂彎,抱住膝蓋坐在木橋邊臺階上,肩膀不時聳動,伴隨她無法抑制的哭聲一點點變大。
都怪她。
蟬衣無辜入獄,就算僥幸逃脫,還要被迫走上流亡;云意遭人利用,不僅受辱還丟了性命;南風館就此陷入低迷,風光不再;杜仲和京墨失去手足一般的兄弟,雖然嘴上不說,但她知道他們有多難過。
這一切都怪她。
“嗚嗚嗚嗚……”
季窈越哭越大聲,整個人在風中顫抖。她抬頭無助的看著滿池枯敗的荷塘,只覺滿目瘡痍,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啪”的一聲碎掉了。
忽然間,頭頂一件厚實的黑色大氅從天而降,瞬間將清冷月光完全遮蓋。衣料帶著溫度覆蓋上季窈身體的同時,她感覺周身都在回暖。
自衣裳里抬頭,少女婆娑的眼神與杜仲冷漠卻又帶著些許擔憂的目光相遇。
第72章 懷抱 “要你。”
他把自己的大氅扔給季窈,雖然動作粗魯些,但少女抱著衣服自覺暖和不少,就乖乖地收下,將大氅披在肩上,望著滿池枯萎的蓮蓬發呆。
“是不是我哭太大聲,吵著你了?”
她也知道自己很吵。
杜仲掀開衣擺在她身邊坐下,高大的身影立刻襯得季窈纖瘦嬌小。他目光清冷,較水面上黑漆漆的殘荷敗葉還冷寂三分,“哭沒用。”
“我知道,”季窈攏了攏身上的衣服,溫暖之余,毛領硌得她有些癢,“雖然你們誰也不說,但你們心里都清楚,蟬衣是被我連累的。”
除了金十三娘,她想不出還會有誰如此針對他們南風館。
她低著頭,哭腔又起來,“要不是我逞能強出頭,帶著你們傷了她的門徒,亦或是在這之后能稍稍留意些館里有無陌生人刻意生事,我們如今也不至于落得這副模樣……赫連塵留下這座館,和你們平靜的生活,就這樣砸我手里了。”
眼淚滴落在外袍上,頃刻消失在黑色的衣料上。杜仲頭一次見季窈哭得這樣傷心,一時間不知道該安慰還是該怎樣。
“大家是怪你。”
她沒想到杜仲會承認得如此爽快,抬起頭有些發怔,淚眼閃爍看他。杜仲亦與她對視,眸色寫滿深沉。
“你總是天真地以為,這個世間人人都和你一樣,有道理可講,有道德可依。強出頭也好,抱不平也罷,大家總在為你自以為是的行善和一時沖動善后。可我們不會每一次都這么幸運。夜路走多了總會撞鬼,惹是生非也總有無法收拾的時候。你到底何時才會明白,純粹的善在這個人吃人的人世間是無法單獨存在的。”
他字字珠璣,抨擊著世間的惡與陰暗,同時也在提醒季窈,她該摒棄一味的善,放棄那顆無差別企圖救人的心。
少女頭一次被人像夫子訓學生一樣說教,他的疾言厲色讓她更加難受,心里不知怎的就委屈起來,下唇幾乎咬破,“你何需這樣疾言厲色……”
“我不是京墨,不會替你擺平闖的禍;我也不是南星,只知道一味地寵你、依你。你若是想聽好話,另尋他人罷。”
季窈伸手,一把將正欲起身的他拉回臺階坐好,如倔強的小狗一樣抬起頭,“你兇我做什么?我都已經認錯了。”
他看著那只攥住自己衣袖的手,內心再一次感嘆怪力少女實在有些力氣,“光認錯就完了?”
她吸吸鼻子,從鼻腔里發出嬌憨的鼻音,“我說了想去找金十三娘低頭,可你不是也嘲笑我‘天真’來著?說起來你就知道嘲笑我,我到底哪里這么招你煩了?”
她越說越委屈,松開他的衣袖又抓傷他衣襟,皺著眉頭抱怨起來。
“從我進南風館第一天你就針對我,憋著壞的想灌我酒、讓其他人一起來捉弄我,館里事事不讓我插手。赫連塵那些破事兒,若不是被我碰巧撞破,想來也是絕對不愿意主動告訴我的。雖然我不在乎你到底喜歡我還是討厭我,可有時候我也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何原因招致你如此厭惡?”
被他這么一說,他才恍惚,后知后覺自己從前對她是嚴厲了些。
容色俊逸的郎君有些別扭,皎白月光下被少女抓住衣襟,目光對視之間距離太近,他甚至能看到季窈臉上因為哭泣而緋紅的細小血管。
她哭得像只受了傷的小獸,一雙無辜大眼盛滿委屈,少女獨有的溫軟香氣撲面而來,讓杜仲手足無措。他登時慌了手腳,別過臉去支支吾吾道,“女人最麻煩。”
說她麻煩?她不服。
剛想松開他的衣襟,季窈想了想又抬起頭,“你們男人就不麻煩嗎?為身下那二兩肉不知道惹出多少事端,臨了錢財想要,地位、權利也想要,欲望野心比女人不知道大出多少。要我說,都該閹了才是。”
“那是別人,不是我。”將他同其他男人混為一談,他自然不服。
誰知道季窈卻理解錯了,低頭往他身下瞧一眼,直愣愣反應過來,“我知道,你還是處男嘛。”
說完,她還不忘自言自語,“那你是該單獨拎出來論一論……不過等你有了夫人開了葷,也許和那些用下半身思考的臭男人也沒兩樣……”
“夠了,”杜仲一張俊臉已經燒得通紅,從她手里扯回衣襟,面帶慍色之中又夾雜著難堪,“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虎狼之詞,越發不知羞起來了。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女娘?”
她不過說了實話,他又罵她!
季窈瞳孔震動,胃里一陣翻騰不說,方才剛被壓下去的委屈此刻翻涌,借著酒意,從鼻子里哼一聲,又哭起來。
“你就是厭惡我!我如今連實話也說不得了……”
這哭聲震耳欲聾,嚇得杜仲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放。季窈哭得涕淚橫流,將就他衣襟拎起來擦眼淚,順勢一點點往他懷里靠,整個人干脆縮在他懷中尋求一絲溫暖。
他看四下周圍無人,只好任她靠著。
懷中人邊哭邊罵,嘴里全是“臭男人”、“死人臉”,連帶小手不時捶打在他胸口,用力偶然大那么一下,捶得他直咳嗽。
“好了,我……”他緩緩伸手扶住少女的背,安撫道,“……我并非厭惡你,只是覺得你有時候太天真,想告訴你,很多事情放在臺面上是解決不了的。”
“那你倒是教我怎么鉆臺面下解決啊,我又不是天生壞種,哪里能說會就會?”
說得倒像他是天生壞種一樣。
“好好好,教你、教你。”
這還差不多。
她這才稍稍收斂哭意,被杜仲溫暖的胸膛一暖,睡意登時又起。他聽著懷里哭聲漸漸變小,低頭看來,才發現她不知何時,靠在自己懷中睡了。
她不說話的時候,也不招人嫌。
杜仲低頭靜靜地瞧著她,目光一點點變得溫柔。
南星在前館守了一夜柜臺,直到戌時六刻送走最后一名女客,店里燭盞漸次熄滅,他迫不及待想去到季窈房間看看她的時候,剛走過回廊就看到月光下這個場面。
“你們在做什么?”
他冷聲怒吼,在寂靜的后舍顯得格外響亮。杜仲聞言,伸手將懷中人的耳朵捂住,抬頭看向南星的眼神滿是不悅。
懷里小祖宗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再吵醒還不知道怎么鬧呢。
見兩人坐著不動,杜仲甚至還這樣看他,南星怒火中燒,快步走到木橋前,伸手就準備將季窈搶過來。
“窈兒……”
“她喝多了剛睡著,你輕聲些。”
腳踢到空酒壺,發出清脆的聲響。南星黑著臉,語氣聽上去很是克制。
“你拉著她喝的?”
他喝酒做甚。
南星將季窈攔腰抱起,杜仲順勢起身,拂袖而去,“她自己喝的。”
“你沒對她做什么事吧?”
杜仲聞言轉身,剛打算開口,南星已經搶先一步說道,“休要否認,不然她趴在你胸口上做甚?”
那他正好懶得解釋。
“隨你如何想。”
又是這副態度,南星只恨此刻騰不出手來和他打一架。
少年還想說什么,懷中少女突然動了一下,他只好作罷,怒瞪杜仲一眼,抱著季窈往房里來。
換做往日,這點小酒對季窈來說只是清水。可她今日心中滿懷委屈和無力感,目之所及皆是滄蒼涼,酒入愁腸難免動了真情,借著酒意撒起潑來,后知后覺昏沉不已。
原本靠在杜仲胸膛睡得安穩,她自覺神魂都在美夢里暢游。正夢到自己在啃一只美味的燒鵝,香酥脆嫩的皮還沒吃兩口,身體突然一沉,陷入了某個溫軟的床榻里。接著身上重力陡然覆上來,將她壓的喘不過氣。
“唔……”
少女自黑暗中睜眼,看見頭頂熟悉的床幔。
她是什么時候回的房間?是杜仲抱她上床的嗎?
剛想起身,她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原來睡夢里那股被重物壓制的感覺不是做夢。低頭瞧來,她只看到一個黑漆漆的顱頂,自己衣襟半開,蝦青色小衣被撩到一旁,白花花的半遮半掩,一只露在空氣里有些冷,另一只則是被熱熱乎乎的團在手里。
“南星……”
兩瓣薄唇微張,吐露一團暖氣,少年眸色幽深,細看之下卻帶著寒意。比起季窈,他更像是喝醉了,伸長脖子就要湊上來,被季窈別過臉去躲開。
“做什么……”
“要你。”
伸手將她的臉強行板正,唇瓣相撞,她卻不肯張嘴,“別在這時候……”
大家這時候都在為蟬衣的事焦頭爛額,她實在沒心情……
“就要。”南星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捏緊她下顎想迫她張口。少女閉著嘴怒瞪回去,下一瞬,耳垂立刻被熱浪裹挾,滿滿地噴灑在里面。
掙扎自然是沒用的,衣服過于厚重繁雜,手腳施展不開。不知道哪只褲腿被他壓住,連抬都抬不起來,季窈不知道自己上一刻還拉著杜仲,詢問他如何得到臺面下的正義,這一刻為何就突然被南星蜷在床榻,暗室溫存。
冷風撲過衣襟,小衣下悄然綻放紅梅兩朵,惹人擷采不及,孤零零地翹在那里,俯身仰頭之間擦掛在比石墻還硬的男人衣襟上,激得她渾身直顫。
濕漉漉的唇舌帶著霸道,她想躲,躲不開,伸手不住地去薅他的頭發,“放開我……”
少年自黑暗中抬頭,略帶瘋狂地盯著她,眼含譏誚,“怎么,醒來發現是我,不是杜仲,你不高興了?”
第73章 吃醋 “窈兒疼我。”
無燈的冬夜,即使四周門窗緊閉,依舊哪兒哪兒都透著寒氣。
原本季窈睡意濃厚,加上酒氣上涌,不想與南星過多糾纏,哪怕就著夜色溫存一回,也盼著他早早完事兒,第二天還要去救蟬衣。
可他莫名來了這么一句,四目相對,少年眉宇間滿是譏諷與輕蔑,讓她沒來由地又受了侮辱,季窈氣不過。
“又開始說胡話了是嗎?”
少年雙臂用力,將季窈死死按住,目光在她衣衫不整的軀體上下游移,“我說錯了嗎?不是你借著酒勁主動撲到杜仲懷里去的?”
她想伸手去攏自己胸口的衣服,遮蔽那令人面紅耳赤的凸顯,手卻無法掙脫。
“并非你想的那樣,我方才一直罵他來著……”
他才不信!
