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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避子藥 “你不想懷我的孩子?”……

    被南星抱回房間躺上床榻,季窈的意識幾乎已經要飛出九霄云外。可夜色朦朧,南星俊俏的眉眼近在咫尺,她忍不住伸手蹭上他的眉尾,指腹掃過睫毛,覺得有趣極了。

    “窈兒。”

    被他低沉嗓音喚回神志,她紅著臉莫名笑了,接著伸出雙臂將少年圈在懷里,舒服得直嘆氣,“你好暖和呀。”

    雙臂觸及少年肌膚,的確帶著涼意,像是一只冷血動物環繞在他脖頸,越纏越緊。手背探向少女額頭,亦是一片冰涼,他不禁有些擔心,“可有覺著哪里不舒服?”

    別是喝酒的時候被風撲了,寒氣入體。

    季窈被他東一下西一下碰得有些癢,嘻嘻笑來,主動仰起頭湊上去,“這里。”

    唇瓣貼上來的瞬間,雄黃酒泠冽的氣味隨之而來。喝了酒的季窈前所未有的主動,唇齒相撞的同時,四肢也像蛇一樣將他緊緊纏住。她身量輕盈,哪怕面口袋一樣將全身重量加身,對于南星而言也不過爾爾。

    他被面前熱情點燃,火焰一點點將空氣都燃燒殆盡。大口喘息之下,帶來令人窒息的沉醉。此刻房中沒有點燭,月色如水,灑在帳幔里那道堅實的背影上,輕輕劃過每一處,必留下不可磨滅的聲響。還沒等南星將那件才剛置辦的新衣裙被推至半際,一只下探的纖纖素手突然捉住了他,令他登時頓在當場,動彈不得。

    “窈兒,你……”

    他稍稍直起身來,借著月色看她臉色通紅。釵環來不及摘,還在少女頭上丁玲作響。往日她總是一動不動,只等著屬于他的溫暖一點點將自己覆蓋。慣常的、包容的,令人沉迷。

    今日她卻主動起來,飽滿剔透的唇瓣只微微張開,南星已經為之一顫。

    “讓我嘗嘗。”

    這太難了。澀口、無味,強行占據,貫穿唇齒。

    少女香腮含粉,鼓脹圓圓,任由窗外冷白色的月光打在她嫵媚的臉上。接著那道光線氤氳滿室,連帶幾聲低沉隱忍的悶哼響起,骨節分明的大掌忍不住穿過面前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發絲,發尾被風吹起,晃動不止的同時,南星的腦海終于天旋地轉起來。

    “咳咳咳……”

    沒來得及躲開,她此刻自覺狼狽,鬢發、嘴角皆是沾著月光,皎白一片。

    “窈兒……”

    對于自己的失控,他有些慌亂,絹帕還沒擦到她鬢角漬跡,香唇已經又覆上來。魅惑輕語有時無需多言,只喉頭輕喚出聲,面前人就已經神魂俱失。

    “該你了。”

    那衣裙是青色的,月下荷塘,稍有遜色,江南水鄉,不過如此,群鴨游過泛起陣陣漣漪,若低頭埋進一池春水,瀕死的窒息感就會像潮水一般洶涌而勢不可擋。可蓮花又是嬌艷的,粉嫩飽滿,嬌艷純粹。她試圖抵擋卻最終失敗,眼前盡是一室春華之色,羞澀與窘迫都漸漸感覺不到了。

    窗幾上,渠映一道“人”字形剪影,微風吹拂之間這道剪影飄飄忽忽,幾乎快要被揉碎,少女頭上珠釵最終還是一一落下,掉在地上發出丁零脆響。若仔細聽來,又發現不止這幾聲脆響,其中到底夾雜了多少動靜,多少欲念,扯不出也分不清。

    不出所料,時辰已經來到后半夜。季窈眼前一片濃霧,氤氳在她濃密的睫毛上散不開。少女無力地張著嘴,努力調節氣息,同時忍不住開口催他。

    “就一會兒了,好不好?”

    可滾燙鼻息貼近,旋繞進她耳朵里,他的聲音又沙又啞。

    “一會兒可好不了,這是你自找的……”

    她哪里知道自己方才喝多了在做些什么啊!回過神來,方才那酒的味道確實奇怪,可他們口口聲聲說著黃酒,她從未喝過,也就未曾起疑。

    難道自己喝不醉的能力就此消失?

    南星看她分神,以為是自己不夠賣力,好勝心一上來,直叫人有些吃不消。

    “你沒有在想我,你在想誰?杜仲嗎?”

    “你胡說什么……”

    她沒有否認,為什么?不直接否認就是他猜中了嗎?

    “窈兒,告訴我你在想我。”

    冷風呼嘯,紗帳翻飛。季窈被掇弄得時間長了,有些脫水,伸手胡亂往外抓時不小心攥住床幔往下用力一拉,只聽得“撕拉”一聲,冷風即刻倒灌進來,凍得季窈連毛孔都跟著縮緊。

    南星渾身燥熱,被冷風夾得倒吸一口涼氣,后脊背瞬間繃直,整個人頓在當場,片刻后終于冷靜下來。

    極致的,令人魂魄幾乎消散的一夜。

    太美了。

    他抓起少女下顎,夜色中與她四目相對,又重復一遍,“告訴我你在想我。”

    纏綿退卻,季窈口干舌燥,小舌不停在唇上輕舔,軟著嗓子抱怨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老是提起杜仲?”

    如果只有一次,那尚可算作錯覺,可他已經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錯覺,那就一定不是錯覺。

    “他對你來說是特別的,對嗎?”

    “對啊……特別討厭。”

    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不信。季窈嘆一口氣撐著身子坐起來,于月色中看著他,“到底是什么讓你起了疑心,你告訴我,我一定如實相告。”

    猶豫一閃而過,他決定珍惜這次坦白的機會。下一瞬,季窈脖子上銀項圈被面前人取下,放置在她手心。

    “這是他送你的?”

    啊?

    “當然不是。”

    “可七夕前夜,我分明看見你同他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戴著此物,之后你便一直將它,哪怕與我歡好之時也未曾取下,叫我怎能不多想?”

    原來他是因為這個。

    她終于長舒一口氣,無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桌子,“先給我拿杯水來,渴了。”

    咕嘟咕嘟喝完,她開始同南星將起之前她所得知的一切。她的失憶,損壞的萬蠱蠶衣,以及她脖子上銀項圈背后可能代表的意義。

    沒想到南星聽完以后,并未展顏,反而較方才更加失落。

    原來她真的不相信他。

    “為何不告訴我這些?”

    “你也沒問啊。”說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又開始直言直語,馬上接著說道,“再說,一切尚未下定論,也要等杜仲在苗疆找的那個得那捎信回來才曉得。”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你真是苗疆人,你打算如何做?離開我嗎?”

    “這……”

    這個問題她還從未想過。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先一步說出自己的決定,“我不會放你走的。”

    “那如果我真是苗疆人,那里有我的家人,你也是如此打算的?”

    少年深沉的目光落在季窈脖頸,那里尚布滿旖旎紅痕,像是在宣誓他的主權。

    “我會將你的家人都接過來妥善安置,你跟著我,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

    他強硬的態度反而讓季窈心里的愧疚感稍縱即逝。少女徑直起身,將外衫隨意披在肩頭,下榻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淡然道,“我以為,你起碼會問一問我的意見。”

    說完,南星正為她冷漠的語氣心頭慌亂,余光忽的瞥見她從一旁抽屜里拿出一個青紫色小瓷瓶,從里面倒出一枚紅豆大小的丸藥置于掌心,打算隨水吞服。少年即刻光著腳沖過去將丸藥奪下,心莫名狂跳起來。

    “這是什么,你在吃什么藥?”

    他身量雖高,氣勢上卻輸少女一大截。季窈略抬頭看向他,坦然的目光令他感到不安。

    “避子藥。”

    什么?這一瞬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避子藥?你為何要吃此藥?”

    還能為什么。

    季窈攤開手心,示意他將藥還給自己,“自然是不想生育。上次去迷望山莊沒帶,還好沒有懷孕……你快給我。”

    他將手背到身后,語氣更加小心翼翼,“你不想懷我的孩子?”

    什么他的孩子。管他誰的孩子,如果有,都只是她的孩子。

    “撇開表面上我仍在守喪不說,眼下我確實沒打算做娘親。自己照顧自己尚且不足,何來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照顧一個孩子。”

    這個說辭讓南星稍稍好受一些,可他仍將手背在身后,不打算將藥給她,“或許,等守喪期滿,你嫁給我,我們就可以……”

    “我說過的,我不想變成只會依靠別人的廢物。”見他不給,她也懶得再要,自己又從瓷瓶里倒了一顆出來,一仰頭就吃了下去。

    “就算再嫁,我也只會在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給她幸福的情況下,才會考慮生養。在此之前,與誰成親,是否成親,都毫無關系。”

    話音落,小狗已經肉眼可見的傷心起來了。

    季窈察覺到自己這些話說得太重,趕緊走到他近前,伸手捧住他的臉道,“別多想了,銀項圈的誤會既解,苗疆那邊是何情況誰也無從知曉,萬一我就是被家里人拋棄的,自然也不會選擇回去……就算要回去,我也一定帶你一起回。總之,我不會丟下你,好嗎?”

    “丟下”這個詞用得太重,宛若一記猛拳砸進少年心里。南星眼眶猩紅,像是剛被人撿走的流浪狗一樣,伸手摟過她將之緊緊擁入懷中,淚水落在少女后肩,滾燙攝人。

    她剛想出聲安慰,下一瞬卻雙腳離地,被他整個扛在肩上。

    后背再次靠上軟枕,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已經到跟前。這一次她被牢牢按住,左右上下皆動彈不得,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剛退卻的水汽再次漫上來,溫潤的空氣將她包圍,接著他語帶哭腔,憤憤不平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再來一次。”

    第62章 戲獸班 “就是說出來讓你高興的。”……

    翌日,天色微晴,

    京墨來敲門的時候,季窈還靠在南星的肩頭睡得很沉。睜眼瞧見身側白面玉潤的俊俏少年,她尚有一絲晃神。

    “掌柜,”京墨叩門的聲音又響起,“大家都起了,楚娘子給大家做了早膳,你可要一起吃?”

    “要。”

    她將手伸出被窩,想去夠架子上的衣服,奈何南星橫在當中,她手又不夠長。正將身子探得更出來一些時,南星被她弄醒,揉揉睡眼將衣裳遞給她。

    聽見里頭動靜,京墨余光掃過橋對岸南星的屋子,忽的開口輕聲問道;“掌柜,南星同你在一起嗎?”

    這……

    突然其來的問題讓季窈登時頓住,南星也停下給她穿衣的手,眼含期待地看著她。

    少女緊張,伸出舌頭舔了舔唇,又慢慢穿戴起來。

    “在呢。”

    不輕不重的一聲回應,宛若一顆定心丸落進少年心里。他低頭莞爾,臉上逐漸笑開了花。

    門外,溫潤郎君垂目,眉宇間略帶深意眨了眨眼,隨后抬起頭答道,“好,那等你們二人一起出來用早膳,我讓三七先去外頭雇兩輛馬車。”

    “好。”

    門外腳步聲漸行漸遠,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南星知道京墨走遠,立刻停下穿衣服的手,轉過身去一把將季窈抱住,唇瓣湊上去“吧唧”就是一口,聲音響亮。

    她不知道這些男人們嘴里哪這么多口水,抬起衣袖擦凈,臉上帶著對他的嫌棄,“全是口水。”

    “這在野獸猛禽的世界里,是一種標志——代表著窈兒是我的人。”

    “忒惡心了些。”

    他像個孩童一般只是傻笑,隨后突然安靜下來,正色道:“我很高興。”

    季窈知道他在高興什么。

    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少女笑得嬌媚,“就是說出來讓你高興的。”

    她知道自己昨夜傷了他的心,雖然在難聽的真話與動聽的謊言之間她選了前者,但是該哄還是要哄的。

    用過早膳,南風館一行人分兩輛馬車出發去往南城門外看蹀馬。南星拉著季窈不準她先上,直到看見杜仲上了其中一輛馬車,他才趕緊拉著少女坐上另一輛。

    往日習慣賴床,她幾乎很少見到辰時的龍都城,掀簾望去,目光所及,覺得有趣。

    簋街上許多面食鋪子都是通宵達旦,買賣所謂“朝食”不停歇。只因太平盛世,夜間公務值守亦或是夜里私下做活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通宵玩樂之人,同街邊賣雜碎湯的、蒸包子的、烙鍋盔的的都在同一條街,三三兩兩擠在一張桌上,大冬天里也能吃得汗流浹背。

