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她實在不明白他
顧青川擰起劍眉, “給爺做妾,原來是砒霜毒藥?”
“自然不是!绷骤っχ碇倚, 不假思索說出假話。
她說完這四個字,房內又安靜下來。
男人粗糲的指腹落在后脊,只隔著薄薄一層寢衣,上下撫摸,像是某種催促。
林瑜貼在他胸前,硬著頭皮說道:“大人一表人才,龍章鳳姿,給你當妾實在是……嗯……這個……我……”
她這張嘴常常用來刺人,顧青川沒想到,阿諛奉承起來竟然讓人更加難受。
他沒再讓她說下去, “既然如此, 等回了南京, 便擇個良日納你為妾!
林瑜身子一僵, 抿緊了唇沒有說話,偏偏顧青川不依不饒, 繼續問她:
“你覺得如何?”
屋內忽然靜了下來,只有燭盞落下黯淡的微光, 籠在二人之間。
林瑜想說好,可是才開口, 喉嚨就仿佛被一段絲線纏住, 怎么都說不下去。
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厭煩。
為什么要問出來呢?讓她連搪塞都變得艱難, 悶聲良久,下頜被男人屈指抬起。
顧青川眸光沉定如水,落在她的臉上,“你不愿意。”
心里話被說了出來, 林瑜心中反倒覺得安定。
她不是不會撒謊,只是這樣的話一到喉頭,便有許多回憶涌上腦海,淹得人喘不過氣。
“嗯!
林瑜垂眸,濃黑的眼睫在眼瞼投下一片陰影,瓷白肌膚被襯得些微蒼白。
修長清瘦的手指穿進柔順發絲,輕揉了一把。顧青川問:“為什么?是我哪里待你不好?”
他待自己好么?
住在西院時,綾羅綢緞,珍饈美饌,從來沒虧待過她。還偶爾照顧她的精神需求,帶她出去放風,從沒在自己面前歇斯底里過。
不能說不好,可是——
林瑜避開他的手,皺著眉頭,“你的好,不過是拿我當作玩物!
從包養關系來說,顧青川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金主。
但林瑜卻沒辦法應承他,去做一個合格的玩物。她讀過的書,吃過的苦,都不允許她自輕自賤,連一時的虛與委蛇都難以做到。
顧青川以為她是將自己前幾日說的氣話當了真,還在為之計較,心下稍微松了些。
“那不過是句氣話,我既肯納你為妾,你又如何會是玩物?”
妾如何不是玩物?
林瑜疑惑一瞬,很快又明白了。在他看來,妾位給了自己一個奴婢,已是對她了不得的肯定,比玩物要高上一層。
話不投機,兩人三觀迥異,如同涇渭二水,永遠交匯不了。林瑜深覺這樣的交談完全沒有必要,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她挪向床榻角落,“我明白了,大人趕路辛苦,還是歇息罷!
直至此刻,顧青川終于明白她這些日的沉默是什么。
并非依順,而是冷然以待。
這么久過去,她的背脊還是一樣挺直,即便示弱也不肯彎下。
“你莫不是以為自己有幾分姿色,會認幾個字,便自視甚高,覺得給爺當妾委屈了?”
自與他重遇的第一日起,林瑜胸口便堵著一股惡氣,忍了好幾日,總算被打回原形。
她深呼了一口氣,“是,我就是自恃甚高,不能做妾!
“不管是布衣平民,還是高門大戶,要我做妾都不行。我能屈人一時,卻不能屈人一世。比起給大人做妾,我寧肯日日推著攤子在街上販賣過活。”
顧青川靜默片刻,“原來這是你的真心話。”
林瑜被他看著,潭水一樣深邃的眼睛,許多時候都看不清楚。
她實在不明白他。
明明自己差一點就可以裝下去了,他非要逼著她把實話剝出來給他聽。
她冷冷道:“我也想好好哄大人,可大人自己也不愿信,不是么?”
顧青川近日已經收了不少脾氣,放在往日,哪里會容人像她這樣挑釁自己?
他臉色微沉,“須知做個妾已是抬高了你,你原是個二等的奴婢,給爺當個通房丫鬟也不配。”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林瑜本就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被他一番羞辱,心頭怒意更甚。
她冷冷一笑:“是,我配不上你門庭顯貴,可你也配不上我!
“總督大人縱有家財萬貫,在我面前也只如破銅爛鐵,和你的人一樣不值一文。”
“不值一文”四字恍若墜石砸下,顧青川耳邊嗡嗡作響,咬牙連說了三個好字。
他怒極反笑,捏起她的下頜,“爺養的原來是一只白眼狼,好言好語到底沒有好手段來得管用!
捏著下頜的力道不輕,林瑜忍著疼,“我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總督大人要對付自然有千萬般的好手段。今日是我得罪了你,要打要殺悉聽尊便,但是要我心甘情愿給你做妾,絕無可能!
她才出去幾個月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顧青川陰森森道:“放心,即使你求著要給爺當妾,也得先問問自己夠不夠格。”
林瑜在床上叩頭,“多謝大爺開恩!
顧青川胸口更堵,怒聲斥道:“給爺滾出去!”
林瑜巴不得離他遠些,外裳也不拿,一身中衣便下了床,趿拉著綢履往外走。
很快便有一聲重響落在腳邊,腳下被絆住,林瑜低頭,瞧見是自己衫裙被扔了過來。
她頓了頓,彎下身去拾,忽而聽到身后下床的動靜,連忙扔開衣裳,自己閃到了一邊。
過得會兒轉過頭,才見顧青川闊步朝外去了。
守在門口的丫鬟還打著瞌睡,被里面的動靜嚇了一跳,急忙睜眼,面前一陣風掃了過去。
丫鬟隱約瞧見一雙赤腳,待要細看,顧青川已經進了隔間。
隔間重重的踹門聲過后,船上又安靜下來。
林瑜抱著外裳站了會兒,悶悶走到窗邊,鞋履噠噠做響。她低頭看,才發見自己趿拉的綢履大出了一截,兩只都是顧青川的鞋履。
站了半晌,心中忽然有些失悔。
不該惹怒他的,她想。
答應一聲而已,怎么就說不出來呢?
眼眶忽然泛起酸澀,她仰起頭,看見遠處幾顆微亮的星芒。
怎么就能說出來呢?
接下來幾日,林瑜再沒見過顧青川,偶爾聽到他在隔間說話,聲音如同尋常。
船到南京碼頭那日,林瑜才又見到了他。
她要出去的時候,顧青川停在客間門口,一身青白直裰,束白玉冠,豐儀神秀,清姿朗朗,聲音也是清潤的。
“今日可有話說?”
林瑜清楚他想聽什么,無非是低頭認錯,說自己愿意。
這是他給的第二次機會,她該識相一些,可她梗著脖頸站了半天,想要逼著自己開口,“我——”
這個“我”字說了許久,顧青川耐心在她面前等,等到最后,林瑜說的是“沒有”。
良久,他冷聲吐出兩字,“很好。”
一頂錦繡綴玉的小轎在碼頭等著林瑜,將她抬回西院。
彼時已經入夜。
正房內打水端盆的又是幾個面生的丫鬟,一個個都斂眉低頭,不欲多說的模樣。
林瑜心煩意亂,亦沒有問,到第二日,醒來還是她們幾個,四下不見金環銀環的影子,開始擔心起來。
“金環呢?”
身旁細長眼睛的丫鬟福了福身,“回姑娘,婢子就是金環。”
林瑜看著面前這張全然陌生的面龐,眉頭皺了皺,“不是說你,是此前在這里的丫鬟,她們去了何處?”
底下的丫鬟們互相看看,都不清楚,那個自稱金環的丫鬟道:“姑娘,我們幾日前才進府,此處除了幾個婆子,并沒有旁的丫鬟!
林瑜心頭一沉,金環銀環她們幾個都是自己撂倒的,顧青川治下從嚴,少不了要罰她們一頓。
“去把楊瀚墨找來,我有話問他!
才說完她又想起自己現在的境況,那廝或許輕易糊弄過去,自己撈起了裙擺往外走!八懔,我自己去問!
幾個丫鬟神色一慌,彼此對望一眼,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尤以自稱金環的丫鬟最為著急。
“姑娘,姑娘等等。”
林瑜人高腿長,早就把她們甩在了后邊。金環追得急,繡鞋絆住裙角,滑著身子往前栽了下去。
眼看臉要先著地,她一顆心將要飛出嗓子眼,卻在懸離地面一寸的時候又被塞了回來。
林瑜抓住她的胳膊,將人拉起。
她這一停,后面幾個丫鬟也追上前來,“姑娘,姑娘消消氣。”
轉眼面前堵上了一道人墻,林瑜面色漸漸變冷。
“我現在連西院都不能出?”
幾個丫鬟紛紛低頭,不敢言語,金環咽了咽喉嚨,小心翼翼道:
“姑娘誤會了,這幾日園中修葺,進了許多外男,恐夫人被他們沖撞,還是不要出去的好。”
林瑜問:“這是實話,還是你剛剛想的?”借口未免太過生硬。
金環低下了頭。
林瑜一團悶氣堵在胸口,不欲與這幾人為難,回了自己房間。
一連幾日,顧青川都未再踏足西院,只有兩天后楊瀚墨來過一趟,裝模作樣提起銀環被賣一事。
他依舊叫她夫人,“夫人,原來的丫鬟都叫發賣了,若是這幾個丫鬟不合您的心意,小人讓牙人再送些丫鬟來給您挑!
他一開口,身旁的幾個丫鬟都屏了聲息,露出惴惴不安的眼神。
“我不是這個意思!绷骤枺骸八齻兌急话l賣到哪里去了?”
楊瀚墨一板一眼地回道:“賣給了南京城里正經的牙人!
他對顧青川一貫是忠心耿耿,林瑜知道從他嘴里再問不出真話,歇了問下去的打算。
楊瀚墨走后,她看向屋內幾個丫鬟。
“你們原本的名字呢?”
金環怯生生道:“姑娘,婢子們換了名字,以前的名字不可再提。”
林瑜心中了然。
逃跑是有代價的,顧青川不會打她罵她,卻要用這種方式讓她記住。
第52章 第 52 章 淚
林瑜離開了幾個月, 西院換掉的不止是人,追風也被送走。后邊的圍墻堵了起來, 長在墻下的雜草被拔得一干二凈,每日都有人借口清掃,在那兒盯著她。
自從回來那日起,顧青川便不曾踏足西院,林瑜亦老老實實待在這地方,沒再想著出去。
西院的景致好,地方寬敞,雖說冷清了些,但想要什么,說一聲就有人送來, 林瑜過得還算習慣。
這樣的消息送到正院時, 楊瀚墨卻提不起笑。
他跟了大爺這么多年, 大爺這幾日雖不曾問過雀兒姑娘, 可從府外回來時,好幾回都走錯了路, 險些朝西院去了。
夜近巳時,書房內還亮著燭火, 今日文御史來了信,大爺約莫還要過上一個時辰再去歇息。
楊瀚墨泡了一壺茶送進書房, 到了里邊, 先朝書案瞥了眼, 自家大爺正在案前寫字。
他在桌邊放下茶壺,沒有即刻出去。過得會兒,果然瞧見那頭擱下筆管。
顧青川淡聲問道:“她如何了?”
楊瀚墨低頭,“前幾日去看過夫人一回, 她問了小人西院原先的丫鬟去了何處,其他的再也沒說。丫鬟們說,夫人近日在養花!
顧青川聽完,指腹不知幾時按在了額角。
她過得果然自在。
這廝生了一副軟硬不吃的臭脾氣,使軟的她冷著你,使硬的她要比你更硬。生的模樣倒是溫順乖巧,實則一身的硬刺,怎么拿都棘手。
楊瀚墨想了會兒,“大人,是否要讓夫人——”
“不必管她!鳖櫱啻ɡ渎暣驍,又揉了揉脹痛的額角。
“一切照常便是。”
*
林瑜被關在這方寸之地,哪里會真正自在?不過是苦中作樂。
她總不能天天愁眉苦臉往床上一躺,那樣太頹廢,不如養些花草,好好打發日子。
悠悠哉哉到了五月,榴花初綻,晴風飐柳,草木郁郁蔥蔥長了起來。
林瑜每日依舊清閑得無所事事,除了蒔花弄草,便是翻翻閑書,反倒是房里伺候的幾個丫鬟著急起來。
見桌上放著繡繃,金環便問:“端午要到了,姑娘可是要繡個香囊放艾草?”
林瑜正在拆蓮蓬,這是昨日廚下送來的,蓮子肉滿,鮮嫩清甜,她很喜歡。
金環沒聽見回音,繼續道::“上個月婢子瞧見大人的時候,他腰間空空,姑娘不妨多做一個香囊!
上個月。
林瑜數了數,自己回來有一個月了。也有一個月沒見到顧青川了。
她咬開一顆蓮子,不妨吃到了帶苦芯的,生澀的苦味瞬時在舌尖鋪開。
林瑜抿著唇,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她從不覺得自己是擰脾氣,一根筋。哪怕在職場上也屬于吃得開的那類,在討厭的甲方面前沒少和同事一起當孫子。
面子于她而言其實沒那么重要,偏偏這一次,她怎么都做不到去顧青川跟前低頭應承。
夜里在床上翻來覆去,也有動搖的時候。
顧青川哪里是好惹的脾氣,自己的的確確得罪了他,若等到他先沒了耐性,自己保不準要吃些苦頭。
但一想到他要她做妾,心頭就會有恐懼蔓延出來。
就這么拖著磨著,竟然過去了一個月。
傍晚時候,金環看了眼外邊,“大人這些日回來得早,這會兒估計已經回府了!
她一貫悶頭悶腦,今日卻是接連勸了好幾句,林瑜稀奇看她一眼。
“莫不是太陽打東邊掉下去了?你也成了話簍子?”
“沒……沒有。”金環面頰一紅,訥訥低頭,心中卻在暗暗叫苦:
好姑娘,您不知道楊管事暗地里隔兩日就要把我叫去問一次話,昨兒個還訓斥了番,要是您不肯去,我待會兒少不得還要勸上一句的。
她一句話都沒說全,耳根已經漲紅。
林瑜看在眼中,默默嘆氣。哪里找來這么呆的丫頭,什么都寫在臉上,自己想要裝傻都不行。
林瑜想了想,“你去廚房問一問,現在可有銀耳,拿些到茶室去,我要煮一碗甜湯!
