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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撥云見月 先來排除在場所有人的嫌疑。……

    雖說午后迷望山開始放晴,但所有人,包括季窈和南星這兩個初來乍到的外人都已經知道,再過不久,日落前后,這里的山頂就會被一片濃濃的迷霧所包圍。

    沉郁的濃霧帶著寒氣和霜雪,像下沉的云朵一般將整座迷望山莊的屋頂遮蓋,從山腳下望去,這座山莊便會短暫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

    季窈從商懷墨的房間走出去,貼在商陸的耳邊說了什么,他略一點頭應聲離去。在前廳稍坐片刻后,南星也帶著方才交給他的那段扎穗子的白色細繩回到少女身邊。

    “確認了嗎?”

    “嗯,正如師娘所懷疑的那樣。”

    “那游靈呢?你問了嗎?”

    南星在少女身邊坐下,目光溫柔,“我偷偷去到后院問了禁足中的二夫人,她明確的告訴我,三個游靈同時出現那晚,到商雪詩房中的游靈就是商懷書。”

    二夫人曾經親眼見到商老爺自己面前死去,而商老爺自然是她最為在乎的人,她是可以看見游靈具象化形的。

    “好,”季窈將繩段握在手中,臉上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你讓商陸將所有人帶到靈堂來,包括二夫人,我來將一切真相告知大家。”

    **

    眾人聚集到靈堂時,日光已經溢滿整個廳堂。傷勢稍微沒那么重的商懷墨此刻也已經蘇醒,隔著屏風瞧見商雪詩仍一副將死之人的狀態時,默不作聲,只捂著胸口沉重地呼吸。

    二夫人被放出來之后,看到商雪詩這副模樣又痛哭起來,久久地跪在她身邊,捏著她的手腕,生怕錯過她心臟的每一次跳動。

    除她以外,所有人在這一刻都將目光落在面前這個纖瘦的身影上,少女云鬢花容,明媚勝過三月暖陽,嬌艷堪比六月芙蓉。

    可他們都知道,她不光生得美,腦子也比旁人不知道聰慧敏銳了多少。

    只見她緩緩起身,走到供桌前畢恭畢敬上了一炷香,隨后轉過身來,朝大家開口道:“如果按之前管家李叔所言,兩日后便會有人來救我們,那么在這之前,將發生在迷望山莊里著種種匪夷所思的一切的始作俑者抓起來,便是當下要務。”

    對于被救的恩情,商懷墨絲毫不打算向季窈二人道謝,還硬氣道,“少廢話,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兇手是誰才把我們召集起來的嗎?”

    少女橫他一眼,隨即將目光移開,神色淡然,“不錯,我已經知曉了全部的真相。”

    “趕緊說來。”

    “在此之前,我們先來一一排除現在在場的這些人當中,每一個人的嫌疑,以確保真正的兇手不在我們之中。首先是二郎君,商懷書被殺身亡那日,你整夜都在仆人阿豹和丫鬟素玉的視線監視下待在靈堂替商老爺守夜,沒有任何可以做案的時間,所以你被排除了;再說二夫人,商懷硯被毒死的時候你一直跟商雪詩和丫鬟在一起打穗子,加上你絕對沒有殺死商懷硯和企圖掐死商雪詩的理由,所以你被排除了;商雪詩不可能在吸入迷煙之后還將自己傷成這個樣子,也斷沒有殺害三郎君的理由,所以她也被排除了;還有商陸,也是各位口中的寧行之,二郎君和商雪詩以及后院柴房里兩個下人消失的時候他全程都和我在一起,所以同理,他自然也被排除了。”

    這番話一說完,他顯然有些坐不住,語氣較方才更加惡劣,“照你這么說,兇手不還是只能在出現在奴仆里面嗎?我早就說了是管家和阿豹做的,如今就是好好防著他們,直到我們安全下山,再報官讓官兵進山來將他們抓走就是!”

    可季窈聽完只是搖頭,沒打算正面回答他,眼里閃著精明的光,“我之所以能從不同的案件中排除掉了不同的人,各位實打實的不在場證明和不可能犯罪時間是根據之一,還有一個根據,便是每一起案件,兇手的行兇方式,以及在現場留下的證據全部截然不同,實在是讓人想不通。”

    南星接過話頭,同時目光看向周遭神色各有不同的商家人,“你有哪些疑惑,不妨說出來,興許山莊里的人還可以為你解答一二。”

    她莞爾,開始將自己從頭到尾所有的疑惑統統道出。

    “首先是大郎君一案,從制造密室和留下遺書來看,兇手很明顯是經過了縝密的計劃才實施殺人,那么相比之下,二郎君遇刺一案就顯得倉促很多。消失后第二天才出現的兇器以及割到一半才選擇倒油放火的吊橋,這都說明了兇手在犯第二案時準備不足,是以才會留下了讓我足以識別他真面目的破綻。”

    說話太多,難免口干舌燥,少女端起自己的茶盅抿一口茶,又接著說道:“再來便是三郎君被毒死一案。我不明白兇手前兩案都是選擇用匕首直接殺人,干脆了當,為何第三案要選擇下毒?若他的目標一定是上一案中僥幸逃脫的二郎君的話,將毒下在眾人都會接觸到的區域是否有些容易誤傷他人?而且正如最后發生的那樣,三郎君正巧路過誤食了二郎君的茶以致毒發,于是二郎君又再次僥幸逃脫。”

    商陸在一旁全神貫注地聽著,以手撐面,說著自己的看法,“或許是因為那時候大家的警惕心都高了很多,他實在找不到機會對二哥單獨下手,是以才會選擇下毒?”

    此番猜測十分合理,眾人聽完都不自覺點頭。季窈黑眸微閃,只繼續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而這種可能,是結合今日最后發生的這一切同樣存在諸多不合理的地方,我才察覺到的。”

    “是什么?”

    “首先,二郎君的房間過于凌亂,與之相比商雪詩的房間又過于干凈,于是我和南星經過認真搜尋,在商雪詩房間找打地上燃剩下的迷香,證明商雪詩被擄走之前已經被迷煙熏倒。就算藥房這時候已經被嚴加看管起來,他可能無法拿到毒藥,但最終兇手選擇掐死商雪詩之前,為何還非要大費周章將她先迷暈呢?這個謎團,與之前吊橋被燒和三郎君被毒死兩個案件連起來看,那么出現在兇手身上的可能性就十分明顯了。”

    她嘴上說著十分明顯,眾人卻早已經被這些曲折離奇的彎彎繞繞攪得一頭霧水,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眼中都是滿滿的疑惑。

    說到自己毒死兒子的原因,二夫人有些激動,“到底是何可能,你倒是快說啊。”

    季窈銳利的目光登時轉移到一個人身上,臉色嚴峻道:“那就是,兇手極有可能身體瘦弱,手無縛雞之力,甚至有可能再二郎君遇刺一案之后就身受重傷,無法再使用與殺害大郎君相同的手法殺人,也沒有辦法用利刃將吊橋繩索割斷,接著進行接下來的計劃,所以他只能選擇另尋他法。”

    身體瘦弱,還有可能受了傷?

    商陸有些迷惘,站起身喃喃自語,“你是說,兇手在刺殺二哥的時候受傷了?那為何沒有聽二哥提起此事……”

    這兩句把話頭引到了商懷墨身上,面對眾人不解的目光,商懷墨卻只是低頭,不發一語。順著他的話,季窈神色散漫的晃了晃腦袋,故作困擾道:“是啊,如果排除掉兇手不一定在刺殺二郎君的時候受傷,那這個屋子里,還有誰符合‘身體瘦弱無力,身上又帶著傷’這兩項條件呢……”

    在場小娘子包含二夫人和商陸在內,都稱得上纖瘦,但只受傷這一項……

    等等,難道她說的是……

    眼看著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凝聚到自己身上,商懷墨終于忍不住,指著自己震驚道:“你是在說我?”

    見他終于搭話,季窈面不改色,將下巴揚起,眼中是止不住的興奮,“沒錯。”

    “簡直荒謬!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將自己刺傷?我為何要這么做?”

    “因為兇手的殺人邏輯,他是沖著商老爺的家產殺人,那么按順序,你理應成為第二個目標。且后面發生的一系列案件,表面上確實也能證明兇手一直在針對你。”

    “荒唐!”他再次否認,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正欲從貴妃椅上走下來,被南星上前一步將他攔住,與少女和身后一眾人隔開安全距離。

    “你根本就是在憑空捏造!我短短數日分明已經遭受兇手三次的襲擊和傷害,你卻偏偏只懷疑到我的頭上,根本無憑無據!趕緊給我從山莊里滾出去!”

    季窈卻置若罔聞,只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巾,將帶血的一面攤在他面前。

    “這就是證據。”

    見到這塊絹巾,商懷墨先是疑惑,隨后突然眉頭蹙起,氣勢驟然減弱,又坐了下來。

    她接著道:“早在你受傷那日,我就曾察覺到現場有諸多不合理的地方。同樣也是拜今日所賜,我才搞清楚我之前到底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一則,為何兇手殺死大郎君的時候,會直接選擇將兇器扔在地上,但到了你這里,兇器卻被兇手帶走,直到第二天才出現在山莊外。”

    “那剛好可以證明,就是有人進屋將我刺傷逃跑,才能將兇器帶走啊!我在受了重傷的情況下,根本無法處理掉兇器。”

    “可我在你房中打碎的花瓶里找到這塊絹巾卻可以證明,兇器當時并沒有被帶走,而是被兇手藏在了花瓶之中。”她將絹巾遞到其他人面前,讓他們看清干涸血漬上的印記。

    “那匕首上沾了你的血,滴落在巾帕上留下了濃濃的血跡,是以在完全凝固之后將匕首尖端的印記留在了巾帕紙上,我方才已經在工匠房中與找到的那把匕首對比過,形狀深度都剛好能完美匹配。而這才真正能證明,你才是刺傷你自己真正的兇手!正是因為你在將自己刺傷后無法將兇器處理掉,才會選擇在我們到來之前將它藏進花瓶里。

    且按照你的說法,兇手是從朝向山莊外的那扇窗戶翻進來行兇,但直到方才,我看到你屋內地面上凌亂不堪的腳印才恍然大悟,兇手若真真是從外面進來,腳踩在你房中地面上,就必定留下印記,但當時你房中地面一塵不染,沒有留下任何泥土或者水漬,只能證明從始至終房內只有你一人,你在說謊!”

    她越說越激動,越過南星繼續朝商懷墨走近,強大的氣場讓他不自覺癱倒在貴妃椅上,臉上一片慌亂,不敢看她。

    于是她干脆乘勝追擊,接著指認他道,“所以你才會在企圖用匕首割斷吊橋的時候,因為每一次用力必引起腹部傷口劇痛而被迫放棄,改用火來將吊橋繩索燒斷,然后你只要趁人不備將藥房里的牽機散拿到手,便可以隨時在與三郎君相遇或者相處的時候下毒于無形。甚至到最后,你企圖殺害商雪詩,因為怕她會反抗,所以你才會提前在她屋子里點了迷香,好在確認她昏迷之后才進到屋子里將她殺害。”

    說完這些,少女直起腰身,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笑。

    “也許是天也要幫你罷,沒想到仆人阿豹會在此時起了貪念,從暗道進到我房中企圖偷走四方鎖,順帶將管家和二夫人的奸情一并說出,你剛好趁機將他們指認成了兇手。可若他們二人被關了起來,那么你就沒有辦法將商雪詩的死嫁禍到他們頭上。所以你又趁凌晨天色尚暗之時偷偷來到后院柴房,從外面將鎖砸開將他們放出來,二人知道自己天一亮就會被你扔下懸崖,這時候見門鎖不知道被砸開,哪里還顧得上是誰,只會趕緊避開眾人逃走,你便開始了最后一步的計劃:殺死商雪詩。

    至于你為何會選擇用手掐死她而不是順道去工匠房中再取一把匕首來,恐怕是因為你那時候從暗道到了工匠房內,才發現商陸待在里面。可此時不殺,等天亮之后她再醒來發現自己中了迷香,此計只怕再難實施第二次,所以你只好出此下策,打算直接去到她房中將她掐死。

    可惜你千算萬算,沒算到我和商陸會提前發現柴房里的人不見了,接著推論出山莊中還會有事情發生。你在自己房中偽造了自己與兇手打斗后自己逃出山莊的假象,折返從暗道剛進到商雪詩的房間,商陸就到了房門口開始砸門,你沒有辦法只好將商雪詩帶走。如果我沒猜錯,當我和南星進到你房間中找你的時候聽到從你衣柜里發出的聲響,便剛好是你扛著昏迷的商雪詩回到你房間罷。”

    她和南星忙著救他們二人時,他卻帶著殺意,將自己的最后一個目標扛在肩頭,站在暗道內靜靜地等待二人離去。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聽完這番推論,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再看向商懷墨的眼神已經變得復雜。

    所有的推論雖然有理有據,但還缺乏最重要的一環,商懷墨咽了咽口水仍是幾不服氣,稍稍坐起身來道:“這些不過是主觀臆斷,全憑你一張嘴說來,全是污蔑我的話!你根本沒有證據!”

    “當然有。”少女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譏笑,“當我意識到你可能在遇刺一案中說了謊,便開始對你諸多留意。那時雖然你打算給三郎君下毒,但是以你們的關系,如果他到時候起了警惕,非要與你一同飲茶,那你勢必不能將毒下在茶水之中。我回想起他毒發身亡之時,你第一時間不是留在現場,而是去到了外頭洗手,加上那牽機散灑在草叢中將草葉完全染成了紫色,我便猜測你是將毒藥放在指甲里,趁給三郎君端茶的時候將毒下在里面。”

    她低頭,示意眾人看向商懷墨的手指,“方才趁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看過,你左手小拇指的指甲已經剪短,但邊緣仍然殘留著些許紫色,這便是你在指甲里□□的最好證明。如果這樣你都還不承認,那還有最后一樣。”

    她轉身朝自己方才坐下的位置走去。這時候眾人才發現,她方才坐過的椅子上放了一件衣服。那衣裳無論款式還是大小,都不像是她自己穿的。

    眼尖的丫鬟和二夫人立刻認出,那是商懷墨的衣服。

    “這是三郎君被殺那日你穿的衣裳,袖口因為藏匿用剩下的牽機散瓶子不小心灑出來的粉末沾上衣袖,便在你衣服上留下來了紫色漬跡。如若被仆人發現,你難逃干系,但這幾日大家都聚在一起,你也沒能找到機會將這件衣裳處理掉,是以一直放在衣柜最里面。當我開始對你產生懷疑時,再想要從你身上找出破綻,可就太容易了。

    現在回想起來,不管是這些,還有那日南星偷溜進你房間企圖將帶有夏季提示的物件帶走時,你發現他的第一反應是直接喊出‘小偷’二字時,也很奇怪。一個被兇手入室襲擊過的人,面對陌生人的闖入第一反應應該是將他看作兇手,而非小偷才對。”

    一樁一件,鐵證如山。

    二夫人見商懷墨沒了聲音,伸長雙臂就朝他脖子掐了過來。

    “你為什么要殺硯兒和雪詩?為什么!?”

    換做往日,他早已經將她推開,可此時他身上傷痕累累,被情緒激動的二夫人掐住脖子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臉漲得紫青,“咳咳……我不殺他們,就只能像大哥那樣等著被他們殺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動手……”

    二夫人大聲地哭喊著,掐著他的脖子前后搖晃,直到商懷墨開始翻白眼,南星和商陸才走上前來將她拉開。

    “你大哥不也是被你所殺?季小娘子方才一番話你根本辯無可辯,到現在你還不承認是嗎?!我要替我兒殺了你!”

    她揮動雙臂,繼續朝商懷墨張牙舞爪地抓過去,后者咳嗽不停,卻捏著嗓子堅持道:“大哥不是我殺的!我沒有!”

    商陸在身后拼命抓著二夫人,憐憫的眼神看著面前神色頹落的商懷墨,“二哥,事已至此,再爭辯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卻突然好像被激怒了,抱著腦袋開始朝眾人吼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就是看到大哥被人殺死之后,才決定要先下手為強的!”

    接著他突然朝季窈她們沖過去,被南星攔住以后用手指著他們所有人,在空中亂比劃,

    “我才不是罪人,我只是為了自保而已!真正企圖將我們商家人全部殺光以后獨吞家產的人現在還站在這里!是誰,究竟是誰?!”

