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你慣會煞風景(已更新)……
顧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 沉下臉色,“你慣會煞風景。”
林瑜不想這時候惹怒他, 忍下滿腹惡言惡語,“這是替您著想,難不成大爺正妻未娶,想先養育一個庶出都排不上的子女么?我不敢污了您的名聲。”
顧青川薄唇微抿,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他自然不打算和她有孩子。
名聲還在其次,如今朝局未定,皇帝多疑偏信,又有徐黨虎視眈眈,他無意給自己留出一個軟肋。
只是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他不免一陣心堵。相處數日, 顧青川自問也摸出了幾分她的脾性。
這廝擰得厲害, 以前不管心里如何, 好歹看著溫順。現在看著也不溫順了, 連笑起來都在氣人,如何會是為自己著想。
他俯下身來, 手掌貼在她腹部,溫聲道:“你如此體貼, 以后有了孩子,怎會連庶出都排不上?”
林瑜身子一僵, 偏過頭, 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微笑, “大爺該適可而止。”
她生了一雙圓眼,眼梢微微一彎,淚痣便浮了上來。哪怕只是假笑,也很有一番明媚姿態。
顧青川回以微笑, 輕撫她的臉,“爺還是喜歡你這副知情識趣的模樣。”
他去外間喚了丫鬟,冷聲吩咐:“去給她熬一碗避子湯,別耽誤了。”
林瑜回到隔間,先端上來的卻是飯食,她三兩口對付完,才等到那碗溫熱的避子湯。
她緩緩喝盡,苦到眉頭打結,心內反倒安定下來。
*
夜深人靜,林瑜放下床帳,復拿出那張良籍擺到了瓷枕上。
悶悶看了半晌,她算是深刻體會到太監上青樓這五個字里藏了多少的無能為力。
她要良籍為的是自由,可顧青川卻本末倒置,剝走她的自由,再還她一張形同廢紙的良籍。自己即便哪天用上了,也只是方便他搜尋下落。
此人心機實在太深,倘若她是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只怕真要為這張廢紙對他充滿感激。
林瑜嘆了一道,將良籍重新收起。
長夜難眠。
*
翌日傍晚,官船在碼頭靠岸。
林瑜在水上飄了幾天,踩到結結實實的土地,一時竟有些犯暈。顧青川瞧見,扶著她上了馬車。
日落時分的南京城,正是熱鬧時候。
林瑜掀開車軒處的簾子,瞧見街道兩邊店鋪酒樓林立,掛著各樣題了字的招幌。遠遠還能望見十里秦淮,已經掛上了燈火,管弦聲順著河水彎彎繞繞流至下游。
這便是金陵了。
馬車駛過一條街,又有一條街,熙熙攘攘的人聲漸漸遠去。總督衙門那塊牌子出現在眼前時,林瑜放下了車簾。
這種府衙,最外一層是監獄和皂隸的值班房,進了儀門便是總督治下各部辦公的地方,最里一進方是總督所住的內宅。
進了此間,與進了籠子沒有差別。
林瑜等了會兒,馬車未曾停下,而是直直駛了過去,未過多時,停在一座朱漆闊門的宅邸外。
此處距總督衙門只一條街,卻要僻靜不少。
進了內院,顧青川道:“衙門的三堂太亂,此處是我早前叫人置辦的,你先住在這兒,物件讓楊瀚墨再去添置。你若是想要什么,只去吩咐他一并買來。”
林瑜聽他語氣匆匆,不著痕跡退至門口,“我知道了,大爺不必為此費心,先去忙正事要緊。”
顧青川看出她又在敷衍,跟進了屋中。高大的影子覆過來時,林瑜心口一跳,被攬腰抵在了門上。
他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林瑜秀眉微蹙,猝不及防,更深的吻又落了下來。這回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顧青川才停下。
拇指在她微微發腫的唇瓣按了按,帶著懲戒的意味,他不客氣道:“今夜等著爺,知道么?”
腰間的桎梏太緊,她掙也掙不出,氣惱:“我今日有些累了,大爺若是真心想要,何必多問,像現在這樣按著我行事即可。”
顧青川一怔,她又抬頭,認認真真看著他,“可大爺若是真心想問,那我不要。”
顧青川被這番話架得不上不下,她要是像以前那樣繞圈子,他多的是辦法,偏偏她現在直來直去,叫人無從下手。
今夜若碰了她,他便真成那等禽獸不如之輩了。
他被噎了半晌,終是松開她,訕訕道:“既是累了,便好生歇息一番,省得總是沒力氣。”
林瑜看著他走出垂花門,才算松了口氣,輕輕在門框踢了一腳。
又被狗咬了。
不過抬頭的功夫,就有四個穿著清一色桃紅衫裙的婢女魚貫從廊下過來,一同在她面前行禮。
最前的丫鬟站出來道:“姑娘,我們是大人派來伺候姑娘的,婢子叫金環。”
林瑜不習慣自己的身份變化,頓了頓,“我此前叫雀兒。”
幾個丫鬟俱是一驚,訥訥低下頭,無人敢出聲答應。這里是總督大人的宅邸,這位姑娘更是總督大人親自送過來的,她們哪里能聽名諱。
林瑜抿了抿唇,知曉是自己越界了,移開話題:“金環,茶水放在哪里?我想漱口了。
金環立時應道:“姑娘稍等,我這就去茶室拿來。”
仔仔細細漱完口,林瑜又去凈室好好洗了一番,回房便歇下了。
這一晚,顧青川果然沒來。不僅如此,接下來幾日林瑜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倒是楊瀚墨隔天就送了錢來,好幾張千兩的銀票,并一盒子散碎銀兩,給她打點下人用的。
過不得兩日,他又送來一個檀木彩漆的妝奩,里面簪環臂釧琳瑯貴氣,入目不是良玉便是雕金。
林瑜打開覺得刺眼,“你怎么總愛送些沒用的東西過來?就不能多歇一會兒?”
楊瀚墨倒吸一口涼氣,低聲道:“姑娘,這些是大爺特地吩咐送來給你的。”
他說完,這個妝奩在林瑜眼中變得更加可厭,她秀眉蹙起,情緒明明白白流露了出來。
楊瀚墨怎么也想不明白,雀兒原先只是一個丫鬟,被大爺這樣的人物看上該是天大的福分。
想大爺從來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前些日為她沉了好幾回臉,如今好東西流水一樣送進內院,她不心懷感激也就罷了,竟然擺出這般態度?
楊瀚墨思及此,拱了拱手,“雀兒姑娘,大爺從不虧待身邊人,你既跟了他,何不安安分分的過好日子?榮華富貴,只需坐享,何苦每日為難自己?”
鋪墊許多,無非就是說她不識好歹。
林瑜冷笑,潑了杯水在他腳邊,“楊管事原來還有當龜公的好口才,這等本事,叫你留在內院真是委屈了。”
*
顧青川當夜去見了幾個幕僚,南京的公務繁多,議完事候,便聽外面敲響了五更的更鼓。
他新官上任,同僚間要應酬往來,府衙上下也須打點,恩威并舉過后,又要查問錢漕,糧米,地丁雜稅若干。
正忙得腳不沾地,又有急報傳來,淮安倭寇來犯,當地文官武官之間生了齟齬,一同來信,亟請他決斷。
這些日子,顧青川直接住進了府衙三堂后的內宅,回回處理完公務,都是夜深時候。
如此過了十多日,事情才一件件少了。
這日晚間,他批完公文,見東窗未白,流螢點點,“現在是什么時候?”
許裘剪下一截燭芯,“爺,還有兩刻鐘便是二更。”
顧青川揉了揉額角,思忖片刻,“去備馬車,回府。”
連軸轉了多日,顧青川一進內院便去了凈室,洗凈出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后,有丫鬟提燈候在廊下。
“大人,姑娘還醒著。”
第32章 第 32 章 自討苦吃
林瑜住在西間的院子, 并不知曉他已經回來。
顧青川過來的時候,見窗上燈燭還亮著。
他推門進去, 才邁出一步,便有個紙團砸在身上,低下頭,腳邊處處都是紙團。
尚未彎身,便聽她道:“別撿了,待會兒我自己來。”
林瑜的病早就好全,在這院子里關了十余日,每日無事可做,只逛逛園子。上一次這么閑,還是她十七歲, 父母都在的時候。
穿越前要忙著賺錢還債, 穿越后成了丫鬟, 又要忙著賺錢自立。林瑜忙了好多好多年, 忽然閑下來,竟然無事可做。
前兩日落了一場雨, 她便提筆繪起了丹青。
顧青川撿起地上的紙團,展開是一副驟雨芭蕉圖。她畫的是院中涼亭邊上的幾棵水蕉, 這里的水蕉開不出花,葉片卻又茂又綠。
只淺淺幾筆, 已能見疾風驟雨, 廊檐雕琢, 兼有黃昏后的淡淡蕭疏,功底盡在紙上。
可惜潦草了些,未能盡其神,像是太久不曾動筆, 生疏所致。
他微微挑眉,“原來你還學過丹青。”
林瑜聽到是他,怔了怔,沒有做答。
顧青川緩步走到了書案邊,拿開她手中的狼毫,輕掛在筆架上:“病好全了?”
早在下船那幾日便好了,林瑜身子繃得僵直,搖了搖頭,“沒有。”
“是么?”
顧青川到了身側,他還沒怎么靠近,林瑜后背已緊貼在椅背上。
她屏住呼吸,想要起身離開,他的手便撐到身側的紅檀木扶手上,將她圍困在方寸之間。
男人俯下身來,高挺鼻梁在她頸間貼碰,微微的涼,林瑜想要推開,這人像事先知曉一般,空中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顧青川將她打橫抱起,放到了床上,調笑道:“我略通岐黃之術,或能幫你看看。”
林瑜明白了這次躲不過去,攥著被褥緊張等待。她已經歷過一夜,這種事情,閉眼忍一忍就過去了——
林瑜原是這樣作想。
她以為自己可以忍住,可是當真被擠進腿間的時候,她卻控制不住屈膝頂了上去。
才碰到,就被一只寬厚的手掌捏住膝窩壓向旁側。
顧青川饒是眼疾手快,此刻手臂上卻也青筋迸出,眼皮跳了跳。
床上兩人都不說話,動靜鬧得卻不小。
林瑜掙扎得厲害,她這回不在病中,精力要好上許多,可到了顧青川面前,似乎沒有多大差別。
如同一只瀕死的魚,任憑如何彈跳魚尾,總有一只手能把她按回砧板上。
掙扎到最后,彈跳的余地也不剩了。顧青川壓住她的膝,在她耳垂重咬了一口,聲音發冷,“哪里學的下流手段?”
林瑜吃痛,不敢再和他作對,只小聲道:“你才下流。”
男人修長粗糲的指節從底下探入,林瑜難受仰頸,又有細細密密的吻印了下來,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哪怕難受成這樣,她仍緊緊咬著唇肉不肯出聲,耳畔聽見他淡淡的嘲諷。
“自討苦吃。”
夜里顧青川要了三次水,直到翌日晌午,林瑜都沒醒過來。
顧青川這日休沐,早起練完拳,進來看過她一回。彼時林瑜睡得正沉,側臉壓進杏紅團花蜀錦的被褥。嬌顏酡紅,眉眼含春,一點淚痣綴在眼角,更顯得嫵媚可愛。
她實在不愛笑,只有睡著了,面上才見不到疏離厭倦的神色。
顧青川坐在床邊,沉默看了她半晌,最終只是拉起被褥給她蓋好。
也罷,這樣擰的骨頭,折彎難免要多費些功夫。
*
林瑜睜眼時,床帳外天光大亮,她盯住帳頂掛著的花鳥圖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懶懶轉頭。
一聲嘆息驚動了外間的金環,快步走近。
“姑娘,你醒了?”
林瑜點點頭,起床洗漱后,她又回了房。
翹頭雕鳥獸紋酸枝木長案上,鋪著一張六尺生宣,她昨日未畫完的折柳,現在已生出淺淺枝椏。
林瑜攥住裙擺,緩緩呼出一口惡氣。
不急,現在還不能急——
折柳在她手上扭成了一團,落地時卻發出吱呀一聲。
林瑜半側過身,見顧青川立在門口,他今日頭戴網巾,著一身牙白彈墨杭綢直裰,腰束天青祥云紋寬帶,佩一枚雙獸紋墨玉,面目又變回了溫朗儒雅的士子模樣。
他望著她,笑得斯文,“今日中元節,你可想去寺廟拜拜?”