她睡得迷迷糊糊,手勁較往常小很多。南星估摸著一只手也能制住他,單手將她雙掌舉過頭頂,呈交叉束縛的姿勢,隨后騰出一只手開始興風作浪。
“罵人能罵到別人懷里去,莫不是笑罵冬風寒,大衣添做暖吧?”
沒來得及遮掩處,冰雪透白又多露出半截,向下張開被架在肩上時,白的發光。
少女冰肌玉骨,遇熱即刻化作一池春水,瀲滟水聲,潺潺不斷。
一捧白雪置于雙掌,融化之前隨意揉捏作各種形狀,末了撤離也留下緋紅的掌印。
他進入得十分順利。
這下不怕她會跑了。
季窈被掇弄得一句整話也說不出,心里還沒想明白他方才那句話是何意思,被擒住的雙手突然被松開,她連忙伸手抓住南星的頭發,逼迫他離自己更遠些。
“你說我故意勾引杜仲?”
南星聽出她聲音的怒氣,不敢接茬,只埋頭用力。下一瞬后腦勺的頭發差點被她大力扯斷,疼得他齜牙咧嘴,“我不想在這時候聽見這個名字 。”
她扯得他頭發越疼,他就越攢勁,帶著幾分不死不休的意味,絲毫不顧頭發都快被扯斷。
少女被他這股子莫名的蠻勁嚇得松開手,軟豆腐一樣松松垮垮的抓著床幔,連連叫罵。
亥時的鐘漏聲響了三次,他終于滿意,眼神迷蒙著嘆氣,濕漉漉的撤手。
熱浪席卷過后,剩下滿室余溫。
他滿頭細汗,不敢抬頭去看季窈的臉,稍稍直起身子坐起來,能感受到她的疲軟。
她亦是張口喘氣,嘴里桂花酒的淡香飄散在空中,和繾綣纏綿的香氣混雜在一起,惹人沉醉。少年忍不住貼近,感受她身上獨有的芬芳。
“好香啊……”
“啪”的一聲,少女順勢反手給了他一巴掌,他于黑暗中頓首片刻,回眸突然笑起來。
“生氣了?氣你面前這個人是我不是他?可你方才的反應明明很滿意啊。”
他到底要發瘋到什么時候?
溫存過后,季窈手腳力氣恢復些許,抬腳在他胸口、腰臀處亂踢,直到將他踢至床尾。可榻上斑駁痕跡四處都是,黏糊糊的也躺不住,季窈索性坐起來,伸手欲夠掛在床邊的衣服。南星趕緊撲過來將她抱住,眼里仍舊是化不開的暗沉。
“不準走!”
他氣她不說話,抱著她從床上滾到地下,后背貼在冰冷的地磚上,坐起身來將她抱坐在自己腰腹,雙眼泛紅。
“你說話呀。”
季窈氣極,知道他故意激她,就是不說話,兩只手放在他臉上又掐又打,他卻只將雙臂收得更緊。
“杜仲他一定沒有我好,你不要想著他了好不好?我會讓你忘了他的……”
膝蓋彈動兩下,險些又他趁機鉆進去。季窈雙手撐在他肩膀,盡量與他拉開距離,不得已終于開口道,“你不要發瘋了……”
“再來一次你一定會滿意的,再來一次吧……”
“別這么幼稚……”
“我不幼稚!”
他突然收緊力道,捏得她眉頭緊蹙,表情嚴肅道,“不要以為大我一歲就可以如此說我,我不幼稚,一點也不!”
“疼……你抓疼我了!”
他嘆氣松手,抱她回到床上。剛伸手想替她捋發,被她躲開。
兩人心里各自別扭,分坐于床榻兩側都不說話。最初季窈還冷臉躲著他,拉鋸一陣她困意上涌,澡也懶得洗了,抓著被子就準備躺下。
“啊啾!”
少年一個噴嚏打得響亮,季窈被迫睜開眼,將被子掀開一縫,無奈道,“進來。”
他踟躕著鉆進被窩,緊緊實實貼上來。少女剛要掖緊被子,大腿突然被燙了一下,忍不住哀嚎道,“怎么又來了?”
到底還能不能睡覺了!
他被吼了一聲,剛上來的興致澆滅兩分,低聲道,“那我下去解決……”
下去,感冒了也不知道是給誰添麻煩?
“別別別,”季窈抓住他的肩膀,無奈妥協,“那你快些。”
沒忍住在她臉上親一口,少年像只小狗一樣貼上來輕蹭,“窈兒疼我。”
可對于十八九歲的少年,她終究了解太少。快肯定是快不了一點的,甚至比方才更漫長。
她被翻來覆去,哄著不知道換了多少式子,牽線木偶似的被他架著、托著,嗓子里能擠出一兩個字來也只哼唧著求他快些、再快些。
被褥枕頭已經完全浸濕,深色漬跡一塊塊布滿被單,季窈正糾結到底睡還是不睡,南星已經簡單穿戴好,一伸手將她用被子裹起來,抱著往外走。
“做什么?”
“去我屋子里睡 。”薄唇輕點在少女額間,他目光柔情,一點點落在她綺麗香艷的小臉上。
路過杜仲房間時,他故意稍作停頓,抱起懷中人掂量兩下,卻沒想到季窈早已經支撐不住,在他懷里沉沉睡去。
他只好抬頭繼續往前,目光幽冷。
不管她承認與否,杜仲在她心里都是特別的,那他就不得不重視起來了。
**
貍貓換太子的計劃順利進行,京墨和杜仲似乎已經找到了替死鬼,正三番四次私下約見李捕頭,商議斬首當日的計劃細節。
季窈心里過意不去,悄悄帶著三七到街上去給蟬衣置辦趕路的行囊。這樣寒冷的冬天還要遠走他鄉,過冬衣物自然要多備一些。
有了之前云意的前車之鑒,商陸如今在大堂里接待女客都提起十二分精神,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但凡有一點神色可疑的女客都不接待。若存三分考量的,也全程腳尖抵腳跟的盯著,生怕再出事。
這日暮色四合,天早早就黑了。
時臨大雪,龍都城中人歷來有舉辦暖爐會的習俗。
不少女客們嫌家中窄小施展不開,加上暖爐會最難收拾,所以都樂得出門到別處去參加。這也給了南風館生意回暖的機會。
龍都終歸是住戶千戶達旦的大城,大事小事每日都在上演。百姓們的記憶和興頭至多不過三日,如今蟬衣一案已經逐漸被人淡忘。
南風館里升起暖爐,光影攢動,熱鬧起來。女客們三兩相邀,將大堂漸漸裝滿。
楚緒在柜臺里忙著算賬,目光不時從過往杜仲身上劃過,面色坦然。
上完最后一壺茶,商陸得空可以歇一歇,瞧見她埋頭苦干,淺笑道,“從前你對杜郎君的那份熱情,如今進南風館做了女賬房,怎么反倒消失不見了?”
她沒有抬頭,將算盤撥得丁零當啷響,“從前不過是尋求一絲慰藉,現在想來,手里這把算盤雖然摸著涼,但也踏實很多。”
這時候,門外突然刮起一陣風,商陸趕緊上前打算把門關上,只留出縫隙供新客進門。楚緒余光掃過對門臺階,發現一個衣著單薄的老婦坐在石階上正啃半個饅頭。
“對面那人是乞丐嗎?”
順著楚緒手指的方向看去,商陸也瞧見了。
“似乎是。”可有云意的前車之鑒,他實在不敢再將這些人引進來。咬了咬牙,他還是把門帶上。
門外開始下雪,撲簌簌好似篩籠傾倒,楚緒心里存著一份擔憂,目光時不時從稀開的門縫看出去,將那個老婦的身影收入眼中。
季窈將置辦好的行囊放在蟬衣房間,心里萬般思緒說不出的復雜,剛走到前館來準備聽聽小曲,就看見楚緒心不在焉的模樣。
“怎么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老婦半個饅頭啃得十分緩慢,嘴里牙口也不好的樣子,每嚼一下都面露痛苦。那霜雪落在她身上,頃刻間肩頭已經沁濕一片。
“這還了得?”
季窈立刻打開門走到對街,站在老婦面前關切道,“大娘怎么坐在這里?家里人呢?”
老婦明顯已經被凍得有些神情恍惚,哆哆嗦嗦抬起頭看著季窈,嘴唇發紫,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她這一哆嗦,手里饅頭也隨之落地。她欲彎腰去撿,立刻被季窈制止。
“別吃這個了,去我館里給你盛碗熱湯喝。”
剛牽起老婦哆嗦不已的手走到門口,京墨和杜仲也從衙門趕回,下馬車走到門口,正巧撞見季窈。
“這是做甚?”
季窈牽起老婦往里走,一邊細致地替她拍掉肩頭落雪,“不知哪里來的乞兒,予她些暖胃的吃食。”
杜仲一把將她衣后領拎起來,帶到一邊,正色道,“我要說多少次,收起你那點慈悲心,小心遭人利用。”
楚緒這時候也站不住了,上前道,“我方才在門口看了不下半個時辰,她一直在門口啃冷饅頭呢,應該不是……”
眾人異樣的眼神,老婦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瑟縮著脖子,眼神分明帶著受傷,又顫悠悠走過對街,將地上那塊已經被霜雪打臟了的饅頭撿起來往嘴里喂。
大雪紛飛,此情此景實在難以叫人無動于衷,京墨將杜仲的手拿下來,幫季窈整理衣衫道,“有慈悲心是好事,大家若真不放心,將熱湯熱餅端一份出去給她,不領她進來就是。”
此計甚妙,也合情合理,商陸趕忙轉身吩咐三七去端一份吃食出來。
那老婦得了熱湯,捧在手心里臉色頓時好看了一些,她向商陸連連道謝,同時也將感激的目光投向門內諸人。
就在商陸轉身回去,季窈等人也將目光從老婦身上挪開之時,一顆小石子突然從一旁打到老婦,她猶豫片刻,像是下定了某個決心一般,緩緩從耳后摸出一顆硬邦邦的白色丸藥,扔進熱湯里即刻溶于湯中,消失不見。她仰頭喝下,任由溫熱的雞湯劃過喉嚨,流入體內。
南風館里,季窈的屁股還沒落到凳子上,就聽到門外響起瓷碗摔碎的聲音。
“不好。”京墨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息,趕緊起身推開門。
眾人圍到門口,就看見對面石階上,老婦胸口被湯汁灑滿,沁濕一片,她表情痛苦,嘴角似有血跡滲出,接著她像是斷線傀儡一般,整個人失去力氣向側面倒去,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抽搐兩下,徹底不動了。
第74章 絕境 “她若是出事我饒不了你!”……
看見老婦倒地的同時,季窈手中茶杯也應聲落地。她感覺五雷轟頂一般,耳朵里一陣鳴響,不顧大雪提起裙擺就沖出去,與身后眾人一起將老婦抱起來,不停拍打著她的臉。
“大娘、大娘你醒醒!”
糟了,京墨低頭瞧著摔碎的瓷碗,略灑在地上的湯汁還在還在冒煙。
那顏色……
“糟了。”
雖是入夜,簋街里前前后后還在營業的店鋪不下數十家。大家聽見動靜紛紛開窗開門,更甚者直接圍了上來。
杜仲蹲下身,用手探向老婦脖頸脈搏,悄無聲息地朝著季窈等人略搖了搖頭,卻不知道被身后誰人捕捉到,在人群之中大喊一聲“南風館的飯菜有毒”,圍觀百姓立刻炸開鍋似的議論起來。
“沒有,我們沒有下毒!”
季窈轉過身去辯駁,卻不知道這話該對著誰說。目光所及都是對他們的質疑和恐懼。
雪越下越大,官兵像是早就收到信兒一般出現在簋街上,推開圍觀群眾就擠進來,隨意對地上已經沒氣的老婦尸體勘察一番,起身道,“你們誰是掌柜的?”