金環猜到她要出去了,即刻轉憂為喜,笑道:“廚下肯定有銀耳,婢子這就去取回來。”
林瑜起了身,取出了昨日壓在冰鑒中的櫻桃,嘗了一個,味道還很甜,用來煮湯正好。
她在現代過著獨居生活,常常自己料理三餐,但好廚藝是絕對沒有掌握的,能養活自己全靠擁有一張不挑食的嘴。
菜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幾道甜湯,櫻桃銀耳湯便算一樣。
甜湯的煮法都一樣簡單,櫻桃對半切開,水發銀耳撕成小塊,待瓷罐中的冰糖化開,再添些水,把食材放進去一起煮。
還在煮湯的時候,林瑜一而再再而三叮囑幾個丫鬟,不許提前告訴顧青川。
“你們若是非要說,我就不去送了。”
幾個丫鬟都翹首盼著她與顧青川重歸于好,難得見她肯做些什么,雖然按捺不住想去告密,卻更怕林瑜反悔,都小心答應下來。
林瑜看見她們都站到一邊,這才放下心。
她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他也不要提前有準備才好。
待銀耳煮得差不多了,林瑜把它們撈出來放涼,想起柜下有一樽玻璃盞,又叫金環把它拿了出來。
櫻桃銀耳盛在玻璃碗中要好看一些。
甜湯在盞中放涼后撒上一點去年存的桂花,林瑜捧著看了一回,與記憶里的甜湯賣相有些許差別。
嘗了一口,味道卻是正好,也不愿重新再做,直接放進紅漆雕海棠花食盒。
做完這一碗甜湯,已過去半個時辰。外面天色微暗,夜星幾點,這個時候,顧青川若是無事,該回來用完了晚飯。
額頭出了些薄汗,林瑜回到臥房,金環已經浸好帕子,要給她擦。
“姑娘要去正院,不若換一身衣裙?重新梳妝打扮一番?”
林瑜側身躲開,自己接過濕帕,貼著臉頰降溫,“梳妝打扮就不必了,至于衣裙——”
她走到鏡臺前,今日穿的白綾衫,青緞裙,都沒有弄臟,不過外面的芙蓉繡鵝黃比甲上沾了些水漬。
林瑜打開里間的頂箱柜,另換了件立領的青綾琵琶袖上衫,又將比甲換了一件,才提起了食盒。
金環提著燈籠陪她一同出去。
守在垂花門邊的婆子瞧見兩人,原想攔著,瞥見林瑜手上提的食盒,恍然大悟,退至了一邊。
入夜有細細蛩語,兩人繞過照壁,腳步聲穿過復廊,轉過一片竹林,才瞧見月色下幾座廣廈。
廊檐雕琢,黑瓦白墻,酸枝木雕花圓窗投下一小片燭影。
進了月洞門,林瑜沒讓小廝通傳,把金環也留在原地。
金環道:“姑娘,燈籠怎么辦?”
“你自己拿著,我能看清路!
庭中月光空明,遠處長廊下掛著幾盞明角燈,人正在書房里。
林瑜悄悄呼了口氣,獨自走上鵝卵石鋪筑的小徑,循前而去。
短短數百步,她磨磨蹭蹭走了將近一刻鐘,眼看要到了,先聽得書房里一聲冷斥。
“滾出去!
林瑜一怔,不想這時候進去觸霉頭,很快便生出退意。
書房內許裘卻先退了出來,他一眼便看見遠處碧青的身影,面上頹色一掃而空,忙不迭喊出聲:
“姑娘!”
林瑜沒來得及走脫,只得半回過身,待他走近了才道:“我原是過來看看大人,想來他在書房還有要事,就不打擾了。”
她把食盒遞出,“你拿去送給大爺。”
許裘知道兩人在船上吵了架,哪里敢接,咧嘴一笑。
“大人并無要事,雀兒姑娘既來了,不若進去看看,親自交給大人才好!
林瑜瞪了他一眼。
不敢接你非得多嘴喊出來。
到了門口,輕叩了兩下門。幾息之后,聽到里面男人低沉的聲音。
“進來!
書房內里寬敞,靠墻有兩面高柜,往里有一張髹漆檀木博古架,擱滿了大大小小的名貴擺件。
往里走了幾步,見到雞翅木翹頭書案前坐著的頎長身影。
他換過了官服,穿著一身象牙白緞面道袍,袖口滾邊繡著銀絲水紋,腰束寬帶,眉眼間有淡淡倦意。
林瑜走近,把食盒放在書案角落,福身行禮。
“昨日送的櫻桃沒有吃完,我拿著煮了一碗甜湯,特意給大人送過來。”
顧青川乍然從她口中聽到這一番話,實在意外。抬眼看去,的確是她端端正正立在對側。
兩人對視片刻,顧青川已然確認她沒準備下一步,不禁擰起眉頭。
“就這樣?”
想了一個月,成心過來給他添堵?
他的語氣有些不對,林瑜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話,確定自己用的是敬語,語氣也溫和可親,再挑不出錯處。
她遲疑點頭,瞥見書案上幾封信箋,試探著道:“大人公務繁忙,我先回去,不在這兒打擾您了?”
她說完,顧青川面色顯見變得更沉。
林瑜拿不準自己踩錯哪兒了,要她繼續提起上回的事,是絕對不行的。
她索性不再說下去,揭開食盒,把甜湯端了出來。
“哦,還有!
顧青川重新抬眼,猝不及防唇角被她親了一下。
林瑜撐在書案上,“我這個人從來不會說好話,大人別和我生氣!
她的聲音輕輕,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
人很快出了書房。
顧青川坐了少頃,看向書案上一碗紅紅白白的湯,湯上還飄著桂花沫,著實不太入眼。
他拿起調羹嘗了一口,味道卻還不錯,并不是想象中甜得發膩的味道
銀耳的嫩,櫻桃的香,被糖水融在一起,淡淡的清甜。
不過幾口便舀了個空,顧青川低頭去看,才發現是淺淺一只玻璃盞。
食欲是有了,卻不能果腹。
他暗暗皺眉,這丫頭總有辦法讓自己不如意。
*
林瑜自回來后,沒再去過正院,幾個丫鬟不知怎么了,也沒再出面勸過。
林瑜試探了幾句,便知她們最近沒被找過。
不找也好,最好快些發現她的本性,把她給趕出去。
這個念頭卻也沒能成真。
端陽這天,廚房送了一盆好看的粽子過來,餡料都用箋紙寫了貼在外面,還有艾草香囊,五色繩,一壺雄黃酒。
林瑜實在提不起胃口,只吃了小半只粽,便讓撤了下去。
“今日過端陽,姑娘不想出去么?河里有賽龍舟呢。”
林瑜搖搖頭,除了清明節,其余節日對她沒有差別,她也不在意那些節日特色。
只是肚子到底還是要填飽,晌午沒吃,入了夜,又讓補上了一頓。
房內擺上了一桌飯菜,金環帶著心事,去外面轉悠了圈。
她又踱回房中,糾結小會兒后,勸道: “姑娘,咱們不如等一等?今日過節,或許大人會過來。”
林瑜心里發悶,剛剛飲完兩盞雄黃酒,面色已經泛紅,擰起眉頭,輕聲道:
“來就來,我還會怕他?”
幾個丫鬟一齊噤了聲。
林瑜覺得奇怪:“怎么了?”
她們連看也不看她,一起向她身后福身,“大人!
林瑜怔了怔,轉過頭,瞧見一襲天青直裰的身影。
幾個丫鬟動作快,很快把席面重新換過,擺了幾碟果子,一碟油煎的扛子火燒,還要去拿別的,被顧青川止住。
他淡聲吩咐道:“不必準備旁的,拿兩壺梨花白來!
林瑜聽出是個酒名,心中咯噔一下。
酒端上來后,顧青川揮手讓丫鬟們出去,“你既然能喝了,陪我也喝一杯!
他的語氣冷冷淡淡,莫名讓人心里發慌。
林瑜心知是算這一個月的賬來了,抻了抻裙擺,“好!
他提起酒壺,給兩人都倒了一盞,林瑜即刻仰頭喝凈。
空了的酒盞很快又被倒滿,林瑜一句話也不說,接過喝下。
房內安安靜靜,只有酒盞與酒壺相碰的聲音。
林瑜面前的酒盞空了一次又一次,顧青川面前那盞卻還一滴未動。
直到一壺梨花白見空,顧青川問她:“還能喝么?”
林瑜看著面前的三個人影,面色緋紅,仍舊強撐著點了點頭。
她去拿他剩下的那盞,還未碰到,被顧青川拂袖揮開。
他面上已有慍色,將人打橫抱起,一把放在床上。
“就這么擰?”
林瑜不說話,等他過來解自己衣服的時候,抱緊了他的脖子,恨恨在他頸間咬了下去。
她咬得極為用力,直到舌尖嘗到一股腥味才松開牙齒。
顧青川冷著面色,捏起她的臉。才發現她眼中盈滿了淚水。
下一息,這些淚便一顆顆滾了出來,在面頰滑出一道濕痕,落在他手背。
顧青川此前未見她哭過,一時怔住,拇指去擦她唇角的血跡。
“流血的是我,你還哭起來了?”
林瑜不說話,人哭得很兇,他轉去抹她眼角的淚,卻越抹越多,兩只手也擦不完。
好不容易止住了淚,她深呼一口氣,推推他,“繼續做!
顧青川仔細端詳她的臉,半晌過后,重新口勿了下去。
行至半途,林瑜低嘶了一聲。
不知怎的,他一反常態停下來,“弄疼你了?”
林瑜這時候一貫是不出聲的,舒服也好,難受也好,她都不想聽見自己的聲音。
這時被他直勾勾的看著,她偏過頭,不大自在地應聲。
“有一點。”
顧青川俯身繼續吻她,他的體溫熨帖在她身上,輕柔的觸碰像溪間水流,河床下有曬暖的石頭,碰到時有輕微的癢,更多的卻是舒服。
她不自覺朝他靠近了些。
他的口勿從頰側游移到頸窩,林瑜有片刻的恍惚,身體明明記著他的下一步,卻遲遲沒能等到。
有什么倏忽抽離。
他在雪脯上落下幾點梅印,又緩緩親了回來。
林瑜酒精上頭,等了會兒,不耐催促:“別親了,你快點!
顧青川輕聲嗤笑,“這就等不及了?”
林瑜胡亂嗯了聲。
顧青川仍舊如前一般慢條斯理,在她唇角親了親。
他等了一個月,憑什么讓她如愿。
到后半夜,兩人漸漸都難受起來,顧青川把她抱起,放到自己身上,重重抵了進去。
林瑜勾著他的脖子,臉埋在他胸前,呼吸也是紊亂不順,許久才平復下來。
顧青川:“好了?”
林瑜悶悶不做聲,好一會兒,靠著他的肩頭,開始昏昏欲睡。長發落在腰后,遮掩住雪似的肩背。
顧青川拂過她的發絲,在她頰側落吻,林瑜閉著眼,舒服地哼哼了聲,不自覺抓著他的手指。
顧青川原想喊醒她,這會兒轉了念頭,自己拿了帕子隨意擦拭過,取了衣裳披在她身上,抱著人去了凈室。
親手給她清洗,自然別有一番滋味。
林瑜在這方面極其守舊,別說與他共浴,沐浴的時候連丫鬟也不許進來。
喝醉后卻不一樣,在水中緊緊抱著他,一刻也不肯松。
翌日林瑜醒過來,昨夜的事已經忘了大半,只記得那盞喝不完的酒,味道辛辣嗆人。
她坐了會兒,便要下床,簾帳先從外面撩起。
探進一只指節分明的手,手指修長清瘦,一張清雋英朗的面容隨之出現在簾后。
顧青川問:“醒了?”
林瑜開口便咳了出來,捂著嘴點頭答應。
一只瓷盞從外遞進,是清甜的豆蔻水,林瑜捧著瓷盞緩緩喝完,喉嚨舒服了點兒,神思也漸漸變得清醒。
她抬起頭,“我喜歡和大人現在這樣!
顧青川怔了怔,端起她的面頰,疑心是病了,“什么?”
林瑜認認真真看著他:“大人還沒娶妻的時候,我們就像現在這樣。”
昨夜鋪墊許久,只為今日這句話。
她的眼睛彎了彎,“等大人娶妻的時候,就放了我,好不好?”
女子總要嫁人生子,如此才可安穩度日。如她這般不肯做人妾室,上趕著當外室的實在少見。整個南京城只怕就這一個,不知該說她清醒還是糊涂。
顧青川撫著她后頸的手一頓,陰陽怪氣道:“你想得倒是通透?”
不通透行么,自己現在是什么處境?
要是信了他一時的好話,去當什么妾室,從此要應付的就不止他一個了,還得加上他的正妻,以及往后數不清的妾室。
若是自己不走運也有了孩子,還得讓孩子跟著一道受人非議,到時候走投無路,想要過好一點,得想盡辦法討他開心。
這樣的日子不是地獄勝似地獄。
林瑜沉默片刻,道:“我想了好久,只想到這一個兩全法!
兩全法?全了她的什么?
顧青川撓撓她的下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隨你便是。”
早就知道她與尋常女子不同,一只來歷不明的雀鳥,想要馴服,總是不容易的。
要再耐心一些。
林瑜見他這樣輕易答應,便知此人肯定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不過是拿話哄自己。
要再耐心一些。
心頭好歹松了口氣,這一步走出去了,總要比前一個月自己窩在房里來的好。
林瑜推推他的手臂,“大人,我在府上悶了一個月,可能出去逛逛?”
她難得求他一次,昨夜又是一場融洽,她雪腮潮紅都尚未褪去,顧青川自然要答應下來。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出去的時候多帶些人,讓楊瀚墨跟著你!
跟著就跟著罷,能出去就行。
林瑜松了口氣,躲開他的手,“好。”
一點兒黏黏膩膩的嗓音都沒有了。
顧青川心生不滿,俯下身,捏著她的下頜吻了上去。
停下的時候,林瑜唇瓣微微發腫。
他按著她的唇瓣,“你說,爺在你心里不值一文?”
這句話聽著耳熟,林瑜楞了會兒,才想起是一個月前自己說的。
她不肯認,“不是總督大人先罵的我么?自恃清高,配不上您!
顧青川冷哼一聲,自己只是隨口一說,她的就未必了。
第53章 不是番外 貪涼(是我點錯了)……
林瑜醒后才知自己睡了一整日, 現下已是傍晚,起來洗漱過后, 又有一碗醒酒湯端了上來。
她坐在榻邊喝湯,螓首微垂,淺碧衣領下滑出一截粉頸,頸間香痕新褪,很能引人遐思。
顧青川陪她坐了會兒,見她喝完湯,靠著榻屏,又是昏昏欲睡。
“今夜不想出去?”
林瑜原也不是能久悶的性子,悶了一個月,說不想出去是假的, 可是——
她提裙踩了踩, 兩條腿又酸又累, 膝窩尤甚, 這個樣子根本走不了幾步路,實在是有心無力。
林瑜輕輕嘆氣, “不去!
顧青川猜出緣故,納罕道:“你出了幾分力, 竟累成這樣?”
林瑜悶悶不樂瞪他一眼。
一雙盈盈水眸抬起,瞳仁清亮, 眼圈還微微發紅, 是昨夜哭了一場的緣故。
分明含瞋帶怒, 被瞪著的人卻心頭泛軟。
顧青川的掌心落在她發頂,輕撫的動作像在給小貓順毛。“那你好好歇息,想出去的時候再出去,沒人攔著你。”
林瑜點頭答應。
他陪她坐了會兒, 又去了書房。
未過多久,楊瀚墨將正院的箱籠送來西院,林瑜問了一句,才知道顧青川近來一直為著一樁要案在忙。
他這次出去,夜深才回西院,彼時林瑜已經睡下,只在床外留了一盞燭燈。他自解了外衣上床,一手把人撈進懷里。
這人接連幾日都宿在西院,他回來得仍是很晚,不做別的,只抱著她一起睡。
林瑜醒時見不到他的人,卻總能在自己身上發現新的紅痕,有時在頸間,有時在身前。
新瓷一樣白的肌膚,落上這樣的痕跡,有如雪上紅梅一樣顯眼。林瑜涂藥膏的時候心情郁郁,直到下晌也沒有好轉。
金環見狀,把一旁的針線篋收了起來,“姑娘這兩日都在做針線,下晌不若出府逛逛,心里也松快些。”
林瑜拿起一面菱花小鏡照了照,見頸間的紅痕消退了不少,點頭答應。“你去給楊瀚墨說一聲,就說我要去茶樓。”
她不大愛聽戲,更愿意去茶樓聽說書。
*
角門邊上套好了馬車,林瑜與金環上去后,楊瀚墨在外問道:“夫人,城東城西兩處都有茶樓,夫人想去哪一邊?”