能出去一趟,林瑜當然愿意,全不在意是去哪兒。
她點點頭,“我要去。”
房門合上了,換衣裳的時候,金環道:“姑娘,今日外面有廟會,熱鬧得很,你若是有想去的地方,多和大人說說罷。”
這位姑娘從不為難底下人,甚而對她們幾個丫鬟多有照拂,跟了她以后,金環才知道當丫鬟原來也能是個輕松活計。
日日服侍下來,金環也能看出這位姑娘總是惆悵,打心眼里盼著她能高興一些。
林瑜對她笑笑,“多謝提醒,我記住了。”
南邊水路通暢,商人貨販往來,是很愛辦廟會的,大一些的城鎮,每月都會有兩三次。
趕上中元節,應當更熱鬧了。
馬車轆轆駛出,半個時辰便到了附近的開善寺。不過林瑜醒得晚,車簾子掀開,見西山薄暉半落,又近黃昏時候。
下馬車時,已有手持佛珠的小沙彌等候在側,為他們二人引路。
從照壁繞開,經過了山門,前殿,沙彌將他們帶到了一間無人的偏殿。
沙彌合手行禮,“施主請進。”
顧青川還了一禮,繼而看向林瑜,林瑜不待他說話,便退后小步。
這里是給逝者上香的,她不去拜。
倘若真有鬼神之說,父母知道她到了這種地方,不知該有多糟心。
還是算了罷。
顧青川微微笑,對小沙彌道:“愛妾不常出門,煩請小師傅帶她在你們寺內逛一逛。”
林瑜隨著小沙彌走出偏殿后,腳步倏地緩了下來。
許裘抱臂跟在二人身后,只隔著五步。前邊的身影一有動作,他便提起戒心,緊盯著她要去的方向。
下一刻,林瑜便回身看向了他,“許裘。”
許裘楞了一愣,上前問道:“姑娘是有吩咐?”
“沒有吩咐,我只是想問一問。”林瑜思忖著問道:“你自幼跟著大爺,可知大爺的父親……不,定遠將軍,當初在京城,是病逝的么?”
“我當時年紀小,不大清楚此事,只記得當初宮里的太醫都來問過,定遠將軍應當是病了的。”
許裘撓了半晌后腦勺,語氣警惕起來,“姑娘問這些做什么?”
可別是犯渾,想拿這事去惹大爺的火。
“沒什么。”只是想知道他會不會有遺傳病。林瑜神色正經,“我只是關心大爺的身體。”
許裘松了口氣,“姑娘放心,大爺自幼習武,身體好著呢,比常人都要康健。”
“原來如此。”
林瑜重新跟上了小沙彌,道想去人少的地方看景,被帶上了寶塔。
日落時分,澄霞漫天。
站在寶塔之上,巍峨連綿的崇山峻嶺,琉璃彩繪的重重殿宇,如同一副畫卷,盡數在眼前鋪開。
這個時候,煩惱是可以暫時放下的。
林瑜心情好了不少,轉頭問道:“小師傅,你們寺廟有供財神的佛殿么?”
小沙彌手里的佛珠便停下來,阿彌陀佛也不念了,歪頭看著她。
“啊?”
“沒有么?”林瑜有些遺憾,用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元寶,“我已經好久沒拜財神了。”
她的話音才落,身后便有人走了過來。小沙彌合手行禮,默默退去了另邊。
他們走遠后,顧青川才開口,“你若是真心求財,何必舍近求遠?”
林瑜偏頭看著他,良久,古剎鐘聲響起,伴著習習晚風掠過面頰鬢角。
她的目光落向遠處云霞,“我不取偏財。”
第33章 第 33 章 廟會
顧青川上來時見她眼中帶笑, 不想此刻去潑冷水,另起了話頭。
“開善寺沒供財神, 菩薩卻極靈驗,每日都有特意從外地趕來這里的香客,你不想去拜拜?”
林瑜也不想這時候和他吵,想了想道:“天色已晚,菩薩該忙累了。”
“大人,我看寺外有廟會。”
到了南京,林瑜便跟內院的丫鬟們一樣喚他大人。
她側身,見顧青川手中多出一枚串了繩的白玉玉佛,他提起紅繩兩端,看她一眼。
林瑜主動走近小步, 微微抬起下頜。
他將這玉佛系在她頸間, 溫聲道:“這枚玉開過光, 是寺里的住持親手所刻, 想來沾些佛性。”
林瑜摸了摸,玉質溫潤滑膩, 好奇道:“這是捐了香火錢便能得?”
顧青川垂眸掃她一眼,沒有作答。
到了逛廟會的時候, 林瑜恍然想起,之前在國公府, 盜銀一事被壓在她頭上的鐵證之一, 便是她以常做噩夢為由, 拿了銀子去找李媽媽買玉佛。
她正出神,額頭忽地撞上了的后肩。
四目相對,林瑜不待他開口,便道:“大人撞我做什么?”
分明是她先出神, 這會兒倒是應得快,顧青川拿她無法,又被扯動袖角。
林瑜恍若沒有發生此事一般,指向不遠處的彩臺,“大人,我們去看這個。”
她的態度如常敷衍,但這一聲聲的大人卻很中聽。
已經入夜,廟會上卻是燈火如龍,人聲鼎沸,處處都能聽見嬉笑歡鬧。
他們隨著人群到了彩臺前,臺上的都是光膀大漢,有兩個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他們已經造起聲勢,看客都是呼聲一片。
明明知道其中底細,鐵錘掄下的時候,林瑜仍舊瞇起了眼不敢直視。
砰地一聲,大石碎成兩半,躺在木凳上的漢子彈身站起,圍著臺子翻了一圈跟斗。
臺下陣陣喝彩,卻不見有人出來討打賞,林瑜拿出一小塊碎銀,沒有機會拋出,又捏在手心。
“他們是行走江湖的挑將漢。”顧青川示意她去看臺上蓋了灰布的方桌。
“猜猜桌上放了何物?”
林瑜不知挑將漢是什么行當,盯著那臺子看了好一會兒,“是機關玩具?”
“不是。”
臺上又有一穿著青布長衫的男子站了出來,對著四面拱手,“諸位見笑了,我這兄弟自幼體弱多病,原是個活不過八歲的病秧子,多蒙一個神醫開了副藥方,他不止病好了,身板也硬朗起來。”
立時就有人應和,“是什么藥方,讓我們也瞧瞧!”
這人搖了搖頭,“神醫走前有過吩咐,不許將藥方說出。”
在一片噓聲到來之前,他又震聲喝道:“但是——”
他將桌上蓋著的灰布一把揭開,擺的都是些瓶瓶罐罐,上面貼了各色箋紙,一個個看過去,有百補增力丸,海馬萬應膏,虎骨熊油膏……
“但是我們兄弟念及各位鄉里常受病痛,不敢獨享,故而將此藥方做成了膏藥,今日此行不為賺錢,只為造福鄉里……一瓶二十文!”
林瑜噗哧笑出了聲,想要說些什么,抬頭便撞上了顧青川落下來的視線。
她輕咳了聲,不敢拿他開涮,將碎銀拋向身后,“許裘,送你兩瓶大力丸。”
許裘下意識就捧手接住,頓時大悔,像捧了團炭火似的。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前面兩人已經并肩走了。
廟會逛了大半,林瑜零零總總買了不少東西。顧青川垂眼一一掠過,書卷字畫,絨花刺繡,每樣都是打發時間的玩意。
回到馬車后,林瑜一直望著車軒外,駛出不過一里。今夜她臉上浮起的笑意便消散殆盡。
見她心不在焉,顧青川問:“你還有想去的地方?”
林瑜放下竹簾,半晌才搖頭,“只是想多看一眼,多聽一聽。等回去后,又只剩我自己,連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顧青川心知自己這些日子太忙,冷落了她。難得今日兩人關系和緩些許,便握住她的手,“此前事情多,如今我已搬了回來,你又怎么算是獨自一人?”
這話倒沒說錯,她的確不算獨自一人,林瑜想。
她連對床事說不的權利都沒有,根本連人都談不上,只是供以取樂的玩物罷了。
“可您白日仍要去府衙上值。”林瑜垂下眼睫,低聲道:
“大人這次十幾日不回府,婢子眼前的景都不曾換過。因著一聲姑娘,丫鬟們也不敢與我多說話。您回來了,我才有今日出門的機會,見一見外面的熱鬧。下次再出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顧青川眸光從她那張落寞的臉上移開,淡聲道:“如若你喜歡熱鬧,我以后常帶你出來就是了,犯不著傷心。”
以后?
還有以后?
林瑜手心攥緊,抬眸望著他,“我并非貪心,只是想知道,難道大人打算永遠這么關著我么?”
“雀兒。”顧青川溫聲喚,唇畔笑意清朗,“你的耐性,該再好一些。”
林瑜靜默半晌,忍辱將隔在兩人間搖搖欲墜的窗紗給重新糊上,“婢子已經忍下許多,現在是真心跟著您。”
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只是脾性生來如此,輕易改不過來,請大人也多忍一忍。”
“無妨。”顧青川傾身,扶正她頭上的發簪。磁沉的聲音落進林瑜耳中:
“我不著急。”
馬車并未回府,而是折去一條僻靜的街道,在一座戲樓外停下,燈籠映出牌匾上兩個大字:雅聽樓。
兩人未在寺中用齋飯,顧青川事先在此包了雅間,他嫌酒樓飯食氣味太重,差人在酒樓買了一桌,送到此處。
入夜后,戲樓內只有琴聲陣陣。林瑜看過去,見戲臺上遮了一層聊勝于無的薄紗,里面的人影清晰可見。
原來不只有人彈琴,還有女子跳舞,只是這舞姿經不起細看,有些奇怪。
引路的小廝也發現了,忙笑著找補,“我們東家心善,常遇見些走投無路的女子,她們有個一技之長的,就出月錢留下來。這舞娘是昨日才來的,許多曲目都不會,東家看她可憐,便也用了。”
林瑜“哦”了聲,沒再去看那兩個人影如何。
她與顧青川在雅間用完飯,走下樓梯,戲臺上悠悠揚揚的琴聲忽止,換做了兩聲尖叫,底下人聲喧嘩起來。
林瑜望下去時,戲臺上的紗幕已被扯落。
“蕓娘請列為看官評評理,我在這家戲樓跳了一月的舞,原本說好了二兩的月銀。前幾日他們的戲臺子要搭高,害我摔傷了腿,十余日不能動彈,只請大夫的銀子便去了六錢。他們不請大夫也就罷了,如今還要連我的月錢都不肯給!”
哭訴的女子盤著婦人發髻,上身一件白綾小衫,鸚哥綠的裙兒,打眼望去該是干凈出挑的打扮,此刻她卻是抱著一把砍刀,跪伏在地,哭得涕泗橫流,體面全無。
“這幾個殺千刀的短命鬼,臺子不搭好就騙人上去!老娘如今摔了腿,連該得的月銀都得不到!”
幾個穿著短打的小廝拿著粗棍趕了過來,將她圍住,“你這潑婦!分明只來半月,前兒個還砸了東家的場子,肯給你一兩銀子已是東家心善,休要胡攪蠻纏,再吵鬧下去,現在就捆了你去見官!”