    商陸看他的反應的確不像是演出來的,便抱著二夫人朝季窈說道:“掌柜,我記得方才你確實說過,大哥被殺那時二哥整夜都在仆人的注視之下留在靈堂守靈,不可能是殺死大哥的兇手,那為何此刻又說他才是真正的兇手?”

    少女單眉挑,轉身將手里商懷墨的衣裳隨手扔在椅子上,站到眾人面前正色道:“我的確在不同的案子里將不同的人排除掉嫌疑,但我可沒說,這些時日發生的所有案件都是同一人所為。”

    此言一出,不光是二夫人噤聲,就連商懷墨都停止嘶吼,睜大猩紅的雙眼看著季窈。商陸只覺眼前迷霧未散,心里、身上好像有一千只螞蟻在爬似的,忙放開呆愣住的二夫人站到少女面前,急切道:“那是誰?挑起這一切禍端,幾乎害得整個商家家破人亡的人,究竟是誰?”

    季窈面露不忍,緩緩抬起手臂指向二夫人的方向道,“她。”

    “我?”二夫人完全呆愣住。

    眾人仔細分辨,卻發現少女的指尖略向左偏移,越過二夫人的肩頭指向了躺在貴妃椅上,昏迷不醒的商雪詩。

    從前在迷望山莊時,除了商老爺,只有雪詩曾偶爾與他作伴。商陸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立刻將少女伸出去的手按下道:“你說雪詩殺了大哥?不可能。她根本沒有要殺大哥的理由。”

    少女垂目,將眼中的嘆息掩蓋,從懷里掏出一捆細繩來。

    “這是從她房中找到的。據之前二夫人所言,這是他們用來打穗子的細繩,按道理來說只會出現在他們幾人的房中才是。可這上面有一段沾上了朱紅色的印記,我讓南星找山莊里平日做灑掃的丫鬟問過,她們都認出這上面沾著的是朱砂。這個東西,整個迷望山莊只有工匠房中放朱砂細繩的地方有,所以我估計是商雪詩在殺完人、制造完密室之后來不及將朱砂細繩放回工匠房,于是先將之帶回房間,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將朱砂沾到了這些白色的繩子上罷。”

    二夫人說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此刻躺在靈堂前生死未卜的女兒才是一切悲劇的開端,又轉向朝著季窈撲過來叫喊道:“你胡說!我女兒怎么可能會殺她親大哥?那朱砂也許是她去到工匠房里無意沾染上的也未可知,你不能因為這個就斷言她是兇手!”

    原本此事到了現在,眾人承認她的果斷,一切就算塵埃落定。但眼看著二夫人不相信,季窈雖然不愿意這樣做,卻也不得不這樣做。

    她緩步走到尚在昏迷當中的商雪詩身邊,將手伸了過去,又收回,眉目間皆是不忍與猶豫,

    “還有最后一項鐵證,你們要看嗎?”

    第52章 水月玉觀音 “窈兒打算如何獎勵我?”……

    申時過后,濃霧漸起。

    就和當初季窈第一次與南星走下馬車,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靈堂里昏暗無光,仆人們自覺拿來火折子將堂中各處燭盞一一點亮。

    季窈在丫鬟素玉的幫助下,將商雪詩衣襟撩開,露出右肩肩頭,隨即又拿來薄被與她蓋至胸口,將其余裸露的皮膚盡數遮掩,才允許眾人圍上來。

    燭火映照之下,昏迷的女娘右肩肩頭上三條方向一致的抓痕顯然才愈合不久,傷疤顏色還很深。季窈回憶起當初給她們檢查身體的時候,不由得心頭一陣唏噓。

    “那日吊橋斷開的時候,二夫人下意識倒在商雪詩肩上。原本這只是一個細微的動作,卻引起她當時極大反應。現在想來,有可能那時就是二夫人不小心碰到了她肩頭被商懷書抓傷的地方,才會讓她疼痛難忍,露出那樣的表情來。后來她為了不讓我繼續檢查她胳膊以上的皮膚,故意將手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弄傷,加上當時我喝了二郎君下在我碗里的迷藥,腦子也不甚清醒,于是就被她這樣糊弄過去了。想來二郎君你遭這些罪,原也不冤。”

    到底他倆誰害了誰,如今早已說不清。

    二夫人潸然涕下,伸手輕輕撫摸商雪詩的臉,聲音微弱道,“為何,你為何要這么做啊?”

    季窈抬眼看了一眼二夫人,眸色里帶著深深的冷漠,“大郎君那晚其實并不是去到管家房中,而是到你房里去了,對嗎?”

    啊?這又是她從哪里看來聽來的?

    眾目睽睽之下,二夫人錯愕不已,臉上淚痕都顧不及擦,只呆楞著從貴妃椅邊上站起來,眼神閃爍。

    “此……此話怎講?”

    “我記得你曾經說起,你房間窗戶上不知道被誰額戳破一個小洞,當時你還懷疑是二郎君派人暗中窺伺你。非但如此,你的房間距離管家也最近。大郎君被殺那晚,他若在管家房中與之發生爭執,僅一墻之隔,你不可能完全沒聽見,但你卻直到阿豹說起此事都絕口不提,唯一的解釋就是,大郎君與管家發生爭執的地方就在你的臥房。至于管家為何在你房里,想必也不需要我明說。

    他撞破你們二人的齷齪奸情后,定是說了什么威脅的話,引當時躲在門外的商雪詩聽到了,她才會對大郎君起了殺心。”

    說完,她又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展開來看正是商懷書死那日,放在他胸口上的懺悔書。

    “這上面的字體,我已經到大郎君房中翻出他往日的墨寶與之對比,發現字體風格與力道截然不同。當時管家定是認出了這是商雪詩的筆跡,才會急著開口山莊,替她隱瞞。至于他為何要說謊,想必也不用我多做解釋。

    當初阿豹點破你與管家的奸情,她的反應卻十分平靜,顯然早就知曉此事。可見當時就是她戳破你房間窗戶在門口偷聽到了什么,才會決定動手將大郎君殺掉。”

    聽到這里,二夫人已經泣不成聲,雙腿發軟一下子癱軟在地上,以袖遮面失聲痛哭起來。

    “他發現我與老李的事情,也知道雪詩并非老爺親生,所以威脅我,要我在他繼承家業之后,將雪詩許給他做通房丫頭。他甚至還說,要是我們母女倆能好好伺候他,他也許會考慮將來給雪詩妾室的身份。如若我不同意,他便將我和老李的事情說出去,等我浸了豬籠、丟了性命,雪詩一樣遲早都是他的人。早知道會這樣,當初我就該直接將他一剪刀捅死,雪詩也不至于現在變成這副模樣……”

    腦海中,商懷書丑惡的嘴臉又一次浮現,引得季窈下意識皺眉。

    既有了這層殺機,那商雪詩殺人就不單單是為了二夫人,也是為了她自己。

    正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商懷書想來胡作非為,好色貪財,但眾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會把主意打到自己妹妹和庶母的身上。

    季窈轉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商懷墨,“所以,你以為大郎君的死代表著家產之爭的開始,殊不知他只是為了自己的欲念付出代價!你若沒有起歹念,沒有用自己齷齪的思想去揣度他人,根本就不會有后面一系列的悲劇發生!你還是商家家常的支配者,是未來迷望山莊的主人!”

    所謂作繭自縛,就是如此罷。

    正當大家都朝商懷墨投射來悲憫的眼神,眾人身后貴妃椅上,氣息微弱幾乎無法察覺到的女娘從昏迷中緩緩睜眼,下意識喚了一聲“娘親”。

    “雪詩?”

    聽見動靜,二夫人忙不迭從地上爬起湊過來,抓起商雪詩的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在她女兒蒼白的臉上。

    “我的女兒……你……哎,都是我造的孽……”

    “娘親……”商雪詩輕聲呼喚著自己唯一的親人,一邊試圖將手抬起來,將二夫人臉上淚痕拭去,“莫哭……女兒沒事的……”

    趁眾人還沉浸在一片悲寂之中,商懷墨看準一眾人里只有季窈身型纖瘦,看上去最好拿捏,余光掃過貴妃椅邊上還放著用來剪斷包裹傷口布條的大剪刀,將之拿起突然就沖上來伸手將她脖子掐住,張開剪刀用鋒利的側刃對準脖頸,帶著她緩緩后退。

    南星反應過來的時候,只伸手抓住季窈的衣角,看著她被商懷墨挾持住,氣得臉色發黑。

    “你敢!”

    商懷墨做垂死掙扎,心里不踏實極了,雙手微微顫抖,寒冷的深秋傍晚后背已經出了一層細汗。

    “都退后,否則我可保不齊會在何時一刀割破她的喉嚨。”

    商陸上前一步拉住南星,防止他進一步刺激到商懷墨,眼神里帶著深深的失望道,“二哥,事已至此,我們如今都被困在山上下不去,你這樣做又有何意義?快放了掌柜。”

    “不行!”他扯著嗓子嘶吼道,剪刀刀刃觸及季窈皮膚,已經能看到鮮紅的印記出現,“想要我束手就擒,絕不可能!我要把你們通通關起來,直到我拿到老爺子留下的家產后安全下山!”

    且不說二夫人和商雪詩沒功夫反抗,在場剩下的人最重視他手上少女,抓著她,他們自然言聽計從。

    他正為自己的心思暗自高興,胸口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季窈趁他分心,手肘發力向后頂去,一記重擊瞬間讓他吐了出來。接著季窈側頭彎腰躲過剪刀,從他臂彎里鉆出來后以手做刀,對著他的手腕用力劈下去,剪刀應聲落地的同時少女再一個高抬腿,大腿發力幾乎要用膝蓋將他的下頜頂裂開。

    完成這一套動作幾乎就在彈指一揮間,商懷墨被頂住下頜時牙齒咬到舌頭疼到幾乎昏厥,悶哼一聲向后退去。季窈還不解氣,伸手抓住他的頭發往地上按,邊按還邊用另一只手打他的耳光,嘴里不停念叨著“叫你拿我當擋箭牌”、“欺負誰別欺負你姑奶奶我”、“廢物”、“老子就是要打你”。

    最開始商懷墨還能反擊幾招,可越是還手,季窈就打得越重,最后在眾人默不作聲的圍觀之下,她直接將商懷墨按在地上,坐在他后背上狠狠的教訓他。

    商懷墨也是個犟種,都鼻青臉腫地被完全壓制了,嘴上還硬,“你這個潑婦!”

    說她潑婦?好好好。

    “你說錯了,老子是你姑奶奶!”

    “啪”的一聲,震得季窈手麻。商懷墨則是被這用盡全力的一巴掌直接打暈,翻了個白眼腦袋搭在地上,沒了聲音。

    這下季窈滿意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正低頭拍拍衣裙上的灰塵,余光掃過眾人,皆是一副不敢作聲的模樣,尤其南星,眼神閃躲都不敢看她。回想起方才自己確實有些激動,沒想著周圍人都還在,尷尬咳嗽一聲,“咳,愣著干什么,趕緊把他手腳都捆上,再關起來啊!”

    少女一聲令下,眾人無不服從。就連二夫人都被季窈吼得一愣一愣的,擦著眼淚就準備起身,去幫著下人將商懷墨捆起來。

    漫長的白日就這樣在將商懷墨和商雪詩兩名兇手抓出來之后結束。商懷墨被扔進了柴房,重重鎖鏈加上仆人輪換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看守,想來等待他的是下山后官府的鍘刀。

    一切塵埃落定,商陸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成為了迷望山莊最后的主人。他帶著仆人在山莊附近四處尋找阿豹和管家,在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離后院不遠處,在一棵粗壯的杉樹下找到已經凍暈過去的兩人。

    商雪詩傷得太重,就算能僥幸活到眾人被救,也要被帶下山莊修養至少半年有余,對于她的處理,就交給如今唯一剩下的商家人來處理罷。

    “師娘又笑話我。”

    “這哪里是笑話,”晚膳時少女胃口大開,摸著圓滾滾的肚子十分愜意,“或許老天爺就是要如此捉弄人。當你費盡全力爭取某個人、某件事的時候,轉個身就被他拱手讓給了別人;而在你已經全然放棄、也不打算去爭取的時候,他卻硬要塞給你。你只當作是自己此生積福行善,老天爺非要獎賞與你罷,放心接著便是。”

    說到這個,商陸卻沒有想象中歡欣。他將手里四方鎖舉起來,里面的水漬才剛剛干透,“我又試了幾次,仍然沒能成功。”

    就算是一滴滴水加上去,用量仍然不好掌控。前一瞬水還太少,下一滴水落下去,綿片就已經超過鎖芯。

    他們這時剛好走到工匠房門口,季窈下意識抬頭,漆黑一片的屋頂映入眼簾,在她腦海里卻默默閃起漫天繁星。

    “佛曾說,人行萬事,除自身努力外,還要靠‘機緣’二字。或許是時機未到,所以無論你怎么解也解不開。好在如今也沒人跟你爭搶,你只管耐下性子,等解開來再回來找那尊觀音像便是。”

    對比房中伸手不見五指,走廊外的院子里,依舊可以看到濃霧籠罩在迷望山莊的房頂上,天空團云不散,沉重壓抑。少女面帶遺憾,柔聲道:“可惜了,此行沒能見到迷望山上久負盛名的萬斗繁星,或許也是‘機緣未到’呢,哈哈。我還挺想將工匠房里屋頂打開,一邊吃烤地瓜,一邊躺在搖椅上看夜景的。你舅父當真是會享受的人。”

    走著走著,季窈和南星發現商陸不見了,回頭看去,才瞧見他停在原地,直勾勾的看著屋頂上濃霧陷入沉思。

    “機緣……濃霧……”

    他好像察覺到了什么,張著嘴突然轉身往工匠房去。季窈和南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跟著他一同來到房內。

    兩盞酥油燈點亮,房內燈火幽微。

    商陸全程一言不發,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緊張,他站至八足四方香幾旁用力轉動貫耳瓶,接著頭頂漆黑的地方板開始緩緩移動。

    第一件看見這個場景的南星忍不住仰面露出驚嘆的表情,“小小迷望山莊,暗藏的機關還真是不少。”

    四方天空露出,不是少女第一次抬頭看見的那般明媚月色,只有化不開的濃霧像一條靈活的游魚那般鉆進房中。

    刺骨的寒冷漸漸下落,連油燈都被水汽澆滅了一盞。季窈凍得有些發抖,靠在南星懷里問商陸道:“今夜無月也不見星星,你這是要做什么?”

    他也不應答,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二人看著他從懷中掏出巴掌大小的四方鎖,大拇指和食指同時捏住鎖盒兩側輕輕用力,頂上地方木板彈起,露出里面才剛剛干透的白色棉片。接著他雙手捧住鎖盒,狀似祈禱一般靜置當場,沒了動靜。

    “啊啾!”

    一個噴嚏打出來,季窈沒了耐心,她拉著南星走到商陸身邊,剛準備開口,余光卻看到驚奇的一幕。

    下沉到屋內的濃霧逐漸覆蓋在四方鎖內白色棉片上,竟一點點將棉片沾濕。這個過程十分漫長,卻能將水的用量控制得極其精確,等到水霧已經完全將棉片打濕透徹,商陸忍不住將四方鎖捧至三人視線水平線處,雙手有些微微顫抖。

    沁濕了的棉片在三人注視下以前所未有的緩慢速度一點點下沉,待剛好沉到鎖芯正中位置的時刻,商陸趕緊一把將鎖盒上方四方的孔洞捂上,以擋住水霧。季窈與南星大氣也不敢出,跟在商陸身后往屋外走去。

    這一次會成功嗎?

    還沒走到門口,溫潤似水的少年郎手中傳來“咔嗒”一聲,清脆悅耳。三人因為過于激動和期待,彼此對望之時都有些哽咽,商陸顫抖著將捂在鎖盒上的手拿來,便看到四方鎖的鎖舌已經彈了出來。他小心翼翼把鎖打開,揭開棉片,一把做工精美、僅拇指大小的鑰匙就這樣出現在三人眼前。

    商陸仍有些恍惚,以為這一切尚在夢中,直到他將鑰匙取出,略帶冰涼的觸感通過指尖傳遍周身,季窈終于跳起來歡呼道:“解開了、我們解開了!商陸你好聰明!”

    “皇天不負有心人,機緣也是要靠自己創造的!”

