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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不認識

    林瑜無心聽他說的什么, 只糾結那一句“姑娘”。

    她自認這身偽裝足夠細致,脖子也沒露出, 在船上數日都無人發覺,怎么剛剛一會兒就被看穿了?

    她沒再刻意壓低聲音,“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溫時看著她眼角那顆沒被能膩黃膏粉蓋住的淚痣,不知要如何回答。

    她出現時的身形,步態,與記憶里那人一模一樣。他理所當然把人當成女子。

    現在,她們的聲音也是一樣。

    溫時還沒想好措辭,他身旁的女子先回答了她,“你走路不像男子。”

    “原是如此,我的確沒注意。”林瑜整了整衣擺, 借著低頭的時候問道:

    “二位找我有事?”

    “忘記與姑娘說名字了。我叫溫時, 她也姓溫, 叫小刀。”溫時思忖一番, 道:

    “我昨日夜里遇到了一個風水先生,請他算了一卦, 說到了這間客棧,一定要住三樓面東, 能見梅花的廂房為宜。今早著小刀去小二那里問,才知已經廂房已經另有人住。”

    林瑜那間房確能看見梅花, 是街對面的人家在自己后院種的。但他這副說辭未免太過牽強。

    溫時回身指了指桌上的一本書, 綁在外面的篾片上寫了卦經二字。

    林瑜還是半信半疑, “你想住進去?”

    溫時道:“倘或姑娘愿意相讓,虧了的房錢我愿雙倍補還。”

    “這倒沒什么,我不信風水。”林瑜想了想,“只是我路途奔波, 好不容易找到歇腳的地方。你這間房既然空了下來,可能換給我住?”

    底下兩人形跡可疑,她一時半會兒只怕還出不去。

    溫時答應得極快:“好,我讓小刀再續半月的房錢。”

    林瑜不打算在這里久留,卻也沒攔著他。

    *

    入夜以后,溫小刀提著買好的飯食上了客棧三樓。

    推開房門,便瞧見溫時站在窗邊,她都不用走近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二爺,你怎么又把藥給倒了。”溫小刀生氣:“你答應了夫人每日都會喝藥,夫人才同意你出門探親的。”

    誰不知承寧侯夫人對膝下庶子視如己出,甚而因其胎里帶來的弱癥,對他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關切,每每求醫問藥,都要親自出面。如今夫人不在,看住二爺喝藥就是她最要緊的差事。

    “我的病自己清楚,喝這種藥是不管用的,只有做手——”溫時下意識想解釋,及時止住了。

    他回頭看見臉色漲紅的溫小刀,無奈嘆氣。“等明日吧,明日我喝兩碗。”

    過得會兒,捧盒里的菜食端了出來,兩人一道用飯。

    溫時問:“拿著畫像那兩人走了么?”

    “走了,我上來的時候與那位姑娘說了聲。”

    溫小刀想到此,仍然不解:“二爺既然有心要幫那位姑娘,為何還這樣兜圈子?”

    “你獨自出門在外,會信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溫小刀認真想了一回,“不會。”

    溫時笑笑,“這便是了。”

    連小刀這樣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要搖頭,如果真的是她,更不會信。

    想起那張臉,溫時不禁又開始發怔:

    “不同的世上,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么?”

    溫小刀腮幫子里填滿了菜,沒聽清他的話,“什么?”

    溫時回過神,從碟中夾了一片魚肉給她,“多吃點,你正是該吃飽的年紀。”

    *

    揚州自古就是繁盛之地,白日里樓館瀟湘,商販往來,叫賣聲熙熙攘攘。入夜后燈火亮如長龍,整條街亮如白晝,人如潮涌,熙熙攘攘,許久方才得散。

    林瑜夜里出去過一回,看了許多盛景,回來時遇到溫時二人,溫時把新買的花燈給了她,溫小刀塞給了她一把甜棗。

    過得還算愉快。

    在這家客棧住了三日,到第四日,林瑜開始琢磨路引一事。

    她清早起床,去了街頭開得最早的茶館,這時候茶館里都是些早起做工的人,多為本地人士。

    路邊買了包子饅頭,花上兩文錢買一碗茶,長凳上一坐,吃完便去干活。

    林瑜要了一壺最貴的茶,尋了個角落坐著。看那茶小二從剛支攤時就開始招攬吆喝,到上晌日頭出來,茶攤上人少了,他才開始擦汗。

    林瑜收了自己這張桌上的幾只空茶碗,送到他面前。“忙了半日,自己倒沒茶喝。”

    茶小二覷她一眼,心道這人在這兒坐了快一個時辰,不像個正經有活干的,現下過來獻殷勤,只怕沒有好事。

    他假意笑笑,“客官說笑了,這么多人,我哪里還顧得上自己。”

    如今人少,林瑜與他說話,他也不好拒絕。畢竟是開久了的鋪子,講究和氣生財。

    兩人前言不搭后語閑聊了幾句。林瑜指著自己剛剛喝過的那把空茶壺,問道:

    “兄弟,我喝過的茶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你這一壺確實好茶,不知這二兩香里用的是什么茶葉?”

    茶小二暗暗竊笑,此人也剛剛還在吹噓自己喝過的茶沒有上百也有幾十,現在竟連五文一兩的綠茶都喝不出來,臉皮忒厚。

    他面上卻不顯,正色道:“客官有所不知,這是我祖父種的,外面買不著。”

    “我就知道自己沒猜錯。”林瑜笑道:“不瞞著兄弟,我是外地人,來金陵只為做樁便宜生意。你這里賣的茶在我們那個偏僻小縣還從未有過。不知你肯不肯將茶葉賣我。”

    茶小二只當她在瞎說,面無表情從她身旁繞過。“客官又在說笑,我祖父年事已高,可受不得折騰。別回頭去衙門告一狀,說我的茶喝醉了人。”

    “這是什么話?”林瑜低頭從袖中摸出兩錠二十兩重的銀元寶,帶著茶小二的眼珠子左右轉圈。

    “我是真心要買你的茶葉,明日就要回去了,實在是趕得急。兄弟你看,不你看你祖父家里還有多少斤茶葉?都先給我,我帶回縣里賣。”

    茶小二看她手中元寶真的不能再真,連連點頭。“我這就去請祖父送茶來,給您算個好價,半錢銀子一斤,您看如何?”

    林瑜:“好茶不怕貴,何況是這半錢銀子,也算叫我今日走運了一回。”

    茶小二跟著笑,眼睛盯著她手里的元寶,伸手要接。“那這……”

    “自然都是你的。”林瑜將兩錠元寶放進他手里,眼見他要握住銀子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粗著嗓子“嗐”了一聲。

    茶小二嚇得抖了個激靈,手心空空如也。

    林瑜失悔道:“瞧我這記性!我的路引前幾日叫同鄉帶著先回去了。這幾日查得嚴,我還回不去。這茶葉只怕得等幾日再來買。”

    茶小二哪里舍得到手的錢溜走,忙攔著她,“一份路引還不容易?我今日就能給你弄一張回來。”

    林瑜猶不肯信,“當真?”

    茶小二點點頭,又把眼瞥向她的袖中。

    直接打聽難免叫人懷疑身份,保不準哪日被出賣了。林瑜繞了一大圈,才給出好處費。

    “不讓你白幫忙,還有四十兩,等你的路引和茶葉到了再說。”

    茶小二喜笑顏開,“我認識一個專門做假路引的老漢,今日就叫他做好,不知客官是何方人士?”

    林瑜不假思索,“兗州府。”她要往北去。

    當天夜里,茶小二就將那張假路引送了過來。

    林瑜隔日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在書案下看到一張卷起的輿圖。

    她把包袱放好,去了趟樓上廂房一趟。

    溫時見到是她,尚有些意外,接過輿圖,“有勞姑娘。”

    他彎眼對她笑:“小刀煮了驅寒的棗片茶,我們兩人喝不完,王姑娘若是沒有旁的事,也進來喝一杯吧。”

    他今日著月白方祺紋錦袍,披了狐絨領大氅,滿身的白,說話聲也輕飄飄的,如領口微微拂動的絨毛。

    林瑜穿著深青的棉袍,面色蠟黃,往他面前一站,像個鄉下破落戶。

    她欣然答應,“好。”

    房間內設了炭盆,窗戶開著,溫時給她搬來椅子,拿著火筴將底下的炭火撥出來。

    溫小刀煮好了茶,端過來,一人倒了一杯。幾人圍坐在炭盆邊,手上都捧著一團白汽。

    茶里大約還放了什么香料,喝下去先是辣,而后才有淡淡的甜。

    林瑜手心貼著杯壁,聽他們兩個人說話,窗欞外的風聲漸漸小了。

    喝完了茶,林瑜看一眼窗外,天色已經不早。她待會兒就要去碼頭了,省得白日路引被人看出破綻。

    起身告辭時,袖中一方帕子落在地上。

    溫時彎身去撿,看到上面的圖案,忽地一怔,被催了幾聲,他的目光才離開帕子上針線繡出的簡筆畫。

    “你是林——”溫時才要開口,對上她平淡冷靜的眼神,忽又止住了。“臨著什么花樣子繡的?”

    “不記得了,隨手拿的。”林瑜敷衍道,她前日在房中坐得無聊,才繡出這樣一條帕子。

    只是他的反應似乎不小,到現在還抓著這條帕子。

    林瑜笑了下,“你若是想要,便送你好了。”

    溫時叫她一堵,剩下的話都堵在喉頭,越發說不出來。

    要怎么說呢?她都還不認識自己。

    照著林瑜的性格,即便知道自己與她是一處來的,大抵也不會想認。畢竟他們都不曾認識過。

    細細想來,他能攀上的與她最近的關系,也僅是高中校友,連同學都夠不上。

    不知多久過去,直到溫小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二爺,怎么了?”

    溫時恍然回神,“無事。”

    溫小刀拿起那張輿圖,“二爺還想在揚州留幾日?我們還要去建寧府探望舅老爺,再拖下去,只怕上元節都到不了。”

    溫時看著桌上那只空了的杯盞,“我們盡快走吧。”

    第42章 第 42 章 暮春將去

    暮春將去, 柳垂金線,桃吐丹霞, 濟寧州挨著西河那家賣酒的小店,早在年前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主人要改換行當,典賣屋宅換本錢,叵耐這附近地段不好,他又念這房屋結實,后邊還有快好地,舍不得讓價。拉拉扯扯好幾回,總算在兩月前遇到一個好說話的公子,典賣了出去。

    附近都是做生意的小戶人家,典屋的人也好說話, 答應留下里面釀酒的物什, 只將后園改換一新, 種上了許多花草。

    林瑜昨夜去逛了廟會, 回來洗漱完,便倒在了床上。一陣雨聲入夢, 自擁被睡去。翌日清晨,聽見檐下聲聲滴水, 才暗道一聲糟糕。

    她培了兩個月的玉蘭還放在院子的石桌上,這一下只怕要澆沒了。

    趿拉著綢履, 急急忙忙推門出去, 抱起了花盆, 才道虛驚一場。花兒沒死,嫩綠的枝葉頂端還結出了一朵花苞。

    這才急忙去照顧其他的花草,忙活大半日,院子門給人敲響。

    開了門, 是住在附近的阿婆,圍著青布裙兒,笑問道:“小兄弟,你忙著吶?”

    林瑜拍拍手上的土:“怎么了?您有事?”

    鄰里左右住了兩個月,她與旁的人都不熟,唯有這個阿婆,常常出去的時候,她都在賣豆腐,一人帶著孫兒,見誰都是笑呵呵的。

    阿婆道:“昨兒個夜里下了雨,屋頂瓦漏,我這一把骨頭上不去,你來替我看看罷。”

    林瑜答應得快,婆子把帶來的豆腐給她:

    “今早剛壓出來的豆腐,只放兩段蔥一煮,香味就出來了。你這里沒有蔥罷?待會兒到我家里折兩段。”

    “我說今日怎么起床就聽著喜鵲叫,原是阿婆要來。”林瑜端了豆腐往房里送,“您先回,我把門鎖了就過去。”

    林瑜過去的時候,木梯已經搭好了。屋頂不高,扶著樓梯爬上去倒也沒什么。

    今兒太陽大,王婆婆一手遮在額前,與她說道:

    “我家虎子前兩日都沒去學堂,他回來說,學堂里的老秀得了重病,只怕熬不過去。附近好多孩子都在那處讀書,王公子是個會讀書認字的。若是愿意,我請人去問一問,把公子薦過去,每月還有束脩錢用。”

    六七歲的小童學得淺,講講他們的課本不是很難。只是學堂里都是些男童,不管小時候學的什么,他們長大后,耳濡目染形成的觀念都會走向她難以接受的方向。

    林瑜想了想,若是自己教過的孩子以后跟她說什么男尊女卑,奴才就是奴才之類的話,她一定會難受死,寧可不要這份體面又能提高地位的活。

    她笑了聲,“我連家里的那二兩酒桶都鬧不明白,哪里好去誤人子弟。”

    林瑜補好了瓦,回身坐在屋頂,此時碧空如洗,晴嵐暖翠,煙迷遠岫,燕語鶯啼,碎金落了滿身,還有些刺眼。

    一只肥啾啾的麻雀喳喳落到身旁,左右跳跳,忽地歪頭在她手背啄了一口。

    林瑜哎了聲,抬手揮了揮。

    一道矮墻之外,溫時停了下來,抬頭望向她這邊。

    “沒事罷?”阿婆在底下不明所以,擔心問道:“啄傷了?”