那婦人驚慌失措,提著砍刀四處揮舞,一時竟無人能近她的身。
林瑜停了步,仰面去看顧青川,他全無反應,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不遠處的許裘也只是靠在扶手,默默看底下熱鬧。
第34章 第 34 章 你這樣的壞脾性(已更新……
戲樓里都是些白面小廝, 尋常只跑腿送茶,纏斗了好一會兒, 終于聽見鏗鏘一聲,蕓娘手中的砍刀被拍落,哀嚎著癱軟在地。
當即上前兩人,一左一右提起她的胳膊,蕓娘掙扎不出,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被他們拖去樓外。
“有一兩就不錯了,鬧什么呢。”
“作孽喲,蕓娘原先也是個體面人,現在落到了這步田地……”
看客唏噓幾句, 又被戲臺上的琵琶曲引走了注意。
林瑜怔神片刻, 提起裙擺, 快步下了樓梯。
許裘才要跟上, 忽然聽到男人的沉聲,“不必攔她。”
顧青川垂眼, 那道青綠的身影已經行至堂中,她走的急, 發髻上的流蘇輕輕晃動,臨近過道的時候止步, 繞到堂柱后拾起了一只繡鞋。
林瑜走出戲樓, 蕓娘已被趕到街對面, 她盤腿坐在地上,脫了一只襪,正抱著那只光腳查看傷勢,口中還在絮絮罵著直娘賊, 腌臜貨此類臟話。
林瑜在她身側放下那只繡鞋,瞥見蕓娘腳底的血跡,自袖中拿出手帕,放在了繡鞋上。
蕓娘抬起頭,見這女子衣裳料子是上好的蜀錦,發髻上簪釵玉飾,無不齊全。她目力極佳,一眼認出這是之前下馬車時,邊上跟了眾多府衛的貴人。
蕓娘頓時眼前一亮,恍如見了救星一般,急急拉住她的裙角。
“夫人,夫人,求你給我評評理。”
林瑜頓步,回身看她,“娘子找錯了人,我無法替你評理。”
僅一面之緣,她自身尚且難過,又如何去插手一件不知前因的事情。
“若有冤屈,不如寫封狀紙去報官。南京富庶之地,人稠物穰,總要依律法行事。”
蕓娘理好自己凌亂的衣襟,起了身,認真朝她施禮,“多謝夫人指點。”
她面上淚痕未干,又啞嗓問道:“敢問夫人家住何處?您今日屈尊替蕓娘拾鞋,又贈香帕,蕓娘感激不盡,懇請改日登門致謝。”
林瑜不知如何回答,聽見身后的腳步聲靠近,她索性不說了。碧青裙擺輕旋,回了顧青川身側。
顧青川:“該回去了。”
林瑜點點頭,對他笑了一下。這人不問,她也省得多說些什么。
將要登上馬車時,林瑜回頭望去,蕓娘重新坐回了地上,繼續撥弄腳板的傷口。
“大人。”林瑜輕輕扯著他的袖角,“夜深了,她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可否差人送她回去?”
她難得用這樣軟的語氣說話,顧青川頷首,“許裘,叫輛馬車送那女子回去。”
他說完,察覺自己袖子又被搖了搖,低頭便對上雙亮盈盈的眸子。
“怎么了?”
林瑜小聲問:“大人的宅子,是哪條街?”
顧青川聽了她們此前的對話,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仿若在問什么私密之事,不免覺得好笑。
“樘華街。”
馬車駛了小半個時辰,回到西間小院,林瑜先去了趟凈室,沐浴完出來,已是月上中天。
她在廊下站了會兒,顧青川早先去的是正院,西院就是個妾室住的小院。這樣晚了,他明日還要上值,想必不會過來。
回了臥房,林瑜將守在這兒的金環打發出去歇息,自己吹滅了門口的燈燭。
她向來不習慣夜間睡覺的時候有別人在房內,幾個丫鬟夜里便都歇在隔壁耳房。
踱進里間,忽然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
林瑜怔了怔,歪頭看去,檀木黑漆攢海棠花撥步床上坐了個人。
顧青川一身牙白中衣,單膝屈起,正在翻看她放在枕邊的志怪故事。
林瑜站了半天,楞是沒能挪出一厘。
倒是他先開口:“傻站著做什么?還不過來歇息?”
林瑜應了聲,眼神中難掩警惕,“我是想歇息,你怎么過來了?”
回府前還一口一個大人,現在又成了“你”,她翻臉簡直比他翻書還快。
顧青川合上書冊,正色道:“正院許多物什都搬到了你這里,收拾起來麻煩,我以后也住在此處。”
林瑜這間院子是后收拾出來的,住進來后,每日總有東西搬進來。她當時全沒想到,會有這出等著自己。
“那……你睡床。我睡相不好,不好擾了大人歇息,就睡榻上罷。”
“雀兒。”顧青川溫聲提醒,“別多此一舉。”
他每次念起“雀兒”兩字,林瑜后頸便有些發麻,像是系了一根無形的細繩,提醒著她,繩子的另端在他手中。
兩人對視僵持了一陣,顧青川往旁側讓了讓:“今夜不動你,我要睡了。”
林瑜這才不情不愿挪到床邊,繞開他睡進里側。
床帳落了下來。
林瑜背對顧青川,抱著被子側臥,靜靜等了好半晌。沒等到任何動靜,方靜下心,想著廟會所見。
今夜在廟會上,她買了許多東西,所見的攤販多是男子,偶見到兩個女子,她們身邊也必然跟著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再有,便是些年紀大的婆婆了。
這樣熱鬧的夜市,她逛了大半,竟然沒看見有獨身女子出來做生意。
林瑜心中煩悶,抓著被褥,朝床內靠了靠。
那戲樓倒是肯讓女子賣藝,卻也只有半桶水,連工傷都不能好好給人處理,叫一個女子豁出體面來鬧,實在可笑。
她輕輕嘆了一道,想起身后有人,又朝床內靠了靠。
顧青川身前的被褥越來越少,睡意漸散,偏首看向床內,下一刻,便聽見咚的一聲。
林瑜輕嘶了聲,捂著額頭躺平身子。
顧青川好笑,伸手去覆她額頭,還沒碰著,手背就挨了一記。
他嘖了聲,收回手,“你這樣的壞脾性,怎么就當了丫鬟。”
京城的探子來信,雀兒家里原先過的也清貧,父親是個賣豆腐的,母親是繡娘,這兩人在她十二歲時就去世了。后來她寄住在紡絲的姑母家,不過兩年就被賣了出來。
這樣的家里,如何會養出一個既能識字寫字,還會一手好丹青的女兒?
他在書案上也見到了她寫的字,無論是字還是畫,其后都該有名師指點過。
林瑜長這樣大,還是第一次有人說她脾氣壞,冷冷道:“這話該我問大人才對。”
不是他從中作梗,自己也當不上這個丫鬟。
顧青川沒想到她竟提起這一茬,叫噎住了少頃,訕訕去撫她的頭發,“怎么問爺?爺不是將良籍還你了么?”
林瑜氣結,“你摸著良心問問,那還是良籍么?”
“自然是。”顧青川知曉碰了她的傷處,屈指卷起長發發梢,語氣愈發放緩。
“我已叫楊瀚墨去給你置辦田產。南京城里好地段的鋪子過幾日也會送來,你挑幾個自己喜歡的,都過戶到你名下。”
林瑜知道這人是不打算講理的,自己生氣,他當好玩來哄。
她掀被蓋至頭頂,“我要睡了。”
顧青川暗暗嘆氣,心道她年紀小,想的都是什么贖身出府,自己立身,不過是逞一時意氣。
這世道于女子何其艱難,況她又生得這般樣貌,若是遇著風雨,后悔也來不及。
兩人各懷心思,到了后半夜,卻也都睡得安穩。
林瑜翌日醒來,床上已經無人,揉著頭發坐了片刻,才掀被下床。
早飯用過一碗碧粳粥,林瑜到了書案前,拿出一張《信寶塔碑》,對案臨摹。
僅僅一晚,她都忍不住脾氣,以后許多日的同床共枕,要如何處之?
總不能天天吵架,天天被他看穿。
林瑜深深呼氣,提筆的力道又放輕些許。
養性,養性,修身養性。
她寫了一整日的字,晚上等到顧青川回來,心平氣和與他用了晚飯。
殘蟬噪晚,素商時序,入秋以后,天漸漸涼了。
自廟會回來,顧青川帶著林瑜又出去過好幾次,兩人游湖,登高,還趟了一次鬼市。
鬼市只在凌晨開,天明即散,里面的燈籠只能照物,不能照人。東西良莠不齊,全憑運氣買賣交易。
林瑜花兩錢碎銀買回了五刀金花五色箋,那些紙最后都被拿去練了字。
兩個月如流水一般逝去,這日早上送走了顧青川,林瑜回到房中看書,半個時辰后,銀環進來告訴她,有人求見。
“來人是個婦人,她說自己叫蕓娘,曾受姑娘大恩,特來拜謝姑娘。楊管事讓婢子來知會姑娘一聲,姑娘可想見她?”
林瑜思忖片刻,合上了手中的《南京雜游紀事》,“去將人請進來。”
蕓娘這回上門,與上次見面已然大不相同。她穿著海棠紅的綢衫,墨綠撒花褶裙,頭上盤髻油亮密實,打扮得極干凈體面。
她提著一籃子花,屈膝行了一禮,“此前我腿傷未好,不敢到夫人面前丟丑。如今好全了,來給您送些花兒。”
第35章 第 35 章 蕓娘
這聲“夫人”一出, 房里的幾個丫鬟都怔了怔。
蕓娘已過了好一段落魄日子,自上回在戲樓外收了手帕, 心中便打定主意,要與這樣的貴人攀上關系。
她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打聽到此處,知曉了這是總督大人的宅邸。在附近盤桓十幾日,總算進了大門。
丫鬟們的神情都被蕓娘收入眼底,暗道如此反應,必定不是位正經主子,又把眼覷向林瑜,見她對此無甚反應,便展顏一笑:
“蕓娘原本繡了一條帕子想要還給夫人, 可仔細一想, 夫人何等金枝玉葉, 收我那帕子反倒辱沒了。蕓娘思來想去, 只有這幾朵新鮮的花兒能襯一襯您。”
林瑜已有好些日子沒見過新鮮面孔,聽得一番恭維人的漂亮話, 也不覺無聊。
“一條手帕而已,不值得娘子這樣客氣, 坐下說話便是。”她笑著轉頭,“金環, 去把大人常喝的太平猴魁泡一壺來。”
“是, 夫人。” 金環福身, 不假思索改了口。
這些日子,大人直接住進了西院,與姑娘濃情蜜意,同寢共食。府中再沒有第三個主子, 怎么都不能當著外人落姑娘的面兒。
稍時,茶盤端進了屋中,銀環又拿出紅漆描金捧盒,擺上了幾樣糕點果子,是正兒八經的待客之道。
蕓娘心中歡喜,愈發恭維起來,與林瑜敘了些閑話,又提及上次戲樓一事。
林瑜好奇,“你的工錢可要回來了?”
“這倒是沒有。”蕓娘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想報官來著,可我先問過住在鄰里的狀師,他說我這樣大鬧一通,人家不找我賠就是好的,弄不好又要被關進去。”
金環在給林瑜添茶,聽她說完,陡然慌了神色,小手一哆嗦,壺嘴碰倒了茶盞,桌面頓時汪洋一片。
蕓娘呀了聲,忙解釋道:“姑娘別怕,我是因為早些年告發先夫,進去關了一年,以此換得自由身,并非那蔑視刑名的窮兇極惡之輩。”
林瑜瞧她一眼,并未多問,止住急匆匆要尋帕子的金環,“不必管這些,你的手都燙紅了,先去外邊用冷水沖一沖。”
又招了銀環上前,“去將屜子里那盒貼了粉箋的藥膏拿來。”
蕓娘一頓,連忙起了身站在邊上,等這里收拾下來,才道:“都是我給夫人添了麻煩,嚇著幾位姑娘了。”
“與你不相干,是我們幾個少見多怪。”林瑜笑笑,目光投向她送來的花籃中,露出些許驚喜之色。
“這朵寶珠茉莉花身飽滿,開得正好,難為你舍得剪下來。”
蕓娘見她非但沒有生出遠離之意,反而給自己遞了臺階,不由喉嚨一咽,重新展笑:
“這是我養了三年的茉莉,能得夫人一句好,也算開得值了。夫人若是不怕打攪,蕓娘下回再給您送些過來。”
林瑜忽視金環暗戳戳的提醒,笑道:“怎會打攪?我常常悶在府中,正愁沒個可以說話的體貼人。娘子肯過來,我定以禮相待。”
三兩句后,蕓娘便要告辭,林瑜使丫鬟包了五兩銀子給她帶上,不許推辭,又吩咐道:“銀環,你送蕓娘去角門,讓門下備馬車送娘子回去。”
蕓娘連聲道謝,隨著銀環踏出門外。望著這二人走遠了,金環眉心皺了起來。
“夫人,婢子知曉不該背后嚼人口舌,可是這位娘子來路不明,舉止多有奇怪,姑娘輕信了她,只怕會受騙。”
林瑜全不在意,“騙就騙了,左右我鎮日待在院中,除去身上一點臭錢,她也騙不到別的東西。”
金環隱隱覺得這話不對,可細細一想,似乎又十分在理。
糾結了一小會兒,金環擔憂道:“若是大人知曉了,不高興可如何是好?”
忽地提到顧青川,林瑜心中微哂,心想你呀還是不懂這位大人。
她拿起金環方才燙到的手看了看,確認沒事之后,莞爾一笑:“放心,大人不會不高興。”
事情盡在他的掌控,有什么好不高興的?