    看到這把鑰匙,仿佛娘親一直渴望得到的玉觀音像此刻就在眼前,商陸終于松一口氣,痛痛快快笑了起來。

    三人步履不停,直接帶著鑰匙從商老爺房間進到暗道之中。陰暗潮濕的環境下,稀薄的空氣里彌漫著腐壞的氣味,季窈捂住口鼻,跟在兩人身后來到那扇沒有被打開過的門前。

    鑰匙插進鎖眼,無論深度與尺寸都恰好合適,接著用力朝右一掰,鎖扣應聲斷開。

    沉重的木門已經有些時日未曾打開,向內推門的時候不斷有灰塵揚起,四散在空中。屋內正如管家所說的那樣,所有的地契、田產和銀票都被擱置在紫檀木箱子里,與里面散放的一些金條珠寶放在一起,保存完好。

    這不禁讓季窈想起菩然寺后面地窖里那些財寶堆放在一起的模樣,莞爾一笑。

    “神域人都喜歡這么藏東西嗎?”

    南星聽出這里面的蹊蹺,眸色淡然道:“還有誰也這么藏東西了嗎?”

    “呃,”反應過來,季窈自覺多言,撓撓頭打算一筆帶過,“我隨便說說。”

    昏黃的燭光下,隱隱有白光閃耀。商陸擒燈朝屋內最深處走去,揭開面前不知道被什么支棱起來,足足有半人高的黑布,一座法相端莊的玉觀音坐像就這樣出現在三人眼前。

    觀音盤腿而坐,身子十分自然朝左前方微微傾斜,左手手掌撐在寶座上,袈裟以方扣固定,隨意的搭在肩頭,神色不悲不喜。右手則是放在彎曲的右腿膝蓋之上,自然垂落,帶著超脫凡世的隨心之感。身下蓮花座旁還站著一只變小了的金毛狾,那是佛教中觀世音菩薩的坐騎。

    雖如商懷書所說,整座玉觀音年頭太久,偶一鑲嵌焊接處印記明顯,坐像后背因為搬運剮蹭到的原因,玉面也似有刮花的痕跡,但這絲毫不影響這是一座令人嘆為觀止的絕世精品。幽暗的燭光下,季窈甚至能感覺到觀音對自己的注視,那是一種完全不帶有任何世俗欲望,卻讓她莫名覺得舒適的眼神。

    商陸將燈盞放下,伸手撫摸上玉觀音肩頭,激動到熱淚盈眶,“娘親……兒終于不負所望,幫你找著了……”

    走出暗道,季窈看見靈堂外三個飄忽的虛影也在一片沉寂之中漸漸消失,商老爺帶著商懷書和商懷硯的游靈也許是看到了商陸懷中的玉觀音,以及季窈手里抱著的木箱子,心愿了卻,只待一切歸于塵土。

    此刻沒有杜仲在,自然也不需要問他們什么。南星湊上前接過木箱子,看著眼前逐漸消失的虛影打趣道,“這回破案,游靈似乎沒能幫上什么忙。”

    “那倒不是,”季窈目光悠遠,面含笑意,“是二夫人告訴我,三人游靈同時出現那日,大郎君和三郎君去到不同的房間才提醒了我。”

    “這能提醒你什么?”

    “三郎君素來與二郎君感情很淡,大郎君與商雪詩平日里也甚少接觸,為何他們會在那日選擇到對方的房間去?按道理來說,應該是三郎君去看商雪詩,大郎君去看二郎君才對。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都是去到了殺死自己的人房間中。”

    這樣想,此前確實忽略了這一點,南星一臉恍然大悟,商陸也在一旁贊賞地點頭。

    **

    兩日后,日出漸晴。

    紫云城里煤炭鋪的老王上山來要賬,被眼前掛在懸崖峭壁邊上,燒得七零八落的吊橋嚇得癱坐在地上。仆人阿虎早已經在這邊懸崖岸上苦苦等候了一個清晨,見終于來人后忍不住揮手高呼。

    第四日,商老爺留在紫云城中的車弩終于再一次被推上迷望山,四根根巨大的弩箭帶著手臂粗的繩索朝對岸射過來,狠狠地釘入土地之中,連帶地面都為之一顫。

    鋪設吊橋中央木板所需的時間更甚,加上氣候寒冷,秋冬的濃霧更甚春夏,進展十分緩慢。季窈擔心京墨他們在龍都會擔心自己,于是又讓對面人給他們捎了一封信回去。

    山莊里囤積的米糧足夠過冬,蔬菜和肉食一類卻還沒來得及采買一批放進地窖,吊橋就被商懷墨燒斷了。

    少女連著吃了三日白米飯就大餅,嘴里差點淡出個鳥兒來。求了南星好久,他才答應帶著季窈一同上山,看能不能獵到野味來吃。

    從珍哥兒和龍都城外那兩頭意外乖順的野狼開始,他就發現季窈似乎對這些動物有著天生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兩人帶著二股叉和弓箭自山莊旁一條小道進山,還沒有走到林子里頭,季窈身上已經站滿了從枝頭落下來的鳥雀。一只灰胸白毛的夜照也不知道從哪個樹洞里睡到一半突然醒了,扇動起來的翅膀大得驚人,振翅間撲面而來一陣風吹得季窈睜不開眼。它沒能在季窈身上找到地方落腳,只尋了根離少女最近的樹杈子落了,停在季窈面前氣鼓鼓的咕咕叫。

    她一邊咽著口水,腦子里是各種烤雞烤鴨的擺盤,一邊抓著南星的手示意他不要動這些鳥雀,最后只從其中幾只鳥雀的窩里拿了幾枚鳥蛋走。

    “我不在這了,你若再要捉幾只兔子、野雞什么的話……殺了再帶回來,別讓我看見。”

    南星如今越發了解她。面對商懷墨的惡,她手起刀落之時未帶分毫猶豫,一顆心只有在這種時候軟得不行。

    將她摟到胸口,薄唇輕啄少女額頭,他眼里閃著打趣的光,“若是我都打到了,窈兒打算如何獎勵我?”

    季窈縮了縮脖子,從他懷里退出來,“用屁股都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可話又說回來,他疼她、憐惜她,她心里十分受用,就連他的依戀和纏綿,如今她也愈發貪戀起來,時間一久,竟還有些想。

    南星被她這個新鮮的說法逗笑,大掌下移,在那宛若天成的渾圓上捏了一把,“那我可太喜歡你的小屁股了……我聽商陸說,山頂上有一眼天然溫泉,泉水常年溫熱不褪,最是養人。如果我打到獵物,窈兒就陪我去那溫泉里養一養身子可好?”

    溫泉?聽上去新鮮極了。山莊里的水每每燒漲之后在傾倒進沐桶里,泡進去已覺干澀異常。若有天然的水可以泡一泡,自然是好的。

    可跟他一起去……那幾乎整夜都要耗在那里。

    “那我們先說好,前半夜任你怎么折騰,后半夜都要放我去睡覺。”

    “好。”

    可她似乎忘了,面前人百依百順從來都只是裝裝樣子,真到了后半夜,可就依不得她想怎樣就怎樣。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疾馳在通往紫云城的山路上,車上人掀開簾子,纖長的手指指節分明,蔥白如玉,他只看了一眼窗外巍然聳立的迷望山便將簾子放下,車轱轆在駿馬帶領下瘋狂轉動,朝著城門口的位置逐漸遠離,沒了蹤影。

    第53章 溫泉普累 嗯,真的喜歡你。”

    今日的晚膳格外豐盛。

    整只烤兔滋滋冒油,鳥蛋和紅棗做的雞蛋羹香甜順滑,就連一貫的炒青菜都放上烤兔身上滴下來的油了。季窈吃飽喝足,躺在自己房間的搖椅上打嗝。

    可這吃撐了肚子也不好受,她打嗝不停,憋了好幾回氣也憋不回去,閉著眼睛下意識使喚道:“南星,給我沏一杯熱茶來罷。”

    這話說出去,沒人回應不說,熱茶也半天沒有端上來,她睜眼從搖椅上站起來,晃眼看到隔壁屋子的燈都熄了,才想起他今日約了自己去山頂夜泡。

    摸著自己鼓脹的肚皮,想來先去爬山消食也好。少女轉身回房欲收拾衣物,才瞧見一個包袱早已經將一切收拾妥帖,放在進門最顯眼的凳子上。

    “這人,就做這種事最積極。”

    吐槽歸吐槽,她心里樂開了花。若是換做赫連塵,別說是泡溫泉,就連讓他陪自己散步消食都喊不動。這樣比起來,小狗真是可愛多了。

    抱著包袱剛走到門口,倚靠在大門上等候多時的少年瞧見她了,趕緊將嘴里嚼入味的竹芯尖吐掉,迎上來的時候只差沒有搖尾巴。

    “來得真晚,天都快黑了。”

    她可不怕天黑,這雙眼睛好用著呢,“不晚不晚,就是要等黑下來才敢脫衣服呢。”

    話一說出口她就后悔了,好像此行就是準備好上山去脫衣服的。南星倒是不甚在意,牽著季窈就往山上走,“早前進山里打兔子的時候我就去泉眼那里瞧過了,在一圈密不透風的矮樹叢里頭,任誰來了,隔著樹叢也是看不見的。再說這山上只剩下這幾個人,他們都知道你我今日要進山去夜泡,自然不會有人打擾。”

    啊?大家都知道了?

    被他牽著,季窈低頭越想越害臊,一個人悄悄紅了臉。

    對于將如此親密的關心公之于眾,她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來。不過一想到那家里夫人與管家、大少爺對沒有血緣的妹妹,齷齪心思多了去,她才稍稍釋然。

    “以后這種事,少跟人講。”

    南星眼里只有上山的路,一步一停生怕腳下有坎拌著她,隨口敷衍答來,也許根本就沒在聽。

    今日白天出了一陣子太陽,所以晚上霧更濃些,燈盞發出的光所能照亮的區域只到兩人三步開外,期間摸索著又避開了陡峭的路段,繞了遠路才終于到達山頂。

    站在泉眼邊上,霧氣蒸騰,溫暖如春。南星將燈籠掛在樹梢,先一步走過來打算替季窈寬衣,被她紅著臉躲開。

    “做甚?”

    還能做甚?

    “啊,脫、脫衣服是吧……我自己來。”

    她臉紅的樣子看上去可愛極了,南星沒忍住輕笑出聲,攤了攤手,“害羞?窈兒全身上下,除了頭發縫里我沒找著機會扒開來看,其他地方,早就扒開來看過無數遍了。”

    她被他夸張的說法嚇到,又往后退了一步,“瞎說,哪有無數遍,也就……也就……”

    兩次?算上未遂,那是三次?

    他似乎找到了逗她的樂趣,故意抄著手繼續朝面前人走過去,“你不知道吧?每次趁你睡著的時候我都悄悄掀開被子,擒著燭盞,將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看遍了……”

    “變態!”一個巴掌打過來,沒有打中,剛好被他抓住手腕扯入懷中,抵在她頭頂柔聲道:“自然是逗你的。沒有你的同意,我連你的衣角都不敢摸……”

    一邊說話一邊打臉是什么體驗?她分明感覺有雙手已經開始興風作浪,企圖攪動風云。

    溫泉的水汽已經來到兩人身邊,接著耳垂傳來溫熱的潮濕,打著圈不停往里走,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衣衫落地,珠釵叮當響,一雙無瑕玉足沒了香湯溫水,舒適宜人。

    雙腳落地,她還沒來的及泡進池子里,炙熱的氣息已經包裹全身。微風輕拂樹葉,兩道樹影緊緊相依偎,在風中搖曳不停。大腿抬到一半沒了力氣,求饒半天才放下去。接著她翻了個面,黑色的長發先一步沁入溫泉之中,隨風前后晃動不止。

    風太大,灌得太猛了,就連池水也晃蕩起來,跟著他一起往里面去。這溫泉與別處不同,參雜天然石硫磺在其中,是以湯面純白,不染雜色。

    在這方面,南星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少年,雙眼水汽蒸騰比月色還朦朧幾分,恨不得一個猛子扎進去,就是死在里面也甘愿。

    樹大風急,擦刮之間皆是本性使然。以軟碰硬也就算了,經得起折騰。

    可渾圓上已經腫起來的部分已經分不清是被水汽熏紅的,還是被惡意拉拽的。漸漸她覺得哪哪兒都有點疼,淚珠與水漬混雜在一起,剛自面頰滑落就掉進少女無意識張開的嘴里,又咸又澀。

    他聽見帶著哭腔的聲音,登時慌了神。正如他之前所說,沒她的同意,衣角尚不敢碰一下,更何況她現在在哭。

    哪怕地球爆炸,這陣疾風也只好停下。季窈發絲垂落,口水吞咽不停,終于可以歇一口氣。她剛想伸手拭去臉上的水漬,面前人已經殷勤地貼上來,拿起湯池邊包袱里的絹巾替她擦拭臉上和鬢發的水汽。

    兩人坐在池子里,水汽幾乎將周遭所有事物隱藏,天地間只剩下他們。看著水里堅硬如鐵的石塊,在純白色的湯池里尤為顯眼,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南星被她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拉起她往自己懷里靠,鼻尖輕蹭討好道:“弄疼你了?”

    倒也算不上很疼,只那一下就過去了,剩下都是天旋地轉的美妙。

    “沒有。”

    他忍得辛苦,一張俊臉憋得變了色,看上去可憐極了。季窈向來最吃他這一套,在水里摸索著主動換了個地方坐下,他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些。

    可這個坐姿,她勢必要更累一些。南星已經嘗了甜頭,哪還敢讓她賣力氣,立刻擺正態度,化被動為主動,將池水一波波掀起,往少女身上潑,讓她始終保持溫暖,不被寒氣撲到。

    外人雖不及,鳥雀卻不少。

    枝頭上也不知道到底站了幾只鳥,聲音跌宕起伏,似隱忍、似撒嬌,粗細不同,長短不一,混雜在香湯從池子里灑出來的聲音里,聽不真切。

    季窈坐了一陣子腳抽筋了,媚聲連連,伸長手去企圖將自己腳背板正,以緩解抽筋帶來的疼痛。卻不想這一動彈,少年也抽了,瞬間肌肉全部緊繃,將湯池純白色的汁水全部灑出來,一滴滴落在池在邊上,差點將包袱里帶來的衣裳打濕。

    抬頭看著月色,季窈知道已經快到下半夜了。

    水霧之中他目光又對上來,她顧不上渾身無力,略坐起來一些開口罵道,“是不是我叫你后半夜放我去睡覺,慌著你了。這會子急得跟趕著去投胎一樣,閉著眼往里撞,真是要讓我半刻不帶歇息的……下次不上你的當了……”

    后知后覺,南星自己都覺得有些后怕,死在溫泉里,還是這種死法。太丟人。

    少年臉上潮紅未退,幾次試圖貼上來未遂,窩在水里委屈道:“像我這個年紀的男人不都這樣嗎……”

    是不是都這樣她不知道,但她自己鐵定是有些吃不消的。

    少女不停的往水里看去,生怕洪水猛獸又從水里冒了頭。直到他以手指天發誓,今晚再沒有第二次了,她才松口讓他貼上來,給自己按摩肩背和腿。

    每一次與她親近,都是全新的體驗。他心里帶著前所未有的滿足,手上勁道恰到好處,放松之余又舒展筋骨。不知道她是否還氣著,南星隨口撿了個話題,開口試探道:“之前你在靈堂擒住商懷墨那幾招,耍的厲害極了,真是個練舞的好苗子。以后在館里若是習武累了,我也經常這樣給你按上一按,肌肉才不會酸痛。”

    說她功夫好,比夸她旁的優點更讓她高興。季窈忙不迭就轉過身來,與他興致勃勃的說起那日情況來。

    “當時我但凡有一點猶豫,那剪刀的刀刃就已經要將我脖子劃破了!抓頭發那一招也是臨時想出來的,從前跟象姑館的掌柜秦眉過招,見他們亂扯人頭發才知道扯人頭發也挺管用的,嘿嘿。以后只有我一邊正經使功夫,一邊耍陰招扯人頭發,保管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所向披靡!”

    她高興的像個孩子似的,南星知道她那幾招不過剛剛入門,只是虧在她力氣大,反應快,恰好又逢對手弱不經風,空有一副男兒的身軀罷。他也不拆穿,只順著她的話點頭。

    待少女背對著他,后背一片光潔無瑕,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指尖從她后肩劃過,“疤呢?怎么不見了?”