    “無事,看到一位朋友。”林瑜扶著木梯下來:

    “阿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說來也巧,林瑜到濟寧州才五日,彼時她還住在客棧,將要離開的那日,恰巧遇見了溫時兩人過來投宿。

    幾人又在一處喝了茶,林瑜才知,他們要探的親是一位堂兄,也在兗州。林瑜起先不信,后來瞧見一群仆人過來接他,才知道真有這么巧。

    林瑜現在所住的屋宅,也是托了他幫忙,才找到一個穩當的牙人。這段日子兩人偶有往來,也算得上半個朋友。

    出了院門,溫時就在不遠處,著雪青緞面緙絲圓領袍,束青玉冠,腰束一條忍冬紋寬帶,身形仍是清瘦。

    他面上掛著淺笑,林瑜不合時宜地想起西子捧心這個詞。

    外面只他一人,林瑜回身朝后邊望了望,奇怪道:“小刀怎么不在?”

    “她在前邊街上買甜棗,和路邊的攤販吵了起來。”

    溫小刀十七八歲,自幼跟著溫家的護衛師傅習武,一貫是個直來直去,不肯吃虧的性子。因有一身的功夫在,也不要旁人為她擔心。

    林瑜撲哧一笑,“你不去攔一攔?”

    “小刀脾氣太沖,和人吵一吵是好事,吵得贏她心里舒暢,吵不贏總會吃個教訓,收收脾氣。”

    如果別人這樣說,林瑜定會鄙夷他冠冕堂皇,但這樣說的人是溫時,她則很能相信是他考慮周到。

    與他認識雖只有短短幾月,但。小刀雖然說過她是他的家仆,但溫時待她并不像一個高高在上或是和善可親的“主子”,林瑜暗中觀察,他的做派更像是一位兄長。

    “進院子坐一坐么?后園種的好些花開了,摘下我們三個煮茶喝。”

    “不去了,只是恰巧路過。”溫時方才看到她家大門已經鎖上,想她待會兒還有別事。他從腰間取下一個蓮紋蜀錦荷包,遞了過去。

    “你上次說想要一盆狀元黃,昨日出門遇到了花農,說是沒有狀元黃,這種菊花與之相似,便拿了些種子回來,帶給你瞧一瞧。”

    只是種子,林瑜也看不出什么。

    她仍是打開荷包,仔細辨別了一回,“只有種下去,等它發芽才知道。”

    她今日雖也遮了粉,卻因陽光太好,依舊可見膚下本來樣貌。

    目光悄然從她臉上挪開,溫時輕咳了聲。

    “你想看一看么?”

    “好。種出來或許要三月之后了,屆時再告訴你。”林瑜展顏一笑,收下了荷包,“我待會兒還有事情,你不喝茶的話,就先告辭了。”

    溫時停在原地,等待她緩緩離開視線。

    一如從前的許多次。

    只不過那時,他還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時隔三年,在異地他鄉見到暗戀六年的人是什么感受?

    溫時形容不出。

    胸腔那顆憊于跳動的心臟忽然又有了點兒力氣,罩在表面的微塵被風吹起,細微而雀躍的漂浮。

    總歸是歡喜的。

    一抹淺笑停在唇角,直到溫小刀帶著一兜子甜棗,滿面漲紅地走回來時,他才斂了笑意。

    “吵完了?”

    “賠完了。”溫小刀嗓子發啞,出來的只有氣音,兩道粗眉無精打采耷拉在眼睛上。“我賠了五文。”

    “打人被拿住把柄,自然是要賠錢的。”溫時搖頭,“走罷,去茶館請你喝茶。”

    溫小刀自己抱了一盞茶壺,幾口連灌下去,總算緩了過來。

    “王姑娘不在家么?”

    溫時啜了口溫茶,“她剛剛出去了。”

    “我以為二爺會和她多說幾句。”溫小刀小聲嘟囔,“畢竟您都拋下舅老爺,跟到兗州府了。”

    溫時輕輕一笑,沒有作答。

    已經說了很多。

    溫小刀又道:“夫人催著您回去了,溫六公子剛剛告訴我的,急遞也交給了我。”

    六公子便是當初在這里探的那位親,溫家旁系,家中行六,在兗州府任正千戶一職。

    溫時幽幽嘆了口氣,“母親要生氣了么?”

    溫小刀:“是。”夫人早就生氣了。

    溫時退開半身,偏頭轉向了窗外,他整個人落在暗處,沒了日光映襯,面色退回原本無力的蒼白。

    “我現在給她寫回一封信,交給堂兄送回去罷。”

    溫小刀再不會察言觀色,也看出他此刻不大高興。她想了想,心里話隨即掉出了嘴。

    “王姑娘一個女兒家,好端端從外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揚州,不過幾日,又從揚州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兗州,分明是在躲著什么人。咱們在一起不曾聽她提過自己的親人,可她身上卻總有錢財能使。這樣來歷不明的人,二爺——”

    “你不必多言,也不必對她妄加猜測。”溫時出聲打斷,淡淡抬眼,“我心中有數。”

    溫小刀問:“可是我們與她只是萍水相逢,二爺就知道她的為人?”

    溫時嗯了聲,“我知道。”

    不是萍水相逢,離他和她第一次說話,已經過去好多年了。

    很久以前,溫時就聽過林瑜的名字,第一次見她卻是在馬路邊。

    他正要帶著幾天前心臟剛搭好的支架一起卷進車流,忽然被人拉住手臂,猛地倒退了好幾步。

    貨車車胎擦著他的鞋尖碾過。

    “你的東西掉了。”說話的女孩子綁馬尾辮,撐膝喘著粗氣,伸近的掌心里放著一把鑰匙。也不知是從哪兒撿的,做出一副確有其事的模樣。

    那還是高二上學期,溫時開始留意起她。

    她在隔壁文科班,溫柔,漂亮,愛笑,身邊總是有許多朋友。每次大考過后,表彰欄都會出現她的名字。

    只是不久就聽說家里出了事,父母死在高速路上,有傳言說她都到機場了,還是沒來得及離開。

    流言不清不楚,可有一點是真的,她父母已經離世。他經過她媽媽開的那家花店,上面掛著旺鋪轉讓的牌子。

    溫時原以為她會退學,會抑郁,從此往后一蹶不振。

    可現實全然相反。

    德育高中的學費是一次交齊三年,林瑜的位置空了一周,一周后,她重新出現在樓上理科班。

    從那以后她很少出教室,溫時大多數時候見到她,是在食堂,她和朋友一起吃飯。

    后來才聽說,她的朋友們包下了她往后的餐費和生活費。

    溫時會去看她班上的排名表,她的名字已經掉到了最底下。可每次考試,那兩個字都會往上爬一點。進高三下學期,她的照片開始出現在表彰欄的另外一邊。

    到了大學,他才加到她的微信,一個天天發小廣告的工作號。

    溫時在進出醫院的空隙里觀察林瑜的生活,那是一種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充滿荊棘,蓬勃鮮活,掙扎向上。

    這樣的人,僅僅是向她靠近,都能感到溫暖。

    溫時端起桌上的熱盞,撳了撳茶蓋,緩聲道:“所以小刀,你不要再說這種話。”

    *

    林瑜出門,是要去街上看看有什么生意可做。

    她身上還有兩張千兩銀票,典屋的時候又兌了百兩銀子出來,足夠揮霍過完清閑的下半輩子。但是這樣也有不妥,整日沒有個正經活計,還很能花錢,難免不被有心之人盯上。

    她一個獨身女子,到時候連個能替她出頭的人也無。

    在街上先尋了牙人,領她去看做生意的鋪面,去完幾條街,林瑜提著筆,把各個鋪面的地段,租銀,還有大小一一寫了下來。疊好這張紙,她又雇了輛牛車,去看城中的書肆。

    這時候的書不便宜,為了節省紙張篇幅,許多書在版印時都會省去原稿中的許多描寫,排出來的字也很小,以便買家拿到一本,能多看上幾頁。

    她逛了好幾家書肆,紙筆書冊一一買了些,回到家中,又開始比對那幾家書肆好壞。

    其實也不指望這書肆能掙錢,只要能與一些讀書人家結個善緣,能讓自己不被隨意看輕就好。

    燈燭燃到夜深,她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第43章 第 43 章 看不真切

    十二月中, 顧青川到大同府時,北風正烈。

    此次兵變, 鬧事官兵火燒巡撫衙門,夜殺張文繡,將其家財搶占一空。隔天夜里又圍住參將屋宅,殺了他一家。

    一起人前呼后應,幾日便占領了大半城池。

    斥候述完城中情形,顧青川連夜整兵,先以重兵點火攻城,安排了一隊前鋒繞后,次日天明時分強開城門,前后圍困住東城薄弱的亂軍。

    后兩軍僵持不下, 顧青川以諭撫為名, 設計宴請郭焱, 柳中, 陳謨北,生擒了一干賊首。又一一突破余下各部, 暫且將事情平息下來。

    此后不到一月,北邊的瓦剌夜襲, 他召集麾下三萬將士,分三路圍剿, 殺敵兩萬, 將其驅至關外, 扎營駐守,豎壁清野。

    邊外鼓角清寒,風聲獵獵,戰旗高高豎在陣前。每二十步就有一帳, 掛著氈簾的主帳扎在最中,外面兵戈林立,火把通明。

    顧青川屏退了旁人,帳中只留下鎮守武太監陳明,兵部職方司郎中徐萬有,參將吳駱成三人。

    此時已三月末,戰事漸漸平息下來,余下事要還待商議之后才能奏報回京。譬如安撫百姓,修固城防,賊首還押在軍中,待要如何處置。

    “大同城鎮孤懸極邊,與胡虜共處一地,無寸山尺水之隔。某來時看過祖宗經略,邊關重鎮,城以里立衛所,州縣,城堡。大城臨邊以御外敵,內附小城聯絡于內,如此以作拱衛,既可御敵,也可守內安民。”

    顧青川手指著邊鎮防圖,“然而此次胡虜來犯,驅到此邊境,我才知道原來大城之外還有堡壘,此前拿到的關防圖上都不曾見,不知是幾時修的?”

    這是激起兵變的主要事由了,張文繡巧立名目營造五堡,實則為了斂財。所撥三十萬軍費,營造開財用甚少,強遷戍卒,激起兵變。然而這些,顧青川收到的軍報中未提一字。

    他此時的語氣平淡,鎮守武太監陳明,兵部職方司郎中王思道悄悄抬起了頭。

    這兩人一個受皇帝委派,幾年前就在大同府監軍,早就與張文繡通過氣,自己談不上干凈。一個不久前從京中派來,來之前,徐閣老就上書為張文繡求撫恤,唯恐回去惹上麻煩。他們相望一眼,又默默把頭低了回去。

    這位總兵大人來了近三個月,治軍從嚴,雷厲風行。起先讓人很是忌憚,不過時日久了,便知他對待同僚又是一回事。

    無論什么爭端鬧到了他面前,都是輕拿輕放,各一板子。這位總兵大人端著一碗水,不管清也好混也罷,他只在意別灑出來,是個活菩薩。想來是因年紀還輕,是個怕惹事的。

    陳明最愿意在這樣的上峰底下做事,到了這會兒只管低著頭不作聲,自能蒙混過去。徐萬有見他低了頭,便跟著低了頭。

    立在旁邊的還有一參將吳駱成,四五十歲年紀,面容生得粗獷,一把須髯數日未曾打理,已結成一團。

    見另二人都沒動靜,他舉臂把手一揮,聲如洪鐘似地說道:

    “顧大人不知,這是張巡撫下令修的,說是城鎮之重反在極邊,讓軍士們披著紙裘上山給他伐材木,燒灰瓦——”

    “吳駱成!”

    一道尖細的聲音即刻止住他。

    陳明疾步走到帳邊,撩起簾子朝外看上一眼,擦著冷汗走回來,怒道:“咱們在帳中議事,你上這里喊魂來了?”

    入夜四下寂靜,外面駐扎的還有大同城原本的府兵,只要耳朵里頭沒塞棉花,都能聽見他在說些什么都。軍心本就未定,今夜又埋下芥蒂,等總兵回了南京,這幫人作亂起來又要拿誰的腦袋作祭?

    “喲,你聽得見?”吳駱成嘖嘖驚嘆,又斜乜打量他一眼,諷刺道:“我以為公公的舌頭捋不直,耳朵也跟著不好使了,聽不到總兵問話。”

    陳明臉色氣得發赤,手指著他,“你——你這個莽漢,要不是無人可用,怎么輪的到你這個莽漢當參軍。”

    “軍令如此,陳公公倘若看不過眼,去亂葬崗把上一位的腦袋挖出來陪著你便是,我自當給他讓位!”

    這兩人本就勢同水火,陳明仗著顧青川不管事,撇了許多苦活出去,吳駱成吃了暗虧爭不過他,只能往嘴上出氣。

    兩人的怨越結越深,眼見要當著總兵的面吵起來了,徐萬有暗道不妙,覷了上首一眼,總兵大人雖未出聲,臉色已是微沉。

    他捂著胸口連聲咳嗽起來,陳明見勢收了聲,去拍他的背,“徐大人,你這是怎么了?可別是沙子吃多積了肺痹?”

    “無事無事。”徐萬有笑了笑,暗罵閹狗就是吐不出象牙,彎肘把他擠到身后,對顧青川打了個拱手。

    “總兵大人所問之事,下官想起來了。確如吳參將所言,堡壘確是張大人撥軍所修。”

    顧青川頷首,“嗯。”

    這樣一聲與以往稍有不同,陳明不由心虛咽了咽喉嚨,吳駱成瞥他一眼,眼神滿是鄙夷。

    徐萬有接著又道:“不過下官曾看過他的呈文,鎮城之重反在極邊,作五堡以為藩蔽,屏胡虜于關外,他也是一心為了防務。”

    “原是如此?”顧青川沉吟片刻,挑了挑眉,“頗有幾分道理,張巡撫原也是個干實事的,能想出這法子,實在是用心良苦。”

    陳明見峰回路轉,暗暗吁了口氣,張文繡是死了,如若要把他做的事情再翻一遍,自己這個活著的少不得要脫一層皮。

    連忙附和道:“是啊,您有所不知,張巡撫他為人憨厚老實,愛民如子,常常為了他們,連自己的飯也顧不上吃。”

    “陳公公對張大人了解得倒是深,不過某還有一事不明。”顧青川起了身,踱步到他面前。

    “既是這樣一個人物,張大人治下的將士為何會變成賊黨?”