金環被她這一笑晃了神,呆愣在原地。
林瑜提起了蕓娘送來的竹籃,纖白素手挑出來一支粉石竹,傾身簪進金環發間。趁金環還在呆愣,摸了摸她的頭,“真漂亮。”
金環驀地紅了臉,“夫人……”
林瑜低下頭,又在籃子里挑出幾朵,“這些花分給銀環她們,剩下的便插進觀音瓶里,它們開一次不容易,還是多留幾日罷。”
金環:“婢子這就差人取觀音瓶來。”
*
顧青川這幾日又忙了起來,常常回到府中,西院的人已經睡下,只剩一盞燈火等他,那燈火,也是丫鬟們事先留的。
今夜依舊如此,他上床時,里面那位蓋被睡得正沉。
林瑜被胸口襲來的溫熱鬧醒,身上仿佛壓了床厚被,不一會兒便熱了起來。
她一向是側臥,此刻換成躺平,厚被反倒壓得更緊。
林瑜躲也躲不開,睡夢中難耐地哼唧了聲,隨即,唇瓣就被咬了一口。
她驟然睜開眼睛。
“吵醒你了?”顧青川埋首在她頸間,輕輕落吻,手心卻是帶著力道揉捏。
林瑜偏過頭,呼吸輕微紊亂,“嗯。”
“還困不困?”
昏暗中,男人的視線更顯幽沉,像是要侵吞什么。
林瑜清醒了少許,想起上次說完困后得到的教訓,即刻搖頭否認,抿唇望著他。
在床榻上,她向來一句應承話也不愿說,能做到現在這樣,已是費了不少功夫。
顧青川不急著要她改,慢慢過來何嘗不是一種趣味。
撥步床吱吱呀呀搖了起來,行至半夜,帳外燭火重重跳了兩下,嗶啵一聲,流下了幾行黏膩白淚。
云雨事閉,林瑜昏昏沉沉闔上眼,櫻粉唇瓣上多出一排淺淺的牙印,眼尾淚痣紅成了朱砂。
顧青川輕輕撫過,意猶未盡又吻了吻。
“今日在院子里都做了些什么?”
林瑜胸口忽跳,困意散了個干凈。
“寫字,喝茶,還有插花。”
她一個個掰著指頭,認真把這件事交待出來。和這人在一起,總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不能有一時半刻松懈。
“是蕓娘送來的花,你還記得么?之前那個在戲樓里,鬧事要工錢的蕓娘。”
“記得。”顧青川握住她的手,“她前些日總在附近走動,府衛來報時,便知道了。”
林瑜嗯了聲。
顧青川又道:“你若不喜歡她,叫人打發走就是。”
“沒什么喜不喜歡,只是覺得新鮮。”
林瑜垂下眼睫,“蕓娘和我見過的許多女子,都不一樣。”
顧青川默默聽著,指節纏上她的發尾,已經繞了一圈。
第36章 第 36 章 心眼壞
過得三四日, 南京城落了場雨,雨停之后, 天朗氣清,秋風送爽,綠英濯露,丹菊漸開。
林瑜抱了幾張熟宣去六角攢尖亭子里畫菊,才鋪開紙,便有人傳話,道是蕓娘來了。
“將她請到這邊來。”
林瑜將那張熟宣連帶畫筆重新收起,交代丫鬟們送進屋中,又讓端上好茶糕點招待。
蕓娘心細,上回聊閑說的還多是針黹繡品, 這回則提起了外邊的趣事。她談吐言辭落落大方, 怎么也不像那天夜里, 滿口成臟的鬧事娘子。
林瑜邊聽蕓娘說, 邊拿起彩繩打絡子。
蕓娘說到要緊的地方,摻了兩句俚語, 林瑜等她說完,問道:“你方才說的有些話, 我聽著耳生,蕓娘是外鄉人?”
“夫人見笑了, 我原是徽州縣里的, 到南京有了四年, 許多話仍是改不過來。”
金環忍不住好奇,“徽州府離南京好遠的路,娘子怎么到了這兒?難道是遠嫁來的?”
“自然不是,我為了擺脫這廝, 去告官都脫了層皮,又怎么肯為他遠嫁?”
蕓娘搖頭,語氣暗含不屑。
林瑜囑人給她新上一杯花茶,問道:“那是怎么回事?”
蕓娘見她好奇,心中成算又定了定。“夫人不知,此事說來話長,我祖籍便在徽州一個小縣,家里有間藥鋪。談不上大富大貴,卻也不愁吃穿。可到了七八年前,附近常有倭寇侵擾,做些殺人越貨的行當,漸漸無人敢去山上采藥。”
“后來藥鋪開不下去,又因那幫倭賊侵擾,別的生計也難以維持,我們一家商量著要去徐州投奔一位遠房叔伯,路上遇到流民起事,父親為保護我與母親,叫他們砍死了。”
蕓娘長嘆一道,“我與母親才到南京,盤纏便已捉襟見肘,不敢再去別處,就此留了下來。”
林瑜聽罷,眉心深深擰起,“倭寇有如此囂張?”臨海的地方還算說的過去,竟然流竄到了徽州府上下么。
蕓娘倏地一怔,“也只是前些年,后來有將軍帶兵去驅倭了……”她含糊兩句帶過,不欲再提此事。
林瑜明白了這里是在總督宅邸,她多有顧忌,便也沉默下來。
蕓娘又笑起來,“到南京稀里糊涂成了一次婚,忙不迭又與先夫和離,出獄后便與母親住在一起,又去官府立了女戶,這幾年也過了下來。”
一番話兜來轉去,總是能回到林瑜想聽的事情上。
告夫和離,女戶立身,這樣的女子竟出現在了自己眼前,他還真是煞費苦心。
林瑜碰了碰磁壇中的茉莉花,嗅得香氣撲鼻,“娘子真是好魄力,不止膽大心細,就連花兒也能養得好,難不成近來在賣花?”
蕓娘眼前一亮,見機會來了,連忙道:
“夫人說笑了,街上賣花的孩童幾多,我哪里爭的過他們。我特意養了些花,是想要做些胭脂膏子來賣。”
“生意如何?”
“現在還沒什么起色,還要等些時日。”蕓娘笑,“夫人倘若不嫌棄,過幾日,我將新制的胭脂膏子送來給您試試。”
“你辛苦做工,又要贍養母親,我怎好白用你的東西?”
林瑜吩咐道:“金環,我妝奩里有一對金累絲牡丹耳墜,去給娘子拿來。”
她不曾穿耳,也用不上這樣的耳墜,蕓娘拿到后歡喜的緊,一疊聲道了謝,“夫人心善人美,我改日一定多帶幾盒胭脂膏子,保管叫您用了滿意。”
蕓娘走后,林瑜興致缺缺賞了會兒菊,喝完一盞茶,便回到西間小院。
金環見她到了書案邊上,熟練地找出鎮紙,壓住紙張兩角。
夫人每日都要對著字帖練字,少的時候寫一張三尺的宣紙,多的時候能在書案邊坐上好幾個時辰。
“婢子雖不能識字,可也看得出,夫人的字已經與字帖上一模一樣,為何還要每日都練?”
林瑜沉默片刻,她練的哪里還是字,耐性而已。
顧青川雖然討厭,但他說的有一句卻沒錯。
她的耐性,的確該再好一些。
*
日暮將歇時分,顧青川回了府,先進了趟前院,才到林瑜這兒來,與她一道用晚飯。
他好幾日沒在府中用飯,廚房特意備了滿滿一桌,清燉八寶鴨,糯米香菇肉丸,鮮橙釀蟹,木樨鮮藕湯,又有干香瓜茄,韭花攤雞蛋,并著幾樣清炒時蔬。
葷素齊全,林瑜的食欲很快被勾了出來。
喜歡的菜式都嘗過一遍,唯有那道鮮橙釀蟹,她看了兩眼,到底還是嫌麻煩,只夾起碟中一瓣剝了皮的橙子。
顧青川不像她,直接叫丫鬟端了清水進來,凈過手后拿起小銀剪,慢條斯理在一邊拆蟹。
兩人用飯時的習慣相似,都不發一言,坐在一起,桌上只有碗筷偶爾相碰的聲音。
林瑜吃得慢,夾了丸子回來,便瞧見修長手指抵著一碟蟹肉送到她這邊。
林瑜嘗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錯,嘗完蟹肉,又將碟子推了回去,目光滿懷期許。
顧青川已經凈過手,淡淡對上她的視線,對視片刻,他到底是重新拿了一只蟹,提醒道,“你下次裝得像樣一些。”
站著求人來了,使喚他連一句謝也不知說。
“好。”林瑜認真敷衍,將碟子里剩下的一只蟹也夾給他。
*
夜里,林瑜進了凈室沐浴。
她洗了許久,一直在想白日發生的事情,直到溫水轉涼,外面的金環催促第五遍時,才擦干出了凈室。
回到房中,顧青川已經先上了床,林瑜走到屏風后,一口氣吹滅了燈燭。才撩開床帳,就被一雙大掌攬住腰,抱著放進里側。
“別亂踩。”顧青川低聲警告。
她最近心眼壞,上了床,總愛屈肘頂他胸口,有好借口了更是要踩他兩腳。顧青川沐浴時總能在身上看見兩處淺青的印子。
林瑜老老實實嗯了聲,閉上眼睛,但不敢真正入睡。總覺得他要問些什么,可等了許久,直至不小心睡著,也沒聽見顧青川的聲音。
身側清淺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顧青川側過身,替她掖好了被角。
*
蕓娘回去后,只隔一日,又來了府上。她這回果真帶了好些胭脂膏子,連眉黛也有。
“我見夫人清水芙蓉,素日不施脂粉,便特意挑了些鮮妍的胭脂。夫人信我,蕓娘常在外走動,見過許多人,像您這樣的眉眼鼻唇,就得由這丹朱之色來襯,保證是極妍極艷。”
林瑜聽她抑揚頓挫說完長串的話,心中佩服又添一分。這樣的人才到了現代,必定能當上銷冠。
隨手挑了一盒打開,林瑜接過金環遞來的玉簪,挑了一點兒抹在手背,稍稍有些吃驚。
“你自己做的胭脂,最近才開始,就能做出這種質地了?”
蕓娘掩面笑:“這的確是我自己做的胭脂,便當夫人在夸這胭脂好了。”
林瑜道:“娘子的胭脂,的確做的極好,不必外面老字號鋪子里的差。”氣香色正,抹在手上也不粘膩。
“夫人謬贊,其實仔細算來,我也不是最近才做胭脂,幾年前便開過一家胭脂鋪子,最近重新拾起來而已。”
林瑜看了眼手背,“娘子的胭脂做的這樣好,為何鋪子沒能開成?”
提及此事,蕓娘張了張嘴,頭一回露出灰心喪氣的神色。
“我是借錢開的鋪子,起初生意做的確實紅火,可是不過一個月,便有人上門生事,說我家的胭脂用了起疹子。我起先還信以為真,一個個的賠禮道歉,可后來才發現,他們是另外一家胭脂鋪子買通的無賴潑皮,就是欺負我一個女人家背后無人撐腰。”
林瑜暗暗皺眉,“那后來如何了?”
“哪里還有后來?”蕓娘苦笑,“起初我能罵回去,能威脅報官把他們嚇走,可是架不住這幫人隔三岔五過來鬧事,時日一長,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蕓娘嘆氣,“倘若我生來是個男子,又或者有個兄弟,一定讓他們那幫雜碎吃個教訓,只可惜我是婦道人家,罵破了嗓子,也只能嚇退些懦夫。真正藏了禍心的人,根本不怕我。不然我也不會淪落到去那破戲樓籌謀生計。”
林瑜垂下眼睫,緩緩抿了口花茶。
獨身女子出來做生意竟還有這樣的難處,她此前并未細想,此刻捫心自問,倘或換成自己遇上同樣的事情,無親無友,只怕也無法應對。
“可你現在又做起了胭脂膏子?”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還有母親要養,戲樓的差事做不下去,又不愿把臉放得更低,只好咬咬牙,撿起自己會做的東西再試一試。”
蕓娘說著一頓,又奉承道:“何況現在認識了夫人,給夫人掌過眼的東西,蕓娘便放了心,不怕賣不出去。”
金環聽到這話,嘴巴立刻撅了起來,她就知道這個婦人不安好心,說打秋風都小瞧了她,竟敢厚顏想著借夫人的勢去做生意!