    那些從浴堂里搓完澡出來的人,臨了邁出大門還不忘喝一碗面湯,更甚者管那些賣養生湯藥的人買一丸提氣養元的丸藥,講究的就是一個同吃同補。

    一路從南城門出來,馬車兩邊路人驟然減少,只有一兩個挑著擔子進城里賣貨的老漢從街邊走過,被馬車遠遠甩在后頭。

    穿過幾片已經有些荒蕪的樹林,視野陡然開闊起來,她瞧著不遠處一座巨大的五彩色高頂帳篷越來越近,便知道他們到了。

    商陸掀開簾子,同樣瞧見不遠處帳篷頂了,剛打算開口喊另一輛馬車里的季窈,自己所在的馬車突然一個急停,他閃避不及,腦袋撞在木框上,發出“咚”的一聲。

    原來兩個身著黑衣、腰系紅繩的壯漢上前攔住馬車,示意他們停下。

    “馬車不能進去,仙客請就在此下車,改為步行。”

    僅一道木門之隔,季窈已經能聽見里面喧鬧的聲音。眾人邁步進來,只見巨大的主帳篷外,還有不少紅色的小帳篷。雜耍藝人五彩斑斕,馴獸人則是一身灰衣白裳,不斷從小帳篷里面鉆出來,看來那是他們的住處。

    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臉上皆帶著面具。狐貍、猴子、白兔、黑熊,形態各異。

    不遠處空地外還架著柴堆,稍稍湊近,尚有余溫。季窈最遠處無數油紙厚絨布下,露出四方鐵籠一隅,看上去像是豹子或者老虎一類猛獸的尾巴微微從籠子邊緣露出,似乎是伴隨呼吸聲緩緩抖動。

    來到主帳篷門口,干草和野獸糞便的氣味撲面而來,地上繡各類動物踩蹺表演的地毯已經陳舊褪色。商陸將手里八張布藝小票交給門口濃妝艷抹的花娘,后者略清點人數,粲然一笑,將門簾掀開。

    “迎仙客進門。”

    少女跟在南星身后走進去,視線轉暗,除支撐帳篷的十六根巨大木樁上各懸掛燭盞外,唯一的光源便來自頭頂類似天窗的圓形孔洞。

    孔洞漏下的光正好打在巨大的圓形表演臺之上,場外作為呈半圓形長條,環繞表演臺里三層外三層鋪開,足有數十排。

    頭戴喜鵲面具的男人領著他們到中間,離表演臺約四五排距離的位置坐下。還沒等她看清身邊人是否都已入座,木樁上所有燈盞突然一一熄滅。如雷的歡呼聲中,帶戰馬面具的男人將一只巨大的火盆推至表演臺正中,場內一下子亮堂不少。

    他身后跟著一個同樣帶馬面具的綰發女人,臉側耳垂上兩顆淡紫色南海珍珠璀璨奪目。她牽著兩匹高大的駿馬一同出場,向四面看客略行一禮后,兩指彎曲呈圓形置于口中吹響口哨,兩匹駿馬隨即聽令發出愉悅的嘶鳴,打個鼻響向兩側散開,隨即走上舞臺正中兩塊巨大的木板之上,開始表演。

    先前推火盆的男人在一旁打鼓,綰發女人則稍稍后退,站至兩匹駿馬中間開始吹走豎笛。

    聽見這美妙樂聲的同時,兩匹駿馬前肢伸長,后肢彎曲坐下,一低頭將地上兩只金酒杯銜于口中,接著抬起頭來,隨著鼓點節奏有規律一下下甩尾、點頭,不斷將杯中清酒灑出。

    打鼓的男人高聲唱和,“駿馬送風,酒祝吉祥!”

    說完,鼓點戛然而止,所有馬兒仰頭將杯中剩余酒湯一飲而盡,更加歡快地隨著笛聲表演起來。

    “好!”

    南星也是第一次看蹀馬表演,被兩只馬兒精準的節奏感震驚,跟著周圍看客止不住地叫好。

    一曲奏畢,綰發女子一個口哨將馬兒喚到身前,翻身上馬。接著馬兒開始繞場奔跑,女人則開始白表演獨站雙馬、馬上倒立等等高難度動作,加上駿馬身披錦繡、鬃束彩繩,奔跑起來最是好看,贏得看客掌聲不斷、喝彩不止。

    下一個節目散樂,七八個頭戴黑熊面具的人手持不同樂器進場,最后果然還跟著兩只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們頭戴氈帽,身穿紅色短甲,說不出的滑稽與憨厚,一只熊手里拿著镲,另一只則拿著沙錘。

    鼓點起,奏樂聲,這是一首來自安西的民謠。領頭人一邊唱歌一邊拍響手中手鼓,腳下還不忘隨鼓樂聲歡快起舞。

    身后兩只黑熊笨拙地打擦、搖晃沙錘,同時目光也呆呆地看向領頭人,盡量跟上他的節奏一同舞蹈起來。

    一片歡快的鼓掌叫好聲中,搖沙錘的黑熊約莫是走了神,沙錘一松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領頭人只回頭看來,身子舞蹈不停,手鼓聲不斷。站在身后的人立刻抬腿狠狠踢向黑熊,后者從鼻腔里發出類似哀嚎的聲音后,笨拙彎腰,摸索好一陣才將沙錘撿起。

    臺上看客絲毫沒有被這一點小插曲影響心情,仍聚精會神地觀看著表演,只有季窈看著那只黑熊呆笨的眼神,漸漸沒了興致。

    接下來空中雜耍、虎鉆火圈,好戲連臺。一個頭扎雙髻、身量看著至多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面上帶著鸚鵡面具走進來,她展開雙臂,肩上到手臂兩側各站了三只鸚鵡,帶口中哨聲響起,六只鸚鵡立刻朝著看客飛去,展翅的同時,在眾人頭頂擺出不同的造型。

    “仙客們今日臨門,吾等備感榮幸,吾這六只鸚鵡亦是如此,”說著她攤開手心,將六枚純白色的香囊展示給看臺上看客們,繼續道,“接下來它們會各自選擇一名仙客,將此物贈予他,仙客們若是想得到它們的青睞,可將身上閃亮的金銀珠釵略搖晃起來,好吸引它們的注意。”

    此言一出,看臺上諸人立刻取下身上金銀珠寶拿在手中搖晃,企圖吸引鸚鵡的注意。

    京墨低頭訕笑,俯身到少女耳邊輕聲道,“我倒是見過,有雜技藝人專門訓練聰慧的鸚鵡,以此計騙取看客手中財物。”

    原來如此,人還真是邪惡,竟利用動物斂財。

    季窈正癟嘴,對于此行的期待又少一分。

    趁眾人揮舞手中金玉,小姑娘趕緊以口哨聲將鸚鵡召回,一一將香囊掛在他們脖子上以后,又降將之放飛。

    眾人看著頭頂帶奇異香味的香囊,揮舞金玉的動作更加賣力,卻不料六只鸚鵡在帳篷內盤旋片刻,全部朝著季窈飛過去,落在她肩頭、手臂和膝蓋上。

    “啊?”

    這、這是做什么?她身上可什么值錢的物件都沒有!

    季窈趕緊捂住耳朵,生怕它們將自己耳朵上戴著的耳墜取走。

    這可是她從赫連塵那個地窖里拿出來的上好翠玉,當時給她打首師的師傅說了,拇指大小的一塊翠玉就值五百兩呢!

    “我沒錢,你們找別人去。去、去。”

    季窈晃動胳膊、大腿,鸚鵡們卻紋絲不動,在眾人瞠目結舌的注視之下,它們挨個低頭,將身上香囊的繩子叼在嘴里,略以埋首將之取下,便落入季窈懷中。

    第63章 出手 人類的惡意遠遠大于動物。

    鸚鵡就這樣把所有的香囊都給了季窈,訓練這些鸚鵡的小姑娘也是第一次見,怔愣當場,直到季窈面帶歉意站起來,捧著香囊主動上前歸還,她才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也許是我今天這身衣裳太顯眼了。”

    面對季窈道歉,小姑娘一言不發,面具下亦是瞧不見此刻表情,只伸手接過香囊,宣布節目結束。

    退場之時,季窈分明瞧見,那小姑娘伸手不停去拔那些鸚鵡身上尾羽、胸毛,扯得它們驚飛不止,但剛一落下又立刻被小姑娘抓住,掐住脖子懸于空中搖晃。

    “他們太過分了!不過是些小動物,哪有這樣對它們的?”

    南星見她情緒不高,伸手攬過將她帶到帳篷外透氣。 “你不想看見那些鳥獸?”

    抬頭四望,不遠處深林中已經沒有鳥雀的叫聲,但只要等到春來,這里必定又是鳥獸的極樂地。季窈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夜照和野狼的叫聲,那么有生氣,“他們不該被人關起來用于觀賞、玩樂,而是該在深林里享受屬于他們的四季和朝夕才對。”

    方才黑熊和鸚鵡被教訓的場景,南星自然也瞧見,他湊上前去,亦是點頭,“你不想看,我就不看了。”

    “不過這場戲好歹花了商陸這么多銀子,我們就算不給這戲班面子,也要對得起商陸花的錢啊。”

    這時候三七掀開簾子走出來,小心翼翼道:“就剩最后一個節目了,掌柜要看嗎?”

    “看,花了錢干嘛不看。”三人剛重新進來坐下,就聽到甬道里敲鑼的聲音。循聲望去,竟然是四只身量未足,毛發都沒完全長齊的小猴子。

    接著又是四只大猴子緊跟其后,敲鑼打鼓的走出來。它們顯然要比黑熊更精通樂理,吹奏和敲擊更加拿手,只是它們似乎吹不出喜悲,體會不了樂聲帶來的情感,所以吹出來的曲子聽上去十分詭異。

    戴猴子面具的強壯男人最后出場,手中揮舞皮鞭,讓他們在指定位置前站好。

    兩只母猴站在最前,見皮鞭揮舞不停,主動將面前兩根高蹺拿起來穿戴,接著晃晃悠悠起身,站上面前早已準備好的獨木橋。

    到這時候,季窈才發現,這不是個樂器演奏節目,而是動物雜耍。

    她下意識攥緊衣袍,看著面前母猴腳踩高蹺一步步朝獨木橋對岸走去,每行一步都令她心驚膽顫。第一只母猴不負眾望,緩慢但成功過橋,跳下橋面的瞬間,她立刻抱起高大男子腳邊聚寶盆,朝看客們要賞錢。

    一枚枚銅板落入聚寶盆,發出脆生生的響動。它吱吱呀呀幾聲像是感謝,一舉一動,皆帶著令人心疼的熟練。

    輪到第二只母猴上橋時,季窈幾乎不忍再看,她帶著心中難以言表的難過背過臉去,將面容隱在黑暗里。卻不想這時,周遭人突然傳來一陣驚呼聲,她慌張回頭,正好瞧見母猴一腳踩空,從兩人高的獨木橋上重重摔落下來,脊背砸在冰冷臺子上,疼得它吱哇亂叫。

    高大男子此時非但沒有上前救助,反而喘著粗氣邁步上前,揮舞手中皮鞭一下下打在母猴身上的同時,嘴里還叫罵不斷。

    “畜生!沒用的東西!快起來重新走!”

    抽打之下,人尚且知道生氣反抗,更何況動物?可少女卻瞧著那母猴躺在地上只知道吼叫,卻躲都不躲。身邊其他猴子也只是被嚇得上躥下跳,沒有離開。

    只有一只小猴,看上去大概是母猴所生,見娘親被打立刻扔掉手上銅鑼朝男子撲過去,企圖阻止他繼續揮鞭。可大猴子尚且打不過那男人,更何況小猴?

    男子一把抓起小猴脖頸處軟肉將之從自己身上提起來,一把扔出去三丈遠。小猴摔在沒有鋪地毯的沙地之上,軟成一團沒了聲音。

    季窈再也忍耐不住,飛身躍起,從看臺上跳下來,一貓腰將男子皮鞭抓住,怒氣沖沖地看向他,“住手!你這樣會把它打死的!”

    面對突然沖上臺的少女,男子不以為然,語帶輕蔑,“打死了又怎樣?左不過一只蠢笨的畜生。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給我滾!”