“我,”季窈站出來,背挺得筆直,“這湯是我們店里的不假,可我們絕對沒有下毒,店里不少客人也喝了同一鍋湯,都沒事。”
“下沒下毒,我們自然會查,”那捕快示意兩個人將尸體抬走,另外又安排兩個人進到南風館,自己則是轉過身來看著季窈,“你既然是掌柜,那就跟我們走一趟吧。”
“為何?”季窈下意識后退兩步,站到南星身后,“我又沒犯法,為何要跟你走?”
“人是喝了你們店里的湯死的,怎么跟你沒關系?要么你,要么做菜的廚子,誰跟我走,你自己選。”
此事牽連廚子,那自己豈不是就害他成下一個蟬衣了?
“我跟你去。”甩開南星,她只能選擇站出來。
“掌柜!”
三七等人在身后慌得不行,楚緒更是雙眼噙淚,一張圓臉憋得通紅。
“沒事的,我問心無愧,你們好好看店,我很快回來。”
枷鎖戴上手腕的瞬間,被一只大手攔住。京墨白衣墨發,神色從容。
“我跟你們去。”
“京墨!”
他眼神制止季窈再說下去,回應一個令人心安的笑,“我算半個當家,掌柜的沒意見吧?”
“可是你……”
“我去比掌柜去好些,你相信我。”
想起他在衙門的所謂“熟人”,雖然不知道除了李捕頭是否還有別人,但他如果代替自己去,確實會少吃些苦頭不說,行事說話上面也更懂得如何避重就輕。少女于無人處攥緊衣袍,咬緊下唇點了點頭。
當眾給京墨戴上枷鎖不算,那捕快還看一眼南風館,吩咐案子沒結之前,不準開店營業。
看著京墨被架走,季窈無聲落淚,南星安慰她幾句后,被她催著跟去看看。杜仲的臉色亦前所未有的難看,主動跟上去,隨捕快一行人帶著京墨和尸體消失在簋街盡頭。
風雪歸寂,百姓們始覺雪夜寒冷,紛紛散了。南風館里女客們也作鳥獸散,罵罵咧咧,只說幸好沒被毒死,趕不及就要離開,沒有一個愿意結賬。
人去樓空,大堂剩一片狼藉,恰如蟬衣出事那一夜,只有殘燈朱幌。
商陸帶著剩下的人回到館內收拾殘局,待安頓好不安的廚子和其他男倌,將搜館的兩個捕快送走,才發現季窈不見了。
“是回房間了嗎?”
衙門這邊,經仵作簡單勘驗,確定乞丐老婦是中毒身亡。腹中毒素暫時沒有驗出是何種毒素,只知道這毒無色無味,毒性極強,短短幾個時辰已經將尸體的胃腐化殆盡。
兩個捕快在南風館里搜索毒藥未果,李捕頭唉聲嘆氣,眾目睽睽之下,此事又鬧得人盡皆知,他表示暫時不能放人。
“背后計劃著一切之人鐵了心要將你們趕盡殺絕,切記小心為上。”
一路無言,二人沒能帶走京墨,回到南風館只有商陸還枯坐在門口等。南星環視一圈,沒瞧見季窈。
“師娘呢?”
商陸心事重重,目光看向后門,“方才見她往后舍去了,興許此刻在房間里罷。”
他們三個都跟著去了衙門,按季窈的個性,應該是不放心會在門口一直等才對。
“我去看看。”
疾行走過回廊,見不遠處季窈的房舍漆黑一片,少年心里頓時咯噔一下。果不其然推門進來,床榻空無一人。
杜仲正回房,就聽見南星急切的喊聲。
“商陸!商陸!”
“怎么了?”溫潤少年郎走進來,看見他身后空蕩蕩的房間也是一驚,“掌柜不在房里嗎?”
“沒有!”
他舉目四望,又將注意力落到前館。
“會不會在二樓或者三樓哪個房間睡著了?”
商陸快步跑向廚房,朗聲道,“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前后館一共就這么大點地方,尋遍所有房間都不見少女蹤影。
此刻館里只有他們三人,商陸跌跌撞撞從廚房后門跑出來,指著身后道,“馬……馬……”
“馬怎么了?”
“——馬也不見了一匹!”
怎么會這樣!?
三人來到廚房后面的馬圈,看平日里館中為唯一一輛馬車養的兩匹馬此刻只剩一匹,臉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驚慌。
南星最甚,直接抓住商陸衣襟,幾乎要將少年郎舉到面前,“你怎么回事兒?師娘這么大個人你都看不住,叫人綁了擄了也不知道,她要是出事我饒不了你!”
少年郎溫溫柔柔的性子,此刻也急出眼淚來,“我、我這就去找……”
杜仲看著馬圈里凌亂的腳印和松開的韁繩,沉聲道,“應該是她自己將馬牽走的。”
商陸柔柔弱弱,抬起袖子不停擦淚,“那她會去哪里呢?”
**
南城門,竹林古道外。
一匹駿馬正飛馳在漆黑的夜色中。馬上少女一襲紅袍隨風飛舞,洋洋灑灑好似跳動的焰火。
季窈杏眸圓睜,帶著不可遏制的慍怒,一路風馳電掣,奔向城外蹀馬戲班駐扎營地的速度沒有絲毫減緩。
她一定要去向金十三娘討個說法。
惹怒她的人是她,她為何不找她光明正大的對峙?為什么要讓云意和乞兒老婦都無辜枉死?
從蟬衣出事,杜仲提醒她,有可能是金十三娘從中作梗,她就一直在忍。只是她沒想到,金十三娘的手段會狠毒至此,每一個看似為她所用的人最后都被她所殺,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沒辦法找到證據救出蟬衣。
思緒隨疾風翻飛,她已經能隱約瞧見不遠處篝火的微光。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再躲,徑直揮鞭加速,朝著營地直沖而去。
守在篝火旁的人聽見馬蹄聲,都手持兵器攔上來,“來者何人?”
“吁!”少女勒停馬兒,一個翻身下馬,揚眉道,“南風館掌柜季窈,求見金十三娘。”
許是金十三娘謀劃多日,南風館的名號已經在蹀馬戲班里傳開已久,守門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立刻轉身朝著那頂黃色的帳篷奔去,不一會兒就跑了回來,示意同伴放人。
“請跟我來。”
這是她第三次踏足這里,空氣里泥土和動物糞便的氣息依舊,只是她滿懷好奇和期待的心意一去不返,來到黃色帳篷門外,掀開簾子,之前見過的那個用皮鞭抽打黑熊的美艷女子就坐在正對門簾的軟榻上,她眉眼細長,纖弱蜂腰,面相神色最是文弱,仔細瞧來,她身下還墊著黑色的熊皮。
守門人單膝下跪,恭敬道,“班主。”
美艷女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精心打理著自己的指甲,“你下去罷。”
她果然是金十三娘。
誰能想到森然可怖的金雕面具下,藏著這樣一張媚眼如絲的臉。她正用染甲粉涂抹在指甲上,再以絹布包裹,輕抬眼皮看向季窈,對于她深夜到訪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這么晚了,季掌柜還想來看表演嗎?”
沒人招呼她坐下,她就干巴巴站著,手里捏著佩劍,有些出汗。
“我來找十三娘是為了我館里蟬衣和京墨的事。”
榻上美人聞言只是笑笑,還打算裝糊涂,“這兩人我認識嗎?”
這人真是!
季窈最討厭拐彎抹角,干脆上前兩步,將她手里的東西搶過來,逼迫她看向自己,“云意污蔑蟬衣辱她清白,轉頭三天就跳河身亡;今日門口乞兒老婦服毒自盡,栽贓到南風館身上,害得京墨被捕下獄。此兩件事都是金十三娘你指使他們所為,你還要繼續裝傻嗎?”
“這件事啊,”她略從榻上坐起身,雙手撐在身后,傲慢地看著她,“我聽說了,鬧得挺大的。不過,跟我有關系嗎?”
她繞彎子的話在季窈聽來,宛若一顆將季窈點燃爆炸的火苗,她閉眼深呼吸,忍耐再三才沒有把心里一萬句罵人的話宣之于口。
不打算跟著她繞,季窈直接開口說道,“十三娘要教訓的人是我,還請高抬貴手,放過他們。”
此言一出,金十三娘眼中劃過一絲欣賞,她站起身走到季窈面前,略高出她半頭,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很勇敢。可惜,事情到了這一步,你以為那兩個替你無辜受罪的人還有脫罪的機會嗎?”
她這算是承認了嗎?
“只要能證明云意和那老婦都是收了你的錢才會做出這一系列栽贓陷害的事,蟬衣和京墨就都可以平安無事!你想怎么對付我都可以,但請你放過他們,可以嗎?”
少女字字珠璣,話語間帶著誠懇和渴求,金十三娘沉默的看著她,半晌后似乎終于滿意了,轉過身去,緩緩吐出三個字。
“不可以。”
第75章 硬骨頭 “你就這點本事?”
聽見金十三娘的拒絕,既是意料之中,卻又將季窈心里最后一絲希望抹滅,“為什么?你要報復的人是我,想要教訓的人也是我,我可以離開南風館再也不回去,你為什么不能放過他們!”
“承認我買通他人陷害于你,不是將我自己往大牢里送嗎?你還真是天真。且先不說我跟這一切事情一點關系也沒有,在我看來,你真正要找的那個人卸磨殺驢,擺明就是切斷一切與你談判的后路,將你置于死地。你還這么天真的到處去找人來救他們?”
她低頭湊近,細長眉眼里閃爍狡猾的光,“當初得罪人的時候,你怎么沒想到會有今日?還是趕緊為他們備好棺材,選一處風水寶地要緊。”
話音剛落,只聽得一聲寶劍出鞘的聲音,季窈拔劍就朝金十三娘刺來。
“既然談不攏,那我就拿你的命來換他們,看你換不換!”
佩劍朝她面門刺來,被后者側身靈活躲開。季窈抽劍回身,換一個方向又朝她下盤攻來。
金十三娘看著文弱,她卻見過她拿著皮鞭狠狠抽到在黑熊身上的模樣。
一個轉身的功夫,金十三娘已經夠到掛在架子上的皮鞭,直接揮鞭將季窈刺來的劍打開,少女向后退兩步,收回的劍順勢將帳篷外側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冷風就從外面灌進來。
她剛學會用劍沒多久,結合身法心法也只能做到按照南星教的那樣來,無法舉一反三,甚至結合對手出招進行靈活轉換。
加上長劍對皮鞭,柔韌性和靈活性差上一截,季窈十幾招出完全部被她擋回去,一時間沒了主意,只好以劍做刀,開始用蠻力。
論劍術她略輸一籌,比力氣她卻胸有成竹。
一刀刀砍在皮鞭上,頗有幾分想把皮鞭砍斷的意思。金十三娘摸不透她出招,漸漸的竟落了下風。這時其他帳篷里的門徒都聞訊趕來,季窈見敵眾我寡,趕緊退到帳篷外,趁金十三娘追出來的功夫,她直接劃破簾子將劍對準金十三娘的喉嚨,逼迫她放下手中皮鞭。
“班主!”
諸人趕到時,季窈已經將金十三娘制住,以劍抵住喉嚨,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奈何她比自己高出一截,季窈站在她身后看不到面前人的表情,只好又站上一旁高凳,一手持劍一手朝底下人揮舞。
“你們誰按金十三娘的吩咐去買通云意和乞丐老婦的,給我站出來!”
此言一出,眾人表情各異,其中不乏知情者聞言立刻低頭,抑或是面露難色的看向金十三娘。雙方正僵持,一支利箭突然從不遠處射來,朝著季窈面門而來,她立即低頭躲過,金十三娘卻趁機從她劍下逃脫,站至眾門徒身后,指揮他們道,“給我殺了她!”