    他這些日都是親自上陣迎敵,身上鐵甲未換,甲胄上附著斑斑血跡,或褐或淺。走近時,一股寒意凜然逼近。

    陳明隱隱聞見一股干涸的血銹味,莫名想起那日在府衙大門外所見之景。張文繡的腦袋被掛在紅漆銅鑄的門匾下,眼珠子已經不見了,只有兩個黑黢黢的血窟窿,被日頭曬得發紅。

    他不由得倒退兩步,后背浸出涔涔冷汗,“這……咱家也不太清楚……”

    “我倒是有所耳聞,說張巡撫與一守將起了沖突,當著軍中的面把人砍了。”

    顧青川沉聲道:“某以為,張巡撫也不是全然無辜,管著這么些人,怎可如此莽撞胡來。你說呢?”

    陳明自是知道此事,連連點頭,“是,是。”

    “張文繡有錯,叛亂的賊首也有錯。一命抵一命,張巡撫死了,起事的郭焱,柳中一干人也該賠命,以告慰他在天之靈。陳公公以為如何?”

    陳明定下心神思索一番,點頭道:“顧總兵說的有理。”

    顧青川又看向徐萬有,“徐大人以為如何?”

    徐萬有也跟著點頭,“如此安排最為妥當。”

    “早就該向陛下稟報此事,因胡虜一事耽擱到了現在。明日就要整兵回城,再也不好耽擱下去。”

    顧青川從案下拿出兩份空白的奏本,交與他們。“剛剛商量完了,既然二位都沒有異議,奏本就由你們來寫,首亂當誅,余宜散遣。”

    陳明提起筆,聽到最后四個字時猛然一頓。

    首亂確是當誅,可跟著起事的那些亂軍要散遣?縱使招安了一幫亂軍,這幫該死的賊寇,誰知哪日會不會又起事端?

    正待說上兩句,便有一道鋒利的目光落在臉上,顧青川先開口問:“陳公公怎么還不寫?”

    他唇角掠過一抹淡笑,“這兩個月,顧某這雙手提刀換槍,陳公公日日坐在帳內,莫非忘了提筆?”

    乍聽是句玩笑話,卻沒留轉圜的余地。

    陳明張了張嘴,卻只是尷尬笑了聲,“怎會?顧總兵說笑了。”

    這兩個月,城中戰火連天,顧青川來后,一應事務都落到了他手里,陳明常找了借口留在帳中,從沒聽這位總兵說過一個“不”字,即便有人告狀,也沒人來尋自己。

    原當這些好處是平白受的,到現在卻成了自己親口咽下去的軟刀子。陳明簡直捶胸頓足,懊悔不已。

    他咬著牙,寫了奏報上去。

    徐萬有見他動筆沒有猶豫,便也飛快將自己手里的也給寫了,總歸是一道商議出來,這位是陛下留的人,跟著他不會出錯。

    這二人都開始動筆,顧青川才端起書案上涼透的茶盞,緩緩啜了一口。

    此事好壞其實分明,只是他父親許多年前在大同帶兵,若是由自己來說散遣亂軍一事,難免落人口舌。

    一干人等從主帳出去,已是深夜。顧青川提筆沾墨,開始在案前寫奏報。

    過得一刻鐘,他才放下紫毫筆管,外面跟著便起了一陣喧鬧聲。將士匆匆來報,“總兵大人,不好了,吳參將和陳公公打起來了。”

    顧青川揉了揉額角,吩咐許裘,“都出去,把帳子里的火把熄了,只說我歇下了,誰也不見。”

    許裘應了聲是。

    帳內只剩下書案前一盞燭燈,燈影落進蟾蜍硯臺的墨汁里,映出微微干涸的墨跡。

    顧青川靠進圈椅,不知怎么,記起了當初送進歲寒居那塊溪墨。

    那個丫頭,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溪墨要蓋一塊濕帕子,又是哪里學的寫字丹青。

    面前的燭盞上套了燈罩,隔著一層薄絹,里面的燭芯影影綽綽,總看不真切。

    三月過去,上一回人還在揚州,也不知現在是死是活。

    第44章 第 44 章 是時候該找回來(無女主……

    隔日回城, 顧青川先是關押戰犯,整飭城中防衛, 撫恤傷患,一應事務料理妥當后,他才在入夜之時進了總兵府。

    大同經年未設總兵一職,內里桌椅門墻皆已斑駁落舊,他沐浴休整一番過后,滴漏已至三更。

    暗衛查探的消息有了下落,兩封蓋了印的密信放在書案,他今早才收到,還未得空拆開查看。

    時已春末,顧青川沐浴出來, 換了身天青云紋緞面道袍, 坐在烏木案前, 撿起一根長箸撥亮燭芯。

    才拆開其中一封, 就有人叩響了房門。

    “大爺,吳參將在院中求見。”許裘說完, 又低聲補充:“他明日要回天成衛,剛剛是翻墻來的。”

    須臾, 聽得房內淡聲回應,“把人請進偏廳, 我稍后過去。”

    抽出一半的信紙落回信封, 被骨節分明的手指壓進書冊之下。

    案上燭火輕輕搖動, 無人知曉,那是某人不著痕跡嘆了一道。

    許裘從廊下離開,想起這吳駱成,心中還在納罕。

    這位實是個奇人, 在天成衛當了十幾年的指揮使,難得有這么個機遇暫且提成了參軍,等朝廷過兩日論功行賞,必定能坐穩參軍之位。可就在這么個緊要關頭,他竟和那姓陳的太監打了一架,先把自己打回了天成衛。讓人怎么也猜不透。

    偏廳內。

    腳步聲踏進廳中,吳駱成的目光即刻脫開墻上那塊題字,揭下兜帽,恭恭敬敬行了軍禮。

    顧青川抬手落向他身后的紅漆楠木燈掛椅,示意坐下說話。

    “吳參將,這樣深夜了,找我有事?”

    吳駱成手中提了一壇酒,放在楠木彭牙方桌上。

    “聽說小顧大人不日就要回南京,我思來想去,這壇酒得給您送來。”

    剛挖出來的酒壇子,壇身已用濕布擦過一遍,壇口封著的黃泥還未敲落。

    顧青川微微挑眉,“這酒只怕放了不小年頭,你嗜酒如命,今日卻舍得割愛?”

    吳駱成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小顧大人不知。這還是明祖十年冬,瓦剌大舉來犯,顧將軍領著我們兩千弟兄守城十日,大敗瓦剌以后領著親手在城墻下埋的酒。”

    “當時只有我們幾個部將在,將軍帶著我們立誓,要守此河山,精忠報國。如今許多年過去,酒一壇一壇被挖出來,如今只剩這一壇,我左思右想,還是等有朝一日送給您。”

    顧青川沉默了少頃,提了提唇角,笑意一起即散。

    “原來是三十年的好酒。”

    稍時茶盤送了進來,他挽袖提壺,“夜深多有不便,只留你喝盞熱茶。”

    吳駱成雙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又打了個拱手。

    “今夜前來,還要向大人告辭。”他肅起眉頭。“這回辜負了小顧大人的好意。只是做了這個參軍,就要日日對著那個閹狗,我實在怕哪日自己先摘了他的腦袋。”

    “這倒是我考慮不周。”顧青川笑了笑,“幾年不見,吳參將還是這般率直。”

    兩人其實沒什么話說,兩盞茶后,吳駱成折身回去,經過門口的燈架,照見兩鬢斑白。

    十余年,又十余年,他們這些人好像總是不變。

    顧青川看向了桌上那壇酒,封口的黃泥上墨跡褪去,卻隱約可見,其上最初落下的,是一個“忠”字。

    *

    又過了兩日,朝廷分功行賞的圣旨到了大同府,與之同來的,還有指派過來接任巡撫都御使的官員。

    他們到的前一個時辰,顧青川正在房中聽暗衛回話。

    人的下落自是已經知曉了,離得不遠,就在兗州府。只是他想不出,她究竟是怎么從南京躲過重重關卡,到了一千多里外的兗州府內。

    這丫頭分明孤身一人,沒有能投奔的親朋好友。

    “你們曾在揚州跟丟過她?”

    “是。屬下接令后,在第五日到了揚州碼頭,拿了夫人的畫像,在客棧門口問過。那里的小二說確有一個長相相似的男子住了進來,只快上一兩個時辰。”

    “屬下問到了廂房,敲門不應,推開里面卻是空的。未收拾的包袱還在房內,一件男子穿的棉袍,桌上還有盒杏黃的胭脂膏子。屬下沒能在,奇怪的是,夫人沒再回來,那間房當日住進了另個男子。”

    暗衛說到此,抬頭偷覷了眼。

    顧青川正把玩著手中的薄胎冰裂紋青釉盞,神色淡淡,無有變化,“繼續說。”

    暗衛低著頭,“客棧跟丟了夫人以后,屬下日日在碼頭守著。想夫人沒有路引,揚州碼頭查得嚴,必定會被攔下來。但一直沒能等到,過了半個月,每到入夜的時候,常常能見著一個穿褐袍的男子在附近張望。”

    “他說有個呆子客商看上了他茶攤的茶葉,許諾要花四十兩銀買他的茶葉回鄉里賣。已經付了定金,可遲遲還不過來取他的茶葉。”

    “屬下察覺有異,逮住細問才知那個客商先是許了重金要買茶葉,后又推辭說沒有路引需得稍等兩日。他一時貪財,就給那個客商辦了假路引。客商……夫人自稱是兗州人士。”

    顧青川靠進圈椅,“她倒是會想主意。”一番裝傻犯渾之后,反而把別人弄得稀里糊涂,還得因為害怕露陷替她守著秘密。

    顧青川靠想要笑,偏偏心中又有氣。

    想來在最開始,她也是這般唱念做打,使出百般手段,把自己給蒙騙了過去。

    原來這只雀兒,不止是有一腔意氣,還很有幾分頭腦,比他想得還要聰明果斷。

    男人修長清瘦的指節屈起,用力捏住盞壁,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唯有手背薄透的皮膚沒能藏住情緒,青筋微微凸起。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進了兗州呢?她是一個人到的濟寧府?”

    暗衛拱手,“是,夫人確是自己到了濟寧府。”

    兗州府有四州,他和兄弟們去得遲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確定夫人入了濟寧州。到濟寧州內,又因前次被發現的教訓,再也不敢拿著畫像去尋人,查找起來要更費功夫。苦苦尋了一番,才碰巧聽得下落,找到了人。

    在夫人所典屋宅附近蹲守了兩日,他不敢再多作耽擱,馬不停蹄來了大同,稟報自己急急查來的消息。

    “夫人作男子打扮到了濟寧州,先是自己住了幾天客棧,隨后便典屋住了。最近正在逛書肆和鋪面,約莫是琢磨自己做些生意了。”

    顧青川聽到這句,倒是不怎么意外,點了點頭。將書案上一個麒麟白玉鎮紙給了他,“回去后問楊瀚墨領賞,叫他別忘了弟兄們的。”

    暗衛得了賞,面上喜不能收,當即磕頭道謝。“是,多謝大爺。”

    *

    總兵府外,一頂小轎停了下來。

    轎簾掀開,出來那人穿正紅官服,胸前繡孔雀補子,玉帶皂靴。正是京中新派來的巡撫都御使楊施問,此前在太常寺任少卿。因著大同這個差事沒人愿意接,就把他提了上來充數。

    楊施問將要下轎時看見腳下有人,連忙把腿收了回去,對那趴跪在地上的小吏揮手。

    “沒有轎凳也罷,快快讓開。”

    此次平亂有功的將領兵士都候在府衙大門外,等這位巡撫念完圣旨,一箱箱賞賜跟著抬了出來。

    除去念不完的金銀財帛,還賜了幾個虛名,一干人等一一領受。

    楊施問合上圣旨,一一去扶,含笑道:

    “諸位都是功臣,快快請起。陛下說過,你們都是有功之臣,該好好犒勞一頓,我此前已叫人包下了酒樓,備了好酒好菜,只等與諸位共飲。”

    這邊寒暄完了,他才將目光投向顧青川,“顧大人,又是許久不見了。”

    兩人幾年前一同在刑部當過差,也算舊相識,一道進了官廳,顧青川將自己手中的事情粗略與他交代了一通。

    “另還有兩本賬冊,你看著處置。如今事情已定,我也該回去。”

    “怎么急著要走?我初來乍道,你不與我喝一杯?”

    楊施問湊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袖角,滿口熱絡:“退之兄,咱們好歹是一道點過卯的交誼。”雖則這交誼只有短短一個月。

    顧青川眉心微擰,“大可不必。張文繡此前的師爺留了個活口,你若想知道什么,自去地牢將人提出來問。”

    聞聽此言,楊施問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府衙內的師爺雖無實職,但都是留在衙門里的老人,對這地方的大小事務,人情往來,算計得最為清楚,往往手里還把著一本帳。自己一個剛上任的空心巡撫,若是因著不懂規矩得罪了人,日子越加沒有盼頭。

    “還是顧大人想的周到。”楊施問細細想過一遍,面上露出個真心實意的笑。

    “不如這樣,今日晌午人多,難免招待不周。等到夜里如何?夜里我在府中備下酒宴,咱們喝上一盅。”

    “不必。”顧青川只淡聲應了句,闊步朝外去了。

    楊施問見他當真要走,不免疑惑,提步跟至廳外。

    “顧大人,究竟有何急事?”