    他用力拉扯,卻發現皮鞭在季窈手中紋絲不動。察覺到她有幾分功夫,男子手臂青筋暴起,松開皮鞭,伸手將自己腰間另一根更粗的鐵鞭抽出來,朝季窈打過去。

    南星與蟬衣見狀立刻飛身下去,拔劍出鞘,將揮動的鐵鞭擋住,接著三人便在看臺之上打了起來。

    兩個少年身手皆不凡,尋常毛賊接個兩三招便能將其制住。可面前男子身高至少八尺開外,手臂壯如樹狀,氣力極大。加上鐵鞭非一般兵器,冷硬之中又帶著獨特的柔韌,稍不留神就會貼上面來,將南星打傷。三人纏斗一陣,竟有些難分勝負。

    看臺上的看客們見狀一時騷動,引方才門邊兩個戴喜鵲面具的男人沖上前來,拔刀就朝少女后脖頸砍過來。杜仲與京墨即刻出手,一劍捅穿兩人胸口,鮮血濺上他們潔凈的衣袍。

    “啊啊啊!殺人了!”

    看臺徹底騷亂,男女老少一時間抱頭鼠竄,紛紛往門口逃離。

    季窈蹲下身,將母猴抱起來躲到一邊觀戰。混亂之中她瞧見不遠處那只小猴子已經許久沒有動彈,擔心它死了,又趕緊挪移過去。

    只輕輕抓起小猴一只手,便能摸到它全身骨頭盡碎,此刻已經沒了氣息。少女眼淚止不住地滾落,同時緊緊抱住母猴,替它按住傷口。哽咽之中,她目光落到南星和蟬衣面前,那個壯碩的背影身上,深色陡然轉冷,只剩下極寒的漠視。

    南星正與那男人打得難舍難分,汗珠隨招數施展之間不斷從額間滑落。就在兩人身形分開的一瞬間,一條皮鞭從中穿過,打著圈將男子手中鐵鞭層層纏繞。接著季窈手臂發力,帶動皮鞭往后拉,蟬衣見狀立刻攻他持鞭的手,劍刃劃破肌膚帶來極致痛感,接著他面露痛苦,松開了手。

    鐵鞭落入季窈手中,被她扔在一旁,少女看準他吃痛的瞬間,“啪啪”兩下,揮動皮鞭打在他面具上。

    猴子面具應聲斷裂兩半掉落在地,男人兇神惡煞的面龐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季窈還不解氣,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男人臉上,他哀嚎一聲,突然失去了反抗能力,捂著眼睛緩緩下蹲,沒了聲音。

    “滴答”、“滴答”,鮮血從他面頰滑落時又好似帶上其他液體,眾人走近才看清,季窈那一鞭將他右眼打爆,此刻正血流如注。暴怒之下,他獨剩一只眼死死盯住季窈,突然起身朝少女撲過來。南星和蟬衣刺來的劍也被他抓在手里,用力一掰,斷成兩截。

    這時眾人見他已經完全陷入狂烈暴怒,趕緊拉著季窈躲開,慌亂之中季窈眼神向表演臺旁邊看去,正尋找受傷母猴,余光卻瞧見一個半大的孩童抱起母猴正準備往外跑。

    他從男子身邊跑過,立刻引起他的注意,狂躁之下竟然將手伸向孩童,伸長雙臂將之高高舉起,打算像方才摔死小猴一樣將孩童扔出去。

    “不要!”

    季窈扔掉皮鞭,飛身撲過去,欲伸手去接。杜仲掏出錢袋里兩枚碎銀,看準男子手腕即刻“咻”、“咻”兩聲將碎銀當作暗器打過來。他手腕吃痛,雙臂一軟,孩童滾落的同時被季窈伸手接住,兩人滾落下來時又剛好被撲過來的南星接住。三人在表演臺上翻滾兩圈,停了下來。

    回過神,季窈趕緊將懷中孩童上下檢查一遍,確認他身上完好無損才松一口氣,怒斥道:“哪兒來的你?不要命了!”

    孩童自季窈懷中抬頭,并不是想象中怯生生的模樣,反而帶著明亮的眼神,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崇拜,“姐姐好身手!”

    這孩子!

    南星攙扶兩人站起來,杜仲和京墨已經將瞎眼男子制服,大家收劍回鞘,正欲離開時,大門外簾子后頭突然傳來一個空靈的女聲,

    “少俠留步。”

    數十個帶著不同面具的人從甬道及其他門魚貫而入,接著簾子掀開,一妙齡女娘款步從大門口走進,在眾人沉默地注視之下走上表演臺,來帶季窈面前站定。

    那女娘身材曼妙、攢簪戴玉,說不出的雍容華貴,但這都不及她臉上戴的面具吸引人。

    那是一張金雕面具。面具通體灑金,鳥羽栩栩如生,正中鼻尖剛好露出尖尖鳥喙,鬢發兩側紅繩點綴,顯得鬼魅而神秘。她看清季窈瑰麗面容,眼神微瞇,接著朱唇輕啟,緩緩問來,“各位大鬧我蹀馬戲班,殺我門徒,毀我生意,就準備這樣一走了之嗎?”

    “松開他。”

    頭戴金雕面具的女人語速緩慢,說話同時頭微微偏向一側,顯得傲慢而冷漠。

    京墨和杜仲聞言松開瞎眼男人,看著他略帶狼狽,一瘸一拐的走到女人身后。

    楚緒上前兩步,站到季窈和杜仲身后輕聲道:“聽聞蹀馬戲班背后的班主叫金十三娘,頭戴金雕面具。”

    看來就是面前這位。

    第64章 遲子意 新朋友。

    季窈剛想開口,被京墨攔住,郎君溫潤笑來,這笑意卻未達眼底,“金十三娘有禮。蹀馬戲班遠近聞名,我們也只是慕名而來,絕沒有帶上任何惡意。只怪舍妹平日里自己也豢養不少鳥雀小獸,見你們的人任意鞭打捧摔小猴確實心有不忍,看臺上許多小娘子和孩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驚嚇,是以才出手相救。給貴戲班造成損失,我們會一力承擔。不過——”

    他收斂眼中笑意,站直腰身,調轉話鋒,“——十三娘兩名手下,方才持刀從舍妹身后攻來,明顯帶著殺意,我與朋友出手也是情理之中,此事我認為我們并無過錯。”

    金十三娘帶著面具又將頭歪向另一邊,露出的細長雙眸里盛滿玩味,“哦?龍都城里如今連殺人罪都可以逃脫了嗎?”

    越過金十三娘肩頭,季窈瞧見她身后徒眾陸陸續續都走進來,攙扶起方才被杜仲和京墨用劍刺穿的兩人往外走。他們捂著右胸口,明顯還活著。

    “人又沒死,我們哪里犯殺人罪了?”

    “意圖殺人,下手實施也是遲早的事。再說我這些門徒馴獸的本事天下無雙,每一個都是經過千挑萬選出來,跟著我四處討生活。你們傷了他們三個,日后我這生意還怎么做?”

    聽那意思,還要他們多賠點錢唄。

    看著她身后三名傷員陸續被帶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母猴和不遠處小猴的尸身卻無人理睬,季窈氣不打一處來,“不做就不做,你們虐待獸禽鳥雀,剝奪它們的自由,將它們作為你賺錢的工具不說,還如此苛責虐待它們,又是哪門子道理?你的門徒只是傷了胳膊瞎了眼,這些動物沒的都是命啊!”

    金十三娘彎下腰,將地上一簇掉落的猴毛撿起,置于掌中只輕輕一吹,毛發隨風飄落表演臺中心火盆里,瞬間就被火吞噬殆盡。她嘴角勾笑,眼神里帶著輕蔑。

    “畜生野性難馴,馴化起來十分費力。稍不留意就會被它們所傷,傷者有時不到兩日就會因為渴水發瘋而死,難道就不算是命了?我馴服一只畜生,也許就少一個死在它們爪牙下的冤魂,難道不算是救死扶傷?總之你們今日到我蹀馬戲班鬧事傷人,此事千真萬確,今日你們誰都別想走!”

    “你強詞奪理!分明就是你們的人先動手的!”

    面具下的女人退后幾步,與身后人站到一起,與對面季窈身后南風館諸人形成兩邊站隊,氣氛一瞬間凝重起來。

    卻不想方才被季窈救下的孩童主動站出來,吸了吸鼻子,一副毫無畏懼的模樣,抬頭對金十三娘道,“我可以證明,就是瞎眼叔叔先對綠衣裳小娘子姐姐動的手,不光我瞧見了,那幾個人也瞧見了。”

    他伸手朝看臺一指,眾人才發現還有好幾個看客沒來得及逃出去,此刻正瑟縮在座椅下方瑟瑟發抖。被小童用手指住,怯懦的大人們紛紛搖頭,從座位底下鉆出來連滾打爬地離開。

    那小童收回手,眼神里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傲氣,“他們肯定會把這件事到處說的,到時候到底誰先動手,自見分曉。”

    七八歲的小童還知道咬文嚼字,季窈扯了扯嘴角,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孩子。

    見金十三娘臉色冷漠,京墨主動上前道:“十三娘帶戲班不遠千里而來,為我們這點小事鬧到官府著實沒有必要,更何況若此時鬧大,對十三娘的生意也有影響。所有賠償及傷藥我們會一并承擔。今日之事若城中出現風言風語,我們也會盡力解釋,還望大家各退一步,和氣生財。”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她就算再生氣,也不能將今日跑出去的看客全部抓回來割舌頭。金十三娘的眼神明顯帶著不甘,揮揮手示意身后人退下,“好,強龍不壓地頭蛇,今天的賬我記下了,不知各位公子家住何處,待我算好賬后,這賬單子要往何處送?”

    嘁,她就知道這個金十三娘眼里只有錢,“好說,我們在……”

    話沒說完,京墨一個犀利的眼神遞過來,阻止季窈繼續說下去,隨后他轉過臉來對金十三娘淡然開口道,“我今日留下算賬,一切都陪十三娘處理妥當之后再走,如何?”

    套話未遂,金十三娘眼里精光閃過,自面具下嗤笑一聲,不再應答,轉身準備從甬道離開。京墨側目伏在杜仲耳邊,說了句“離開時多注意些,別讓人跟蹤知曉我們的住處”,便跟著金十三娘一同朝甬道走去。

    今日之事有驚無險,算告一段落,小童被季窈拉住卻不肯挪步,目光落在地上那只受傷了的母猴身上,“姐姐,我可以把它帶走嗎?它好像很疼。”

    轉頭看去,母猴尚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身上鞭痕還在往外滲血,少女一把將之抱起來,朝甬道方向大喊,“金十三娘留步!”

    后者聞言轉身,雖頭戴面具,季窈也能看出她的不耐煩,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一步道,“猴子受傷了,我能把它帶走嗎?你放心,治好它我就帶它回來。”

    較方才理直氣壯相比,現在少女的口氣軟下來很多。奈何金十三娘臉上漠然未消,應答之間絲毫沒有猶豫。

    “不行,傷病死亡,自有我戲班子里的□□負責。”

    說完,她略向甬道里等候一旁的門徒示意,后者趕緊小跑過來在季窈懷里抱走了母猴。少女不甘心,又喊了一句。

    “那小猴的尸體我們可以帶出去埋了嗎?”

    這一次,沒人回應她,站在甬道里另一個帶面具的男人只默默上前幾步,彎腰將地上小猴尸體撿走。少女看著母猴消失在甬道里,低頭朝小童抱歉地癟嘴,跟在杜仲等人身后走出帳篷。

    等候馬車的間隙,季窈牽著小孩在門口四望,除戴面具的戲班子門徒外再無旁人,開口道:“小孩兒,你家人呢?”

    小童搖頭,孤身一人卻十分鎮定,“我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這里離城中可相差好幾十里地呢。

    “為何?家人不愿陪你來?這里的表演看一次可要二兩銀子,你爹娘都愿意給你嗎?”

    他嘿嘿一笑,雙手湊到季窈耳邊小聲道,“我沒花錢,每次瞧見有叔伯嬸嬸單獨走進來,我就跟在身后裝他們亂跑的小孩,我已經來看過好多次表演了。”

    想不到他還挺機靈。可一想到他也喜歡看戲獸表演,少女心里又升起一絲不解。

    “你不是挺心疼那些小猴子的嗎?如此殘忍的戲獸表演,為何還要一看再看?”

    “自然不是,”小童松開季窈的手,指著主帳篷后面那些被布覆蓋著的鐵籠道,“我是為看望它們,確認它們還活著才會來的。而且我還跟好幾只猴子都交了朋友,偷偷帶果子進來給它們吃呢。”

    真是個好孩子。

    少女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你叫什么名字?年歲幾何?”

