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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掃雪

    李嬌月只來過這一回, 余后兩日沒再來敲過門,到了要離開莊子的時候, 才又嬉笑著出現(xiàn),喚她雀兒姐姐,兩人同乘一輛馬車。

    冬日運河封凍,只能乘馬車行路。越往北去,天氣越冷,路上花了十日,才到京城外的驛舍。

    李嬌月的母親早早接了信,等在驛舍外,母女兩個見了面,抱作一團, 俱是熱淚盈眶。

    李夫人過來與顧青川道了謝, 說了好些感激的話, “等進了城, 大人能得了閑,務必帶著姑娘來府上一趟, 也讓我們做一回東。”

    李嬌月用力點頭,“顧大哥一定要帶雀兒姐姐過來, 她不曾到過京城,我可以帶雀兒姐姐出去逛。”

    顧青川含笑應下。

    她們的馬車走后不久, 便下起了雪。

    夜里, 雪愈發(fā)大了。

    林瑜推窗看雪, 只一瞬,朔風卷起的涼意撲了滿面。

    她縮了縮脖子,裹緊披在身上的狐裘,視線順著鵝毛飄落而下。

    時辰還不算晚, 奈何這是冬日,夜色已然如墨。驛舍外的幾個矮柱都掛了燈籠,幾個小吏穿著厚長棉袍,全身捂得嚴嚴實實,拿了掃帚在底下掃雪。

    這樣冷的夜,無一人有閑心竊語,唯有厚重的掃雪聲。

    遠遠有人提了燈籠為貴人照路,貴人持一柄油傘,雪下徐行而來。林瑜默然瞧著,那人恍有所覺,青紙傘面抬起,露出一張英朗清俊的面容。

    兩人間隔了紛亂飄零的雪花,眸光相視,只剩下同樣沉靜的兩雙眼。

    顧青川進門的時候,林瑜還在窗邊。

    他走到她身后,“這些時日回京述職的官員良多,每日都有車馬進出,若不掃凈,明日堆厚了,愈發(fā)不好清理。”

    他輕易就知道她看的不是雪,而是人。

    林瑜手心接了一片雪,有鵝毛一般大小,想起沿途見到的茫茫之景,“這里的雪,好像下了很久。”

    “方才問過這里的官吏,從十一月開始,京畿一帶就下起了雪,只停過幾日。”顧青川說罷,探手合上了窗。

    “京城今年比往年要冷上許多,你若是要出門,須得吩咐底下多準備些御寒之物。”

    冷風忽止,林瑜把雪花放在窗沿,由它化去。

    “我知道了。”

    再沒有別的事情,林瑜已經(jīng)盥洗完了,去了床上。她許多時候都喜靜,暫且沒有困意,擁著厚被,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翻看。

    書是林瑜從南京特地帶到路上看的人物小傳,原是擔心路上無聊,沒成想半路碰上了李嬌月。她們同乘一輛馬車回京,林瑜常常聽她說話去了,許久不曾翻開書看,這時才信手拿出。

    未過一會兒,顧青川也上了床。他近來頗多清閑,常把時間花在她身上。

    自林瑜那夜答應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緩和許多,偶爾都不說話,也有近似于“郎情妾意”這四個字的時候。

    譬如此時靠在一起看書。

    林瑜把書給了他翻頁,兩只受涼的手縮回被中,人倚在顧青川肩頭,連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

    翌日,風雪暫歇。

    林瑜到窗邊去看,官道上的雪已經(jīng)清至兩邊,道旁是厚厚的積雪,約莫有及膝高。

    馬車進城的官道上,遇見有老叟推著裝了炭的板車奮力往前,木轅在雪中軋出厚厚兩道轍印。

    “賣炭了——賣炭了——”

    老叟穿著單薄棉袍,滄桑年邁的聲音在風中生出一股凄厲。

    林瑜找出自己放了錢的雕花檀木匣子,掂量過價錢后,打開了上面的小銅鎖,從里面拿出幾塊分量夠重的銀錠子,掀開簾子。

    “許裘,你去把那一車炭都買回來。”

    許裘沒有耽擱,即刻停下了馬車,過去買炭。

    她掀開車簾的時候,顧青川拿起了這個還未上鎖的檀木匣子。去了浙江的這幾個月,林瑜不知道他的近況,他卻知曉林瑜都做了些什么。

    知曉她在學著理那些鋪子的帳,也知曉她取了銀子去存銀票。

    這方匣子里面有銀票碎銀倒沒什么奇怪,她連十幾枚銅板也好好存著,的的確確是顧青川沒想到的。

    里面還有一張小字條,他看了兩遍,才確信上面記的確是一筆合計只有三兩銀子的帳。

    林瑜放下車簾回身,便瞧見他在看那張字條,她抿了抿唇,把自己的錢匣拿回來,轉(zhuǎn)向了另一側(cè)。

    原以為要聽他嘲諷兩句小家子氣,卻沒料中。顧青川把那張字條重新疊好,放在她手心。

    “世上可憐人太多,你的銀子只怕不容易守住。”

    林瑜默了默,“大人錯了,我從沒有兼濟世人的抱負,只不過眼前看見,才想一出是一出。或許改上一日,就從旁邊過去了。”

    這話說的真也不真。

    老弱病殘幼,親眼見到總會有于心不忍。林瑜只是想自己心里舒服一點,總歸她現(xiàn)在身上沒有負債,花錢也不會造成負擔。

    顧青川暗暗嘆氣,心道想要她黏著自己說軟話,只怕比六月飛雪還要難等。

    進城的時候,那小吏見了顧青川的牙牌,連忙讓人放行。

    爾后又跟到馬車邊上,附首在車軒邊上,“大人,承寧侯府近日有了白事,今兒個是二公子出欞的日子。您才回京,若是要回長安街,或許要繞路。那送棺材的隊伍長得很,必然不大好等。”

    這小吏怕得罪了承平侯府,故而聲音極小,顧青川尚能聽得清楚,林瑜則只是奇怪瞥了一眼。

    顧青川眸光微沉,打點完那小吏,馬車便繞上了一條遠路。

    他的宅邸在臨近皇城的西長安街,附近住的都是權(quán)貴顯要,單從好幾家大門栽著的老黃楊便可見一斑。

    下了馬車,林瑜隱隱聽到遠處的嗩吶聲,想要回頭去看,先聽到身側(cè)男人的聲音。

    “進去罷。”

    視線落回面前的朱門高檐的宅邸。

    進了宅邸,正院遠比林瑜想象中荒廢,許多草木都沒有修剪,厚雪之下露出一點枯黃的葉尖。

    她正奇怪,又聽顧青川道:“并非此處。”

    林瑜哦了一聲,跟在他身后,循著游廊走到了東院。

    這兒打理得倒是干干凈凈,臺階上掃凈了雪,現(xiàn)在只覆有白白一層。外面站了一行六個粉襖藍裙的丫鬟。

    屋子里已經(jīng)燒好了火墻,進了門,暖風迎面圍過來。

    顧青川道:“你先稍作歇息,缺了什么吩咐下人,我晚上再回來。”

    林瑜嗯了聲,“大人只管去忙。”

    顧青川看她反應如此平淡,心中忽地一堵。

    果然是個沒良心的丫頭,這幾日的使的溫柔小意,在她面前像是一陣風,留不下半點影跡。

    *

    這座宅邸還是定遠將軍當年的住處,顧青川幼時住的是東院,沒住上幾年,就搬離了此處。

    二十四歲外放回京以后,他又回到這座宅邸,住進自己曾經(jīng)的院子。

    現(xiàn)今林瑜也被安置在這兒。

    正房里的陳設(shè)比起杭州歲寒居里,要簡單許多,入目是滿眼的黑。從書案到長柜,都涂了髹漆。只有掛在墻上的幾幅字畫不那么沉悶。

    林瑜原先只以為是哪位名家寫的,小憩醒來,林瑜又細看了一回,才發(fā)現(xiàn)上面的字跡很是眼熟。像顧青川的,又不全像,上面還有錯字。

    墻上掛的都是臨的字帖,有《信寶塔碑》,也有行書貼。

    林瑜滿心奇怪,問這里的丫鬟,無一人清楚。

    “婢子們原來都不在正房伺候,是姑娘來了,才換到這邊的。”

    直到守著宅子的管家過來。

    林瑜問道:“你可知這房里的字都是誰寫的?”

    老管家笑了笑,“是大爺少時練的字,都掛在此處。”

    第62章 第 62 章 重逢

    錦帷系玉的馬車轆轆駛過, 停在了一處樓館外。

    門匾題字鏤金嵌玉,寫著蒔花館三個大字。

    雖是寒冬臘月, 里面卻開著各色花卉,伴了絲竹聲,處處都透著一股風流雅韻。

    偏東的一間廂房內(nèi),酒過三巡,幾人呼酒玩拳的聲音低了下去,說起了朝堂中事。

    “你們說,陛下明日會否上朝?”

    此話一出,席間靜了下來,彼此看看,都不知說些什么是好。

    月初下了一場大雪, 明武殿塌了一角, 砸下來的瓦片磚石壓死了二十幾個宮女太監(jiān)。須知那是陛下每日早朝的必經(jīng)之路, 自那天開始, 陛下再也沒有上朝。而是在宮殿找了道士,求丹問藥。

    一人嘆了口氣, “聽說前兩日徐閣老在殿外求見,陛下也不曾讓他進去過, 一把年紀了,昨兒個染上風寒, 現(xiàn)在不得不告假休養(yǎng)……唉, 這么多年的君臣情分, 難道比不過一個臭道士的什么天命箴言?”

    另有一人搖了搖頭,他喝多了酒,面色赤紅浮脹,“你這話就說岔了, 君臣之間,哪里有什么情分?當初定遠將軍與先帝出生入死,不比寫兩首青詞的情分穩(wěn)當?可后來——”

    他話音未落,就叫人拿了酒盞遞至嘴邊,不由分說往下灌。又聽那人說道:“郭大人說的不錯,君為父,臣為子,有的只是本分罷了。我敬大人一杯。”

    這人還沒來得及推開,桌下就挨了一腳。痛完酒醒大半,一身冷汗冒了出來,再不敢多言。

    旁人都不明所以,還湊近了等著聽后文,只見郭大人連飲了兩盞酒,順勢倒在桌上,碰翻了一桌的酒壺,菜碟。

    席間無人幸免,衣袍都沾上了酒污菜污,都覺掃興,不多時便散了宴。

    馬車離去時,依稀能聽到一聲長嘆:

    “都說瑞雪兆豐年,可今年這雪,實在太大了些。咱們京中倒還只是冷,河南,山東卻是實實在在凍死了許多騾子,耕牛,不知明年如何……”

    沸鬧的人聲漸漸遠去,才能聽清對面廂房的弦樂,時而急,時而緩,卻一直是輕輕落下。

    房內(nèi)架起了火爐,正在煮茶,瓷蓋下邊咕嚕嚕冒著熱氣。

    顧青川坐在黃花梨矮靠扶手椅上,看完了信,將其卷成細條,投入爐中。

    “蕓娘,你果然學一行通一行。”

    彈箏的女子穿著鵝黃綾寬袖襖,丁香色氈緞裙子,發(fā)髻高堆,插著一把梅花玉梳。細眉鳳眼,朱紅抹唇,二十五六歲年紀,有著姑娘家身上少見的脈脈風情。

    “大人謬贊,其實奴還學了胡笳,還沒吹給您聽過呢。”

    她抬手將鬢邊一縷發(fā)絲挽向耳后,眺了他一眼,眼角眉梢蘊著濃艷的嫵媚。假意嗔道:“可惜大人不常來。”

    顧青川面色不改,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我若是常常過來,你主子可要不高興了。”

    蕓娘笑而不語,又撥了撥箏,眉眼間那抹輕佻倏爾消逝。她輕輕嘆氣,

    “主子說陛下近日多夢,常常被魘住,他要在宮中為陛下煉丹,恐怕得過些日子才能見您。”

    夢魘么?

    顧青川笑笑,眸底卻浸了一抹涼意,“不必見我,替陛下治夢魘才是正事,這可是陛下的老毛病了。”

    見他放了茶盞,蕓娘跟著起身,“大人這就要走了么?”

    顧青川頷首,行至門口,他半側(cè)過身,“提醒你家主子,凡事適可而止。”

    蕓娘福身一禮。

    “大人下次再來,蕓娘為您跳一段舞。”

    *

    東院。

    原先的管家過來一趟,是來向林瑜問個話。說昨日的雪太大,把正院屋檐上的瓦給壓破了兩塊,要等天氣好了,再請瓦匠過來修葺。

    只是應一聲的事情,問問楊瀚墨就能辦得妥當,特地到她面前走一圈,無非是要到新來的半個主子面前賣個好。

    林瑜應了聲,“你是這里的老人,看著去辦就是。”

    言訖,又想起正院略為蕭索的景象,她問:“大人一直住在東院么?正院空著?”