這可就不妙了。
季窈趕緊跳下凳子,在躲開一個個門徒和偶爾迎戰過上兩招之間來回切換,眼看著越來越多的門徒堵上來,將她逼至角落,季窈握緊手中劍,凝神靜氣,準備拼死一搏。
眾人身后,方才放箭的人終于現身。季窈定睛細看,竟是一名小女娘,模樣打扮與那日鸚鵡表演的馴獸師相差無幾,肩頭正巧也站著一只鸚鵡。
金十三娘從人群中走出來,姿態嫵媚,眉飛色舞,“你今天沒能殺了我,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南風館所有人!”
一句話又將其他人都牽扯進來,季窈不在乎生死,卻唯獨害怕連累別人。見她如此說登時慌神,放下劍喊道,“不要!你有什么事沖我來!不要牽扯別人,算我求你!”
“呵,事到如今,季掌柜以為自己說的話能有多少分量?給我殺了她!”
背箭簍的小女娘拉滿弓,將弓箭對準季窈,左手一收一放之間,箭已射出,朝著季窈而來。就在她以為自己躲不過的瞬間,一只大手突然將她整個人拉起來,越過身后堆放動物干糧的層層木箱子翻到營地柵欄外,而那只手的主人躲閃不及,被利箭擦掛刺破肩膀,疼得他悶哼一聲。
“杜仲?”
來人正是杜仲,他與南星一起騎馬趕到蹀馬戲班外,瞧見季窈的馬拴在門口,立刻明白過來,暗自潛伏在營地四周準備營救她。南星這時候也從另一邊分奔過來,瞧見他倆這副樣子,面露不悅,仍是上前來將季窈攙住。
“你沒事吧?”
她搖頭,目光落在杜仲劃破的肩膀上,那里已經被鮮血染紅。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回去求她!”
“發什么瘋!”杜仲收劍入鞘,伸手攬過季窈腰身,阻止她往后走,另一只手吹口哨喚來馬兒,蹙眉開口道,“什么時候了還由著你胡鬧?趕緊離開。”
“可是……”
可是她不甘心。
事態緊急,就算南星對杜仲諸多不滿,此刻也只有先走為上這一個辦法。他扶季窈上馬,自己緊隨其后將她抱住,杜仲也坐上另一匹馬,三人繞營地后方半圈避開追殺,隨后又調轉馬頭從竹林里穿過,繞遠路往南城門奔去。
疾馳的馬匹速度極快,兩側樹影風馳電掣般的不斷后退,快成一道虛影。
季窈側目看向杜仲還在滲血的肩膀,忍不住開口道,“你還好嗎?”
風聲將聲音虛掩,杜仲置若罔聞,只一心策馬狂奔。
幾人一路風馳電掣,進城門后避開大道從暗巷回到簋街,將馬扔給三七后在大堂坐定,季窈才稍稍從方才險象環生的經歷中緩過神。
商陸端來白酒、藥瓶,給杜仲和南星傷處上藥,楚緒也還留在館內,見季窈雙手帶血,虎口處更是裂開一條不小的口子,也趕緊湊過來替她清理。
偌大的南風館大堂寂靜無聲,只有桌上兩盞酥油燈還亮著,燭火幽微,冷峭凄涼。
想起自己辛苦跑這趟,一無所獲,倒像是徹底惹怒金十三娘,少女一向倔強的心不禁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左手被楚緒抓著上藥,她就抬起右手,將自己臉上不斷劃落的淚水拭干。
“是我沒用,不但沒有求得金十三娘饒過我們,還害你們受傷。”
杜仲身上傷經過簡單處理,已經沒有滲血。他冷眼掃過身后季窈哭得梨花帶雨,轉身過去,雙手扳住少女雙肩,逼迫她正視自己。
“你就這點本事?”
大家看見季窈哭,都只是柔聲安慰,卻不料他如此疾言厲色。她微微張嘴,一時怔住。面前郎君略收斂神色,口吻仍舊強硬。
“不是說要守護南風館所有人的安全嗎?不是聰明絕頂、洞察世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嗎?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軟弱,任由外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來?”
季窈哭哭啼啼,說話也是斷斷續續,“可是……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如今京墨和蟬衣都被抓走,我還能怎么辦呢?”
“沒有辦法就繼續找辦法!別忘了,京墨和蟬衣還在牢里等著我們去救他們。”
“那我明天寫拜帖,再去求金十三娘……”
“不行!”杜仲忍住肩膀傷口撕裂般劇痛,抓緊少女雙臂,目光凜然,“我不允許你服軟,也不允許你再去求她。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快意恩仇、行為有度。她既接二連三使出陰招,擺明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你去求她,只會死得更快。我們只能靠自己。”
說完,他松開季窈站起身,從回廊離開。
“我明日會找機會去到云意家中仔細搜查,你也好好想想,還有哪些地方、哪些線索可以一用。”
夜深,大家累了一夜此刻再無多言。待人逐個散去后,大堂里只留下南星還陪著季窈坐在原位。少女呆呆地看著面前酥油燈火苗閃動,盯的時間一長只覺眼睛干澀難受。南星蹲在她身邊,抓住少女的手輕聲道,“別想了,早些休息。”
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飛蛾,撲棱翅膀不斷在油燈上方飛舞,觸須和長足觸碰到火焰又立刻縮回來,如是再三。
它不知道燙嗎?應該是知道的罷。
季窈站起來,吸吸鼻子,眼神變得堅韌。
“他說得沒錯,我要振作。”她側目看向南星,臉色已經比方才好很多,“既然杜仲明天去云意那邊打探,我們就去云意之前買首飾釵環的鋪子,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新發現。沒有京墨,調查這些人的背景來歷雖然變得困難,倒也不是完全一點路子也沒有。明日再叫上商陸,去好好打聽打聽那名乞丐老婦的來路。如果她真是個老無所依的乞丐,救京墨出來應該就會容易很多。左不過就是這店不開了,我們另尋出路。”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她不信她季窈在這龍都之中活不下去。
她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調整好思緒,個中緣由自不必說,都是杜仲的功勞。南星看她振作起來,心里卻一絲歡欣也無,反而陷入深深的失落。
可這時候再出言諷訓,未免又要被面前少女說小心眼。少年低頭不語,半晌后才攬住少女腰身,帶著她往后舍走去。
“走罷,回房了。”
**
因著老婦慘死街頭,南風館被封無法開門營業,眾人算是徹底清閑下來。
杜仲一大早就帶著三七出門,說是一個望風,一個直接潛入云意家中找尋線索。季窈這邊帶南星去到之前云意從官府后門消失后買首飾釵環的東街首飾鋪子,當面詢問一番也無甚收獲后,只好讓他們把那些首飾的模樣畫在紙上帶回來,看是否能有所用。
沒想到剛從后門回到南風館,獨自在大堂里和珍哥兒玩了好久的遲子意從桌邊跳起來,朝季窈呵呵笑,“窈姐姐,你們怎么去了這么久?”
“你怎么來了?”昨夜雖然打起精神,睡得卻差。她面色難掩疲憊,坐下揉了揉眉心,“我這幾日不得空,怕是不能陪你,你就和珍哥兒玩,好不好?”
小孩看見少女隨手放在桌上的幾頁畫紙,看清上面所畫珠釵樣式,腦袋一歪,小聲嘀咕道,“咦,這簪子看著好眼熟。”
第76章 轉機 他猶豫了。
順遲子意手指看去,畫紙上是一只孔雀尾羽造型的金簪。上面由上到下鑲嵌三排不同數量綠瑪瑙,巧奪天工,在一眾尋常首飾之中顯得十分突兀。
記得首飾鋪老板曾告訴他們,這金簪因工藝繁復,半年只出了這一支,第二支尚在制作當中,已經被預定出去,是目前市面上獨一無二的一支金簪。
季窈將畫紙拿起,放到遲子意面前激動道,“真的嗎?在哪里見過?”
小孩摸著下巴,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嗯……就在蹀馬戲班里,臉上化得很好看的那名花娘姐姐頭上戴著的。”
花娘?就是他們第一次去戲獸表演時,門口查驗小票的美貌女子?
前幾日她夜探戲獸班之時,并沒有看見那名那名女子,所以也不知道她頭上新得了這么個東西。
“此事事關重大,你確定嗎?”
“嗯。”遲子意點頭,眼里帶著令人信服的自信,“我經常偷溜進去,見她不下七八回。這金簪是她近兩日才開始戴在頭上出來迎客的,我不會看錯。”
那就只能說明,殺死云意并奪走她身上所有值錢物品的人還是在戲獸班里。
少女與南星對視一眼,剛想為發現新線索而高興,轉念一想,臉色又垮下來。
“可是上次去戲獸班已經打草驚蛇,現在想再去,恐怕不成。”
說到這,季窈又開始為自己那日的莽撞感到懊悔,長嘆一口氣在桌邊坐下,陷入苦愁之中。
珍哥兒飛到她肩上落下,仿佛是感知到少女情緒低落,它歪著腦袋在少女耳垂輕蹭,一邊小聲“嘎”、“嘎”叫得像只鴨子。
遲子意伸手撫摸珍哥兒光潔背毛,湊上前問道,“你們不能去,我可以去啊。”
**
又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季窈和南星帶著遲子意一路策馬揚鞭,到戲獸班營地外不遠處下馬改步行,借樹影遮掩一點點靠近那些五彩的帳篷。
對于讓遲子意摻合進來,季窈心里始終帶著忐忑,不時回頭看向身后半大的孩子,語帶不安,“要不你還是別去了,我擔心你出事。”
小孩卻是一臉興奮,圓溜溜的眼睛目視前方,隨口答道,“就算不為幫你們,我自己一個人也經常偷溜進去找那些動物朋友玩的,窈姐姐不用擔心。”
三人繞到營地后面,從柵欄里鉆進去,再繞過關猛獸的區域,就是金十三娘那些手下所居住的帳篷集中點。南星停下腳步,抓過遲子意到面前,嚴肅道,“那你記著,你這次可不是為了和那些熊啊猴子的玩耍進去,而是為了幫我們找到你白日里見過的那些釵環首飾都藏在哪間帳篷,帳篷內可還有其他金銀,屋子主人長什么樣、有哪些特征,旨在越細致越好,知道了嗎?”
遲子意乖巧點頭,彎腰從柵欄縫隙鉆進去后,不一會兒消失在兩人視線之中。
等待的間隙,黑熊哀嚎的聲音與鞭打聲又從營地內傳來,南星第一次聽見,蹙眉治愈,面露不忍。
“他們對待這些動物如此殘忍,竟到了晚上也不放過它們。”
靜坐在南星身邊,冬夜的郊外寒冷異常,她忍不住往南星懷里鉆,臉色興致卻是不高。
“并非所有動物都這樣。我們一同偷溜進戲獸班那次,我就瞧見金十三娘在用皮鞭抽打黑熊,沒想到今日她打的還是那只黑熊。”
想來那只黑熊一定與她有什么特殊的關系,才會招致她如此大的恨意。
數不清鞭子響了幾聲,兩人不愿再聽,南星貼近她,雙手替她捂住耳朵。接著柵欄里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他倆趕緊躲到一旁枯樹背后,看清出來的人是遲子意后,才徹底松一口氣。
“怎么樣?”
遲子意氣息微喘,卻難掩激動,臟兮兮的小手伸進衣服里,掏出一只耳墜子來。
“找著了、都找著了。畫紙上那些首飾全在鐵籠子旁邊第四個帶補丁的帳篷里一個木盒子里頭藏著呢。不光這些,那些首飾下還壓著兩頁紙,上面字跡一個娟秀一個粗曠,像是在說什么協議似的。末端還有寫著金十三娘的名字。我剛想把那幾張紙偷出來給你們做證據,誰知道正巧那個漂亮的花娘走進來,隨后帶烏鴉面具的男人也進來了,我聽見她管那人叫‘夫君’。紙被首飾壓著,我不敢用力扯,怕他們察覺,就只好把最面上這顆耳墜子帶出來了。”
協議?那就是最好的證據了!