    “遲子意,上月初八剛滿的八歲。”

    目光下落,季窈瞧見他衣衫破了,應該是方才抱住母猴在地上翻滾導致,便拉著他往外走。

    “我叫季窈,家住龍都南城簋街。我也喜歡動物,家里還養一只會學人說話的鳳頭鸚鵡,你可想去看看?”

    他似乎很知禮,眼里帶著好奇,看了看天色還是搖頭。季窈心里對他的喜歡又漲一分,又牽著他往馬車走,“無妨,不去看鸚鵡,也跟我回去縫補衣服。這樣子回去是要挨娘親責罵的。”

    因少了京墨,季窈所乘坐那輛馬車剛好可以將子意一并帶走,眾人這一趟沒有玩盡興,季窈又帶著他們去集市飽餐一頓,才回到南風館準備開張迎客。

    遲子意僅著里衣,站在季窈屋子里一邊逗弄珍哥兒學它叫,一邊好奇四處望去。

    “窈姐姐,你這里好生漂亮,來年入夏滿池荷花,一定美極了。”

    “是挺漂亮,”季窈低頭,好不容易將線穿進針眼,又開始琢磨起如何縫衣服來,嘴上有一句沒一句隨意答來,“就是夏夜里蚊子老是殺不完似的,在我耳邊嗡嗡嗡嗡響。除此以外,我倒也算十分滿意。”

    “這有何難?”遲子意端凳子在她面前坐好,認真道,“姐姐只需要在這池子里多養些青蛙就可以,青蛙吃蟲子可厲害。”

    “是嗎,你懂的倒不少。這衣服怎么這么難縫……哎喲!”

    她被針扎到指頭,縮回手趕緊含在嘴里。南星端著消食的熱茶進來,看了看她針下歪七八扭的走線,笑著把衣裳和針線都接過來。

    “扎著手了?”

    少女點頭,嘴里含著手指頭,看他低下頭熟練地縫起衣裳來。

    重新穿針引線,捏合破口處,從內里鎖邊,將冒毛邊的撕裂處藏起,再以流暢且精準的縫合速度不斷將針線從反面穿至正面,又從正面再穿回反面。

    最后打結,收線,一氣呵成。

    “你還會縫衣服?”

    少年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怔愣,隨即收斂神色,將衣裳遞給小童。

    “也是別人教我的。從前因為頑皮,經常無意間刮破衣裳,挨了不少打。”

    第65章 月信 他懷里好舒服。

    遲子意穿好衣服,戀戀不舍的從季窈房間走出來,一步三回頭道,“窈姐姐,我以后還能來找你和珍哥兒玩嗎?”

    “當然可以,”季窈說完,突然想起自己這南風館里男人的特殊性,又蹲下身笑笑,“不過我們晚上都很忙,沒空照顧你,你以后要來,就白天來。”

    三人走到前館,時近酉時,女客們已經陸續來到大堂坐下。一個模樣看著大概跟遲子意娘親差不多年歲的夫人拉著商陸,嬌笑著非要讓他給自己夾菜,季窈趕緊遮住遲子意眼睛,推著他往外走。

    “趕緊、趕緊,再晚點家人里該著急了。”

    南星在后頭竊笑不止,到門口牽住遲子意,示意季窈回去,“我送他回家,師娘你回去歇著。”

    “咦?”遲子意的目光在季窈和南星臉上掃幾個來回,突然發現了什么似的,“我叫窈姐姐,你叫師娘,那我的輩份豈不是在你上頭?”

    “臭小子!”南星嗙嘰一拳打在他腦門,拉著他往外走,“還知道占老子便宜,下次不準你來了。”

    “別啊,南星哥哥最好、最英明神武、風流瀟灑。”

    “小兔崽子。”

    他追著南星屁顛屁顛跑,季窈站在身后笑。

    臨打烊時分,京墨還沒回來,季窈站在門口左顧右盼,手里不停攪弄著手絹。這時好幾個百姓從南城門的方向,穿街而過,嘴里不停議論著什么,季窈從他們口中聽到“蹀馬”、“著火”的字樣,心里咯噔一下,趕緊上前詢問。

    “你們在說什么?城外蹀馬戲班怎么了?”

    身背背簍的老漢看樣子像是進山采藥而歸,背簍里裝滿草藥,還沾著泥土,“打京城那邊來的戲班子著火啦!老漢我從山腰上看著那火苗一簇一簇竄得老高,快要將帳篷都燒著了!里頭人花了好久的功夫才把火撲滅,一個個臉上面具熏得漆黑,且狼狽呢哈哈哈。”

    啊?戲班著火了?!難道京墨……

    身后頭,杜仲不知何時走出來,自然也聽見那老漢的話,劍眉微蹙道,“三七去接京墨還沒回來嗎?”

    少女滿臉恐慌地搖頭,抓著采藥老漢又問來,“那籠子里那些猛禽野獸呢?它們可有被波及?”

    “這我哪兒知道……”見南風館里眾人都圍上來,老漢有些心慌,甩開季窈的手帶著同伴走開。眾人看向南城門方向,遲遲沒有等來馬車,既然擔心京墨,不如還是去一趟。

    杜仲拉住季窈,示意她不要單獨行動,“回去拿劍。”

    眾人帶上佩劍,留下楚緒看店。商陸剛找來馬車,就聽見簋街外一陣馬蹄帶動車轱轆轉動的聲音隱隱傳來,接著三七掀開簾子,出現在馬車上。

    “京墨!”

    看著他從馬車上跳下來,周身上下完好無損,衣裳上連一絲煙灰都無,眾人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下。

    “你還好嗎?聽說戲班子著火了。”

    略整理衣衫走進館內,郎君難掩疲憊之色,臉上仍掛著令人心安的微笑,“著火的是看管動物那邊的帳篷,只是意外,我當時正和戲班子里管出入賬的人算錢銀,并未受波及。幸好那附近就有河,加上天氣寒冷,周圍森林也離得遠,火很快就撲了。”

    “那籠子里那些動物呢?”

    京墨低頭,看向少女的眼神帶著溫柔,“似乎有幾只趁亂撞開鐵籠跑出來的,都被抓回去了。其他動物都好好的,掌柜放心。”

    商陸見她臉色仍是凝重,上前安慰道,“他們這些人就算再罪大惡極,到底還是要靠這些動物來掙錢糊口,估摸著也是舍不得它們受傷的。掌柜不用太擔心了。”

    因為餓還有利用價值,所以不用擔心金十三娘會見死不救嗎?

    多么悲哀的現實。

    杜仲眼神從季窈臉上掃過,看上去像是有意岔開話題道,“如何,金十三娘讓你出了多少錢?”

    “三百兩。”

    比起錢銀,季窈心里仍惦記著那些動物,低聲嘀咕道,“今日辛苦你,明日我就去錢莊把銀子兌出來,讓人給他們送去。還好之前馬……唔……”

    “還是我去罷,”商陸捂住季窈的嘴,眼神瘋狂朝身后柜臺里正算賬的楚緒看去,主動道,“掌柜冒冒失失,萬一讓他們知道咱們的住處倒不好。我到時候稍稍喬裝,帶著銀子走遠些再叫人送去。”

    季窈這才知道自己差點說漏嘴。

    一樁事了,南星送完遲子意回來,南風館也打了烊。行至后舍,季窈房間的窗戶還亮著燭光,他推門進來,看見季窈還坐在爐火旁看書,身后珍哥兒站在架子上已經睡著。

    “送完那小子回來了?”

    “嗯,”少年關上門,緊靠季窈坐下,覺得手腳一下子就回暖,“窈兒在看什么?”

    湊近看來,她手里卷冊封皮上“苗疆風俗記要”六個略顯斑駁的大字,季窈隨手翻來,興致尚佳。

    “想著自己可能是苗疆人,就想知道那邊的人都如何生活。”

    晚些時候她洗漱沐浴完,原本只是打算隨便找個話本子看看,打發時間,順便等一等還沒回來的南星,卻不想從赫連塵那一堆蒙塵的書里瞧見這本簡要記錄苗疆人的書,坐下隨便翻來就到了現在這個時辰。

    “你看這里,”季窈指著書里某一行小拇指大小的字跡說道,“原來苗疆與神域五十年前曾為爭奪邊境十五座城池大戰一場。神域人雖擅蠱擅毒,苗疆護衛也算身強體壯,兵器上卻落后神域皇帝的軍隊一大截。直到傳說中被苗疆人世代奉為神明的委蛇出現在苗疆與神域的邊界,帶領苗疆人一路遇人殺人,遇鬼殺鬼,暢通無來到龍都城附近,才最終被當時神域的皇帝以身祭劍,重傷委蛇及其部下,才將苗疆人趕出神域,奪回包括龍都城在內的十二座城池。”

    “我知道,”南星接過書冊,繞過少女肩膀將她圈在懷里,再把書翻開,緩緩道,“從前偶爾得到機會進入皇宮時,我曾聽宮里掌事公公私下說起,當時的皇族赫連氏是唯一擁有斬蛇能力的部。幾百年來,神域與苗疆斗爭多年,一直都沒有結果,赫連家族帶領精英部隊將苗疆人趕出神域,奪回城池,天下百姓便擁護他們之中最年輕有為者做了皇帝。”

    赫連?

    少女在爐火的映照下轉頭,帶著疑惑看向南星,“可現在神域的皇帝不是姓南宮嗎?”

    炭火在爐子里噼啪作響,南星拿鐵釬子挑了挑,將爐火挑得更旺,“五十年前那一戰,耗盡了當時皇帝心頭血,他雖僥幸存活,卻也沒能支撐幾年。宮中不少人伺機而動,一步步將赫連皇族的實力逐漸瓦解。后來赫連家族中突然傳出通敵叛國、對家族中人使用蠱毒等等丑聞,害得皇族在百姓中的威望在那幾年急速下降。那位以身祭劍的皇帝薨逝后,南宮氏部族作為赫連家一脈同胞的氏族便宣布接管神域,入駐皇宮,正式將這天下變成了南宮氏的天下。”

    季窈分神的片刻,見南星低頭不語,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拍他肩膀,爽朗笑道,“想也知道,你師父那個廢物跟前朝皇帝半點子邊都沾不上的哈哈。倒是你,怎么會有機會進到皇宮里去?”

    他無意之中說出自己的事,后知后覺腦子有些混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嗯,”他小心翼翼看向面前少女,心懷期待道,“我之前同窈兒講過的吧?家父在京城經商,生意還算過得去,倒也和宮里各宮主子做過些許買賣。”

    “這么厲害?都是宮里娘娘、公主們平日也會穿戴的首飾、衣裳嗎?”

    “窈兒見過?”

    “沒有,”季窈嘻嘻笑來,倒在南星懷里出神,“我聽往日來館里唱戲的那些人說起過。她們說娘娘、公主們身上穿戴的金玉一件不下萬金,一件衣裳就要二十個繡娘連夜趕工兩個月之久,竟不知道華麗成什么樣子。”

    少年將她抱在胸口,面頰輕蹭,唇瓣擦掛著她俏麗的鼻尖,“窈兒若是想穿,開春就隨我回京城一趟,可好?”

    他想帶季窈回封家一趟。不為其他,只是向爹娘告知一聲,無論他們同意與否,他都沒有動搖的意思。

    他越抱越近,身子也逐漸發燙,季窈趕緊從他懷里掙脫出來,一張小臉通紅,“再說吧,我還等著收到苗疆的信之后先回苗疆一趟呢。”

    他的眼神已經起了變化,半瞇縫著眼睛湊過來,“都好,我都會陪著窈兒一起的……”

    “哎呀別……”她努力推開那張湊過來的嘴,小聲道,“我尚在月信中呢……”

    他聞言也并未說什么,眼里仍是柔情,“那我抱你早些上床睡覺。”

    季窈把他從位置上拉起來,“你回你屋子去,我自己會睡。”

    “我的屋子不是早就挪到你這里來了嗎?”

    “胡說,”季窈把他推到門外,趕緊關上門,“那床太小,我要自己睡。”

    “那我明日再買張大床讓人搬進來。”

    “知羞不羞啊你!”