    “那是原先老爺與夫人住的地方。大爺七歲后被文老先生接到了身邊去住,幾年前才叫人重新修葺了這座宅邸,也只住在東院。”

    林瑜點點頭,“我知道了,你下去罷。”

    “姑娘這是頭一回過來京城,若有要人差使,只管招小人過來。”

    管家打了個拱,緩步退出門外。

    他走后,林瑜把墻上掛的臨摹字帖都仔細看了一遍。

    這樣的字形,應該不需要再練了才是。

    她仰著腦袋,莫名想起了去年自己練字的時候。

    怔神的空當,金環(huán)端著一盒茶點進了屋,一一擺在桌上。“姑娘,這兒的下人們都敬著您呢。”

    姑娘沒名沒份從南京過來,這邊的人卻沒有一個敢慢待姑娘。就連她的個子也拔高了一截,出去的時候,底下人都喚她做金環(huán)姐姐。

    金環(huán)沒忍住笑了起來,憧憬道:“等姑娘往后懷上子嗣,即便進了國公府,也能有一錐立足之地。”

    這話穩(wěn)穩(wěn)戳中了林瑜近來煩憂的心事,她一張口,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著,撫著胸道:“求求你別咒我。”

    從徐州過來的路上,顧青川在床事上雖沒有從前那么頻繁了,卻還是有獸性大發(fā)的時候。且每次事后都不許她再喝避子湯。

    林瑜身邊也不再能找到朱砂,丹青用的大紅色料沒了,胭脂膏也通通換成了胭脂箋,每次只有幾張薄薄的紙片。

    顧青川回了京里,陛下還未下旨召見。他留在府中,卻也少有空閑。

    到了年節(jié)時候,免不得要往各處送禮打點。近一年多不在京中,昔日同僚也要敘舊,推了這個還有那個。

    好幾封大紅全貼送到了府上,他索性在府上擺宴,請了有交誼的知交好友一道敘舊。

    提前在夜里將此事與林瑜知道的時候,她面色僵硬了一瞬。

    顧青川捧了一卷書,半倚在榻上云屏,不經(jīng)意道:“你若是不想打點宴席,就交給楊瀚墨去做。”

    林瑜即刻點頭,“我明日去告訴他。”

    顧青川挑眉,“你倒是會推脫?”

    “這如何算得上是推脫?”林瑜很警惕,絕對不要接受任何內(nèi)宅事務,拒絕時帶著十足的誠懇:

    “一則婢子身份卑微,從沒打理過這些事宜,容易出差錯,讓大人丟了臉面。二則婢子怕自己出了面,日后大人迎娶新婦,這樁舊事再給你們夫妻二人添堵。”

    這兩句托辭分明合情合理,卻總讓人覺得有哪里不入耳。

    顧青川朝她斜乜過去。

    林瑜坐在床邊,已經(jīng)脫了繡鞋,玉足裹著白綾襪,踩在拔步床外的腳榻上。

    再一抬眼,冬日里的羅帳便落了下來,徹底隔開他的視線。

    男人眉心微蹙。

    *

    到了顧青川要在府上擺宴的這日,恰是雪霽云輕,冷風也少了,正是出門的好時候。

    林瑜早早就收拾妥當,叫人準備了馬車,要出門去京城有名的財神廟。

    顧青川倒是沒攔著她,只讓護衛(wèi)丫鬟跟著,楊瀚墨走不開,這回換成許裘跟著過去。

    馬車駛出去的時候,林瑜心頭也跟著輕了輕。

    因為顧青川說過一句不許留宿,故而馬車去的是最近的增福靈侯祠。靈侯祠在山腰,底下有石階,馬車不能往上。

    許裘在外回道:“姑娘稍等一等,我去叫個山轎來。”

    “不必。”林瑜下了馬車,抬頭望了一眼。

    這靈侯祠的香火想必是很旺盛的,現(xiàn)下不過正月初,前兩日還下了大雪,現(xiàn)在石階上的積雪卻是被清理了一番,還留有不少腳印。

    “我也走上去。”

    她在現(xiàn)代的時候,很少留出時間去娛樂。唯有年初朋友約著去拜財神,她才不會缺席。在這件事情上,她有十足的誠心。

    一步一步上了石階,到增福靈侯祠的時候,已是正午。

    許裘上前與里面的道士說過兩句,旁人都退了出去,林瑜獨自進了正殿。她誠心誠意拜過出來,又有小道士等在外邊,說是備好了一間上等寮房,供她稍作歇息。

    進了寮房,里面已經(jīng)有燒暖的炭火,八仙桌上也擺好了豐盛的飯食。

    林瑜想起此前拜過的許多次財神,莫非是通過這種方式實現(xiàn)?

    恍惚片刻,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倘若當真是這樣的富貴,請再給信女一個撤回的機會。

    才許完愿,便聽見哐當一聲,是房外哪處的瓷瓶摔了下來。

    金環(huán)推開了窗,隔著幾間廂房外吵鬧的聲音傳了進來,她奇怪道:“能到這邊寮房來的都是富貴人家,現(xiàn)下人也不多,怎么會有人吵起來?”

    見林瑜也好奇,金環(huán)又聽了幾句,回頭道:“姑娘,外面像是有人丟了東西。”

    她才說完,外面的聲音又更大了些。

    “這分明就是你們拿了放進這間寮房的,還有另外的書都放去了何處?”

    “姑娘,姑娘消消氣,我們當真不知道為何這本手書會出現(xiàn)在寮房,今日還有別的施主,您不能再往前面找了……不如姑娘明日再來,我們今夜再問一問,明日給您一個交待。”

    “少廢話,我就是在這里找找,再攔著我,有你們幾個好看!”

    林瑜初聽這聲音有幾分耳熟,現(xiàn)下則可以肯定她就是溫小刀了。推門出去,在廊上見到了方才說話的女子,窄袖青襖,紅緞褶裙,同當初在揚州見面時一樣英氣。

    林瑜在她身后喚了一聲。

    “小刀姑娘?”

    那道身影緩緩回頭,溫小刀看著她的臉,猶豫了片刻,爾后才道:“王俞?”

    在兗州的時候,林瑜每次見她與溫時,面上都涂著黃膏。這樣不加遮飾的見面,確是第一次。

    “是我,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溫時呢?”

    第63章 第 63 章 羊腦箋

    “二爺……二爺他……”溫小刀愣神一瞬, 回身看向后邊的寮房。

    那幾個道士已經(jīng)給寮房落了鎖,并排站在外邊, 大有一副不許容人進去的架勢。

    林瑜:“不如去我這邊坐一坐?”

    溫小刀低頭看了眼懷中的書冊,點頭應下。

    兩人進了這一邊的寮房,溫小刀看見滿桌的飯食,沒能移開眼。

    “你還沒用飯么?同我一起罷,這些菜食尚未動過。”林瑜拉著她在桌邊坐下,吩咐金環(huán)新拿一副碗筷過來。

    這頓飯吃得很是安靜。

    林瑜吃得慢,遇上一個素菜丸子也能咽很久,再抬起頭,桌上的菜碟空了大半。

    對面的溫小刀兩腮鼓脹,艱難咽下一口。

    林瑜心中忽然閃現(xiàn)出不好的念頭。

    待桌上的菜碟收下去的時候, 這個不好的念頭成了真。

    溫小刀:“二爺已經(jīng)走了。”

    林瑜怔了怔, 半晌才問:“我前幾日聽到街上有嗩吶聲, 那是——”

    “是二爺出欞的日子。”溫小刀聲音比平時慢上許多。

    “二爺從回來的時候, 身體就不大好了,總有風寒咳嗽。宮里的御醫(yī)過來針灸, 也不起效用。到了九月,他的氣色越來越差, 太醫(yī)私下說這是油盡燈枯之兆,熬到前些日才走。”

    林瑜默然, 想起他送給自己的花種, 那時已經(jīng)開了花。

    真的是一盆狀元黃, 放在窗臺上很好看。

    她倒了一盞茶,遞給對面,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只垂下眼睫,“節(jié)哀順變。”

    溫小刀捧著溫熱的杯壁, 搖了搖頭,“其實今日見到你,忽然沒有那么難過了。”

    “我是來替二爺取東西的,他前兩年年初總要來一回財神廟,在這里替人祈福,住下來的日子會寫札記,寫完鎖在匣中,也不帶走。今年他不能再來,我想取回他的東西。誰知這些臭道士把那匣子弄丟了。打聽下來,才知有的被他們放進了寮房,這才找到一本。”

    溫小刀拿起先時那本書冊,用袖子抹了抹外邊,林瑜瞥過去時,扉頁一行小字正好映入眼簾——

    寫的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簡體字。

    溫小刀揣著那本書站了起來,“王姑娘,我還得去找剩下的札記,不能再與你敘舊了。”

    林瑜還想看清楚那本書,先被抓住了手腕,溫小刀認認真真地注視著她。

    “其實二爺還有一樣東西很想要送給姑娘,原本以為沒有機會再見到姑娘,可是今日又再見了,我想把它交給你。”

    金環(huán)已經(jīng)被林瑜打發(fā)出去了,她說起這話時,仍舊湊在林瑜耳邊。

    “好。”林瑜看了一眼她懷里,“我現(xiàn)在無事,陪你一起找札記如何?”

    溫小刀自然愿意多與她待一會兒。

    她在溫時身邊待久了,重新回到京城,看身邊的人與事,有許多都變得不順眼起來。

    二爺早就銷了她的奴籍,又給了她一大筆銀子,現(xiàn)在他人走了,她卻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才好。

    乍然見到林瑜,心口那種又悶又堵的感覺才好上一些。

    林瑜出面以后,那幾個道士的態(tài)度又換了一番,恭恭敬敬地打開了寮房的門,自發(fā)地忙前忙后,找了另外一本札記并著兩封寫了字的箋紙。

    那小道士還捧著一方巴掌大的榆木匣子,“施主的物件放了實在太久,所說的裝信箋的匣子實在沒能找見,小道另尋了這個匣子替代。望施主莫怪。”

    “哪里會怪?”溫小刀嗤道:“你們這里的道長手腳確是很快,比偷油的老鼠都要利落。我感激還來不及。”

    原先的木匣子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匣身有雕飾彩漆,存在這里時還特意叮囑過。前兩年都好好的,今年二爺才剛走,就有壞心眼的順走了它。

    小道士面皮漲得通紅,他也是被幾個師兄推到這邊來的,已經(jīng)猜出了個大概。他把手中的幾封箋紙一股腦給了林瑜,連說了兩聲“萬望施主莫怪”之后,拔腿跑了出去。

    最上一封羊腦箋飄落在地,林瑜彎身去撿,不妨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用泥金寫的一行小字,是給林瑜這個名字的祝福。

    “這是——”

    “這是二爺從前年開始就要寫的,說是為他的一個朋友祈愿。”溫小刀見說完又繼續(xù)解釋:

    “或許是二爺想錯了,上面應是他的知交。”

    同次科考時中舉者方可稱為朋友,二爺不曾科舉,是沒有朋友的。

    林瑜遲鈍應了一聲,確不是為“朋友”一詞。她把才進屋里的金環(huán)又打發(fā)了出去,拉著溫小刀去了里間。

    問了許多,林瑜總算粗略弄清楚了溫時這個人。他是她的老鄉(xiāng),同樣是三年前過來,并且好像——

    好像早就認識自己。

    溫小刀說了許多,“難道你也知道二爺么?”

    林瑜仔細回想了一遍,其實是有些熟悉的,但她想不起來。

    “不知道。”

    “這也不要緊。”溫小刀道:“那我改日把東西送去給你,你住何處?可還是——”

    她的聲音及時停了下來,林瑜那天被帶走,如今又換了一身行頭,富貴抬眼可見。

    哪里還需要問,必然還是在那位總督大人身邊。

    林瑜倒是不覺得冒犯,“兩三日后,我去西長安街附近的胭脂鋪里挑胭脂,在那里給我就好了。”

    溫小刀看著她,“王姑娘,其實我現(xiàn)在不是溫家的人了,倘若你還想——”

    “再說。”林瑜笑了笑,“拜托你,小刀,你先等一等我。”

    “好。”

    林瑜在寮房耽誤了許久,眼見天要黑了,許裘不得已過來催促,這才坐上馬車回到宅邸,。

    她直接去了凈室,沐浴后回到臥房,里面不見有人。

    有關(guān)顧青川的去向,她一貫不會多問,把燈架上的燭火通通吹滅,只留下一盞照亮,爾后便睡了過去。

    夢里并不安穩(wěn),過去和現(xiàn)在交織一處,她迷迷糊糊,快要分不清楚。

    是穿過來的前幾日,領(lǐng)導給了她一封訃告。

    “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先天性心臟病去世,下周六舉辦葬禮。人家和你是一個高中的。小林,你替我去一趟。溫家離公司不遠,就當作是加班,有加班費。”

    她拿著訃告,很輕松就答應下來,并未注意到領(lǐng)導轉(zhuǎn)身時的一聲嘆息。

    隱約飄落在那天落雪時的嗩吶聲里。

    *

    翌日醒了過來,林瑜還在想著這個夢。

    夢是真的。

    她的確收到過這樣一封訃告,名字卻記不清了,因為她還沒得及過去。

    是溫時么?

    她的高中同學。

    許是恍神的時候太久,林瑜沒注意到身邊有人,欲要下床時一掌壓在了他胸前。

    她驚了一瞬,才要退開,又絆到了被下屈起的長腿,整個人都跌在顧青川身上。

    猝然對上雙漆沉的眼睛。

    四目相對了少頃,顧青川先開口:“早些換衣,李夫人昨日派了人來請,你稍后過去。”

    林瑜頓了一頓,想起李夫人是嬌月的母親。

    她撐坐起身,坐回了床內(nèi):“大人真要讓我過去么?”

    顧青川:“你不愿去?”

    “我是怕影響大人的名聲,往后不好娶妻。”哪有正經(jīng)人讓自己的外室赴宴?