    顧青川已經然不耐聽他啰嗦,隨即停了步,提醒道:“地牢那位師爺只剩下一條腿,傷口還沒包扎,這幾日雨水多,難免有鼠蟻出來,你若是不想他流血過多而死,最好現在先去看看。”

    楊施問嘶了口涼氣,一個字也顧不得多說,連忙去了地牢的方向。

    他的身影遠了,許裘才走上前,“大爺,馬車已備好了。”

    走至院中,草木葳蕤,鳥雀鳴啁。

    他望了會兒,眸光微沉。

    養的鳥兒已經飛了一陣,是時候該找回來了。

    第45章 第 45 章 他與他看的,是同一個人……

    大同府到濟寧州, 馬車要四日路程,恰這幾日天晴日朗, 微風和煦,道上一點泥水也無,顧青川只三日便到了。

    驛口已另備了馬車,暗衛稟道:“夫人前些日在西市后的街尾租好了鋪面,開的是一家書肆,近來都在為此忙累,這會兒應當還是在書肆。”

    顧青川踏上了車軾,淡聲道:“現在過去。”

    他倒是有些好奇,她現在過得如何。

    *

    錦帷馬車駛了兩刻鐘,到了西市后的柏樹街, 在當中一家茶肆外停下。

    這會兒正是黃昏時候, 斜暉進巷, 晨鳥還林。街頭巷尾, 或是小販挑擔回去,或是三兩孩童嬉鬧跑過。

    顧青川掀起車軒處的簾子, 便瞧見了對面書肆里的那人,深青圓領長袍, 長發只以布帶束起,倒是還沒長高, 要踮腳才能將一本書放到書架頂格。

    須臾, 便有一道身影擋在眼前。

    顧青川眉心微擰, 橫眼瞥去,眉心轉而擰得更深。

    他與他看的,是同一個人。

    這頭林瑜放完書,已經擺開了小桌。她不打算自己起灶, 在外買了一份鴨油酥燒餅,一包五色小糕,配一杯解膩的白開水,就近享用晚飯。

    為著書肆她忙了好些時日。林瑜沒有做過生意,對其中門道懵懵懂懂,許多事情都只能自己多花功夫琢磨。

    現在這條街地段不算打眼,小流氓也少。付完租銀以后,她變得更忙,因著鋪面里頭空空如也,書架,箱籠,還有一應瑣碎物什都要準備布置。

    常常白日出門忙累了一天,夜里回來她還得點上燈燭,記下書肆的零碎和支出,累到要在租來的牛車上補覺。

    直到今日才算好了些。

    才咬上一口酥餅,便瞧見草青直裰的身影出現在遠處,視線碰上,溫時露出輕輕一抹笑。

    林瑜知道定是托他在官府辦的文書有著落了,不由雙眼放光。險些忘記自己還是男子打扮,提著圓領長袍就要跑出去。

    才到門口,被他輕輕一指,及時停了下來,只在原地等人走近。

    她笑眼彎彎,“你又是一個人?”

    溫時也笑,“嗯。”溫小刀剛剛被他留在馬車上,沒讓跟來。

    兩人一道進了書肆后的側室,溫時拿出林瑜一直盼著的紙,遞給了她。

    “你這間書肆已經編進了排甲,往后每年都要向官府征物征銀。”

    這是合法經營流程,總要往上納稅。林瑜一朝被蛇咬,再也不愿自己去官府了,此前知道了溫時探親的那位堂兄在官府當差,便厚著臉皮去找溫時幫忙,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能辦妥當。

    “多謝你。”林瑜長長舒了口氣,從他手中接過文書,卻見給的是兩張。

    看到后面那張蓋了官印的文書時,她怔了會兒,微微有些詫異。“這是——這是我的——戶籍?”

    溫時笑笑,溫聲道:“順手多辦了一張,不過只是商戶,莫要介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商戶——很好,也很貴重。”林瑜認真說完,請人坐下,去拿自己的謝禮。

    轉過身便有些心虛了,以她現在這樣的身份,即便有錢也買不上上價的東西。故而早先準備的是一串琉璃珠子,用檀木鏤金的匣子放著,往里面放了一張百兩的銀票,徒求貴重二字。

    現在看來,實在有些俗氣了,她拿著匣子正琢磨著怎么開口,書肆忽而有人進來。

    來者穿一身陳舊襕衫,頭戴儒巾,是個讀書人打扮。他也不說話,自己停在了左壁柜前,那里還沒放書,只擺了幾樣紙墨。

    林瑜走過去,“公子,我這書肆還未開張,只怕沒有你想買的東西。”

    那人靦腆笑笑,“夫子說讓我抄書,我想在這兒看看。”

    他說話時,不自然地抬了抬手,露出腋下一塊深褐色的補丁,林瑜心想是個家貧之人,約莫不好意思當著自己的面挑挑揀揀。

    “那你自己挑罷,錢放桌上,最右的是連史紙,三十文一刀。”

    她把最便宜的紙張說了出來,又回去里面,溫時還在等著。

    林瑜將端在手中的錦匣給他,想了想“溫公子,我是一個俗人,買不到什么好東西,思來想去,還是這樣的謝禮最能表達謝意。”

    溫時哪里會不知道她呢,打開后,果然在里面看見一張銀票,不禁笑了起來。

    “這份謝禮很好,也很貴重。”他很喜歡。

    林瑜見他語氣不是戲謔,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呲牙笑了一下。

    送溫時出去時,迎面有晚風吹來,林瑜聞到了比之前更苦的藥味。抬眼去看,他似乎比之前更消瘦了。

    不知哪里來的愧疚,忽然就喊住了他。

    “溫時。”林瑜輕聲問,“你的病好一點了么?”

    溫時回過身,看她良久,忽而一笑。

    “已經好多了。”

    林瑜松了口氣,爾后認真道:“我看你比之前要更瘦了,抱歉,最近一直給你添麻煩。”

    她看溫時是個老好人的脾氣,總厚著臉皮去找他幫忙,兩次看見他獨自過來,心里其實是很過意不去的。

    “不是麻煩,王姑娘。”溫時很快道,“我要回去了。”

    林瑜隱約覺得溫時此時神色與平常不同,卻沒深想,只以為是黃昏落在他身上的緣故。

    天光太暗,連人的影子也只有薄薄一層。

    她笑了笑,“再見。”

    溫時走后,林瑜還站在書肆門口,沒有原因地走神。

    直到輕輕的落葉聲傳進耳中,她垂眸,目光落下地上那片不知從何而落的葉。

    分明還是盛綠的顏色。

    對面茶肆外,錦帷華蓋的馬車轆轆駛走,車軒處的竹簾已經放了下來。

    林瑜走進書肆,先時那書生總算選好了紙,摸了摸身上,“一錢銀子,掌柜不用找。”

    林瑜有些詫異,多看他一眼,那書生立時低了頭。

    她心底奇怪,不多時,把沒來得及吃的酥餅和糕點包好,關上書肆,租了牛車回去。

    隔壁的阿婆看見她,笑呵呵道:“公子今日回來的早,是要見朋友罷?”

    林瑜以為她是口誤,問道:“阿婆怎么知道我見了朋友?”

    “下晌的時候有幾人在你家外面走動,好幾次了,瞧著都是正經人家的孩子,我想著你們該是認識。”

    林瑜讓牛車停了下來,秀眉微蹙,“阿婆,你說他們來好幾次了?在我家門外面晃?”

    “是啊。”阿婆見她神色凝重,跟著擔憂起來,“你們關系不好?他們莫不是知道你開了鋪子,要來打秋風罷?”

    林瑜心底重重一沉,面上只是笑笑,“或許是,阿婆莫與人說我知道了此事。”

    “放心,放心。”阿婆連連點頭。

    “王公子,還走不走?”趕牛車的車夫問。

    林瑜沉默半晌,跳下了牛車,“你走罷,這幾步路我自己走回去。”既然已經被盯上了,她總不能在這時驚動他們。

    回來時雀躍的心情在此刻跌落谷底,林瑜打開大門,沒忍住在門框踢了一腳。

    抱著那盆才開的玉蘭花在石凳上坐到深夜,洗漱上了床。她才微微平復心緒,開始認真琢磨此事。

    阿婆說他們來過幾次,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她近來為鋪子一事忙得太累,沒能發現這些人。

    會是顧青川么?

    她已經兩月不曾想起這個人,再一次想到,竟又是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

    溫府。

    溫時到了濟州,被他那位堂兄接到了溫府,收拾了一處干凈清幽的院子給他住。

    夜深時,溫小刀端著剛熬好的藥進了正房。瞥見桌上放著的荷包,不由奇怪。

    “二爺今日過去,怎么沒把此物送給王姑娘。”

    里面是一枚透雕鯉魚白玉佩,花了大價錢買的,平日一直放在屋中,只有要見王姑娘時才會帶在身上。今日是第三回,竟然還沒送出去?

    溫時嘆了口氣,“我怕她不喜歡。”

    “這樣好的玉佩還能不喜歡?”溫小刀不肯相信,“王姑娘的眼光得有多高?”

    “不是——”溫時才說兩個字,便費力咳嗽起來,匆匆拿袖掩住,偏向了一邊。

    溫小刀端著藥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好,反而咳嗽聲一陣大過一陣,連忙去給人撫背,“沒事罷?二爺?”

    好一會兒溫時才止了咳,搖了搖頭。“我不要緊。”

    他耳背通紅一片,面色卻比先前越發蒼白,聲音亦是一片嘶啞。

    溫小刀把藥端給他,催促道:“您別說話了,先喝口藥。”

    待藥碗全空了,溫小刀深呼一口氣,少有地嚴肅起來。“二爺,我們此前說好的,您的病要是變得更重了,我們就回侯府。”

    侯府里常請太醫,有一門針炙絕學,從幼時就在為他醫治此病,已經延了好幾回的命。

    溫時嘶了聲,不以為意的口氣,“有這樣嚴重?”

    “有。求您了,跟我回去。”溫小刀看著他,眼眶倏然紅了一圈。

    “若是您在路上出了意外,夫人也不會讓我活命的。我……我們前日才說好的,不是么?”

    她一向大大咧咧,也就是這幾日自己病重,忽然多愁善感起來,時不時沉著臉嘆氣。

    溫時趕在溫小刀落下淚前扭過頭,“我知道了。”

    溫小刀抹了把眼角,隨即換成一副認真的口氣:

    “那就這般說好了,明日我就收拾行李,咱們后日就啟程。馬車也備好了,咱們路上行慢些,只要五日便能回京。”

    溫時眉間郁郁:“好。”

    溫小刀見他不大高興,想了想,又道:“若是二爺還想送玉佩,明日我替您跑一趟?”

    溫時猶豫片刻,“算了。”

    “我瞧王姑娘還什么都不知道呢。”人家是無事不上門,您比她還端著,不知要隔上多久才去見人一面。

    溫小刀腹誹完,又嘆氣,“您若是真心喜歡人家,何不問了她的姓名,再去告訴夫人呢?”

    “我倒是想這么做。”溫時難得跟著她一塊嘆氣,“可是小刀,和我這樣的人成親,于她而言真的不是添麻煩么?”

    溫小刀才要搖頭,又止住了。

    于旁的女子而言,能倚侯府的勢,用二爺的錢財,定然不會覺得他是麻煩。可于這位王姑娘……她能獨自從揚州到濟寧州來,又自己張羅開鋪子,這樣的女子根本不是一個會安心躲在別人羽翼之下的人。

    溫時了然她的沉默,他其實也沒有告訴林瑜的打算,能像現在這樣,當普通朋友已經很好。

    “就這樣吧。”

    溫小刀端了藥出門,心里還記著溫時郁郁的神色。

    她躺在床上,好一番思來想去,最終下定決心——后日便要走了,明日她要帶王姑娘過來見二爺一面。

    *

    夜色愈濃,窗紙上燭影未落。

    滴漏到了三更,腳步聲匆匆走上長廊。

    來人進了屋,徑自跪下:“大爺,此人名叫溫時,是承寧侯府庶出的二公子。胎里就有病,向來不常出門,這次離京是為了探親。”

    “他今日為夫人辦了商鋪文書,還為夫人辦了一張假戶籍。”

    顧青川眸色漸冷,掃了眼底下,那人將頭彎得更低,戰戰兢兢回道:

    “此人如何遇到夫人的……還未查明。只不過屬下數日前找到夫人的時候,并未在夫人身邊見過他。”

    屋內一陣良久的沉默,爾后才有一聲“出去。”

    夜風搖動了窗櫞,耳邊有細微晃響。

    顧青川靠進楠木髹漆圈椅,額角隱隱開始抽痛。他連日都在路上,此刻得坐下來,卻似乎變得更加疲累。

    他們是什么關系?

    平素沒有來往,請人幫忙之后還要準備謝禮相送,應是無甚關系。

    可他一閉上眼,就能回想起她在書肆前和那人說話。

    柔和,擔心,淺淺笑靨。

    那是在他面前不曾出現過的神色。

    額角更加痛了。

    *

    顧青川這次到濟寧州,住的不是驛站,而是暗衛提前收拾妥當的屋宅。

    到了翌日清早,他吩咐許裘,“去把我的勘合送到驛站。”

    許裘乍聽還不明白,拿到勘合出去時,才恍然想明白。濟寧州的知州是溫家人,知道大爺在這兒落腳,必定要出面拜謁一番。

    果不其然,上晌才將勘合送去,下晌,溫家老爺便到了驛站。先是與顧青川熱絡寒暄了一番,見這位大官是個平易近人的,放寬了心,繼續上前巴結:

    “這驛站粗茶淡飯只怕怠慢了總督,下官在家中略備了一桌薄酒,懇請總督賞光。”

    “溫知州客氣了。”顧青川笑道:“倘若你家里客多,我再過去,反是添了攪擾。”

    “總督大人這是哪的話,下官家里攏共有一位客,我這堂侄也是個不出門的主,家里正是冷清的很。”

    顧青川微微側首,“竟有此事?”