自得了顧青川的應允,林瑜其實出去過好幾次,去的地方無論人多還是人少,附近總有七八個健壯的護衛跟著。
她已經深刻認清自己出了門也無法獨自跑掉的現實,挑起竹簾,莞爾一笑。“我對這里不熟,去哪里都好,隨便楊管事挑罷。”
楊瀚墨在外拱手,死死低著頭,“小人知道了,夫人且在馬車內等上一等!
說完就繞去了馬車前頭,林瑜幾句關切尚未說出,又咽了回去,咬牙放下竹簾。
這人實在忠心耿耿,幾天過去,林瑜想和他套個近乎都不成。
馬車沒駛多遠便停了下來。
楊瀚墨先進了茶樓,稍時出來回話,“夫人,三樓的雅間已經備妥。”
說書的站在一樓大堂,三樓的雅間能聽到什么?林瑜心有不愿,卻沒說出來。
說到底都是顧青川的吩咐,那個人的脾氣她很清楚,他允許她去人多的地方,但絕不會允許她混在其中,那樣會丟了他的面子。
上了三樓雅間,小廝跟了過來,遞上一本折子。
稍時進來一個琴娘,白綾衫,紅羅裙,綰婦人發髻,發間一只素銀鈿花簪,盈盈施了一禮。
“小姐想聽什么?”
林瑜看了一遍折子,上面的自己都沒聽過。
“撿你拿手的罷,不必唱曲,只彈琴就好。”
琴娘在長案邊坐下,未幾,房內便響起了泠泠琴音。
林瑜聽完兩曲,便讓她停了下來。
琴音止歇后,樓下的吵鬧聲變得清晰,乍聽去,是些人在稱兄道弟。偶爾蹦出幾句詩詞,時事。像吵架,又隱約能聽見起哄似的夸贊之聲。
林瑜好奇,出了雅間,走上過道往下看。
聲音在二樓,說話的是一群頭戴方巾的士子,幾人簇擁著一個穿著青緞直裰的男子,他一開口,其余幾人必定跟著附和。
琴娘跟到了她身邊,笑道:
“是今年要參加秋闈的士子,這些人常常在此集會。小姐或有看得上的俊才。挑上一個,倘或是明日的進士老爺也說不準!
林瑜側過身,對她笑了笑,“還是算了罷,我可沒有這個福氣!
二樓的吵鬧聲此時也悄然停了下來。
青衫男子抬首,眼睛眨了幾下,“你們可有人認識三樓那位娘子?”
幾人都隨著他看向了林瑜,沒有一個能認出來。
其中一人道:“天色已經不早,這位小姐必然要回去,陳兄若是有意,不如親自去問,以陳兄之高才,必能博得美人芳心。”
青衫男子起先還有些不敢,聽得其中一人耳語一番,立時大喜,“拿紙筆來,還要一方帕子!
天色已經不早,林瑜回到雅間留下賞銀,便出了門。
瞧見候在樓梯口的楊瀚墨,她腳步一頓,折身走向另一邊樓梯。
匆匆到了二樓,被一道陌生的聲音叫住,“姑娘,你的東西掉了!
林瑜擔心是荷包或是放在哪兒的錢,停步回身。
身后這人穿竹青直裰,遞來一方素色的松江棉帕。
林瑜看了一眼,“不是我的帕子!
楊瀚墨此時也趕了過來,正要將這男子轟走,低頭瞧見二人下邊還有一道身影,瞬時止了步,沒再上前。
青衫男子把那帕子翻了一面,拱手作揖,“在下冒昧,不過借此與小姐搭話,還望小姐寬宥。”
林瑜看著那兩行字,眉心微微擰起。
青衫男子未等到答復,以為她是不認識字,暗道原來是個花瓶美人,空有一副美貌,少了才情,著實是可惜。
他對著那帕子念道:“金陵夏中聲聲調,唯見清荷一朵開!
林瑜微微睜大了眼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青衫男子見她怔住,心中愈發自得,“姑娘與我穿著一色的衣裳,方才又特地從雅間出來,你我二人實是有緣,故而作此一詩。一見姑娘,便如見到了荷花一般!
如此俗濫不達意的駢文竟還敢念出來,若是放在自己身上,她一個月都不會出去見人。
林瑜驚訝于他的自信。
面前這人還在自我陶醉,讓她很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施施然行了一禮:“公子實乃高才,這半闕詩作更是文采斐然,來日必能蟾宮折桂。”
男子聞言心中一喜,忙上前一步:“多謝小姐美言,敢問小姐芳名!
林瑜嫌棄地躲開手,“名字還是算了,我已經許了人家。”
后邊的楊瀚墨聽到這一句,懸著的一顆心立時放了回去,即刻上前攔住那人。
身后兩人拉拉扯扯,林瑜趁機下樓,未幾步,就撞在了一人身上,額頭磕得生疼。
抬起頭,便瞧見一張藏著慍色的臉。
顧青川今日才算把那樁案子料理干凈,得了楊瀚墨送到衙門的信,知道她在附近,便順路來接,怎知剛到就瞧見這樣一副場面。
雖清楚她那句稱贊不過是在哄傻子,心中仍不怎么舒服。
他還是第一回聽她夸人。
顧青川聲音微沉,“帕子丟了,路也不看?”
林瑜聽到這聲音,更加沒有好臉色,“大人看了路,知道我要下來,還要擋住是什么道理!
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直到上了馬車,顧青川才開口陰陽怪氣,“你運氣倒是不錯,出來一趟便能遇上個才子。”
林瑜冷笑,“豈止。南京城人杰地靈,臥虎藏龍,不止有他一個下凡文曲星,還有大人這樣的謙謙君子!
顧青川叫她哽住,沒再說話。
林瑜擔心自己又把人得罪了,沒話找話,“他的詩做成這樣,那幫人怎么還圍著夸?”私下吹捧也就罷了,怎么還出來丟人。
提及此,顧青川面色微沉,“不過是一群人想著趨炎附勢,兩年前有人走通了朝中的門路買了官做,這些江南豪族聽到風聲,一個個也開始躍躍欲試!
臨近秋闈還在茶樓高談闊論,妄圖博個不讀書有天資的名聲,還要帶著一群人溜須拍馬。
買官可不是個好征兆,林瑜沒有多問,只是嘆息,“讀書人也成了這樣!
“讀書人也是人,人的本性如此!鳖櫱啻ㄆ乘谎,轉而笑道:“你以為誰都像你?”
林瑜扭臉去看車軒外,不再理他。
她穿著杏子黃的夏衫,碧青挑線羅裙,裙面上有絲線繡的玉蘭花,確像一枝出水芙蓉。
竹簾半卷,夕陽落在她面龐,細小絨毛亦清晰可見。
他想起那男子放肆的目光,心頭像扎了細刺,及早把人教訓一頓才好。
顧青川撩起全部竹簾,與她一起看向外面。
“可想買一頂帷帽?”
林瑜很清楚他的心思,無非是自己被人看了心里不舒服,她問:“大人被姑娘看的時候,也會戴帷帽么?”
顧青川眉心微擰,“這如何一樣?”他是男子,她是女子,怎能相提并論?
林瑜冷哼一聲,“大人覺得不一樣,在我心中卻沒什么不同!
倘若真是她一人出門,這話還能算作為了自己安全著想,該戴自然要戴。可自己整日都被許多護衛跟著,顧青川還要讓她戴帷帽,完全是為了他自己的私欲。
今日他要她戴帷帽,明日就能不許她與旁人說話。
她不會一退再退。
顧青川見她冷臉,抬手給她順毛,“不買就是了,你怎么總愛生氣?”
*
回來沒多久,便有一把古琴送到了西院,是楊瀚墨親自送過來的。
林瑜奇怪,她今日的確動了彈琴的念頭,可是并沒有提過一句,想不通是怎么被他看出。
她問道:“大人給你的月俸,一定很高罷?”
楊瀚墨正色回她:“夫人,小人自幼就跟在大爺身邊,大爺待我恩重如山,絕非錢財可以衡量!
臨走時他又頓了頓,微微得意的語氣。“小人去年,在京城買了一座三進的宅邸。”
京城寸土寸金,許多官員都要賃屋而住,三進的宅邸,再怎么也得花上大幾百兩。
林瑜點點頭,很快明白了他的深意,是自己收買不了的人。
*
到了晚間,林瑜開始把那把琴擺上長案,撥動琴弦,雖能出聲,卻不成調。
她在案前試了許久,漸漸琢磨出一點音調,還是不知如何彈曲,試了幾遍錯,忽然聽見顧青川的聲音。
“在學琴?”
林瑜扭過頭,瞧見他就在旁側,也不知聽了多久。
她驀地有些不大自在,放下手,“只是試一試。”
顧青川倒沒笑話她,緩步到她身后,“你若是要學,我倒是可以教你!
林瑜怔了怔,“大人還會彈琴?”
顧青川嗯了聲,“少時學過,現在還記得一些!
他俯下身來,一雙手越過她身側,落上琴弦。
他的手指長而瘦,指節分明,像細長的竹節,撥動琴弦時,音調如流水一般淙淙流出。
老師素來嚴厲,念及他是至交之子,教養起來更為用心,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不止文章策論,君子六藝也要他一一掌握。功課若是完不成,必要挨上一頓板子。
琴是名家所教,學了幾首曲子。雖許久未碰,教她入門卻不在話下。
林瑜頓了頓,顧青川先帶著她認了一遍琴,十三個徽位,還有琴身各處。
他的聲音沉緩,又很有耐心,念一句,撥一聲,并不讓人覺得乏味。
一一講完后,顧青川俯首在她耳畔,“都記住了?”
林瑜點頭,發絲在他胸前蹭動:“嗯!
“想學什么曲子?”
林瑜是正經要和他學的,想了想,不知什么曲子好學!拔也粫銇斫!
顧青川沉吟幾息,拿起她落在一旁的手,玉指纖纖,放在琴弦之上:
“你是初學,先學指法!
“指法有抹挑勾剔,向內入弦為勾,向外出弦曰剔!
他教她撫弦,聞得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忽地錯了一下。
林瑜聽到這聲突兀的琴音,回頭問道:“這樣是勾?”
他們離得實在太近,只一個回頭,便近在咫尺。相視片刻,顧青川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嘖嘖的水聲過后,林瑜聽到他磁沉的聲音。
“彈錯了!
他將她抱起放上書案,林瑜心里一慌,手掌撐住了琴弦,聽得一陣亂音。
碧青的羅裙堆疊在腰際,仿若夏日浮在水面上的荷葉,被水波推抵,細微處翻涌起浪花。
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林瑜頭一回沒能忍住,指甲嵌進他的手臂,嚶嚀出聲。
琴聲斷斷續續,幾欲斷弦。
顧青川指尖抵入,心底喟嘆,什么琴能彈出這樣的美人嬌哼。
許久,夜風吹進,才微微吹散這一室濃香。
一條素白的里褲落在案下,弱弱撐坐在書案上的人已是鬢亂釵橫,面染緋霞。
顧青川去扶她的腰,被一掌拍開,林瑜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一雙玉足退至裙下,冷笑:“總督大人原來就是這樣教人學琴?”
顧青川自認理虧,訕訕一笑,伸手去扶她站穩,“我何曾教過別人!
只她一個而已,卻也不能正經學生。
*
五月往后,天越來越熱,林瑜貪涼,常常讓廚房做了冷食來吃。酸梅湯,冰酪,冰果,一日也不落下。
晚間,金環從外回來,見她又在吃冰果,不由驚呼一聲,“姑娘早上才喝過一碗櫻桃冰酪,怎么又碰冷食?怎么也要為自己的身體想想,這樣一大碗,身子怎能受得?”
見林瑜不以為意,她又板起臉,正經說道:“婢子有個遠房嫂嫂,夏日做些涼水出來賣,自己也喝的勤,就這么喝傷了身子,看了幾年的大夫,都未能懷上。”
“若真是這樣就好了,無子無女于我才是福氣!绷骤乃媪艘约夯烨俺痰哪铑^,少不得要提醒兩句。
“更何況,你家大人也不希望我有孩子!
話音剛落,門口的簾子就被人掀開。
第54章 第 54 章 《女誡》
金環原要辯說兩句, 立時止住了,回身行禮。
“大人。”
林瑜素來不對他行禮, 只看一眼就過去了,繼續拿碟子里的冰果吃。
顧青川先在銅盆中洗了手,回身瞧見碟子上的冰果又少了幾個,不自覺擰眉。
“她說的不錯,你往后少吃些涼的!
林瑜聞言,把手中的一顆冰果放了下來,指腹沁涼,舌尖也是沁涼。
卻是這樣的沁涼,能讓她安心一些。
夜里吹了燈,顧青川撈起她的手, 已到了蟲鳴蛙噪的仲夏, 她的手卻還是涼的。
“明日叫個大夫給你看看。”
“為什么?”
顧青川輕輕捏著她的手, 淡聲問:“你不想要孩子?”
床帳內黯淡無亮, 看不清彼此神情,試探仿佛也漫不經心。
林瑜呵呵一聲, “大人說得好像自己想要孩子一般。”
此前她喝避子湯的時候,他何曾有過避諱?這分明是兩人默認好的事情。
顧青川沒有承認, 更沒有反駁,“不說為了孩子, 你自己落下病根亦沒有好處, 只讓人來瞧一瞧!
他回答得不清不楚, 林瑜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
這個人反悔了么?
她沉默良久,“好!
*
翌日便有大夫到了西院。
這大夫鬢發花白,一身醬赤色的緞面長袍。進來時一身的脾氣, 到了外面臺階,楊瀚墨還在勸他。
“什么身份不身份,陳太醫,里面這位連我都要叫一聲夫人。您千萬別說不該說的,讓夫人聽了不好過!
“你這小子慣會諂媚,什么人都喊。世子是什么人,我還能不知?世子對婦人什么樣,我還能不知?哪里就要你一早把我叫來!”
楊瀚墨暗道今時不同往日,這一位,大爺可是實實在在上了心的。
林瑜聽到外面說話的聲音,眉心輕斂,端起炕桌上的一盞冷茶喝了。
老大夫進得門來,先放了迎枕給林瑜診脈,過了幾息,他的眉頭越擰越深。
“近來吃的都是些什么東西?”
他開口時語氣不善,林瑜沒有作聲,金環忙道:“我們姑娘最近吃了許多冷食。”
這個時候她的話就多了起來,“酸梅湯,冰果,還有櫻桃冰酪,每日都不斷。大夫您快看看,我們姑娘可有傷了身子。”
老大夫搖了搖頭,“這位姑娘不是久病虛弱之身,如今的脈象卻輕取不應,重按始得,有氣血虧虛的征兆,絕不是幾碗冷食可以招致!