    第66章 云意 他手里攥著一條女人的腰帶。……

    自從迷望山回來之后,季窈每月的月信就有點不準。

    大夫看過后告訴她,迷望山上寒氣太重,她又因為被商懷墨在藥湯里加入迷藥的關系長時間虛弱陷入昏睡,以至于不能及時將體內寒氣排出,導致月信紊亂。

    這時候就能凸顯小狗的重要性了,她這幾天賴在床上,連屋門都沒有出。熱湯是一日三餐都有的,暖爐是每隔兩個時辰就來加一次炭的,湯婆子是睡前半個時辰就會送來的。

    季窈甚至讓珍哥兒學會了傳話,有什么事就讓它去找南星。可到了南星跟前,一人一鳥又喜歡吵架,一來二去,南星幾乎所有的外袍的肩頭都被珍哥兒抓破,耳朵也被它叨出不少印記。

    冬日荷塘一片枯敗,毫無生氣,京墨早早讓人將池塘里枯萎的荷葉荷花清理掉,只剩幾只沒來得及摘下的枯蓮蓬留在其中,像一幅殘秋的水墨畫。季窈趴在窗戶邊,一眼望去沒什么意趣,時間一長,不知不覺睡著。

    前館這邊則是人聲鼎沸,生意興隆。

    龍都城中人口密集,接連房屋宅院五千不止,商戶店鋪三千有余。雖沒到今年冬的第一場雪還沒下,氣溫早冷下來。往日游湖泛舟、登高望遠之人沒了去處,自然喜歡往茶坊、酒樓里面跑。

    紛亂但有序的大堂里,諸多女客華裳霓彩,穿行其間,與俊美男倌們把酒言歡。

    就在大堂即將客滿之際,商陸瞧見一名長相斯文的小娘子在門口張望,便主動走出來詢問道:“小娘子來找人嗎?”

    她看見商陸,像是下了決心一般,邁步進來,目光四處打量著整座南風館,“還有雅舍嗎?”

    平日里小娘子們都是結伴而來,即便一個人來,通常也是像楚緒那樣稍顯活潑的性子,商陸看著她,心想是位靦腆怕生的娘子。

    “二樓還有最后一間‘云升’,位置有些靠邊,小娘子介意嗎?”

    她從錢袋子里拿出一碇銀子放到商陸手中,目光隨即轉向大堂內男倌們身上,“可以再選一名郎君陪我喝酒嗎?”

    “自然可以。”商陸接下銀錠子在手中掂量,吩咐三七帶人先將酒水送上二樓雅舍,“不知小娘子看上哪位郎君?”

    “要出挑的……”她自言自語著,手中隨意晃悠錢袋子,目光在蟬衣和京墨之間游移。

    “這個好像太精明老練了……”蟬衣剛彈完古琴走下臺,立刻被幾個女客圍住,非要往他懷里塞銀子,她瞧見蟬衣緋紅的耳垂,手腳也有些僵硬,不禁笑起來。

    “就他罷,臺子邊上那位彈古琴的黑衣郎君。”

    蟬衣收拾好古琴準備到柜臺喝口茶坐下休息時,商陸走過來指了指二樓“云升”的房間,“有位小娘子單獨來的,請你上去喝一杯。”

    印象中似乎都沒人會單獨要他。

    蟬衣語塞,當然本來也說不了話,執筆在紙上默默寫字。商陸湊近看,“‘你沒告訴那位女客,我不會說話嗎’?無妨的,她看上去斯文的很,應該也不是愛說話的主,獨自一人來著想必只是想找個人傾訴苦衷罷,你且先去著,有什么事我讓三七沒事多往二樓跑幾趟。”

    黑衣少年想了想,仍是執筆,寫下“我可以不去嗎”幾個字。

    換作往日,商陸也就答應了,可今日他看了看蟬衣手邊放著的賬本,又為難地撓頭,開口道,“平日里你不想去自然就不去了,不過掌柜這幾日剛花出去三百兩,你也知道,這不是一筆小數目。所以……”

    所以像二樓那位小娘子出手如此闊綽,他實在不愿意就這么放掉。

    這個理由很管用,蟬衣目光低垂,收起苦惱的神色,點點頭就邁步往二樓去。

    走過幾間熱鬧的雅舍,清秀少年推門,看見方才柜臺邊與商陸攀談的藍衣小娘子正坐在茶桌邊,香爐里裊裊青煙將她面容隱去三分,只有那雙白凈的手擒著酒杯,不斷給自己倒酒。

    三七引蟬衣進去,關門之際小聲道,“二位慢聊,蟬衣郎君來了。因為咱們這位郎君不會說話,還請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出聲叫小的,小的就站在一樓樓梯口呢。”

    關門聲響起,蟬衣略像女娘點頭之后就站在一邊不動了。他拘束的模樣十分可愛,女娘伸手抻他的衣角,示意他坐下。

    “你不會說話?”

    回應她的是點頭。

    “我叫云意,是不是跟這個雅舍的名字很適合?”叫云意的女娘靠坐到蟬衣身邊,給他斟一杯酒。蟬衣除了點頭,也不打算拿起紙筆來與她交談。

    好在她也不惱,舉起酒杯用他繼續說道,“那你不會說話,會喝酒嗎?”

    心中再不情愿,到底也都走進來了,蟬衣輕抿薄唇,舉起酒杯同她一飲而盡。

    “真好,你會玩游戲嗎?”云意伸出雙手,團成拳頭放到蟬衣面前,笑盈盈道,“我這手里有一只手抓了一顆花生,另一只沒有,你猜猜。猜錯了……就喝一杯。”

    隔著門,三七聽見里面云意的聲音爽朗,興致還算高,想來蟬衣與她待在一起還算適應,便放心離開了。

    蟬衣坐在云意身邊,眼神在她兩只拳頭上來回掃,最終伸手指向女娘左手。

    “哈哈,你輸了。”她攤開左手,里面空無一物。

    蟬衣垂目認輸,自斟一杯酒喝下。

    云意輕笑兩聲,目光在他飲酒的一瞬間變得銳利,待他將酒飲盡后又變回天真無害的模樣。

    “再來。”她雙手團拳,再次伸到蟬衣面前,“這次是猜我哪只手沒有握花生。”

    少年未疑有詐,只是兩杯酒下肚,覺得頭腦有些昏沉。他甩了甩頭,認真看半晌,仍選擇女娘左手。

    “哎呀,又錯了。”云意攤開左手,一顆形態飽滿的花生正躺在她手心。

    見少年給自己斟酒,她將雙手后背,偷偷將右手掌里藏著花生扔掉,嬌笑道,“蟬衣郎君是不是有意讓著我啊?怎么老是讓我贏?”

    這第三杯酒喝下去,味道較往常館里的酒沒什么兩樣,可是喝完才察覺到后勁實在太足,他瞇縫雙眼,伸手想去夠桌邊茶壺給自己倒一杯茶醒酒,手伸到一半沒了力氣,整個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閉上雙眼的最后一刻,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喚他。

    “蟬衣?蟬衣郎君,你怎么了?”

    這聲音隔著厚重的眼皮,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張開嘴卻遲遲說不出話,醉眼迷蒙之中他感覺到一雙手覆上自己胸口,開始給自己寬衣解帶。

    **

    初冬的龍都城,酉時三刻,日暮已消。

    三七見門外天色漸暗,瞧著二樓一片和諧,便略走開些到柜臺拿了兩只蠟燭到門口點上,放進燈籠里掛好。

    誰知第二只燈籠還在他手里,沒能掛上屋檐之時,一聲尖銳的驚叫刺破長空,瞬間讓整座南風館上上下下尋歡作樂的人都停下來。

    “啊啊!!”

    商陸和京墨聽見動靜,立刻邁步跑上二樓,南星從其中一間雅舍里探出頭,看見門外女客們表情驚慌,也趕緊走出來。

    “來人,快來人啊!”行至二樓,京墨立刻看見,尖叫聲和呼救聲的是從二樓偏右側一間名叫“月落”的房間里發出來,三人沖到門口,看見里面兩三個女客明顯受了驚嚇,站起身來躲到一邊,正中間一個女客的腿正被地上一名女娘抱著。

    那女娘趴在地上,渾身上下的衣服被撕爛,松松垮垮掛在身上,她鬢發散亂,嘴角帶血,連鞋子也不知道何處去了。京墨立刻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給地上女娘披上,將她裸露在外的肌膚遮掩。待商陸走到近前,看清女娘模樣時,不禁驚呼出聲。

    “怎么是你?”

    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不對勁,京墨沉聲道,“她是誰?”

    商陸目光不停看向一旁“云升”的房間,吞吞吐吐道,“她……她是隔壁的客人……隔壁……”

    “隔壁還有誰?”

    “這……”

    他不敢說,他只祈禱蟬衣不在里面。

    女娘此刻意識稍微清醒,趴在地上哭起來。眾人則跟著京墨起身,往隔壁“云升”房間來。

    門此刻虛掩著,不明漬跡像是被拖行過一般,從里面一直延伸到方才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娘腳邊,帶著意味不明的遐想。京墨雙手略帶遲疑,輕輕推開門后,他最害怕的一幕還是出現在眼前。

    蟬衣一身酒氣躺在里面,胸口衣衫敞開,手里攥著一條女人的腰帶,嘴邊殘留粉色口脂,腳邊還留著一雙繡花鞋。

    “蟬衣、蟬衣你醒醒!”

    南星聞訊趕來,瞧見這一幕也是慌得不行,趕緊沖進來想叫醒蟬衣。可他此刻喝多了酒,怎么也叫不醒。身后越來越多的女客聚集到門口,看清兩間房情況后,紛紛開始恐慌起來。

    “男倌□□女客……這里的男倌竟然敢□□女客!”

    一石激起千層浪,門口女客們開始騷亂起來,忙不迭抓住身邊同伴就要往外走,任憑三七和其他男倌們怎么勸都沒用,好像晚走一步都會清白不保一樣。

    杜仲和季窈聽見動靜趕過來,想拉客人也沒拉住,待他們都從館里跑出去之后,才上到二樓查看。

    “怎么了這是?”

    第67章 入獄 這種東西,男女一起喝才有意思。……

    看見地上那名女娘衣裳破損、鬢發散亂的一瞬,季窈立刻明白過來,蹲下身朝商陸吼道,“這是誰干的?老子要殺了他!”

    但看商陸為難的眼神,她心跳登時漏一拍。

    不會是她館里的人吧?

    還沒等她發問,隔壁房間就傳來南星呼喊蟬衣的聲音。她起身走去,緊張到連呼吸都快忘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

    可蟬衣醉酒的樣子,那名女客嘴角的傷……

    季窈覺得自己快要瘋了,走上前去,伸手“啪”的一聲打在蟬衣臉上。她的眼淚卻先一涌而出。

    “你怎么可以做出這種事?!”

    蟬衣被這一巴掌打醒,頭腦昏沉之余只覺全身一點力氣也無。他蹙眉睜開眼睛,對上其他人復雜的眼神后,終于察覺到自己身上的不同。

    他一手將腰帶扔掉,掙扎著想要從京墨懷中站起來,腳一用力卻順勢一滑,整個人又撲倒在地上。京墨瞧著他狀態不對,立刻將目光落在不遠處案桌的酒壺上。

    杜仲過來接手將他攙扶,京墨立刻走過去,隨手拔下季窈頭上銀釵放入酒杯中。

    “有什么……”話還沒說完,銀釵已經在眾人面前慢慢變黑。

    “酒里有毒!”

    所以蟬衣和那名女客是被下毒了嗎?會是媚藥嗎?

    察覺到蟬衣有可能是被人陷害,少女臉色終于稍稍轉晴。她立刻回到隔壁房間,跟商陸一起將女娘扶到桌邊坐下。

    季窈扶在桌邊緩緩蹲下,抬頭柔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誰知那名女客此時已經有些受驚過度,立刻甩開季窈伸過來的手,抱住自己一個勁喊“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楚緒走進來,趕緊將季窈扶開,以免被她誤傷。這時三七帶著愧疚的神色湊上來,到季窈耳邊悄聲道,“方才我在門口聽見她同蟬衣郎君說,自己叫云意。”

    示意楚緒照顧好那名女客,季窈把三七拉到門外問道,“你還聽見什么了?”

    三七一臉為難,嘴皮子幾乎被他咬破,“我在門口的時候里頭還好好的,小娘子問蟬衣郎君會不會喝酒,會不會玩猜謎的游戲,蟬衣郎君似乎是輸了,因為我聽見小娘子在里面笑來著……”

    “然后呢?”