    溫老爺見他愿意聽,便續著話頭說了下去。“您有所不知,我那堂侄自幼身體不好,三月前到了我這兒,留他住下,也不常出來。”

    顧青川笑笑,“他心里還是惦記你這個堂叔伯的,正月里就趕到濟寧州,特地過來探親。”

    溫老爺嗐了聲,擺擺手,“那倒也不是。他原本要去看的是在建寧府的舅老爺,不過是半路折返,順道來看看我這老家伙。”

    兩人正在廳中喝茶,有暗衛進來,溫老爺適時止了話。

    暗衛附首貼在顧青川耳邊,低聲說道:“大爺,夫人跟著溫時身邊的女護衛一道出了門,瞧著是要去溫府。”

    握著茶盞的手指稍稍捏緊了杯壁,顧青川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先下去。”

    轉而便將茶盞放下了。

    他看向溫老爺,笑問道:“不知溫知州家中的酒可熱好了?”

    第46章 第 46 章 實在令人刮目相看(加了……

    這邊林瑜沒有再去書肆, 在家中待了半日,到下晌的時候, 大門被人敲響,見到溫小刀,才知他們要離開了。

    “二爺還有一樣東西沒交給你,他今日暫且來不了,王姑娘可愿同我回府去取一趟?”

    林瑜正愁外面都是人,沒法子脫身,聽她這樣說,思索少頃,問道:“你家的屋宅有狗洞么?”

    她往自己肩頭比了比,“可以讓我鉆過去的那種。”

    “沒有。”溫小刀頓了頓, 莫名竟能領會她的意圖, “不過二爺院子里的墻不高, 有梯子可以爬出去。”

    也是一樣的。

    林瑜的戶籍和銀票都貼身放著, 什么也沒帶,就這么上了她的馬車, 從側門進了溫府別院。

    人還在長廊之外,便聽見房內重重的咳嗽聲。

    溫小刀停了下來, “二爺近來身體不好,須得回京城好好修養, 侯爺與夫人必定不會再讓他離開了。”

    林瑜能猜出他們身份不尋常, 卻沒想到是這樣的人家, 停頓片刻,“回京城也好,京城的大夫見多識廣,醫術定然也更高明。”

    溫小刀有意試探, 以為她即便不好意思巴結,也該比之前更熱絡些。全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驀然有些納悶。

    “二爺說的竟然一點不錯。”

    “說了我什么?”林瑜自從典屋住后,與溫時見面的次數其實不多,且每一次都有事由。她只當這是自己厚臉皮維持的友誼,從沒往歪處想過。

    溫小刀想起那日在茶館,猛地掉了些雞皮疙瘩,搖搖頭,“沒什么,二爺說……二爺說你像他一個朋友。”

    她說完繼續往里走,林瑜伸手把人拉住,“小刀姑娘,其實我過來,還有事情要請你幫忙。”

    林瑜的設想很是簡單,讓溫小刀換上自己的衣服從正門出去,自己再另換一身女子裙裝,從墻邊翻出去,然后一鼓作氣跑到西河邊上,乘船離開兗州。

    林瑜在“然后”之前住了嘴,“你以為如何?”

    “為何突然要這樣?莫非揚州的人又找過來了?”溫小刀奇怪,見她似有難言之隱,爽快點頭。

    “我答應你就是,不過你得先同我去看二爺。”

    “自然。”

    林瑜落在后面,等溫小刀先回房內告訴溫時,聽他應了,才拾步進去。

    溫時將房中的藥碗放進了捧盒蓋上,不好意思笑笑。“給你添麻煩了,我不知道她會去找你。”

    “你誤會了,我今日無事。”林瑜道,“小刀姑娘說你們要離開兗州,我便想著過來看一看。”

    “你今日的藥喝完了么?”

    “嗯。”溫時抬手,“過來坐罷。”

    林瑜坐下的時候,順著溫小刀的視線,看見了放在紅漆云腿圓桌上的荷包,轉而便聽見溫小刀用力咳嗽了聲。

    溫時拿起那個荷包,從里面倒出一枚天青色的玉佩,“我明日就要走了,姑娘的名字里既然是瑜,合該你們有緣,此物就送給你好了。”

    他將玉佩拿到林瑜面前。

    青玉雕刻的鯉魚玉佩,每一塊鱗片都有細小紋路,不止逼真可愛,還很……眼熟。

    林瑜很快記了起來,是在大學附近的玉飾店里見過。

    大一暑假她在那里做兼職營業員,店里沒有客人的時候,她會充當一位觀賞者。觀賞最多的便是櫥窗角落的青玉魚佩,那塊玉佩不止好看,名字聽上去也和她的小名一樣,就叫——

    “小魚。”

    溫時的聲音響起,林瑜驀然抬頭,幾乎是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說什么?”

    她太過吃驚,以至于沒能聽到走進別院的人聲。

    “這是它的名字。”溫時歉意笑了一下,把玉佩放進她手心,“現在送給姑娘,祝你——”

    他還沒說完,門口的簾子被打起,守在外面的丫鬟道:“二爺,老爺帶著客人來看您了。”

    林瑜直覺不妙,這時候要出去已來不及,她急忙起身,直朝著那面比自己要高的頂箱柜就走了過去。

    溫小刀在后面追著她,那句提醒的話還沒說出,柜門上的銅環已被林瑜拉開。滿滿堆了一柜子的冬日衣物,經這么用力一晃,掉了好些出來。

    林瑜心跳如擂,顧不得撿起,匆匆又走向另處。

    溫小刀伸出手,卻錯過了她的衣角,氣急敗壞跟在她身后趕。

    一時間屋內的腳步聲比屋外要更加急切。

    外面溫老爺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口,“遠初,你今日可好上一些了?”

    房內瞬時安靜下來。溫時轉頭瞧去,兩個姑娘的身影都藏好了,緩緩舒一口氣。

    “托叔父的關心,早已好得大差不差。”溫時起身相迎,“您整日案牘勞形,怎么今日親自來跑一趟。”

    溫老爺在外揮開丫鬟,自己挑起了門簾,讓身側之人先進,寒暄道:“你明日就要回京,我這個做叔父的心里總是掛念。總督大人路過府上,便與我一道過來看看。”

    溫時站定,看著門口進來的那人。

    一身玄色云紋緞面直裰,頭戴玉冠,腰帶掛白玉吞口螭虎絳鉤,蹬青綢皂靴。貌若寒玉,氣有坤儀,抬眼間恍然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溫時拱手,“見過總督大人。”

    顧青川并未看他,視線徑自落向后面柜邊散落出來的冬衣,隨后稍稍偏移,落到了擺放在隔斷里外的五折漆雕嵌金山水繪屏之上。

    落在山水上的黑影比墨要重。

    他微微一笑,轉向溫老爺,“這位就是承寧侯府的溫二公子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明明隔著一扇屏風,他聲音響起的那刻,林瑜卻感覺自己無所遁形,默默攥緊了袖口。

    “這是自然,遠初隨了侯爺,都是英偉的長相。”溫老爺連忙應聲。

    “他這個孩子其實品德脾性也是極好的,看著沒有動靜,實則是個極沉穩的性子,與我家溫六如出一轍,兩個兄弟都擔得起大事。遠初也就是被這病給拖累了,否則定有一番大作為。”

    “你說的不錯。”顧青川不經意看向那扇屏風,淡聲道:

    “有的人看著不聲不響,偶爾鬧出一些動靜,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林瑜蹲在屏風后,幾乎能想象到他此刻是怎樣的神情。

    傲慢,冷淡,還有似笑非笑的輕嘲。她忽然難受極了,將臉埋進肘彎。

    外面溫老爺看他和顏悅色,可說的話怎么聽都不像是在夸人,尷尬笑了笑,引著他往里走。“是,是,總督大人快進來坐。”

    溫時被落在一旁,等他們二人從身前走過,直起了身。

    頂箱柜旁的冬衣還堆在地上。溫老爺見到,忙站過去擋著。

    “遠初畏寒,冬日里的衣物多,這幾日風大……”

    “溫知州說笑了。”顧青川道:

    “少年人的朋友難免意氣用事,不愿出來見人,也是尋常。”

    此話分明是說屋內還有人。

    溫老爺轉著身子找了一圈,最后才看向那扇屏風。

    溫老爺愣了一愣,緩步走過去,“遠初,你還有客人?”

    溫時默了少頃,道:“叔父,今日是來了一位客人,不過方才——”

    “溫公子。”林瑜在屏風后開口。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已經沒必要再藏下去。

    她深呼一口氣,拉開溫小刀按在自己身上的手,走出屏風。

    “我方才想起還有東西落在你這,還沒能走。”

    她拱手向另二人行禮。“草民見過知州大人,總督大人。”

    她行禮與旁人不同,脊背與腰桿都挺得筆直,只低一低頭。蓋在衣袍之下的,仿若是一桿青竹,從來不折不彎。

    這樣的禮輪到顧青川時,連低頭也省去了,林瑜只垂下眼睫,合拱的兩手便落了下來。

    顧青川面色漸冷, “你的禮法實在粗濫,該好好學學。”

    林瑜抬起眸,同樣是冷冷清清的一雙眼。

    “我生性愚鈍不堪,恐怕花一輩子也學不會,只是白費功夫。”

    顧青川出身豪族,年少登科,哪怕是那些恨不得啖他皮肉的門閥仇黨,當著他的面,也得好好說話。

    這樣不知死活,敢當面和他對著來的,二十余年,還只有她一個。

    顧青川胸口叫她氣得發堵,末了只有冷冰冰一個笑。

    “原來如此。”

    林瑜的面色比起他好不了多少,“草民今日在此叨擾多時,這就先行告辭,不耽誤幾位大人的正事了。”

    溫老爺心眼像個馬蜂窩,在屏風后走出人時瞬時明白了總督的來意,早就退到了邊上,連大氣也不敢出。

    這會兒才站了出來,客客氣氣道:“公子慢走,下次再來。我們府里不止有遠初,還有他那個堂兄,你們一樣年紀,必定有許多話說。”

    “我與這位公子順路,不若一道回去?”顧青川笑得溫文爾雅,眸底卻浸著絲絲涼意。

    他這個人,絕不是什么與人為善的好脾氣,能說出這句話,只怕是能給自己留的最后一點體面。

    手心緊了緊,林瑜松開攥著的袖口,含笑點頭,“好。”

    林瑜才要跨出門檻,卻被溫時叫住。

    “王公子。”他道:“上次你給的卦經,我還有兩處不解,不若留在府上,替我再解一卦。”

    萍水相逢,能幫到如此地步實在不容易。該道一句謝的,林瑜想,可此時道謝只會給人徒增麻煩。

    她連頭也未回,“不了,我家中還有要事,告辭。”

    跟在引路的丫鬟身后,走到側門,外面已經停了一輛馬車。

    是昨日從書肆外經過的馬車。

    等了多時的許裘掀開車簾,低著頭不敢看她。

    “姑娘請。”

    *

    別院房內,林瑜出了門,顧青川方才側身,目光輕瞥向剛才說話的男子。

    身形消瘦,病弱如紙,出身侯府卻也只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庶子。

    他只稍做打量,便轉向了溫老爺。

    “溫二公子若是病得重,還是回京請太醫看診妥當。我這里有一架套著汗血寶馬的馬車,可用來送公子一程。趁這幾日無風無雨,早些回京,也少讓侯爺擔心。”

    平時都挨不著的大人物主動示好,溫老爺哪里有不答應的道理,一謝一還可不就有了交誼。

    他不顧一旁溫時的臉色,一疊聲應了下來。

    “多謝總督大人美意,實不相瞞,下官這幾日正愁府上沒個好車架……”

    “溫知州。”顧青川擰眉,打斷了他,“本官還有事,就不多奉陪了。”

    溫老爺一怔,連忙點頭“是,是。”

    林瑜在馬車上等了不多時,顧青川便踏了上來,坐在了她對面的軟榻。

    兩人各坐一邊,她抿緊唇角,偏臉看向車廂內壁。

    第47章 第 47 章 無語

    兩人一路無話。

    馬車轔轔駛過兩條街, 停在了西河邊上的一處宅邸之外。

    顧青川親跑了一趟,把她從別人家里帶來, 此刻已是強忍怒意,只聲音發冷:

    “下去。”

    林瑜仍是坐在對側,一動不動。

    她已經做好和他大吵一架的準備,正要開口,脖頸忽然被他碰了一下。還來不及疼,轉瞬便沒了意識。

    許裘在邊上等了半晌,里面沒有半點動靜,頭一抬,卻見大爺鐵沉著臉,抱著人下了馬車。

    他心中一驚, 忙跟了過去。

    顧青川抱著人, 徑直去了后院的臥房, 把她放上床時, 無意瞥見緊握的拳心。

    上回這樣,里面攥的是塊尖石頭。

    他吁出胸口郁氣, 掰開她的手心,看到里面那塊魚形玉佩時, 胸中郁氣隱隱約約又結成一團,堵在胸口。

    指腹不自覺落在她的領口, 圓領下的一截秀頸瑩白如玉, 空空蕩蕩, 并沒有任何繩子的印記。

    *

    林瑜醒的時候是半夜,帳幔半落,房內未點燈燭,只有月光悄然透進紙窗, 眼前微微的亮,房內的陳設物件都像鋪了層細沙,形狀朦朧。

    身上的衣裳已換過一套,現在穿著交領綢面中衣,應是象牙白的顏色。林瑜坐了會兒,掀被下床,兩月退間隱隱刺痛,不大舒適的感受。

    她冷著面色,起身到了門邊,手才摸著門環,便聽見廊上的腳步聲。

    映在桐油窗紙上的燈影越來越近,最后停在門外。

    顧青川擰開了掛在門外的銅鎖,拉開房門,便見到了面前的人。

    兩人相對而立,影子落在一處。靜默了半晌,到底是林瑜先沉不住氣。

    “你究竟想要如何?”