他還真沒說錯,林瑜以前也愛喝涼的,身體從沒有差過。
她道:“或許是避子湯的緣故,我近來喝得勤。”
老大夫面色有一瞬的古怪,來時分明說要他給這位調養身子,以后好養育子嗣。本以為是個先天病弱的,原來喝了避子湯。這不是瞎折騰?
他板著臉,“我給姑娘開一副藥方,每日喝上一副,喝上一月,再三日一副。好好調理幾個月,養好氣血,莫再亂喝東西!
金環聽他只提氣血,著急道:“大夫,您再替我們姑娘看看身子,她還年輕,子嗣總還有辦法?”
老大夫來時已被叮囑過,這會兒只作沒聽見,收拾了藥箱便要出門。
林瑜呵笑了聲:“不必多問,只把匣子里的賞銀拿給這位大夫就是!
她語氣里帶了十足的輕蔑之意,就像打發一個騙錢的老叟。
老大夫被她這么一激,當即撇了胡須。
“這位姑娘好不尊重!老夫從前在京城時,不知為多少貴人解了子嗣之憂。今日若不是總督大人的人過來請,我也不是什么人都看的!
果然是為了子嗣一事。
林瑜心底一沉,“是我冒犯了,今日有勞大夫,這就讓丫鬟們送您出去!
老大夫亦沒有多話,收拾了藥箱就要出去,臨走時放緩語氣。
“姑娘心腎二火衰微,乃至胞胎寒涼。但好在年紀尚輕,用我這方子悉心調理幾月,有孕不是難事!
林瑜聽到有孕二字,只覺得諷刺極了。
自己喝了這么多次避子湯,他又何曾真正避諱過?
*
當天夜里,顧青川回到西院,髹漆八方桌上放著一碗黢黑的藥,瞧著一滴也不曾動過。
進了里間,才看見“都放涼了,怎么不喝?”
“這是留給大人的!
林瑜靠在床頭打絡子,絡子沒打成,幾條彩繩在她手中變成一個死結,從傍晚拆到這時候都沒能解開。
她把繩結放在一邊,諷刺道:“大人想要孩子,自己該好生調理一番!
顧青川已知道了陳太醫跟她說了什么,“要個孩子有什么不好?你喜歡追風,以后也可以拿他打發時間!
她盯著他漆黑的瞳仁,“可你最初不是這樣想的!
顧青川沉默一瞬,他最初的確沒想過要她有孩子,可是——
“現在不一樣了!彼诖策呑,“你總說不愿屈從于人,有了一個孩子,我們一起教養他長大,他便成了你的靠山,還有誰能讓你屈從。”
他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失信,說的仿佛還是為了自己一般。
林瑜氣到身子發抖,“可我不想要你的孩子,更不想養大一個孽種!
顧青川面色瞬時沉了下來,冷聲斥道:“女子嫁人生子本就是天經地義,你以為這是什么世道?自己又是什么身份,真能一人獨善其身?”
林瑜攥緊了手心,“我是什么身份?一個賤籍婢女?偠酱笕说男南胱兙妥儯俏夷?”
顧青川攥住了她的手腕,眸光幽深,“我也想問你。”最初說恨他,難道這么久過去,就不曾變過?
可一對上那雙清冷的眸子,他便后悔問了出來。不待她回應,他先拂袖起身,“你今日好好——”
“從來沒有。”林瑜徑自打斷,仰面看他,“你每碰我一次,我對你的厭惡就多一層。”
顧青川親眼看著她的話從口中落出。
“好一句從來沒有!
桌上的茶盤叫他拂落,叮叮咣咣的聲音響徹整個西院,轉瞬就止住了,剩下滿地的碎瓷。
夜色無邊無際,涼風探窗入戶時,亦是悄無聲息。
過了會兒,門口響起一聲輕輕的吱呀。
金環拿著燭盞,小心翼翼探進半邊身子,見屏風邊上有一個人影。一身素白的里衣,長發披落在腰際,微微低頭,看不清什么神情。
她輕喚了聲,“姑娘。”
“不用收拾!绷骤さ溃骸澳慊胤坷锶,明早再過來。”
這聲音哪里像剛吵完一架,金環原本準備好了一肚子的安慰話,卻是一句也沒有用上。
“那姑娘好生歇息,有事只管來叫奴婢!
房門吱呀一聲,重新合上。
林瑜在燭架旁剪下一段燭芯,才看清散落在各地的碎瓷。
她彎身去撿,心中忍不住腹誹,這才在他身邊住了多久?隔三岔五就要吵架,以后說不準就要發展成互毆了。
指腹不留神被劃了一道,林瑜看著滴落的鮮血,忽然警覺起來。
自己怎么會想到以后?
*
這夜氣走了顧青川,他好幾日都不再出現,林瑜又一次失去了出西院的權利。
林瑜數著日子,當著丫鬟們的面,從柜下拿了月事帶出來。
她已經一個月沒來月事,以前也有不準的時候,不過那時沒做過能懷孕的事情。免不得還是要擔心。
現代的措施都不能保證百分百避孕,何況一碗避子湯?
幾日前林瑜還打算和顧青川說一聲,現在已然改了主意,一點口風也不能露,也不能讓丫鬟們知道。
她用繪丹青時用的紅色染料和水與粉膏混在一起,倒在月事帶上,權且當作用過這東西
丫鬟們知道她的月事帶不讓人碰,瞧見一眼,也就當真了。
數日前那位太醫開的藥方,每日都有人煎好了送來,林瑜回回只喝一小口就倒掉,每餐的飯食也不再多吃。
她不知現在是否有孕,不敢貿然吃些傷身子的東西,更不敢貿然進補。倘若沒有,用了朱砂白白虧空身體,倘若有,他在胎中長得太好,也不容易落出。
整個人都在顧青川的掌控之下,不打算去看大夫,盤算著再等兩個月。到了八月,如若還沒來月事,她就去試一試那些落胎的法子。
林瑜正在琢磨,聽得丫鬟回話,說楊瀚墨來了。
她出門去看,這人是拖著一盤子書來的。
他把托盤給了丫鬟,躬身朝她作揖,恭敬而小聲地說道:“姑娘,大人知道您喜歡書,特意送了一些過來,盼著姑娘能夠勤勉自學……”
林瑜越聽越不對勁,蹙眉瞥了一眼,最上面的兩本書是《女誡》和《女憲》。
最為正統的封建糟粕。
楊瀚墨:“夫人,這些書讀了都有益處,大爺說讓您得空的時候把這些抄一抄,滿了十遍再去找他。”
林瑜:“倘若我不呢?”
楊瀚墨一聽這語氣便知道完了。
自己完了。
他咽了咽喉嚨,努力給二人勸和,“夫人,小人跟了大爺許多年,大爺待您是花了真心的,夫人何苦非要和他作對?”
哪里是什么真心,分明是一片私心,虧他能偏頗成這樣,說得像是自己無理取鬧一般。
“真不愧是跟了大人許多年!绷骤っ媛吨S刺,
“你去回顧青川,我不抄這些東西,他要是喜歡《女訓》《女誡》,直接納一座牌坊回來就是。”
楊瀚墨聽到自家大爺名諱已經兩膝發軟,等到牌坊二字落地,他也跟著跪了下來,欲哭又無淚。
“夫人……還是換一句罷……您不為自己想,就當是可憐奴才們!边@話讓大爺聽了,自己哪里有好果子吃?
林瑜微微一笑,“我自顧不暇,絕不會抽空替別人著想,楊管事最是忠心的奴才,務必要原原本本把話帶給顧大人!
顧青川在書房聽到這句回話,面色瞬時鐵青,幾如烏云壓境。
楊瀚墨彎著身跪了半晌,才聽得上首的淡聲。
“你自去領罰!
他心中巨石總算落地,砸出好大一個深坑,“是,大爺。”
*
那幾本《女誡》《女憲》《女訓》都被林瑜拿來墊了茶壺,一頁都不曾翻開。
夜里她早早就睡下,不妨被幾聲哀嚎吵醒。
林瑜起先以為是自己聽錯,直到揮板子的聲音也落入耳中,才徹底清醒,披衣坐了起來。
是金環幾個人:的聲音。
她們在受罰。
林瑜攥緊了被褥,心知這不過是顧青川的手段,自己絕不能這樣任人拿捏。
想是這樣想,可聽到外面又一聲哀嚎,她到底沒能忍住,掀開了簾帳。
門檻邊上躺著一本被茶水潑濕的《女訓》,林瑜彎身拾起,爾后看向不遠處的身影。
第55章 第 55 章 卑弱下人
顧青川立在院中, 背對著她,瞧不出是喜是怒。
她把懷中的《女訓》抱緊了一些, 徑自走了過去,“這么晚了,大人還不歇息?”
語氣不見得有多好,可她先問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顧青川微微側身。
她穿著白綾衫,青緞裙,身形比平日還要單薄,清凌凌地站在一邊。
烏發蟬鬢擁出一張皎白的鵝蛋臉,腮畔印著枕函上的芙蓉花, 些微泛起粉意。眸子不像平日一般冷冷清清, 而是微微惺忪, 仿佛才從春榻上慵慵醒來。
胸口怒氣不自覺緩和稍許, 顧青川冷冷掃她一眼,并未開口。
林瑜知道躲不過, 抱著懷里的《女訓》,咬了咬唇, 用袖子擦凈上面的水漬,低聲道:“今日這書才送來, 我只翻了翻, 還沒來得及抄!
勉強能當作借口。
顧青川這才道:“既看過了, 想必能背上一段?”
他一開口,打板子的聲音就停了下來。
院子里一片冷白的月光,落在人身上,也泛著涼意。
林瑜沉默少頃, “婢子資質愚鈍,已經忘記了!
“忘記就算了?”
林瑜沒有出聲。
顧青川見她不答,冷聲道:“看來你房里的丫鬟和你一樣愚鈍,主子的東西,看完了就拿來墊茶壺?”
林瑜心口一堵,不想與他繼續說下去,垂首斂眉。“大人的書是我弄臟的,我會重新抄一遍。”
顧青川不過是要她學會低頭,聽到這一句,目的便已達成,并不在意是否情愿。
“明早送來正院,不許錯一字,不許涂雌黃。”
他留完話,也不看她,闊步出了西院。
院中行罰的小廝們一溜都退了出去,幾個丫鬟們趴在春凳上,一邊痛呻,一邊扶著彼此站起來。
林瑜只遠遠看了眼,取出藥瓶送到丫鬟們睡的下房外邊,一句也不曾多言,徑自回了正房抄書。
她有一陣子沒練字,重新坐在書案前研墨時,心緒遠沒有上一次平靜。
又過去多久了?
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原以為自己的耐性已被磨得夠好,可一旦有什么事,還是控制不住。
現在這個情況,少不得還要熬上小半年的,等到年末,地方的重要官員必定要向朝廷述職,還要收齊各個州縣的稅銀,顧青川必定忙得脫不開身。
那時孩子的事也出了結果,她還能留出時間重新養好身體。
林瑜研好墨,重新平靜下來。數了數剩下的月份,F在快到六月了,離年末還有五六個月。
先這樣過著罷,既然現在脫不開掌控,她也做不到一直拉下臉以色侍人,還是最后三個月再好好討好他。
忍辱負重謀大事,一點也不丟人。
林瑜如是安慰自己一通之后,翻開了那本沾濕的《女訓》,扉頁墨跡已暈開一小圈,要仔細才能辨清上面的字:
面一日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
也不是全無道理,只是這篇的名字取錯了,不該只給女人讀。
林瑜抄了許久,及至抄完最后一個字,已經快要睜不開眼,伏在案前睡了過去。
書案一角的孤盞漸漸將夜色燃退,林瑜驟然醒來,瞧見落在衣袖上的熹微晨光。
*
顧青川的臥房早早就被敲開。
他穿著一身中衣開了門,微蹙的眉頭在看見林瑜時,重新放平。
他拿過了她手中的一疊紙張,翻看過后又還給了她。
“回去抄十遍,還有剩下的幾本,抄好了再交來!
林瑜心底已經把他大罵一通,抱著這疊廢紙,冷臉回了西院。
回去時,幾個丫鬟在長廊上站成了一排,面上都是惴惴不安的神色。
林瑜出去時太早,她們都還沒醒,醒后只以為人不見了,著實嚇了一通,金環問了守著垂花門的婆子,才都在這兒等著。
林瑜禮貌性地笑了一下,解釋道:“我剛剛去找大人了,現下也要回房歇息,你們也回房歇著罷,不必過來。”
他們仍不敢走,哪里有白天了,丫鬟自己去歇,放著主子不管的道理呢?
林瑜很快明白她們的顧慮,改口讓金環進了正房。
她讓金環合上房門,自己在柜子里抱了一床被褥出來,金環邁不開腿,只能著急地看著。
“姑娘,讓奴婢來罷!
“等你來,要到什么時候?”林瑜把被褥在榻上鋪好,爾后道:“你就趴在這兒歇息!
金環愣怔了下,沒想到這床被褥是給自己的,“奴婢不敢,倘若大人知道了……”
林瑜頂著兩個黑眼圈,“放心吧,你家大人這幾日都不會過來,只要你不去他跟前坦白,他是不會知道的!
金環一聽,著急得不行,“姑娘一早過去,莫非又和大人吵架了?”
她想不明白,姑娘明明是個好性,怎么總跟大人碰呢?
這話把自己說的像個刺頭似的,林瑜唇角落了下來,“沒有。”
“那是為何?”金環還要問,碧青的身影已經去了里間。
轉眼一條褶裙扔出來,掛在了屏風上。
林瑜幾乎是一頭栽進被中,聽著外頭的疑問,心底哼了一聲。
還能為什么,他在訓狗呢。
誰還沒訓過狗了?
不過一會兒,林瑜又下了床。
一夜沒好好休息,困其實不是最強烈的感受。
昨晚只喝了小碗米粥,這會兒已經餓得有點兒難受。
她捂著小腹,告訴自己再忍一忍。
林瑜深呼一口氣,拿起放在外榻上的冷茶,倒了一盞勉強填肚。
*
這樣不好的習慣,林瑜堅持了一個月,只有餓到受不了的時候才會好好吃一頓。
丫鬟們什么都沒察覺,反而是顧青川先發現不對。
他已經不常到西院來,這夜過來,是為了林瑜一月只送了三篇抄寫去正院的事情。
一張髹漆楠木雕鳥獸紋長案擺在外間,他坐在林瑜的對側,盯著她抄書,順便翻看手中的策論集。
“你怎么瘦了?”
他的聲音毫無預兆,林瑜心頭一跳,羊毫尖端一滴墨落了下來。
白凈的紙張上瞬時暈開一個黑點。
“有么?”林瑜微微一笑,“或許是因為大人要我抄書的緣故。每次一想到要抄寫這種東西,我就如鯁在喉,食不下咽,不知不覺就瘦了下來!
“只怕是讀少了的緣故,我以后會常來,督促你把這十遍抄完。直到你能吃下飯為止!