    他低著頭,一臉懊悔,“然后我就下樓忙其他的去了……”

    “哎呀,怎么偏偏這個時候……”不過細想來,三七原本就是在一樓跑堂,這幾日生意好,他比尋常時候更忙,的確沒有道理專門守在蟬衣門口。

    季窈沒了主意,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

    杜仲臉上也少有的浮現慌張之色,他站在門外將一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側過臉去向季窈道,“你務必要讓那名女客說清楚,是否真的被蟬衣侮辱。若他們兩人只是被人陷害,擺出這樣的姿態引我們誤會,我們才好及時處理,以免引來官府的人。”

    可偏偏怕什么來什么。季窈圍在云意身邊,好說歹說也沒能讓她冷靜下來。正焦頭爛額之際,樓下突然傳來一陣井然有序的腳步聲,連帶兵器別在腰間鐺鐺作響的聲音,一聲呼喊從大堂傳來。

    “你們掌柜呢?”

    糟了。

    季窈慌張抬頭,眼睛死死地看著杜仲。兩人一同走到樓下,果不其然是一小隊捕快,為首做捕頭打扮的人看著眼生,眼神不斷朝二樓看來。

    “有人到衙門報官,說是你們這兒有人耍酒瘋,強奸民女。”

    “沒有!都是誤會!”

    “少廢話,帶我上去看看。”那人推開季窈就打算往上走,京墨及時出現在樓梯口,看清那捕快的容貌,眉頭輕蹙。

    “李捕頭呢?”

    “李捕頭今日旬假,老子胡捕頭說話不作數是怎么?快讓開。”

    他帶著一行捕快徑直上樓,先是看到“月落”房中尚在哭泣的云意,接著走進“云升”房,直接左右兩邊將神志尚不甚清醒的蟬衣架起來帶走。

    “不行,你們不能帶他走!”

    季窈沖進房間,將酒杯和變黑的釵子遞到胡捕頭面前,“有人在他們喝的酒里下了毒,并非蟬衣有意傷害小娘子,你不可以就這樣把他帶走!”

    胡捕頭聞言略頓住,示意身后捕快將酒壺和銀釵都接下,“這些東西去會帶走調查的,但是人也得跟我們走!”

    “為什么?”

    胡捕頭看一眼蟬衣,后者尚頭昏腦脹,被捕快架住也不知道反抗,一張俊臉燒得通紅,“誰知道是不是他主動給人家小娘子下到酒里的。”

    “那他自己絕不會喝啊!”

    “呵,”胡捕頭嗤笑一聲,臉上露出淫蕩的表情,“這種藥,當然是男女一起喝才有意思。”

    說罷,身后幾個捕快也跟著不懷好意笑起來,季窈最討厭這些滿嘴噴糞,腦子里只惦記自己身下那二兩碎肉的臭男人,沖上去就想打他。

    “不準你這么說蟬衣!任憑其他男人是什么下作東西,也配和他比?少拿你們那些齷齪想來以己度人,叫人惡心!”

    京墨拉住她,眼神示意她此刻萬不可輕舉妄動。

    若得罪這群人,蟬衣的下場會更慘。

    “你這小娘們!別以為自己長的有幾分姿色就可以騎到你爺爺我頭上拉屎撒尿。”胡捕頭氣得吹胡子瞪眼,轉過身去對著捕快們發話,“給我把人帶走!”

    “不行,你們不能帶他走!”

    季窈抱住蟬衣的胳膊,開始和對方拉鋸戰。胡捕頭拔刀出來,又被京墨擋在前面。

    拉扯之中,先前還哭鬧不停的云意突然站起來,身上披著京墨的衣裳,臉上淚痕未干。

    她緩緩走到胡捕頭和季窈面前,仿佛鼓起極大的勇氣一般,顫悠悠伸出手指著蟬衣,開了口。

    “就是他,他趁我喝醉對我用強。”

    此言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愁。

    季窈目瞪口呆的看著云意,無論如何也不愿相信蟬衣真的對她用了強。杜仲則是在眾人身后,將眉頭蹙得更緊。

    只有胡捕頭臉上笑開了花,一伸手將京墨和季窈推推開到一邊,帶著蟬衣風風火火下樓,銬上枷鎖往衙門帶。

    此時尚入夜不久,簋街上還有行人過往來去。

    不少方才還在館里飲酒作樂的女客們站在門外,瞧見蟬衣頭戴枷鎖被捕快架著走出來,紛紛低頭耳語,看向南風館眾人的眼神變得嫌惡。

    季窈跟著他們走到門口,見此情景腿腳一軟,坐到大門門檻上,眼淚止不住往下落。

    京墨見季窈還打算跟上去,趕緊制止她道,“我跟著去就行,掌柜你先歇一歇。”

    胡捕頭走到街口像是想起什么,在一名捕快耳邊嘀咕兩句,后者一路小跑回來,伸手示意云意跟他走。

    “捕頭說,你也要回衙門錄口供,跟我走。”

    云意此刻已經完全止住哭聲,手腳也恢復力氣似的,不帶一絲猶豫,起身跟著捕快而去。跨出南風館大門之時,女娘余光掃過季窈和她身后南風館諸人,眼神中隱隱可見其得意一閃而過,只有杜仲一人看見。

    夜黑風急,京墨跟著胡捕頭一行人消失在簋街拐角,季窈仍沒有緩過來。她愣愣地瞧著空蕩蕩的街道,心里也同樣空白一片。

    “怎么辦?該怎么辦啊?”

    作為掌柜,她絕不相信蟬衣會做出這種事,作為女人,她同樣理解云意此刻的心情,她也明白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多大的恥辱。

    可就算他們二人都被下了藥,若云意堅持要蟬衣付出代價,官府又會怎么判呢?

    南星在門檻邊坐下,將少女肩膀摟住,“別擔心,京墨會照顧好蟬衣的。”

    以他往日在衙門里的“關系”,至少蟬衣會少些皮肉之苦。

    杜仲從沉思中抬頭,看向門口焦躁不安的三七,“那名女客是你帶進來的?”

    看三七點頭,眾人將目光聚集到他身上,杜仲則繼續追問道,“從她進門到你離開,整件事情所有的經過都詳細說來,不可有一絲遺漏。”

    “你懷疑那女客?”

    “她不太對勁。”

    三七一點點說來,清冷郎君的眉頭越蹙越緊。

    季窈也聽出這其中的問題,擦擦眼淚開口道,“尋常女客也有特別喜歡蟬衣的,但她第一次來,就如此執著于蟬衣,就算在得知蟬衣不能說話之后仍然沒有絲毫猶豫,著實奇怪。而且你確定,她沒有選京墨的原因是嫌他‘太精明’了嗎?”

    “嗯,而且在得知蟬衣不能說話以后,她似乎看上去更高興。我當時也存份疑心在里頭,一再找她確認,她卻只說自己也是個話少的,只想找人陪。我就沒想太多,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領她進來,都是我不好……”

    他抬手打自己一耳光,被身邊商陸抓住手。杜仲基本心里有了定論,開口道,“蟬衣癥狀明顯是中毒,意識模糊連站都站不起來,到了衙門也是什么都說不清楚的。這一次多半是遭人算計。”

    這么一說,季窈心里更加慌亂,她抓起南星就準備往衙門走,“那我們得趕緊去盯著,否則那女客一定會把臟水全部潑到蟬衣身上!”

    第68章 失蹤 “他沒有得罪誰,那嫂嫂你呢?”……

    季窈帶著南星趕到衙門口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

    商陸帶著三七在館里收拾殘局,杜仲既然懷疑那個叫云意的女客,便一個人單獨找龍都里專做消息打探的黑市小販,探女客的底。

    龍都衙門口兩座一人半高的石獅巍然聳立,在身后橙黃色燈籠的映照下,表情肅穆,惹得少女內心更加忐忑不安。衙役沒有放他們進去,是以只能在門口久站。

    正焦急踱步之間,終于看見京墨從里面走出來。

    “如何?可有什么結果?”

    溫潤郎君第一次露出失落的表情,垂頭喪氣道,“李捕頭不在,我只能盡力讓他們不要對蟬衣用刑。現下天色已晚,我沒辦法去找其他人,只好耐心靜待明日。”

    她抓著京墨的衣袖,將那名女客反常之處都一一告知京墨,“錄口供那邊什么情況你可知?如若那女客是受人指使,有意要陷害蟬衣,或者是專門沖著和南風館來的,那她一定會一口咬定蟬衣強暴她。我不知道錄口供的人會不會給她驗傷,你能打聽一二嗎?”

    “掌柜的意思是……”

    雖然涉及其他女娘,有些難以啟齒,但當下情況,也顧不上這些,“我的意思是,希望衙門能找來穩婆或者女大夫給她驗身。若此事系栽贓陷害,那蟬衣對她用強就是假,除表面外傷以外,她的身子一定還好好的。”

    此話有理,京墨聞言點頭,垂目細想道,“我可以試試跟里頭捕快一談此事,不過穩婆和女大夫估計只有我們自己找來。”

    “這個容易,”季窈終于看到一點希望,打起精神道,“我這幾日抓藥的醫館里就有女大夫,前些時日來館里喝酒的一名女客也曾她娘親是東城出名的穩婆,我這就與南星分頭行事,看誰先把人找來。”

    說走就走,三人分頭行動,不敢有一絲懈怠。

    時近戌時六刻,季窈找到自己拿藥的醫館門口,已經關門打烊。問附近支攤買夜宵的小販,也只道那大夫住得很遠。好在南星成功在找到穩婆,兩粒碎銀將她從東城接到衙門口,同時煙火傳信告知季窈回來集合。

    “云意呢?我們要見那名女客。”

    三人帶著穩婆走進衙門班房,錄口供的捕快正整理面前三三兩兩狀供紙,抬頭撇一眼面前四人,不甚在意的模樣,“她走了。”

    “走了!?怎么會就走了呢?”

    捕快收拾好卷紙,繞過桌子走出來,打算回值守的房間睡覺,“錄完口供不走,在這里打地鋪啊?你們也趕緊出去。”

    京墨伸手將他攔住,神色凝重,“不對,我放在一直等在衙門口,并未見任何人出來。”

    “那就對了,”捕快攤手,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人家就是不想看見你們這群人,害得人家出來消遣,莫名就失了清白,愿意再跟你們多說一句呢?既然人家央求我,我就讓她從后門走了。”

    “后門?在哪邊?”

    順著捕快手指方向,京墨留下陪著穩婆,季窈與南星趕緊一路從后門追出來。

    入冬的龍都城草木枯萎,樹葉落盡,一片枯敗頹廢之色,一旦入夜更顯凄涼。兩人從后門走出來一個人影也沒瞧見,目之所及只有空蕩的街巷和頭頂厚重的濃云。

    “怎么辦,往哪邊追?”

    京墨帶著穩婆跟上來,沉聲道,“我找他們要到了云意的住處,不過……”

    不過這種情況下,追到云意家中去無疑于找死。先不論真假,云意的爹娘若是得知自己女兒陷入這樣的事情之中,還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子。

    “管不了這么多了,也辛苦穩婆跟我們走一趟罷。”

    根據衙門里給的地址,季窈等人來到云意家住址所在胡同,剛到門口就瞧見大門打開,里頭門廳雖亮著油燈,卻空無一人。

    “人呢?”

    眾人舉目四望,瞧見胡同另一頭隱隱可見閃爍的微光,像是有人提著燈籠走過,追出來一瞧,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婦人看著不到四十模樣,神情焦急。

    還沒等季窈開口發問,那婦人先一步抓住季窈,淚水在眼眶打轉,“小娘子可有瞧見一個十七八歲,模樣斯斯文文的姑娘?”

    十七八歲,斯斯文文……可不就是在說云意?難道……

    “嬸嬸這是在找誰?”

    下巴上長著胡渣的老漢走過來,表情同樣愁眉不展,“我們在找我們的閨女云意。”

    還真是她!

    季窈感覺自己手里不停出汗,開口時語氣有些不穩,“你們、你們女兒現在都還沒回呢?”

    “是啊,”婦人急得直掉眼淚,“下午出門只說去去就回,誰知道現在了還不見人影,左鄰右舍,連她往日常去的姑姑、姑父家都問過了,都沒瞧見她……這可讓我還能去哪兒找她好呢?”

    人既然不在,多的她一個字也不敢再提。佯裝路人走遠后,季窈越想越不對勁。

    “怎么會這樣?她會去哪兒?”