    明明是自己娶妻,她卻常常提起,當真是沒有半分芥蒂。明明是知情識趣之舉,然而他心中卻生不出半分滿意。

    他拂開簾帳,先下了床,“放心,你不宣揚,自不會有旁人知道。”

    直到用罷早飯,他的臉色也不算好,金環(huán)發(fā)現(xiàn)后,給林瑜梳頭時提了一句。

    “姑娘,大人似乎遇著不高興的事了。”

    林瑜從鏡中瞥她一眼,“別試探了,今日不是我惹的。”

    金環(huán)滿臉寫著不信。

    林瑜把今早的話給她說了一遍,“我都這樣說了,難道還不夠體貼?”女德不過如此。

    金環(huán)想了想,“姑娘體貼是體貼,可就是太體貼了,這才看不出半分情意。”

    這傻姑娘是實心實意要跟著自己混了。

    林瑜嘆了口氣,沒有應她。

    *

    這回出門,跟在身邊的仍是許裘。馬車到了李府后,林瑜先被請到了花廳。

    李夫人著人擺上茶點,喚了李嬌月過來,幾人坐在一處敘話。

    上回在驛舍與林瑜只是匆匆一見,李夫人知道她樣貌好,這回細打量起來,著實驚艷了一回。

    她穿的丁香色潞綢玉蘭花繡對衿襖,下著尺寬竹青挑線裙,打扮不算出眾,偏生有這樣一副好樣貌。

    腮凝新荔,唇如粉櫻,未語先有三分笑。這么一位娘子,只坐那兒看著,都讓人心里舒坦極了。

    到了自己這兒,言行既不驕矜放肆,也無諂媚討好,是個極為難得的品格。李夫人起先還因為身份對林瑜存了些許輕慢,幾句話過后,便只剩喜歡了,哪里還要管她是妻還是妾。

    先問了姓氏,籍貫,說了些茶與糕點。話頭繞來繞去,最后說到了顧青川身上。

    “那日見到姑娘,便覺得姑娘與顧大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今日再見到姑娘,更覺如是。”

    李夫人熱絡(luò)笑道:“怪不得禮部尚書的千金,顧大人也不肯娶,連我家嬌月回來了,也直念叨姑娘的好。她從來不是個愛打扮的,這次回來了,也找我給她買香膏。”

    “母親——”李嬌月面頰羞紅,靠在她肩頭嬌嗔,“您怎么說到了我身上?您怎么能當著雀兒姐姐說出來?”

    林瑜笑了笑,“你想要香膏,該早些說與我聽才是。”

    李夫人輕拍了拍李嬌月的背,道:“她也只是表面大大咧咧,若是真相熟了,反而比初認識時怕羞。”

    李嬌月悄悄吐舌,“才不是,娘親說錯了。”

    她回身,又到了林瑜身邊,挽著她的手,“雀兒姐姐,你今日可方便?我在這里教你騎馬如何?”

    “楊管事不在,保管叫你騎得盡興。”

    林瑜心念一動,抬眼看向李夫人。

    她不甚講究,只盼著來客高興,站起了身,“我聽嬌月說過此事。姑娘若是喜歡,不如同著嬌月去試一試?我們府上有兩匹溫順的好馬,絕不會摔疼姑娘。”

    林瑜安心跟著她們?nèi)チ笋R槽。

    李嬌月牽了兩匹馬出來,先扶著林瑜上了馬,“今日沒有那么些人管著姐姐,我?guī)泸T馬出去可好?”

    林瑜握緊韁繩,在手上纏了一圈,真心實意笑了回。

    “試試吧,我騎得還不算穩(wěn)當。”

    “放心,你騎我的泉聽,我一喊,它就能停下來。”李嬌月?lián)P了揚下巴,對她保證。

    兩人騎馬出了府。

    許裘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后邊,遠遠沒有楊瀚墨那樣討厭。

    林瑜騎馬,跟在李嬌月的后面。兩匹馬沿著官道走了出來,聽她絮絮打開話簍子,“回來以后,我娘總是不肯我出門,幸虧姐姐過來了,不然還不知要悶到什么時候。”

    林瑜:“前幾日天冷,出來也去不了哪里,不如待在房里自在。”

    “這也是實話,母親在家里給我烤了好多橘子。”李嬌月笑了笑,拉緊韁繩,退到了路邊。

    “這里沒什么人,雖然比官道窄了些,底下卻很平坦,不容易摔著。姐姐現(xiàn)在夾緊馬腹,跑起來試試。”

    林瑜看了一眼,這里的路覆了厚雪,馬蹄踩下去,便有一個三四寸深的印子。

    她夾緊馬腹,正要揮鞭子,李嬌月與許裘同時“哎”了一聲。

    林瑜及時停下,回看向這兩人。

    “姐姐要小心,不能往前跑得太遠。往里是漏澤園,前幾日大雪,凍死了好些人,尸身拖了到了這邊,還沒來得及埋。”

    李嬌月道:“我娘前幾日不許我出來,其中一條也是怕我撞見這些。”

    林瑜怔神片刻,目光投向遠處她說的漏澤園。

    “我知道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求子符

    回到李府, 用罷飯,林瑜又被李夫人留了許久。直到暮色將至, 她才扭頭看了眼窗外。

    “瞧我,難得遇上一人能有話說,竟忘了時候。”

    李夫人說罷起身,“我房里有一架蘇繡屏風,總覺得不像,姑娘再耽擱一會兒,替我看看好壞如何?”

    林瑜與她對視一眼,心知這是有話要說,微笑道:“我繡藝不精,看個大概倒是容易。”

    李嬌月跟在兩人身后, 才要跟過去, 被李夫人一指戳了戳額頭。

    “你平日不是騎馬就是耍鞭子, 整日就知道玩。前日教你做的帕子現(xiàn)在也沒拿過來, 現(xiàn)在還不回房,明日就繡三條帕子送到我這里來。”

    李嬌月當即倒吸一口涼氣, 訕訕笑道:“娘這是哪里的話,我這不是正要回房里去。”

    一面說, 一面溜到了回自己院子的鋪石小徑。

    林瑜與李夫人去了后邊的臥房,丫鬟們都留在房外。進了里間, 擺著唯一一架屏風是云母石嵌梨花木的山水畫屏, 并沒有什么刺繡。

    李夫人道:“今日實是與姑娘說得投緣, 有些話想要提醒姑娘,又不好在外面說。”

    林瑜問:“可是與大人有關(guān)?”

    李夫人一楞,含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聰慧。”

    既貌美又聰慧,怪不得能入了那位大人的眼。只可惜沒個好家世, 再怎么聰明,也只能為妾。

    李夫人暗暗惋惜,上前握住她的手,帶到在榻邊坐下。

    “顧大人在浙江的時候,推拒了一門婚事。”

    林瑜記得清楚,“夫人上晌提過一回,是禮部尚書家的千金?”

    李夫人點了點頭,“那位小姐已年過二十,尚且待字閨中,前些年來說親的都看不上,到了今年,尚書大人和他夫人著急得不行。”

    “顧大人雖然拒過一回親事,在我看來,此事還不算作罷。尚書夫婦都是精明人,他們難得挑中一門合適的婚事,只怕還要尋大人游說幾次。”男人有幾個經(jīng)得起游說?更別說那是禮部尚書家的千金。

    林瑜分毫不在意顧青川的婚事,總歸不會在這兩個月就成親。

    “多謝夫人告知。” 她微微一笑,不是為這一句的提醒,而是為這一份交淺言深的好心。

    李夫人心頭又是一軟,輕嘆了聲,“我亦不是什么好出身,不過到這京城多住了幾年,對這些大戶人家的做派也有所耳聞,都不是好應付的。姑娘如今得了大人看重,以后難免遭人嫉恨。還是要早日為自己做打算,抓住個依靠才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林瑜配合點了點頭,“夫人金玉良言,我心中都有數(shù)。”

    李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我這人藏不住話,說到哪兒就是哪兒,姑娘自己多小心就是了。”

    臨走前,她又想起什么,從屜子里拿了一個紙封給林瑜。

    “這是我上回在廟里求的,原是要送給一位親戚,姑娘留著倒是正合適。每日誠心求上幾遍,送子娘娘就能聽到了。”

    林瑜帶著這個求子符上了馬車,回到宅邸,已是酉牌時分。

    天邊覆著層鉛灰的薄霧,朦朦朧朧,門前掛著幾只澄羊角燈,在未化的積雪上暈開一圈昏黃光影。

    安靜非常。

    林瑜掀簾下了馬車,徑自走上游廊回了東院,步伐比起平時,透著些不易察覺的輕快。

    她一進正房,就把裝著求子符的紙封扔到了邊上,去尋自己的錢匣。

    里面存著大幾千張銀票,數(shù)十兩碎銀,還有好些鋪子的地契。

    林瑜挑挑揀揀,拿了兩張銀票和幾塊碎銀出來,匣子里還剩下良多。

    她盯著里面的銀票,少頃,用力合上了匣子。

    不能再拿了。

    這些錢若是都不見了,必然會引顧青川生疑。林瑜把拿出的銀錢換了個地方存折,思緒漸漸冷靜下來。

    買尸的錢已經(jīng)足夠,此后要花費的銀錢,留待往后再說。

    夜色漸沉,林瑜梳洗完上了床,正房依舊不見顧青川的身影。自到了京城之后,一直都是如此,他有時是出門拜師會友,有時是在書房處理要事。

    顧青川這個人,長袖善舞,風度翩翩,乍看是個有匪君子,內(nèi)里卻有著另外一副模樣,有那么點冷清高傲。

    林瑜從來琢磨不透他的全部,也不常在這一方面花心思。

    她闔上眼,心緒些微起伏,想的還是白日漏澤園一事,遲遲沒有睡意。

    夜半時分,拔步床外的燭影晃了晃。

    林瑜聞睜開眼,就有一只長臂壓在了身上。

    “還沒睡著?”

    鼻端飄進淡淡一縷酒氣,林瑜想了又想,決定先順著他。

    “還沒有。”她輕聲應。

    床帳拂落,一切都如同往常。

    直到一只枕頭墊在腰后,林瑜才驚覺此刻不好,連忙抵住他的肩。

    顧青川一手還扶著她的腰,挑了挑眉,“不是想要孩子?”

    林瑜不知他為什么會說出這種瘋話,半晌才想起那封求子符。

    她不好立時反駁,恐引起他的疑心,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想生個聰明的孩子,大人今日喝了酒,聽說……”

    顧青川默然看著她的眼睛。

    林瑜訕訕笑道:“喝酒了會生個傻子出來,今夜不如還是節(jié)制一些。”

    顧青川眉心一蹙,沒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手掌悄然滑進她的衣下,四處游走,似有似無撩撥。

    林瑜原本是清心寡欲的一個人,不知怎么,身上漸漸變得燥熱。她深呼了一口氣,仍是難忍得厲害。

    男人的指尖愈發(fā)放肆。

    良久,清潮涌出花心,沾濕了柔嫩花瓣,一片一片染成緋色。

    林瑜歪靠在枕上,失神望著帳頂,墨瞳如經(jīng)水浸,稍頃又變回清亮,看向身邊這人。

    他正拿著帕子擦拭指尖。

    林瑜才要抬頭,上方漆黑的瞳仁便垂低,像一顆磁石,被身側(cè)的冷鐵牽引著視線。

    林瑜問:“我們要幾時離京?”

    顧青川道:“陛下近來不上朝,還要過些時日。”

    年末山東,河南都有雪災,死了數(shù)千牲畜,皇帝遷怒徐重,不肯見他,自也不會聽自己述職。

    他伸手撫她的頭發(fā),如少時輕撫喜歡的貓狗。“或許上元節(jié)也在京城過,那日城中有燈會,我?guī)闳タ础!?br />
    林瑜欣然答應,“京城的燈會一定很漂亮,我還沒去看過。”

    “南京的也有燈會,你若是喜歡,等回去了——”

    他尚未說完,林瑜已經(jīng)闔上了眼。

    她才經(jīng)了一場春潮,面靨潮紅,淚痣如朱,一截雪肩露出被下,鬢發(fā)些微散亂,浸著細汗,散落黏在白皙鎖骨。

    如一朵歇在春枝上的桃花,嬌懶天成,自己卻渾然不覺。

    顧青川才算明白,書上為何會有一句食色性也。

    他將她身側(cè)的被褥掖好,看著這張?zhí)耢o睡顏,微微有些出神。

    早知放溫水管用,就多順著她些,省得平白留下那些芥蒂。照她的性子,放到以后,說不準就要凸起疙瘩。

    *

    隔日,顧青川沒有出門。不過他即便在,也是在書房,林瑜不過去倒也無事。

    下晌的時候,楊瀚墨領(lǐng)著人送了許多東西到東院。

    有珠釵首飾,也有布匹地契。

    林瑜拿起裝著地契的錦匣看了眼,有厚厚一沓,她確實驚訝,“這么多都是鋪子?”

    楊瀚墨的驚訝半點不比她少。大爺還說日后讓姑娘慢慢往里填,聽這意思,是要讓姑娘自己經(jīng)營試手。

    “往下是一些莊子。大爺說,這些都記在姑娘名下,單獨開一間庫房。”

    林瑜敏銳注意到他稱呼上的變化。

    不是喊自己“夫人”的么。

    她點了點頭,“我現(xiàn)在就去書房找大人,恐怕要親自謝他一番。”

    楊瀚墨:“大人現(xiàn)在不在書房,姑娘不如等晚上大人回來。”

    林瑜長長哦了一聲,“大人原來出門了。他去了何處?”