硯臺里的墨快要用完,他放下策論集,新取了一塊墨錠,倒水替她研墨。
林瑜重重在紙上寫了兩筆,“我只怕總督大人煞費苦心,到頭來只是白費功夫,落得兩手空空。”
顧青川面不改色,拿著墨錠緩緩研磨出黑色的汁水。
“功夫是不是白費,只有試了才知道。”
今夜抄的是《女誡》,頁角壓了一只白兔鎮紙。翻過一頁,就是卑弱篇。
有善莫名,有惡莫辭,忍辱含垢,常若畏懼,是謂卑弱下人也。
林瑜凝視著那卑弱二字,提筆沾墨,重重帶起。
顧青川沒有躲,由著自己袖口濺上幾個墨點。
*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秋色也入了南京。
已是八月中旬,林瑜的《女誡》還在曲從篇,一直沒有抄下去。
三個月里,顧青川有時日日來,有時十幾日才來一次,兩人談不上和好,卻也不是一直針鋒相對。
他們都是棱角鋒利的石頭,靠不了太近,很有默契地守著彼此中間的界限。
林瑜的心思不止要用來防著他,還要為自己的身體憂心。
她的月事已經三個月沒來。
這日下晌,她借故把丫鬟們都打發了出去,自己坐在書案邊,把抄好的《女則》整理好放在一邊,另外拿出了盒胭脂。
這時候的胭脂不像現代,里面往往都摻了朱砂,尤以這種朱紅色胭脂用的朱砂更多。
林瑜趁著屋內只有自己,用銀勺舀出一塊胭脂,放進茶水當中攪勻,咬牙喝了下去。
只喝了兩口,盞中還剩下許多,卻沒有勇氣繼續喝了。
她是真怕喝多會傷害自己的身體。
在書案前糾結許久,金環端著一盤酥油泡螺回了屋內。
“姑娘,您要的甜食送來了!
林瑜端著剩下的半盞朱砂水,擋住杯口,站起了身。
“我不想吃了,你和她們分著吃!
她還沒說完,忽而腹內一陣絞痛,踉蹌了幾步,茶盞落在地上。
金環連忙扶住她,仔細看去,原本姣好如花的面容此時沒有了一點血色,唇也是慘白一片。
她驚道;“姑娘,你怎么了?”
聲音引來了其余幾個丫鬟,紛紛圍了過來!肮媚,姑娘的裙子!”
銀環慌道:“快,快去請大夫!”
“姑娘小產了!”
幾個丫鬟們扶人的扶人,請大夫的請大夫,頓時呼聲不斷。
林瑜緩緩低頭,見白綾裙上洇濕了一大灘血。
她第一次見到這么多血,耳中嗡聲一片,眼前漸漸成了烏壓壓一片黑影。
躺上床后,她睜過一回眼,只看見掛在銅盆上那條通紅的布帕。
那個孩子也在里面么?
林瑜想撐開眼皮看清楚,腹中又是一陣絞痛襲來,沒撐住暈了過去。
夢境光怪陸離,像走馬燈一般晃過眼前,她夢見自己的小時候,無憂無慮,有開明寵她的父母,他們很忙,可是也很愛她。
后來到了初高中,她交了許多朋友,不像小時候常常無聊,需要上課外班找人陪。
再往后是高二高三,爸爸媽媽出事以后,她身邊少了許多人。那是她這輩子最辛苦,也最黑暗的時候。
文轉理每日要面臨成山的課業,月假回家時有討債的債主,還有各種毒品一樣的——
誘惑。
只要踏進一步,就足以毀掉她剩下的人生。
林瑜不再往后,靜靜凝視那個戴著口罩在商場發傳單的女孩子。
她的口袋有些鼓,放著從食堂拿出來的奶香饅頭。
*
夢外過去了三日。
二更時分,總督宅邸依舊燈火如晝。
先時那位陳太醫與臥房里間出來藥婆問了許久的話,擦著汗回身。
“回大人,夫人這次落紅,排出的都是幾月來陳積的惡血,按說身子應該會越來越好,或許再幾日就能醒了!
見面前之人臉色鐵青,陳太醫猶豫一番,又道:
“我這回來看,夫人的脈象比起上次又虛弱了不少,如今雖又添了心悸之癥,但絕無性命之憂。如這般連日不醒實是不該。依我看,更像是魘住了……不如去請個道士……”
顧青川向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不耐煩擺手,門口的楊瀚墨會意,上前道:
“陳太醫,請隨我到客房歇息。”
……
顧青川進到里間,屏退了丫鬟,垂眼看著躺在那兒的人。
魘住么?
可惜她連名字都是假的,想喊魂都無從喊起。
顧青川一怔,忽地想起濟州那張戶籍。
*
不知在商場站了多久,林瑜聽見有人喊她。
“小瑜,小瑜。”
“小瑜。”
……
林瑜掙扎著應了一聲,“媽媽。”
媽媽,我在這里。
顧青川聽見她細弱的呼聲,想要細聽,俯首靠近時,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淚眼。
“你別走!绷骤I眼模糊,哭腔里帶著微弱的鼻音。
顧青川心頭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忽然又酸又軟,他摸摸她的發頂,“我不走,就在這兒!
“媽媽!绷骤け亲右凰幔拔蚁牖丶。”
顧青川溫聲問:“你想去京城?”
淚珠滾落后,視野漸漸變得清晰,林瑜看見是他,抿著唇不肯再說話。
顧青川輕撫她面頰,指腹接住那滴落在鬢邊的淚珠。
“想去京城,等年末回京述職,我帶你去就是!
林瑜躲開他的手,只定定看著他,相視良久,她問:
“大人想要的無非是一個能為你捧硯拂箋,紅袖添香的女子。恰好撞上我認識幾個字,便覺得稀奇了,才要這樣對我?”
這個問題在她心底藏了好久,林瑜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
他這樣的身份,要什么樣的女子沒有?為什么揪著她一個丫鬟身份的不放。
她尚在病中,顧青川不想再起爭執,只緩聲道:“你想錯了,捧硯拂箋,在你之前也有人給我做!
身上難受的人,聲音也不自覺變得委屈,林瑜強忍著淚,“那你何必為難我,我做不來這些!
顧青川不再回她,只拿了藥來,一勺一勺喂。
林瑜不耐煩這樣,雙手端起藥碗一口氣喝下,又漱過口,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身體虧空得實在太過,閉上眼沒一會兒,困意涌了上來,呼吸漸漸變得綿緩。
顧青川撫著她眼角那顆淚痣,薄唇抿了抿,“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林瑜沒有睡熟,恍惚間把這句話聽了個清楚,想要開口問,卻被他拿手蓋住眼睛。
“睡罷。”
第56章 第 56 章 云鬢輕攏
林瑜昏昏沉沉, 睡到了翌日傍晚才醒。洗漱過后,外間桌上已擺好了菜。
桌面上的菜式不多, 只有一碗雞絲肉粥,小炒莼菜,蒸菱角,并著幾碟甜軟糕點。
金環道:“姑娘這幾日都沒好好進食,大夫說不能操之過急,先從清淡的開始,明日再燉湯來補補身子!
林瑜點了點頭,端起了面前的瓷碗,坐在榻上小口喝粥。
她雖醒了,面上仍沒有血色, 往日清亮的眸子也黯淡無光。喝完了粥, 便扭過頭靜靜看著窗外, 也沒有話要說。
云鬢輕攏, 蛾眉淡拂,像是紙裁的美人, 風吹即要折去。
金環拿了披風出來,圍在她身上, 過了會兒才道:“姑娘,大夫已在院中等著, 讓他來給您看看?”
“好!
稍頃, 大夫進了西院。
陳太醫進門后, 先看了一遍她的面色,爾后才問:“姑娘身上還有何處難受?”
“沒有!
林瑜把手搭上迎枕,心緒四處飄離。
如一片落在水中的葉,或沉或浮, 或卷或舒,都只是隨波而去。
陳太醫細細把完脈,眉心斂起,“姑娘身上的惡血悉已排出,我再開一副溫經湯方,約莫兩月,便能好起來。若是還有月水至期不來,需得告訴一聲,切莫亂飲亂服!
他經此一遭,對著林瑜說話的語氣溫和許多,寫完藥方,拿起來叮囑金環,“這牡丹皮與麥門冬,須得去心后入藥,我稍后去你們小廚房親自看一回,”
大夫離開了不知多久,林瑜都是神情呆滯坐在榻邊,直到有絲絲縷縷的苦氣探入鼻端,她恍然回神,看向炕桌上剛煎好的湯藥。
“這是什么藥?”
“太醫才說過的溫經湯方,小廚房煎好就送來了!苯瓠h面露擔憂,“姑娘難道忘記了么?”
林瑜沒忘記,她還記得大夫說的話:若是還有月水至期不來……
“我難道不是小——”
“可不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呸呸呸,姑娘沒有說過。”金環連忙打斷,解釋道:
“姑娘這回只是月水來的過多!
林瑜恍如被這幾個字當頭砸了一棒。
不痛,但很懵懂。
她捂住小腹,“可我當時真的很痛。”
“經水不利便會招致腹痛,姑娘以前不曾痛過么?”金環拿了引枕墊在她腰后。
林瑜的確不曾痛過。
媽媽總是念叨著濕氣,從小就不許她受涼,洗了頭發要馬上吹干,不許吃得太涼。她一直被照顧得很好,最不舒服的時候也只是腰酸。
像這樣痛到渾身發冷,幾乎站不起來,的的確確是第一次。
“藥婆說姑娘瘦得厲害,傷了本原,又……”金環想到什么,及時抿緊了嘴,“才流了這樣多的血。”
林瑜靠上引枕,捂著小腹,不知是不是血流了太多的緣故,總覺得這里空落落的。
長睫垂下,她低聲道:“幸好。”
差點被嚇死了。
金環同樣心有余悸,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臉色,緩緩道:“姑娘,您以后莫要再做那些傷身體的事情了,即便是有了孩子,大人也會好好待您的。”
只此一句,林瑜便知朱砂的事情被顧青川發現了,這話只怕也是他要說的。
她神情懨懨,“我知道了。”
這一年的秋天比往常要冷,長風蕭瑟,水波澄明。過去了幾日,浙江有急報送至總督衙門,道是十余日前有倭寇來犯,從溫州上岸,現已攻占乍浦。
顧青川看完這封急報,遞給一旁的師爺。
師爺看完,眉頭深深皺起,“乍浦長期無戰事,此次驟然涌進上萬倭寇,他們只怕無力相對。大人此次只怕要整不少的兵?”
“此報亦不可全信,若是倭寇真有這么多,只怕跑過來送信的,就是那些守將了!
顧青川冷嗤,“你現在寫一封回信,叫他們守住關卡,若再有膽敢退逃的衛所,其將領必誅之,族人亦受連坐!
“是,大人!
*
二更的時候,顧青川抽空回了一趟宅邸。
西院的石階邊角長了青苔,一階月色灑下,如水。
林瑜知道自己不是小產后,一顆心放寬許多,每日都在好好喝藥。湯藥里添了安神的藥材,她這幾日都是睡前喝下,且得一夜好眠。
顧青川進屋時,床邊亮著一小盞燭火。
他撩開床帳,里面的人睡顏恬靜,烏發些微零亂,貼在粉融面頰。約莫被下太熱,一手還在被外,露出了清瘦的半痕雪肩。
離她的指尖不遠處,枕邊放著一本賬簿。
是楊瀚墨前些日去她的鋪子里查賬,帶回來的賬簿。
這都看幾日了?
顧青川翻開幾頁,里面有圈點留疑,還有做的批注,若是能看懂,日后想作假賬也不是難事。
他放回去時,對上一雙惺忪睜開的睡眼。
對視片刻,顧青川先開口,“吵醒你了?”
“嗯!
其實不是他吵醒的,林瑜今天喝藥喝得早,已經睡過一次,這會兒并不是很困。
顧青川放下賬簿,目光沉靜如水。
“這幾日好些沒有?”
自那天醒后又睡下,林瑜就沒見過他了。今夜他忽然過來,又只是坐在床邊,沒有要歇下的意思。
林瑜心中覺得奇怪,說的實話,“好些了!
“浙江有倭寇作亂,我要過去一趟,你有事就吩咐楊瀚墨,讓他跑腿!
林瑜清醒了些,眉心擰起,“倭寇?”
“是,作亂多時了!
林瑜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顧青川:“要說什么?”
林瑜緩聲道:“楊管事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囿于內宅后院實在過于可惜,大人不如把他也帶出去歷練歷練。我見他心里藏著一股要精忠報國的勁!
顧青川笑了聲,“他父親以前也是宅中的管事,從來干慣了這些,怎么好往沙場去!
被一番軟話堵了回來,林瑜心里并不意外。他沒那么容易放松對自己的看管,這話放在以前問,或許連解釋也不會有。
她哦了聲,“那你幾時回來?”
“短則三兩月,長則——”顧青川俯下身來,掌心落在她的肩側,俊面微微壓下
“問這個做什么?”
溫熱的氣息拂過頸邊,他語氣和煦,可那股迫人的氣勢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林瑜懷疑他下一刻就會在自己脖子咬上一口,呼吸不由微微停滯。
“沒什么,總督大人說要帶我去京城,我當真了!
她想保護自己的脖子,抬手推開他,卻先被按住手腕。
“是真的。”他低聲說完,就吻了下來。
是粗蠻的,充滿侵略性的吻,只片刻失神,就被攻城掠池,不剩片甲之地。
林瑜面色逐漸緋紅,幾欲喘不過氣,錘了顧青川好幾次,才被他松開。
男人的掌心托著她的后頸,兩人額面相抵,紊亂的氣息交織在一處。
“你要是再敢……”
顧青川的語氣暗含警告,再仔細一些,能聽出咬牙切齒的意味。
再敢什么?
林瑜的氣還沒喘勻,顧不得仔細去聽,他已經出了門。
真是一個十足的偽君子,無恥之尤,她悶悶地想。
*
顧青川離開了,林瑜卻談不上更加自在。
正院里一個楊瀚墨防她比防賊還嚴,但凡出門去,必定有十余個府衛跟著。
若是林瑜表現出不滿意,他即刻就認錯,場面話說的比花還漂亮,但是絕對不改。
林瑜總算知道這廝為什么會在京城買得起一間三進的宅邸了,未必是顧青川大方,他是一個實實在在,能力卓越的好員工,夠得上這個價。
索性不再為難他,林瑜待在西院,每日早睡早起,定時三餐,花時間照顧完自己的花草,便翻一翻賬簿。遇上不懂之處,有時會親自去鋪子里看,順便取些現銀,去票號換成銀票存著。
日復一日,等著顧青川回來。
她要等去了京城再想辦法,那里不比南京,總有疏漏可以讓她逃出去。
已經等了這么久,林瑜愿意再等一等。
到九月中旬,林瑜種在花盆里的菊花開了。
碩大一朵,橙黃燦爛。
金環最早看見,抱進了房中給林瑜看,“幾個月都沒有動靜,今早開出來,好漂亮的一朵。婢子走近的時候,就聞到了花香!