    前些時日阿豹偷溜進季窈屋子,企圖偷走四方鎖的時候,她曾無意間傷了后背,留下足兩寸長的劃傷,如今怎的才過了幾日,疤痕就完全不見了?

    不僅如此,他將少女翻過來捧起下巴,才發現她脖子上被商懷墨用剪刀抵住喉嚨時留下的血痕也不見了。

    季窈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你不說,我都沒注意。興許是我尚年輕,恢復得好呢。”

    是嗎?

    南星沒想明白。

    泡的時間長了些,季窈有些缺氧。他抱她起身,略往邊上坐了些,恍惚間余光掃到粉蕊翻紅,若隱若現,從水里露了邊,他才曉得方才是真的將她弄疼了。

    動情處,天性難改。極致的愛戀卻可以抵擋一切欲望。南星寵溺地瞧著面前人眉飛色舞,巧笑嫣然,感覺到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一點點將他填滿。

    季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雙手摟上他脖子道:“做什么這樣看我?”

    “看你高興,我也高興。”

    少女怯魅一笑,露出女兒家的嬌羞來。

    “我是高興,案子破了,賊人也抓了,商陸想要的觀音像也找著了。我還能吃個飽飯同你在這香湯里泡著,你說,值不值得高興?”

    南星眸色幽深,還打算再逗逗她。

    “可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窈兒只為這一件事都能如此高興,以后再遇到其他不高興的事,又該做何解?”

    “遇到不高興的事就避開,避不開就打,這不正是我找你學武功的意義所在嗎?”

    “你想靠武力解決世間一切的難事?”

    季窈看著他,目光狡猾,“你在說我不夠聰明?”

    他沒忍住,鼻尖輕蹭她面頰,癢癢的,引她不停縮著脖子。

    “再也沒有比你更聰明的小娘子了。文武雙全,天下無雙。”

    “哈哈我可太喜歡你了南星!”

    她爽朗大笑,一下下拍在他肩上,竟然拍得他有些疼。這突如其來的表白讓少年倏忽間愣住,明顯有些猝不及防。

    回過神來,看他呆愣的表情,季窈也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口不擇言,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正猶豫著要不要解釋一下,面前人卻突然將她摟進懷里,胸腔里跳動的心臟一下下撞擊在她身上,強烈而充滿生命力。

    他欣喜若狂,語氣已經不自覺上揚了幾個高度。

    “我沒有聽錯吧?是真的嗎?窈兒真的喜歡我嗎?”

    喜歡嗎?應該是喜歡的吧。

    他生得好看,也會照顧人,房事上更是無可挑剔。

    重要的是,他在乎她,喜歡她,眼里心里好像都是她。

    雙手撫上少年寬厚的背,少女的聲音帶上滿滿的安撫感,“嗯,真的喜歡你。”

    短短五個字,對于南星來說已經是無價之寶,他久久的將少女抱在懷里,恨不得與她骨血相融。

    夜色啊,明月啊,你們都聽見都瞧見了,她說她喜歡他,千真萬確,不是做假。

    直到兩人都有些喘不過氣,看著時辰也差不多泡了有兩盞茶的功夫,南星依依不舍將她松開,喚著她起身穿衣。

    在水里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加上方才站著的時候,因為身高差的緣故,季窈有一段時間直接站在了南星腳背上,故他走出湯池時明顯有些腿軟,只不過當著季窈的面強裝鎮定,少女卻分明看見他小腿肚在發顫。

    第一次見他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下山路上季窈沒忍住,一直笑他。

    “縱欲過度的表現大概就是這樣罷。”

    他哪有?這才哪兒跟哪兒啊……

    “窈兒這嘴還伶俐著,看來是還沒盡興,不如回去以后我到你房里來……”

    “別,”季窈趕緊推辭,往前快跑了幾步,把他遠遠地甩在后頭,“留些精神,明日下山了。”

    **

    翌日,風和日暄,濃霧早早就散了。

    因屋內徹夜點著爐炭,季窈房中窗戶半開,從虛掩的縫隙中傳來仆人們吵鬧的聲響。

    少女披著外袍來到窗前,看阿虎他們正挽起衣袖往外走。后者看見睡眼惺忪的少女了,語氣興奮道:“山下鋪橋的人已經到了,說是這橋最快今日就能鋪好!”

    “真的嗎?”

    她喜上眉梢,趕緊簡單洗漱穿戴好,在桌上拿了塊蒸糕叼在嘴里就往懸崖邊上趕。

    懸崖這頭,山莊里僅剩的四個仆人和兩個丫鬟全跑去幫忙,六人分別將釘入地下的四根手臂粗的弩箭死死抱住,商陸和南星則是從弩箭與粗繩的連接處另系上繩子,在最近的樹干上繞兩圈,借樹干將繩索緊緊拉住,防止弩箭從地上彈出。

    而懸崖對面,除幫忙的人都在做同樣準備以外,一名看上去瘦瘦黑黑的少年郎正將繩索系在腰上,接著拿著打好孔洞木板開始往懸在崖中的四根粗繩上面行走,每走一段就彎腰蹲身,伏在繩索上將木板拴在粗繩之上,然后又退回去拿下一塊木板,如此循環往復。

    她在一邊看得膽戰心驚。少年郎動作麻利,明明腳下就是萬丈深淵卻絲毫不曾畏懼,她懸著的心也漸漸落下。

    眾人一直忙到晌午,對面少年被一個胡子拉碴的大叔喚了回去,示意商陸他們吃完飯再接著干活。這時一輛馬車在他們身后緩緩駛上半山腰,車夫跳下馬車一掀簾子,即便隔著山崖的距離,季窈仍然一眼就看出來人熟悉的面孔。

    “京墨、杜仲?”

    他們怎么來了?

    季窈與南星二人離開龍都足半月有余,久了不見面,此刻看見熟面孔有些激動,少女幾步上前,高舉雙手朝對面示意,“京墨!杜仲!我在這里!”

    少女一身朱紅色大氅,站在懸崖邊宛若冬雪枝頭唯一一朵盛開的紅梅,別提多扎眼。杜仲仍舊是那副死樣子,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著她。只有京墨眼中盛滿笑意,第一次有悖自己溫柔男媽媽的形象,雙手放在嘴邊,略大聲回應道:“瞧見了!你們還好嗎?”

    “都好!就是吃的東西太少了!”

    京墨聞言,側過臉去和搭橋的匠人們說了幾句,復點頭朝季窈答來。

    “今日入夜前橋就能搭好,只耐心些等著,下山帶掌柜進城補一補!”

    那可太好了。

    季窈滿意一笑,點了點頭后退至眾人身后,乖巧等待起來。

    下午短暫的出了會兒太陽,眾人或是站著幫忙固定,或是坐著旁觀,整個半山腰上只有黑瘦少年在忙碌著,季窈心里有些不忍,歪著頭問商陸道,“你說,其他行當哪樣不掙錢?為何他還愿意來做這么危險的活計?”

    稍有不慎掉下去,這輩子就交代在這里了。

    商陸早已看淡,莞爾道,“這種活計,只能瘦小,體重輕且身手矯捷的小郎君來做,賞錢多,拿錢也快,城里搶著做這活兒的人還不少。”

    “我還是惜命,吃穿上差一些,至少命還在。”

    閑聊的間隙,黑瘦少年已經快要將最后一塊木板鋪到對岸懸崖邊,仆人見狀趕緊接過他腰上的繩索一并拉住,防止他因失足掉下去。少年麻利地捆完,還站在木板上跳了兩下,心情不錯的模樣。他一個縱身起跳,落到對面懸崖上,接著喝仆人一起將弩箭一一拔起,扛在肩上就準備往回走。

    “弄好了,你們誰給錢?”

    商陸從樹后面走上前來,恭敬道,“小郎君辛苦,隨我來。”

    見結錢的人與自己差不多年歲,黑瘦少年眼中劃過一絲受傷,快到無法捕捉。兩人結完錢走出來時,季窈和南星也已經回到屋里各自收拾完畢,帶著包袱又重新站到吊橋邊。

    說實在的,面對剛搭好的新吊橋,她還是有些不敢。

    黑瘦少年拿了錢,扛著弩箭就走上去,一路上吊橋雖然搖晃,卻也十分扎實,他哼著小曲悠然自得,沒一會兒就到了對岸。杜仲靠在馬車邊上閉目養神,只有京墨款步走上吊橋到了對面,接過季窈手上包袱,兄長般慈愛的眼神瞧著她。

    “掌柜瘦了。”

    “那可不,都快瘦脫相了。”她之前因為被下藥的關系,整整瘦了一大圈。

    待會兒她下山可要好好找個館子吃一頓。

    寒暄的間隙,商陸帶著眾人將商懷墨、阿豹和管家也押出來,吩咐下人先帶著他們過橋下山,送到官府去。

    吊橋嘎吱嘎吱,響個不停。落在季窈眼里,要說她心里一點也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京墨背包袱走在前頭,南星見她害怕趕緊伸出手來牽住她,“不怕,有我呢。”

    她雖然點頭,目光卻只顧著看吊橋,心思一點也沒放在他那里。

    “要不然你和京墨先過去,我一個人輕,走起來沒那么晃。”

    要他放手,他可不樂意,“晃是因為風大,師娘身量輕,走起來更晃。”

    “少唬我,你快走。”

    她推著南星上了吊橋,后者面露不悅,一步三回頭,其間還差點一腳踩空,帶著京墨一起在吊橋正中間晃起來。

    她就說吧,這人粗心著呢。

    直到對面送棺材上來裝殮商懷硯的都過了橋,懸崖這邊登時就只剩下季窈一人。

    解謎時候的意氣風發,和揍商懷墨時的果斷干脆,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季窈在眾人面帶笑意的注視下,顫抖著伸出一只腳,踩上木板。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方才對面人抬棺材走過吊橋的時候,她隱隱聽到過繩索因為過度承重而發出的嘎吱聲。

    南星見她膽怯,正準備邁步回來,立刻被她喝止,“別,我自己過來。”

    “不怕,我在這頭接著你。”

    眾人矚目下,少女橫走的螃蟹似的,雙手抓住一側繩索緩慢前行。眼看著還剩不到五塊木板就能到對岸,這時疾風恰好自山谷里卷起來,迷了季窈的眼。以手遮面的間隙,她突然一腳踩空,歪著身子向下倒去。

    “啊!”

    第54章 選擇 “我沒死成,你很失望。”……

    新鋪設的吊橋,每塊木板之間僅隔兩寸。

    可季窈本就纖瘦,加上此前被商懷墨下藥,整個人又瘦了一圈,踩空的時候整個身子跟著往下滑去,順著木板之間的縫隙就要往懸崖下萬丈深淵而去。

    慌亂之中她一手緊緊抓住木板,另一只手攥住橫向的那根繩索,才得以在此過程中停了下來,整個人就這樣徒手懸掛在吊橋之上。

    “掌柜!”

    “師娘!”

    懸崖對面的人喊出聲,就連馬車上原本只微微睜眼,看著季窈一點點走過吊橋的人也下意識雙眼瞪大,邁步下馬車走到京墨和南星身邊。

    南星立刻邁步上前,準備走上吊橋去救她,卻不想禍不單行,就他的腳剛好踩上面前第一塊木板時,季窈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響。

    眾人循聲望去,迷望山莊那一側綁住木樁的繩索突然開始出現裂痕,吊橋隨著疾風不斷搖晃,一點點將斷裂處拉大,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京墨見狀立即阻止他道:“不可!你一上去吊橋就會斷的!”

    “可是我要救她!”

    咔嚓,右邊第一根繩索斷裂的瞬間,巨響傳來。懸掛在木板上的少女立刻感覺到一陣失重感,身子隨即跟著吊橋向左微微下沉,她額間出汗,咬住下唇只覺天旋地轉。

    “怎么辦?怎么辦啊?”

    人群中立即炸開鍋,商陸剛走出來就瞧見著驚悚的一幕,趕緊走到懸崖邊,將剩余的一根用來扶手的繩索死死抓住。

    “掌柜堅持住……”

    京墨一邊拉住南星,一邊朝季窈喊話,語氣間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以免將不安的情緒傳染給她,“掌柜,沒事的,你慢慢爬起來,只需要跪伏著再過三塊木板,我們就能接住你。”

    他沉著冷靜的話讓季窈稍稍回神。對啊,她這身力氣可不是白說的。

    絕不能就這么死在這里。

    少女閉眼,調整呼吸凝神靜氣,待山風稍稍減弱后她自死一般的寧靜中睜開了眼。在心里鼓勵自己再三,她雙手同時用力,以整個手臂平撐在木板之上,向上撐起。

    待腰身高過木板的一瞬間,她立刻抬起一條腿,勾住旁邊繩索,確認踩穩之后雙手和左腳一起發力,將最后一只腳抽了上來,整個人趴在兩塊木板上直喘氣。

    見她爬上來,懸崖上諸人的第一口氣算是松下來。京墨繼續循循善誘,鼓勵她朝著自己爬過來。此時風小,她略回過頭去,也瞧見瞧見商陸在那一頭將繩索死死攥住,眾人的努力讓少女心頭恐懼暫時消退,她略抬手擦了擦眉間快要滴入眼里的汗,目光堅定地開始朝京墨的方向爬過去。

    可惜山風并沒有打算就此放過她。自山林之中席卷而來的狂風又響起,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吊橋左右搖晃不停,重達千斤的力氣之下,商陸到底凡胎□□,手里繩索再也攥不住,從他手中滑走,“咔嚓”一聲,斷裂開來。

    四根繩索斷了兩個,卻足以能讓整座吊橋完全失去支撐,徹底斷裂。剩下兩根用以鋪設木板的繩索也隨之斷裂,發出兩聲巨響。

    “掌柜!”

    “師娘!”

    吊橋斷開的瞬間,巨大的回彈力將吊橋橋面高高拋起,她抓緊木板閉著眼睛,身子跟著吊橋一起飛上了天。

    “啊啊啊啊!”

    眼看著吊橋即將下落,徹底墜入懸崖,杜仲忍不住著急大喊道:“松手!跳過來!”

    南星急得朝吊橋撲過去,京墨趕緊抱住他也喊道,“相信我們!掌柜,快松手!”

    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季窈一咬牙,雙手松開繩索,后腳朝木板蹬了一腳,朝對岸懸崖撲過來。騰空的瞬間,她面前是兩雙張開的手臂。

    南星目光急切,只恨自己此刻不能騰空而起將她接住,杜仲則是仰頭看著她,薄唇微張,眼中是少見的慌亂。

    下意識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也沒想就朝杜仲撲了過去,雙手抱住郎君的同時,整個人重重的地砸在他身上,兩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后,才在塵土飛揚的懸崖邊停下。

    感覺到自己身下是一具堅實的□□,少女不停地喘著粗氣,感受著胸腔內劫后重生的心跳。略抬起頭與杜仲視線相撞,她心里沒來由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

    好像只要看著他,自己就能從慌亂之中鎮靜下來。

    杜仲亦是氣息微亂,被她壓在身下,衣袍、鬢角都沾上泥土。

    “做得不錯。”

    這算不算是一種夸獎?

    季窈橫他一眼,笑罵道,“我沒死成,你很失望罷。”

    杜仲輕笑出聲,嘴角上揚,“是有一點。”

    京墨見兩人都安全,幾步走上前將季窈扶起來,上下打量一番,看見她雙手掌心因為用力過度已經被木板和繩索完全勒紅,裂口處略有滲血。除此以外,還好沒有受傷。

    “有驚無險。”

    “嗯,多虧有你。”少女爽朗點頭,已經從方才驚險的遭遇里緩過來。可惜手腳仍是發軟,站立不穩。余光掃過京墨背后,青衣墨發的少年還背對自己站著,她忍不住輕喚出聲,“南星?”

    季窈落入杜仲懷里的瞬間,南星張開雙臂愣在當場,久久沒能反應過來。

    錯愕與不解一閃而過,接著是深深的失落。

    聽她叫自己的名字,少年緩緩轉身,鳳眸垂落,濃密的睫毛不安地抖動著,整個人氣場低迷,說不出的壓抑。季窈大大咧咧,還沒察覺到他不對勁,一瘸一拐上前,自然地牽起他的手,笑臉盈盈道,“也多虧你。”

    面前人沒什么反應,眨了眨眼,拒絕和她眼神對視,只將目光落在她血漬斑斑的手上。

    正準備將她的手捧到面前細看,季窈余光又看見對面懸崖的商陸了,掙脫開南星朝著懸崖邊跑了幾步。

    “商陸!我沒事!你呢?”

