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雨后青煙
隔日一早, 林昭還要去學(xué)堂。
林瑜和她在偏廳一起用早飯,母女都是淡口, 各自一碗百合蓮子粥,一碟白糖薄脆,還有兩個茶葉蛋。
林昭把兩個雞蛋都剝好,一個放進(jìn)林瑜面前的碟子里。
她又吃了兩片白糖薄脆,也不要人說,自己端起一杯的溫水,去外面漱口。
林瑜用湯匙壓了壓雞蛋,唇角抿起一個笑。
回回做了一點(diǎn)兒小壞事,就要變著法使自己開心。
出門前,林昭仰著小臉蛋, 認(rèn)真問:“娘親, 我讀書了, 以后也可以參加科舉嗎?”
先不論學(xué)識, 科舉進(jìn)考場是要先搜身的,她是女兒身, 只怕第一關(guān)就過不了。
“暫時不行。”林瑜摸摸她的頭,語氣有點(diǎn)兒遺憾, “大概還要等四五百年。”
這個數(shù)字實(shí)在是太長了,林昭沒能數(shù)清, 小臉皺了一皺, 從身邊的丫鬟手里接過書袋, 自己背在身上。
“真想再快一些。”
林瑜拍拍她的腦袋,“先去上學(xué),小乖。”
林昭大概是整個北朝最好哄的小孩子,因?yàn)樗镉H一句“小乖”就能高興得翹起尾巴。
不過因?yàn)檫@是在大門口, 當(dāng)著丫鬟和小廝們的面,她還是慣常那副冷靜穩(wěn)重的表情,只輕輕點(diǎn)頭,唇角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嗯。”
你的小乖知道了。
等林昭出了門,林瑜吩咐另外套一輛馬車,先回了房里。
王嬤嬤還惦記著昨日林昭打架一事,跟在她身后,“夫人要去林家,是否要準(zhǔn)備些什么?”
林瑜怔了一怔,才想起林昭昨日打了小孩。
那個林家雖說有個官家親戚,但那是她隔著親的姐夫,隔三岔五就為著一樁小事去告狀,次數(shù)多了,未必能夠值錢。聽說那位官爺仕途也不大順暢呢。
她笑了笑,“嬤嬤,我不去林家。昨日去了布莊,還有幾個外地的掌柜沒有趕來,今日得去見一見。”
她在臥房里間換了一身素色的衫裙出來,坐在紅漆梨花木海棠花鏡臺前,王嬤嬤拿了犀角梳為她梳頭。
林瑜的頭發(fā)不厚不薄,卻留了很長。滿頭烏發(fā)如同一匹鴉黑的綢緞,梳下去順直平滑。
王嬤嬤面上露出一些笑,“還記得三四年前,夫人常常落頭發(fā),梳一次掉一把,現(xiàn)在都好全了。”
林瑜看著鏡中那一瀑長發(fā),心想這兩年過的都是順心日子,不比剛到長沙府。
那時候齊夫人知道她要做生意,早早地拋了橄欖枝過來,林瑜要想接住,卻也不是那么容易。每日兩眼一睜就在想自己的布莊,要防備同行小人作亂,要收買底下的人心,還要對著底下立威。好在那段時候溫小刀還沒去武昌,幫了她許多許多忙。
布莊得到第一筆大宗盈利的時候,林瑜就送了四成的干股給齊夫人。這些年有齊夫人的助力,林瑜的瀟湘布莊也好好開了起來,從農(nóng)戶手里收來的布質(zhì)量不穩(wěn)定,她拿了三千兩白銀,新置辦了許多架織機(jī),再出工資請了踏實(shí)能干的女工來布莊織布。
布莊的布很多時候是她自己畫些紋樣出來,常常先賣去各省的首府,等別的布莊都學(xué)上來了,就把存貨轉(zhuǎn)到下面的縣里去賣,再一次占領(lǐng)下沉市場。
如此兩三年的功夫,瀟湘布莊的分店已經(jīng)開到了湖北,江蘇。除去經(jīng)營布匹,也給往來的客商記賬,立票據(jù)。布莊的生意一直做的好,但沒有一直往外擴(kuò)張,直到去年,齊知府調(diào)任外地,齊夫人亦二嫁出去,發(fā)展才算徹底緩慢下來。
上晌,馬車到了瀟湘布莊外。總店的門頭占地不大,卻很講究,門楣上金字起凸,兩邊掛了對子。
大廳進(jìn)去,兩邊柜架上擺了各種質(zhì)地的布匹,從冬至夏,有秋羅,綾地,縐紗,軟綢,綿綢,生紗,硬紗,生羅。
到了里面,靠右邊有一扇窄門,掛了一臉織金靛青如意紋綢簾,掀開來,里面布置簡潔。左面兩架漆金短腳斗柜。當(dāng)中一方紅漆木翹頭長案,案上熏了一爐香。靠著窗邊有一方茶桌,兩邊各擺了一把玫瑰椅。
里面正有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穿褐色綢面直裰,身材微微發(fā)福。一見林瑜,立時從玫瑰椅上站了起來,與她作揖,行了一禮。
“東家。”楊萬福等了已經(jīng)多時,然而此間只他一人,心下總是有些不安。