林瑜訝然,這是三月里溫時給她的花種,當初分明說的是像,長出來竟然真是一朵狀元黃。
眨眼到了十一月末,顧青川還未歸來,一封信也未寄過。
林瑜開始想一些別的可能。
尚在離不離開之間徘徊的時候,楊瀚墨過來回話,“夫人,大爺不便再來南京,來了信讓您現在啟程,往前再會面。”
出于某種民族情感,林瑜心下松了口氣,點點頭。
不過兩日丫鬟們便收拾出了要帶的箱籠,送上了馬車。
這次走的是陸路,行程由楊瀚墨一手安排,途經了幾個驛口,停停走走。
大約□□日后,馬車到了徐州,進了一處莊子。
下去時,外面站了一排棉袍打扮的人,有幾個是年紀半大的丫頭小子。
楊瀚墨道:“這幾日天冷,不宜再行路了,請夫人先在這里歇腳。這里都是自家的下人,大爺說過了,過些日便來接您!
林瑜嘶了聲寒氣,未有多言。
這幾日開始下雪,落在馬車上,倏忽化成水,沾濕了車帷,車壁。整個馬車仿佛裹著一層冰涼的水衣。
馬車里面雖然有炭盆,林瑜還是冷得厲害,很快由人領著進了事先準備好的屋子。
到了晚上,這里的人要領著她去泡溫泉,“夫人畏寒,我們莊子上有一處池子,泡了對身體好!
林瑜笑著拒絕了。
雪晴的時候,她在五個人的跟隨下把這處莊子逛了一遍。這里很是偏僻,周圍人煙稀少,多的是山野。
林瑜歇下了從這里離開的心思。
這個天氣,如果走錯路,夜里是真會凍死人的。
在這里住到了第六日,才聽到外面有人來了的動靜。
打開門,瞧見外面站著不認識的姑娘家,約莫十四五歲年紀。
一見到林瑜,她便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個驚訝的笑。
“雀兒姐姐!”
第57章 第 57 章 該收斂一些才好
林瑜遲疑地應了一聲, 確信自己不認識她。
楊瀚墨匆匆趕了過來,躬身一禮, “夫人,這是海鹽縣守備的千金,李姑娘。大爺——”
不等他說完,那位姑娘搶先說道:“是顧大哥讓我過來陪著雀兒姐姐!”
她對林瑜眨眨眼睛,“我叫李嬌月,雀兒姐姐喚我嬌月就好!
李嬌月個子不高,穿著一間窄袖短襖,鸚哥綠撒花緞裙,腰間圍著一條軟鞭。耳朵都凍紅了,笑起來卻很明媚, 透著一股子蓬勃朝氣。
林瑜讓開門, “路上冷的厲害, 進來烤火罷。”
進屋之后, 林瑜把爐子上的正熱的姜茶倒了一杯給她。
李嬌月捧著熱茶,低頭啜了一口, 立即抬起頭來,夸贊道:“這茶真好喝!
甫這一句, 林瑜便聽出這姑娘是個話癆。果然如她所料,李嬌月茶一喝完, 就與她說起了這一路。
“浙江來了許多倭寇, 我爹爹領兵守著海鹽縣, 那天我帶了地圖去找他,卻有倭寇藏在路上,險些被抓走,是顧大哥趕來救了我們!
“現在倭亂暫且平了下來, 我爹爹念叨著讓我回京城去找祖母和姐姐。顧大哥說與他順路,他還有事要處理,讓我先來陪著姐姐!
李嬌月趕路的興奮勁沒能歇下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直到天快黑了,林瑜留她一起用過晚飯。
茶暖飯飽,李嬌月靠在椅子上,總算露出一絲疲憊來!斑@些天趕路好累,雀兒姐姐過來的時候是不是也很累?”
林瑜:“我不累!
她這一路都在馬車上,不愁吃穿還能烤火,只是冷了些。真正累的該是車夫和計劃路上行程的人。
林瑜看她沒精打采,“這里有溫水池子,你可想去泡一泡?正好消消疲乏!
“真的有溫水池子?”李嬌月眼睛一亮,挽住林瑜的手,欣喜道:“我這幾日在路上總是騎馬,骨頭都要顛散了,雀兒姐姐,我們一起去泡池子罷?”
林瑜原是不想去的,話說一半改了口,“我不喜歡泡池子,只想飯后走一走,就送你過去如何?”
李嬌月開心點頭,“就聽雀兒姐姐的。”
兩人推門出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廊檐上掛著的燈籠歪歪斜斜,忽亮忽暗,滅掉了幾只。
林瑜提著風燈,與李嬌月走在一處,丫鬟們不遠不近跟在后頭。
呼嘯風聲里夾雜幾聲遙遠的犬吠,不一會兒,莊子上養的狗也跟著吠叫起來。
林瑜步子微頓,看向遠處犬吠的地方,“我在南京的時候養過一條犬,它也是這樣叫!
她又笑了笑,“嬌月,你有沒有養過什么?”
李嬌月認真想了想,“我沒養過犬,只養過一只兔子,還有一匹馬!
“馬兒你也能養?”林瑜半信半疑,“我沒見過姑娘家還能自己養馬的。”
李嬌月:“當然可以養啦!我這次趕路就是騎著它回來的。”
林瑜知道她沒說完,靜靜聽了下去。
李嬌月:“它叫泉聽,是戰馬生下來的小馬,小時候摔過一回,好幾天都站不起來。后來爹爹要把它帶回來吃了,我攔在前面不肯他動手,還挨了幾棍子打呢。”
“后來爹爹就把它送給了我,我問了好多馬夫,每天給它喂草,綁腿,悉心照顧了一個月,它才好起來,一站起來就圍著我轉,是我見過最乖的馬兒了。”
“原來如此。”林瑜垂下眼睫,微微嘆息,“我遇到的人不多,從來沒聽說過,還以為姑娘家碰不得這些!
“這有什么的,雀兒姐姐今日聽說了,明日就去看看我的泉聽可好?它喜愛和姑娘家親近,如果是像姐姐這樣的美人,一定歡喜的不得了。”
林瑜莞爾一笑,“別打趣我了,溫水池子就在前邊!
*
回到了房內,林瑜坐在熏爐邊,借著那點兒未燃盡的余溫暖手。
金環關好房門,“姑娘也該去泡一泡的,您上次傷了身子,大夫說胞寒入體,這時候去泡會兒池子不是正好祛除病根么?”溫水池子泡著祛寒生暖,姑娘卻是瞧不上一般。
金環哪里知道,林瑜顧慮的是與舒服完全不相干的人力和費用問題。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她向來不計較吃穿,然而這種生活上的便利和享受實實在在對人有著腐蝕性。
看似小小的一個溫水池子,修建時耗費的石料,木料,還有工匠勞力,少也要幾百兩的花費。更不用說后續打理。
林瑜自覺近來很長一段時間過的都是很好的日子,該收斂一些才好。
她沒有回答金環,只低頭搓了搓手指。提了一路的燈,手背已經凍得通紅,不防被金環瞧見,她又著了急。
“姑娘沒把狐皮筒子帶上么?您的手怎么凍成這樣?可別再起了凍瘡!
金環一邊嘮叨一邊出了門。
林瑜看著自己的手,頓了頓,心想說得也對。
真生了凍瘡,就要拿不穩韁繩了。
不管怎么樣,趁著顧青川沒回來,嬌月在這兒,先把騎馬學會再說。
金環灌了湯婆子回來,“姑娘,先把手暖一暖,婢子稍后把炭火填上!
林瑜接過了湯婆子,沒讓人再忙活,“不用了,我馬上就要歇息,你也早些去睡。”
待金環走后,她推開東面的支摘窗,仰頭看天。
夜幕下綴有亮光點點。
*
翌日上晌,林瑜在屋內烤橘子,李嬌月到了房外,從門縫中探出半個腦袋。“雀兒姐姐,今兒外面有太陽,我們去看泉聽罷?”
林瑜把烤好的橘子剝了皮,一半給金環,一半喂給了她,拍了拍手心。
“我們走罷!
兩人出了門,未走多遠,守在廊外的幾個丫鬟就跟了上來。
李嬌月邊走邊往回看。她性子直爽,還是什么事都能放在嘴邊念叨一遍的年紀,當即問了出來。
“雀兒姐姐,徐州也有倭寇么?我們只是去看馬,為何要跟這么多人?”
林瑜往后掃了一眼,“我上次也問過楊管事,他沒告訴我!
“我猜到了。”李嬌月擠了擠眉毛,小聲道:“一定是顧大哥太擔心姐姐,所以才這樣吩咐下去的!
“是么?若真是這樣就好了。”
林瑜裝作開心笑笑,牽起她的手,“嬌月,那你知不知道大人現在在浙江做什么?他為何還不回來?”
“臨海那好幾處衛所的軍紀廢弛,都是一群腿軟的丘八,上千人被幾百倭寇追著跑。顧大哥在那里考量征兵事宜,說要整治一支可以抗倭的兵。這才耽擱下來!
李嬌月又道:“雀兒姐姐放心,來之前爹爹告訴過我,說顧大哥五日后再過來,昨日已經過去一日,想必他只要四日就能回來了。
四日。
林瑜在心底折去一日,復而轉向身旁,嬌月,方才問的這話,你別告訴旁人好不好?”
林瑜抿唇笑了笑,才道:“大人從出去后,他連信也未給我寄過一封,我也不想叫他知道我問他。”
李嬌月拍拍胸脯,“姐姐放心,我一定誰也不告訴!
兩人到了馬廄,林瑜見到了泉聽,是一匹通身全白的馬,性格的確如李嬌月所說的一般溫順親人。
喂它吃完苜蓿,它還會用頭拱人手心,著實可愛!八芷饋硎遣皇呛苈?”
李嬌月看出她眼中的好奇,把泉聽牽出馬廄!叭竷航憬阆朐囈辉嚸?泉聽很聽人話,我讓它帶你走兩圈!
林瑜不會騎馬,由她扶著踩上了馬鐙。才坐穩當,就有一個丫鬟站了出來。
“姑娘這樣怕是不妥!
林瑜眉心微擰,冷著聲道:“我人還在莊子上,連騎馬也要管?”
那丫鬟是受了囑咐辦事的,聞言諾諾低頭!笆菞罟苁路愿赖摹!
林瑜嘆了一道:“沒有什么事都要拘著別人的道理,你們也管不了我。若是實在要操這個心,不如把楊瀚墨喊到這里來。他也是個喜歡操心的,讓他親自看著!
幾個丫鬟一時都沒了話,無人敢再勸。
李嬌月這才發現不大對勁,抬頭對馬上的林瑜笑了笑,“姐姐放心,有我在教你騎馬,絕對不會出事的。”
李嬌月年紀不大,但指導起來很有一手,講得細節簡要清楚。
林瑜學著騎了半日的馬,已經能夠自己坐穩馬背,只是在外人看去仍是很不穩當,歪歪倒倒,仿佛隨時要摔下來。
常常是在別人夸她的時候,就真的摔下來了,不過林瑜穿的厚實,倒也不疼,歇一會兒又重新爬上去,仍是歪歪斜斜。
她握緊了韁繩,在李嬌月的話聲中學習控制方向。過了小半個時辰,林瑜牽著韁繩,仍是轉錯了邊,背朝著李嬌月。
李嬌月笑了出來,“雀兒姐姐,不如今日就學到這里,你若是喜歡,我們明日再來看它!
林瑜點點頭,“快過來扶一下,我不敢下去。”
楊瀚墨聽了丫鬟說的,趕到這邊時,正好瞧見她扶著李嬌月下馬,人離開馬鐙時踉蹌了一步。
他細看去,她的衣后還沾了許多泥點子,應當是沒少摔,還沒學會。
楊瀚墨想了一想,對丫鬟們道:“夫人在此處騎馬并無不妥,無需攪擾!
馬廄這邊,林瑜拍了拍裙和襖沾到的沙土,重新圍上披風,對李嬌月笑笑,“今日若不是有你在,有這么一些人跟著,我才不愿意出來!
李嬌月跟著點頭,“倘或換做我,或許也不愿意,我往日過節出門都只帶一個貼身丫鬟!
林瑜拉住她的手,“待會兒也去我那里用飯可好?我昨日跟廚房說了一道南京的點心,專門想請你嘗一嘗!
李嬌月一口答應,笑意吟吟,“我最愛吃糕點了!”
她還是天真的姑娘脾性,前陣子才從一場戰事中出來,又趕了許久的路,總想有個人能陪著自己。同林瑜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一日,但李嬌月是由衷喜歡這個溫柔又好看的姐姐,想要黏在她身邊。
兩人一起用過中飯,李嬌月要回西邊的廂房去,被林瑜拉住。
“你中午若是困了,不如就睡在我這里,好些日子沒有人陪我說話了。”
只有兩日了,她的時間實在很趕,還有許多事情得打聽出來。
李嬌月原本也睡不著,想著母親教的禮節才要起身離開,被這么一拉,高高興興在榻邊坐下。
兩人一起躺在軟榻上,頭對著頭。
“姐姐想聽什么?”
“聽你趕路到徐州之后的事情!
林瑜問:“這幾日都是晴日,你騎馬過來,可有路過附近的什么街或是鎮?遇著什么好玩的沒有?”
第58章 第 58 章 姑娘不見了
話頭一起, 李嬌月從來時凍到哆嗦的陰雨天氣,說到鎮上攤販沒蒸熟的包子。
時輕時重的話聲里, 一縷斜陽入窗縫,李嬌月靠在瓷枕上睡了過去。
林瑜替她掖好被褥,起身下了榻。
這里是窯灣鎮附近的一個莊子,出了莊子往左,行二十里能瞧見一條河,附近有個小村莊。循著村莊往上約莫五十里,就是窯灣鎮。
到鎮上之后,可以走的路便多出許多。
夜深時分,丫鬟們都歇下后,林瑜拿出自己坐馬車來時記下的路線圖, 同李嬌月形容的仔細比對之后, 在帕子上畫出了一副粗略的輿圖。
她看了許久, 將其揉成一團, 未干的墨跡彼此洇染,再看不清原本的痕跡。
隔日, 李嬌月來邀她繼續去學騎馬。
林瑜這次沒騎泉聽,而是另外一匹溫順的黑馬。李嬌月也上了馬, 在前面領著她走。
過了許久,李嬌月在旁邊道:“若是要讓馬兒快走, 得把韁繩放松一些, 再夾緊馬腹!
林瑜依著她說的試了一番, 果然比先時要快。
圍著馬廄小跑一圈之后,林瑜讓馬停了下來。
李嬌月去扶她,“雀兒姐姐學得算快了,再學上十幾日, 或許就能與我一道騎馬趕路了!
她道:“這里的地方太小,姐姐不知道,騎馬就是要往寬闊的大道上去,馬鞭一揮,身邊的所有都甩沒了影子,只能聽見風聲,那是最暢快的!
這話說完,林瑜還沒怎么,周圍的丫鬟們先唬了一跳,紛紛出來勸。
“姑娘還不會騎馬,如何能去外面?”
“萬一摔著了哪兒,要怎么向大人交待?”
“外面冷得很,地上坑坑洼洼,不好騎馬的!
林瑜聽著這些話,唇角笑意漸漸壓平。
這就是人在屋檐下了,縱使顧青川不在眼前,身邊的所有人都顧忌著他。就連她自己的身體,還要擔心怎么去向他交待。
李嬌月沒想到丫鬟們會有如此反應,“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們也不要當真。”
兩人回到房內,沒了那些丫鬟,身邊才算安靜下來。
李嬌月見林瑜興致不高,抓了會兒衣擺,總覺得是自己說錯話的緣故。
“姐姐,你明日還想騎馬么?”