    她安全得救,商陸站在對岸自然看見了,他將同樣勒得滲血的雙手垂落下去,松了一口氣。

    “我沒事!”

    轉身過來,季窈看見那群匠人正在數落方才鋪木板的黑瘦少年郎,更甚者還想直接將他褲兜里的工錢搶走。

    她連忙走過去把人攔住,厲聲道,“斷的是四根繩索,又不是他鋪的木板,你們罵他做甚?”

    辛苦鋪設好幾日的吊橋就這么斷了,損失巨大不說,還差點鬧出人命。帶頭的老漢顯然必須要找一個冤大頭將一切罪責都推出去,是以仍嘴硬道,“我們之前都好好的,從未出錯。這次換成他就出事兒了,不是他的原因是什么?興許就是他將某處繩結踩松了才導致的事故也未可知。”

    “不是我!跟我沒關系!”他將來之不易的工錢死死抓在手心,任憑對方摳出血痕都不肯松手。

    季窈一伸手將老漢推開,仗義執言道:“你們不過就是不想承擔責任,何苦為難一個半大孩子?我會跟商陸說,不追究你們的責任,只需要再次將吊橋搭好,讓對面的人安全回來就行。至于我的事兒,我不會追究的,你們盡可放心。”

    當下重新搭橋,接商陸回來要緊,其余的事,等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再處理也不遲。

    老漢點頭哈腰,帶著眾人下山去重新準備東西去。

    確認好商陸在對岸無事,回歸到他們中間也不過是遲早的事,季窈跟著京墨與杜仲坐上馬車,才瞧見南星還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懸崖邊。

    她終于意識到少年的沉默有些異樣,走下馬車想去牽他。

    “走吧,商陸沒事兒的,我們現在先下山吃飯,我快餓暈了。”

    沒想到他卻躲開了少女伸過來的手,略背在身后,喉頭有些哽咽。半晌后,卻是什么話也沒說,只接連點了點頭。季窈一頭霧水,歪著腦袋看他,他也只當沒看見。

    聽自己五臟廟響個不停,她只好無趣地癟嘴,轉身邁步上了馬車。

    下山的路上,馬車顛簸不停,車內亦是氣氛冷清,京墨看南星臉色難看極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在生誰的氣。為緩解這冷清的氣氛,他有一茬沒一茬的向季窈問起這些時日的遭遇,少女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此刻也忘了有人還在生悶氣,開始眉飛色舞的說起迷望山莊里連環殺人和密室尋寶的事情來。

    黃昏薄暮,紫云城高高的城墻上,秋日夕陽美不勝收。

    季窈只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如此華麗的落日,夕陽余暉將目光所及全部染上一層紅色,瀲滟得不成樣子。

    進了城,還是城門口左手邊第一間酒館,酒蒸羊和蔥潑兔的香氣鉆進鼻子,饞得少女直咽口水。

    她一走進去就趕緊找了張空桌子坐下,還不忘招呼他們落座。

    京墨笑著搖頭,上前悄聲道,“掌柜,咱們四個這一路風塵仆仆,你同杜仲身上又滿是塵泥,方才進門的時候小廝看我們四個眼神已經有些嫌棄,此刻再這樣坐下,弄臟他們的地界不說,大家待會兒吃起東西來也覺得不干凈……我看他們樓上就有客房,不如,我們先各自回房洗漱換衣,我先去點菜,待會兒大家收拾妥帖,也休息一陣,等飯菜好了我再來叫你們下來,如何?”

    “好是好,就是……”

    就是她實在太餓了。

    她身后沒人注意的角落,南星全程黑臉一言不發。杜仲倒是察覺到他周身散發濃濃的哀怨,抱著看笑話的心態,目光不斷在一無所知的季窈和滿腹心事的南星之間游移。

    看她要大大咧咧到什么時候。

    第55章 相信 他好不甘心。

    少女坐著不愿意起來,還想賴著至少吃兩口再回房洗漱。京墨被她嬌憨的模樣逗笑,轉過身去對跑堂的伙計說了什么。伙計點頭離開,眨眼的功夫就從后廚里端了一盤包子出來。

    京墨拿起一個,掰開來,里面是油淋淋的青蔥和羊肉,“一般的飯館,包子饅頭一類的面食一次性都會蒸上好幾籠屜,不用等就可以吃到。大家先吃一個墊墊肚子,稍后再下來飽餐一頓。”

    說完,他把包子遞到季窈嘴邊,少女剛想伸手來接,被他躲開,“你手受傷,我方才也吩咐伙計找人去給你請大夫了。就先仔細些,別碰著傷口。”

    好像有京墨在,她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什么都不用做,只乖乖聽話就行。少女安心一笑,低頭將他喂到嘴邊的包子咬了一口。

    誰知道這一口下去,有些人徹底坐不住了。南星“噌”的一聲從桌邊站起來,膝蓋差點將桌子頂翻。他黑著臉,拿起桌上包袱和佩劍轉身上了樓,在二樓伙計的指引下拐過二樓客房拐角,接著傳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嚇得大堂食客們紛紛抬頭往上看。

    “到底怎么了嘛……”

    他這一走,季窈送到嘴邊的包子有些吃不下了。可轉念一想,餓誰不能餓自己,她又低頭大口吃起來。

    杜仲斜看一眼正埋頭吃包子的少女,嘴角笑意一閃而過,只輕輕挑眉,也從盤中拿起一個包子。

    接下來便是沐浴更衣,包扎上藥,京墨想著他們三個大老爺們,照顧季窈諸多不便,又許了酒樓掌柜幾粒碎銀子,拜托他找來一個女娘去照顧季窈。過一會兒,一個自稱是掌柜娘親,身量豐腴的婦人推門進了季窈屋子,替她浴后擦身。

    待她收拾妥停,重新坐回酒樓大堂的時候,杜仲碗里的飯都消了一半下去。

    “你倒不客氣。”

    杜仲夾起一塊豬肚條到自己碗里,頭也不抬。

    “是嫂嫂說,讓我把大家當自己人。”

    “自己人吃飯就不用等嗎?”

    他當沒聽到,就著豬肚條夾了一筷子米飯放進嘴里。

    少女雙手包著白布,繼續嘗試抓筷子未果,向伙計要來小勺,就看見京墨獨自一人下樓來。

    “南星呢?你沒叫他?”

    溫潤郎君面帶苦笑,邁步跨進凳子里坐下,沒動筷子,“他說不想吃,隔著門怎么勸也不出來。”

    一口雞湯哽在喉頭,季窈感覺自己已經有些暴躁,“他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好好說不行嗎?”

    “這還用說嗎……”京墨的眼神掃過杜仲,后者置若罔聞,又往自己碗里夾了一筷子青菜。

    季窈不是不開竅的人,他今日那副樣子,各種緣由她才能猜到一點。可她覺得自己沒做錯,再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反應這么大,倒顯得她像是觸犯了天條。

    “由著他胡鬧,先吃飯。”

    雞湯咽下肚,她又吭哧吭哧啃起雞腿來,只是越吃越心虛,越吃越慢,抬頭向伙計要了一只大碗,開始往里頭夾菜。

    “還、還是給他留一點,免得餓出毛病來。”

    吃完飯,季窈盯著面前海碗里雞翅膀、肉丸子和青菜發呆,想了想覺得還不夠有誠意,又讓新點了一碗餛飩與海碗放在一起,端著托盤走到南星房門口,輕輕叩門。

    “你睡了嗎?我給你送飯來了。”

    門內無聲,只有穿堂風在季窈身邊呼呼作響。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受傷的布條,故意吸一口氣,嬌聲道,“哎喲,端木盤久了手好疼啊……”

    門內立刻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接著門被打開,南星冷著一張俊臉將托盤接過去,隨手就打算關門,季窈l立刻把手伸進門內,耍賴一樣看著他。

    倒要看看他敢不敢關門。

    少年捏緊門框,隨后一甩衣袖,轉身回了房間,季窈癟嘴,提著裙子跟進去,在他對面坐下。

    “餛飩要趁熱才好吃。我記得你喜歡吃羊肉,所以那只雞翅膀下面全是羊肉丸子,我都挑最大的給你留著。還有這個……”

    “我沒胃口。”南星連筷子都沒拿起來,甚至將碗推遠了些。

    季窈討好的臉色登時愣住,收回手,指腹在布條上來回磨搓。

    不想哄了。可回龍都的路途至少還有十來天,一路上如果還這樣互相甩臉色,她受不了。

    “你不就是氣我撲到杜仲身上了嗎?那又怎么了?我跟你們一群大老爺們住在一起,碰著挨著是常有的事。再說,京墨也是因為我手上有傷才喂我的,要是我手沒事兒,早自己拿起包子一口一個了,也不至于半天都吃不飽……”

    他卻突然開口打斷她:“我生氣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

    她想不明白,今天總共不就發生了這點事兒嗎?

    視線相撞,季窈坦坦蕩蕩,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疑惑。只有南星似乎忍得很辛苦,喉結上下滾動,薄唇抿成一線。

    他在氣什么呢?氣她在如此危急時刻沒有選擇他?還是氣她和杜仲之間似乎總是在說著一些他聽不懂的啞謎?

    生死一線之間,人的選擇都是下意識的,來不及細想的。但往往正是這一瞬間的動作,代表了她內心深處最想要的選擇。

    可她選了杜仲。

    那個他唯一看不透,也猜不透的人。

    當他不了解對手的時候,他甚至連如何打敗他都不知道。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與挫敗感涌上心頭,南星呼吸急促起來,他復抬起頭來,目光好似寒天白雪里一盞孤燈,那么寂寥。他伸手輕輕握住季窈的手,聲音有些喑啞。

    “從坍塌的吊橋跳起來,看見我和杜仲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那種時候了還能想什么。

    “想活命啊。”

    “那看見我和杜仲同時朝你伸出手,你又在想什么?”

    這……

    “我不記得了……”

    他越靠越近,手上也不自覺發力,“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可那時,她尚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是墜入萬丈深淵還是僥幸存活下來,生死懸于一線之時大腦空白一片,任何選擇都是求生本能,哪里又能深究出其他意義來呢?

    “我真的不記得……”她感到掌心一陣疼痛,趕緊出聲道,“你捏疼我了。”

    他心一涼,蹙眉將手松開后,看見她掌心似有鮮血滲出,心里萬千愁緒無處說,起身在房間里隨意找了張絹巾扯成長條,待她血止住后給她換上。

    他動作溫柔,一舉一動皆帶著對她的憐惜,季窈心又軟了下來,耐著性子追問道,“ 所以,你還是在為白日里,我在吊橋斷裂開來那一刻撲向杜仲而沒有選擇你而生氣,是不是?”

    他埋著頭,將情緒全都藏起來,只有抖動不停的睫毛將他出賣。

    “若只是一次尋常的抉擇,窈兒可以說我小題大做。可那時你分明就是將生命都選擇托付于他,我怎能不在意?我不止一次的質問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才會讓你在那一瞬間選擇他,而不是我。”

    他抬起頭,如墨的眼瞳里猶如淵潭一般深不見底。

    “還是說,比起我,其實你更相信他?”相信杜仲會保護她,也相信他比自己更有能力保護她。

    相信?或許吧。

    季窈甚至覺得,杜仲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他救過她,指引過她,當然也嘲笑過她,否認過她。

    “或許是吧……”說完,她馬上抬起頭又補充道,“可我喜歡的人是你。”

    聽見她再一次說喜歡,南星卻沒有想象中的高興。他感覺到渾身一陣寒意,雖然房內溫度適宜,可他卻如墜冰窟。

    “窈兒不相信我,又如何確定自己真的喜歡我呢?”

    這話問得季窈有些想不通,她低下頭,好似自言自語,“喜歡和相信,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嗎?在那樣的情況下,我選擇杜仲只是因為我相信他,而不是喜歡他。自然,其他時候,我會選擇你,就只是因為喜歡你,并無其他。”

    這樣的感情,難道不才是最純粹的嗎?

    “那不一樣!”南星情緒有些激動,不自覺站了起來,手上握緊拆解下來的布條,直到指甲都深深嵌入肉里。

    “如果你不相信我能照顧你、保護你,那以后你遇到危險了你只會想到他,我呢?我不是可以與你共患難的人嗎?為什么你不可以因為相信我而選擇我?”

    甚至他以為,遲早有一天,她會因為這樣而離開他。

    喜歡和相信,從來都是一段感情里必不可少的基石。

    雖然他不想聽她說謊,可當她說出她更相信杜仲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這一連串的問話徹底把季窈問懵,她緩緩從凳子上起身,企圖安撫面前有些失控的少年。

    “南星……”

    他語帶委屈,但還是拼命從自己的思緒里掙脫出來,“窈兒,對不起。我是不是對你要求太嚴苛了?”

    也許是他真的想多了,他想安慰自己來日方長,他總會成為她任何時候的第一選擇。

    可杜仲與她相識的時間與自己一樣短暫,為何他還是贏不了?

    他好不甘心。

    季窈被他破碎的模樣揉得心疼,忍不住伸手撫摸上他的面龐,柔聲道,“沒有,我仔細想來,那時如果選擇撲向你,你也一定能穩穩地接住我。是我對于情愛和男女之間的感情了解太少,如果讓你傷心了,我向你道歉。

    你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只是要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其實拋開杜仲和南星兩個選擇,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只是她現在尚未成長到可以獨當一面。武功也好,劍術也罷,小到替人包扎傷口,大到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她不想在南星或者京墨他們的保護之下變成一個廢物。

    這番話帶著十足的誠意,既沒有為了哄他一味許諾,又恰到好處的安慰了他受傷的心。南星從消極的思緒里緩過神來,將少女擁入懷中。

    “那你可要快些想。”

    第56章 楚緒 “我沒有家。”

    安慰好傷心小狗,季窈拖著千斤重的腦袋出門,準備回自己房間。路上一邊走,一邊揉太陽穴。

    相比白日里生死一線,體力耗盡的疲憊感,她還是覺得哄南星更累一些。她從來都不是受力的人,旁人說什么,如何看她,只要不讓她吃虧,她一點也不關心。

    可南星比她想的脆弱很多。回想起他妹妹的經歷,也許這正是他內心最為缺失,也最看重的部分,就像她自己,沒了赫連塵這個避風港,她才會如此看重他留下的錢財。

    她要把自己照顧好。

    而南星想得到愛,想成為她獨一無二的選擇,亦是如此。

    每個人都貪心。

    胡思亂想著,睡意也跟著上涌。季窈推門進來,正準備脫掉大氅,房中燭火倏忽間亮了起來,白衣長衫的郎君宛若身處自己的房間一樣自在,點上蠟燭就這樣隨意坐在她面前軟榻上,從二樓窗外看向酒樓外尚有人走動的街道,表情愜意。

    “杜仲?你來我房間做甚?”

    容姿俊美的郎君回過頭看她,眼里閃著玩味的光,“哄好他了?”

    要他管!

    少女翻一個白眼,在杜仲身邊坐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關你的事少打聽。”

    這茶泡了一陣,已經有些涼了。她喝了一半又停下,嘴角憋著壞笑,“怎么,怕他半路殺進來,逼得我又把你藏起來啊?說起來,你這一趟去了這么些時日,有收獲嗎?”

    他將茶壺擱到桌邊爐上,點燃蠟燭,自顧自說起正事來。

    “我正是來告訴你此事。我找到當初赫連塵帶著你下榻的那家客棧,詢問起當時的情況,沒想到,客棧老板還記得。”

    哦?邊關客棧按理來說每日迎來客往,人頭攢動,老板怎會單單將他們二人記住,難道只是單純記性好?

    “那他如何說?”

    郎君目光落在季窈臉上,眸光微沉,“——他說,因為當時赫連塵抱著一個做苗疆人打扮的少女進了客棧,同大堂伙計要客房的全程都昏迷不醒。他擔心那少女是被那男人私下拐來,還留個心眼偷偷去跟路過巡視的官兵支會了一聲。結果官府那邊回他消息,說是苗疆那邊和邊城里都沒有人來報官說是有哪家苗寨里頭丟了姑娘,他又見赫連塵對那少女十分上心,請了好幾個大夫給她瞧病,這才放下心來。”

    季窈聽完,心里不禁疑惑起來:“不對啊,我記得我醒來的時候身上穿的布衣啊。”

    難道這廝早在救下她那日,就把她身上的衣衫全換了?在他們尚未成親的時候?