林瑜的目光輕輕劃過蕓娘,只笑不應,“我沒有別的本事,繡花枕頭罷了,能幫娘子的,恐怕也只有掌掌眼這等小事。”
蕓娘面色僵了一瞬,將要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化成笑,“夫人說笑了,能請動您掌眼,我已經感激不盡。”
“這話就生分了,你的胭脂膏子我很喜歡,改日若有了別的顏色,一定要給我送來,我要第一個買下。”
林瑜叫了銀環過來,“坐了許久,我有些累了,銀環,你替我送送娘子。”
“是,夫人。”
待她們走遠,金環松了口氣,“幸好夫人沒上那位娘子的當,她也太過貪心。每次收了夫人的錢財還不夠,還敢想別的,以后大事小事難道都要賴上夫人不成。”
林瑜沒有說話。
她私心其實佩服蕓娘,貪是貪了些,可能拉下面子做到如此境地,也著實不容易。
只是不知,這一次,蕓娘能走到什么地步?
林瑜很想知道,一個獨身女子,究竟能不能自己做成生意。
蕓娘這次離開,連著二十余日都沒出現,林瑜等的無聊,有時對著軒窗發呆,房間進了人也不知道。
顧青川輕咳一聲,她遲鈍回神,眨眨眼,“大人,這么早就回來了?”
“你怕是糊涂了。”顧青川走到窗邊,將合窗往下拉了些。
林瑜這才注意到斜飄落到書案上的水珠。
外面下雨了。
兩道目光相觸,林瑜躲閃避過。顧青川移步去了里間換衣,“丫鬟們說,你最近常去亭子里坐?”
林瑜點頭,“我想等一個人。”
顧青川自然知曉她在等誰,有這個心也無妨,她若是真的不動念頭,他才該好好想想,最近府中有了什么不同之處。
“你一人在府上總愛胡思亂想。”
顧青川只字不問何人何事,而是溫聲道:“明日休沐,帶你出去如何?”
“好。”
隔日,馬車行過西市,林瑜再一次見到了蕓娘。
第37章 第 37 章 一切都合他心意(末尾修……
馬車停下時, 車軒正對著一家胭脂絨線鋪子,門面錦繡裝點, 兩壁豎著描金廚柜,當中掛了紫絹沿邊簾子。
一個打扮得體的管事娘子站在門首,凡有客人停留,便熱絡上前招攬。
鋪子里另有一女子,翠冠珠珥,玉佩綢裙,正百無聊賴倚著廚柜,低頭轉動腕上的玉鐲。
若不是好奇多看了幾眼,林瑜都沒認出這是蕓娘。
短短二十余日,她與上回見面相比, 又有了許多不同。
“想去買胭脂?”
林瑜怔神之際, 顧青川在耳邊開口。
她忽而想起蕓娘來過府上好幾次, 只有第一次時, 他夜里問她做了什么,往后幾次再也不曾提及。
林瑜放下卷簾, “不想買。”
“你自己說要逛西市,現在又不肯下去。”顧青川笑笑, 去揉她的臉,“月明橋畔的楓葉紅了, 我們現在去看如何?”
林瑜點點頭, “好。”
錦帷華蓋的馬車緩緩駛過了胭脂鋪。
*
賞完楓的隔日, 林瑜在亭子里擺弄幾分茉莉花,門下有人傳話,“夫人,蕓娘來了。”
她想了想, 道:“將人請進來。”
蕓娘過來時穿著桃粉綾衫,杏黃羅裙,盤髻上一只素擰銀簪。
林瑜讓金環看茶,問道:“你上回說要賣胭脂,現在可有生意?”
蕓娘笑得拘謹,“蒙夫人關照,我回去后與人湊了些錢,在街上租了家鋪子,現在生意還過得去。”
西市地段好,顧青川給的鋪子也在那處,林瑜看過賬冊,哪怕只是巴掌大的地,一月也要數兩租銀。且還有鋪子里頭柜箱綢簾的花費,哪里是能隨便與人湊出的銀子?
粗淺聊幾句后,林瑜借口頭疼,讓銀環送了客。
金環信以為真,要扶她回房,“這幾日風大,夫人許是著涼了,婢子去請大夫來。”
“不用請大夫,我沒事。”林瑜斜倚在美人靠上,只手托腮,嫩白如蔥的指尖恰好掩住淚痣。
“去找楊瀚墨查一查蕓娘,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她靜靜望著亭后的湖,菡萏香銷,只剩斷梗枯葉。
倏爾,湖中泛起圈圈漣漪,漣漪相撞,濺起的水珠躍過湖面,沾到杏黃裙擺上,成了一個甩不去的泥點子。
蕓娘顧不得巷子里的水坑,抬手擋著頭頂,三步并作兩步,在雨變大前趕到了家中。
“今兒這么早就回來了?”
里間的藻藍門簾被掀起,老婦人披衣走了出來,“難道是總督府的小夫人不在?”
“去得不巧,說是頭疼,要歇下了。”
“這是不愿見你,把你趕了出來?可前幾回你還說那位夫人是個心軟性善的好人。”
老婦人的心揪了起來,圍著蕓娘問個不停,見她不肯回答,猛一拍大腿,恍然道:“是不是你說話沒個把門,冒犯人家了?快快起來,現在過去賠禮道歉。”
蕓娘兩眼一黑,“人家是總督大人的眼珠子,我又沒糊涂,就是冒犯了您,也不會去冒犯她。”
老婦人心神不安,在堂屋走來走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既沒得罪夫人,為何她不留你多坐一會兒?”
親娘一直追在耳邊問,蕓娘被煩得受不了,起身去合上了房門,“我只說一次,您可不許往外說,給人知道了我們娘倆都沒好果子吃。”
“從嚴來說,那位夫人與我脾性并不相投。還記得那天我與你自己進了總督府?其實不是我自己進去的。總督府大門前的府衛個個身高體壯,目如銅鈴,起先我只是在外面轉悠,他們就要來趕我。”
蕓娘歇了會兒氣,繼續道:“直到第三日,我想走的時候,有個護衛打扮的男子過來問了我的名字,說能讓我去見那位夫人,但我須得討她開心。又特意提點說那位夫人與尋常女子不同,偏欣賞那些自立自強,離經叛道不靠男人的女子。”
老婦人陡然皺眉,“這是什么古怪性子?”即便不想靠丈夫,也得有個父親兄弟做后靠,女子一人如何能夠在這世道立足?
蕓娘暗哼一聲,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碗涼茶,仰頭灌上一口,馬上皺臉吐了出來。
“娘!”蕓娘氣得跺腳,“你又往我這茶里添了什么?”
老婦人“哎呦”了聲,連忙抱起茶壺護住,“這都是好藥,你身子寒,又好吃冷食,我今早特意去問了副調養身體的方子。”
“用的都是好藥,王老爺這些天都送了多少東西來了,你過不了幾日就要進門,趁早懷上一個大胖小子,不怕在他家落不下腳。”
老婦人絮絮叨叨,又想起什么,“我的兒,千萬別再死心眼,遇到那些個不要臉的浪漢,誆你兩句就信了,平白耽誤自己的婚事。這些年你過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己也清楚,早些年你要是肯二嫁,哪里還輪的到這個姓王的。”
“我知道了,您別提他。”蕓娘皺起眉頭。
幾年前,蕓娘和離后,自己開了家的胭脂鋪。不久便遇到一個外任路過的知縣,那段日子南京城常常落雨,他歇在驛站,每日都要過來買她的胭脂,再轉送給她。
其人豐姿英朗,談吐斯文,言辭總憐她辛苦。云雨時一句會回來娶她進門,蕓娘腦袋一熱,硬是等了好幾年。此后空負流光,種種境遇,都是那人留下的教訓。
老婦人道:“他這些年害得你好苦,我的兒,丈夫你是沒指望了,等你生下一個兒子,咱們母女才算是真正有了依靠。”
蕓娘悶聲不應,只從柜下新取出一個白釉蓋碗,遞了過去。
一碗苦藥喝完,老婦人又問:“要不明日再去看看小夫人?草堂有位大夫,治頭疼是出了名的,咱們去請他開個方子,也算盡了心意不是?”
蕓娘脫去踩濕的繡鞋,抬抬腳趾,“頭痛應當是敷衍之詞,那位夫人只怕不愿再見我了。”
說到最后,蕓娘話中有了如釋重負的意味。她看到了胭脂鋪前經過的那輛馬車,今日特意撒謊的。
自己被騙時耿耿于懷,又怎好心安理得去做欺騙另外一個可憐人的幫兇。
*
三日后的一個傍晚,顧青川回府沒多久,林瑜知道了蕓娘嫁人做妾的好消息。
楊瀚墨回道:“那位娘子嫁過去過得不會差,王老爺是做綢緞生意的,也放債積谷,家底很是殷實,在南京城一水的富商中也算能排得上號。”
“你說的是年紀排得上號?”林瑜面無表情看著呈上來的手書,“高齡五十有二,再過幾年就該躺上病榻,等人送終了。”
楊瀚墨叫她哽住,失悔自己多嘴,正尷尬不知所以,顧青川開了口,“去我書房,把那幾張貼了紅箋的信封找出來。”
楊瀚墨如蒙大赦,擦了把額頭的冷汗,“是,大爺。”
腳步聲加急走出小院。
林瑜坐在鏡臺前,默默垂首,看著自己手背一抹絳紅色的胭脂。
初時她還覺得這顏色鮮亮,此刻看去,分明是案板上宰完肉留下的褐跡,散發著難聞的咸腥味。
“金環,端盆水來。”
盛著熱水的銅盆放到了五柱盆架上,林瑜浸濕手背,搓洗半晌,那抹褐紅卻仍未洗凈,像是滲進了皮下。
她心煩意亂,對自己下手更重,手背搓得通紅一片時,身側一只修長清瘦的手伸入水中,把她的撈了起來。
顧青川拿了濕帕緩緩在她手背擦拭,胭脂一點點被抹去,原本白凈的皮膚重新露出。
等他擦完,林瑜默默抽出手,自己拿了帕子擦干,轉身去喚金環。
晚飯用罷,兩人上床歇息,她都沒與顧青川說一句話。
燭火熄滅許久,蕓娘一事依然纏繞在林瑜心頭。
蕓娘會做好胭脂,敢和男人對罵,拿著砍刀跑進戲樓討要工錢,她口才也不錯,肯厚著臉皮一次次來找自己討要好處。
這樣厲害的女子,最后還是會去給人做妾么?
從蕓娘第一次走進府上,林瑜就知道這是顧青川的陽謀。雖然早就有過預想,但他將如此可怕的現實全然在她眼前展開時,她仍舊感到難以釋懷。
旁的人釣魚,總是用魚餌來引誘上鉤,顧青川卻不是,他這個人會慢慢放干魚塘的水,讓這條魚知曉自己已無處可去,唯有安心等待屠戮。
她側臥朝著床榻內側,攥了許久被褥,終于翻過了身,推著顧青川的胳膊把他晃醒。
她埋進他懷中,“大人,我不要再見她。”
床帳中靜默了少頃,顧青川道:“不見就是了,這樣的人家,你本也不該往來。”
林瑜悶悶“嗯”了聲。
男人長臂環住她的后腰,溫熱掌心貼著脊背上下輕撫。
這兩個月,雀兒其實變得溫順許多,雖還是會說些刺人的話,比起之前已經好了許多。她的蠻橫恰到好處,既不會顯得潑賴粗魯,也不會太過呆板無趣。
一切都合他心意。
只是她身上長著好些不安分的硬刺,須得好好打磨一番,他才能稍稍放心。
顧青川鼻端滿是她身上淺淡的香氣,俯首貼著她的額吻了吻,“不早了,睡罷。”
說是這樣說,可是他的吻卻綿延向下,不依不饒,林瑜緊緊揪著他的中衣,好一會兒才被放開,唇瓣已微微發腫。
她氣息紊亂地翻身,睡回床榻里側。
*
日子一天天混著,深秋很快過去。朔風吹雨,荊溪石出,林瑜換上了蜀錦襖裙,每日都要早早上床。
顧青川有時酸她清閑,也抓她去書房磨墨。
這一夜難得不那么冷,林瑜不消他說,自己抱著披風去了書房。
他那兒除了書,還有許多字畫,好些都比她在攤子挑來的有趣。顧青川前幾日要在書房,她不答應,他便將書架搬空了一格,由她挑喜歡的放進去,以后盡可去看。
林瑜照例磨完墨,在對角新放的書案,她今夜看的是收錄成冊的祭文,里面有許多篇,祭親祭友祭老師,每篇都是用詞樸實,敘事雋永。
林瑜靜靜翻完半本,直到淚花快憋不住,慌亂仰起腦袋去尋帕子。
顧青川看得好笑,將人攬入自己懷中,用青帕替她拭淚,“你實在是……”
林瑜不想眼淚流出來,乖巧仰著面。清透的皮膚在燭光下宛若一段綢帛,指腹撫過,瑩白柔滑。
奚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顧青川屈指沿著她頰側滑過,最后抬起下頜,像逗弄貓狗一般,輕撓了兩下。
“雀兒。”
他的聲音喑啞。
床榻之事,于他們早已不是頭一回,只這樣,林瑜便能知曉接下來要發生什么。
她抿抿唇角,閉上了眼。
須臾,腰身被男人長臂攬住,靠上了椅背。
纏纏綿綿的吻落在身上,林瑜尚且不能適應,不一會兒就要偏臉躲開。
“躲什么?”顧青川在她耳垂咬了一口,將人打梗抱起,放到了書房里面的小榻。
珠釵墜地,羅裙半褪,燭火微晃,再看去,繡屏上的兩具影子已落在了一處。
云雨歇散后,她鬢發已些微濡濕,倦懶偏頭,一雙長月退無力垂掛在男人臂彎。
顧青川少時愛登川,所見景色萬千,卻比不過這一眼。
花瓣翕張,雨打風吹后,殘紅糜艷。
顧青川看了會兒,別有深意道:“給你上藥?”