“不了,省得又要讓人擔心!绷骤ね腥聪虼巴。
屋檐厚雪未化,映出的微光落進她的瞳仁,忽而暗去,好似一聲嘆息。
她道:“我已經在這莊子上待了十余日,再多待些時日也不要緊!
雖是這樣說的,李嬌月卻能感覺出她心底很不情愿。
也對,雀兒姐姐都在莊子上待十幾日了,每日還有這么些人攔著她,這不許,那也不許,想想都膩味得慌。
林瑜余光瞥過去,看她面色有所動容,心中成算定了定。
照嬌月的個性,不會讓這樣一件急需好人成全的好事掉在地上。
林瑜補上一聲輕輕的嘆息,轉而露出笑臉,與李嬌月道:
“無事,她們受了楊瀚墨吩咐,一貫都是如此,我快要習慣了。你放心,你要是想出去玩不會有人攔著,只記得多帶幾個護衛!
李嬌月哪里能只顧著自己,她心中不是滋味,想了會兒,“那我說要和姐姐一起出去呢?”
林瑜問:“你和誰說?”
“楊管事。”李嬌月牽著她的袖角。
“或許是楊管事太怕事了,才這樣拘著姐姐。顧大哥一定不是這樣想的,是他要我過來陪著姐姐。我去和楊管事說一說,好不好?
“明日我們去鎮上逛一逛,只帶幾個護衛,不要許多人跟在后面!
這樣再好不過了。
林瑜摸摸她的頭,“那你去試試罷,若真能出去,我一定給你買點心吃。”
李嬌月認真答應,正要出門,又被叫住。
林瑜提醒道:“他現在正忙,不一定有時間告訴你,不如明日一早去問,正好叫他把馬車套上。”
一早過去,答應就是答應,不答應就是不答應,省得他有功夫來琢磨敷衍別人。
李嬌月點了點頭。
入了夜,林瑜久久未能睡著,聽得窗外寒鴉飛過,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
明日許多事情她其實沒有準備,更談不上把握。
不過嬌月容易受攛掇,若是真能出去,有她在,自己想要脫身不是難事。
罷了罷了,她寬慰自己。
如若遇上機會,就先走再說,沒有再等等就是了。
*
第二日清晨,村莊外驟然響起的聲聲犬吠,連帶莊子上養的狗也叫了兩聲。
林瑜因為昨夜睡得晚,什么都沒有聽到。
待她梳洗完,換過衣裳,房門就被人敲響了。
開門就見李嬌月一張笑臉,“雀兒姐姐,我們幾時去鎮上?”
林瑜愣怔一瞬,“我們?”
“嗯,我去問過楊管事,是他親口應下,馬車也已經套好了等在莊子外邊!
“他就這么答應了?”
“他起初也不愿,不過我把顧大哥搬了出來,他想不答應也不行。”
這廝今日有這么好說話?
金環聽到要出門,即刻去把那條狐裘拿了出來,給林瑜圍上。
“姑娘快披上,可別嫌熱脫了,今兒的天未見得有多好。”
*
兩人到了大門處,楊瀚墨候在那兒,躬身行禮。
林瑜頓步,“楊管事,你也跟著過去?”
“莊子上還有別的事務,小人不好跟過去。若是夫人愿意改日——”
“不了!绷骤ぜ皶r打斷。
楊瀚墨:“此行已有護衛,許多丫鬟跟著反而不便,夫人自己挑兩個留下使喚如何?”
林瑜看了他一眼,挑出了兩個平時最為木訥寡言的丫鬟,“就這兩個跟著我好了,耳邊清靜一些。”
除去她點出來的丫鬟,其余幾個丫鬟都從側門進了莊子。
今日算不上一個很好的晴日,寒風瑟瑟,地上覆著一層薄雪,將化未化,踩一腳,便帶出一個泥坑。
林瑜不再耽擱,將要上馬車的時候,目光瞥下,忽然在道中瞧見一道更深的轍印。
她沒有出聲,上了馬車以后,復又撩開車簾。
“雀兒姐姐,怎么了?”李嬌月湊到林瑜身邊。
“你可知,這兩日莊子上有沒有人來過?”
林瑜補充道:“今早的也算!
李嬌月順著她的視線,同樣看見那道馬車的車轍印子。
“未曾見過! 李嬌月想了想,“或許是楊管事差人出去過一趟,留下的車轍印子!
“我今兒一大早就去找他,他渾身收拾得利落,像是正有事忙。”
林瑜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違和感又涌了起來。
楊瀚墨在忙什么?若是莊子上的事情,他來了十余日,不該這會兒才忙。
李嬌月已經把這頁翻了過去,拉著她的手,興奮道:“雀兒姐姐,你想去哪兒?窯灣鎮上有碼頭,附近也熱鬧著呢!
林瑜見她興致勃勃,暫且按下了心中的疑惑,“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想先去看雜耍班子,就在鎮上一家茶館!
“那就去茶館!
上馬車時天邊還是半陰半晴,等兩人到了茶館外,就只剩下陰天,冷風一陣接著一陣。
進去之前,林瑜看了眼馬車前套著的兩匹馬,語氣不善,“怎么把它給套在馬車上了?這是我昨日騎過的馬,凍壞了如何是好?”
“姑娘息怒,我們……”站在前邊的幾個護衛面面相覷。
“算了!绷骤吡艘谎,隨便指著他們其中一個,“外面太冷,你把這匹馬解下來,牽去后頭,別凍壞了它。”
“是,姑娘!
看他真要挪步,上馬車時纏繞在林瑜心頭的違和感已經衍變成了怪異之感。
自己說話幾時有如此管用?讓走就走?
她重新把人叫住,小步走到這人跟前,壓低聲音吩咐了幾句。
那護衛即刻點頭,摸了摸馬兒的鬃毛,“我知道了,姑娘放心。”
林瑜嗯了聲,“帶它去罷。”
才這一小會兒,李嬌月已經先溜進去看雜耍了。林瑜找到人的時候,她在二樓用屏風隔出來的雅座。
看臺上正在表演跳火圈,李嬌月看得入迷,林瑜沒有打擾,只在旁邊坐了下來,取出二兩碎銀子吩咐跟來的丫鬟。
“這里沒有像樣的糕點,嬌月喜歡吃甜的,你去買幾樣來,再給我帶一份桂花糕,剩下的都是賞錢!
丫鬟得了吩咐,即刻出去了。
林瑜捧起桌上的熱茶,開始回想今早發生的一切。
這趟出來的實在太過輕易,楊瀚墨的反應雖然如常,但其他人也太不尋常了些。
她把目光轉向身旁剩下的丫鬟,思慮片刻之后,把人招到跟前:
“我想起這次出門還要買一個酸枝木嵌珠的箱籠,要紅漆雕玉蘭花的,若是沒有玉蘭花,雕海棠花,鳥獸紋的亦可。現在外面太冷,你去跟下面的護衛說一聲,讓他們隨便買一個回來!
按說往常這個吩咐是不能答應的,姑娘身邊無論如何得留下一個人,可是這回……丫鬟記起楊瀚墨的叮囑,說是要多依著姑娘。
她小聲道:“那姑娘在這兒的雅座等著奴婢,這里人多,千萬別出去了。”
林瑜點點頭,把身上的狐裘圍嚴實了些,半張臉埋進白絨絨的狐貍毛中。
“我知道了,這里都是人,有哪里好去?”
丫鬟下樓梯的時候,又抬頭看了一眼,樓上兩位姑娘正湊在一處說話。
她腳下走得更快了些,到了大門口,見到那些護衛,忽然忘記要的是什么樣的箱籠。
“海棠花……玉蘭花……還有牡丹花……”
丫鬟結結巴巴,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想起來,把事情交待給了護衛。
她再回到二樓,原來的雅座已經空空如也,不止姑娘,就連李家小姐也不見蹤影。
她一下慌了神,四處張望也沒找見有人。
“姑娘,姑娘不見了……”她喃喃自語一番,繼而飛跑著下了樓,欲要告訴門口的護衛找人。
可到了茶館外,哪里還有一個護衛?
*
顧青川坐在馬車上,不過慢一步從莊子上出來,就得到了這個消息。
從茶館出來的護衛說道:“姑娘外面又披了一層寶藍的薄披風,藏在別人后頭,悄悄出的茶館。
已經照大人的吩咐,并未驚動,只讓兩個人遠遠的跟著姑娘?此サ姆较颍峭浇拇遄尤チ!
“不必停了,跟過去!鳖櫱啻夹奈⑽科,眸中冷色難掩。
“是,大爺!
錦帷遮蓋的馬車沿著路上的記號進了村莊,轆轆行駛,最后停在一間破瓦灰墻的小宅子外。
兩個護衛正從另外一面墻后出來,皆滿面慌張,一見到顧青川,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許裘還未開口發問,屋內先有老婦喊出了聲。
“我的兒!你從哪里搞來這么一件值錢的衣裳!”
話音未落,又有個年輕男子接了話!斑@狐貍毛果然暖和,姐姐是從哪里找的好心人?讓我也去見她一見。”
許裘要問的話憋回了肚內,已經不敢扭頭去看自家大爺的面色。
“這個女子里面穿著姑娘身上的狐裘,又往外面裹了一層,出門時躲躲閃閃。當時進出的人太多,屬下顧不得多想,只怕姑娘丟了,就跟了過來……是屬下二人蠢笨,請大爺責罰。”
顧青川面如冷霜,聲音微諷,“果然是蠢笨到無可救藥,既如此,不必再動一步了!
他折身回了馬車,那兩人還跪在地上,許裘沒有忍住,回頭斥道:
“你們的確蠢笨到無藥可救,既跟錯了人,不趕緊去找,還跪在此處,是等著爺扶你們起來哄兩句?”
那二人心中一驚,即刻起了身,“我們現在就去找人。”
“許護衛,姑娘近來學了騎馬,進茶館前讓人把馬解了下來,又與牽著馬的那小子吩咐了一番,那小子應了是,牽著馬又去了別處。姑娘若是找不到,或許就是騎馬走了……”
他們二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許裘聽后又派人四處去找,馬蹄印子也不放過。
如此找到了下晌,仍是沒有動靜,顧青川眉心蹙起,“原先那家茶館去過沒有?”窯灣鎮不過彈丸之地,何至于能將人弄丟?
看著底下幾人茫然的神色,他心中了然,提步去了茶館。
小二聽了問話,抬手往樓上一指,“那幾位客官就在三樓最里間的廂房!
*
廂房里的簾子被掀起的時候,里面的人一個沒少,圍了一桌在玩葉子牌。
林瑜從沒玩過這種牌,輸的最多,一頭烏發已經貼滿了字條。她一回頭,烏發上的字條就落了許多下來。
兩人幾月不曾見面,卻未有生疏,都是一張冷臉朝著彼此。
林瑜的狐裘和發簪都給了出去,著青綾短襖,一條軟黃織裙,短襖領口沒有綴毛,露出一截細白的粉頸。
明明該是冷的,她卻沒有任何畏縮之態,脊背挺直,靜靜看著他。
到底是有人先拉下臉。
“怎么只穿成這樣?”
顧青川解下自己的大氅把她圍住,林瑜頭發上又落了一些字條下來。
“我剛剛瞧見一個女子很是可憐,就把自己的衣服給了他!
“你倒是好心!彼Z氣淡淡,卻藏不住諷刺之意。
林瑜微微一哂,“不及大人一半!
李嬌月看出了兩人間的不對,在旁邊觀察了半晌,這才忍不住開口,“我們是不是要回去了?”
顧青川還未說話,林瑜已經點了頭,她把頭發上貼的字條都撕了,“自然是要回去的。走罷,我們同乘一輛馬車。”
上了馬車,林瑜久久無話,李嬌月扒在車軒處,看了眼那輛跟在后邊的馬車,又回來看了一眼林瑜的臉色,總算確定下來。
這兩個人在生氣。
李嬌月猶豫一番,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其實我爹爹以前遇到戰事,也是很久不回來的!
林瑜知曉她誤會了,也無意去解釋,只點了點頭。
李嬌月去牽她的袖子:“我爹爹與顧大哥是舊相識,我從小認識顧大哥了。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救過許多災民,還會打仗。小時候我爹爹總說女兒家就是要嫁給這樣的人!
“真的么?”林瑜微微一笑,“我和你們認識的或許是兩個顧大哥!
“姐姐還在生顧大哥的氣么?”李嬌月湊在她耳邊,“其實在浙江的時候,原本有一樁頂好的婚事找過來,他都沒有理。推辭說是有了中意之人。”
“姐姐,我看顧大哥很喜歡你呢!
他喜歡自己么?
“倘若這是喜歡——”倘若占有,勉強,都能算作喜歡。
林瑜沉默許久,喃喃低語:“那這樣的喜歡未免太過惡毒!
馬車這時停了下來。
車簾掀開,她對上一雙沉如潭水的眼睛。
第59章 第 59 章 晚來飄雪
林瑜下了馬車, 也不顧他,自己進了莊子。
顧青川停頓少頃, 跟了過去。
他們進了大門,李嬌月才把腦袋探出馬車前邊的簾子,與等在外邊的許裘大眼對小眼。
李嬌月的眼睛比較大,她打了個招呼,“許大哥,你們怎么回來得這么早?”不是該再晚上兩日的么?
許裘不比一直守在內宅的楊瀚墨,他從來跟在顧青川身邊,李嬌月同他也是早就認識的。
“這個么……事出有因!痹S裘摸了摸后腦,含糊了兩句。
那樁已經推拒過的婚事,女方托的人家, 一定要找大爺見上一面, 大爺不愿, 連夜把事情安排妥當之后, 就離開了浙江。
雖然大爺沒有直說是這個原因,但許裘跟了他這么多年, 心里自然有數,卻不能隨意說出。
他笑道:“天越發冷了, 二小姐還是回屋里去!
*
進了院子,周圍除去幾個丫鬟, 再沒有旁人在場。
林瑜徹底冷了臉, 提起裙子往屋里走, 把顧青川拋在身后。
顧青川沒好氣道:“你的脾氣越發大了,我一回來,就開始擺臉色?”
只這一句,林瑜就停了步, 她回過身,清凌凌的眸子直視著他。
“可大人明明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你初時還說會好好待我,如今出去好幾個月,一回來便看我不順眼了,哪里都是錯處?梢姶饲澳切┰挾际呛弪_,半句當不得真。”
林瑜說完,把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往地上一扔,也不等他的反應,折身回了屋中。
“砰——”
桐木新漆的棋盤門重重合上。
顧青川立在原地,神情微怔。
四野忽然靜了下來,細細的雪花一片一片飄落眼前,落在玄青大氅之上,
她剛剛說的那番話,與其說生氣后的冷嘲熱諷,更像含著失望的怨懟。
顧青川拾起地上的大氅,唇角悄然牽起一抹笑,整日找人的煩累倏爾便散去了。
拍了拍大氅上沾到的雪粒,他折步出了院子,正遇到上外面偷看的李嬌月,瞧著正要偷偷溜走。
“來做什么的?”