林瑜在旁邊的玫瑰椅上坐下,淡淡笑道:“楊掌柜也坐罷,有些事不好當(dāng)面說與眾人知曉,于是今日先找了你來。”
楊萬福是最早是齊夫人派過來的,剛認(rèn)識林瑜時,只當(dāng)她是個年輕寡婦,后來一筆筆的銀子進(jìn)了口袋,才認(rèn)識到她的手段。
十幾萬兩的利潤擺在面前說停就停,常常在他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躲過了一筆虧損。這幾年生意蒸蒸日上,來布莊找事的也不是沒有,織機(jī)都被他們燒過一回。從沒見這位東家氣急敗壞過,是個難得的穩(wěn)重人,叫人不得不敬佩。
不過這一回,楊萬福聽完林瑜說的,沒有立時認(rèn)同,而是微微皺起了眉。
“東家要關(guān)停湖北和蘇州,揚(yáng)州的分店?只留下兩家?可是因?yàn)辇R夫人不在?”江蘇總共也只有七八家分店,如此關(guān)停,還有什么賺頭。
他耐心勸道:“您平時行事溫和,當(dāng)初其他的布莊都賣不過咱們,不久就學(xué)咱們的布樣,您都留了一線,沒有上門找事。即便齊夫人不在,這里也有咱們的生意做。”
他這一襲話誤會了自己兩回。
其一,別人來學(xué)布樣,這是林瑜想攔也攔不住的,市場逐利,從來如此,她想不答應(yīng)也沒辦法,只能自己大度一丟丟,占這么一會兒先機(jī)賺上一波就好。
其二,她想關(guān)停布莊,也不是因?yàn)辇R夫人不在,而是審時度勢后的決定。
江南魚米之鄉(xiāng),商貿(mào)同樣發(fā)達(dá),賦稅也比別的地方重。這里的豪族舍不得割肉,常常聯(lián)合起來賄賂官員,隱匿良田,壓下賦稅,最近兩年勢頭尤為迅猛。
林瑜從來都關(guān)注著這些,“這兩年常有澇災(zāi),現(xiàn)在雖瞧不出有異,但以后時局實(shí)在是不明朗,還是早些收回來罷。”
萬一真有事情,她半點(diǎn)不想讓自己這個布莊在官府面前當(dāng)出頭鳥。
在她手下有了幾年,楊萬福知道這位東家定下的主意不會隨便更改,只得點(diǎn)頭,長長嘆了口氣。“東家既是想好了,那我就去與大家伙說。”
他掀開門簾,又去了隔間,不一會兒,人陸續(xù)來齊。
楊萬福把林瑜的意思說完,立即就有人問了,幾乎是不可置信:
“昔年花緞惟絲織成華者,加以錦繡,而所織之錦,大率皆金縷為之,取其光耀。咱們這次賣的毛錦,用了孔雀毛織入緞內(nèi),花更華麗,每匹不過十二尺,就能賣上五十余兩。咱們才剛開始織,這里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說不做就不做了?”
說話的正是負(fù)責(zé)江蘇那邊分店的掌柜,這人是個火爆脾氣,心里藏不住事。
林瑜端起桌上的六安茶,輕抿了一口,又聽到楊萬福耐著性子勸的聲音。
“可還記得前年做帽子的海獺皮?現(xiàn)在易名海鹿皮,所制暖帽,每頂值銀三四兩。后至吳下,價亦漸貶,佳者不過二兩五錢,然而老成些的人尚且以為不值這個價。當(dāng)初若不是東家不許,你那布莊可還有今日的生意?”
楊萬福聲威并下,該說的已經(jīng)說盡,待到一行人面色悻悻,又笑了起來:“東家也是萬不得已,這幾年咱們布莊生意看著好,可各處都要打點(diǎn),卻還為各位準(zhǔn)備了一份分紅,此后還是布莊的人。”
他們說了許久,烏泱泱散去之后,林瑜踏步去了二樓。
采珠從下面端了一碟子云片糕上來,擺在案上,“夫人說放下就放下了,我看那些掌柜的都還舍不得呢。”她這五年一直跟在林瑜身邊,性子還如舊時活潑。
“舍不得也得舍。”林瑜推開窗,外面又落了一場細(xì)雨。憑窗遠(yuǎn)眺,雨后山霧渺渺,薄如青煙,卻也是一片空茫。
她記得那人說過,倭患短期平不下來,所以來了長沙府定居。可最近兩年,各地都有不太平。江南豪族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勢力,勾結(jié)抗上,可她是萬萬不愿的。只能激流勇退,等刀落下來時再割一塊肉出去。
“還記得去年江西水災(zāi),朝廷拿不出賑糧,還是從鄰省抽調(diào)的存糧,怎么都不是好兆頭。”
歷史重復(fù)推演,濤濤大浪里,她是最不起眼的一粒沙,得到了安身的資本,合該趁早收手。
采珠怔了一怔,“夫人這話是什么意思?”