    顧青川在回房之前已然靜過心氣,面上怒意不顯,反問道:

    “你呢?你又要如何?”

    林瑜看著他:“我要留在這里,做我自己的事情。不要跟你回去,成日只能守在宅院。”

    顧青川聽罷只覺得她在無理取鬧,她在南京時難道沒做她自己的事情了?

    寫字,看書,丹青,甚而與一個劣籍女子往來,三番兩次許人進府。再往后的日日逗狗,他都不曾攔過。

    “你便是在南京,爺幾時攔過你做自己的事情?”

    “不是這種。”林瑜努力放緩呼吸,讓自己能夠平靜下來,一字一字認真說道:

    “我要的是自由。”

    話音落地,此間靜默了半晌。

    下頜被男人輕輕抬起,他指間有枚琺瑯燒藍扳指印在林瑜下頜,涼意侵入,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

    她定定站在原地,清凌凌的眸子直視著他,就是不肯低頭。

    面前之人一身紈素衣裳,肌膚如新削美玉,唇如櫻桃,眉如遠山,眼尾淚痣惑人,還有這雙眼——瞳仁清透,映出燭芯的焰火,也灼灼明艷。

    實是一副好樣貌,怪不得侯府的公子也為之傾倒。

    他冷嗤一聲,捏住她的下頜,“一個連自由都要靠人給的玩物,如何得到自由?”

    從未有人對林瑜說過如此惡劣的話,她氣得快要發顫,“你未免太過無恥。”

    “只是這樣一句,你便覺得冒犯了。”

    顧青川按住她的唇瓣,掰出已經發白的下唇,指腹輕撫唇上的牙印。

    磁沉的聲音仍是含著嘲諷,“雀兒,你不是愚人,換到我的位置想一想,當真不覺這話可笑么?”

    林瑜撇開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永遠不會。”

    顧青川唇角提了一提,“那是你太過天真。”

    林瑜說完許多,得到這般回應,感覺像是走了許久結果一頭撞倒在墻上。面前是條死胡同,而她說的那些話,走的那些路,全是無用之功。

    顧青川永遠不能理解她的所想,即便她費再多的力氣,他也只當玩笑,笑一笑就略過。

    什么是天真?

    林瑜抬起巴掌,還沒靠近他的臉,就被他截住手腕,壓在了身后。

    顧青川擎著的燭盞翻落在地,兩人驟然近了許多,身軀幾乎相貼。林瑜不管不顧,緊跟著提膝往上踢去。

    顧青川到底小瞧了她,沒有留心防備,側身躲開時被她頂到了腿側。

    只差一點。

    他面色即刻沉了下去,掣著她兩只手肘壓在背后,輕而易舉將人控制住了,冷聲問道:“你在對誰動手?”

    林瑜此刻被按在門框上,后肩被壓得很疼,手腳幾乎動彈不得。她氣急敗壞,重重呸了一口。

    她知道顧青川的輕微潔癖,這一下正對著他湊近的臉,使了十足的力氣,卻因不懂技巧,沒有一滴口水飛濺出來。

    顧青川的面色仍是沉了下去,似乎能往下滴出水來。他一把將林瑜打橫抱起,回身踹上房門。

    林瑜費盡力氣掙扎,縛著她的雙臂猶如鐵鎖,怎么也掙脫不出。

    “是我太縱著你,叫你生出這樣不知死活的脾性。”

    他聲音陰森森的,在微暗的夜里,自帶著一股寒意。

    林瑜被扔在床上,因著墊了被褥的緣故,算不上太疼。撐坐起身,便瞧見顧青川在解身上的衣扣。

    林瑜縮進床角,警惕地盯著他。

    “我不要!”

    顧青川的外袍已經松了一半,精健的胸腹若隱若現。他對她的話無動于衷,兀自又去解開金線繡紋腰帶,抬腿壓上了床。

    林瑜才踢了一次膝,就被他壓制住,屈辱困在他的身下。

    她心中漸漸升起一絲懼意,面上仍是強撐著冷色,定定望著他。

    “我不要。”

    “現在知道怕了?”顧青川冷笑一聲,已經到她身側,伸出了手。

    林瑜打了個冷顫,那條手臂卻是越過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薄被,碰也沒碰到她。

    林瑜一怔,再去看顧青川,他已經鋪開被褥躺下。

    仿若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冷聲道:

    “如若不想做,就趁早歇下,少動你那些歪心思。”

    林瑜躺了下來,側身朝著床內。

    她剛剛才醒,原本沒什么困意。約莫是叫他給氣著了,閉上眼沒過一會兒,竟又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醒來,只覺腰間沉得厲害,后背也比平時要熱。

    兗州不比南京,即便入了夏,也沒有這樣難受,身上快要冒出一層薄汗。

    半夢半醒之間,她哼哼了一聲,身后仿佛被人放了一個湯婆子,越發覺得難受。

    已經四月,哪里來的湯婆子?

    這樣的想法一出現,她就被驚醒了。

    顧青川的手正落在月要間。

    她屏了呼吸,緩緩躺平身子,小心翼翼往旁邊挪動。不想才動了一點兒,就被攬腰抱了回去,后背比先時貼得還要緊。

    “醒了?”

    男人的聲音正對著后頸,溫熱的吐息拂亂發絲,帶起些微癢意。

    林瑜悶聲不應,閉緊了眼睫。

    顧青川已經從掌心知道答案,粗糲的指腹緩緩游移向下。

    她想也不想就要后撤,不妨靠進了他的懷里,耳垂也被含住。

    她側著身子躲開,屈肘頂他,卻不及這人有一身力氣,輕易就被按回原處。

    像是貓捉老鼠,無論她往哪里躲,他總有辦法欺負她。

    他的吻越來越密,林瑜躲不開,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五個月了。”

    顧青川停了下來,漆黑的瞳仁盯著她。

    “什么?”

    林瑜坦然迎著他的眸光,“去年六月到十二月初,我跟了大人整整五個多月,您還沒膩么?”

    這五個月,于她而言實在太長,比過去當丫鬟的三年還要漫長。

    顧青川早知她這張嘴里從來說不出好話,偏偏還是聽了。

    膩了么?

    大抵是沒有的。

    已經料到她后面還要說些什么,顧青川不欲再聽,指腹按住了她的唇。

    剩下的惡言惡語都被他用粗蠻的口勿堵了回去。

    紅漆梨花木撥步床上掛了一層天青薄紗的帳子,倏爾晃動起來,吱吱呀呀,伴隨著低促的吐息。

    兩人都不肯說話,卻在暗中與彼此較勁。

    粗藤擠進漸潤的綿壤,他垂眼看去,身下之人攥著被褥,面頰緋色如霞。

    此前許久騰挪不散的怒意捱到這日清晨,全部轉換成了谷欠念,釋不盡,填不滿,越要越多。

    象牙白的綢褲掛在清瘦足踝,要落不落。良久,一縷日光落上簾櫳,撥步床上的動靜停歇,才支撐不住,總算從垂掛的長月退落到了地上。

    顧青川心滿意足,撫過她頰側濡濕的鬢發。

    “雀兒。”

    自是沒有回應的。

    林瑜背對著他側臥,緊閉著眼,鴉黑羽睫已浸了一層濕意。

    她不是愛哭的性子,即便真的難受,也只落一兩滴淚,很快便要停下,從來不愿被人看見。

    如現在這般眼眶都紅了,更是要把臉埋進被褥里去,只是現在薄被都掉在了地上,她沒地方躲,唯有緊緊閉著眼。

    臥房門口守著的都是丫鬟,一早就聽到了里頭的動靜,幾個時辰過去,都預備著端了熱水進去收拾,不妨房門從里打開了。

    昨日那位姑娘依舊被大人打橫抱著,碧青的裙擺在眼前晃過,一個丫鬟抬頭,不妨瞧見了裙下一雙裸足,腿肚印著鮮紅的指痕,她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去。

    顧青川抱著人去了凈室。

    渾鬧了一個清早,再從凈室洗凈出來,快要到晌午時候。

    顧青川吩咐上菜,很快便在偏廳擺上了一桌。三鮮燒賣,熏魚銀絲面,白糖薄脆,鴿子燉湯,還有一碟嫩炒蘆筍。

    林瑜認出這燒賣是前街楊記做的,只有核桃大小,皮薄如紙,晶瑩剔透,里面以糯米為主餡,包了肥瘦肉丁,佐些碎香菇,味道很是不錯。

    她喜歡這燒賣,到這里后,常常去買著吃。今日不知怎么,夾起一個燒賣,只咬了小口便吃不下了,起身要回臥房。

    “不必回去了。”顧青川亦放下筷子。

    “如若累了,稍后在馬車上歇息,我們即日回南京去。”

    第48章 第 48 章 生氣

    林瑜頓了步, 回頭看他。

    自從今早醒后,她還不曾與他說過話, 此刻才是第一句,卻也只有短短兩字。

    “今日?”

    “稍后。”

    “過了虎口驛,再換水路乘官船回去。”顧青川不緊不慢地回答她,拾起一方潔帕擦拭嘴角,仍是一貫斯文優雅的世家公子做派。

    他早就打算好了,如今不過是簡單告知。可林瑜卻是在臨出門前,才知自己馬上就要被帶去別處,現在的體會很是不好。

    她擰起秀眉,冷聲道:“我不走。”

    顧青川不以為意,“雀兒, 我幾時是在與你商量?”

    兩人相視, 林瑜眸底的怒意, 不愿, 還有厭惡,一一不落, 都展露在顧青川眼下,而他只是平靜注視著她。

    林瑜很快便意識到了這一點。

    即便現在她站在他面前, 仍舊是被俯視的那個。她費盡百般力氣做出的掙扎,在顧青川面前都只如螻蟻一般不自量力。

    胸口激蕩了許久的怒意忽然在此刻平靜下來, 林瑜松開了攥緊的袖口。

    “是我逾越了, 總督大人權勢顯貴, 我只不過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玩物,怎么配有自己的主意。”

    許裘走到門口,聽見里面的話音,立即察覺出不對, 尚未來得及退避,便瞧見雀兒姑娘迎面走了出來,慌忙低下頭。

    面前一陣風過,轉眼看去,人已經遠了。

    許裘停在偏廳外,著實猶豫了片刻,雀兒姑娘脾氣沖,她若不高興,大爺那邊也難有笑臉,自己進去只怕沒有好果子吃。

    可耽擱了事情,他同樣沒有好果子吃,思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進了偏廳,“爺,馬車已經準備停當。”

    顧青川緩緩呼出一口氣,“出去看看她去了何處?”

    他?什么他?

    許裘對上一記冷眼,忽地明白過來,是才出去的雀兒姑娘,連忙出門去瞧。

    西廂房門外,一片裙角將將收進去。

    許裘回來稟道:“雀兒姑娘去了臥房。”

    顧青川嘆了口氣,擺擺手,過得片刻又將人叫住,“那兩匹汗血寶馬,從驛站牽出來了?”

    “方才已叫人去安排了。”許裘想到這事,還頗為肉疼。

    那兩匹都是日行千里的紅鬃良駒,皇帝讓人從宣府鎮挑的戰馬,給了大爺當封賞,有價無市的寶貝,大爺就這么送給一個無甚交情的人拉車去了。

    顧青川頷首,吩咐道:“讓他們動作快些,今日下晌便送去溫府。”

    許裘拱手:“是,大爺,屬下稍后便過去一趟。”

    顧青川指節輕叩桌面,“既如此,你與那溫家老爺回話,鎮江府有一名通判的缺。他若是不嫌地方小,便早日打算起來,自有人寫信薦他過去。”

    他素來不喜諂媚之輩,但也不反感那些知道抓住時機,把握分寸的人。當爹的知道審時度勢,兒子提一提也無妨。

    消息傳到溫知州這邊時,他當即笑開了眼。鎮江府是富庶之地,前通后達,比起他們這地方實在好上太多。哪怕只是一個六品官,前程也頗有盼頭,何況跟的又是這么一位有手段有權勢的大人。

    “哪里有嫌棄一說?這是我兒的福氣,我定督促他勤勉于政,不辜負總督大人的一片好意。”

    溫老爺連忙請他上坐,又叫人看茶,見許裘不肯受,便給他封了二十兩的銀子,連聲笑道:

    “還有總督大人送來的馬車,下官也感激不盡,必定把大人的美意告訴侯爺。”

    許裘記起自家大爺的吩咐,擺了擺手,“知州大人不必客氣。我們大爺也是看溫二公子投緣,聽說他胎里帶出來的病,唯恐小地方不好問醫,想著及早送他回京去。”

    溫老爺連聲應著,“總督大人想得周到,倒是我這個做叔父的疏忽了,回去便替他安排。”

    許裘看他滿面春風,還在為自己兒子高興,或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掩唇咳嗽兩聲。

    “這就好,我們大爺還擔心您太惦念親情,輕看了二公子的病。”

    說完這句,溫老爺面上的喜色收斂不少,即刻道:“事情有輕有重,我這個當叔父的雖有不舍,到底是侄兒的病要緊。我這就遣人回府,明日必定送他回京。”

    許裘這才放了心,與他告辭。

    此廂事定,已過去半個時辰。西河附近的宅邸內,顧青川也空坐了半個時辰。

    手中的書,只看進去寥寥幾頁。對著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想的都是那丫頭方才說話的模樣。

    雀兒從來不自怨自艾,如若說出一番自貶的話,必定是為了嘲諷他,惹他生惱,可這次卻顯然不同。

    她站在那兒,說話時面上無喜無怒,語氣也平淡,不像賭氣,更像是認命了。

    按說她好不容易擺清自己的位置,他該舒心才是,可不知為何,當真對上那一雙冷清的眸子,顧青川心中驀地不是滋味起來。

    進了臥房到現在還不出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顧青川思量少頃,將手中書冊放在案上。

    臥房內。

    林瑜半條腿壓在床邊,正在仔細翻找各個角落。聽到出現在門口的腳步聲,只以為是先時的丫鬟。

    畢竟顧青川一句話就能支使她的來去,哪里會親自跑一趟呢?