李嬌月被抓了個正著,只得回身。
“顧大哥,雀兒姐姐的簪子掉在馬車上,我來還給她! 她嘿嘿一笑,掩飾住心虛,拿出一只梅花白珠簪。
的確是要來還簪子,可原因李嬌月只說了一半。
另外一半,是她聽了爹爹的叮囑。
十幾天過去了,那天夜里,爹爹說話時好奇的不得了的神情還常常浮現在李嬌月眼前。
他說七年了,顧大哥之前也拒過婚事,卻是第一次說起自己身邊有人,要她務必打聽清楚顧大哥和雀兒姐姐之間究竟是什么樣,以后好好說給他聽。
想到此,李嬌月面上的笑容更加心虛了。
清冷的問話聲中斷了她的回憶。
“你們今日是幾時回的茶館?”
“回茶館?”李嬌月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和雀兒姐姐一直在茶館里……只讓丫鬟出去買了糕點,后面又把丫鬟找回來了!
顧青川默了一瞬。
李嬌月想了想,又道:“其實是雀兒姐姐不想在外邊坐著了,就帶我去了三樓的廂房,說要玩葉子牌。”
去了廂房沒多久,林瑜由下樓,把那兩個在茶館外面急得團團轉的丫鬟領了回去。
原是如此么?
顧青川摸了把臂間搭著的大氅,雖覆了曾薄雪,底下的余溫尚未散去。
京城不比南京,倘若她還存了不愿的心思,勢必要用些別的法子。
如今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他久久不說話,李嬌月自己已經心虛起來,她摸了摸鼻子。“好吧,今日其實是我想玩葉子牌……顧大哥,求求你,去了京城千萬別告訴我娘。”
顧青川恍然回神,頷首,“到時候再說。”
李嬌月正要溜走,又被身后的聲音叫住。
“嬌月!
顧青川緩聲問道:“這幾日,你和你雀兒姐姐都做了些什么。”
“雀兒姐姐和我一起烤了橘子,逛莊子,我們還一起摘了梅花煮茶喝……對了!我還教了雀兒姐姐騎馬。”說起最后一件,李嬌月微微有些遺憾。
“可惜只能圍著馬廄,騎得不夠暢快,我還有許多沒有教……楊管事對丫鬟們管得實在太嚴了些,只是騎馬跑一跑,都能嚇著她們。雀兒姐姐下來就不愿學了。”
她一向是個直來直去的脾氣,心里藏著什么是一定要說的,哪怕是告狀,也不顧誰親誰疏。
顧青川薄唇稍抿,拿過她手中的簪子。
“回去罷,過兩日就要啟程回京,你這兩日把東西好生收拾一番,還想玩什么讓許裘領你出去找,要買的東西記在我的賬上!边@莊子是他的產業,置辦了有許多年,記賬也是可以的。
李嬌月點點頭,只顧著溜走,沒能聽懂其中深意。
*
房內。
林瑜已經在榻上坐了半晌,端起炕桌上那盞熱茶時,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今日只差一點——
只差一點她就上了鉤。
若不是看到那兩個護衛去得太過痛快,她當真要想法子離開的。
一連喝了兩盞熱茶,她才稍稍緩和過來。
冬日里晝短夜長,回來沒多久,天色漸漸灰暗。
金環把茶盤上冷掉的茶撤了下去,“姑娘,現在可要用飯?”
金環一直待在莊子上,晌午的時候,便知曉總督大人已經回來的消息,F在問,也是想知道大人會不會到這邊來。
不知是不是外面開始下雪的緣故,林瑜總覺得身上發冷,她搖了搖頭。
“我今晚不吃了,待會兒要去凈室洗一洗,你讓底下去備些熱水。”
金環看她面色疲憊,未有多言,出門吩咐去了。
不消一會兒,熱水備好,林瑜進去好好洗了一番,直到覆在身上的冷意被熱氣蒸騰出去,方才擦干出來。
天色已經黑了下去,雪還在落,長廊掛上了明角燈,一盞一盞,映出紛紛而落的飄雪。
疏冷天氣,晚來飄雪,庭院中暈著一片昏黃燭影。
林瑜仰頭望天,靜靜站了會兒。
這場雪,究竟什么時候會停?
回房之后,林瑜粗略看了眼,沒發現有旁的人,吩咐丫鬟們歇下,自己上床,蓋上被子睡了。
她睡得太早,半夜時分,困意迷蒙散去,很快就發現了有人把手搭在了自己腰間。
鼻端飄進一縷熟悉的沉檀香氣,似乎還要靠近。
林瑜今日雖然沒有發作,但的的確確在為試探之事著惱,想他又動了色心,心頭怒意更重,屈肘往后一頂。
她使了十足的力氣,當即聽得一聲悶哼。
顧青川等到現在,原以為她睡熟了,不料忽然有此動靜,實實在在挨下這一招,胸口驟痛,眉頭深深蹙起。
林瑜背對著他,眼皮都沒撩一下。
不就是碰了一下,哪里就有這么矯情?
過得片刻,聽見了他下床的動靜,眼皮外忽而透進光亮。
外間有瓷瓶相碰的清脆聲響,過了會兒,顧青川重新回到床上。
眼皮上的光亮久久未熄,林瑜平躺回來,側首看向床外。
天青花鳥紋綢帳鉤了起來,拔步床外的短榻上放著一盞燭燈。男人側身坐在床邊,正在給傷口換藥。
他未著上衣,胸腹肌塊起伏,現出細微凹下的陰影,并不過分壯碩,是極其流暢利落的身材。
現下,這樣的好身材上斜綁了幾圈繃帶,白色紗布往外洇出了血跡。
瞧著真挺疼。
林瑜心底舒坦了一些,正要轉回去,身上的被褥被扯下一角。
顧青川溫聲道,“雀兒,你既然醒了,起來給我上藥,傷口離得太近,我低頭看不見!
他已經將繃帶解了下來,露出一道三寸長的傷口,在鎖骨之下。
林瑜悶悶與他對視一眼,還是坐了起來,從他手上接過藥瓶。
離得近了,才看見那道傷口其實很深,怪道他哼了出來。
能砍出這種傷口,必然是很想取他的性命了。林瑜不知怎么就問道:
“倭寇是不是都很兇殘?”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這個問題實在蠢笨,默默低了頭,給他上藥。
顧青川垂眼看她。
她做正經事情是不帶私心的,上藥便是上藥,平日的冷臉都沒有了,眸光專注落在傷口上。手上的動作也柔氣得很,像是生怕弄疼了自己。
一股幽幽的馨香沁在鼻間,顧青川不禁傾身,朝她靠近了些。
“陛下嚴令海禁,他們做不成生意,便走這種路子。”
“倭寇上了岸,不止要燒殺搶掠一通,還會抓走那些手無寸鐵的回去當奴隸,用的不順手,就隨意虐殺,稍好一些,就賣給我朝過去經營的商人!
林瑜給他上好藥,抿了抿唇,又拿起了放在一邊的紗布,替他重新包扎。
他們二人難得有這樣安謐的時候。
顧青川知道此時并非長久,并非圓滿,或許只是短暫片刻,心中仍是涌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滿足。
他去撫她落下的發絲,“浙江,福建,江蘇,此等連邊之處都常有倭寇流竄,幾年都不見得能有太平。”
如此良宵好夜,顧青川不知自己為何會與她提起這些,許多年后,一只斷了線的紙鳶飄落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他才隱隱明白原因。
林瑜看著他身上添的這道傷,想起李嬌月說的征兵一事。“官府的兵都用不了,大人臨時征一只民兵,就能管用?”
“從無到有,總要有個過程。”
顧青川此次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帶兵,言語透著快意,笑容疏朗。
“這次是義烏有惡商結起一幫人盜礦,豈知礦地上的百姓自發擰成一股,與那伙人纏斗了兩月。此地民風彪悍,若能收治下來,于百姓而言也是一條出路!辈槐卦侔岩荒觑柵挠谝划薄地。
林瑜抬眼看他。
這個人的的確確是一個好官,不說至清,確是能放下自己利益做出一番實績的。若自己是個平頭小百姓,或許會由衷敬佩感念他,可偏偏她就這樣不走運。
顧青川見她呆怔不動,以為剛才說的倭寇把她嚇著了,將人攬進懷里。
“你一個姑娘家,想得倒是多,好好跟著爺就是了,自無人能動你分毫。”
第60章 第 60 章 倘若大人真能好好待我
若是在往常, 林瑜聽到這種話,必定要回刺他兩句。
這一夜卻不同, 她靠在顧青川懷里,只字未言,只靜靜凝視著外榻上的燭盞。
燭盞的燈罩是花草紙做的,上面有紅花綠葉,暖黃的燭光從里面照亮,透出薄透的葉片脈絡。
太過安靜了。
安靜到能聽見外面的落雪,輕燃的燭芯,以及——
以及男人胸腔內悶躁如同鼓點的心跳。
顧青川俯首,薄唇輕碰了碰她的額。
“雀兒。”
他的聲音微微喑啞,在這樣萬籟靜寂, 只聞風聲的雪夜里, 像是一種隱晦的誘惑。
林瑜頭皮發麻, 抵著他肩頭, 要把他推開,“今夜還是算——”
她的借口尚未說完, 就被男人的唇舌堵回腹中。
顧青川掌心扶著她的后腦,將人放上暖枕, 指腹撥開每一縷彎落在她頸間的烏發。
些微的涼意過后,頸側覆上了綿延溫熱的口勿。
林瑜記得他傷口的位置, 想了想, 忍著沒有動手。
這么久了, 總要給出一些好處的。
外面不知幾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透進窗內。
雨濕梅花,燈消長夜,帳內吱吱呀呀的聲音卻是一直未斷。
燈罩下的燭影忽亮忽暗, 照得人身上都在發熱。林瑜偏過頭,恍惚瞧見燭晃影搖,連燈罩上的花草在微微顫動,快要看不清楚。
雨似乎越來越大,斜飄著沾濕了窗紙,淅淅瀝瀝。
某種異樣先占據感官,恍惚失神的片刻,林瑜在耳邊聽到一聲磁沉輕喚,也像愉悅的喟嘆。
“小瑜!
林瑜幾乎瞬時清醒過來。
驟然收緊的瞬間,被他闖了進來,兩人一同悶哼出聲,林瑜的指甲在他手臂重重劃過一道。
淡銅色的皮膚上瞬時沁出幾個血點,顧青川不以為意,垂眼與身下之人對視。
他的瞳仁漆黑似有微亮,林瑜定定看了會兒,疑心是自己聽錯了,雙臂虛虛環在他的脖頸。
“你說什么?”
顧青川沒再應她,粗糲的掌心又握住了她的月要。
林瑜自認身體素質不差,卻也敵不過這樣三番五次的折騰,這人的精力好像用不盡似的。長夜過去大半,顧青川脖頸挨了重重一口,方才罷休。
云散雨歇之后,呼吸也變得疲憊微弱。
林瑜蜷在床榻內側,長睫緊閉,一動不愿再動。
不一會兒,就有杯盞貼在她唇瓣,林瑜微微張口,就有溫熱的水緩緩淌進舌尖,喉嚨舒服不少。
她慢吞吞咽了兩口,就偏過了頭,不肯再碰。
顧青川明知故問:“還喝么?”
“不喝!绷骤ぶ坏瞄_口。
顧青川放完茶盞回來,見床榻里側的人已經闔上了眼,像是已經睡熟。只在他靠近的時候,綿緩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平躺在外側,未再動她。
身體明明疲累得很,不知為何,林瑜的意識卻很清醒,怎么也睡不著。
良久,聽到睡在外側那人的聲音。
“安心跟了我,等你入府為妾,無論有無子嗣,你的名字都會記入族譜。”
妾室不能隨便入族譜,要么子女有出息,要么自己混出個什么名望來,他一個封建士大夫竟然說出這種話,著實讓林瑜心頭重重一沉。
靜默良久,她“嗯”了一聲。
這一個音掩在雨聲之中,幾乎微不可聞。
顧青川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側首,“你當真愿意?”
林瑜看著帳頂掛著的百戲圖。
她不愿意行么?此前已經說過千百次不愿意,也不見他聽過一回。
她悶悶嘆氣,“我累了!
這番回答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情愿,反倒讓顧青川覺得安心。
他亦偏過臉,看向掛在床帳上的百戲圖,兩人的目光都落在角落的吊線操控的木偶之上。
“倘若——倘若大人真能好好待我,體諒我這樣的壞脾氣,這樣的好睡懶動的壞習慣,這樣不知好歹的壞性子,我也愿意跟著大人!
顧青川想自己平時說的都被她聽進去了,不由失笑,去撫她的發絲,“你倒也沒有這么壞!
有時對他雖刻薄了些,對旁的丫鬟們倒是好的出奇,沒有誰能說出她的不好。
困意漸漸涌了上來,林瑜無心再應,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
兩個人夜里都沒怎么闔眼,翌日一起睡過了時辰,顧青川掀開床帳,才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他回身看了眼,林瑜還在睡。墨瀑似的烏發鋪滿瓷枕,擁著瓷白的鵝蛋臉,面頰泛著兩團紅暈,睡顏恬靜乖巧。
顧青川記起昨夜她說的答應,心頭仍覺快意。俯身去吻她的唇,輕柔連綿,不消片刻,薄粉櫻唇漸漸變得濕潤。
手心漸漸籠上,胸口忽地一痛。
他去看,一根指頭不知幾時抵在了傷處,力道著實不輕。
身下之人已經醒了,兩彎新月眉微微蹙起,冷聲道:“大人身上的藥才換過一回,還是小心些才好!
顧青川知是昨夜鬧得太久,惹了她不高興,去握她的手,溫聲道:“這就醒了,不再睡會兒?”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人敲響,李嬌月的聲音傳了進來。
“雀兒姐姐!
林瑜當即撇開了顧青川的手。
這一聲過后,李嬌月就被匆匆趕來的金環請去偏房。
進偏房前,金環還心有余悸,回頭望過一眼正房,幸而里面沒有動靜。轉過來,瞧見李嬌月還是一臉懵懂的模樣。
“二小姐不若先回去,等姑娘醒了,我再告訴她去找您!
“雀兒姐姐還沒醒么?這都日高三尺了!崩顙稍麦@訝道。
她完全把昨日顧青川的叮囑忘在了腦后,并不想去找許裘,到點了仍是想著來找林瑜。
金環含糊應了兩聲,哪里好說實話,“大人回來了,與姑娘總有許多話說。興許姑娘這兩日醒得都晚呢,二小姐若是有事,只管告訴婢子,婢子轉告給姑娘。”
房內。
林瑜還未來得及下床梳洗,便得知李嬌月回去了,只糾結小會兒,又躺下睡了一覺。
這回直到入夜時分才醒。
晚飯用罷,顧青川在榻上布好了棋盤,與她對弈。林瑜的圍棋是初學者水平,只粗略知道規則,技巧和棋譜則是完全不懂。
顧青川得心應手,卻不急著讓她輸。兩人有來有回,也算打發了幾個時辰。
棋盤上白子漸多,黑子在哪里都落不住腳,林瑜猶豫許久,把手里的黑子放進棋罐。
“我們幾時回京城去?”
顧青川昨日才來,想起她在這莊子上已經待了將近十余日,又不曾出去過什么地方,或許已經膩味。
“就這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