林瑜笑笑,并不再繼續(xù)說這件事情,扶著窗邊,“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況且他們沒散千金,只是少掙一些,又沒往里虧錢。”
這倒是提醒了采珠,她掰了掰手指,“婢子還記得,夫人那間書肆賠了三年的錢,還要開下去么?”
她說的林瑜不大好意思,布莊穩(wěn)定下來的第二個月,林瑜就開了一家書肆,賬冊從來都是赤字。
林瑜語氣仍是堅定的,“當(dāng)然要開下去。”
這時候賣得好的還是小說,或是刑場斷案,或是志怪演義,當(dāng)然,不管是哪一種,或多或少都沾著淫詩艷詞,男女秘事。
林瑜開書肆為的不是這樣,她知道這時候有許多品格高尚的人,不圖功名利祿,窮盡一生,去為他人造福,做的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或許會遇到一個人,帶著自己一世心血,卻因?yàn)樯虡I(yè)價值不高而履履被拒,出書無門。
林瑜想為這樣的人行一點(diǎn)點(diǎn)方便。
第72章 第 72 章 瑜娘,你要招贅?
林瑜在布莊待了一日, 回時雨已停住。天邊一抹薄薄的黃昏,漾開一層濕濛霧氣。
到了后院, 爬了紫藤的秋千還在晃,椅上擱了林昭的書袋。舊木搭出的瓜架下,垂了幾條綠油油的絲瓜,林昭挽起了袖子,在瓜架邊上捉昆蟲。
她換了一身淺碧的衣裙,雙丫髻上戴著兩只小花,安安靜靜,眸光定定看著瓜蒂。
林瑜在邊上看了好一會兒,才邁步進(jìn)了月洞門。
“娘親——”
林昭聽腳步聲就認(rèn)了出來,拍了拍手, 眼睛笑成一副月牙, “娘親, 溫姨給我來信了。”
“你溫姨都說了什么?”
“說北邊風(fēng)景很好, 她新置辦了一間宅子,還說要我去玩。”
林昭丁點(diǎn)大的時候, 就和溫小刀很親近了。林瑜問:“那你愿不愿意過去看她?”
林昭眼睛瞪圓,難得結(jié)巴了回, “娘,娘親呢?”
林瑜:“我也過去。”
在一起就好。
林昭隨即高興起來, “娘親過去, 昭昭也去, 我們明天就去北邊。”
“想得美。”林瑜看破她的小心思,“明日你去學(xué)堂讀書。”
“好!”林昭乖乖應(yīng)下。
王嬤嬤在一旁聽見這話,心中多了幾分憂慮,晚上等林昭睡了之后, 方才問道:“夫人真打算離開長沙府,去溫姑娘那兒?”
林瑜搖搖頭,“一時也說不準(zhǔn)。”或是明年,或是后年,端看這里動向如何。
她早就在鄰著的湖北,江西二省都置辦了莊子田地,派了靠譜的管家看著,保證自己隨時都有地方可去。
林瑜圖的不過一個安穩(wěn),總是愿意早作打算。
王嬤嬤也知道她,“夫人憂慮的多,常常擔(dān)心起變,為何不去南京?我弟弟就去了那兒,去年傳信回來,說是與咱們長沙府有許多不同。做什么都容易起來。”
林瑜搖搖頭,“那里風(fēng)水不好,克我。”她知道顧青川還在當(dāng)他的兩江總督,這些年雖許多時候都在浙江,也不敢放肆往那兒去。
過得兩日,布莊來了人鬧事,林瑜在樓上,都能聽見底下吵嚷的聲音。
丫鬟道:“夫人,是林家夫人來了,身邊的仆婦正在挑布。”
自家兒子臉上挨一拳,身邊兩個書童也鼻青臉腫。卻連個說法也沒有,林家夫人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等了十余日,看見布莊外停放著林瑜馬車,當(dāng)即改了主意。
林瑜出了房間,在樓梯上就見一個膀大腰圓的仆婦正對著這里的布匹挑挑揀揀。
“你們這是放了幾年的布?打量人看不清,起了霉點(diǎn)子還出來賣?”
“夫人,我們這是棉布,上邊是繡的斜紋,不是霉點(diǎn)子。”
“不是霉點(diǎn)子,繡成霉點(diǎn)子?凈拿瞎話唬人,你自己看看,上面黑的白的,都成了什么樣兒?也就是我家夫人心善,給你留了兩分面子,你們倒是好,越發(fā)不要臉皮起來。”
店里許久不曾有人這樣鬧事,兩個娘子被她排揎到了一邊,臉皮已經(jīng)漲得通紅。
林瑜往身側(cè)捎了一眼,采珠拍了下大腿,匆匆步下樓梯,“林家夫人!您怎么來了!”