    那豈不是她的身子早就被他看完了!這人,她原先還以為他是個古板的老實人!

    坐在一邊的郎君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明媚的小臉突然燒起來,一直紅到耳根。他淡然收回目光,繼續說道:“所以你或許真就是苗疆人。我此次回去,沒時間再到圣衣族人世代居住的苗寨里替你打聽,不過我找了個得那,把你的大概樣貌年齡與他知曉了,又許了他些許銀兩,等他在寨子里打聽完了找人寫信告訴我。”

    “得那?”

    “就是苗疆人隨意喚陌生男人的稱呼。”

    “看不出你對我挺上心……”話說這么說,季窈卻知道,他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私心。

    他想通過知道季窈的身世來找出她那個亡夫已經帶進棺材的秘密。

    “那,你帶走的那件什么蠶衣,可問到是怎么弄壞的了?能修復嗎?”

    他看她一眼,恥笑她的天真,“從前那群苗疆護衛為了這件衣服,追了你多久?我又怎敢輕易露頭,四處詢問,豈不是招致所有人都知道那東西在我身上,還被我弄壞了。不過萬蠱蠶衣失竊,確實鬧得整個苗疆人心惶惶。針對赫連塵的追捕以及寶物的尋回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想來我們手上那件壞掉的衣服的確就是寶物不假。”

    “那衣服現在何處?”

    杜仲目光越過少女面龐,朝她身后看去。季窈回頭,一個黑色的包袱就放在她床頭。打開來看,還是那件鑲嵌著紅色寶石的衣裳。

    “剩下的,就等著那個得那回信了……等一下,”看著杜仲起身準備離開,季窈突然出聲叫住他,“方才是我聽錯了嗎?你說,回去?回哪里去,在苗疆有你的家人?你竟然是苗疆人嗎?”

    不然他為何要用“回去”一詞?

    房門外,走廊兩側燭盞里的微光欲滅,幾乎微不可見。杜仲的面容隱在黑暗之中,季窈無法將他此刻臉上表情看清。抓住房門的手頓在當場,片刻沉默后他還是走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我沒有家。”

    房門關上的同時,季窈瞧見他身后燭盞熄滅,整個人與黑暗頓時融為一體。接著門前那道高瘦的身影一路向左而去,消失在少女視線。

    季窈坐在床邊,回味著他那句話。許久后,突然笑了,

    “那不就跟我一樣?”

    **

    寒露過后,氣溫驟降許多。

    所幸季窈和南星本就帶著入冬的衣物,只有京墨和杜仲在回龍都的路上自覺寒氣逼人,路過城鎮之時又添置一些。

    回到龍都之后,城中秋景已謝,季窈跟著采買到集市附近四處轉悠時,總少不了瞧見各家庭院門前,家仆們在門口抱怨著掃不完的落葉。

    杜仲離開最久,每日到南風館打聽他去向的女娘不勝枚舉,更甚者不止一次到柜臺前找到看店的伙計,威脅他說出杜郎君的下落。

    “少唬我!什么回鄉探親,多半是走了!是不是你們掌柜苛待杜郎君,他才會離開此處?”

    后來南星也跟著季窈離開一陣,店里生意便更加蕭條。

    所以季窈帶著三位郎君回來的消息不到半日就傳遍整個龍都城,當夜申時不到,大堂久已經擠滿了來看他們三個的小娘子。

    “杜郎君!我思念你許久你可知?”

    “南星小郎君都瘦了,我點一份雞湯給你補補可好?”

    “京墨!你還知道回來!半月前我來館里沒見著你,當真以為你也同杜郎君和南星小郎君一起離開,叫我傷心了好幾日呢!”

    她們圍著三人炒的火熱,季窈在一邊待著三七不停的數錢、算賬、吩咐后廚加菜,樂不思蜀。

    “嘖嘖嘖,我好像有些理解商懷書愛財之心了,這小東西長得真好看。”

    三七嘿嘿一笑,不停的將碎銀子從一堆銅板里跳出來,“掌柜和三位郎君離開這些時日,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這么多錢了。要不是蟬衣郎君還在這守著,我差點就要信了那些女客的話,以為你已經拋下我們了。”

    “怎會?這地方還算旺我。”

    自打來了這南風館,雖然小傷小疼不斷,到底她也學會了不少東西。加上口袋里這錢越來越多,她心里踏實極了。

    “對了,”少女撥動算盤,突然想起一個人,“楚緒小娘子怎么沒來?”

    她可是杜仲最狂熱的追隨者之一,此前中秋就找季窈問過好幾次杜仲的去向,怎的今日風聲這么大,她竟不知道嗎?

    三七看少女又少算了一筆,忍住沒敢開口,悄悄把算盤接過來,邊撥動邊接話道,“好些時日沒來了,聽說在家病著。”

    生病了?

    “不會又是被她君父和什么小夫君打的吧?”

    這話三七頭一次聽說,從錢堆里抬起頭來,“沒聽說過啊,掌柜從何處聽來的?”

    原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沒事兒沒事兒,我胡說八道的,你算賬吧。”

    嘴上說得輕松,她心里卻老是貓抓似的不痛快,晚上找往日與楚緒一同來館里吃酒的女娘打聽到楚緒的住處,她還是打算親自去瞧一瞧。

    “就當是關心金主了。”

    登門拜訪,自然是要帶點什么隨禮的。她尋摸一日得閑,一大早到秋餉齋買了兩盒時興的糕點,剛走出鋪子,被南星黑著臉攔住。

    一盒桂花糖餅,一盒板栗酥,包裝精美,一看就是買來送人的。南星想不到她在這龍都城里還有誰可以送,腦海里不自覺閃過杜仲那張死人臉,氣鼓鼓道,“師娘這是打算給誰送去?”

    “楚緒,店里一個經常來看杜仲的小娘子,你可認識?”

    “那個死人臉的女客有什么好巴結?”他小心翼翼看著季窈,眼神一暗,“我給店里掙的錢不比他多?”

    確實沒有他多……“咳,不過是覺得跟她有眼緣,聽說她病著就打算去看看……若是換成尋常什么臭男人,我才不去看呢。”

    這話南星愛聽,他的臉色終于稍稍緩和,順勢接過她手上糕點,挑眉道,“那我要同你一起去。”

    初次拜訪,她尚不知道楚緒家中是個情況,心里打鼓不停,有人陪著也好。

    “那待會兒到了那,你可別亂說話。”

    雖說南風館做的是正經生意,可她對杜仲的熱情如果被家里人知曉了,人家可不見得能接受。

    兩人從簋街出去,拐過南城一眾并排著的宅院進了小胡同,在一家門口小木牌上寫著“馬宅”的門口停下。

    少女剛準備上前叩門,指背尚未落到門上,兩扇深色黑漆大門卻從里面打開,楚緒手拎竹籃從里面出來,與季窈迎面撞上。

    “楚緒。”

    “季掌柜?”看見季窈,她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而是立刻充滿警惕往身后看了一眼,見身后沒人看見季窈和南星之后隨后將大門關上,拉著季窈到胡同邊上拐角處,語帶不善道,“你來做什么?”

    第57章 挾持 “那就把他收拾了!”

    季窈向身后伸手,示意南星將手里糕點遞給楚緒道,“杜仲與我們遠游回來,沒看見你,還跟我們念叨著你呢。但他今日不得空,聽說你病著,我就想著先來看看你。”

    她的氣色確實較上一次見面差很多,圓潤兩頰略凹陷,往日紅潤的氣色如今看來也是病懨懨的,沒什么精神。

    見遞過來的糕點,楚緒沒有伸手接過來的打算,反而將眉頭皺得更緊,“誰告訴你們我的住處?你我本是泛泛之交,連半個朋友也算不上,這樣突然造訪,未免太過唐突,還請早些回罷。”

    季窈本是好意,卻不料她根本不接受,看著少女停在半空的手,南星有些站不住了,“你這人也忒不知好歹了些……”

    “南星。”她出生喝止,緩緩將手中糕點放下,“是我沒考慮周全,下次還是該先遞拜帖來……”

    “沒有下次了,”她眼神不停地朝身后看去,好像在害怕什么到來。接著她走出拐角,伸手指向胡同出口,“我不喜歡別人到我家來,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季掌柜好意我心領,待晚些時候我若是想來,自然會到南風館去的。請你們先回罷。”

    抬起手臂的間隙,季窈又看見她胳膊上零星露出的傷疤,看疤痕顏色,才愈合沒多久。季窈沒能忍住,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將衣袖往上翻。

    突如其來的動作,楚緒沒能躲開,待二人看清面前景象,面色不禁沉重起來。

    楚緒已經瘦弱不堪的胳膊上,竟密密麻麻遍布不下十條傷疤,有淤青、有鞭痕,甚至還有被燙傷后完全皺起的烙印。她奮力從季窈手里掙脫,卻因為遠不如季窈力氣大而最終失敗。

    她果然又被欺負了。

    “誰打的,又是你口中說的君父和小夫君?”

    她語氣堅定,逼得楚緒躲不開,兩人正拉扯,自馬宅大門突然傳來一聲蒼勁有力的呼喊聲。

    “誰在外頭?”

    聞聲,楚緒立刻慌神,一改方才強硬態度,軟著嗓子求道:“算我求你們,快走罷,快走。”

    季窈向來吃軟不吃硬,看她可憐模樣,像是十分畏懼門內之人,少女和南星被推出兩步開外,便十分自覺的往胡同口走去。

    身后,傳來木門打開的聲音,季窈趕緊拉著南星躲到拐角一邊視線遮擋處,略探出半個腦袋往胡同路看。

    只見一身型矮小,但身材健碩的中年胡須男人從門內走出來,看見楚緒站在門口,左右四望沒有在胡同里另瞧見人,抬手就給楚緒一巴掌。

    “啪”地一聲,在無人的胡同里顯得尤為刺耳,楚緒被一巴掌打到地上,手里竹籃滾落一邊,里面幾粒碎銀子也隨之從籃子里掉落出來。

    小娘子捂著臉,眼含熱淚,輕輕喚了聲“君父”,驚得季窈在這邊合不攏嘴。

    這就是她口里的君父?她夫君的爹?

    胡須男人上前一步,指著楚緒責罵道,“出門都這么久了,此刻還在門口吵吵嚷嚷,莫不是在跟誰說我壞話不成?”

    “兒媳沒有……”

    他掌風凌厲,裝模作樣又朝楚緒揮過來,打算嚇唬她,“那還不快去買菜?待會兒午時我和玉兒若是吃不上熱菜熱湯,看我怎么收拾你!還有,這錢剩下多少,可得如數拿回來,再讓我逮著你私藏錢銀,我就打斷你的腿!”

    說完,他轉身回進院子,臨了還不忘將門重重的關上。

    楚緒抽泣兩聲從地上坐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伸手去撿掉落的碎銀。她抬頭的瞬間,季窈趕緊拉著南星又躲回墻邊,生怕被她看見。

    這種時候,裝沒看到便是對她最大的善意罷。

    **

    回館的路上,南星手捧糕點跟在季窈身后,不敢出聲。少女周身低氣壓環繞,帶著一股“生人勿進”的壓迫感。

    京墨和三七見二人進門,熱情迎上來,季窈卻視而不見,徑直略過京墨去了后院,回自己房間立刻關上門,全程一言不發。

    “掌柜這是怎么了?”

    南星嘆一口氣將糕點放置到京墨手里,講述起方才的經歷。

    三七在一旁默默聽完,想起季窈雷厲風行的性子,不由得感嘆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掌柜吃癟,嘖嘖。”

    京墨則是在一旁垂目沉思,眼睛看著季窈房間的方向,似有深意。

    “以她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怕是理解不了楚緒如此憋屈地活著究竟是為哪般。”

    所以她才會如此郁悶。

    晚膳時候,少女一改往日吵鬧,悶著頭吃飯。京墨在一旁觀察她許久,輕咳一聲,“掌柜今日只吃飯不夾菜,可是覺得飯菜不合胃口?”

    低頭一看,她碗里可不是除了米飯啥也沒有?慢吞吞伸筷子去夾了一片肉,少女的聲音有些沉悶。

    “我是想起無憂來了。”

    看到楚緒的君父待她這樣差,她腦子里第一時間閃過的竟然是陳無憂的臉。

    她不想看到楚緒成為下一個陳無憂,更不想等到自己終于有機會可以教訓那些自以為是的男人的時候,受害者已經成了一具無法開口的尸體。

    可楚緒這般排斥她的靠近,將傷口捂得嚴嚴實實,對外只一味強裝歡笑。到底該如何在不傷她自尊的情況下幫助她,少女一點頭緒也無。

    京墨放下手中碗筷,柔聲道,“今日下午我找人去附近打聽,原來楚小娘子原本是大戶人家的丫頭,這家人舉家遷往京都之時在那邊另買了丫頭,就打算將她便宜賣掉。她如今的君父馬富生本不是個富貴人,家里沒什么家底,兒子馬玉又天生狂躁,脾氣最是怪異難纏,稍不如意便拳腳相加,更甚者動刀動錘。他擔心兒子日后討不著媳婦,剛好撿漏就從那家人手里買了楚緒做童養媳。按他對外的說法,‘大戶人家養出來的丫頭,倒比一般人家的女娘更會伺候人些’。”

    季窈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十歲?這么小?”

    京墨略一點頭,接著說來,“如今那馬玉也才十二,據鄰里四舍說,最是頑劣不堪的壞心腸,經常欺負楚緒,完全沒有要把她當作未來夫人來照顧的意思。馬富生喜歡喝酒,有時喝醉了跟著動手動腳。說起這個,鄰舍也嘆息不止。”

    “太過分了!”季窈一拍桌子站起來,濺出雞湯灑到桌面。她義憤填膺,一副恨不得將馬氏父子剝皮拆骨的神情,“我要幫她!讓她徹底遠離那兩個惡鬼。”

    杜仲顯然不喜她總是喜歡仗義出手的性格,淡眸掃過季窈面龐,沒什么情緒,“如何幫?”

    “殺了他倆……”顯然是不允許的……

    “……買,”季窈一拍荷包,有了主意,“既然她是被那兩父子買來的,我再花更高的價錢把她買出來就是。”

    白衣郎君睫毛微動,不以為然,“神域的規矩,只要主家不賣,你花再多錢也無濟于事。”

    “那我去把那馬玉閹了!只要他娶不了媳婦,馬家遲早要把楚緒再賣出來!”

    “噗!”此言一出,震驚四座。蟬衣和南星一口雞湯差點噴出來,后者更是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下腹,恍惚間有些慶幸自己沒有惹到她。

    杜仲哪里聽過此等大膽的發言,難堪到閉著眼睛別過臉去。京墨憋不住笑,一忍再忍,緩了好久才又開口道,“此計不好,我不同意。”

    “嘁,”季窈坐下來,端著碗又回到飯桌上,“不就是那點……少了也不影響他做個人的。興許還能讓他收斂性子,從此積德行善、善待他人呢?”

    “歪門邪說。”

    季窈瞪著杜仲,對方也不甘示弱回瞪過來。

    南星不喜歡她這樣看著那個死人臉,連忙放下筷子將少女的臉板向他,“要想讓他將楚緒放出來,還有其他辦法……咱們去把他家的房子點了,讓他們流離失所,接著再想辦法讓他們把楚緒賣給我們,你覺得如何?”

    這個辦法好。

    “嗯嗯,我們今晚就動手吧!”

    “不好,”京墨出聲制止,“走水容易殃及鄰舍,傷及無辜人,再者萬一馬氏父子從中作梗,只顧著自己逃生,沒讓楚小娘子跑出來怎么辦?”

    “我先給她捎信讓她躲出來啊!”

    “那不就讓她陷入縱火的嫌疑了?將來如何逃脫干系?”