只要把那幾張紙偷到手,根據字跡就能證明云意事先和金十三娘等人勾結串通,以錢財金銀為代價哦讓她誣陷蟬衣輕薄于她,接著將她身上錢銀悉數搶走,殺死拋尸。
既然來了,她便不想這么空著手回去。
“我想再去試一試。只要等把那幾張協議偷出來,蟬衣就有救了。”
南星一把抓住她,“不行,太危險了。”
“可明日蟬衣就要斬首了!京墨不在,我們沒有十足的把握做到貍貓換太子,如果能有其他辦法,我一定要試一試。”
少年踟躕,片刻后嘆一口氣,示意她帶池子意先離開。
“我去,你帶他去林子里拴馬的地方等我。”
“可是……”
“去吧。”
季窈能看得出來,他這幾日情緒不高,卻猜不透個中緣由,只道他和自己一樣,是被最近種種事端影響。
“那你小心。”
季窈帶著遲子意消失在樹林里,南星回頭進來,數著數來到帶有補丁的帳篷旁邊。
此刻里面還點著燭,不時傳來幾聲女人的嬌吟和男人低沉的悶哼。
若換作往日,他指定是聽不懂的。
可如今他已經開竅,自然知道里面兩人在做什么,耳根子瞬間透紅滴血,蹲在帳篷外面不知道該走還是還留。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里面兩個人動靜正大,他從一邊鉆進去偷東西就變得更加容易。正當南星一忍再忍,定神靜氣后伸手準備掀開帳篷一隅,不遠處篝火里用以支撐火盆的木塊突然倒下,發出刺耳的聲響。
無數正熊熊燃燒的木炭夾雜著草木灰四散開來,搞得帳篷外營地烏煙瘴氣。不少帳篷里的門徒聽見動靜,紛紛掀開簾子準備出來一看。少年見勢不對,立刻遠離補丁帳篷,貼著圍欄邊上往來路撤退。
可惜時運不濟,就在圍欄邊上的洞已經近在咫尺,一個從帳篷里鉆出來查看篝火的人轉頭就瞧見鬼鬼祟祟的南星,。
“又是你!來人吶!”
主帳篷里,金十三娘烘熱被褥正準備入睡,聽見喊聲立刻迎出來,瞧見南星與自己的打在一起,她也不上前,而是徑直穿過人群,往鐵籠子那邊而去。
南星這次進來沒有帶兵器,應對之間略顯吃力。正與眾門徒打得焦灼,杜仲從一旁帳篷頂跳下來,把劍扔給南星,加入到打斗之中。
“你怎么來了?”
杜仲一邊接招,眼神不時往四周看去,“商陸說你們帶著那小孩,還騎走兩匹馬。”
要騎馬才能到的地方,還能是哪?
眾門徒落了下風,眼睜睜看著兩人逐漸逼近門口,即將再一次逃脫之時,混亂中不知誰喊了一句“都讓開”,灰衣白裳的戲獸班門徒們紛紛避讓,巨大的猛虎就從他們身后竄出,直直地朝著杜仲面門撲過去。
“小心!”
南星欲上前,卻被猛虎揮動利爪擋開,接著第二只、第三只,連帶之前他和季窈在營地外聽到哀嚎聲的那只黑熊也出現在兩人面前,張開血盆大口朝他們怒吼。
杜仲正準備施展輕功,后背被虎爪扯住重重摔落在地,他的劍也掉在地上。
拉扯之間,他一邊閃躲一邊逃竄,幾欲拾劍無果,見南星被其他門徒纏住也無法近身,只能朝著他無聲開口。
南星瞧見他的嘴形,瞬間明白過來。
他在說“季窈”。
對了,窈兒是可以操控這些動物的,它們喜歡她,甚至帶著敬畏。
杜仲在說,讓他叫季窈來救他。
來不及細想,南星打退面前門徒一個縱身跳上大門口欄桿,施展輕功跳了出去。
不遠處樹林里,因為天氣寒冷,季窈帶著遲子意坐在馬背上苦等半宿,聽見不遠處傳來嘈雜聲心里正惴惴不安,牽著兩匹馬悄悄走近些想瞧個仔細。好不容易看見少年身影出現,她趕緊松開韁繩迎上去,撲在他懷里,一顆心才算是放下。
“我聽見里面動靜好大,還好你沒事。”
松開少年,季窈在他身上到處翻看,“字據呢?可偷到了?”
南星腦子里全是杜仲的囑咐,可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能讓季窈回去。
就算救的是其他人,他也不愿意讓季窈再次陷入危險之中。野狼、鸚鵡的聽話順從或者只是巧合,面對老虎、黑熊那樣的猛獸,他實在害怕。
怕窈兒受傷。
更何況要救的那個人還是杜仲。
瞧他神色慌張不安,季窈還以為他沒有偷到字據,不敢說實話。少女伸手捏了捏南星的臉,寬慰笑笑,“無妨,只要那些東西還在戲班子里,咱們就還有機會。實在不行,我明日上衙門問問李捕頭,看能不能直接帶著官兵進他們營地里把東西全部搜出來,直接把殺人犯給帶走,一樣能趕在明日行刑之前救出蟬衣和京墨。今日就先回罷。”
掙扎再三,南星站在原地遲遲不動。
季窈抓著他的手將他拉到馬旁,眼神下落到池子意身上,“趕緊回罷,他都快凍出病來了。”
看到他僵直背影磨磨蹭蹭上前,終于是打算要回去的意思,季窈正扶池子意上馬,目光隨意瞟過南星腰際,倏忽間一亮。
她走過去一把搶過南星腰上佩劍,臉色轉冷,“你這佩劍哪兒來的?”
第77章 重傷 “是,我不喜歡他,那你呢?”……
寒夜如照,月華瀲滟為山野披上一層透明的輕紗。
杜仲一身白衣,嘴角帶血,手上好不容易奪回的佩劍已經被劈斷,見猛虎再一次朝他撲來,只能手持斷劍向老虎刺去。
沒有劍刃,斷劍只刺中老虎左眼,卻惹得它徹底暴怒。受傷的猛虎怒吼一聲,揮爪狠狠拍在杜仲肩頭,在他后肩留下幾條深深的抓痕。他也被這一掌徹底拍下草垛,掉落地面翻滾幾圈,一口鮮血吐在地上。
血腥氣鉆進黑熊鼻腔,喚醒它最野性嗜血的一面。杜仲意識漸漸模糊,略抬起頭只看見黑熊巨大的爪子一腳踩在自己肚子上,氣力之大,踩得他又吐出血來。
正在那張臭烘烘的熊嘴朝杜仲身上靠近,準備將他分食殆盡的一瞬間,金十三娘和眾門徒突然聽得身后大門口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他們還沒來得及回頭,季窈身騎駿馬徑直從眾人頭頂一越而過,接著少女腳踩馬背騰空而起,手持短刀狠狠扎進黑熊的后背,疼得它亂叫不止,捂著脖頸狼狽逃開。一旁瞎眼老虎聞見少女氣息也連連后退,哪里還顧得上吃人。
見季窈自投羅網,金十三娘雙手抱胸,得意洋洋,“你還敢回來送死?”
她接過門徒遞來的皮鞭年,只輕輕甩動兩下,原本已經趴在地上的三只老虎又爬起來,一點點朝著季窈和杜仲走去。
卻不想它們只是到少女身邊聞了聞,便像是失去了戰斗力一般,一改齜牙咧嘴的模樣,只甩著鼻響在她身邊臥下。更有甚者,一只母老虎直接用頭開始在少女手邊來回蹭,竟是撒嬌求她撫摸的意思。
杜仲早猜到這個局面,捂著胸口,氣若游絲,“來這么晚?”
收起心里復雜的思緒,季窈關切地看著他血漬斑斑的臉,“高估你的武功了。”
老虎們瞬間乖巧,讓一眾門徒傻眼,“怎么回事?班主的藥不管用了?”
“不可能,這幾只老虎可不是第一次吃人。”
就連金十三娘也第一次見這種場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別提有多難堪,她干脆扔掉皮鞭,朝身后手持弓箭的女娘示意,“給我殺了他們。”
后者領命,拉滿弓先瞄準杜仲。季窈趕緊用身子擋住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強模樣。
“那就讓你先死。”
就在利箭發射的瞬間,一輛裝滿草垛的推車朝著眾人奔襲而來。草垛早已被點燃,熊熊烈焰幾乎要將黑夜點亮。這一發弓箭幸而射偏,重重地釘在營地外一棵大樹樹干上。
“啊!!”
南星雙手抓住推車朝眾人而來,不少人躲閃不及,身上沾帶火星子倉皇逃竄。極度混亂之中,他來到兩人身邊,和季窈一起攙扶杜仲起身上馬,隨后又將少女扶上去,一拍馬屁股,帶著兩人逃離營地。
“南星!”
回頭看去,南星孤零零地站在火焰之中,神情悲傷,眼神落寞。
接著口哨聲響起,另一匹馬沖進火場,少年攥緊韁繩輕松一躍翻上馬背,緊隨季窈和杜仲身后從營地里跑出來,又在路上將等在路邊的遲子意接上,四人兩馬于冷寂的夜色中一路狂奔,終于得以脫險。
沒想到他們再一次深入虎穴,又害得杜仲身受重傷。眾人將他從馬背上扶下來的時候他幾乎是完全暈厥的狀態,僅憑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被季窈抱在懷里,手中還握著韁繩。
搬人進屋,褪下衣衫,商陸還是頭一次見杜仲受如此嚴重的傷,胸腹、四肢皆有不同程度抓傷和摔傷,后肩幾條爪印更是深可見骨。
他放下手里藥瓶藥酒,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何下手,頓神片刻只喊道,“請大夫,只能請大夫給他看。”
“為什么?商陸你先給他止血包扎啊!”
季窈上手,拼命想要按住他后肩的傷痕,奈何鮮血沁滿掌心,滴落在她衣襟上,還是有源源不斷的血從傷口滲出。
“再不請大夫來給他縫合傷口他會死的!”
商陸推門而出,抓著三七讓他不管花多少銀子,一定要把臨街醫館里的大夫敲醒,把他請過來。
說罷他仍不放心,一甩衣袖拉住南星跟著走出去,“我們也去。”
屋子里就剩杜仲和季窈,她伸手替他捂著傷口,雖無甚作用仍不敢松開,豆大淚珠不斷從面頰劃落,又滴在杜仲傷口上,疼得他蹙眉。
“別哭了。”
聽他聲音少有的溫柔,卻是在這種傷痕累累的情況,少女眼中淚意更甚,俯在他肩頭直接嗚咽出聲。
“嗚嗚嗚……你別嚇我……”
“眼淚里有鹽你不知道嗎?”
“那又怎么樣?”說完她才反應過來,趕緊抬手用衣袖胡亂擦去臉上淚水,拼命忍住淚水以至于她喉頭一陣反胃,差點沒吐出來。
身上血液流盡,杜仲只覺手腳冰冷,眼前濃霧似的看不清季窈的臉,眼皮又開始上下打架。季窈見狀趕緊伸手拍拍他的臉,焦急道,“你別睡……你罵我幾句、說我幾句都好。”
一絲神志尚存,他略轉頭,看季窈哭花臉,水靈靈的模樣倒有些可人,強打起精神開口。
“今日去戲班子……又為哪般?”
“小孩……小孩認出云意丟失的簪子在戲班子那些人身上,就想去……去看看能不能發現新線索……”她鼻涕眼淚一大堆,突然抬起頭,正色道,“……對了,是小孩說看到云意和金十三娘牽的協議我們才冒險想進去偷來著,那東西可以證明蟬衣無辜。你們在里面的時候沒有打草驚蛇吧?”