采珠一把好嗓子,又作得懊悔不已,嚷開來,周邊無人聽不見她。
“上回我家小公子在學(xué)堂不小心碰著了您家公子,夫人在家愁了好幾日,正想上門給您賠禮道歉,不想您親自找了過來。”
這話是直接沖著林家夫人去的,她也是個暴脾氣,被噎了這么一句,當(dāng)即斥道:“狗奴才,少在這兒油嘴滑舌。”
林瑜過去撿起那匹布,給了身邊的娘子,“林家夫人說了是霉點(diǎn)子,那就是霉點(diǎn)子,放那兒去罷。”
說罷又看向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鬧著玩,倘若給夫人心里添了堵,我給您賠禮道歉。還望你大人不要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不如去里邊坐坐,我給您倒一盞茶。”
她嘴上說的好聽,先使個丫鬟把自己將在這兒,再來裝腔作勢扮好人。林家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待要再說些什么,周遭目光紛至沓來,到底也有些站不住了。
“林掌柜的想多了,我也沒有什么別的話,只是你一個寡婦,總是拋頭露面,與一幫子男人成日坐在一處,委實(shí)壞了風(fēng)氣。”
你們這里的風(fēng)氣已經(jīng)很壞了,林瑜不為所動,“說這種話可要拿出證據(jù),我若是真看上了誰,大可以招贅。聽說林家老爺也常和一幫女子坐在一處呢,沒聽見有過避諱。”
林家夫人一時氣哽,“你——”
她還未說出,外邊就有一青衣男子打馬而來,堪堪拉住韁繩,停在面前,“瑜娘,你要招贅了?”
抬眼望去,這人生了一雙桃花眼,懸膽鼻,笑起來還有幾分少年氣。
穿著打扮和前兩年那個窮苦小子比起來倒是很不一樣了,林瑜語氣生冷,“不招。”
青衣男子楞了一楞,還想說些什么,林瑜先一步上了馬車,實(shí)在是避之不及。
馬車駛遠(yuǎn)了,采珠才從車軒探出頭,往回看去,口中仍是嘖嘖稱奇,“夫人,這李公子約莫是在哪里發(fā)達(dá)了,今日穿的都是名品,連發(fā)冠都是寶玉做的。”
想他幾年前還是身無分文,為著幾錢銀子在街上與人打架,滿頭是血倒在布莊門口。
夫人不想他壞了生意,叫了兩個小廝把他送去了醫(yī)館,這廝初時倒好,人模人樣來道謝,過了幾日,便要給小公子當(dāng)父親,糾纏了好長一段時間。還是夫人私下找人打了他一頓,才消停下來,幾年沒見過人影。
林瑜沒把他放心上,“采珠,城里要飯的人是不是變多了?”
采珠時常替林瑜在街上跑腿,對這些記得清楚,“好像是多了幾個,約莫是頭一回,還扯不下臉皮開口討要,只知道拿個破碗在地上敲敲響。”
聽罷,林瑜眉心微微斂起。
這一年的冬寒比尋常來得要早,只過去五六日,就得添上厚襖才能出門。入冬以后,城里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好些流民,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看不清面目。
使人打聽回來,說是鄰省被水沖了,這些人都是逃荒來的,城門口還有好些,這段時日還要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城。
林瑜去了趟書肆,查賬時發(fā)現(xiàn)比起去年虧得又多了些。
掌柜的面上抹不開,如實(shí)說道:“東家,其實(shí)不止咱們一家書肆不好做,隔壁的書肆已經(jīng)打算關(guān)門了,我昨兒個去探聽了一番,說是過兩日要賣紙錢。”
這話冷到好笑,林瑜頷首:“虧就虧罷。”
她出了門,外面又停著一輛馬車,里面的車簾撩開,露出一雙帶笑的桃花眼。
“瑜娘,好久不見,不請我去家中坐坐?”
林瑜覺得微微有些刺耳。
第73章 第 73 章 要飯的
林瑜過了會兒才想起他的名字, 李光念。
這廝窮苦的時候便已經(jīng)有了遠(yuǎn)勝常人的自戀自信,又是個愛糾纏的性子, 現(xiàn)在忽然春風(fēng)得意,不好好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只怕沒個罷休。
這種人放在法治社會,也是最為難纏的那一種,溝通起來太過于困難。
林瑜想了一想,讓人送一壺茶去書肆后頭的偏間,“去家里就算了,這里備一盞涼茶,你想喝就喝。”
李光念隨即跳下馬車,進(jìn)了書肆, 朗聲笑道:“這是什么話, 瑜娘誠意相待, 我豈有不應(yīng)之理。”
書肆的掌柜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 生得魁梧壯實(shí),得了林瑜的眼神示意, 咳嗽一聲,撩開了里間的門簾子掛在鉤上。
“我就候在這兒, 東家在里面敘話,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使我。”
李光念經(jīng)過他身旁, 被那影子一擋, 襯得瘦小了不少, 他挺了挺背,昂藏進(jìn)去里間。
甫一落座,便見他提了提衣袍,鴉黑織錦的袍子映出一段流光, 是吳下現(xiàn)在最為名貴的流光錦。