    她一邊搬起枕頭,一邊問:“如何?找到了么?”

    顧青川面色瞬時沉了下去。

    她身上少了什么,沒有誰比昨日抱她回來的他更清楚。

    顧青川望著她的背影,聲音聽上去猶如平常,“在找什么?”

    意想不到的聲音落進耳畔,林瑜頓了頓,才想起自己頸間空空。那枚魚佩如若真的在他手里,她也不能問他去要。

    她頓了頓,應道:“我早先的衣裳,里面還有東西。”

    顧青川面色稍霽,“在書案上。”

    林瑜下了床,果然在書案邊瞧見有一方髹漆雕花木匣。

    她早先一身簡單的緞面圓領長袍,里面藏了不少東西,銀票,戶籍,大門鑰匙,還有一柄匕首。

    現在打開木匣,里面只少了那柄匕首。

    林瑜把鑰匙拿了出來,攥在手心,“我還要回去一趟。”

    她直梗梗地站在那里,口氣也僵硬無比,明明是要求他,卻并無半分示弱的意思。

    顧青川莫名松了口氣,連自己也沒能察覺。他捋起她鬢邊一縷碎發,“離得不遠,我與你一道過去。”

    林瑜點點頭,“好。”

    這頭許裘剛從溫府回到宅邸,到了內院,正要去回稟,里面兩人一同走了出來。

    “大爺,你吩咐的已經辦妥當了,另外——”許裘站在邊上,還惦記著離開的事宜。按照前日定下的行程,他們現在該動身了。

    顧青川掃他一眼,“此事先不著急。”

    許裘適時閉上了嘴。

    *

    出了門,林瑜反倒要跟在顧青川身后往回走。

    她雖然在這濟寧州住了三個月,但常去的地方只有幾個,換了陌生的街巷,離得再近也不認識路。

    她落后顧青川半步,穿過兩條窄巷,便看到自己熟悉的那條街,腳步隨之快了起來。

    這時候晌午已過,街上多是些婦女老幼。林瑜與顧青川并肩而行,很快便吸引了外人的目光。

    林瑜對此最為敏感,打量了一眼顧青川,這人身材頎長,面貌也算上乘。他今日穿著一身月白鏤金云紋直裰,蹬青綢皂靴,在人群之中便越加凸顯了。

    這樣的穿著于他只是尋常,算不上招搖,只不過附近都是些開店的小戶人家,算不上殷實富裕。如他們這樣打扮樣貌的一對年輕男女,在這條街巷實在少見,難免惹眼了些。

    林瑜不喜歡被人這樣圍觀,走得越來越慢,企圖與顧青川隔開距離。

    才落后兩步,他便停了下來,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林瑜暗暗咬牙,快步跟了上去,低聲催他快走。

    顧青川還不及開口,便被她捏住了手肘往前推。

    走過那條街,周圍的人少了許多,林瑜才松了口氣,即刻松開顧青川,緩緩走在路邊。

    顧青川被她催了一路,這會兒又被冷在一邊,面色已是不虞。

    他好歹是朝中三品大員,即便不論權勢,此前打馬京城,也有數不盡的花枝落在身上,樣貌不至于粗鄙不能見人。

    從來都是旁人想著法子攀附于他,可這小女子倒好,在一群市井小民面前推著他走了一路,好似他是什么見不得人,拿不出手的身份一般。

    思及此,他面色愈沉。林瑜不經意與他對上視線,很快就偏頭看向另邊,裝作不知。

    他心頭不快,她心中的怨氣才算消解一點。

    第49章 第 49 章 是瑜?(結尾微修)

    到了住處, 林瑜打開門鎖,顧不得管他, 提著裙擺,先去了后邊的園子。

    顧青川掩上大門,這才邁進庭中。

    他昨日到濟寧州,還不曾來過她住的地方。

    庭中無甚景致,只一方石桌。上面擺了大大小小的磁壇,花盆,還有酒壇,因著里面稀稀落落的花草,倒不顯得雜亂。

    顧青川略掃了眼,繼續去了里間。

    兩進三間的宅邸, 門前石階, 房下屋檐, 都能瞧出有了年頭。這地方不算軒敞, 卻被她打理得很干凈。

    行至后園,這里的花比庭中要多上許多。

    時已初夏, 園中姹紫嫣紅,團花錦簇。她一身淺碧色的衣裙, 烏發銀簪,站在其中倒也翩然——

    如若手中沒拿那把花鋤的話。

    林瑜將兩邊袖口挽到了肘后, 露出雪白的胳膊, 將裙擺收到身前, 一番準備之后,便蹲身刨起了土。

    顧青川在樹下站定,靜靜望著她。

    這處后園顯見是被原主人荒廢過的,現下這一小片雖能入眼, 比起南京園中的花圃,卻還是差得太遠。

    這便是她費盡心思逃出南京,要過的日子么?

    那襲淺碧色的衣裙還蹲在花間,頂著盛日,用花鋤刨出底下的花莖。她做事一向專注,只盯著眼下,絲毫沒聽見前院的叩門聲。

    顧青川瞥她一眼,回身去了前院。

    他過去的時候,大門已被推開,門邊站著一個圍著深色布裙的婆子,鬢已花白,站得卻是穩當,手里還端了一碗豆腐。

    與人隔著五步,顧青川停了下來,“何事?”

    阿婆向庭院里邊探了兩眼,見出來的只有眼前這個生人,穿著樣貌皆不似住在這附近的市井小民,不免疑惑。

    “我來找王公子,這位公子是——”

    從前街回來時經過了一家賣豆腐的鋪子,這老婦人身上有著相似的豆子味,想來是和雀兒相熟的街坊。

    顧青川道:“我與她是舊相識,若有事,直接告訴我亦無妨。”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與王公子口音相像。”阿婆笑了起來,把豆腐端給顧青川。

    “王公子自從三月前典屋住下,便一人住在這兒,難得他要招待朋友,這碗豆腐給你們拿去,雖不是什么大魚大肉,好歹算添了個菜。”

    “不必了,現下還——”顧青川還未回完,便被一聲哎呦打斷。

    “公子快莫見外。”阿婆道:

    “上回要不是他給我屋頂補好了瓦,我老婆子少不得要染一場風寒。今日壓出的豆腐比平時的要甜,我知道王公子喜歡這甜的,特意給他留出兩塊,快莫推辭了。”

    顧青川聽她說完話,手中跟著多出了一碗豆腐。

    他著實不習慣應付此類場面,聽到身后有人走出,半側過身,看向來人。

    林瑜要去的是前院的酒作坊,她已經將好幾株花連著根莖挖了出來,花盆已經沒有了,得另外找個容器。這里原先賣酒,酒作坊里還存了不少壇子,將就也能用。

    一出來,便瞧見了站在門口的兩人。頓了頓,她開口道:“阿婆?怎么這時候來了?”

    婆子眼睛用力睜了睜,“你,你是……王”

    花莖還晾在地上,林瑜急著找壇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是我。阿婆若是得空,先進來坐一坐,我馬上就過來。”

    衣裝與模樣都換了一番,仍是有王公子的影子,住了三月的街坊竟是個女子,婆子驚詫之后連連點頭,應道:

    “公子……姑娘只管先忙,我沒什么事,就在你這里站會兒。”

    淺碧的裙擺一晃,又匆匆消失在庭前。

    林瑜忙活了好一陣,才將后園中那些需要照料的花挖了出來,換進壇中。

    忙活許久,已經香汗淋漓,她拍凈手上的土,也顧不得擦,抱起其中兩盆拾步回了前院。

    阿婆已被引進堂屋坐下,桌上還有一盞新倒的茶,林瑜怔了怔,轉頭望去,房中不見顧青川的身影,只有一個眼熟的護衛站在角落。

    阿婆一見她便站了起來,又是好奇又是擔心,“王公子……你怎么變成了姑娘?先時那位公子……他……”

    林瑜道:“我原是與家中吵架,賭氣才跑了出來,又想女子身份不好過活,改換了男裝。也是貪玩,圖一時新鮮。”

    既是一時賭氣,怎么到了外地,不是賃屋,而要典屋來住?

    阿婆半信半疑,卻沒深問,只嘆道:“竟是如此,如今姑娘的兄長找了過來,只怕要回去了。”

    林瑜點點頭,將兩盆花放到桌上。

    “阿婆,我在后園種了許多花,都帶不走。這兩盆桔梗送給您,再過兩個月就能開花。等入秋后挖出根莖,配上紫蘇煮出來的湯可以開宣肺氣,治咳祛痰,您喝了正好。”

    阿婆連忙道謝,“姑娘竟還想著這些,我每到秋冬便咳嗽不止,這回又聽了個偏方。”

    林瑜又道:“這花也好照理,只別澆多了水……”

    阿婆已在此俄延了一陣,聽她說了內情,便有些想回去,哈哈大笑:“姑娘放心,我老婆子種了許多年的菜,養盆花也不在話下。”

    林瑜想到她家中還有孫兒要照料,適時止了后話。

    “那阿婆先回去罷,虎子找不到您該急了。”

    又轉向那護衛,“你把這兩盆桔梗送去阿婆家里可好?”

    “是,姑娘。”

    阿婆走后,林瑜尋了張圈椅坐下,偏頭便看見了落進窗間的日光,秀眉微蹙了一瞬。

    顧青川晌午說過要走,現在該到時候了。

    可是后園的花草她還未能全部料理。那里原先滿是雜草,現在開著的花,都是她親手播下去的花種。

    照養了三個月才開出一小片,就這么扔下不管,到底舍不得。

    林瑜想了許多,人卻只是靠在圈椅里。

    她早上才被折騰一番,不曾好好歇息,方才又在后園刨土,忽地坐下來,著實是累得厲害。

    *

    顧青川并未走遠,就在堂屋鄰著的房間。

    堂屋的說話聲停下,他稍稍抬起了頭。

    這邊是間雜物房,放了鋤頭,竹簍,笤帚,還有一應干活用的物什,無甚出奇的地方,偏她在這里掛了一副畫。

    畫上是庭前院落,未有落款。原該是一副水墨,偏在門前石階上涂了一抹淡青。

    右下角留有一句題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字跡與那縷斷發壓著的字條如出一轍。

    顧青川又揉了揉額角,看向門外。

    先前那老婦人走了有一會兒,卻還不見她從堂屋出來。

    林瑜已經靠在圈椅上睡著了。

    她眼下兩彎淺淺的黛青,因著在日頭底下忙碌了些時候,雪膚生粉,額角冒了細汗,掛在細小的絨毛上。

    顧青川靜靜凝視半晌,指腹擦去滑進她眉睫的兩滴汗珠。

    林瑜不喜歡被別人觸碰,睡著了也要躲一躲,一偏頭,人就這么醒了。

    她抿緊唇角,人往后靠,背脊緊貼著圈椅,下意識便做出了防備的姿態。

    顧青川直起了身,聲音淡淡:“許裘今日另有要事,我們明日再動身,你如若還有事要辦,趁早吩咐下去。”

    離不離開都是他一句話,林瑜無需表達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偏首避開他的視線。

    顧青川站了稍頃,見她沒有開口的打算,心頭驀地一堵,偏不好在她面前發作,只得拂袖出了堂屋。

    待他的身影遠了,林瑜揉揉手肘,又去了后園。

    花鋤還扔在一旁,她撿在手上,把另外幾株需要照料的花也給挖出,爾后換進壇中,埋土,填平……

    林瑜拿起鋤頭,便忘了時間。

    直到耳中傳來揮著棒槌的搗衣聲,才從花間抬頭。

    一抹斜陽已經映上西墻。

    顧青川在鄰著后園的房內,人端坐在書案邊,也叫搗衣聲分了神。

    抬眼看向窗外,小半日過去,花叢間已經不見人影。當下招了護衛進來問話, “她做什么去了?”

    “姑娘說那些花她養不了,要送出去,尋了幾個街坊在問。”

    顧青川沉默無話。

    *

    入夜后,林瑜在凈室洗了許久,直到深夜,才慢吞吞回到臥房。

    她進臥房時,顧青川還未歇下,正坐在她的書案邊,研墨臨帖。

    林瑜一聲也不出,拿著蛻巾,自己坐在榻上絞頭發。

    兩人各做各的,房內安靜得出奇。

    過得片刻,顧青川擱下筆,熄了書案上的燭,去了床上。

    房內登時暗了一角,林瑜把頭發擦干后,也走到床邊。

    顧青川睡在外側,他睡相斯文,雙手合在腹前,只是平直躺著。

    林瑜爬到里側,也這樣平直躺著。

    因著床小的緣故,兩人手肘抵著手肘。

    白日里睜著眼睛都想睡,到了夜里,總算能好好閉著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

    她想起自己種在后園的花,好不容易等到四月,該是賞花的時候,如今卻稀疏零落。

    還有那個西街后的那家書肆,明明什么都準備好了,文書也有了,卻沒法等到它開張。

    經營了三個月,身旁這個人一出現,就變成了夢幻泡影。

    林瑜一想起,心中便難受得厲害,沒忍住嘆了口氣。

    嘆息聲驚動了身旁之人,顧青川睜開眼,側首看她。

    他轉過來的時候,林瑜余光瞧見,亦微微偏頭。

    兩人目光落在彼此的眼睛上,靜默無聲,又是僵持許久。

    這回卻是顧青川先開口,漆黑深邃的瞳仁盯著她,“你是誰?”