杜仲氣息奄奄,只閉眼一下表示沒有。片刻后他意識稍稍清醒,又開口道,“不過……也不排除有詐,畢竟那東西一旦被金十三娘重新得到,即刻撕毀才是正確的做法,她為何留著,居心叵測。”
“不在金十三娘那里,在她門徒的帳篷中藏著的,就連云意那些首飾珠釵也都被藏在一處,想來金十三娘還不知情。”
“那便說得通了……門徒私留珠寶,自是貪財所致……至于字據,我估計是他怕金十三娘將來反咬一口,劃清她與動手之人的界限,一味將自己推出去認罪所留的后手……這樣看來,字據多半為真。”
太好了。
“那……我可以把這件事告訴李捕頭,讓他以官府的名義出面搜查,將人抓獲嗎?”
“自然最好,咳咳。”杜仲又是一陣咳嗽,渾身傷疤扯得他痛到幾乎麻木,“我這副樣子,在蟬衣人頭落地之前都去不了第二次了……”
一聽到“人頭落地”四個字,季窈淚意又涌上來,恨不得一拳捶在杜仲胸口,語帶哭腔抱怨道,“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不住你那張破嘴……嗚……”
南星帶著抱怨連天的大夫走進杜仲房間時,他剛好低頭淺笑,伸手摸了摸季窈的頭。
少年將這一幕收入眼簾,腳步停在門口,沒了進去的打算。
大夫檢查完杜仲身上的傷,又聽聞是猛獸所傷,表示后背和腰腹的傷口最深,需要立刻烈酒消毒,穿針縫合。
高濃度的燒刀子被大夫含進嘴里,一口噴在他后肩,接著燒針引線,縫合傷口。季窈聽著金針扎入皮肉的聲音只覺渾身汗毛豎起,頭皮發麻,等杜仲額頭的汗滴落在她手背,她就算再害怕,也只好硬著頭皮睜開眼,拿毛巾不斷擦去他額間細汗。
直到天色都蒙蒙亮,東邊破曉在即,大夫才將他身上所有傷口處理完畢,一邊感嘆著杜仲“身子耐造”,一邊呵欠連天地走出去給他煎藥服用。
商陸看季窈一身血污,也累一整宿,表示這里有他守著,讓季窈回屋休息。
“就算不休息,至少也洗個澡換身衣服,不至于讓杜仲醒了看著擔心。”
一想到天亮以后,自己好好去趟衙門,如此狼狽模樣的確不合適,她晃晃悠悠走出門口,正好撞上坐門口的南星。
她緊張整夜,瞧見南星的瞬間怒火上涌,一拳揮過去打在南星臉上,少年左眼登時紅了一片。南星面如死灰,知道她是為杜仲打的自己,心里更是連還手的打算都沒有,也不躲。一聲不吭的模樣落在少女眼里簡直就是不知悔改,湊上去連踢帶踹,將身上未干的血漬蹭到對方身上,直到他被自己踹中小腿肚,雙腿一彎倒在地上,她少稍稍收腿,站在原地喘氣。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怕你會有危險。”
“難道杜仲的死活我們就不管了嗎?他不是我們同生共死的朋友嗎?”
“我不想你冒險!”南星突然大吼一聲,鴉睫扇動,又低下頭去,“如果非要我選,我只想好好保護你的安全。”
“借口!”季窈吼回去,再也聽不進他的一句情話,“你分明帶著私心,你就是不喜歡他!”
“是啊,我不喜歡他。你呢?你喜歡他嗎?”
再抬頭,少年狹長眼眸神若淵潭,恨不得將面前怒發沖冠的明艷少女吸進去。季窈不愿再說下去,走過他身邊被他拉住衣袖也直接用力甩開,從拿著衣服再走出房門,到洗漱沐浴完畢后回房休息片刻,她都沒有再看過地上狼狽的少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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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城郊外蹀馬戲獸班收拾整頓好亂糟糟的營地外圍,剛要準備開始迎接上午場客人進門,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帶刀沖進營地。為首的李捕頭對金十三娘亮出搜捕令,示意官差四散開來。季窈緊隨其后,避開金十三娘等人的視線帶著李捕頭徑直朝藏有字據的帳篷里來。
另一邊,午門外臨水大街街市口,蟬衣雙手雙腳被縛,滾在正中央石臺之上,目光平靜。在牢里待將近半月有余,他雖沒有遭受嚴刑逼供,卻也消瘦許多,面頰深深凹陷,面色慘白。一旁劊子手正擦拭屠刀,靜候午時到來。
龍都知府江大人高坐監斬臺上,見日冕指針的影子已經指向午時,伸手從籌筒里抽出一塊紅籌子扔在地上,淡然開口道,“行刑。”
第78章 營救 “變得像個人了。”
寒風蕭瑟,街市口斬首臺卻人滿為患。
城中百姓不惜裹上厚棉衣、穿上鹿皮靴也要來看轟動龍都的“男倌□□女客”一案的兇犯伏誅。
得到監斬官指令后,劊子手脫去身上外袍,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以免在揮刀的時候被衣物牽絆怒,不能一刀將犯人人頭砍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對死刑犯的一種仁慈。
臺下,一直苦苦等候季窈和南星消息的南風館其他伙計正翹首以盼,眼看著劊子手走上臺階,卻遲遲不見季窈趕來。商陸忍不住想要沖上前去,被一旁負責維持秩序的衙差攔住,只好朝著監站臺大喊。
“不能行刑!我們蟬郎君是無辜的!”
“是啊!”楚緒也沖過來,面對衙差锃亮的刀刃毫無懼色,“我們掌柜已經帶著李捕頭去捉拿真正的犯人,還請大人再給他們一些時間吧!”
不明真相的群眾聞言,紛紛投以好奇目光,而在臺下同樣等著蟬衣砍頭的還有云意爹娘,見狀徑直沖過來,一把將楚緒推倒在地。
“事到如今你們還要狡辯!他今日若是不能人頭落地,為我女兒的事償命,我今天就要一頭撞死在這刀上,讓大家都知道這官府、這龍都還有這世道,究竟還容不容得下一個天理!”
“啪”的一聲,江知府拍案而起,伸手指著躁動的人群吼道,“大膽!犯人罪行已定,紅籌已扔,豈能容許你們這些刁民妄加干涉?”
隨后手指調轉方向,指著雄壯的劊子手道,“時辰已到,行刑!”
刀尖觸地,拖拽之間帶來刺耳的摩擦聲,蟬衣置若罔聞,只有眼神逐漸迷蒙,緩緩閉眼等待行刑。
刑場外,季窈與南星各騎一馬揮鞭狂奔,遠遠瞧著斬首臺上劊子手的刀已經舉起,拼盡全力大喊。
“住手!”
外圍人群聽見馬蹄聲和少女的吶喊不禁轉過頭來,卻無人敢再為她出聲。劊子手看見季窈等人逐漸逼近,回頭看江知府毫無察覺,反而血氣上涌,面露兇相,揮動屠刀朝面前郎君脖頸處砍去。
“不要!!”
季窈絕望的吶喊聲傳進刑場內諸人耳朵的同時,南星的寶劍勢如破竹,橫貫云空,從季窈身后竄出,直直地朝著落下屠刀而去。就在刀刃快接近蟬衣后頸肌膚時,強而有力的劍刃撞上刀面,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將屠刀推開,行刑者手被震麻,下意識將刀扔開,隨后整個人因為慣性的原因也向后倒去,十分狼狽地摔下站首臺,捂著手肘在地上不住哀嚎。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眾人反應過來,季窈和南星已經下馬沖進刑場,來到蟬衣身邊。
“你沒事吧?”
雖然對于生死,蟬衣這些時日在牢里看著氣窗口不時照進來的微光已經不抱希望,但真正當季窈抱住他雙臂,昔日同生共死的朋友又出現在身邊時,他還是忍不住抬起頭,淡眸微掃,最終眼眶略帶泛紅,對著季窈搖頭。
江知府反應過來時勃然大怒,立刻命令官兵將他們重重包圍,正準備將三人一起抓起來,放話說要將他們三人一起砍頭時,李捕頭押解著真正的犯人終于趕到,一腳踢向頭戴烏鴉面具的男人膝蓋,讓他跪下,向江知府稟報。
“稟知府,我已經帶領兄弟們將真正□□并殺害云意的兇犯擒拿,在他房中搜出死者生前購買的諸多金銀首飾,以及她和城外駐扎的蹀馬戲獸班班主金十三娘協議的字據,可以證實南風館男倌□□女娘一事乃是金十三娘買通云意故意陷害所致,且死者在當日報案之后離開官府,被他們又帶回戲獸班子實施□□并殺害,才是最終真相。現罪犯已經被俘,金十三娘趁亂逃脫,其余戲班子里門徒也已經被我們控制,還請知府大人發落。”
揭下犯人面具,所有群眾面前是一張極兇神惡煞的臉。季窈認出他就是那日守在主帳篷外的男人。方才帶領李捕頭沖戲班時,他立刻回身朝自己屋跑去,要不是南星反應快在他鉆進帳篷之前將他抓住,那幾張最重要的字據怕是已經被他撕毀。
江知府臉色難看,感覺自己被面前幾個男男女女牽著鼻子走。礙于大庭廣眾,他又不想馬上松口,想了想又發問道,“那乞兒老婦毒死南風館門口一案又作何解釋?如果沒有證據,南風館這些人仍然有可能是毒殺老婦,販賣有毒飯菜的罪魁禍首,本官絕不會就這樣輕易放你們走!”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看來今日不將乞兒老婦被毒死一案一并解決,他是不會放季窈一行人走的。就在雙方焦灼之時,人群中一個白色身影推開眾人,緩緩從圍觀群眾之中走進刑場。
“我們有證據。”
“杜仲?”他怎么來了?
來人身形搖晃,步履蹣跚,說話時還捂住自己右肩,蒼白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少女趕緊松開蟬衣奔到郎君身邊,上下打量他衣服上有無血跡。
“你傷成這樣,不在館里好好休息,來這里做甚?蟬衣的事交給我就行。”
交給她,如今不正焦灼著嗎?