待林瑜看過來,李光念得意挑了挑眉,咳嗽一聲,爾后道:“瑜娘,當(dāng)初我為奸人所害,不得已才離開此地,負(fù)了與你的承諾。”
他至今也不清楚,所謂的奸人就是林瑜。
不過見了幾面,就要上門當(dāng)贅婿的能是什么好東西。林瑜初時太忙,顧不得理他,一得了空,就差使人找了幾個打手把他教訓(xùn)了一頓,又扔進(jìn)淺溪,恫嚇說若是再不離開長沙府,就打斷他的手腳。這廝當(dāng)時走得也快,第二日就不見了蹤影,不想現(xiàn)在一回來又要糾纏。
林瑜喝了口茶,開始想這回要在哪里下手。
對邊的李光念還在說著昔日,似是怕她不信,還把額角的一塊疤痕露給林瑜看,仿佛為著她受了多大委屈。“如今日子好上一些,聽說你至今也未二嫁,我覺得自己還是該來見見你。”
他輕掀眼皮,眸光轉(zhuǎn)落在對面,幾年過去,她還同當(dāng)初一般模樣。這樣的美婦,既能獨(dú)自安身掙下許多資產(chǎn),又有一顆菩薩心腸,當(dāng)他的妻最合適不過了。
這樣齷齪不堪的想法,實(shí)在太好猜出,林瑜道:“見也見了,喝了這盞茶,李公子就回去罷。”
李光念手肘撐在柏木大漆圓桌上,身子也朝她傾過去,涎著臉皮笑笑,“那我明日再去府上看望瑜娘。”
“不了。”林瑜提了提裙擺,冷聲道:“我一個寡婦,雖說丈夫早亡,但他好歹還有一個孩子。雖不至于去官府請個牌坊,但名節(jié)是一定要守的。李公子的年紀(jì),還是早些娶個賢婦,好好過日子去罷。”
李念被她的聲勢嚇住一瞬,隨后又笑了笑,語氣輕蔑,“什么牌坊不牌坊,不過是朝廷拿來愚弄百姓的。如今二嫁的好女還少么?瑜娘素來是個聰明人,豈能拘束于此。”
他又放緩了聲音,“幾年前,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瑜娘你都不曾看輕于我。如今我事業(yè)有成。昭兒大了,你也是時候找個知冷著熱的人照顧,跟了我,保管你們母子一生享福不盡。”
李光念懇切望著她,從懷中拿出一個翡翠鐲子,“瑜娘,這些年,其實(shí)我一直都沒有忘記你。”
林瑜過了兩年順心日子,脾氣好了許多,尋常被惡心這么一句,巴掌必定往他臉上呼過去,叫他好生清醒清醒。現(xiàn)在卻不愿意弄臟自己的手,只砸了手中的青花三羊紋白釉盞。
哐當(dāng)響了一聲,外面的掌柜即刻邁步進(jìn)來,“東家,可是有何吩咐?”
林瑜指了指地上的碎瓷,“把這里收拾收拾,我得回府了,李公子若是還想喝茶,就再給他倒一盞。”
她起身離開,李光念還想追上去,被一道寬厚的影子牢牢罩住。
掌柜的擋在他身前,皮笑肉不笑,“李公子,我們東家累了,你若是真有要事,不如先告知我,我再倒壺茶來,咱們兩個慢慢說。”
李光念被他攔了兩回,還想偏頭去看,停在外面的馬車已經(jīng)走了。他瞇了瞇眼,唇角撇出一點(diǎn)胸有成竹的笑,“你們東家近來都愛往哪里去?”
掌柜信口說道:“我們東家前一陣喜歡熱鬧,常去戲樓那些人多的地方。”
李光念點(diǎn)點(diǎn)頭,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瓷,“沒聽見你們東家吩咐,這地快些掃了。別因?yàn)槟銈儢|家不在,就懶手懶腳。”
掌柜的呵笑一聲,“李公子只是我們東家的客人,管的未免寬泛了些,早些回去罷。”
李光念暗罵這東西好生狂悖,隔空指了指,“且等著罷,改日我與瑜娘成了親,第一個就換了你。”
他放完狠話便揚(yáng)長而去,掌柜的搖搖頭,只道這廝犯了癔癥。
李光念邁出門檻,馬車邊上候著的幾個小廝附擁上來,“爺,咱們現(xiàn)在去哪兒?”
他擺了擺袖子,先是朝林瑜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爾后道:“走小道,去拜見知府。”
長街另外一邊,轆轆行駛的馬車上,采珠氣得攥緊了拳頭,她剛剛也在房內(nèi),把李光念的嘴臉看了個全。
“夫人,這姓李的比從前更不要臉了,也不看看是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竟敢大放厥詞要娶您。下次出門把咱們院里的小廝都帶過來,看他還敢靠近。”
林瑜實(shí)在無話可說,有得必有失,當(dāng)初街上許多人在,她為了布莊的好名聲,才叫人把李光念送去醫(yī)館,現(xiàn)在實(shí)打?qū)嵆闪艘粋麻煩。
“你說的不錯,以后出門是該多帶些人。”
不知是不是點(diǎn)了炭盆的緣故,車廂里有些悶得慌,林瑜掀開車軒邊上的簾子,好讓寒風(fēng)透進(jìn)來。
街上這時候有不少攤販,叫賣聲里摻混著一兩聲嘟囔,有石子磕碰在臟破的瓷碗上,蓬頭垢面的乞者動那么一下,圍著他的孩童便大叫一聲,做鳥獸散去。
林瑜捏著車簾一角,沒有放下,心中騰起一股說不清的怪異。
馬車駛過這條長街,將要回去府上時,她又吩咐道:“去西街繞一圈。”
西街同樣有好些乞者,身上穿著帶了補(bǔ)丁的夾袍,臟破不堪,瑟縮藏在避風(fēng)的地方,半天也不見動彈一下。
采珠隨口問:“夫人莫不是要給小公子帶些什么?”