    這話一出來,楊瀚墨就知道自己上了當,不好再遮掩過去,“禮部尚書下了幾次拜帖,大人方才出門應酬去了。”

    他以為林瑜不知此前推拒親事一事,故而直接說了出來,只讓她以為是公事。

    林瑜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多謝楊管事告訴我。”看來李夫人的提醒不錯,這門婚事果然有望要成。

    當日夜里,顧青川早早就回了,林瑜看他面露笑意,心情也好了不少。

    她自然是高興的,盼著尚書一家人所愿能成,顧青川順利定親,如此一來,自己趁機脫逃,也能方便許多。

    顧青川看她在笑,只覺得冒了一股子傻氣。

    “你笑什么?”

    林瑜搖了搖頭,過了會兒才道:“我的胭脂顏色不好看,明日要再去胭脂鋪里挑上一盒。”

    第65章 第 65 章 盡早懷一個(16頁續(xù)看……

    女為悅己者容。

    顧青川想起她以前一慣不愛涂脂抹粉, 面上笑意添了幾分。

    “看上哪家鋪子,讓楊瀚墨去買下來。”

    真是財大氣粗, 林瑜暗暗腹誹,面上仍是一抹淺笑,“人家吃飯養(yǎng)家的營生,我買回來做什么?只是想自己去挑一挑罷了。”

    她不刺人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粉面笑靨,格外乖巧,善解人意。

    顧青川屈指碰了碰粉腮,滑如凝脂。

    “讓許裘跟著你出去,別走丟了。”

    *

    翌日。

    林瑜等著時候差不多了,坐著馬車去了附近街上的胭脂鋪。

    此前馬車經(jīng)過這條街時, 她留心過一回。這家胭脂鋪門飾錦繡, 進出的都是些富貴人家, 里間還有簾子擋著, 許人進去試妝。

    下了馬車,林瑜與許裘道:“人多了沖撞人家做生意, 你們都侯在外邊,我領(lǐng)著金環(huán)進去即可。”

    許裘躬身應是, “小的就在這兒等著姑娘。”

    林瑜掀裙往里,才進門, 就有娘子迎上前來, 穿著鸚哥綠雁銜枝花樣短襖, 大紅撒花潞綢裙子,發(fā)髻高高挽起,滿面堆笑道:

    “姑娘想要什么樣的胭脂,我來幫您找。我們這里有玫瑰胭脂, 花露胭脂,山榴花胭脂……”

    林瑜沒找見溫小刀的身影,也不著急,緩步走過這一張擺滿了胭脂的架子。不時挑出一盒,抹在手背上看顏色。

    陪在她身邊的娘子見狀,不再多話,只陪著她慢慢挑選。

    她這家胭脂鋪開了許多年,招待過不少貴人,能往這邊來的常常都是熟客。時日一久,她連貴人身邊的丫鬟都能認得出來。

    這一位姑娘卻是面生,看她馬車應是從西長安街來的,那里住的可都是京城排得上號的權(quán)貴。

    “姑娘府上何處?我往后有了新樣的胭脂膏,給您送到府上試試。”

    這就是生意人了,每個機會都要抓一抓,林瑜暗自佩服,不過仍是搖了搖頭。

    “不必了,我這次并非久住,以后用不上娘子的新胭脂。”

    有人自身后經(jīng)過,林瑜往旁側(cè)讓了一讓,爾后摸向腰間,呀了一聲,“我的荷包落在馬車上了,你去取一趟,把帳結(jié)了。”

    “我先去里間試胭脂了,你回來后,就在外邊等我。”

    只不過是一會兒,金環(huán)沒有多想,“是,姑娘。”

    把周圍人都打發(fā)開了,林瑜掀簾進了里間,里面有茶桌,有鏡臺,地方不大,

    林瑜拉開一張玫瑰椅,在鏡臺前坐了下來。

    溫小刀就在她身側(cè),呆愣愣地看著她,少頃才回神,把一張紙封遞了過去。

    是一張再尋常不過的紙封,翻過來,才看見后面的一排小字。

    自別后,又三年,喜相逢。

    “這是二爺早先托人去辦的,連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只說若有機會,就將此物交給你。若沒有機會,就算了。”

    溫小刀輕輕嘆氣,“也不知究竟要不要緊。”

    林瑜沒想著現(xiàn)在拆開,把這紙封藏進袖口,另取出兩錠銀稞子,語氣壓低,“其實我今日來,還有一事想要找你幫忙。”

    溫小刀看著她,想起揚州相遇的那些經(jīng)歷,已經(jīng)猜到了些什么,“你不會又——”

    林瑜握住自己不算渺茫的希望,肯定點頭,“是。”

    “我想請你買一具與我身形相近的女尸,近來凍死許多人,漏澤園或可尋到。”

    溫小刀隨即明白了她的意圖。

    這于自己而言不算難事,二爺又把王姑娘當朋友,哪怕是為了他,她也愿意幫她。

    只是——

    溫小刀刀看著對面的林瑜。

    她現(xiàn)今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金簪玉飾,出行還有仆婢相隨,氣色紅潤,眉目清亮,也不像常常在家受氣的。

    這可是許多人求神拜佛都得不來的好日子,她如今享慣了錦衣玉食,當真能就此舍下這一切?

    溫小刀不肯輕易相信,“你要想好了,這回出去就什么都沒有了,當真不會后悔?”

    “以色侍人能有幾時好?”林瑜明白她的顧慮,“我永遠不會為此后悔。”

    她說這話時的聲音雖輕,眸光卻很是清亮,像天晴時井溢而成的水鏡。

    溫小刀拿走了林瑜手中的銀兩。

    林瑜心中一喜,打開了胭脂蓋子,指腹挑起一點,在面頰抹開,復低聲道:

    “小刀,尸身送去增福靈侯祠,最好是打扮一番,先在靈侯祠尋一間不起眼的廂房。再將尸首運去那里。”

    這樣冷的天氣,尸身又有雪覆著,亦不必擔心腐臭。

    “要多久能成事?”

    溫小刀琢磨了會兒,“少也要兩三日,至多不過五日。”

    遠遠不到上元節(jié)那日,林瑜心中有了數(shù),“那我五日之后過去。”

    她合上胭脂蓋子,掀簾出了里間。

    心頭重壓驟然減輕,此事比她想的要容易許多,林瑜此前做好準備,倘若小刀不愿幫忙,她還要自己尋借口去一趟漏澤園的。

    金環(huán)正候在門外,林瑜一出門,她就跟了過來,兩人先后上了馬車。

    許裘在外問道:“夫人,我們現(xiàn)在回府去?”

    林瑜此時沒有興致去玩樂,可就這么回去,也不怎么愿意。

    她想了想,“我記得大人昨日賞我的鋪子里,有一家是賣布匹的,你知道是哪里么?我想去看一看。”

    “倒是記得一家,只是離得有些遠,約莫要兩刻鐘,姑娘還要過去么?”

    “去一趟看看。”

    林瑜在那兒待了許久,看完布匹,又問了存貨,直到傍晚時分才回了宅邸。

    馬車停下時,許裘在外喚道:“大爺。”

    林瑜掀開車軒處的簾子,瞧見了顧青川。

    他穿著玄色鏤銀絲紋窄袖直裰,外披一件鶴氅,立在雪檐之下,越發(fā)顯得寬肩長身,修直如松。

    他也剛剛回來,斜瞥了眼,像是要等她下去。

    兩人一道回東院。走上了游廊,顧青川問:“買胭脂到了這時候?”

    “不止是買胭脂。還去看了你給我的鋪子。”林瑜如實回答,“掌柜把鋪子管得很好,一年該有不少銀子。”

    顧青川聽她話中頗多贊賞,心里不怎么舒服。

    “你只認出他管得好,可清楚如若真正為商,最要緊的是什么?”

    他放緩了步,林瑜不緊不慢地跟在這人身側(cè),慢慢想著這個問題。

    沉默一會兒之后,林瑜拋出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勾結(jié)貪官。”

    顧青川朗笑出聲,一手攬過她的肩,“官商一體,你這么說也不算出錯。”

    “現(xiàn)在江南許多富紳便是如此,家里不止一個后輩,一個去經(jīng)商,一個去考功名。”

    “若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那就放些官吏債,拿住人家把柄,自然就走到了一處。”

    “律法明文,不許放官吏債。”債主放官吏債五十兩以上,查出來要枷號一月,錢財也得充公。

    林瑜側(cè)首看他,不怎么認同的眼神,“堂堂三品總督大人,就是這樣教人違律的么?”

    “總有膽子大的,再者,并非所有人都拿真金白銀去放債。” 顧青川屈指蹭了蹭她的頰側(cè),溫聲笑道:

    “換了你,倒不用走這些路子。”

    林瑜撇開臉,不搭理他。

    入夜之后,林瑜沐浴出來,取了蛻巾,坐在玫瑰椅上絞頭發(fā)。她一門心思想著怎么和顧青川說要再去一趟財神廟,手上的動作都慢了許多。

    不知多久過去,手上的蛻巾被人拿走。

    林瑜才抬頭,就被他打橫抱起,往床榻上去了。

    翌日醒來,黑漆紫檀木拔步床上只剩林瑜一人。

    她腰酸腿也酸,只動一動,也覺得這床還在搖。

    這人當真想要一個孩子。

    林瑜靠在床頭,默默生了會兒氣,掀被下床。

    她才洗漱完,出門又遇上了顧青川。他在后院練完拳回來,上身只有一件深青短打,薄覆在肩臂,斜開的襟口露出鎖骨下的一道疤痕。

    林瑜佯裝了幾日的好臉色到底裝不下去,從他身側(cè)出了凈室。

    卻還是同在正房用早飯。

    黑漆雕花炕桌上擺了兩碗粥,春卷,筍絲,薄皮燒麥,還有兩盅鴿子湯。

    林瑜端起面前的瓷碗,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粥不一樣,自己這碗是紅棗山藥粥。

    安安靜靜用完早飯,未過多時,又有大夫進了東院。

    自從去年離開杭州,林瑜已經(jīng)看過許多次大夫,或有病或無病,從沒有一次如現(xiàn)在這般忐忑。

    她伸出手,搭上了迎枕。

    那大夫一邊把脈,一面捻須,“說是這位姑娘此前受過涼,如今的脈象已然看不出來,這是養(yǎng)得差不多了。”

    “姑娘的底子好,也無需再服什么藥,只不過耐心一些,有孕并非難事。”

    林瑜這時候該顯得寬心一些,可后頸一陣發(fā)涼,怎么都裝不出合適的反應。

    直到大夫走了,顧青川目光轉(zhuǎn)落向她,才勉強做出一副鎮(zhèn)定模樣。

    “雀兒。”顧青川喚了一聲,似是斟酌了一番,“明年五月,主母進門,你若是想要,就盡早懷一個。”

    她若是不信自己,要在后院立穩(wěn)腳跟,唯有懷上一個子嗣,無論男女,都是他的孩子。

    林瑜怔了怔,反應過來是他定了親,“我知道了。”

    她真心實意想笑,直覺這樣做不好,于是只抿起了唇角,偏臉轉(zhuǎn)向另外一邊。

    與溫小刀約好在五日以后,這幾日,林瑜沒再踏出大門,一心一意待在房內(nèi)。

    只在隔日想起與李嬌月說好的香膏,叫人送去了李府。

    到了第四日夜里,林瑜準備和顧青川提一提自己要去增福歸侯祠。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好幾回,欲要開口之時,被顧青川從后扣住了腰:

    “早些睡,明日隨我去拜訪老師。”

    第66章 第 66 章 滴滴金,梨花香

    翌日, 下起了小雪。

    推開門,就見到院子里銀裝素裹, 雪花如柳絮紛揚飄在空中,庭前已掃出了一條小徑,去向大門。

    顧青川從廊下走來,“今日這雪來得恰好,老師院子里有幾株臘梅,正對著廳中,紅萼遇雪更艷,每到這個時候,都要叫人去把窗子推開一半,在窗下圍爐賞雪。”

    林瑜怕冷, 今日穿得尤其暖和, 半張臉都埋在絨毛底下。抱著湯婆子聽他說話, 冷不防手被冰了一下。

    顧青川握住她的手, 溫和笑笑,“走罷。”

    他這人有著一副好皮囊, 眉目深邃,鼻高唇薄, 是英朗正派的長相,笑時又有些不同, 能顯出幾分溫柔。

    廊下幾個丫鬟看見, 眼神都癡了一瞬, 神情欣羨。

    林瑜心底嘆氣,知人知面不知心。

    這人明明已經(jīng)定親,卻還是能與旁的女子同居同住,可見并不把女子放在眼里。妻是妻, 妾是妾,他心里分得再清楚不過。如今對自己不同,也不過是因為尚且還存著幾分樂趣。

    她把湯婆子遞了過去,趁機抽出自己的手,“大人的手好冷,快暖一會兒罷。”

    顧青川對她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還不大適應,轉(zhuǎn)瞬就瞧見她在搓手,笑罵道:“你倒是嫌棄起爺來了?”

    林瑜笑了笑,先沿著雪中的小徑出去,上了馬車。

    馬車行了不多時,在一處宅邸前停下。一個穿著青襖的下人開了門,見到顧青川,面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先生今早還囑咐我把雪掃凈,真是大人要來。”

    顧青川亦能喊出他的名字,讓許裘給了紅封過去。

    林瑜早先還不清楚是他的什么老師,古人講究尊師重道,現(xiàn)在明白過來,這里住的,應是在他少時將他接去撫養(yǎng)的恩師了。

    她跟在顧青川身后進了大門。

    這間宅邸不大,幾十步就走完了前院,沿路見到的下人不過二三,正二品御史的住處,與那些家底寬綽些的百姓所住見不出多少差別,與林瑜預想的很是不同。

    兩人到了見客的廳外,還未進去,先聽得一聲朗笑。

    又傳出小童驚訝的聲音,“我怎么又輸了?”