林瑜蹙眉,在他胸前踩了一腳,卻也虛虛沒有力氣,不一會兒就滑了下去。
顧青川掌心接著她的足底,揉了揉,滿是饜足的笑,“讓丫鬟來給你收拾可好?”
“不用。”林瑜偏臉埋進被褥,“不要她們來。”
“你是主子,何必在奴婢面前怕羞?”顧青川彎身,拾起地上那方那方承了她眼淚的青帕,去拭她月退間的水漬。
“早日習慣,自己也輕快些。”
他另有所指,林瑜垂下眼睫,沒有應聲。
第38章 第 38 章 病氣
十一月往后, 南京城不見落雪,卻總有細細搖搖的雨絲落下, 天越發冷了。
臨近年末,顧青川許多公事纏在身上,又忙了起來。常常深夜回房,天不亮又起了身。
林瑜見不到他,每日只待在房中,擁著熏籠看書。
書是前陣子與顧青川出門時悄悄買下的《天下水陸路程》。
顧青川對她這個人盯得很緊,對她買的東西卻不然。每次出門林瑜買回好些玩意,他都是粗略掃上一眼,從不動手去翻,那樣器量太小。
這本書是一位經商之人所攥, 里面詳細記錄了以京城與南京兩處為中心, 去向各地的水陸兩路路線, 不止記載詳密, 連所經之地的風俗盜賊都有提及。
林瑜買來的是第二卷,里面所載皆是自南京始, 去往其它省的路線。她近來看得用心,有時用紙筆記一記, 寫完便投進燭盤。
顧青川想要她早日習慣,可這種事情, 怎么能習慣呢?
林瑜歪枕著手腕, 眉心凝了又凝。
*
小雪這天, 顧青川回來得早。入夜后,少不得要與林瑜廝磨一番。停了十幾日,他這次要得久,床第之間也更為孟浪。
托顧青川的福, 林瑜三更半夜還要去一趟凈室,洗了不知多久,出來叫風一吹,就病倒了。
起先還只是輕微咳嗽,一日過去,身上便開始發熱,喝藥也不管用。
她難受得厲害,常常裹著衾被窩在榻上,旁人和她說話也不愛理。
說旁人,其實也只對那一人。
他們這幾日分房睡,但顧青川晚上回府,還是要先來探探她的額頭。
“今日好些了?”
“嗯。”
顧青川聽到這一聲,便不再開口。近日不管他說什么,她都只應嗯,眼皮都不曾抬過。
出了房門,在書房轉上一圈,不自覺又走回來,在她身旁坐下。
“她們說你沒用晚飯,剛叫廚房燉了老鴨煲,你若還是吃不下,就喝一碗湯,總不要空著肚子。”
林瑜蹙眉,點了點頭,她這一下病得不清,自己也未曾想到。
熏籠下的紅羅炭一亮一暗,不時騰起幾片細碎的灰燼。
林瑜默默看了半晌,深覺自己與這塊炭沒有區別,別人用的時候就擺在熏籠里,燒成灰了就要拿去倒掉。
她嘆了口氣,“好沒意思。”
顧青川微怔片刻,含笑道:“城東的梅花開了,枝頭紅萼香氣襲人,等你病好,我們出門去看。”
林瑜想要再辨兩句,又覺得平白浪費力氣。
此人怎么會聽不出自己所指為何?自己整日被關在西院,到底是方便了他。
她扭開臉,神情懨懨,“大人白日還有公務要忙,還是盡早去歇息罷,別沾了我的病氣。”
顧青川知曉她又在鬧脾氣,不愿見自己。這丫頭自生了病,總要有脾氣落在他頭上。
但如今日這般冷臉相對,還是頭一次。
顧青川面上掛不住,暗道恃寵生驕乃人之常性,此女又性子執拗,再慣下去,或又讓她生出些別的念頭。
他起了身,出門前吩咐丫鬟,“好好照顧你們夫人,她的病若重了,必拿你們是問。”
他這一走,接下來幾日都沒踏足西院。
林瑜的風寒漸漸轉好,人仍是懨懨的,比起生病之前更不愛說話。
下晌,銀環去茶室泡茶,回來時另提了一盒茶食,“夫人昨夜說想吃甜的,這里面是酥油泡螺。”
名字聽著像重油重鹽的菜式,林瑜看她端出來,里面是乳白色,螺螄一樣的糕點,質地比糕點要軟,撐不起方方正正的形狀。
林瑜嘗了一口,甜香綿密,入口便化,連吃幾個才停下。
“這是廚房做的?”
銀環道:“是楊管事方才送過來的。楊管事還告訴奴婢,大人近來公務繁忙,時常深夜才回府,喉嚨都有些上火。”
林瑜沒有說話,捧起熱茶抿了小口。
銀環悄悄覷了一眼,見她并未不悅,試探著問道:“夫人看……今夜可要讓廚房燉一盅雪梨湯?”
原來是要自己去請他下臺階。
林瑜思索片刻,“你的主意極好,不過大人還在生我的氣,見了我,他的火只怕更降不下來。再者,大人夜里一貫是不吃東西的。”
銀環失語,低下頭,“夫人,夫人考慮得周到。”
林瑜笑笑,“去庫房尋一匹寶藍的緞子來罷,我已經好久沒有做針線了。”
“婢子這就去。”
她出門不久,外面就有人大叫,還未去看,又有人尖叫了聲,安靜許久的西院忽而熱鬧起來。
金環望了眼窗外,氣惱道:“這幫人真是沒規矩,什么事值得這般吵嚷。夫人稍等,我去叫他們停下。”
“去罷。”林瑜道:“不要著急。”
金環匆匆去了,不過半刻鐘,便有一聲更為尖利的喊叫,辨聽過后,是金環的聲音。
她放下茶盞,扭頭看向屏窗,窗紙上只有白茫茫一片。
推開房門,瞧見丫鬟們一個個提著襖裙從后院跑來,無不是滿臉驚慌。
林瑜不明所以,忽聽金環大喊道:“夫人快進屋。”
眉心顰了顰,正要轉身,忽而聽到了后面的犬吠。
一條高過膝頭的獒犬朝她這邊跑了過來——
許裘趕到時,那只黑毛大犬正伏臥在披著狐裘的女子腳邊,卷尾晃個不停。
他又是驚奇,又是松了口氣,忙道:“夫人受驚了,屬下這就將追風帶走。”
林瑜沒有讓開,而是問道:“你認識它?”
“追風是大爺在京城養了七年的犬,天變冷后,前幾日差人送了過來,暫且養在馬廄,我空下來便帶追風出去跑一跑。”
許裘撓撓后腦勺,周圍環視一圈,最后望著垂花門處,越發覺得疑惑。
“方才我在路邊的攤子上買烙餅,一時沒看住,叫它自己跑了。不知追風怎么進了夫人的院子,按說外面守著好些府衛,該能攔住才是……”
林瑜摸著獒犬的大頭,想起方才丫鬟們一個個都是從后院跑過來的,動作一頓。
“原來是你惹的禍。”
她側過身,斜瞥了許裘一眼,后者即刻低頭,拱手道:
“小人稍后就去領罰。”
“不用了,它從垂花門一路跑進來,起先也沒吠,府衛沒注意也是情有可原。今日雖嚇到了不少人,好在無人受傷,也不要緊。”
林瑜道:“你回去罷,追風留在我這兒,待會兒送繩子和骨頭過來就行。”
這樣一只大犬留在她身邊,許裘不敢貿然答應,“追風是烈犬,只怕傷了夫人……”
“它脾氣不壞。”方才追風攆著一群人到處跑的時候,只是歡快搖著尾巴,它沒有惡意。
林瑜從小就喜歡狗,認識不認識的,眼神對上了都愛去摸,她的運氣也好,長這么大還沒被咬過。
林瑜又摸了摸狗頭,回身瞥見許裘還在,蹙起了眉,“許護衛,這里是女眷后院,你還要不清不楚待到什么時候。”
聲音不重,卻叫許裘心中驚了驚,立時歇下帶走追風的心思。
“小人這就告退。”
幾個丫鬟們仍舊站在院中,不敢走近,林瑜帶著追風走出長廊,好奇問道:“你們都怕狗?”
她們不約而同點點頭,其中尤以金環應得最為認真,她躲在銀環身后,“婢子小時候被咬過,到現在還怕。”
林瑜想了想,“那我帶它去院子后頭,你們害怕就不要跟來,在這邊候著就行。”
金環并著其余幾個丫鬟連連點頭。
西院后頭有一塊極大的空地,剛到南京時,林瑜就悄悄來過。這里圍墻壘得極高,外面便是一條僻靜的街巷,因而也沒栽樹,只圍著墻底只種了一圈花草,顯得不那么禿。
入冬后,這一片花草凋零,枯頹的莖葉歪斜倒在墻邊,平日極少有人過來。丫鬟們應當是一個接著一個過來查看,才都從這邊被嚇了出來。
林瑜逗著追風玩了會兒,手伸過去,便有一只肥厚的爪子搭上來,在她掌心蹭下好些沙土——
顏色深些的,從地下刨出的沙土。
*
林瑜試了試,追風會的不少,看到她舉起荷包,它便伏低前半身,緊盯她的手,擺出蓄勢待發的架勢。
它撿東西很快,如離弦之箭似的飛出去,騰躍咬住,一套動作做的颯爽利落。任務完成還要回頭看她一眼,神色些微得意,再慢悠悠搖著尾巴走回來。
林瑜忍不住想笑。
一人一犬在院子后頭玩得不亦樂乎。直至斜陽冉冉,影下東籬,林瑜撿起那只品藍緞菊花紋荷包,上面已經千瘡百孔,滿是犬齒咬出的洞眼。
她玩了半日,身上發熱,狐裘便給了丫鬟們,只穿著豆青撒花繡襖,海棠花紋羅裙。
繡襖的領口和袖口都綴了一圈兔兒毛,她額頭冒出細汗,也不覺累,喊一聲追風,捏著荷包朝另外一邊扔了出去。
她許久沒有這樣放松,笑也變多了。
見荷包又被接住,林瑜站在原處等它回來,獒犬悠悠轉過身,忽而嚶叫一聲,四腿都使上力氣,擦著林瑜的裙擺跑過。
林瑜回頭去看,顧青川不知何時到了身后,追風正在他腳邊打滾露肚皮。
他先走過來,將自己身上的大氅給她披上,“病還沒好,又來吹風?”
語氣不冷不熱,林瑜疑心是自己才說的話傳到了他耳中。
事實確然如此。
什么怕他生氣,夜里不進食,顧青川回來從楊瀚墨口中聽完這些托辭,眉心幾乎擰在一起。
她平日沒心沒肺,惹惱他的時候還少?讓送一碗湯倒思慮周全起來。
“只一會兒,先前太熱。”林瑜覺出不對,搖了搖他的袖子,滿懷期許抬頭。
“讓追風留到這里陪我好不好?”
她臉頰微紅,眸中如盛云霞,顧青川凝望著這張臉,心內不愉忽而散去大半。
這人不應,林瑜又靠近一步,目光停在他凸起的喉結,伸手要去碰。
“聽說大人上火了,喉嚨還疼么?”