    林瑜怔了怔,諷刺笑笑,“奴婢的身契都在大人手上,大人竟不知奴婢是誰?”

    “雀兒?”

    他很快否定了這個名字。會讀書,會丹青,還會養花,怎么都不是一個窮秀才養出的女兒。

    “你那份戶籍上寫的是王俞。”顧青川指腹卷起她散落在枕邊的長發,繞了一圈,輕輕扯向自己,漫不經心問:

    “是瑜?”

    床帳外留了一盞燭,橙黃的光點落進墨瞳,倏爾被濃長的黑睫掩住。

    林瑜閉上眼睛,淡淡道:“不是。”

    床帳內又回歸靜默,顧青川松開她的頭發,眸光落在她側顏。

    罷了,是誰都不要緊,總歸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50章 第 50 章(已加) 甜言蜜語

    翌日, 林瑜半夢半醒,聽見有人叫她。

    睜開眼, 便瞧見顧青川衣衫整齊的坐在床邊,他掌心正貼著她的面頰,輕拍了拍。

    “時候不早了,早些起來洗漱。”

    林瑜才想起今日就要離開兗州,撐起身子,又悶悶在床上坐了會兒。

    她去凈室的時候,銅盆里已經放好了熱水,肥皂,巾帕都整整齊齊歸置在旁邊。

    顧青川一出現,再容易的事情都無需她親自動手了。明明更輕松了, 林瑜心里卻很不痛快, 悶堵成一團, 卻又無處宣泄。

    回到臥房, 那人正靠在榻上看書。

    不是都要走了么?

    林瑜心下奇怪,多瞥了眼, 才發現他拿的是她做的賬冊,一筆正經帳還沒有, 先記了些零碎支出。

    “寫得倒是精細。”顧青川又翻了一頁,仿佛知道她在看他, 淡淡問道:

    “你那間書肆還在官府排甲了?”

    自己芝麻大小的生意哪里能入他的眼?

    林瑜仔細想了想, 他問這樣一句, 必是為溫時幫了自己一事。

    她無意牽連別人,主動說了前因后果,“是,我知道溫公子在官府有門路, 便尋了他幫忙,事后以一百兩銀票酬謝。”

    侯府的公子會缺這一百兩?

    顧青川不由冷笑,單看昨日便知那廝對她存了別的心思,更不必說那枚玉佩,她不來問,十之八九也是那廝給的。

    他掀起眼簾,卻見她坦坦蕩蕩站在那兒,面上找不出一絲情意。

    心中的不悅又壓了下去,他合上賬冊,隨手放在榻邊。

    “最好如此。”

    四月正是熱到要換夏衫的時候,許裘從外回來,原本出了些汗,到這間房外時,卻莫名打了個寒噤。

    他斟酌過后,停在門口,“大爺,馬車已經停在外邊,可以動身了。”

    *

    馬車行過一日,到了虎口驛,在碼頭換上官船,水上轉得三四日,已進了揚州。

    幾日過去,林瑜都只呆在艙中,也不怎么開口,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憊懶,像要蔫了似的。

    顧青川探了探她的額頭,不見發熱,“只怕是別的病癥,得讓大夫過來把脈。”

    林瑜是被他強行翻的面,等他的手拿開了,自己裹著薄毯重新翻進里側。

    “我沒有不舒服,何必要人多跑一趟。”

    她背對著他,墨發鋪落在枕上,薄毯下隱約可見起伏腰線。

    “疾病若在腠理,自然不容易察覺。常常等知道了,病也拖遲了。”顧青川拾起她一縷發絲,幾月前剪下那么多,現今又長了回來。

    “只叫人來把脈,沒病自然是好事,你也不掉肉。”

    林瑜心中冷哼,想說那些大夫靠的是望聞問切,哪怕知道她沒病,保守起見,少不得要留兩張補氣血的方子。

    林瑜實在不想喝藥了,船上這幾日,這人要得勤,沒有一夜肯落下。每回事畢,她雷打不動要灌上一碗避子湯,現在聞到藥味就有些作嘔。

    她懨懨嘆了口氣,“不然就等病重再說,我不想再多喝藥了。”

    顧青川失笑,“你少說幾句氣話。”

    大夫還是來了。

    床上的帳幔落了下來,只從簾下伸出一只皓白的腕子。

    老大夫不敢多看,僅把搭上手指探脈,過得會兒捋了把胡須,眉心微鎖,“請姑娘換另外一只手。”

    兩只手都把完,老大夫走出里間,向顧青川作揖道:“回大人,姑娘的脈象不浮不沉,和緩有力,只是尺脈些細,略有不足……”

    顧青川耐著性子聽他背完醫書,“大夫有話直說,她現下如何?”

    老大夫捋著胡子頓了頓,“我看脈象,比常人還要康健。”

    林瑜在床上聽見這話,絲毫不覺意外。

    她在兗州的這三個月,常常是早睡早起,心情舒暢,日常還進行簡單的體力勞動。

    三餐飯食雖然是在街上買現成的,卻也注意了葷素搭配,肯定要比常人康健。

    顧青川則不然,“她白日懨懨無神,進不了多少飯食,當真比常人康健?”

    老大夫又支支吾吾了會兒,“剛才倒是也把出了些不好,聽大人這一說,卻是落到了實處。姑娘的尺脈要弱,寸強……想是腎氣有所虧損……”

    顧青川聞言面色不改,只問道:“可有進補的方子?”

    “有的有的。”老大夫連連點頭,“我這里有歸腎丸,分日服上兩丸,姑娘底子好,幾日也就養回來了。”

    顧青川沒讓他拿藥丸,“有別的方子么?不用藥,換成食補。”

    老大夫繼續點頭,“也有的,我出去就給大人寫下來。不過不用藥,姑娘需得節制些……”

    顧青川給了大夫封銀,又讓許裘帶他下去寫食補的方子。

    他再回到里間,挑開天青色的簾帳,便有一雙美眸含怒望著自己。她唇角往下抿著,雖一句話都沒說,眼神卻質問了千百遍。

    顧青川難得心虛了回,側過身子,去鉤起兩邊的簾帳。

    “都聽到了?你身上沒什么要緊。”

    林瑜悶悶看著他,冷哼了聲。

    她當然沒什么要緊,要緊的是他。

    傍晚時候,林瑜出來用飯,八仙桌上擺了山藥粥,魚肉,韭菜炒蛋,還有一碟炒豬腰,擺得離她最近。

    她把那碟豬腰推開,只端起了粥,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

    顧青川看她一眼,想說些什么,張了口,又只是喝了一勺粥下去。

    她既然無病,那便是有意不想與自己說話,他難道還要上趕著去哄她不成?

    外間安靜無聲,一如上了馬車的這些日。

    就連許裘也開始發現不對,大爺和雀兒姑娘雖從來沒有什么琴瑟和鳴的時候,但也不曾這樣安靜過,怎么連架都不吵了?

    翌日傍晚,官船經過了一處碼頭。

    林瑜自是不關心這些,到了哪里都無所謂,反正她很快就要進籠子去。

    不過一人躺在床上,耳中聽得遠處咿咿呀呀,絲弦聲若有若無,很擔心是這些天把自己悶出了毛病。

    披衣下床,到了窗邊,瞧見遠處河道上飄著幾只畫舫,熱鬧聲也是從那里來。

    守在房內的小丫鬟見她醒了,將燈燭又點上一盞,“不知哪處的人家,竟將畫舫擺到了河道上,姑娘可是被吵醒了?”

    林瑜搖搖頭,問道:“這是到了何處?”

    小丫鬟:“前面就是揚州。”

    離南京不遠了。

    林瑜扶著窗沿往外看。

    他們是從上游過來的,往左看去,這時候河道上只有零星幾點漁火。可轉向右邊,幾只裝飾著各色綢緞的畫舫都在河道上,通明的燈火落進水中漣漪,影子一重疊起一重。

    仔細起來反而看不真切。

    官船緩緩往前,耳中的絲弦聲逐漸清晰,林瑜聽了一陣,忽而又停了下來。

    林瑜疑心自己當真得了幻聽,看向前面那幾只畫舫,水面的燈影似乎一齊晃了一晃,轉瞬便有一聲貫徹河面的怒吼。

    “你這挨千刀的殺才,這兩個月跟老娘說讀書會友,原來是跑到了這里犯邪!又來見這小娼婦!”

    林瑜原本只是隨意看看,聽到這話,不禁站直了身子,目光定定看向河道上正在搖晃的那艘畫舫。

    一個赤條條的男子從船艙跑出,“夫人,夫人!我錯了!”

    里面又出來一個婦人,石榴紅綢裙,臂圍金釧,發堆高髻,搖晃的燭火映出她一臉怒容。

    她揮揮手,那男人被幾個小廝拉起來拖到了一邊,婦人轉過身子,又沖船艙內大吼了一聲。

    “把那娼婦拖出來,你們兩個野鴛鴦就跪在這里,老娘倒要看看你們兩個是怎么請教的詩詞,兩個乳都請到了書案上。”

    她聲音一震,河道兩岸都能聽清,林瑜也聽得一清二楚。

    小丫鬟嚇了一跳,“姑娘,這些人嘴里沒個干凈,咱們還是把窗關上罷,別臟了您的耳朵。”

    林瑜拍拍她的手,頭也未轉,“你去邊上坐著罷,別來吵我,我睡悶了,就到這里透一會兒氣。”

    小丫鬟不肯走,林瑜又催了兩句,她才去到一邊。

    那艘畫舫里,又有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被拉了出來。婦人指使著把這對男女拉到一起。上前一人踢了一腳,指著鼻子罵將起來。

    她罵得實在流暢,許多句話說完,竟找不出一個重復的詞。

    林瑜站在窗邊聽了半晌,等官船從旁經過了,才撐起一只手,捂住耳朵。

    目光落在底下一片漆黑的水面,她幽幽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難道是什么應景箴言?”

    “你在渾說什么?”

    顧青川在隔間看公文,才知道對面畫舫上鬧了什么丑事,進門便聽得這句,瞬時黑了臉色。

    林瑜瞥了一眼,見他快要生氣,先熄了火。“大人誤會了,我不是說您。”

    她便是說了也無妨,顧青川哪里會把那等貨色看在眼中,更不會因此想到自己。

    誤會的人是她,他卻沒有解釋,一解釋,倒顯得她更可憐。

    顧青川沒奈何嘆了口氣,“我知道了。”

    *

    夜再深一些,顧青川洗漱回來,林瑜已經到了床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他在她身側躺下,良久,又睜開眼,看向里側。

    自在濟寧見到了她,兩人其實還沒好好說過話。

    顧青川不知道她是如何作想。她現在跟著自己上了船,雖不見刺人了,心里情不情愿還是兩說。

    床帳外亮著一只燭,微弱的光芒落進來,顧青川看她眼睫動了一下。

    “你還沒睡?”

    林瑜是不打算應的,但猝然聽他開口,許多破綻都露了出來,只好睜開眼。

    “嗯。”

    顧青川去撫她的頭發,“還在想那艘畫舫?”

    她不常有脆弱的時候,可剛剛站在窗邊,那副模樣實在可憐極了。

    林瑜確是在想那艘畫舫,她才發現自己對他一無所知,不知道他幾時娶妻,也不知道他要如何對待自己,委實太過被動。

    她點點頭,道:“大人年紀也不小了,總要娶妻,那時候我該當如何?”

    他要娶的必定是高門大戶,難不成還這么不清不楚留著自己?

    “我暫且不打算娶妻。”他把人攬進懷里,安撫道:

    “即便娶了妻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不必等正妻進門,等回了南京,過些日便抬你為妾,無人會拿身份與你為難。”

    話聲如一道驚雷劈在身側,林瑜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掀被坐起,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要不是著急咬到了舌頭,她必定要學一遍自己才聽來的臟話。

    顧青川沒料到她悶了幾日,還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也坐了起來。

    “怎么了?”

    林瑜搖搖頭,很快冷靜下來。

    他既已做出了安排,這會兒說“不”和他杠上,必定沒好果子吃。可這會兒說高興,轉折太過生硬,他也不會相信。

    笑起來太假,躲閃又顯心虛。

    兩難之間,頂著面前凌厲的眼神,林瑜栽進他胸前,半信半疑,“大人說的是真的?”

    懷中貼上一團溫熱,這還是她第一回靠近自己。顧青川頓了片刻,手還是撫上她的后背,“這有什么好騙?”

    他聲音沉下去,“難道你不愿意?”

    林瑜心涼了一截。

    她憑什么愿意?為人妾室,頂著個抬不起頭的身份,要吃要穿都得看別人臉色,由人拿捏。

    這樣難堪的身份,在他嘴里倒成了大方給出的好處一般。

    她咬咬后槽牙,聲音如尋常,“那位夫人說,便是進門做了妾,也得聽她唆使,是個一輩子抬不起頭的下賤奴才。”

    顧青川垂眸,看著自己的衣擺在她手里攥成一團,涼聲道:“我與你說的不曾聽進一句,那婦人污言穢語,你倒是字斟句酌記得清楚。”

    林瑜訕訕笑:“我總不能光聽好話,甜言蜜語有時也是砒霜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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