    到了門前,里面一個扎著雙環(huán)髻的小童,正抱著棋罐子,歪頭不解。

    他回身見到了顧青川,面上一喜,連忙把棋罐子放下,跑了過來。

    “顧叔!”

    顧青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長青,你比去年又長高了。”

    他將小童帶到一邊,看向上首。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鬢發(fā)灰白的老者,留了一把長髯,精神矍鑠,著灰青大袖,頗有儒士風范。

    顧青川躬身,極為鄭重地行了一禮,“學生年前回京,今日才來拜見先生,萬望先生莫怪。”

    林瑜在他身后,原是不準備開口的,就被顧青川帶到身旁,“家中側(cè)室,不善言辭,這回帶她一道見過先生。”

    林瑜垂首斂眸,福了福身,“見過先生。”

    文正松笑了起來,“退之,難得你也有今日,都來坐罷。”又指使著那個叫長青的小童,“去給姑娘搬把椅子。”

    他們師生寒暄,林瑜很有自覺,坐得遠遠的,挨著熏籠的另外一邊。

    底下的炭火忽亮忽暗,林瑜扭頭去看窗外,雪中紅梅紛紛,或許是這院子太舊,紅梅映著斑駁老舊的白墻,與別處的梅花確有不同。

    小會兒過去,一碟子剝好的熱板栗到了面前,長青探出身來,“姐姐,這個板栗很甜,你嘗一嘗。”

    林瑜下意識去看了眼顧青川,他仍在與老者說話,面上帶著淺笑。順手在矮幾上放下了一盞熱茶,冒出的白氣虛虛藏住了后邊的板栗殼。

    吃了小半碟板栗,林瑜目光對上了站在一旁的長青,她輕聲問道:“這里有熱水么?我想去洗一洗手。”

    長青點點頭,“有的,我?guī)氵^去。”

    出門走下石階,林瑜便停了下來。

    “姑娘,還要往前。”長青提醒完,就見她彎身在覆雪中捧了一把。

    “還是不麻煩了,我就用這雪洗一洗。”林瑜掌心拍散碎雪,對他笑了一笑。

    廳中于她而言憋悶得厲害,她不打算一直待在里邊。

    *

    廳中。

    顧青川拿起了早先長青拿過的黑子,與對面的恩師繼續(xù)那把殘局。

    相隔一年未見,文正松落下一子,“還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把我這梅樹折落過好幾枝。今日倒是挑著好時候來了。”

    這是許多年前的舊事,顧青川笑著搖頭,“那時莽撞易怒,心里不高興,看什么都要撒氣,險些毀了老師院子里唯一的景致。”

    文正松:“現(xiàn)在卻也反過來了,要是你父親知道,必定十分寬慰。”

    顧青川:“老師越來越念舊了。”

    “或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文正松道:“我近來總想起你父親。你還是五歲的時候,他與我說,從前總想著你也能上沙場,建功立業(yè)。又說可是到了眼下,卻只望你這一生平安順遂。”

    半生征戰(zhàn)沙場,立下汗馬功勞的一品將軍,在新帝繼位的第一年,就只盼著自己的兒子平安順遂。

    望他這一生平安順遂,所以選定了當時還是個六品編修的姚朗,男女也不顧,就當著眾人定下娃娃親。

    可這世上,哪里會有讓出來的平安順遂。

    顧青川笑了笑,聲音溫和一如往常,“學生現(xiàn)今也是如此做想。”

    文正松知道拿他沒辦法,近二十年了,從前他年紀小,還肯聽上兩句,越往后,脾性修得越好。像一汪潭水,投下什么,都看不到動靜,連說上兩句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嘆道:“我看,今日這位姑娘與你很是相像。”其表溫從,其里不折,這樣兩個人并肩而立,乍一看,竟是格外相配。

    顧青川落子的動作一頓,眸光落向另外一邊。

    半開的支摘窗外,一樹紅梅傲然雪中,穿著青襖白裙的女子,正仰著面,素手拈花。

    他看了一會兒,并未否認,“她的耐性,其實很好。”

    這話尋常,文正松卻聽出來幾分無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壓下心中詫異。

    “你這次回來,可有見過陛下?”

    “陛下并未召見。”

    文正松嘆了口氣,憂心忡忡,“河南兩地雪災,凍死了許多百姓,牲畜,府丞是徐重的門生,竟還試圖欺瞞下來。陛下這回氣得不輕,龍體亦不如往常了,聽說最近又信了一個道士,在吃什么丹藥。”

    顧青川恍若未聞,在棋盤上又落下一子。

    文正松又道:“再等等罷。此事不會就此過去,受了雪災的是安王的封地,他亦會討個說法。”

    顧青川聽到這個人,眉心才微微斂起。

    當今陛下忌諱二龍相見,唯一的兒子封了親王,賜了封地,早早出了京城,隔上幾年才進京一次。

    “安王誠然一片仁心,可徐重徐繁在陛下身邊到底有了許多年,其分量輕重卻也難說。先生在都察院,萬事小心為上。”

    文正松撫須,避而不答,“下棋罷,該你落子了。”

    *

    師生久未見面,這次過來,顧青川留下用了晚飯才走。

    晨起時的那一場雪,在下晌就停了,只留下一層薄雪覆在地面。

    城中幾條街都擺起了夜市,這會兒還是正月初,小孩子們到處放鞭炮,攤子上有賣燈的,有賣元宵的,幾處都冒著熱氣,鬧哄哄一片。

    林瑜在馬車上,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被人從旁握住了手。顧青川湊到她身邊,

    “想下去看看?”

    林瑜點頭。

    馬車隨即被他叫停,兩人一起下了馬車。夜市其實大同小異,奈何林瑜見過的少,看著也覺得格外新鮮,步子不覺慢了下來。

    路邊有幾個小孩,手里都挎著籃子,繞過身后的丫鬟護衛(wèi),埋頭小跑到了他們兩個人前面,唱道:“滴滴金,梨花香,買回家中哄姑娘——”

    “大爺,給娘子買煙花吧。”

    脆生生的童音響起,幾雙閃著亮光的眼都巴巴看著顧青川。

    不管男女老少,如這樣可歸之為陌生人的百姓,他素來都是讓身邊人去打發(fā),今日卻沒喊許裘。

    他從他們手里接過一個竹籃,轉(zhuǎn)而看向林瑜,“可有帶錢?”

    林瑜把自己的荷包給了他。顧青川接過來,把里面的銀子分給了這些孩子。

    幾個孩子哪里見到過這么多銀子,高興地捧出雙手來接,燈火晃映,每一張笑臉都是紅彤彤的。

    顧青川叮囑道:“把錢放好,早些回家去,別叫人看見了。”

    “多謝大爺!多謝娘子!”

    幾個孩子一哄而上,拿了錢,又高高興興散去了別處。

    一只空蕩蕩的荷包落回林瑜手上,她面色凝滯了一瞬。

    顧青川沒忍住笑,牽了她的手。叫身后的護衛(wèi)都回去。

    街上人如潮涌,兩人相牽的手掩在寬袖之下,并不算起眼。林瑜抽回幾次,拿不出也就算了,由他這樣牽著。

    到了人少的地方,顧青川才開口,“從前覺得小孩子吵鬧厭煩,現(xiàn)在卻也還好。”

    林瑜不知如何應他才好,只“嗯”了一聲。

    顧青川想起白日里老師說的那一句,心中仍是在意,牽著她的手又緊了緊,“可見,時日一久,人都會變。原先不想要的,現(xiàn)在竟也想有一個。”

    林瑜又應了一聲,不好再回避下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林瑜偏過臉,“人心易變,叫我生個孩子,是大人害怕自己變心,為我著想。”

    顧青川心頭一哽,只覺剛剛這番話都白說了。

    上馬車前,林瑜買了兩串糖葫蘆,把兩只手都占滿,只慢慢吃糖葫蘆,不再與他應付。

    第67章 第 67 章 森寒

    馬車駛出喧鬧的長街, 周圍靜了下來,車轅軋過道上的薄雪, 細微的咯嚓聲也隱沒在夜風中。

    自己說了許多,卻并未被她當一回事,顧青川心中難平,“你就沒有別的話了?”

    從很久之前開始,林瑜與他就無話可說了,這一回卻不得不往后鋪墊些什么。

    她嘆了口氣,“我想問一句,大人一定要娶妻么?”

    顧青川默了一瞬,“禮部尚書家的小姐性子謙和,有容人之量。她當主母, 自不會薄待你。”

    如此不近人情的話, 聽他的語氣, 似乎還是在為自己考慮。

    林瑜笑了笑, 雖未出聲,眼睛里卻不自覺流露嘲諷。

    顧青川自認給她的承諾已經(jīng)足夠, 眉心微擰,“你難道還不知足?”

    “我當然不知足。”林瑜擲地有聲, 抬起目光,諷刺道:“大人現(xiàn)在難道不高興了么, 可你不就是想聽這個?你不就是想要看我為你拈酸吃醋, 丑態(tài)百出的樣子?”

    顧青川確然如此想過, 那一縷自己都捉摸不清的心思被她穩(wěn)穩(wěn)說中,一時啞然,竟答不出話。

    兩人靜默相對,馬車忽地顛簸了一回, 林瑜捏了一路的糖葫蘆碰到了唇角,瑩白面龐留下一點粘膩的紅。

    她正要擦去,忽而被攬腰帶到了另一側(cè)。

    顧青川扣著她的后腦,俯首吻了下來。

    糖殼的甜,山楂的酸,都還留在舌尖,勾連相融,成了一股帶銹的腥味。

    顧青川松開她,俯視著面前這雙眼,倔強,不屈。

    擦過唇邊,指腹留下了一抹紅。

    這次不是糖絲,是血。

    馬車一停,林瑜就掀簾下去了,兩串糖葫蘆都扔在一邊。

    兩人許久不曾好好說話,這回依舊沒能說成。

    顧青川還坐在馬車上,看著毛氈上的兩串糖葫蘆,良久,無奈嘆了口氣。

    候在馬車邊上的許裘亦有所感,仰頭望天。

    自打遇見這雀兒姑娘,自家大爺嘆氣的次數(shù)比起從前,真是多了不少。

    *

    顧青川先去了一趟凈室,回到房內(nèi),林瑜已經(jīng)換了身中衣,肩頭裹著一張薄毯,靠在床頭看書。安安靜靜像只兔子,等著人捧進懷中。

    心頭郁氣莫名消散,顧青川在床邊坐下,“看的什么書?”

    那邊一抬頭,濃睫浸濕,眼眶泛紅,分明是哭過一回。

    她從來不肯輕易流淚,上一回還是喝多了酒。

    顧青川怔了一怔,后知后覺想寬慰兩句,就見她合上了書放至一邊,躺了下去,還不忘背對著自己。

    寬慰的話到了喉頭,到底是一句也沒能說出。他吹熄了床頭燈燭,在林瑜身側(cè)躺下。

    總該讓她明白的,妾室只能是妾室,不該有越過主母的妄念。

    至于日后,他不會虧待于她。

    隔日上晌,顧青川在書房聽到楊瀚墨的回話。

    “大爺,姑娘到了側(cè)門處,說是想要出府去。”

    顧青川正在臨摹一副字帖,聞言筆尖一頓,“她要去何處?”

    楊瀚墨正要回答,又有門房的小廝匆匆到了書房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大人,錦衣衛(wèi)領(lǐng)著圣旨到了府上。”

    該他入宮述職了。

    顧青川當即擱筆,將出門時,腳步停了一停。

    楊瀚墨即刻明白過來,回道:“姑娘說要去您給她的鋪子那兒。”

    顧青川稍一思量,“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讓許裘帶人好好跟著,不得有失。”

    “是,大爺。”

    *

    馬車出了西長安街,先是去了林瑜上次去過的絲綢鋪子,林瑜在里邊挑了兩匹布。等到快晌午時,在外面酒樓用了飯,才回到馬車上,向外吩咐:

    “去一趟增福歸侯祠。”

    許裘愣怔了一回,“姑娘,這時候過去,等回來天都要黑了。”

    林瑜掀開車簾,“許護衛(wèi),我自然清楚這些。”

    她半張臉在車軒下,黛眉微顰,眼波中一抹淡淡的愁緒,叫人跟著犯愁。

    許裘:“那……”

    “我不是有意想為難你,我昨日才惹了大人不高興,他一句話都不曾與我說,我這會兒回去得早了也無甚意思。”

    她說罷又有苦笑,“自然,許護衛(wèi)若是擔心,這會兒回去也無妨。”

    許裘在外駕車,兩人昨夜在馬車上怎么吵的架,他聽得一清二楚。心道這雀兒姑娘在大爺面前絕不是個會小意溫柔去哄人的,這會兒不高不興回去了,免不得去讓大爺心里頭也堵一堵。

    如此想了一想,他連忙搖頭,“小人這就送姑娘過去。”

    馬車轉(zhuǎn)向了寮房的方向,林瑜取下身上的狐裘,給了金環(huán)拿著。

    “這會兒有些熱了,你替我拿著罷。”

    金環(huán)把狐裘疊好,放在腿上,“今日的風大著呢,姑娘待會兒下了馬車還是得添上。”

    林瑜應下來,一到歸侯祠,就把這句提醒拋在腦后。

    進了大殿,如上回一般拜了拜,又捐了錢,約莫一刻鐘后,就出了殿外。

    剛才她進去得快,金環(huán)沒能把狐裘給她披上,這會兒連忙展開狐裘。

    “姑娘,快別凍著了。”

    林瑜這才想起,“我方才惦記著早些回去,忘記了。”

    狐裘還未披上,她忽地停了步,眉頭微微顰起,掌心撫額。

    金環(huán)跟著停步,“姑娘?”