西街熱鬧繁華,開了許多吃食鋪?zhàn)樱恻c(diǎn),肉食,酥餅,什么樣的都能找到,林昭最愛來這兒。
林瑜的目光從外收回,好好想了一想,“去李記甜糕那里給她買一袋糖炒栗子,還有一份芙蓉豆糕。”
林昭接到兩包紙袋時,甜甜笑了一下,黏黏糊糊地挨在她身邊,“娘親——”
林瑜抽出手來,“我還有事,叫小蝶姐姐帶著你去偏廳玩。”
她獨(dú)自進(jìn)了書房,在書案前坐了下來。
瀟湘布莊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也不算小,光是長沙府,就雇傭了幾百女工。現(xiàn)在資本主義萌芽還不夠明顯,自梳女這個群體,沒有那么容易出現(xiàn)。
如果有一日真要離開,林瑜想,不管是生意還是員工,都要妥善安排下去。
她獨(dú)自一人待到了夜深時分才出來,腹中空空,人進(jìn)了偏廳,王嬤嬤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銀耳蓮子粥。
林瑜嘗了一口,心頭不安的情緒緩和下來,“嬤嬤,你從前見過這么些要飯的么?”
王嬤嬤道:“我一向是在長沙府,這兒是首府,向來不許太多人上街要飯,官差是要管的。只有鬧饑荒的年頭才會多上一些,個個都餓的都不成人形。”
她又道:“夫人是為這些日外面的流民煩憂?我聽人說是因?yàn)榍皫讉月鄰縣發(fā)大水,良田都遭了殃,這才成了流民,到了咱們這兒。”
這個原因和林瑜之前聽到的一般無二,她舀起一顆蓮子,舌尖抿開,“只是我看這些人非老非少,年紀(jì)都正好,要飯也不好好要。”
王嬤嬤哪里會在意這個,她從前是人家家里的乳娘,少爺遇著意外死了,主家嫌她晦氣,尋了借口打發(fā)出來,此后當(dāng)上了產(chǎn)婆。她大半輩子都在人家后院里過活,上心的多是孩子和她娘親。
“這世道多的是懶漢,媳婦沒了,人也跟殘廢了似的,不知道怎么動彈手腳。”王嬤嬤吐槽完,從旁邊食盒中拿出一碟熱過的栗子。
“險些忘記了,小公子愛吃甜,卻舍不得都吃完,要留一半給夫人呢。”
抬眼看去,青花紋瓷碟里鋪滿了褐栗子,林昭哪里是留了一半,幾乎都留給自己了。
隔日,林瑜讓人給長沙府布莊的幾個掌柜送信,早些將今年女工們的歲銀發(fā)放下去,另外每人添二兩米糧。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zhǔn),只過去兩日,小廝早上推開大門,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也坐了幾個要飯的。
第74章 第 74 章 你看這孩子像誰
林瑜知道后, 未作出多大的反應(yīng),差使了家里的兩個小廝出去采買柴火, 順道在城中好幾家大戶門前轉(zhuǎn)悠了一圈。
過得一個時辰,小廝到了后院回話,“夫人,城中大戶的宅邸外,都坐了幾個要飯的。只那林家嫌晦氣,不許他們離的太近,也遠(yuǎn)遠(yuǎn)挨在進(jìn)出宅邸的側(cè)門那邊。”
這些人的身份想必不簡單了。
林瑜稍頓了頓,又有門房的小廝過來傳話,“夫人,有客人在外求見, 說是自己姓李。”
采珠坐在凳上, 正對著林瑜新畫的花樣子繡手帕, 聞言眉心扭成一股, 站了起來,“又是這廝, 夫人,我去把他勸走。”
林瑜:“不必了, 讓小四出去說一聲就行,李光念若是不走, 就把大門關(guān)上, 讓他等在外邊。”興許能讓他的腦子被風(fēng)吹得清醒一些。
讓人出去后, 她繼續(xù)吩咐剛剛出去采買的小廝,“張山,你明日傍晚再去一趟城門,不要刻意, 望一眼進(jìn)出城門的都是什么人即可。”
“是,夫人。”
不久到了下晌,林瑜使人開了大門去看,門房回話說李光念還等在外邊。
采珠已經(jīng)發(fā)起愁來,“夫人,這下要怎么辦?”今時不同往日,姓李的身邊有好些隨從跟著,想動手也不容易。