    少女沒了耐心,煩躁之中也沒胃口再吃東西,站起來在大堂里踱步。

    “那怎么辦?我不管,我就要救她,你們不幫我,我就去硬搶。”

    她的確做得出來。

    京墨起身,將少女白天買的板栗酥拿起一塊遞給她,狐貍一般的眼睛里閃著精光。每每他露出這個表情,季窈都有些怕他。

    “掌柜真想救她,可以聽我一計。”

    **

    霜降這日,天色暗沉。

    龍都南城外打鐵胡同里,家家戶戶宅門緊閉。

    十二歲的馬玉因為前幾日惹禍,傷了別家小孩,此刻正被馬富生關在家里。他看向頭頂四方灰蒙蒙的天空,甚感無趣。

    就在這時,一只蒼鷹模樣的風箏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升起,一點點被風吹到他頭頂上方。那蒼鷹英挺神武,氣度不凡,紅棕色的鳥羽栩栩如生,隨風展翅時好像真的一樣,他不禁看呆了眼,身子一點點隨著風箏往院子外移動。

    馬富生此刻還在房間里打著瞌睡,完全沒有察覺到馬玉已經走到門口。一陣風過,只見風箏在空中急速抖動片刻,忽的線莫名松了,線上蒼鷹就這樣朝著大門外胡同里直直栽落下去。他轉頭看馬富生那屋沒有動靜,趕緊悄聲打開大門走出來,一眼就看見拐角處落在地上的風箏,較飛在天上的時候更大更好看。少年郎心頭大喜,想著這風箏無論如何該是他的,便一路小跑朝著風箏而來。

    就在風箏已經近在咫尺的時刻,微風卷起地上落葉,風箏不知道怎的又開始動起來,它朝著拐角處無人的角落一點點移動,少年郎也跟在后面,用貪婪的眼神將它鎖定。直到他完全走進拐角,撿起風箏的一瞬間,一只麻袋從天而降,從身后將他套住,他還沒來得及喊出聲音喚馬富生來救他,接著后頸挨上一記手刀,整個人便徹底癱軟下來。

    第58章 發賣 “跟我回罷。”

    干燥不晴的深秋,惹人酣睡。

    馬富生一覺醒來已是未時三刻,他三次開口,喚馬玉給他倒水未果,才發現兒子不見了。

    “這個兔崽子,最好別再給老子惹事。”

    楚緒正從后院砍完柴出來,看他罵罵咧咧剛出門,不一會兒又拿著一封書信慌慌張張跑回來。那信封里鼓鼓囊囊的,還在不斷滲出血漬。

    他剛將信封打開,一只白白嫩嫩的人耳朵便從里面劃落出來,掉在馬富生手心,嚇得他雙手一抖,人耳朵從掌心滾落,掉在地上。

    可耳朵落于掌心的一瞬間,他看得分明,那尺寸是一個小孩的耳朵。

    “馬玉……”

    馬富生一把扯過楚緒把信甩給她,聲音有些顫抖,“快念給老子聽。”

    楚緒同樣被嚇得不輕,雙手顫抖著接過沾血的信箋,哆哆嗦嗦展開讀來。

    “見、見信如晤。

    爾家長子馬玉性格……乖戾,周遭人素來不喜,今得罪于吾,實時運不濟也。吾已將之帶回,嚴加管教,以觀后效。爾準備好白銀……白銀……”

    男人一巴掌打在楚緒耳邊,耳墜子都打落掉,“白銀多少,趕緊說啊!”

    楚緒忍住哭意,又站直了繼續念道,“……白銀三百兩,于三日后申時三刻,城南菩然寺外,百年菩提樹下將馬玉帶回,否恐生斷耳之外,性命堪憂之禍。過時不侯。”

    女娘掙扎著念完,后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她抬頭看向面前馬富生,只見他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只人耳朵,幾次想撿起來又撤回手,最后從懷里掏出一塊巾帕將之掩蓋,才緩緩蹲下身去撿起來。

    “綁架……這是綁架!”

    雖說那馬玉作惡多端,害人不淺,可此時不知道被人擄走還砍了耳朵,血淋淋別提多嚇人,楚緒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君父,怎么辦……我這就去翻翻錢銀……”

    男人被喚得暴躁起來,一腳踹在楚緒肚子上,將她踹倒在地,惡狠狠道:“他媽三百兩銀子……老子就算是把家里所有的田產和這宅子賣了都湊不齊,你上哪兒去找?當鋪還是錢莊啊?”

    女娘捂著肚子又坐起來,萬般委屈梗在心頭說不出,善良的本性還是讓她選擇先救馬玉。

    “那……那我們去報官吧。”

    馬富生捧著人耳朵又急又氣,站在院里直跺腳。楚緒看他不動彈,便強忍著痛處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走得慢,一邊走還一邊哭,傳進馬富生耳朵里又成了她的不是。后者嘆一口氣,快步上前將馬玉的耳朵一把塞給楚緒,自己罵罵咧咧摔門而出。

    “這些年白養你了!”

    急匆匆趕到到了衙門報官,捕頭只讓他回去湊錢,再有其他,最多也就是在三日之后交贖金那日陪著他去菩然寺瞧一瞧,看能不能逮到賊人。

    李捕頭帶著哈欠,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放心吧,到時候找幾個兄弟跟著你,保管讓你和你兒子都沒事兒。”說完他轉身,招呼身后人待會兒換了班回去喝酒,留下馬富生孤零零一人站在衙門天井里。

    季窈臉上化著濃妝,左半邊臉上畫了塊兩寸的紅色胎記,粗眉紅唇,妖嬈中帶著些粗糙,丑得怪好看的。她瞅著馬富生從衙門里垂頭喪氣走出來,趕緊拉著杜仲走到衙門口正對著的街邊,將毯子鋪在地上開始演戲,一邊低頭假裝擦眼淚一邊還不忘給躲在一邊,同樣喬裝打扮貼上了大胡子的南星使眼色。

    眼看著馬富生即將行至跟前,南星從拐角走出,粗著嗓子,開始對著季窈和杜仲指指點點。

    “哎呀,什么丫頭要賣我五百兩銀子,莫不是九天玄女下凡世?你真是獅子大開口。”

    白衣郎君站在一邊不接戲,急得少女低著頭拼命朝他擠眉弄眼,“你趕緊說話……人已經走過來了……”

    杜仲不知道該如何配合他們,薄唇微抿,呼吸也亂了,京墨在一旁干著急半天,看人群之中,馬富生已經聽見動靜圍了上來,趕緊站出來接過南星的話說道,“非也,我這妹妹雖然腦子笨些,模樣卻好,手腳也伶俐這樣,就算你四百兩好了。”

    “這個嘛……”南星故意作出猶豫的姿態,一邊假裝打量季窈,點了點頭道:“也是,模樣確實值四百兩,要不是此刻著急,一定要在今日找個手腳伶俐的丫頭照顧我娘,這里又只遇到你一個賣丫頭的,我還真想再多看看。”

    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從懷里掏出錢袋,打開來,白花花、亮閃閃的銀錠子如同夜空里最閃耀的星辰,灼傷馬富生的眼。

    周圍百姓看他掏錢,皆是一副看好戲的嘲笑模樣,“就這樣的丫頭也值四百兩?”

    “這大胡子是個傻帽哈哈。”

    “架不住人家有錢,你管呢?”

    “有這錢我什么丫頭買不到啊。買這個。”

    南星掏錢動作很慢,就等著馬富生跟他搭話。也不知道是他真沒看反應過來,還是被自己兒子的耳朵嚇傻了,站在人群里遲遲沒有反應。季窈輕咳一聲,朝南星使眼色。

    “再……說點什么……”

    “啊,”南星收回銀錠子,有直起腰來感嘆道,“要是有比這個丫頭更伶俐乖巧的,我就算是再加三百兩銀子都愿意啊 !”

    “三百兩”三個關鍵字落入馬富生耳朵,終于將他從沉思中拉回來。他這人一向沒有任何道德底線可言,當著京墨和杜仲的面,也不顧人家買賣都快成交了,一把抓住南星的衣袖,急匆匆吼道:“我有!我家有比這伶俐好看百倍的丫頭!”

    魚終于上鉤,面前演戲的四個人都不約而同笑起來,只有馬富生掉進錢眼里,什么貓膩也沒看出來。

    南星裝模作樣拈須,緩緩道,“哦?那你家的賣不賣?”

    “賣!當然賣!”

    “多少錢?”

    就算在如此急迫的情況下,他腦子仍然全是白花花銀子閃過的光。馬富生咽了咽口水,伸手小心翼翼比了個七,“就如你方才說的,四百兩加三百兩,一共七百兩,如何?”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遭百姓瞬間炸鍋,“什么丫頭值七百兩?皇后娘娘嗎?”

    “怕是王母娘娘吧!”

    “哈哈哈哈哈哈!”

    南星拼命憋笑,一張臉在大胡子的遮掩下仍然變得通紅,他點了點頭,半天從嘴里擠出“成交”二字。

    眾人看得熱鬧,說到底不過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南星既點頭認栽,眾人覺荒唐之余,只恨自己家里沒有一個值七百兩的伶俐丫頭。

    馬富生未疑有詐,只擔心南星掏不掏的出七百兩來。少年在懷里摸索一陣,除錢袋外又掏出幾張銀票來。

    看清銀票上數目和城中最大的錢莊——寶祥錢莊特有印章后,他才放下心,點頭哈腰的帶著南星往自己家里去。

    演出結束,季窈仍不放心,隔半條街悄悄跟在兩人身后。

    為防多說多錯,露出馬腳,南星一路高冷,一言不發。馬富生只當他真是著急找人去照顧他老娘,寒暄幾句見南星不答話后,也沒了下文。

    楚緒在家里急得滿屋亂轉,好不容易等到馬富生回來,話還沒說一句,卻是徑直將她往門外推。

    “君父……”

    兩人行至門口到了南星跟前,楚緒眼中尚有淚光閃爍,馬富生一把將她推到南星的懷里,一只手舉著她的賣身契,另一只手攤開,問他要錢。

    “七百兩,這丫頭好得很,洗衣做飯劈柴算賬,什么活都會干,模樣也比方才地上跪著的那個好看多了。不信你細瞧。”

    楚緒這才聽明白他是要把自己賣了,洶涌的淚水又一次模糊眼眶。

    “君父這是要賣我?”

    馬富生接過南星遞來的銀票,舔濕手指張張數來,剛好七張,他頭也不抬,聲音冷漠答道,“當初怎么買的你,現在自然就怎么賣你。我兒還生死未卜,這錢就算你替他出的,算我們馬家這兩年沒白養你。你跟他走吧。”

    “君父!”

    隨著大門“砰”一聲被關上,被拋棄的挫敗感涌上心頭,楚緒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絕望。她趴在門上不停敲門,同時哭得梨花帶雨。

    南星被她哭得柔腸寸斷,臉上胡子歪了也沒瞧見,差點就要漏了餡。

    他咳嗽兩聲掩飾尷尬,仍粗著嗓子繼續演道:“跟我回吧。”

    不遠處蹲在拐角的季窈三人,也被她痛徹心扉的哭喊聲揉碎心腸,轉過身默默在地上坐下。

    京墨拍拍季窈手背,寬慰她道,“短痛徹膚,長痛徹骨。總歸是要經歷一番的。”

    痛過就好了。

    季窈擦擦眼淚,還沒開口,南星已經帶著楚緒快走到胡同口,三人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趕緊起身狼狽地朝拐角里頭一戶人家撲過去,借人家門前種的一棵棗樹將就遮掩。

    還好楚緒此刻正沉浸在極致的悲傷當中,無無暇顧及周遭還有其他人在,只跟在南星身后哭哭啼啼,悲痛欲絕。

    走到這,其實任務只算完成了一半,南星腦子里拼命回想季窈交代給她的事情,轉過身來朝她說道,“呃,我這幾日還要出城辦一樁事,要去個三到五日,你去南城簋街上吉星客棧,等我辦完事情都帶你回家,照顧我娘。客棧老板那邊我都交代好了,你只管去住就是,一日三餐也都掛我賬上的。”

    說完,他又從懷里掏出錢袋,拿一碇銀子給她,“我娘不喜歡丫頭穿得太素,也不喜歡太瘦的,沒福氣,所以你趁這幾日多吃些,買幾身衣裳,不要讓我難堪。”

    這……真的是丫鬟的待遇嗎?

    楚緒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哭都忘記。交代完一切,他目送楚緒一步三回頭地出胡同,直到完全消失在少年視野,他才扯下胡子來松一口氣。

    “如何如何,我演的好嗎?”

    第59章 女賬房 “到朕房里。”

    事情進展順利,季窈伸手摸摸他頭,笑容明媚,“演得好。”

    南星數了數剩下的銀子,有些心疼。

    “干嘛不讓我告訴楚緒,讓她直接回南風館就好,為何還要讓她先去客棧等著你三日之后,繞個大圈子讓別人把她招進咱們館里?又是五十兩給出去了。”

    她收下銀子,轉身遞給京墨,笑道,“那日你可是跟著我,在她面前吃了閉門羹的,現在倒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么?”

    幾人頭頂,棗樹枝椏上已經結了果,一串串掛在枝頭,隨風輕晃。季窈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倔強又脆弱的眼神,仿佛透過她看見了陳無憂,也看見了某一個瞬間的自己。

    “她想得到尊嚴啊。”

    往日跟著其他小娘子們來館里吃酒,打賞中意男倌,她是盡情享樂的年輕女娘;在馬宅門口拒絕季窈示好,在馬富生出現之間哀求他們趕緊離開,好保留她最后一絲體面,則是她最后的期望。

    “我想與她做朋友,所以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我買來的人。”

    “呵,你以為你不說,她日后就不會察覺嗎?”

    已經習慣杜仲每次都會在這種時候潑她冷水,少女仰面,坦然答來。

    “她是否發現與我是否主動告知完全是兩碼事,給她尊嚴,是我想做的。至于她是否會知曉,知曉之后如何抉擇,那是她的事。”

    “她如果選擇離開,你不會傷心?”

    她傷心與否,關他屁事!

    季窈叉腰,氣得鼻孔瞪大,“救她才是第一重要的。京墨出主意,我帶人實施,我成功了,傷心什么?有我這樣的掌柜你們就捂嘴笑吧。她不選我,那她也自由了,我替她高興,行不行?”

    杜仲看她像炸毛小貓,心里舒坦了,留下一句“嘴硬”甩手便走。

    少女亦跟著轉身,動作太急沒注意身后,一頭撞在棗樹上,疼得她“哎喲”一聲,“怎么這兒還有一棵棗樹?”

    她不知道,這宅院門口本就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

    三日之后,馬富生帶著一隊捕快去到菩然寺外救人,見菩提樹下一根長繩垂落而下,末端系上一個錢袋子,上面寫“三百兩白銀置于此囊中”。

    眾人即抬頭看向樹頂,發現長繩另一端綁著的正是失去一耳的馬玉。他被塞住嘴巴,倒吊在最高處,尚有一絲意識殘存,看見馬富生的瞬間開始嗚咽不停。

    “玉兒別怕,我這就上來救你!”

    他剛想上前,地面草叢一陣繩索拉動的聲音,帶動地面一排排尖刺突然豎起,根根尖刺正對樹上馬玉的腦袋,一旦繩索松懈,他必死無疑。

    眾人隨著繩索拉動的方向看去,一黑衣黑靴,戴帽蒙面的人只露了一雙眼睛,斜靠在不遠處另一棵粗壯的大樹樹干邊,將手上三根粗繩舉起,炫耀似的搖了搖。

    很明顯,只要馬富生或者他身后的捕快敢越過地上尖刺去樹上救人,他就會立刻松開倒吊馬玉的那根繩。

    見眾人停下,蒙面人似乎很滿意,又拉扯一下拴著錢袋子的繩索,示意馬富生將錢放進去。后者面帶不甘,身后捕快卻只催促他趕緊給錢救人。銀票剛放進袋子的一瞬間,蒙面人不知道從何處又抓出一根繩子來,只輕輕一拉,眾人頭頂上方成千上萬片枯葉瞬間傾瀉而下,猶如烏云蓋月,遮天蔽日。

    待他們掙脫出來,蒙面人早已帶著錢袋子逃之夭夭。

    不用問,捕快四處搜尋完肯定是沒有結果的。馬富生背著奄奄一息的馬玉回到宅子,見大門敞開,里面亂成一團,進去查看一番發現不但他留在屋子里剩余四張銀票不翼而飛,家中余下但凡值幾個錢的物件也全部被砸爛。

    見此情景,不到四旬的男人差點背過氣,抱著懷里意識不清的孩童號啕大哭起來。

    而吉星客棧這邊,自打被南星買下,楚緒已有三日沒能見著這位新主人。

    第四日她用完早膳下樓,柜臺里老板娘笑臉盈盈遞來一封書信,打開來,里面裝著她的賣身契和一封簡短書信。里面寫家中外戚已經托人找到中意的丫鬟,現下不再需要她。又恐這幾日耽誤楚緒尋找新的主家,便將賣身契歸還,放任她自由。

    老板娘在一旁看楚緒微微發顫,不禁感嘆道,“你能遇到這樣的主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他臨走時候還交代,若是你一時找不到地方落腳,讓我代為替你尋一份活計做,你可愿意?”