    “我頭疼。”林瑜另手扶住她,“讓我站會兒。”

    金環(huán)跟了林瑜也有了大幾個月,知道她不是什么都掛在嘴邊的性子,既說了疼,想必是很不舒服了。

    “莫不是方才吹了風的緣故,又在這大殿里凍了許久,姑娘今日穿的本就是一件薄襖。”

    她念完這些,見林瑜眉頭皺得更緊,擔心不能再乘馬車顛簸。

    “那找個寮房歇歇可好?等姑娘好上一些,咱們再回去。”

    林瑜悶悶嘆了口氣,“只能如此了。”

    許裘等在外邊,見此情狀,也只好答應,沒有逼著病人趕路回去的道理。

    “我去找人為姑娘安排寮房,待會兒再回去。”

    林瑜擺手:“女客住的地方,你去說什么,我自己過去就是了,原也是來過一次的。”

    許裘一個愣怔,“姑娘說的是。”

    于是找了一個小道童過來,讓他帶著林瑜過去后邊女客住的寮房。

    繞過了幾座廣廈,遇到的人陡然變少,林瑜問那道童:“你們最近的香客多不多?”

    “回施主,我們這兒的香客一向是多的,只不過正月里,沒有什么施主住寮房,許多來拜完就回去了。”

    林瑜沒再讓他領(lǐng)路,兀自進了最里的一間寮房。

    進去未有多久,金環(huán)就到了窗邊,想要通風,又怕吹著林瑜,“這間寮房不知是誰住過的,竟然熏了這么重的香。”

    林瑜已經(jīng)躺在了榻上,“有么?我倒是覺得還好。”

    起碼聞不到尸臭了。

    金環(huán)回到了她身邊,“姑娘,我給您按按頭如何?從前我娘頭疼,回回給她按一會兒就能好上許多。”

    林瑜嗯了一聲,闔眼假寐。

    她喜安靜,即便出門身邊要跟著好幾個丫鬟,進了哪處的房門,常常只留金環(huán)一個,其余幾個都候在房外。

    過了會兒,林瑜睜開眼睛,問道:“那幾個丫鬟是不是還在外邊?忘記讓她們進來了,這大風的天氣。”

    金環(huán)道:“進來許多人,姑娘還如何歇息?這邊是避著風的,不必擔心她們。”

    “讓她們?nèi)チ硗庖婚g寮房歇會兒罷。”林瑜輕聲道:“待會兒好了我一個,吹涼一大片,病起來都沒個消停。”

    這樣讓人去旁邊房里歇著的事情以前也常有,初時都講究寸步不離,往后說上幾句也肯過去了。

    金環(huán)點頭:“婢子去說一句。”

    “別讓她們到隔間,坐下來了肯定是要說些閑話的,別再吵著我,我睡上一覺就好了。”

    金環(huán)應了一聲,出去把那幾個丫鬟都打發(fā)去了隔著兩間外的寮房里。

    她回來的時候,林瑜拉住她的手,眼波盈盈,“煩你再跑一趟可好?”

    “去這里的廚房讓他們煮些藥湯來,我瞇上一會兒,醒了就喝,不好再耽擱下去,又惹了大人生氣。”

    姑娘難得有一回肯去想著總督大人,金環(huán)心里感到大大的寬慰,“姑娘放心,我這就過去,親自盯著他們放藥材,給你煮一碗祛寒的湯藥。”

    她高高興興出門去了,林瑜又躺了一會兒才起來,后窗被人推開,溫小刀一身簡裝出現(xiàn)在窗外,拋了一包衣裳在書案上。

    “我備了兩匹馬,我們一起出城。”

    林瑜換上了她給的衣裳,沒有立時出去,先找到了床底的女尸,把自己的衣裙給那女尸換上。

    尸體才死兩日,凍得冷硬,一抬一放,溫小刀遠遠看著都有些瘆人。可她動作簡單干脆,沒有半分露怯,與這副富貴嬌花的模樣怎么都匹配不上。

    林瑜換完衣裳,瞧見溫小刀愕然的神情,笑了笑,“不是第一回了。”

    *

    廚房離得遠,金環(huán)從那里回來,走到半路,才看見前邊燃起的滾滾濃煙,恍惚覺著是自己眼睛花了。

    寮房里頭的走水聲隨著濃煙一聲聲漫了出來,一聲聲過去,火勢卻越來越大,在寮房上卷起濃濃一層黑煙,如同迷障,什么也看不清。

    “走水了!”

    “走水了!”

    寮房外有人四處奔走,金環(huán)狂奔過去,跟著他們一同去提水滅火,“姑娘還在里面!姑娘出來沒有!”

    許裘帶著護衛(wèi)們亦是提了水過來,等到火勢漸小,把外面的人都找了一遍,丫鬟們個個齊全,唯獨不見林瑜的身影。

    *

    傍晚時候,顧青川出了宮門,就被幾個同僚拉在道旁攀談,話里話外要去喝酒,正勉力應付著,余光瞥見了許裘在馬車旁。

    不知怎么,他眉心忽然跳了一跳,與面前幾人做了別。

    不等顧青川走近,許裘先小跑上前,跪在地上說了寮房一事。

    顧青川笑意僵停在嘴角,又重新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他的神情仍舊是和煦的,可聽聲音,卻讓人感到刻骨的森寒。

    許裘低頭:“姑娘,姑娘出了事,已,已經(jīng)——”

    顧青川趕到歸侯祠時,寮房的火已經(jīng)被撲滅了,留下一排黑洞洞的空架子。

    寒冬的天,寮房里還冒著大火過后的騰騰熱氣,嗆喉的熱風夾雜著一片片灰燼迎面撲來。

    顧青川闊步邁向最里的那間寮房,許裘急忙去攔,“大爺,當心這里塌了。”

    話音未落,他就被一腳踢開,顧青川踉蹌了一步,從那扇歪斜的門框進去,片刻之后,就瞧見了被幾根斷梁壓住的焦尸。

    她蜷成一團,縮靠在墻角,已經(jīng)失了原本面目。

    顧青川怔怔立在那里,浮動的塵霾吸進鼻間,在心肺里埋下厚厚一層,壓得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第68章 第 68 章 云岫

    如何會是她?

    她性子倔得厲害, 卻極愛惜身體,即便是真正著惱的時候, 也不曾落下該喝的湯藥。這樣的人,必定不會自戕。

    顧青川這樣想著,轉(zhuǎn)身出了寮房。

    寮房之外,這回隨著林瑜出來的人已經(jīng)跪成了一排,丫鬟們一個個哆嗦著身子,金環(huán)跪在最前,她哭了許久,現(xiàn)下抖得越發(fā)厲害。

    她被許裘搡了一把,才回過神來,伏首在地上回話, 顫聲道:“姑娘今日吹了風, 從大殿出來就開始犯頭疼, 婢子擔心她坐不了馬車, 扶著她去了寮房歇息。”

    “姑娘心善,進了寮房, 又擔心外面的丫鬟們吹風受涼,讓她們都去了寮房歇息。后來想要睡會兒, 叮囑婢子去煮一碗藥來,說是醒了就喝。婢子回來的路上, 就瞧見這里起了火。”

    如此種種, 怎么不是處心積慮。

    顧青川心頭的窒悶稍稍緩和了些, 面色仍舊冷沉,瞥向地上的許裘,“現(xiàn)在帶人去城門口,問清是否有一可疑女子出城。”

    如今運河封凍, 她出城必定只能走陸路。

    許裘從來是個直腦筋,此前領(lǐng)著護衛(wèi)們守在這邊的寮房之外,別說女子了,就連離開的男子也不曾見過。當即回道:“大爺,屬下一直守在這兒,不曾見到有人離開。”

    顧青川冷聲道:“不必拖延,現(xiàn)領(lǐng)了人把這祠廟圍了再找一遍,問清是否少了人”

    許裘在門口也望見那具尸體,雖焦黑不辨人形,底下卻有幾片殘破的布料,同雀兒姑娘今日穿的裙也是一模一樣的。他說這話不過為了確認那具女尸十有八九就是雀兒姑娘,不想大爺還是不肯相信。當下未敢多言,領(lǐng)著人去了。

    人群散去大半,忽然就安靜了下來,焦糊的氣味依舊彌漫在此,久散不去。

    日暮將歇時分,下山的護衛(wèi)傳來回話:守城門的差吏都已問過,不曾有與雀兒姑娘相似之人出過城。

    不久,搜查歸侯祠的護衛(wèi)也來回話:各個寮房和大殿都搜查過一番,并未有雀兒姑娘的身影,也不曾少過別的人。

    顧青川靜默站在寮房之外,良久,復又踏進那間燒焦的寮房,待寒風吹散此間最后一縷熱氣,才蹲身到了那具枯尸面前。

    這場火燒了太久,面前這句尸體已經(jīng)面目全非。

    他捏起那塊焦黑發(fā)臭的頭骨,鼻下往里,滿是烏黑的痕跡。待要再尋些別的借口,忽地看見了尸首懷里的一個荷包。

    上面的繡樣焦黑,卻依稀能看出是忍冬紋,他昨夜才見過,兩片發(fā)硬的布塊翻開,里面又新添了幾兩碎銀。

    夜色沉沉,似一泉倒扣的深潭,久久沒有聲音。

    直到天光熹微將亮,里面的人才走了出來,身姿一如從前直挺,只是身上朱紅的官服一夜未曾換過,肩頭袖擺,都已碰上了焦灰。

    他眼中已經(jīng)爬滿血絲,眼神似是平靜,對上一眼,卻讓人心下悚然。

    金環(huán)在外望見那具尸體,又哽咽道:“姑娘昨日一直惦記著早些回去,同婢子說不想惹大人生氣。又要婢子去熬了藥湯來。”

    顧青川將要走出,驀然聽見這話,又想起了昨日夜里。

    她坐在床頭一言不語,只眼眶紅紅。頓時心如刀絞,胸口生疼,嘔出了一口血來。

    一抹滾燙的血,倏爾便浸透在臟污的薄雪之下。

    *

    林瑜是在火光大作之時與溫小刀翻墻離開的,兩人都改換了男裝,共用一張路引,扮作兄弟出的城。

    出城五六里,兩人才上了馬,一路疾馳。林瑜不認路,只策馬跟在溫小刀身后。

    身后的聲音越來越遠,溫小刀回頭去看,林瑜已經(jīng)遠遠落在后頭,正奮力朝著自己趕來,動作有幾分怪異。

    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左膝像是有傷,待看清她衣擺那一大塊塊黃泥,溫小到后知后覺想起來,她翻墻時摔了一次。

    當時可是眉頭都沒見她皺一下,溫小刀停下來,“你摔傷了怎么不說?”

    “不要緊,我能跟上的。”林瑜攥著韁繩又緊了緊,不久就到了溫小刀身側(cè)。

    她跟著李嬌月學過幾次騎馬,像今日這樣策馬快跑卻是實實在在的第一次,壓根沒有把握,全靠著下意識的直覺撐著沒有摔下馬背。

    到了溫小刀身側(cè),又聽她問道:“那還要行路么?若是你傷得厲害,我們就近尋個村落歇腳。”

    林瑜不會在京城內(nèi)多留一刻,顧青川在那里找到自己輕而易舉,不過是時間長短。故而立即與她出了城。

    兩人策馬行了有一個時辰,約莫已出城外四五十里。

    騎馬時朔風烈烈,灌滿衣袍,耳邊呼嘯不止,忽停下來,才發(fā)覺四周的寂靜。

    原來天黑了。

    城外一片荒蕪,偶爾能聽見些鳥獸的聲音,天邊一彎初升的弦月,皎皎月光覆滿了落在山間野徑的薄雪。

    林瑜看過許多次月亮,或圓或缺,或明或暗,從來都是在高高的屋檐之下。如今日這般無所遮掩,還是第一次。

    才重重摔過一跤,騎了兩個時辰的馬,身上發(fā)冷,后腰酸累,腿側(cè)還很疼。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難受過,心內(nèi)卻感到無比輕盈,并不想就此歇下。

    “我們再趕一會兒路可好?”