“他這樣待下去,只怕毀壞了您的名聲。”
林瑜原是不打算理的,只這一句話又提醒了她,她現(xiàn)在是個節(jié)婦。
想了一想,她道:“讓門房帶話出去,我這輩子都要為先夫守節(jié),為著我這一個兒子,也永遠(yuǎn)不會二嫁。”
門房小廝去了一趟,不多時過來回話,道是人已經(jīng)走了,又拿出了一封信,“他留了一封拜帖,說明日還會來求見夫人,還說……
林瑜還在對帳,手里一把小算盤,算珠是金嵌玉的,在手里流光溢彩。
“直說無妨。”
小廝低著頭,咽了咽喉嚨:“他還說齊夫人都能二嫁,夫人自然也能二嫁。”
算珠撥動時清脆的相撞聲停了下來。
林瑜頷首:“你出去吧。”
清漆桐木房門合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林瑜支肘托腮,撐在炕桌上,不妨看見對面愁眉苦臉的采珠。
她天生一雙笑眼,實(shí)在不適合做出一副苦瓜臉,林瑜不由笑了笑,“愁什么呢?人都在這兒。”
“夫人——”采珠喚過一聲,又閉緊了嘴。
林瑜素來不愛抱怨,也不愛聽抱怨,她是個切實(shí)的行動主義者。
當(dāng)日夜里便尋了一張輿圖出來,這時候市面上輿圖準(zhǔn)確性極低,現(xiàn)下這一副,還是她與溫小刀繞過許多彎路,親手繪制出來的輿圖。
李光念留的話是一種極溫和的威脅。去年齊知府并非調(diào)任,而是被貶,齊夫人為家中權(quán)勢只得二嫁,去給人做了繼室。
年初林瑜去信安慰,齊夫人卻想得很開,回信說被貶了也好,江南一帶賦稅過重,長沙府雖不比三吳,積年逋欠錢糧,卻也實(shí)實(shí)在在有一筆爛賬。今年年底若是再收不上來,齊知府只會被貶得更遠(yuǎn)。
她信中還提醒了一句,長沙新上任的知府家中世代經(jīng)商,在江南一帶根系頗深。
有的話不必明說多說,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是她們之間微妙的情誼。江南官商勾結(jié),糧稅遲遲收不上去,早有風(fēng)聲說朝廷要派巡撫過來。
如今快要入冬,林瑜暫且理不清這些流民與此事有何牽連,李光念如若不是夸大其詞,這里或許早晚要出事。
隔日,張三去城門口探問過一番,“夫人,城門的人有進(jìn)有出,并無不妥。”
這就是還不好鬧出動靜了。
學(xué)堂里,林瑜已經(jīng)給林昭告了病假,只簡單收拾了衣物,還有御寒之物,馬車從外,并看不出什么不同。
第二日她就帶著孩子坐上了馬車,待到快要出城時,被當(dāng)街?jǐn)r下。
“瑜娘,到哪里去?”
撩開車簾,仍是李光念,只不過這一回他換了身差服,后面還跟了官兵,似在城中巡邏。
他沒等到應(yīng)聲,看了眼馬車要去的方向,笑了一笑,“回府吧,這幾日天寒地凍,不好出城。”
“為何?最近天冷,我想帶昭兒去莊子上住一住。”
現(xiàn)在放出去的都是附近的農(nóng)戶。知府已經(jīng)下令,幾乎把城中所有大戶都看管了起來,到時候都有別用。
李光念自不能把這種事情與她細(xì)說,“問這么多做什么?莊子哪有城里住的自在。”
離城門口只差幾步路,就這么回府,林瑜心有不甘。
這些人現(xiàn)在還不愿意鬧出大動靜,越早離開才好。
她把身子往外靠了一靠,長睫微垂,“你不是說昨日要來?我等了一日也沒等到,怎么,李公子對一個寡婦,只有這點(diǎn)耐性?”
她對自己素來冷面相待,何曾有過這般嬌嗔的時候?
李光念想是這幾日也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好處,登時心猿意馬,面上仍有些克制,“我有公務(wù)在身,也不是有意失約。”
馬車停在道邊,這時候城門附近過路的人少,林瑜伸手出去,撫平他肩上的褶皺,用只有二人能夠聽見的聲音問道:“不知公子今天夜里還忙不忙?”