    一想到蟬衣還關在牢里,能救他出來的人此刻又沒了蹤影,她沒能忍住,也跟著掉淚。這其中到底藏著多少陰謀,京墨自然也嗅到一二,“此事遠比我們看到的復雜,云意多半被人帶走了。”

    夜深人靜,再晚回去,館里頭的人又該擔心了。

    京墨在原地站定,沉聲道,“明日一早等李捕頭回來,我會讓他去找云意的父母,想辦法出動全部的人去尋她。好在蟬衣今夜待在牢里暫時安全。我送穩婆回去,掌柜就跟南星先回去罷。”

    事已至此,今晚注定沒有什么進展,也無法將蟬衣撈出來。季窈跟著南星回到南風館,見館中所有人都還點燈坐在大堂里,鼻子又是一酸。

    大家都這樣好,她一定不能辜負。

    眾人交換完信息,又是一陣嘆息。季窈雖然還沒有緩過來,卻也知道自己作為掌柜,不能讓他們看見自己這副樣子。帶著商陸把大家都送走后,轉過頭問他。

    “蟬衣最近有沒有得罪誰,你可知道?”

    少年郎搖頭,愁云滿布,“他那樣的性子,又開不了口,每日表演完最多再和女客們喝上一杯便匆匆回房待著了,不曾與人結怨。”

    那云意便是沖著南風館來的?

    待商陸也離開后,季窈一個人默默往后舍走。

    剛走上回廊的間隙,兩個黑影從房頂躍下,少女靈活閃避后退兩步,瞧見是杜仲和京墨。

    “這是做甚?”

    杜仲一臉淡漠,京墨則是拍拍衣袍上的灰塵,開口道,“大門上鎖了。”

    她有些恍惚,竟忘了這兩個人還沒回來。“對了杜仲,可有打聽到什么?”

    目光落在蟬衣漆黑的房間,杜仲只顧邁步往里走,“明日才會有消息,早些睡吧。”

    這樣子叫她如何睡得著?

    “商陸說,蟬衣最近并沒有得罪誰,那會不會是云意找錯了人?只是一場誤會?”

    郎君不曾低頭,只眼神掃過季窈淚痕未干的小臉,語氣冷淡,“他沒有得罪誰,嫂嫂呢?”

    她?

    “我?我當然沒有……”

    話說到一半,她目光與杜仲撞上,腦子里閃過那張金雕面具。

    “你是說……”

    南星端著煮好的面條走過木橋時,看到季窈還坐在門口發呆。

    “怎么坐在外頭?也不怕著涼。”他放下碗,趕緊將少女拉進房間,蹲下身將她冰冷小手握在掌中不住地呵氣。

    燭光將少女面容照亮,南星才瞧見她眼中還擒著淚水。

    “別擔心,京墨既然都打好招呼,蟬衣在牢里呆不了幾日就能平安出來。”

    淚珠滾落衣襟,季窈雙手攥緊衣袍,艱難開口,“你說,會不會是金十三娘找人做的?如果真是這樣,就是我害了蟬衣……”

    她傷心愧疚的模樣將南星的心都揪起來,趕緊從懷中掏出手帕與她拭淚,溫聲道,“怎么會?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別多想。”

    “可是……”

    “是誰如此懷疑你了嗎?”

    季窈往他身后,杜仲房間的方向看一眼,他立刻反應過來,“杜仲說的?”

    見她不否認,南星氣不打一處來,起身就準備沖出去,被季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做甚?”

    “去問問他!這時候不幫著自己人想辦法,還在這里添油加醋,安的什么心?”

    “快坐下!他什么也沒說,是我自己想來,最近得罪的人,只有那位蹀馬戲班的班主,再無旁人。”

    季窈拉扯再三,他才乖乖坐回來,攪動兩下面條,喂到少女嘴邊。

    “不會的,別多想。如果真的是她,咱們等救出蟬衣,就一把火把那些帳篷全燒了,動物也全部放掉,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來招惹。”

    但愿不是吧,她如此想著。

    **

    一夜未眠,季窈沒能等來好消息。

    云意的爹娘到官府報案,說自己女兒徹夜未歸,懷疑被壞人擄去。捕快聽完卻遞給他們一份狀供紙,將云意所說,自己被蟬衣侮辱一事寫得清清楚楚。季窈一行人還沒來得及踏出南風館往衙門去,夫妻倆已經堵上門,扯著商陸和京墨哭得死去活來。

    李捕頭旬假歸來晚了一步,帶著捕快全城搜尋云意影蹤,季窈放心不下,也帶著云意的畫像走上大街,挨個詢問過往的百姓,希望能找到見過云意的人。

    大家白天忙著出來找人,晚上又要回到館里做生意,三、四日下來,眾人看上去都有些憔悴。

    受云意事件影響,店里生意慘淡,倒也說不上壞,其他給了大家休息的時間。季窈站在柜臺里發呆,看京墨回來,連忙問來。

    “李捕頭如何說?”

    第69章 跳河 該死的畜生。

    前兩日去到牢里探望,蟬衣喝了解毒的湯藥已經好些,只是明白過來事情原委后有些萎靡不振。他看著季窈掉眼淚,甚至還寬慰的笑笑,乖巧模樣令季窈心疼不已。

    “云意沒找到,案件審理暫緩。但是因為物證和口供還在,現場目睹兩人衣衫不整模樣的女客甚眾,就算最后沒能找到云意,蟬衣的案子也會繼續審理。想讓他無罪釋放,只有云意翻供,抑或是我們找出真正對云意施暴的人并提交證據,這兩種可能。”

    第二種可能幾乎不可能。

    “那……官府會如何判?”

    在神域,強奸罪形同謀殺,都是極其嚴重的罪名,若官府真的判蟬衣強奸罪名,恐怕難逃一死。

    劫獄?自然沒問題,可這就意味著蟬衣此生再無光明可見,他們辛苦經營快一年之久的南風館也將拱手讓人。

    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京墨看季窈臉色難看,趕緊轉移話題道,“先不說這個,李捕頭那里送來云意爹娘的口供,掌柜看看。”

    逐字看來,他們口中的云意向來都是乖巧懂事的,到年紀以后在媒婆那里相看過幾個家世還算殷實的郎君,卻都以云意家中貧寒為由,逐漸疏遠聯系,沒了下文。她也不曾抱怨,只是性子較從前變得更加沉靜,幾乎不與人來往。

    后來在胭脂鋪跟師傅學做脂粉的時候認識了典史的女兒,見人家穿戴上頗為講究,又一味追求起吃穿來,好在她在胭脂鋪做得還不錯,結來的錢也夠她平日里買些首飾。

    可口供里提到,云意在來南風館的前一天,身上突然多了兩三件稀罕的珠寶,她娘問她從何處得來她也不答,只說是有人相送。不僅如此,她還給了她娘一筆銀子,說是讓她將屋子內外好好拾到拾到,另置辦些新家具,等媒婆再帶著適齡郎君上門時不至于太寒酸。

    “突然天降橫財,確實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有人買通她來找我們的麻煩。”

    可如今人沒找到,想跟著這條線索繼續深挖下去也不行。

    這時,杜仲從外頭走回來,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季窈默不作聲,把云意爹娘的口供遞到他面前。

    郎君衣袍沾濕霜雪,眉宇間透著冷清。目光在字里行間掃過,緩緩開口,“我找的人剛好查到那個典史的女兒,從而得知一件事。”

    “何事?”

    他橫季窈一眼,眼神中帶著莫名的感情,像是不忍,又像是遲疑。

    “四天前,也就是這份口供里所寫,云意得到一筆橫財的前一天,她和典史的女兒一同去到南城外看了蹀馬戲班的表演。”

    “什么?”

    季窈滿臉震驚,下意識直接從凳子站起來,杜仲收回目光,接著緩緩道來,“且那典史的女兒說,他們之所以去到戲班子看表演,并非主動為之,而是那幾日她每每路過南城門口,都能看到一個頭戴老虎面具的人在那里發戲單子,說是每場都會請幾個合眼緣的小娘子去到戲班子免費觀賞演出,他們也是那日收到單子才去的。由此可見,他們或許是借此機會在找尋合適的目標,而云意就是那個被他們定下來的人。”

    楚緒湊上來,帶著幾分不確定開口道,“前幾年倒沒聽說,他們有請人免費賞戲的慣例。”

    如此反常行為,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也就是說,他們真的跟金十三娘有聯系?真是她指示云意做的這一切!”季窈一拍桌子,邁步就往外頭走,“我要去問問她!”

    “掌柜!”南星趕緊上前拉住她,京墨從二人身后走上來,規勸道,“切不可草率行事。”

    “肯定是他們把云意帶走藏起來了,找到云意就能救蟬衣出來,否則再這樣拖下去,蟬衣就被要定罪了!”

    “可單憑典史女兒兩句話,我們就去找她要人,談何容易?”

    “她那里攏共就那么幾間帳篷,好找得很!你快放開我!”

    我贊成。”杜仲突然出聲,從眾人身后站起來,“就算她沒有將云意藏在戲班子里,也一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我們要去。不過,最好等到晚上再去。”

    季窈一想,與其大張旗鼓跑去要人,可能會被她冷嘲熱諷趕出來,偷溜進去,等找到云意的藏身處后再現身向她要人確實要穩妥許多,于是停止掙扎,安靜下來。

    南星見懷中人沒了動靜,想來又是聽了杜仲的話才安靜下來,心里愈發難受起來。

    到了晚上,一行人患上夜行服,黑布蒙面,腳踝纏綁腿,坐上馬車出了城門。

    看見不遠處帳篷營地里隱約的篝火,眾人勒馬下車,三七將馬車駕到僻靜處藏起,商陸則是站在門口接應。

    做蹀馬戲獸表演十分消耗精神和體力,季窈一路從門口悄然潛行到帳篷邊,只有偶一兩個人在帳篷外走動,且一應都是呵欠連天、沒精打采的。他們此刻沒戴面具,乍一看全是陌生面孔,還好五、六頂之中,只有一頂黃色的帳篷最大最亮,上面繡滿各類猛禽鳥獸,在篷內燭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

    因帳篷內光線遠強于帳篷外的緣故,季窈一行人趴在帳篷外偷聽,篷內人也無從知曉。

    除呼嘯的風聲外,帳篷內十分安靜,季窈湊到帳篷門口,將門簾稀開一縫往里瞧,轉過頭來低聲道,“里面沒人。”

    杜仲眉目間神色沉凝,示意大家不可掉以輕心,“那她多半還在外面,大家小心。”

    繞過金十三娘的帳篷,大家分開行動,開始對一個個稍小一些的帳篷進行搜索。可每一個帳篷里要么堆滿表演的桌椅板凳和火圈花繩,要么就是那些門徒的住所,內里空間擁擠,被雜物堆疊滿滿當當,并未看見云意的身影。

    南星扯季窈衣袖,示意她跟自己走,“興許被關在籠子里。”

    雖然季窈心里對這個猜想一萬個抵觸,但想起金十三娘那副無情的面孔,確也不無可能。

    兩人一路彎腰潛行到營地深處關動物的地方,看見面前無數被布蓋住的鐵籠,還沒來得及上前掀開,耳邊暮然傳來幾聲鞭響。

    這響聲不同于一般皮鞭打在光滑物件上發出的聲音那邊清脆響亮,而是像鞭打在什么鈍物,類似毛皮之上一樣悶,少女與面前人眼神交換,決定湊過去先瞧一瞧。

    如果有人在,那他們就得更加小心。

    “啪”、“啪”,隨著兩人不斷靠近,鞭打聲逐漸放大。拐過一個黑布覆蓋的鐵籠,兩人終于瞧見鞭打聲的出處。

    是一個女人。她正手持長鞭,不斷抽打面前籠子里一只壯碩的黑熊。奇怪的是,那黑熊明明雙手雙腳都沒有帶銬子,鐵籠的門也敞開著,它卻只是不斷發出嗷嚎聲,絲毫沒有要還擊或者逃跑之意。

    可就體型而言,它只需要輕輕揮動它的爪子,面前細胳膊細腿的女人就會喪命當場。

    女人一邊揮鞭子,嘴里一邊念念有詞,“畜生、該死的畜生。”

    難怪之前看表演的時候,季窈就覺得黑熊身上傷痕跟其他動物比起來,格外多些,不知是為哪般緣由惹了面前女人,竟招來她如此兇狠的鞭笞。

    看穿著,那女人分明就是那日帶金雕面具的金十三娘。

    每一聲鞭打聲響起,季窈抓住南星的手就忍不住一顫,指甲深深嵌進肉里,疼得南星蹙眉,“窈兒,疼……”

    “為何它不反抗呢?”

    “誰?”