在摸過狗的那只手將要碰到自己的前一刻,顧青川攥住了她的手腕。
視線投下,他才發現自己拿她沒有辦法,輕易碰了她要記仇,說了她她變得更擰,偶爾又裝作乖巧,聲音像糖絲黏人,讓人于心不忍。
他的視線移向追風,“喜歡留著就是。”
在院子后頭呆了一個下晌,林瑜身上已沁出一層薄汗。先時的荷包到了顧青川手上,他扔出去,追風很快便咬著送回來,尾巴搖得很是諂媚。
林瑜自己去了凈室,合上門,袖中落出了一方素帕。
帕上沾著好些沙土,依稀還能辨出爪印的形狀。
這一夜,顧青川從正院臥房搬回了西院。念著她風寒才好,顧青川沒有動別的打算,只是將人攬在懷里。
“你以前養過犬?”
“沒有,都是別人養的。” 朋友,鄰居,還有后來搬到老舊居民樓后遇到的小流浪,這些都是愉快的回憶。
林瑜今日過得還算開心,和他說話也是輕快的語氣,在平常少有。
她笑了笑,“比追風還要乖。”
林瑜才說完,環在腰間的長臂便是一緊,溫熱吐息像一層薄霧,從頸后流到肩頭。
“誰養的?”他問,“那時你還在京城。”
林瑜哪里能說,若是被他知道真相,說不準他哪一日發脾氣,就要把她當成妖魔鬼怪送去道觀寺廟給除了。
她不想死得這么慘烈,含糊道:“住在一條巷子的鄰里。”
“京城街巷千余條,你家倒是不好找。”顧青川輕撫她的鬢發,“還記得名字么?以后回了京城,你總要回去看看家中長輩。”
什么長輩?
林瑜怔了片刻,恍然明白他必定找人去京城查過原來的自己,想來如今查完,見與原來那人對不上號,便要來試探她了。
她語氣轉冷,去掰他的手,“婢子自幼親情緣薄,也不愛記別人的好,什么長輩晚輩,大人若想看就自己去看,我絕不會去。”
她這般反應,倒合得上暗衛送來的消息,被自己親姑母賣給了人牙子,心里自當沒有親緣二字。
“說說而已,不消你生氣。”他順著她的力道被推開,轉去捏了捏她的臉,“早點兒歇息,雀兒。”
*
自追風來了西院,林瑜的日子充實許多,每日總有兩三個時辰在院子后頭引著追風撒歡。丫鬟們都不敢近前,林瑜讓她們自己支了炭盆,在前邊長廊轉角的地方候著。
遇上下雨,林瑜便呆在房中,用那匹寶藍的緞子縫衣裳。
這樣質地尋常的緞子,銀環著實在庫房找了好些時候,才在柜子的最底下找見,顏色已些微泛舊。
顧青川見到時還問,為何不換好的。
林瑜頭也不抬,說許久沒碰針線,拿來練手。
大抵是因為這些日子兩人間還算融洽,他沒去細看,因而不知林瑜縫的,其實是一件照她自己身量縫制的直裰。
第39章 第 39 章 唯一的痕跡在她頸后……
林瑜做好這件直裰的時候, 已到了十二月。
她放下針線,又去了院子后頭找追風, 借著撿荷包的時機扒開墻角枯草看了眼。圍墻下空了幾塊磚,追風在此處刨土,從墻下延伸出來的空間已能容她爬出。
回到房中,她暗自盤算了番。離開的路線,銀錢都已準備妥當,雖沒有路引,鉆空子先行離開南京卻也不是難事。來往南京城的人何其多,總有不守規矩的地方,歷來都是如此。
晌午剛過,林瑜問道:“這里有酒么?我想熱一些來喝。”
金環去廚房問了, 帶回兩壇黃酒, 揭開熏籠蓋子, 支了泥爐溫酒。
一會兒酒便溫好了。
林瑜倒出四碗, 看著房中幾個丫鬟。
“我母親說,冬日飲酒, 能使皮膚白凈,我今年這時候才想起來。往來都是果酒或許也是一樣, 還不醉人。你們可要嘗一嘗?”
她不曾喝過任何酒,但說起瞎話很有一套。
金環銀環幾個都猶豫著沒應, 喝了不合規矩, 可是不喝……她們抬眼看向林瑜, 又總覺得虧了什么。
“少喝一些,不打緊的。”林瑜知她們都面皮薄,“現在晌午,大人一時也回不來。你們不喝, 這酒豈不是白倒了?”
又勸過一番,她們都才喝下。
林瑜給自己也倒了碗,端在手中并未喝下,只看她們幾個酒力如何。
一碗黃酒過后,金環仍是坐立不動,另外幾個眼皮子直往下掉,只是她們平常也愛犯困,說不清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林瑜暗暗起疑,難道這酒半點也不醉人?
她飲盡自己碗中的黃酒,坐了不到一刻鐘,便覺頭有些沉,起身自去了里間。
再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暖亮的燭光落進床帳,林瑜瞇了瞇眼。
一只大掌從她額頭離開,虛虛遮住那只正對著她眼睛的亮燭。
顧青川坐在床邊,“她們說你只喝一碗就醉了?”
林瑜恍惚看著他的手心,“嗯。”
“你酒量這樣小,在外的時候萬不能碰,小心誤事。”
林瑜神思漸漸清醒,臉偏向里側,“我又出不了門,大人雖一片好心,提醒卻很是多余。”
顧青川捏著她的臉蛋轉回來,輕揉了揉,“總有你出去的時候。”
他從未想過要一直關著她,不過是讓她認清這世道,勿再動旁的念頭。等上元節一過,春日漸暖,她再想出府,叫幾個護衛丫鬟跟著就是了。
顧青川沒有全告訴她,林瑜更沒把他的話當真。
這個人只是想用一根看不見的胡蘿卜釣著自己而已,甚而還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根胡蘿卜。
她當然會出去,不過是靠自己,而不是他那一點可憐的施舍。
林瑜抿起唇角,對他笑了笑。
顧青川滿意她的乖順,五指插進柔順發絲,輕輕托起,在她腮畔啄吻。
林瑜好死不死想起了偶然看過的島國動作片,全身上下都別扭起來,在他探入衣襟時攔住了,面色漲紅:“不行,我,我還疼。”
稍時,散開的衣襟被人重新合攏,落進去的發絲也撥了出來。
林瑜悄悄松了口氣,“大人明日還要去府衙上值,還是節省精力才好。”
顧青川淡淡瞥她一眼,“你倒不必上值,也是個極會省精力的。”
*
翌日,顧青川才起身,林瑜便醒了。
等他出了府,她才換上外衣,起身洗漱。
屋內放了好幾個熏籠,尚且覺不出什么,直到打開房門,剛剛出去的丫鬟們回來都在打顫,好一會兒都沒停下來。
林瑜拿出昨日的黃酒,笑道:“今日再喝一杯如何?你們酒量都比我好,應當不要緊。”
她們遲疑點了點頭。
這回林瑜換了小些的酒盞,一盞接一盞給幾人倒。
“聽人說這樣喝酒更容易暖和,你們可有好些?”她曾聽人說這樣喝更容易醉,也不知是真是假。
金環點頭,認真道:“確是更暖和了。”
林瑜給她添了一盞,給自己的也倒滿了,但一直沒喝,只放在邊上。
晌午用過飯,房中幾個丫鬟圍坐在熏籠邊,未過多久,都是眼皮半闔,昏昏欲睡的模樣。金環坐在她們中間,顯得分外精神。
林瑜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她們聽見聲音,一個個忙撐開眼皮。繼而便聽到:
“我方才喝了那黃酒,實是有些乏了,你們幾個都回下房去罷,有金環守在這兒就行。”
銀環并著其余兩個丫鬟起身應了是。
林瑜笑笑,“險些忘了,我想要一雙鴛鴦繡的綢履,平日里趿拉著穿,你們回去了也別閑著,替我做兩雙。”
“夫人要哪一日做好?”
“自是要快一些,最好后日便能見到。”
這下當真不能閑著,幾個丫鬟齊齊應了下來,取走針線與鞋底,匆匆出去了。
房門重新合上,金環道:“夫人若想要一雙新綢履,婢子也做得來。”
“你也會做繡活?平時我都沒見過。”林瑜好奇問,緩步走到她身后。
“婢子會的。”金環正要解釋,后頸忽然一陣痛,沒了知覺。
林瑜接住暈死的金環,將人放到了床上,用此前裁好的布條綁住她手腳,嘴邊也嚴嚴實實圍了幾圈。繼而脫下自己的襖裙掛在酸枝木屏風上,讓人以為自己在睡。
她換上了褪色的寶藍直裰,在妝鏡臺前整飭了一番,長發剪短,以布條束成冠,改作面色蠟黃的男子打扮。
剪下的斷發,她收進了顧青川此前送來的裝了銀錢的錦匣之中,將這匣子放在書案前。
翻下了窗臺,林瑜用帕子擦去留在窗欞的鞋印,輕步走去院子后頭。
自從追風出現的那天起,這里越發沒有人經過。
扒開墻角枯草,林瑜在狗洞邊觀察了小會兒,確認外面無人,便開始鉆洞。
追風刨出來的洞很窄,須得斜側肩膀抵住上邊的磚墻,左右磨動才能過去。起身時半邊身子已沾滿沙土,穿的直裰也叫磨壞了好幾處。
林瑜不敢停,邊走邊拍干凈。走出一條街后,她見路邊有輛牛車,二話不說先踩上去。
“去城西碼頭。”
車夫是個老漢,穿著粗布棉袍,只抬眼打量著她,沒有動彈。
林瑜皺著眉拋出一枚碎銀,他忙不迭接住,掂了掂重,神色難掩失望。
“小兄弟,大冷的天,一錢銀子如何能去城西榆樹街?我回來買炭都不夠。”
林瑜心知這是看她著急,要趁火打劫,又給了一錢碎銀,作勢捂著袖袋,火急火燎道:
“老伯,求求您快些走罷,我兄長得了重病,就等著我買完藥回去!”
車夫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要賃車,原是要多撈一些。聽到這般緣由,連聲嘆氣, “也罷也罷,我就送你一趟,就當作是行善積德。”
路上冷風呼嘯,車夫連連打著寒顫,沒忍住回頭去看,“小兄弟,你難道不冷,出來連衣服也不添一件?”
林瑜為了能從狗洞爬出來,外面只穿了一件直裰,早就凍成了一塊冰。此刻還沒有縮成一團,純粹是強撐著一口氣。
她道:“兄長的藥材太貴,我急籌藥錢,只得先當了自己的襖。”
“唉。”車夫搖搖頭,“都是可憐人。”
牛車趕到榆樹街,五里外便是城西碼頭。林瑜先走進街邊一家成衣鋪子,添了身還算得體的棉袍。
臨近年末,碼頭越發繁忙,過往船只不斷,人群密如蟲蟻,外面攤販的吆喝聲不斷,腳夫簇擁著一派熱鬧繁盛的景象。
林瑜一路走過來,又在岸邊站了會兒,觀察得已經七七八八。
這時候碼頭人多,官府加派的人手有限,著重查的都是那些載有貨物的船只的路引。
若只是乘船,他們查起來便松懈許多,遇上好幾人辦一張路引同行的,都只粗略掃一眼,擺擺手就讓走了。
林瑜目光穩穩落在前面一行五人之上,提快腳步,綴在了他們身后。
凡是在這里三五成群而行的男子,打扮干凈得體,又操著同種外鄉口音的,大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結伴而行的客商。
果然沒叫她猜錯,小吏來查的時候,最前那位著石青絨袍的男子遞上了路引。
小吏兩手攏在袖子里,接也沒接,只栽頭看了兩眼,抬抬下巴,“快點走,別在這邊磨蹭。”
林瑜混在一行五人之間,輕易便過去了。
停泊在碼頭的許多船只都是往南去,北上的少。林瑜不拘船只去什么地方,只挑了艘將要走的,肯半路停的船上去了。
若是人少,船家必定還要等客,不知俄延到什么時候。
她想的不錯,便是當下這艘,客船也是在眾人的催促聲中緩緩離岸。
林瑜走出甲板,抬眸望去,寬闊江面鼓著片片船帆,大小舟楫,舳艫千里。
冷風迎面而來,吹進衣襟,刺入骨髓,五臟肺腑都充溢著冷氣。
林瑜直直站了片刻,手探入自己領口,握住那枚玉佛,直直扯斷了繩子,揚手將其投入江中。
白茫茫的江面凹下一小塊,轉眼被別處來的波浪填平,漣漪與玉佛一同消失不見。
唯一的痕跡留在她頸后,嫩白的皮膚上多出一道被細繩磨破了皮,隱隱滲出血點的深色紅印。
*
丫鬟們發現不對,已是傍晚時候。
綠環看過好幾次,正房房門一直關著,最后一次敲響門環,也不見里面回應。
“莫不是金環姐姐也睡著了?”