杜仲一邊往臺上走,一邊看著季窈淺笑,“如果你做得好,我也不至于成如今這副模樣。交給我罷。”
兩人走到江知府面前,杜仲略抱拳行禮,氣勢上在外人看來卻遠壓江知府一頭,他平靜開口,原本嘈雜喧鬧的刑場安靜下來。
“乞兒老婦家中有一孫兒,久病在床。我已經找到他,他已經同我坦白,老婦經常靠冤枉各個酒樓茶肆飯菜有異,來訛詐錢財,然后花錢買藥回去給他治病。同時他也向我們坦白,在家中曾見到頭戴金絲雀面具、身穿蹀馬戲獸班班服之人出現在他家門口,與乞兒老婦交談,還給了她一包東西。我懷疑就是那包東西將老婦毒死。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劇毒當作普通巴豆藥粉趁我們不注意放入湯碗之中,卻被毒死當場,這一切也都是戲獸班班主金十三娘的陰謀。還望大人明鑒。”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道理、依據皆全,滴水不漏,叫江知府再挑不出一個錯處。
蟬衣被帶回南風館后不到兩個時辰,李捕頭也將京墨送回。一看到他還穿著被捕那日的衣裳,想到他往日纖塵不染的翩翩君子模樣,季窈淚濕眼眶。
一番檢查下來,兩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帶著傷,尤其蟬衣,四肢和胸腹竟找不出一塊好皮,新傷舊傷混在一起,看得她心驚,“京墨、蟬衣,這次連累你們,對不起。”
京墨端起茶杯,上好陳皮茶香氣濃郁,縈繞郎君鼻息。他微抿一口,只覺唇齒留香,淡笑道,“掌柜,永遠不要為了自己心里的善沒有得到一個好結果而道歉。就算善不壓惡,也不代表善就是錯的。你待在這龍都城越久,你越會發現,真正的善有時侯并不能靠天地正義取得,而是要靠一些游走在善與惡邊緣,無法被定義為是善還是惡的事情來獲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她默默聽完,只低頭小聲應和,“我知道,就是你和杜仲之前說的‘作惡者詭計多端,為善者更應該不擇手段’。”
經此一事,她心里原本堅守那一點點絕對的白逐漸消失,黑與白或許從來沒有絕對界限,更多的是游走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
但只要她的方向是白,即使身處黑暗也無妨,她自認有這個膽色。
京墨瞧她神色凝重,拍了拍少女手背起身,安慰她道,“時隔多日能再喝到這口香茶,掌柜,你已經做得足夠好。如今大家都已轉危為安,你也回屋歇息罷。還等著你帶領大家,讓南風館重新開業呢。”
是啊,他們這次不僅不用舉家出逃,蟬衣、京墨保住性命和名譽,她的南風館還能重新開張。赫連塵留給她這一方天地,還好沒有砸在她手里。
晚飯時候,雖然蟬衣和杜仲一個極度虛弱,一個重傷在身,沒有出門和大家一起用晚膳,但季窈還是端起酒杯,向桌上所有南風館的伙計、男倌們敬一杯酒,大家一同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喜悅。
季窈對南星那日舉動耿耿于懷,吃飯的時候也全然無視少年,只和其他人舉杯暢飲,京墨看在眼里,笑而不語。
后舍,杜仲聽到前館喝酒談笑的聲音,淡然收回目光。
季窈端著白粥青菜進來,點燃油燈,在他床邊坐下。
“吃飯。”
夜色無垠,窗外寒風呼嘯聲蓋過屋內少女微弱呼吸聲。杜仲只顧低頭喝粥,也不言語。她看著面前人傷痕累累模樣,眼神愈發亮起來,忍不住開口道,“我覺得,你變了。”
喝粥的手頓在當場,片刻后又繼續。杜仲目光冷淡,沒有看她。
“哪里變了?”
“……就是變得,在乎身邊這群人的死活了。”
她這說法新奇,男人不禁嘴角上揚,不屑道,“還不是你這個做掌柜的不行。”
嘁,季窈翻一個白眼,心里仍是高興。
他又變回以前毒舌欠揍的模樣,也不錯。少女瞧他眉眼冷淡,突然想起一事。
“對了,那夜在城外,是你讓南星找我去救你的?”
杜仲喝了兩日粥,風光霽月的一張臉都尖了一些,更顯男人清寒孤傲,他目光淡掃面前少女一眼,開口反問道,“有何不妥嗎?”
當然不妥。若是換做京墨之流,只會不顧一切通知大家,讓他們趕緊離開才對。
“別人只會讓我趕緊走,你卻讓我回來?”
下一瞬,美若冠玉的俊臉陡然間放大,幾乎要貼在季窈鼻尖。杜仲雙眸微瞇,眼底一片幽暗,“比起舍身取義,我更相信同舟共濟。”
短短幾個字,倒讓季窈對他有了新的了解。雖然聽上去有些強詞奪理,但她竟然有點喜歡他這個偏執的想法。
“你沒做錯,我也很高興。”
“高興什么?”
“既然你能讓南星找我來救你,說明你很相信我。”
聽見少女回應的同時,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突然笑起來。他笑得瀟灑隨意,讓季窈有些怔愣,氣氛一下子曖昧起來。
她看著那張臉,腦子里正思索著該如何解除尷尬氛圍,商陸突然急急忙忙跑進來,指著前館大門位置,焦急道,“遲子意的爹娘在前館呢,說是孩子不見了。”
第79章 遲子意之死 “怎么會這樣?”
遲子意不見了。
小孩爹娘找到季窈的時候,他已經從家中離開一整天。從子意娘親口中得知,遲子意原本是想到刑場看蟬衣行刑,希望他們能在最后一刻將蟬衣救下。沒想到就這樣一去不復返。
若換作尋常孩童走失,不滿三日,衙門一律不管。京墨看季窈非要跟云意爹娘大晚上出去尋他,緩兵之計,便主動承諾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李捕頭,好歹派幾個人到各處幫忙搜尋。
有官兵出面,老百姓會配合很多。
“掌柜,我明日一早再畫幾張子意的畫像讓他們帶出去,事半功倍。你就先放心回去休息罷。”
折騰一整天,京墨又剛從牢里出來,面色憔悴。季窈不忍再讓大家為她擔心,點頭答應下來。
回房經過南星的房間,見少年房門大開,里面沒有點燈,伸手不見五指。借月光三寸,少女瞧見他抱膝坐在床上,正雙眼通紅看著她。
往日蕭蕭肅肅,端貌清舉的翩翩少年郎,此刻神色冰冷倨傲,眼中有分明帶著渴求和悲涼。四目相對,他從膝上緩緩抬頭,鴉睫扇動之間眼波四溢,說不出的酸澀。
蟬衣和杜仲得以脫險,他雖有過,卻功勞更多。可是季窈知道,要不要原諒他,不是自己說了算。不等到他主動向杜仲認錯道歉,即便他再是一副楚楚可憐模樣,季窈也不打算理他。
南星在房里等上許久才見季窈回來,她明明已經看見屋里的自己,卻選擇轉頭離開。聽到她腳步踏過木橋的聲音,他怒氣上涌,下床到窗邊探頭,耳邊先傳來季窈關門的聲音,氣得他也“砰”的一聲把窗關上。
**
心里不壓事,睡得自然好。
季窈一覺到天亮,若不是心里還惦記池子意,她估計能睡到中午。
穿戴好出門,見那抹熟悉的青衣靠坐在木橋對面等她,季窈移開目光,疾步上橋,正打算直接從南星身邊走過,被他一把拉住衣袖,輕聲開口道,“我昨天在刑場外瞧見那小孩的。”
“那你不早說?”季窈心里一股無名火竄上來,甩開他的手走近,“要是耽誤大家找到他,他再出點什么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你別急著發火啊。”南星又低下頭去,一臉委屈道,“知府放你們出來之后,我只遠遠瞧見他往外跑了,又沒有跟著去,街市口外面這么大,誰知道他出去以后往哪個方向跑的?再說那是上午的事,就算我抓住他,總不能不讓他到處亂跑吧?他爹娘從來都允許自己孩子一個人出來的,我說的話他未必肯聽。”
這話在理。就算是換做季窈,她也只會叮囑他注意安全,然后就繼續將注意力放到蟬衣和京墨身上,自然不會對遲子意多加約束。
他主動交代,算是先給季窈一個臺階,少女聲音軟下來,目光落在池塘上,不安地四處看看,假裝鎮定。
“那……我們待會兒上街去找他,你去嗎?”
幾個字讓南星眼神一亮,死氣沉沉的五官登時鮮活起來。他想伸手去牽季窈,想了想又頓住,手掌慢慢收緊,最終慢慢成拳收回衣袖里。
“好。”
行至大堂,眾人早已齊聚,商陸、三七和楚緒等人站在他們面前,笑得溫良。
“子意這次幫了我們南風館不少忙,上午大家都有空,就打算跟著掌柜一起出去找找。”
“大家……”
度過危機,季窈這時候第一次感覺到整個南風館所有人都團結一心,儼然已經將彼此當做事不可替代的家人,她鼻子酸楚,奈何胸無點墨,說不出什么激勵人心的話來,最后只燦然一笑,沖大家點頭。
京墨將畫像從屋里帶出來,眼神渾濁飄忽,顯然為了畫這些畫像又花費不少功夫。
“辛苦你,剛從牢里吃完苦回來,昨晚又沒睡好。”
溫潤郎君將手里畫像一一分發給眾人,嘴角勾笑,“無妨。倒是掌柜不要過于擔憂,子意聰慧遠超尋常孩童,自不會出事。興許就是在哪個草垛、花園里頭頑累睡覺罷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他。”
這番話恰到好處,讓季窈安心不少。眾人帶好畫像,兵分四路開始往東南西北四城分開打探。一上午過去,無甚收獲。到了下午,大家用膳、休息完畢,正整裝待發,一個衙差打扮的人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略抬手向京墨行禮后道,“李捕頭讓我給你們帶句話,說是城外發現一具小孩兒的尸體,身量看著倒是和你們描述的小孩年歲上差不太多,讓你們別急著到處找,先去城外看看再說。”
聽完這話,季窈只覺眼前一黑,雙腿不自覺發軟,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南星同樣臉色慘白,一想到自己昨天還見過他,或許此刻他已經慘遭不幸,腦子里嗡嗡作響,扔下畫像抓起衙差的衣襟吼道,“什么小孩尸體?他不可能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孩子,你們不要在這里妄加揣測!”
“是、是啊,”季窈捂著胸口,開口像是對衙差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子意那孩子聰明機靈得不得了,不論什么大人小孩都是捉不住他的,他怎么可能會出事?”
衙差被他倆吼得一愣一愣,心想關我何干,一把拽開南星的手,不打算再待。
“的確不是人干的,是熊干的!你們愛去不去罷,我話已經帶到,先告辭了。”
熊?金十三娘手持皮鞭抽打黑熊的場景在季窈腦海浮現,她心里登時升起一個不好的念頭。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少女慌慌張張,提裙跟上衙差。眾人緊隨其后,一同騎馬行至城外竹林,天色已晚。
季窈憑借夜里極好的視力,遠遠就瞧見地上白布下凸顯身量短小的人形,忍住恐懼下馬上前,一把將之掀開。
遲子意爹娘接到通知,也坐著官府的馬車剛到,年輕婦人看清白布下慘狀,驚叫一聲即刻昏死過去,倒在子意爹懷里。
季窈萬念俱灰,緩緩在尸體旁邊蹲下,最后雙腿乏力,直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宛若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她的面前,小孩尸身衣衫襤褸,上面撕裂、破口處無數,皮開肉綻,露出血淋淋的傷口來。更甚者臉部看著像是被什么猛獸啃咬,五官缺失,面中完全凹陷,整張臉宛若被剜了一個蹴鞠大小的洞。
雖然看不清五官,但就身上衣服、鞋襪,南星一眼認出這就是昨天遲子意從刑場跑出去時所穿,他身上背著竹簍小包,里面時不時會放一些引逗小動物的干果,此刻也還好好掛在他肩上。
李捕頭從他身上抓起一搓黑色的毛發,走到季窈面前嘆氣。
“這是從尸體身上找到的,仵工認出這是黑熊毛發,加上他衣領和面頰凹陷殘留些許蜂蜜,我猜測應該是他帶著蜂蜜走到這附近,被深林里黑熊盯上,被襲擊啃咬致死。另外尸體是在林子里頭很隱蔽的地方發現的,估摸著是被黑熊拖進去,所以現在才找著。”
回過神,季窈不顧面前是衙門里的人,一把抓住其衣襟湊近,惡狠狠道,“不可能!如今寒冬臘月,野外黑熊早已開始冬眠,絕不會在這常有行人路過的竹林里四處走動!再說,如果蜂蜜是子意自己帶著,為何現場沒有看到蜂蜜罐或者蜂蜜壇子?他就算被黑熊嚇到也不至于會灑這么多蜂蜜到自己臉上,這根本不合理,所以絕對是謀殺!”
是金十三娘,一定是金十三娘做的!
說完她推開李捕頭“噌”的站起身,拿上佩劍就準備往外走。南星上前一把將她攔住,焦急道,“做什么?”
“我要去殺了金十三娘!你別攔我!”
少年將她死死抱在懷里,生怕一松手她就騎上馬跑了,“如今她人在何處尚未知,且如果她還和那些黑熊、老虎在一起,往你身上潑了蜂蜜,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它們也一樣會襲擊你!”
季窈拼死掙扎,腦子里只有為遲子意報仇這一個念頭
“我不管,今天就算是那些動物撲上來我也不會心軟,今天不殺了金十三娘我絕不罷休!”