    溫小刀是早早做過準備的,就算行一整夜的路也無妨,又看了一眼她的腿,輕巧答應下來。

    天光熹微之時,兩人還沒有尋到路邊有歇腳的客棧。溫小刀拿出此前準備好的輿圖,仔細看過之后,才道:

    “離下一個鎮(zhèn)子還有四十多里,我們先歇一會兒。”

    她說完仰頭打了個呵欠,人困得不行,翻身下馬時都是半闔著眼。

    林瑜接過了她那匹馬,隱約從馬面上也看出一副疲態(tài)。低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馬鞍上掛著許多布袋子。

    有一個小號的陶甑,一小袋子米,還有一個火折子,水囊有兩個。

    她剛想要問上一句,溫小刀在后邊已經(jīng)尋著了一處避風之所,靠著樹坐了下來。

    林瑜想了一想,沒打擾她,牽著兩匹馬去喝水。

    兩人沿路都是循著水走的,附近就有一條小溪,表面雖還結(jié)了一層薄冰,卻能看見底下水流涌動。

    林瑜自己洗漱一番之后,牽馬來喝了水。

    溫小刀夢里溢滿米粥的香味,腹饑難忍,睜開眼,就瞧見不遠處的一縷青煙。

    煮了小半個時辰,陶甑里的米總算有了些粥的模樣,林瑜聽見身后動靜,招了招手。

    “粥快好了,過來喝吧。”

    溫小刀兩眼放光,在馬鞍邊上又取了兩個陶碗,給林瑜也遞了一個。

    兩人坐在溪邊的石頭上,分享剛煮好的米粥,味道不算上佳,可對空蕩蕩的五臟廟來說,已經(jīng)是極香甜的祭品。

    這時候天亮了許多,遠山云岫茫茫,風止日出,落在身上,有些微的暖意。

    溫小刀感嘆了一聲,“溪邊炊米粥,晨起觀日升,和我在話本子上看到的一樣。真好,我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在別人家里當個出門打架用的丫鬟了。”

    林瑜笑了笑,點頭道:“真好。”

    如此行了幾日,兩人才抵至臨近的一個小鎮(zhèn),尋了一家客棧投宿。洗漱收拾下來,一同靠在榻上晾頭發(fā)。

    勞碌幾天,好不容易歇上會兒,溫小刀問:“二爺給你的紙封里,都放的是什么?他一直不肯讓我知道。”

    林瑜沒能答上來,溫小刀目光幽幽,“你竟還沒看過?”

    林瑜的確還沒看過,那日從道觀回來,就把溫時的紙封藏了起來,離開時倒是帶上了。

    她從衣物里翻找出那張紙封,拆開來,里面是一份戶籍。

    又是新的戶籍。

    林瑜久久未動,溫小刀只覺奇怪,湊到了她身邊去看,念出了戶籍上的兩個字。

    “林——瑜——”

    一滴淚珠落在了紙上,隨即被指腹壓住。

    戶籍洇濕了一角,溫小刀歪頭去看,她抿抿唇,面上是一副明媚笑靨。

    雪膚黛眉,皓齒櫻唇,而眸光盈盈含淚。窗縫漏進一縷斜陽,恰落在她眼睫,濃長分明,是極惹人心動的一副笑靨。

    她道:“嗯,我是林瑜。”

    溫小刀看得出神,片刻才道:“林姑娘,你知道么,其實二爺說過你許多好話。”

    “什么好話?”

    “他說,你很不同,是掉進泥地了也能把自己拔出來的人。”溫小刀道:“我最其實一直不信,那日在道觀等了一個上晌,也以為你不會再來。”

    只是記著二爺?shù)脑挘乓恢钡攘讼氯ァ?br />
    林瑜想起溫時是自己高中同學,或許知道一些自己的事情,“其實——”

    其實她也沒有溫時想的這樣厲害。家里剛剛出事的時候,麻煩事紛至沓來,停水停電,上門討債,許多聽不完的威脅。

    也有好心人伸出援手,讓她暫且安寧一會兒。可當天夜里,她就在自己臥室見到了那人。幾個月前還在她面前自稱為叔叔,實際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商人。

    要面對的選擇太過現(xiàn)實,輟學四處打工,或是接受“幫助”,保持現(xiàn)在的一切,去更好的學校上學。

    她其實——也猶豫過的。

    那時還只有十七歲,不知后果的年紀,好在還債的念頭強烈,只試探一句,就終止了這個念頭。

    也是那天夜里,好朋友一起上門來看她,她們湊錢替她租好了一間房子,連夜幫她搬了過去。

    她好不容易才走過那段時間,不會再讓自己陷進去的。

    林瑜自認并非倒霉透頂?shù)囊粋人,偏偏到了這種地方,遇到了顧青川這種人,沒有辦法講理,更沒有辦法要公道。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她想得出了神,聽身側(cè)又問了一句。偏頭對上溫小刀疑惑的眼神,揚眉一笑。

    “其實溫時說的不錯。”

    第69章 第 69 章 暑氣

    時至六月, 樹濃蔭翠,暑氣蒸蒸。路邊蟬鳴聒噪不已, 仍是掩不住茶館里沸滾喧囂的人聲。

    說的是京城中一樁大事。

    御史臺有言官彈劾當閣首輔徐重,歷數(shù)其“五奸十大罪”,一力死劾,朝野俱為之一震。

    “這御史真是好大的魄力,竟敢憑一己之力彈劾當朝首輔。”

    “呸!這種人哪里來的魄力,分明是利欲熏心,嫉妒忠臣,為了博個名聲,故意構(gòu)陷徐閣老。”

    “此話從何說起?十多年前,文御史來過我們縣里, 是個愛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爺, 哪里用得著博這種名聲?”

    “滄海都能變桑田, 何況是人?你還不知罷, 他寫的一封《請誅賊臣疏》,前面冠冕堂皇羅列了許多罪名, 曉得最后一句是什么?”

    說話的是個穿著深藍短打的年輕后生,頭戴小帽, 向周圍賣了一圈關(guān)子之后,才道:

    “‘愿陛下聽臣之言, 或察問安王。’——這分明就是和親王有勾結(jié), 實在其心不軌。”

    幾個青年男子聚在一張方桌上, 三言接兩語,說的唾沫星子四處橫飛,到最后噓聲一片。

    待桌上一盞茶壺落空,各自也就散去。

    一輛停在茶館外, 車簾被掀起,跳下一個穿著桃粉裙子的小丫鬟,在路邊挑了一捧新鮮的花兒,又回了馬車上。

    “夫人,您要的花兒來了。”采珠把花兒放下,將才聽到的這樁見聞給林瑜說了一遍,吃吃笑道:

    “這幫人日日在這里做著營生,怎么把京城里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像是親眼見著了似的。”

    朝堂中的事情,宣揚得這樣人盡皆知,想必是為了造勢,方便徹底鏟除異黨。

    林瑜默默不語,拿起了桌上的梔子花,把花瓣都拆下來,扔進了罐子里,預備回去做香包用。

    采珠又問:“夫人,齊夫人給的邀貼,咱們還過去么?”

    她今年剛十五歲,是林瑜剛到這里落腳的時候,從牙人手里買回來的。幾個月前還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然而一雙眼睛格外顯亮,跟了林瑜沒多久,就變得活潑起來。

    林瑜其實昏昏欲睡,又清醒了幾分,揉一揉眉心,“去,要辦正經(jīng)事呢。”

    齊府的園子太大,彎彎繞繞拐了幾處,透過兩行青松暗瓦,這才見到了前邊新建好的船亭。

    林瑜再走不動,扶著身邊的一棵大樹,稍作歇息。

    這是一棵長了許多年的羅漢松,枝葉茂盛濃綠,重重疊疊在一起,擋住了頂頭炙熱的太陽。日光從葉片罅隙漏下,落在手背,冷不丁蟄上一口。

    林瑜耐不住熱,抽出帕子來擦汗,順道整理衣裙。

    “天真是越發(fā)熱了。”

    領(lǐng)路的丫鬟笑了一笑,“夫人從外地過來,不知道我們長沙府從來如此。我們夫人知道您畏暑,特地準備了冷泡茶,等您過去呢。”

    聞言,林瑜往遠處船亭看了一眼。窗子是敞開的,正好瞧見里面一位夫人,遍身綺羅,珠簪玉飾,正獨倚云屏,喝茶聽曲。

    原是一個十分豪氣的人,此時看上去,竟透著幾分愁緒。

    幾個月前,林瑜與溫小刀行至改道來長沙府,投宿到了一家黑店,悄悄出來時提醒了這位夫人一句,彼時她身邊也只有幾個小廝婢女,兩伙人同在山間洞穴住過一晚。一同生火守夜,算是有了些交情。

    后來林瑜與溫小刀到了長沙府落腳,因緣際會,在一家綢緞莊子上看布匹時,又遇見了這位齊夫人。

    林瑜那時已經(jīng)改換女裝,與溫小刀扮做姐弟在這里住了下來。當時看出齊夫人身份不普通,有意逢迎討好,一來二去,相交漸深,才知齊夫人是長沙府知府的女兒,原本嫁去了外地,只是夫君死了,才回來娘家守寡。

    船亭臨水而建,其后是一片湖,開滿了菡萏,水波澄澄,暗香浮動。甫一走近,便覺那股炙悶的熱風淡去不少。

    上了船亭,候在外邊的丫鬟打起竹簾,齊夫人眼梢橫翹,假意嗔道:“到了這會兒才過來,最近都做什么去了?”

    這是在說自己前幾回推辭了她。

    林瑜在長沙府已經(jīng)住了幾月,手頭最初有五百多兩銀子,安置下來后,還剩三百多兩,與溫小刀湊一湊,買了幾架織機回來。近來計劃著辦布莊,托人在蘇州買了一船布匹,因著底下那船工原先犯過事,一船的布匹都被扣了下來。

    這回頂著熱應齊夫人的邀,正是要來請她幫忙,取回這一船的布匹。

    林瑜福身行了一禮,不好意思笑笑,“夫人冤枉我了,你這園子太大,我險些迷路,找不見地方。”

    齊夫人回嗔作喜,噗嗤笑了出來。“快坐罷,難為你想出這種借口來搪塞人。”心中倒也清楚她多半是顧及著自己的身份。

    對著邊上那人揮了揮手,“繼續(xù)彈會兒,就彈剛才那曲。”

    林瑜在藤椅上坐了下來,不好直說來意,先陪著齊夫人聽了會兒曲子。

    現(xiàn)在唱的是一曲《蝶戲春》,說的是一對夫妻分分合合,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的故事。

    齊夫人嘆了一聲,“我嫁的那個死也死了,這幾日,總是想起他來。”

    她又問林瑜,“你呢?你丈夫有了下落沒有?”

    林瑜為了避麻煩,又為了與她同病相憐,當初說的是夫君外出行商去了,幾年未歸,留下的家產(chǎn)又被丈夫族人霸占,不得已才與弟弟搬到這地方來。

    “不曾有下落,當初離開前,也給家里的下人留過口信,讓他一定要來找我,到現(xiàn)在也不見動靜,誰知道是生是死?”

    “唉,你也是個苦命的。” 齊夫人拍拍她的手,“想當初,我剛嫁過去的時候……”

    她又絮絮與林瑜說了好些話,乍聽去像抱怨,又怪讓人羨慕。小半個時辰過去,齊夫人不好意思笑起來,“聽我倒了一籮筐的苦水,你想必也聽煩膩了?”

    林瑜自然說沒有,“聽完夫人一席話,我心頭也開解了許多。”

    她不常逢迎人,但真心奉承起來也很有一套功夫。

    齊夫人高興笑了。

    桌上白瓷盞盛著一碗冷泡茶,林瑜熱得厲害,見盞中冰塊冒著涼氣,端起喝過。

    卻沒想到這茶里面放了桂花蜜,甫一入喉,便泛起一股齁甜,她已經(jīng)好幾月不曾喝這樣甜的東西,膩了這么一下,頓時犯起了惡心。

    “莫不是我這里的東西吃壞了?”林夫人急忙起身,讓丫鬟端痰盂來,林瑜吐了小一刻鐘,從旁接過清茶漱口。

    “怎么如此嚴重?我讓人請個大夫來看看?”

    林瑜搖了搖頭,面色慘白得不成樣子,“讓夫人見笑了,我——”

    話至一半,又犯起了惡心,捧著痰盂彎身吐,吐的盡是一些酸水。

    身旁的采珠回道:“近來暑熱得厲害,我們夫人昨日又因為一件麻煩事忙得快要上火,甫又進了這涼物,方在肚內(nèi)犯了沖。這是她的老毛病了。”

    林瑜從她手里接了一盞苦茶,漱了好幾回口,方才徹底壓下腹內(nèi)那股惡心,面色亦稍稍緩和。

    “夫人放心,我并無大事,只是這些日天熱,吃壞了東西。”

    齊夫人松了口氣,坐回藤椅,“近來確實暑熱得厲害,越是如此,越要忌生冷,也該我小心一些。”

    她又問道:“你可不是個急性子,這丫鬟都說了,近來為著什么事上火?”

    “夫人知道我的,一個婦道人家跟著弟弟過活,不好總是拖累。近來買了一船有花紋的潞綢,也不是頂好的布料,不知怎么給河道巡檢司的人扣了下來,只怕兩三年的生計都打了水漂。”

    “那幫眼瘸的東西!”齊夫人擰了眉頭,怒意騰騰的模樣,“真是什么都敢扣下,你且放心,我明日就尋人去問問,保管你的布一匹都不少。”

    林瑜起身行禮,“有勞夫人幫忙,只消把這件事弄清楚就好了,省得我總是心慌。不管成與不成,夫人的恩義,我都記在心里,改日一定登門致謝。”

    待從齊府的側(cè)門出來,采珠扶著她上馬車,提醒道:“夫人,屜子里放了一包酸棗糕,今早才買回來,您吃兩塊壓一壓。”

    林瑜果然看見一個油紙包,捻了一塊放進嘴里,尋常吃了酸到打顫的東西,如今卻能一口一個。

    采珠憂慮道:“夫人,明日事情真能解決?”