“金環姐姐最是穩重的人,如何會睡到這時候?”銀環扭頭,“快去耳房看看炭盆,下晌熏籠有沒有倒過灰。”
綠環心中一緊,不一會兒匆匆出來,“沒有,盆中沒有倒灰!”
幾人面面相覷,忽然聽見門后細弱的吱嗚聲。
第40章 第 40 章 不過是她處心積慮……
房門被破開時, 金環躺倒在里間的屏風邊上。
楊瀚墨解開她嘴上的布條,肅聲問道:“發生了何事?夫人在何處?”
金環不停地搖頭, “我,我不知道,夫人問我為何會做繡活,我還沒說出,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夫人最后與你說話是什么時候?”
金環努力回想,面色更加驚慌,“午時過了不到一刻。”
距現在已有兩個時辰。
楊瀚墨即刻出了門,招來一個腿快的小廝,吩咐道:“速去稟報大爺,夫人不見了。”
小廝沒跑太遠, 剛出前院, 就撞見下值回來的顧青川, 連忙跪在地上, 哆嗦著回了話。
*
粉底皂靴邁進西院以后,里面越發得安靜, 能清晰聽見冷風擦過窗欞的呼嘯聲,叫人心頭發顫。
廊下丫鬟們跪作一排, 楊瀚墨正帶著人在院中尋找,還沒過來。
金環俯首貼地, 聲音細若蚊吶, 一掐就能斷。
“晌午過后, 夫人說困了,讓銀環幾個回了房。婢子關上房門,然后,然后醒時就被綁在床上, 夫人也不見了。”
顧青川面色沉了沉,邁步踏進房中。
此間陳設如初,并沒有翻動的痕跡,唯有鏡臺上的妝奩和牙梳換了位置。
髹漆雕花八仙桌上擺著好幾只酒碗,酒壺放在茶盤。他揭開壺蓋,里面已一滴不剩,唯留了些殘余的酒氣。
什么不見了,不過是她處心積慮,總算跑了出去。
楊瀚墨將要進門的時候,一只青釉葫蘆壺正好飛出,掠過他的衣角,重重砸上門框,一瓣一瓣碎落在地。
濃云侵染,暮色漸暗,男人立在窗邊,素日溫潤英朗的面龐被陰影籠住,透出幽幽的冷意,聲音猶是平淡如常。
“院中找到了什么?”
楊瀚墨斂神,上前回道:“回大爺,西院后頭,墻角有幾塊空磚,底下的土被刨空了不少。夫人,夫人許是從那處鉆出去了……”
說話的間隙,追風見到人多,在外吠叫了兩聲。
許裘忽然明白過來,“是夫人讓追風刨的土!前些日子追風忽然進了西院,當時屬下以為——”
尚未說完,后背竄起一股寒意。抬頭受了一記冷眼,他連忙躬身,“是屬下失察,這就帶人去客棧搜查,找到夫人再來請罪。”
“不必去客棧。”兩個時辰,她若是有心要跑,此時必定已經離了碼頭。
顧青川道:“去碼頭查清楚今日都開了哪些船,何處停,派人提前去落腳的地方等著。”
許裘走后,他吩咐楊瀚墨,“去書房,把案頭缸里的那卷系著紅繩的畫軸取來。”
稍時,這副卷軸便在書案鋪開。
顧青川提筆沾墨,對著女子眉眼改換了兩筆,里面的人從九分像退至了五分像,唯有一點淚痣不變。
待墨干之后,他將畫給了楊瀚墨。“讓人多摹幾幅,叫暗衛一處處去找。”
“是,大爺。”楊瀚墨暗暗吸了口涼氣,大爺這番吩咐,是非要把人找到不可了。
入夜后,西院廊下由小廝掛上了幾盞明角燈。
顧青川從凈室出來,換了天青彈墨道袍,寬闊的直肩掛著件緙絲虎皮大氅,在案前拆閱山西心腹寄來的信件。
書冊放下時,碰落了案邊的錦盒,翻倒在地,掉出了一縷斷發。
顧青川拾起那方錦匣,斷發底下壓著一張字條,端端正正的楷書,筆鋒凌厲,氣勢遒勁:
“今以此斷發明志,只愿君心似我心。”
發絲冰涼,被掌心熨出一抹溫熱,松開后又冰涼如初。
他凝視良久,仿佛又看到那夜在船上,連一個字也不肯服軟的女子。
些微涼意從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鳳眼,牽起眼梢,引出一抹同樣含著涼意的淺笑。
雀兒,你如今還是這般脾性。
紅漆檀木雕鳥獸紋合窗半開,她寫的那張紙放在案上,忽然沾濕了一角。
房內燈影搖曳,倏爾一陣風,又有鵝絨飄了進來。
南京下起了今年第一場雪。
*
翌日,便有消息到了府衙。
是京中送來的急遞。
“九月十八,大同兵變,郭焱,柳中等賊首舉火起事,夜殺大同府巡撫都御使張文繡,現亂軍已占大同城。”
顧青川看了一遍軍報,與自己前些日知道的大差不差,不同僅是這份軍報上只字未提張文繡此人行事如何。
克扣軍餉,大行冤獄,梟首算是便宜了他。
送信的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陳淼,從懷中又拿出圣旨,見面前的人撩袍而跪,才開始念。
圣旨簡短,陳淼匆匆念完,雙手將人扶起:“顧總督,此次事發危急,圣上的意思是要您盡快領兵過去平叛。”
顧青川接過這份明黃的布帛,唇角牽了牽,神色晦暗不明。
“下官明白。”
他即刻著人接手府衙事宜,自己上馬去衛所整兵,不過兩日,大軍便從南京動了身。
*
兩日過去,船過了鎮江,林瑜才闔上眼,睡了一覺。
她這兩日,過得實在不算好。
一要念著顧青川的人追上來,一有機會便要改換舟楫。她在成衣鋪中另買了兩件顏色不同的棉袍,每換一次舟楫,便要將所穿棉袍也換一件。現下是她換乘的第三艘船。
二要念著有人暗藏禍心。她在直裰里面縫了夾層,顧青川給的好幾千兩的銀票都藏在里面。平日身上還有一荷包的碎銀,她總擔心有人看上,特意買了把匕首,夜里也放在枕邊,不敢睡深。
及至換乘上第五艘船,被追趕的緊迫感才稍稍減緩。
現在這艘船去揚州,仍是外地來的客商多。天晴時,許多人便都愛去甲板上站一站,順便解決三餐。
河面有販賣菜食瓜果的小舟,喊上一聲,便有船夫撐桿近前,送上一碗冒著熱氣的馉饳,只消十文便能填個肚飽。若是再富余些,肯花上五十文,便能得一盒四樣菜,里面必有道魚肉。
第三日的時候,林瑜也去了甲板。
甲板比客間熱鬧許多,三五人站在一起,便能聊上許久,不留一刻鐘的空隙。
林瑜原想聽一聽他們的生意經,發現自己好些口音都聽不懂,只得作罷。
她扶著船舷,到了人少的地方,余光仍是注意著兩邊。很快,目光便停在角落了一個穿著補丁舊襖的男子身上。
那人身材羸弱,身形與自己相差不多,是一個很合適的——可收買者。
如果他有路引的話。
林瑜隱隱有種直覺,這次出碼頭,未必能如在南京時一般,輕易蒙混過去。
她招來一旁的小舟,買了兩碗馉饳,朝那男子走去。
“兄臺,怎的一人在此?”
他瞥一眼林瑜,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碗,并不作聲。
林瑜笑笑,“是我冒犯了,我也是一人行路,看別人三五成群,插不進話,便來打擾兄臺。這碗馉饳留給你賠罪。”
林瑜留下一碗,端著自己的馉饳去了另外一邊。
半路回頭,地上的碗已經空了,那男子正坐在地上,抬手抹嘴。
林瑜端著馉饳又走了回去。
“兄臺,這碗也給你,我還不餓。”
男子抬手接碗的時候,林瑜仔細瞥了眼他袖中漏出的那截紙,安下心來。
此人確有路引。
接下來的幾日,林瑜又來找他,偶爾給他買些便宜吃食。
到揚州的前一日,兩人已能聊上幾句了。
林瑜問:“兄臺,你的路引,上面只寫了你自己的名字么?”
男子瞥她一眼,“只寫我一人。”
“實不相瞞,其實我現在遇到一些難處,原是和同鄉一道辦的路引,現在他帶著路引走了。”
“這……你那同鄉忒不厚道,你待如何?”
“我想借你的一用。”
“這怎么行?你拿走了,我如何回去,莫要拿我逗樂。”男子捂住了袖,不肯看她。
“兄臺是不是誤會了?”
林瑜拍拍他的肩,“我借用你的,自然還要還給你。我這里還有兩件棉袍,等我上去了,再將這路引藏進棉袍,屆時請人將棉袍帶給你。也不白麻煩兄臺,我先付三兩定銀給你,如何?”
男子的眼神開始動搖。
林瑜趁熱打鐵,“實不相瞞,我那里還有一件新買的棉袍,花了二兩銀買來,如今看兄臺穿來正好。兄臺如若愿意答應,那件棉袍便也算作定金。”
見這人還不開口,她又嘆氣,“本是看兄臺投緣,這幾日多有打擾,你要是還不肯信,我只能再去問問旁人了。”
眼看五兩的銀子要飛到別處去,男子一下著了急,幾步擋到她身前。
“你看看,你看看,這么點小事,我怎么能不幫呢?”
他涎著臉皮笑,“我能先去看看那件棉袍?這幾日實在是冷。”
林瑜點頭,指了指他袖中。男子立刻將路引拿了出來,小心翼翼放進她手里。
“千萬記得要還回來,小兄弟。”
林瑜笑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隔日,船在揚州碼頭靠岸。
此處查驗路引果然比在南京時查得要嚴,幸而林瑜早前對著路引上寫出的相貌做過改換,沒被他們發現異常。
事后,她又出了半錢銀子,托人將藏了路引的棉袍帶進碼頭,交還給那男子。
*
林瑜住進了碼頭附近的客棧。
在水上飄了五六日,休整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洗沐換衣。與柜前的小廝說了聲,半個時辰后,便有熱水送進了房中。
洗了一個時辰,林瑜干干凈凈出來,坐在凳上絞發。
廂房里一個炭盆也沒有,她冷得想要打顫,可是心里卻感到久違的舒暢。
她對物質的需求一直沒有太高,可以接受許多不好。但若要心理一直受人壓迫,永遠依順他人,那是萬萬不能忍下去的。
林瑜擦干頭發后,重新換成男子裝扮,預備下去買些吃食。
還未下樓,先瞧見客棧進來拿著畫軸兩人,他們作尋常百姓裝扮,進門后直接去了柜前,似在問畫。
林瑜站在二樓,清楚看到了那副展開后的畫軸,上面畫的是一個人,與自己一般身形,面貌只有五分相似之處。
但那是比對自己本來的樣貌。
若比對著現在的她,畫像已經有了八分相像。
眼看著那兩人拿出一錠銀子,小廝的手也指向了三樓。
客棧四面圍著廂房,共有三層樓,四處樓梯。
那兩人一個守在客棧外,一個已朝樓上走了過來。
林瑜當即背身,沿著長廊往另外一邊走去。
她腳步不停,到二樓后橫過長廊,將要轉彎時,方才那人旋即出現在長廊盡頭的樓梯口。
一口氣沒喘過來,林瑜就見那人后背對著她,往前去了。
她正要往另外一處躲躲,前面那人忽又停步。
眼看他將要轉身,林瑜屏起呼吸。
她沒地方躲了。
身旁的廂房忽而伸出一只手,將她拽了進去。
房門合上。
林瑜驚嚇未定,面前忽地又出現一男一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女護衛,一個病怏怏的瘦弱男子,個頭只比自己高上一點。
怔了片刻,她轉向那個護衛打扮的女子,“姑娘,找我有事?”
方才是她把她拉進來的。
“我沒事,是我家二爺想問問你的名字。”女子才十七八歲,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我看你正好在外面,就把你拉進來了。”
這間廂房滿是藥氣,他二人也不像有惡意的。林瑜猶豫片刻,回道:“在下王俞。”
“可是‘瑜’字?”男子忽然問。
林瑜定定看著他。
“抱歉,姑娘。”溫時退了一步,“我無意冒犯,只是——”
只是太像了。
記憶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身影,一旦出現,目光會不由自主跟過去。
她剛進客棧的時候,溫時就留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