說話間,她又一次淚濕眼眶,幾番掙扎不開,她干脆拔劍抵在南星脖頸,語帶悲憤,“不要攔我!”
京墨一個縱身跳到她面前,以手做刀砍向季窈手腕,接住從她手中掉落佩劍,勸誡道,“在場每一個人都和掌柜一樣,一定是要為子意報仇的。但起碼我們得先找到金十三娘,且不打草驚蛇,才能防止她再一次逃脫,你說對嗎?”
申時剛過,竹林里最后一絲光線隱去。衙差點燃火把重新將面前遲子意尸身照亮,看上去森然可怖。
回過神,季窈確實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金十三娘,眼淚斷了線的珍珠似的,一滴滴掉落泥地又瞬間消失。李捕頭看她平靜下來,上前兩步道,“季掌柜,你一口咬定是金十三娘做的,到底有何證據?如果有,我也可以名正言順發動官兵全城搜捕,想來能更快將金十三娘找到。”
牽過白布重新將尸首蓋上,季窈向李捕頭講述自己前兩次偷溜進戲獸班時,瞧見金十三娘鞭打黑熊的場景,“我說過,森林里其他的熊這時候應該都在冬眠,絕不會隨意出現在有行人經過的竹林,所以殺子意的只能是那頭戲獸班里的熊。且我突然想到,子意昨天之所以會從刑場跑開,應該就是戲獸班子全員被捕,金十三娘不知所蹤的消息后,想到營地來將所有動物都放生,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否則,在這種時候,他絕對不會主動出現在這里的。”
竹林離戲獸班不遠,每次他們出城到戲獸班打探消息的時候先經過樹林,如果穿過營地后面那片樹林,就能到達這片竹林。
一想到子意可能是為躲避黑熊和金十三娘的追殺才跑進這里,季窈忍不住渾身顫抖。
她怎么能狠心到對小孩子下此毒手?簡直不是人!
火把燃盡,周圍又淺淺變得寒冷起來。衙差正將小孩尸體搬上板車,隨意往竹林深處看上一眼,突然雙目圓睜,大叫起來。
“你們看!”
第80章 黑熊祭 她是最善良的寡婦。
幽暗空洞的竹林里,風聲呼嘯,吹得衙差們手上火把幾乎熄滅。
季窈等人循聲望去,漆黑的夜色中,一團白霧正若隱若現,有自己的意識似的,在竹林入口處隨風飄動。
接著,那濃霧逐漸幻化成一個人形,季窈淚眼婆娑,忍不住伸手又揉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人形。
“子意?”
白色霧團霎時間已經成形,遲子意慘白且模糊的面容出現在季窈面前。
因著他尸體已經被黑熊啃得面目全非,游靈狀態下面容也不甚清晰,季窈緩緩起身,朝游靈走過去。
“子意、是子意的游靈。”
她越靠近,游靈就越后退,京墨把她拉住,她方想起這些游靈多多少少對自己都帶著懼意。
子意的爹娘雖能窺得白霧一二,卻看不清真容,只跪在地上朝少女目光方向哭喊,一邊問到底是誰殺了他,一邊不停訴說著不舍與思念。
季窈三人是能看見子意面容的,一時間情難自持,皆是低頭不語。極度悲傷的場面下,少女卻突然發現游靈開始動了。
“京墨,你看。”
游靈轉身朝竹林出口而去,期間不時停頓回頭,像是要帶他們去往何處一般。季窈趕緊抓住南星的手跟上,三人手持火把,剛走出竹林又進樹林。
眼看游靈繼續往前,京墨拉住南星和季窈道,“再走就是戲獸班營地,里面什么情況未知,不可貿進。”
“可子意的游靈往里面去,一定是有什么想告訴有我們,不跟去的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懷著先前對杜仲和子意的愧疚,南星主動站起身道,“我先跟去看看,確認安全再來叫你們。”
說完,少年持劍跟上去。季窈二人在樹林里細聽,還好一直沒有傳來打斗的聲音,里面就連一盞燭火也瞧不見。
就在這時,兩人頭頂傳來一陣展翅的撲簌聲,抬眼看去,一個粉色巨影緩緩降落,站到季窈肩上。
“珍哥兒你怎么來了?”
“來了、來了。”它愣頭愣腦,只知道重復季窈的話,兩人不再理會,轉頭又繼續看著營地。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南星折返回來,帶著京墨和少女往金十三娘所在的帳篷來。
“人都走光了,沒看見金十三娘,連籠子里老虎、黑熊、黑豹和蟒蛇一類的猛禽都不見了,只有猴子和鸚鵡還關著。”走進帳篷,京墨點燃桌上蠟燭同時在地上杵滅火把,南星抬手指向床邊道,“游靈就停在那里不走了。”
轉身看去,游靈在金十三娘的床邊不斷來回游走,期間偶爾停頓,作出下蹲的姿勢后,又繼續在三人面前飄蕩。
季窈知道他想傳達什么消息給她,便略將游靈驅趕至一旁,自己蹲下身將床單掀起,在金十三娘的床下面找出一個木箱子來。
“床下面泥地這么多灰塵,這箱子卻一塵不染。”
京墨接過箱子放在桌上,眸光閃動。
“這只能說明金十三娘很愛惜它,要么經常搬出來擦拭,要么就是經常會把它打開。”
木箱子上了鎖,三人在屋子里找一圈沒找著鑰匙,少女轉念一想,仇人的東西,以后又用不著還她,這么愛惜做甚?于是干脆拔劍,干脆利索將鎖斬斷,開了箱子。
“這是牌位?”
箱子里放著黑漆紅字的牌位,仔細一看,上書“金氏門中二郎之牌位”,一旁除了日期顯示,男人死于五年前以外,還留有“遺孀陸十三娘奉祀”的字樣。
南星沒怎么看明白,自言自語道,“陸十三娘是誰?她不是姓金嗎?”
“或許是夫君死后便對外改了夫姓,以表思念。”京墨接過牌位細看,眼中也是疑惑不已,“原來她也是個寡婦。”
這個“也”字聽得季窈咳嗽一聲,低下頭在箱子里繼續翻找,“我跟他說可不一樣,我一不以虐待動物為營生,二也沒那么壞。”
她自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寡婦。
接著季窈又從箱子里找出一本手記,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看得季窈眼花。可她看完前三段后,表情逐漸變得嚴肅,翻書的速度也快起來。
“怎么了?”
季窈翻到其中一頁,將手記遞給面前兩個郎君,“你們看,這就是她虐待黑熊的原因。”
僅兩個巴掌大小的手記上,每一頁都寫滿了金十三娘她對亡故夫君的思念,以及對黑熊的憎恨。札記每次更新,必定是以她又用何等殘忍的手段殺害了一只黑熊為開頭,反復描述著“若不是當年他們兩人在山上抓動物下山調教表演的時候,她的夫君被黑熊殺死,她現在一定是這世間最幸福的女人”云云。
手記的最后,寫著她今年已經掙夠了讓整個戲班子活下去的錢,所以那只被她抓來的第四只黑熊也即將死在她手里,完成它作為祭品,只為祭奠她亡夫在天之靈的使命。
“昔往冬寒蟬,均落于枝下,惟夫君玉面仍歷歷在目。霜雪相見之日,白雪蓋頭之時,當以一切罪惡之源頭為祭,換爾安睡。”
看到這里,季窈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沒想到她會把亡夫的死怪罪在這些動物身上。真是太殘忍了。”
“這是什么?”京墨從箱子里掏出幾個瓷瓶,打開其中一個,香氣撲鼻,卻不料站在季窈肩上的鸚鵡好像突然著了魔似的,在少女肩頭撲騰不止,接著展翅飛起來,吱哇亂叫著在三人頭上不停打轉,像是被誰用提線控制住一樣。
季窈看著它的模樣有些害怕,不自覺往南星身邊靠,哪知手剛碰到南星,珍哥兒一個俯沖就立刻朝著南星沖過來,一邊不停地朝他扇動翅膀,一邊用爪子和嘴不停攻擊他。
“哎呀你這是做甚?還不停下!”
京墨隨手拿起桌上果盤里一顆核桃做暗器朝珍哥腦袋打去,正中鸚鵡側腦門,跌落到南星懷里。隨后郎君冷面冷語,明白過來。
“看來,金十三娘就是在用瓷瓶里的藥控制這些動物傷人。”
藥物控制,加上蜂蜜,遲子意一個小孩,如何逃得過黑熊利爪?
“太過分了!這是真不把自己當人了,也不怕死了下地獄,被百倍千倍報復回來嗎?”
將瓷瓶塞住,京墨目光鑿鑿,又開始環視起整間屋子來。
“說不定,當初子意就是因為發現了這些東西才被滅口的。他如今帶我們來這里,肯定不單單只是為讓我們找到這些,應該還有其他的線索……對了,”他目光下落,又開始翻看金十三娘的手記,“這上面說金十三娘亡夫的忌日在冬季,她一定會帶著那只黑熊去到她手記中所寫的地點,將黑熊殺死以祭奠她的亡夫,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將她抓住。”
一目十行,他飛快地查閱著整本手記,尋找一個日期。
“有了,冬月初八。”
那不就是三天之后?
季窈接過手記,眉頭仍皺緊,“可是,我們怎么知道她會在哪里殺黑熊祭奠亡夫呢?”
想起手記末尾那句話,京墨思緒飄遠。
昔往冬寒蟬,均落于枝下……
微弱燭火中,京墨轉過來看向季窈和南星,目光澄澈,“可有哪座山叫枝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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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李捕頭站起來,滿意地看著面前由三人從營地里帶回來的木箱子,略回憶道,“龍都往北不到三十里就有一座山叫枝下山,傳說是因為資源豐沛,每逢夏秋那山上結的果子都會壓滿枝頭,紛紛掛到樹枝下面,摘都摘不完,是以得名枝下山。”
“那就對了,金十三娘必定帶著那些被她控制住的猛獸往枝下山去,等到三天之后祭奠她的亡夫。如果我沒猜錯,她每年選擇冬天來到龍都表演,也是為了方便她于亡夫忌日到山上祭奠。”
如今一切謎底解開,就只剩下如何抓人這一個難題。
李捕頭抓耳撓腮,面露難色,“這我可有些為難了。官府人手就這么些,大冷的天跋山涉水三、四十里上山抓人不說,面對的還是那些隨時會發狂的山林野獸,我這……”
……這無非要冒著巨大風險,一不留神就會命喪枝下山。
南星低頭,開始思考各種應對辦法,“火攻如何?”
“放火容易燒山,山下那些個百姓可怎么過冬啊。”
“那放箭?我們布下長箭陣,干脆全部殺了?”
李捕頭搖頭,表示愛莫能助,“這種時候,找的又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逃犯,我就是想找這么多弓箭手來,知府大人也不會批準的。早前你們當著他的面將你們的人帶走,他就已經覺得臉上無光,加上他娘親也對你們頗有微詞……”
“啊?他娘關我們何事?”
南星手肘輕碰季窈,瞟了她一眼,“你忘了,就是那個被你打了一耳光的肖夫人。”
是她?季窈這才想起,先前來南風館指名道姓要南星伺候,而后親他臉頰未遂怒摔酒瓶的那位夫人,確實曾提起過自己兒子是知府,說是不會放過他們,沒想到在這種時候聽到她的名字。
“真是晦氣。”
在這些為官者眼中,云意、子意也好,蟬衣、京墨也好,不過是碩大的龍都城中微不足道一市井鄉民,死不足惜的。要替他們伸冤翻案都困難異常,更何況是要為捉拿殺他們的罪犯歸案,就動用軍隊里弓箭手這樣大的陣仗?
噼啪的篝火快要熄滅,卻點燃季窈眼中斗志。少女目光看向深不見底的樹林幽暗處,一雙綠色的眼睛悠然出現在她腦海。
正在大家垂頭喪氣之時,卻見季窈從篝火旁猛然起身,手上打一個響指,“我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