    脫去賤籍,從此與外頭那些肆意瀟灑的小娘子一樣,可以為自己而活,是她此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女娘熱淚盈眶,滴滴淚水灑在書信上,抬起頭來朝老板娘點頭。

    季窈起了個大早,在前館二樓外廊臨窗處不停朝對面客棧偷瞄,直到看見掌柜帶著楚緒走出來,她趕緊招呼大堂里眾人假意忙碌起來,自己則是站到柜臺邊隨意翻看起賬目來。

    “季掌柜。”

    少女聞言抬頭,目光掃過她身后的楚緒,裝作沒看見她,“這不是吉星客棧的金掌柜嗎?怎么有空來我這兒?”

    她轉動著手指上的扳指,眉眼溫吞,“前幾日你不是向我抱怨,生意一好起來,店里還得再請個伶俐點的賬房嗎?我現下就有個人推薦給你。”

    她稍稍撤身,身后人便上前一步。

    目光相撞,年輕的少女們各懷心事,臉上卻是止不住的笑意,季窈伸手將她雙手握住,心里終于松了一口氣。

    還好,一切都在她計劃中。

    “楚緒?是你?”

    金掌柜在一旁呵呵直笑,對自己此次牽線十分滿意,“我心想這館里全是郎君,季掌柜你難免缺個說知心話的人,所以就想著給你找個女賬房,最是穩妥。”

    “多謝金掌柜了。”

    楚緒對這樣的安排自然滿意,只是諸多感激的話到了嘴邊,又成了傲嬌,“我還沒問月錢是多少呢?少了我可不干。”

    可是說完,她自己先笑了。

    三個女娘聚在一起,逐漸將話題扯到別處。

    對于楚緒的加入,眾人心照不宣,只點頭示意歡迎她的到來。杜仲臉色平平,看了一眼楚緒的包袱。

    “掌柜打算讓楚娘子住何處?”

    “商陸那里啊,這不剛好又近又是現成的。”

    “那商陸回來住哪里?”

    少女霸氣揮手,牽著楚緒往外走,“他如今繼承了商老爺子的家產,哪一棟宅子買不起,自然不會再惦記原先那棟小院落。走,楚緒你跟我來。”

    看季窈回嘴,南星十分滿意,伸手接過楚緒的包袱,跟隨兩人一同走出來。

    他伸手來接時,指節分明的大手落入楚緒眼中,一絲疑惑從女娘眼中閃過。她默默的跟在兩人身后,不時回頭看向街對面吉星客棧,復將目光落在季窈臉上。

    季窈一面說著商陸的房子空置許久,楚緒進屋四處摸來,卻一塵不染,好像這幾日才著人灑掃過一般。

    她雖然不聰明,但也不傻。

    “季掌柜……”

    少女正忙著給她鋪被褥,興高采烈抬起頭,“怎么了?這都是新的,你放心。我才不會給你用男人們用過的東西呢,就算是商陸那樣的美男子也不行,哈哈。”

    南星胳膊肘碰她,“他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當著別人面少瞎打聽。”

    楚緒接過她手上活計,語帶哭腔,“謝謝你。”

    具體謝什么,不必多言,窗戶紙捅破了反而沒意思。季窈讓她今日先收拾屋子好好歇息,明日再來館里報到。

    從商陸的小院落里走出來,月已升空。

    她心情好,一路上哼哼小曲兒,腦袋跟著節奏晃悠。南星從身后牽住她,追問道:“還沒回答我,商陸是美男子,我是什么?”

    他是小狗,是會晚上自動做飯的廚子,是一點就炸的醋壇,是撕不開的狗皮膏藥。

    季窈略墊腳,伸手揉上他的腦袋,“你是朕的小美人,記得今晚洗干凈來朕房里,陪朕喝一杯。”

    “好哇,你還自封當上皇帝了。”南星摟住少女細腰將她舉到半空,惹得她嬌笑連連。

    “哈哈……癢得很,快放我下來。”

    兩人一路追逐打鬧,在凈透而澄澈的月光下一路走遠了。

    **

    初冬的龍都城內,人氣依然繁茂。

    百姓富足,帶來的是商業穩步發展。人們閑來無事,茶余飯后自處尋樂子,滿大街都是茶坊、茶肆,勾欄聽曲、酒樓夜宵,神域境內更有無數奇人異士,自行組建團隊戲班子,帶著徒弟和戲臺子四處巡演。簋街上最大的酒樓內設大堂茶間五十余座,沿正中央舞臺包圓里三層外三層,足足可容納上千人。戲曲、雜耍、傀儡戲、百戲最賣座,京城里一支叫“戲鬼”的雜戲班子一到,往往座無虛席。

    這日,季窈正和南星在裁縫鋪給店里伙計們選冬至要送給他們的新衣裳,街上忽然一陣鑼鼓聲響起,接著四匹頭頂彩色絹花,周身綴滿綾彩花繩的高大駿馬承載一輛巨大的花車從裁縫鋪門口經過,晃眼看去,兩三個袒肩露腰的蒙面舞姬正站于花車之上翩然起舞,她們身后,一面容姣好的女子端坐正中,正面帶笑意朝兩側百姓揮手。巨大鐵籠里,獼猴、黑豹、猛虎、灰熊,不勝枚舉,有的無數此刻熱鬧氣氛,正恬然酣睡,有的則是略帶驚恐,蹲坐在籠內不知所措,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只跟隨花車緩慢前行。

    街道上此時已人滿為患,跟著花車隊伍不斷往前流動。季窈探頭看去,發現他們正朝著南城門外而去,下意識問道:“這是在做甚?”

    一紫衣短甲的孩童看猴子正看得專注,聽這話轉過頭來,神色興奮道:“是打安西那邊過來的蹀馬戲班子啊!這你都不知道!”

    【卷四·蹀馬戲獸】

    第60章 雄黃酒 亡夫死后最開心的一天。

    立冬這日,季窈打算帶著大家包餃子吃。

    三七身后的背簍裝滿各類蔬菜,手里抱著兩壇黃酒,少女從肉鋪走出來,又往他背簍里塞了一整只火腿。

    “金華的火腿真是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太多,這價格卻著實讓我高興不起來。”

    看她摳搜的模樣,三七在身后笑,“楚娘子才來半月,不但把這半年積下的賬目都算得一清二楚,還將許多往日破費奢靡之處都一一指出,算下來每月能省下好幾十兩呢。難道不值得買只火腿慶祝一番?”

    這話在理,有得省才有得花。季窈拴緊錢袋子,爽快拍手,“那我們今晚包羊肉和牛肉餡的餃子吧,走,買肉去。”

    吃餃子容易,張嘴就行。包餃子卻沒那么簡單。

    季窈帶著三七在大堂里忙活一陣,好不容易將餡做好,青蔥羊肉和五香牛肉各一大碗,香氣宜人。可她連著包了好幾個,要么歪歪扭扭,汁水四溢,要么剛放下就散了架,從餃子皮里露出餡來,南星和蟬衣見狀覺得有趣,自以為容易得很,直到上手才開始抓耳撓腮。

    杜仲如往日一樣臨窗看書,冷眼掃過盤子里形態各異的“餃子”,薄唇微勾,“晚上吃肉丸子和面疙瘩湯嗎?”

    少女橫他一眼,癟嘴道,“我們吃肉丸子,你只能喝湯。”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眾人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怎么不讓廚子教一教?”

    轉頭看去,門口背著包袱,一身明黃色繡仙鶴暗紋長袍,并金絲繡線云蝠紋狐毛坎肩的翩翩少年,不是商陸又是誰?

    “商陸!你回來了!”

    下一瞬,他落入少女熱烈的擁抱,沾滿面粉的雙手拍在他背上,白色粉塵若雪花飛揚。

    “嗯,多謝掌柜和南星郎君之前傾力相助,現家中一切都安排妥帖,我心里惦記大家,就想趕在落雪之前回來。”他將包袱放在一邊,清水洗手,挽起袖籠捏了捏餃子皮,“這面沒發好,太干了,勉強糊上,出了鍋也不好吃。還是去街上買一包餃子皮回來吧。”

    這么大個的面團沒了用處,季窈有些心疼,“廚子在后頭備菜呢,最近降溫,大家都喜歡往各處酒館、茶坊里躲著取暖享樂,我們生意可好了。”

    楚緒這時候算完賬從柜臺走出來,捏了捏餃子皮,微微挑眉,“以后發面的活交給我。這面也不浪費,晚上我把它做成蔥油餅,給大家加餐。”

    沾著面粉的手又抱住楚緒,季窈高興得咧嘴直笑,“有你們真好,比這群五谷不分的大老爺們省心、省錢太多。”

    京墨只當沒聽見,笑著走上前來,打趣眼前興致頗高的少女道,“如今把人家住的地方收拾讓給楚娘子住,商陸回來住何處,掌柜心里可有安排了?”

    這……

    商陸立刻看出這里面的情況,主動解圍道,“我這次回來,帶著任務,要在龍都城里尋摸幾個工匠將舅父的手藝傳承下去,所以原先那棟宅子確實笑了,需要找間更大的宅子住下。這兩日就先到對面客棧住下,慢慢相看住處就是。”

    看大家各自忙碌起來,如家一般的溫馨氛圍將她包圍。

    晚上客滿,三七帶著男倌們在大堂里招呼女客,季窈則是和楚緒、南星、京墨、杜仲、蟬衣和商陸在二樓尋摸一間雅舍坐下。桌上熱騰騰的餃子香氣滿溢,每人面前一小壺黃酒藥氣撲鼻,她滿心愉悅,腦子里冒出一個新想法。

    “為慶祝商陸重回南風館,同時歡迎楚娘子加入我們,我請大家看蹀馬可好?”

    商陸一杯黃酒下肚,眉眼染上淡淡微醺,“可是駐扎在南城門外的戲獸班子?”

    原來還有人知道,那她就更來勁了。

    “你聽說過?還是方才進城的時候看見了?”

    楚緒被這氣氛感染,不自覺話也多起來,“在龍都城里待過一年以上的人應該都知道。他們每逢入冬就會到龍都來表演,據里面表演的藝人所言,安西冬季寒冷異常,籠中野獸無法適應,大量死亡。所以他們才會選擇每年冬天來到南邊表演,順便過冬。”

    安西,似乎是地處北疆邊緣的地區。一想到就連西北邊紫云城外都這么冷,安西的冬季確實不利于動物過冬。

    “那正好,我們明日就一起去看看如何?”

    她還沒有看過蹀馬和戲獸表演,心里揣著一萬個好奇心。

    說到這個,楚緒身為女賬房,腦子里立刻開始敲起算盤來,“據我了解,他們每日只表演兩場,巳時一場,申時一場,每場賣座二百人,每人收二兩銀子。”

    “這么貴!?”

    二兩銀子,夠她買六百斤大米了!在場加她一共六個人,若是再叫上館里三七、廚子和其他幾個男倌,豈不是要花掉她好幾十兩?

    涌上心頭的熱情即刻被澆滅一半,季窈唇瓣微抿,嘟著嘴緩緩坐下來。

    珍哥兒不知道何時醒了,從季窈房間里飛出來落在她肩上,學她說話,“這么貴”、“這么貴”。杜仲最喜歡看她吃癟,擱筷譏誚道,“不過區區二十幾兩,嫂嫂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這人,吃他的餃子行不行,少說話會死嗎?

    南星從桌下悄悄握住少女的手,沉聲道,“師娘要是嫌貴,我可以……”

    “哪里貴,一點也不貴……那,商陸你去把三七叫上來,我交代他明日一早就先去找戲獸班的人定位子。下午我們要開店,就只能選上午那一場看,今天早些結束,明天大家早些起。”

    這錢花在楚緒身上,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可花在吃喝玩樂上,她有些心疼。商陸看她蹙眉,又知她有這個心,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便起身道,“早前掌柜和南星助我完成娘親遺愿,意外讓我獲得了遺產,還沒找到機會好好答謝你們,不如明日看戲就由我來操辦,為大家安排妥帖可好?”

    對啊,他繼承了如此龐大的家業,可不缺這點子小錢。

    季窈嘿嘿一笑,沒有拒絕,“哎呀不過是順手,我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么多事。”

    商陸給南星和季窈倒上酒,自己先端起酒杯起身道,“若不是托你們的福,我卷入商家此次紛爭之中,怕是早已死在二哥刀下,做了一縷孤魂。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我先干為敬。”

    幾杯黃酒下肚,少女高興之余,心中感慨萬千,一把抓住商陸的手,臉上開始泛出緋紅。

    “今天是我那亡夫死了這么久以來,我最高興的日子……”

    商陸看著南星的目光如箭似刀,恨不得將他兩只手都砍掉,連忙抽手不及。奈何季窈喝酒喝興奮了,力氣大得沒邊,他嘗試再三也沒能把手抽出來,低頭小小聲道:“掌柜快些放手……”

    “亡夫?”楚緒從飯桌上抬起頭,也是醉得不行,雙眼正迷蒙不解地看向季窈,“掌柜,你嫁過人了?”

    “那可不。”季窈見人搭話了,一把甩開商陸又搭上楚緒肩膀,語重心長道,“你不知道,剛嫁給他不過三個月,人就死在城外,還是被活活燒死的,跟烤干的兔子一樣,可嚇人了……”

    楚緒已經醉了,逮著后半句開始胡亂分析,“跟烤干的兔子一起生活應該很辛苦吧?不過還是比我那才十二歲的小夫君好……當初在馬家做童養媳的時候,一想到再等四年我就要嫁給這樣的人,就覺人生無望。”

    “十二歲?”季窈趴在楚緒肩膀,覺得頭腦有些昏沉,“這么小的年紀能做什么?”

    她低頭又飲一杯,黃湯順喉嚨而下,灼燒感隨即從胃里竄上來。

    季窈醉眼惺忪,恍惚間好像瞧見南星了,于是便想到了什么似的,開口問來,“那你們晚上剪燭關窗,脫了鞋襪,放下床幔,要如何……唔……”

    南星見她收不住嘴,嚇得臉色都變了,趕緊上前伸手將嘴捂住,阻止她繼續胡說八道下去。

    楚緒沒聽明白,半瞇縫著一雙眼睛,還打算問個明白,“如何什么?掌柜怎么不說了?”

    “唔……”

    蟬衣單純少年郎一個,自是半懂不懂,還在一邊吃著餃子蘸醋,杜仲顯然已經明白過來,又是一臉難堪與無奈,那便是像是自己孩子在外頭闖出禍來,自己這個當爹的嫌丟人卻還是得硬著頭皮去替她收拾爛攤子一樣。

    京墨只好上前將楚緒扶住,以防她朝著桌子邊緣滑下去,柔聲勸道,“沒什么,掌柜喝多,不宜再飲,今夜就喝到這。我讓商陸送楚娘子回去。”

    因為館中尚在營業,小廝伙計們沒空上來,于是南星將季窈放在一邊軟榻上,與其他幾人收拾起屋子來。

    不光蟬衣眼里帶著不解,商陸送完楚緒回來,看見季窈還靠在一邊酣睡,不時還嘀咕幾句醉話,也是疑惑不解。

    “我記得,掌柜不是千杯不醉的嗎?”

    當初她才來南風館那幾日,杜仲為套她話,帶著館中幾人與她飲酒,可直到四人都喝到不省人事,她也一點反應也沒有。今日怎的只喝了幾杯黃酒就醉成這樣?

    帶著疑問,京墨下意識看向飯桌上放在季窈面前的酒壺,打開來放到鼻間輕嗅,反應過來,

    “她這壺不是黃酒。”

    商陸趕緊接過聞來,一股雄黃的氣味鉆進鼻腔,“這壺是雄黃酒,原是端午前后喝剩下我放在酒柜上,興許是方才從架子上取下來的時候錯拿。”

    她不醉酒,醉的是雄黃?

    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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