    金十三娘聽見動靜,立刻停止鞭打黑熊,轉過頭來朝季窈和南星躲藏的地方看去。兩人登時凝神屏氣,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聽見細碎腳步踩上沙地的聲音,他們意識到金十三娘還在往這邊靠近,南星趕緊鼓起勇氣拉著季窈一點點往外挪移。就在她轉過彎瞧見兩個黑色身影的一瞬間,兩人撒腿就跑。

    “你們是誰?”

    因為久蹲的緣故,季窈自覺腿又酸又麻,南星見她跑不快,趕緊一彎腰將她扛在肩上往外跑,好在黑燈瞎火,他沿著營地邊緣一路奔跑毫無阻礙,漸漸將金十三娘甩在后頭。

    帳篷里的人聽見動靜,加上金十三娘的呼喊聲,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南星身后,緊追不舍。

    更甚者他們手持兵器,好幾次險些砍傷肩上扛著的少女。

    “給我抓住他們!”

    金十三娘表情猙獰,顯然已經猜到來者身份,就在她伸手就要揭下季窈臉上黑布的瞬間,杜仲持劍將她逼退,接著南星一個側手從圍欄邊翻出去,將季窈放到地上。

    “你就在這,別出來。”

    區區戲班子的幾個門徒,哪里打得過南星和杜仲,兩人在營地里輕松應對,金十三娘的人悉數落敗,倒在地上哀嚎。她面露殺意,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包藥粉灑向南星,杜仲抓著他連連后退,少年仍然被嗆得咳嗽不止。

    這時京墨從遠處趕來,看見這個場面神色冷峻,小聲喚道,“不可戀戰,趕緊走!”

    “可我們還沒有找到云意!”

    京墨也上前扶起南星,沉聲道,“龍都那邊有新消息,快走!”

    “什么?”

    既然有新消息,難道云意不在金十三娘手里?

    來不及細想,四人趁空中粉末彌漫看不清彼此,趕緊你拉我拽,從一旁樹林撤退。待空中粉塵消散,金十三娘面前四人已經消失不見。

    樹林這邊,京墨帶著三人找到三七和商陸,爬上馬車抓緊時間出發回城。季窈看著車里多出來一個楚緒,疑惑不解道,“你怎么來了?京墨說龍都有新消息,莫不就是你帶來的?”

    楚緒因為長時間走路,此刻腿酸腳軟,尚還有些微喘,“對,李捕頭晚上派人來傳話,說是找到了云意,我擔心你們出事,就趕緊來了。”

    “如何,她還好嗎?”

    圓臉的女娘略頓首,眼帶猶豫,說話有些吞吞吐吐,“李捕頭說……說……”

    季窈都快急死了,“他說什么啊?”

    “他說……云意跳河自盡,尸體剛剛才從護城河里打撈起來。”

    第70章 目擊者 她不甘心。

    又是一個不眠夜。

    季窈一行人匆匆趕回龍都城中,未有半刻停歇,直接往護城河來。到了河邊,云意的爹娘已經聞訊趕到,婦人正趴在地上,抱著白布下濕透的尸體失聲痛哭。云意的爹先前已經來南風館鬧過很多次,看見季窈等人怒不可遏,伸長雙手就奔著京墨沖過來。

    “都是你們!都怪你們這些人害了我女兒!”

    少女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下意識捂住嘴,淚意又涌上來。

    不管怎樣,云意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普通女娘,此刻就這么冰涼的躺在他們面前,白發人送黑發人,實在叫人難以接受。

    面前有捕快們攔著,杜仲盡量避開這些吵鬧之聲。他悄然走到李捕頭身后,冷聲道,“今夜能將尸體帶回,盡快讓仵作驗尸嗎?”

    李捕頭臉色難看,聞言只是搖頭。

    “看這樣子,云意爹娘怕是不會同意。”

    這可如何是好?

    兩人的對話傳入京墨耳中,后者眸色微顫,俯身道季窈耳邊道,“掌柜,你可有辦法勸說云意的爹娘將尸體與捕快們帶回衙門,讓仵作勘驗?我們也好搞清楚她的死因,包括驗身。”

    若能證明云意還是完璧,至少能保住蟬衣的命。

    她眼中淚意淡去,心中盡量讓自己鎮靜下來。看云意的爹仍是吹眉瞪眼,根本什么也聽不進去的模樣,季窈只好蹲下身,稍稍靠近云意的娘親說道,“云夫人,這一切都是陰謀,云意是被人害死并非受辱自盡,真正陷害她和我朋友的幕后之人仍逍遙法外,你可不可以讓衙門的人將云意帶走,仔細檢驗其真正死因,也好讓她在天之靈,可以安息。”

    婦人伸手將季窈推開,一屁股坐在地上,說起話來聲音直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那間男倌館的掌柜,你們毀我女兒清白,害她喪了命,如今還想讓別人碰她的尸首,放到你們那個案臺上去任人查驗,簡直癡心妄想!”

    老漢看季窈還敢上前跟云意的娘親說話,怒瞪著她就要打過來,“你還敢來勸!”

    南星和商陸上前攔著,他也一個勁拳腳相加,若不是李捕頭的人攔著,只怕又是一場扯不清的糾纏。

    他們堅持要將尸體帶走,季窈也沒了主意。總不能又去偷尸體。

    偷來的尸體,衙門也不會接受的。

    時近子時,周圍人漸漸散去。這一夜幾乎一點收獲也沒有,讓季窈感到絕望。回館的路上,大家一言不發,氣氛說不出的沉重。

    京墨跟李捕頭往衙門走了一段,簡單了解情況后返回到隊伍當中,寬慰季窈道,“如今云意一死,再想翻案已經不太可能,但我方才同李捕頭商議,可以以證據不足為由將堂審暫緩,再多留出幾日來供我們尋找證據,最后如果實在不行……”

    聽他口氣,似乎還有最后一招,季窈緊了緊喉嚨,收斂淚意問來。

    “還能如何做?”

    “還有一招貍貓換太子。”

    貍貓換太子?“什么意思?”

    杜仲眼底幽冷,帶著一絲狠毒,“就是找個替死鬼,斬首之日帶上頭套,替蟬衣一死。”

    “不行。”要她做這樣的事情,她做不到。

    誰的命又不是命呢?

    他知道她不會同意,收回目光,眉宇間仍是冷漠,“婦人之仁。”

    京墨怕他倆又吵起來,趕緊道,“其實監牢里關押著不少死刑犯,其中不乏大奸大惡之人,若真迫不得已走到最后一步,李捕頭那邊我也交代好了,可以幫我們……”

    “那蟬衣呢?”

    少女聲音清透,看著天空無垠的月色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身后諸人略交換眼神,沒能第一時間明白過來。

    “掌柜是說……”

    季窈深吸一口氣,滿臉寫著惆悵,面前浮現蟬衣單純而無辜的面容,“就算我們昧著良心把他揪出來,可叫他以后怎么辦?頂著這樣可怕的罪名,背井離鄉,要他在黑暗里生活一輩子嗎?還是就此讓害得云意慘死,我們整個南風館都跟著倒霉的幕后黑手就這樣逃脫?我不甘心。”

    行至南風館門口,不住在館內的人嘆氣,略安慰季窈兩句后各自散去。

    杜仲回屋前,最后轉頭看了季窈一眼,眉宇間如電光般攝人,“收起你那點可笑的道德感和正義感,這個世間的惡,遠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在龍都待了這些時日,經歷這么多案件,她何嘗不知道人心似海,深不可測。

    可她還想再堅持一下。“我想再試試。”

    目送季窈走過木橋,他轉頭向京墨遞了個眼神。

    “非常時期,有些事不必讓她知道。”

    京墨同意點頭,眸色微閃,“我明日一早就去衙門。”

    南風館所有燭光熄滅的同時,云意家中燭光亮起。老兩口好不容易將尸首帶回,停放在門廳前正唉聲嘆氣,門外突然傳來叩門聲。

    如此深夜,會有誰登門拜訪?

    婦人怔愣,表情像見了鬼似的,帶著恐慌。老漢安慰地拍拍她手,抄起院子里砍柴的柴刀,摸索著到門口把門打開。

    寂靜無聲的胡同里,空無一人,老漢眼里不禁也染上恐懼。

    “見了鬼了……”

    就在他即將關門的一瞬,余光掃過地面,忽然瞧見地上橫陳一張白紙,撿起來細看后,緩緩將門關上。

    **

    事情到了死無對癥,無可翻案的地步,京墨已經決定和李捕頭私下使用最后那招“貍貓換太子”,于是背著季窈起了個大早,趕在她醒來前出門到了衙門。

    卻不想冬日清晨,霜寒露重,衙門門口已經圍了一圈人。他心中像是被一只手揪了一把,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聽到人群之中又傳來熟悉的哭聲,伴隨一陣陣白色紙錢不斷被拋灑在空中,京墨撥開面前人,赫然瞧見云意的爹娘此刻身穿喪服,竟然將云意的尸體搬到衙門口,此刻就停放在眾人面前。

    婦人哭紅的雙眼較昨夜腫得更厲害,眼中仍淚水不斷,哭訴著自己女兒是如何被蟬衣侵犯,后自覺受辱,跳河自盡,希望官府和百姓們都能幫幫他們,讓蟬衣早日伏法。

    京墨繞開眾人進了衙門,李捕頭已經是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他們天不亮就帶著尸體來了,照這樣鬧下去,知府那邊是無論如何都要給出一個交代。”

    “就不能將他們趕走嗎?”

    “如何趕?不在這里,他們還可以去鬧市、去街上,鬧得人盡皆知。而且吧,”李捕頭突然站起來,將聲音壓到最低,悄悄道,“他們好像察覺到你我的計劃一般,一直不斷在那些個圍觀的老百姓面前強調你們關在牢里那位兄弟的樣貌和來歷,堅持說什么‘一定要親眼看到他人頭落地才算完’之類的話,我估摸著,咱們貍貓換太子的辦法是行不通了。”

    衙門口動靜太大,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日就傳到季窈耳朵里。看著門口人行來過往,皆對著南風館內人指指點點,說他們定是官商勾結,才會讓官府如此不作為。

    原本過了一夜,季窈已經有些動搖,想著無論如何至少先保住蟬衣的命,再言其他。可如今看著京墨空手而歸,她整個人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軟下來,趴柜臺里低聲啜泣。

    不想讓過往行人異樣的目光再傷到季窈,商陸正準備關門,忽地瞧見門外站著一個神色緊張的男子,手里揣著什么,正鬼鬼祟祟不住地往館里看。連忙迎上去道,“郎君找誰?”

    他抖落手中卷紙,展開來正是前幾日云意失蹤之時,季窈等人全城搜尋云意時分發的畫像。男子眼神閃躲,怯懦開口道,“不是說看到這人告訴你們一聲,就有銀子拿嗎?”

    看來這人要么還不知道畫中人已經死了,要么就只是來想著騙點錢花。

    商陸剛要擺手打發他走,京墨留了個心眼,走上前來問道,“郎君見過畫像上的人?”

    “嗯。”

    “何時?”

    他低頭沉思,極力回想著見到云意那日的場景,“三日前。她那日來我夫人作活的鋪子里買了好些首飾釵環,迫不及待就要戴上,我夫人那時候以為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娘子,把其他客人都晾在一邊,專心伺候她整大半個時辰。走的時候滿頭珠翠,招搖極了,否則以她這平凡長相,我也不曾記得她。”

    三日前,那不就是云意從官府后門消失的第二天?可尸體那日從河里打撈上來,放在地上的模樣眾人都瞧見,身上一件首飾也沒有啊!

    終于得了新線索,季窈趕緊擦干眼淚迎上來,扯那男子衣袖追問道,“你確定看到的是她嗎?”

    “啊,”他見少女情緒激動,稍稍有些退縮,“方我還去衙門口看了一眼,白布被風吹起來的時候,底下那尸首的面容我也瞧見了,就是她,準沒錯。”

    他的篤定讓季窈生聲音更大,“怎么會呢?她不是一走出衙門就被人擄走了嗎?怎么還能街上買首飾呢?”

    京墨沉默片刻,低聲吩咐商陸與那男人一些碎銀子,轉身對著季窈和杜仲小聲道,“那只能說明她不是被擄走的。有人將她帶走以后,予她錢銀,也并沒有限制她的自由。”

    這就讓季窈想不明白了,“那她為何不離開?為何不回家?”

    杜仲接過話頭,眼神明亮,“不管如何,這只能說明她絕不可能自殺,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仵作給她驗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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