    林瑜笑了笑,“會的。”

    “其實我聽說,那里的人塞些銀兩就能打發(fā)。”采珠歪歪腦袋,看一眼她的肚子。

    “您現(xiàn)下懷有身孕,不必這么辛苦往這兒跑的。”

    此事林瑜也清楚,不是拿不起這筆賄銀,只是她這繡莊才剛開始,就這么由著人使絆子,往后必定做不長久,還是得找個靠山才好。

    況且,這齊夫人并非全然不知情,更像是有意等著自己去找她。

    翌日,那船布匹就被放了出來,來了個差役上門道歉,林瑜沒有出面,讓溫小刀出面應付。

    她打發(fā)完人,從外廳回到內(nèi)間,恰看見林瑜在喝藥,不由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喝上藥了?”

    “我孕吐的厲害,這才開了藥。”林瑜平靜坦白。

    或許是此前害怕過許多回,一個月前,大夫告訴她時,林瑜要比想象中的淡然許多。大夫說她的身子不好打胎,這胎兒又有了形狀,若是強行打下,容易落下遺癥,說不好什么后果。

    溫小刀才知道這件事情,“怎么不和我說?怪道這些日看著你豐腴了許多,我總以為是吃多了粥發(fā)胖。”

    見林瑜不怎么高興,她又道:“也不知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等生下來后,我就是舅舅了?”

    林瑜被這話逗得發(fā)笑,笑過之后又垂眼,濃密長睫掩住了冷然的眸光。

    第70章 第 70 章 頭疼

    五年后。

    秋末時候, 道成帝頂著病弱之軀,下了一封罪己詔。

    這年還未至年尾, 就已出了許多亂象。京畿附近水旱交替,江南有水災,流民起事。宮中一道天雷劈中了瑾誠殿,當天夜里五星紊度,日月相刑,道成帝整夜未能合眼。

    御史病逝獄中藏在這些事里,已經(jīng)小得不能再小。

    這幾年,沿海州縣倭患不斷,顧青川回南京不久又去了浙江抗倭。

    他知人善用,在浙閩兩地提拔了不少良將, 五年里整肅軍紀, 除倭巢, 平海盜, 已然戰(zhàn)功赫赫,加任總兵, 由顧大人變作了顧將軍。

    這年秋末才有圣旨過來,召他回京里去。送走了傳旨的錦衣衛(wèi), 顧青川掀簾上了馬車,吩咐道:“去大慧寺。”

    許裘一聽, 便知是大爺?shù)念^疾犯了。大爺這幾年夜里少眠, 又多添了頭疼的毛病。若是忙時尚且不大明顯, 一旦手里沒有公務了,便常常要發(fā)作。唯有去了寺里,聞一聞檀香,聽那里的老和尚念會兒經(jīng), 方能好過一些。

    寺內(nèi)晚鐘剛過,偏殿內(nèi),靜海大師捻著佛珠,念完一回經(jīng),已然聞到了一陣澀氣的茶香。

    “施主上次給我的字條,只看這八字,是個極偏的八字。命中帶煞,克父克母克夫。”

    他抬起兩扇薄疊的眼皮,濁目微轉(zhuǎn),在對坐之人面上細細觀過一回,道:

    “施主眉間青氣森森,已然為其困住,還是小心為上。”

    顧青川握著茶盞的手緊了又松,想起這幾年落在身上的風霜刀劍,語氣竟有幾分釋然,“照大師這么說,我是她命里的夫?”

    靜海怔了一怔,他規(guī)勸的人沒有成百也有數(shù)十,何曾聽過這樣的回答,倒像巴不得似的。

    他捻起檀木佛珠,“有緣無緣,因果相抵,施主多求無益。”

    只聽茶盞一聲輕放,靜海抬眼望去,這人已經(jīng)出門去了。

    出了偏殿,外面又在下雨。入秋以后,雨不曾斷過。漫天的雨絲落下,像一道道沾連的蛛絲,沾附在各處,那些鮮活的也厚重起來。

    林瑜向來不喜歡這樣的天氣,特意挑著晴日出門,見了布莊分散在外地的幾個掌柜,怎料回來時又下起了雨。

    雨水落濕了車帷,掀起時比平時要重。林瑜才下去,就聽外面呼道:“夫人,不好了。”

    這是林昭身邊跟著的丫鬟,語氣焦急,林瑜一聽這語氣,失措踩進水坑,珠履濕了大片。

    采珠歪了紙傘偏向她頭頂,“夫人當心一些。”

    林瑜問那丫鬟:“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和人打架鬧事,現(xiàn)在被先生留了下來,讓您去領(lǐng)。”

    林瑜過去時,學堂里只有林昭一個小孩子了,獨自站在檐下,安安靜靜的,伸了手出去接雨。

    遠遠看著,身上倒是沒有傷處。

    她從小被林瑜扮作男孩,不是個軟包子的性格,也學了些武打功夫,若應對的是同齡小孩,林瑜倒不怕她受委屈。

    夫子站在門口,已經(jīng)等了多時。

    這位張夫子原是明經(jīng)科的進士,原先也是在國子監(jiān)講過學的,后來在官場水土不服,幾經(jīng)貶謫過后,索性辭官回了長沙府。在這里辦起了學塾,教的都是些富貴官宦人家的子弟。

    林瑜進門之后,他反倒露出些許愧色,“此事起初只是些口舌之爭,我書院里灑掃的小丫頭今日著涼,起晚了些。幾個男孩兒堵著她笑話,把人欺負得直掉眼淚。”

    “您的小公子看不過去,出面說了兩句,把那小丫頭帶了出來,被其中一人搡了一下,兩邊就打了起來。”

    方桌上還放著沒收好的藥箱,林瑜一怔,夫子忙道:“夫人放心,小公子身上并未受傷,這里面的藥,是給另外三個人用的。”

    林瑜緩了口氣,“讓夫子費神了,我回去好好教他。”

    張夫子搖搖頭,“林夫人,小公子今日是義舉,若是尋常人家,我必定不會留他下來,只這回是林家的公子,他母親愛子如命,又……夫人還是去看看的好。”

    他是委婉提醒林瑜上門道歉,這林家夫人是有名的潑皮戶,仗著有個官家親戚,不輕易饒人。過去林瑜與她家也結(jié)過幾樁梁子。

    林瑜笑了笑,“夫子的好意,我都知道了,這就帶她回去。”

    林昭在外面等到她出來,原先矜傲的表情換做一個熱騰騰的笑臉,“娘親——你來接我了。”

    林瑜牽起她的手,左右翻看了回,只是有些發(fā)紅。

    “一個打三個?”

    林昭點頭,仰起小臉,“是他們先碰我的,我這算不算保護自己?”

    林瑜才不信她沒挑事,“你就不怕吃虧?”

    “我怕呀。”林昭牽著她的手,“所以和他們說好了,一次打一個,他們是輪流上的,一拳就哭了。”

    林瑜擰眉,彈了她一個腦瓜崩,“以后不許約架。”

    林昭:“那個姐姐她生了病,那幾人還圍著她笑,說什么莫學懶婦,日高三尺,尚未離床。”

    她生氣道:“他們才是懶漢呢,出門做些什么都要指使小廝,幾十步都走不了,要坐在別人脖子上。”

    林瑜牽著她的手,“你今日做的不錯,只是沒講究方式方法,粗魯了些。”

    林昭點點頭,面頰蹭蹭她的手心,“昭昭知道了。”

    母女回到府上,用過晚飯之后,林昭坐在了書案前,做先生留的功課。

    小家伙好不容易給那十幾頁論語寫好了批注,才要離座,林瑜又取了一張紙,放到她面前。

    林昭小臉一皺,“真的要寫嗎?”

    “這是你昨日欠下的,今日得給我還了。”

    林昭很快就想了起來,半點不含糊,提筆沾墨,在宣紙上練起了字。

    她是個細心的小姑娘,聽出林瑜語氣不對,想要解釋:“我不喜歡他們白天說的話。”

    林瑜摸摸她的頭,“他們說的不是理,你心中清楚就行了。有些事情,并非所有人都能想到一塊兒去。你今日把那小姐姐帶了出來,就不必再與那些人繼續(xù)爭執(zhí),君子和而不同,知道么?”

    林昭艱難想了一想,點點頭,“中,俺聽你嘞。”

    前幾個月,布莊里請了個河南來的賬房先生,口音很重,她小小個人兒在柜上聽了幾次,回來后冷不丁就要跟林瑜學上一句。

    嚴肅的氛圍一下就散了,林瑜忍俊不禁,林昭也悄悄翹起嘴角,很快就寫好了一行字,待紙干后,拿起來獻寶似的交給林瑜。

    “娘親,我寫得好看嗎?”

    她才練了十日楷書,雖然比不過字帖上的,卻是有模有樣了,比自己這么點大的時候練的還要好。

    林瑜不吝夸贊,“不錯,已經(jīng)初具形神,比上次又進步了。”

    林昭對自己也很滿意,把臉懟到林瑜面前,粉圓軟腮上還有點兒未消的嬰兒肥。

    “娘親,那你親我一下。”

    林瑜臉上的笑收回了些,靜默少頃,伸出一指抵著她的臉蛋,把這顆小腦袋推了回去。

    “不親,我下不去嘴。”

    在外人面前,林昭一向不茍言笑,也不愛玩鬧,做的都是讀書聽學的正經(jīng)事,與周圍同歲的小孩格格不入,是個實打?qū)嵉目岣纭R娏肆骤ぃ瑒t要換成另外一副面孔,撒嬌不停,熱情洋溢,還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

    被冷硬拒絕她也一點不惱,只是兩腮鼓起,悄悄哼了一聲。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林昭臉皮厚得厲害,直到要上床睡覺,還眼巴巴望著林瑜,嘴撅得老高。

    林瑜無動于衷,指腹點了點,狀似為難,“好翹的嘴巴,往這里掛些什么好……不如掛塊肉罷?待會兒出去喂貓。”

    翹起的嘴巴很快收了回去。

    林昭蓋好了被子,牽起身邊林瑜的手,“我睡不著,娘親給我講上回的故事吧。”

    她面露憂慮,“小福貴的何首烏用鐵刀切不下來,那還怎么煮粥喝?老佛爺已經(jīng)等了兩天了。”

    林瑜不常陪她睡一張床,但是會講故事哄她睡覺,每旬四五次,講的都是自己小時候看的動畫片。

    “小李公公去給他找了冰刀,最后冰刀也沒用上,他拿著一整根何首烏去送給了老佛爺,沒有用菜板,對著一鍋煮好的米粥,直接切下了何首烏。老佛爺喝完千年何首烏粥,頭發(fā)一下就長出來了。”

    林瑜的聲音輕慢,說完這一長段話,再看床上,小姑娘已經(jīng)閉上眼睛,恬靜睡了。

    王嬤嬤倒了一碗豆蔻水,遞給林瑜,小聲道:“小公子這幾日日日都涂香膏,說等自己長開就好了,這次要發(fā)狠等上一旬。”

    林昭只有這么大的年紀,心卻細得很,知道林瑜不常看她,目光有時落在她身上,也避開臉。

    林瑜驀地有些心酸,閉上眼睛,在她臉蛋旁邊親了一口。

    林昭心里樂得炸開了花,又不想被林瑜發(fā)現(xiàn),兩只小手在被下絞在了一起,仍是強閉著眼裝睡。

    小家伙還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經(jīng)高高翹起,頰側(cè)兩個深深的梨渦,傻笑的模樣還很甜。

    王嬤嬤有意用氣聲逗她:“夫人您瞧,小公子多聽您的話,這么會兒已睡著了,估計已經(jīng)開始做夢了。”

    話音才落,那張笑臉越發(fā)燦爛。

    林瑜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昭昭做個好夢。”

    娘親說的話,林昭向來不許掉在地上,用力點頭,“嗯!”

    傻樣。

    出了房門,王嬤嬤才笑起來,林昭出生以前,就是她在照顧林瑜,林昭出生以后,便是她在身邊照顧。

    王嬤嬤笑道:“小公子笑起來簡直就是另一個夫人,一個模子都印不出這般相像的兩個人。”

    這話放在以前,林瑜聽了只會膩煩生厭,她不喜歡自欺欺人,現(xiàn)在卻愿意應和兩句。

    “是么?”林瑜想起剛剛林昭那副傻樣,唇角抿著笑了下。

    當初知道有她的時候,其實一點都不高興,想過許多打掉她的法子,可到了動手那一步,卻又猶豫起來。

    倘若自己還是受制于人,林瑜一定會打掉她,可到了這個地方,許多事情都值得重新考慮。

    林瑜在外房坐了會兒,列完明日要給各個布莊掌柜送東西的單子,又去了林昭房間。

    她這會兒才是真正睡著了。

    林昭自從來到這個世上,就沒讓自己娘親做過虧本買賣。旁的人都有爹爹娘親,林昭從來不好奇,只有剛知道爹爹這個詞的含義時問過一回嬤嬤。聽說他死了,大大松一口氣。

    爹爹和娘親是要在一起的,林昭不想與人分享林瑜。每日空下來后,一顆軟綿綿的心就全撲在林瑜身上。她只想和自己的娘親親近,若是能再被抱上一抱,整天都能笑盈盈的,去學堂時對著隔壁座的小二麻子也有笑臉。

    她的年紀雖然不大,回應給林瑜的愛卻很多,遠遠多于林瑜所付出的。帶給林瑜的快樂,同樣比當初的郁悶要多出很多很多。

    林瑜只在床邊看著林昭,她又迷迷糊糊醒了過來,睡眼惺忪,掀開被子一角,“娘親,夜深了,陪昭昭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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