李光念耳廓一酥,喉嚨往下咽了咽,“瑜娘——”
“只是不好叫孩子知道,她心中必定……”林瑜輕蹙眉心,稍稍顯得為難。“還是叫他繼續(xù)去莊子上才好,年紀(jì)大了,卻越來越粘人。”
一個孩子走就走了,李光念怕她反悔,即刻低聲應(yīng)道:“這樣也好,讓他先出去。我再往前去看看,瑜娘,你記得早些回來。”
林瑜要下馬車的時候,林昭牽住了她的袖子,“娘親。”
林瑜摸摸她的頭,“先跟著采珠出城,就照著輿圖上標(biāo)出的路走,四個時辰后便能看見一座道觀,在那里稍作歇息,再等一等我。”
那座道觀偏僻得厲害,林瑜和溫小刀曾在那里借宿過。
林昭把頭靠在她懷里,仿佛已經(jīng)察覺到什么,“可是我想和娘親在一起。”
“等我一日,我明日就去找你。”
林昭仍是攥著她的衣袖,直到臉頰被親了一下,才怏怏不樂地松開手。
林瑜獨(dú)自回了府上,未有多久,李光念就來了。林瑜使人打開了東邊側(cè)門上的鎖,讓他從那里進(jìn)來。
眼下住的這間宅邸,是林瑜從牙行買的,原先的主人是一位舉人,講究田園之樂,只留了這樣一扇側(cè)門,比尋常的門要矮上許多,是專門給下人用的。林瑜沒多久就叫人鎖了起來,這回特意給他用。
李光念穿的仍然是一身流光錦,肩膀斗碰臟了一塊,劃處幾道勾絲。進(jìn)房門后,便與林瑜笑了一笑,在她身邊坐下來,溫聲說著話。
不久,一只手覆上手背,李光念低低喚道:“瑜娘——”
林瑜一個巴掌扇了過去,不重,卻有一聲脆響。
“你是餓死鬼投胎?”她低聲呵斥:“才說要娶我,光動動嘴皮子?”
李光念懵了會兒,又見她展眉一笑,唇紅齒白,“聘禮,你不會沒準(zhǔn)備?”
李光念隨即搖了搖頭,“先前寫了好長一張單子,只是怕你嬌花一樣的人,染上這些未免太俗氣,便先耽擱了下來。”
林瑜斜乜他一眼,心中卻舒了口氣。
這人知道錢要緊就好。
知道錢要緊,明日就還能騙他出城,去莊子上取錢。
*
城外,秋水觀。
傍晚時候,觀上的廚房頂上飄起裊裊青煙。
徐昌正在等飯,忽而聽到手下來報,說人到了,當(dāng)即放了手中的瓜子,出門去迎。
他在這地方等了兩日,看到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懸著的心落了下來,“退之,現(xiàn)在見你一面真是不易。”
顧青川提起衣袍,跨過大殿門檻,“你遠(yuǎn)在廣西,見誰又能容易?”
徐昌朗聲大笑,“你這話說的也是,好歹現(xiàn)在回來了。”
許裘在旁道:“徐大人,這秋水觀當(dāng)真不好找,我們派的探子都行錯了兩次。”
他這話說的話還是太輕,這秋水觀偏僻的厲害,是個很不好找的位置。
“好找可就不妙了。”徐昌搖頭笑笑,拍了拍許裘的肩。
他原先被貶去了福建,后來又被調(diào)任廣西。待了四年,眼看有機(jī)會能回去了,不知是誰這么該死,向陛下舉薦讓他來當(dāng)這個巡撫。真讓他來也就算了,還把消息給散布出去。
江南的爛帳都堆成什么樣了,官商勾結(jié)早已不是新鮮事。他一個手無寸鐵之人,若是再不小心一些,只怕還沒到地方,這條小命就送在了路上。
“你們找來不易,先進(jìn)去歇息歇息。”
兩人久未見面,到了一塊兒,誰也沒有先提起公事。
入夜后,同坐于榻,擺了一盤棋。
燭光幽幽,榻邊放了炭盆,不時有劈帛聲響。
棋盤上剛有幾枚落子,徐昌底下的護(hù)衛(wèi)便匆匆到了房門外。
“大人,觀外來了一個小孩,身邊還跟著幾個下人,說是要來借宿一晚。”
這樣的冷天,誰會好端端地來這么個地方借宿?
徐昌朝對面看了一眼,見他無甚反應(yīng),按下棋子,“我還是親自去看看,若真是個小孩,這樣的天氣,別給凍壞了。”他自己有一個五歲的兒子,為人父母,想的總是比過去要細(xì)。
顧青川:“你過去就是。”
不一會兒,就見他抱了個小孩進(jìn)來,小孩生的眉目清清,抿著唇,一雙瞳仁漆黑又安靜。
徐昌抱著林昭在榻邊坐下,哈哈笑了起來,“退之,你看這孩子像誰。”
一大一小兩道目光猝然對上,在對方面上掃過,又同時移開。
第75章 第 75 章 也是一等一的文人
世間的緣分實(shí)在奇怪, 隔著迢迢山水,竟然會有如此相似的大小兩人。
徐昌兩面望了一望, 心道他們竟連毫不熱絡(luò)的冷清神情都是一模一樣,“怎么身邊只跟了些下人,你父母去了何處?”
同這小孩一起來的有三人,兩個健壯漢子,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端看樣貌行動,都不像他的長輩。
林昭找著機(jī)會從他膝頭跳了下來,“爹爹娘親馬上就來接我。”
林瑜教過她,在外面的時候一定要說自己有爹爹,馬上就來接, 林昭記得很牢。
她拱手對面前二人行禮, “今日多謝兩位叔叔。”
這孩子小小年紀(jì), 說話做事卻都是一番穩(wěn)妥的大人模樣。徐昌覺得有趣, 還想再逗兩句,提了一把凳放在身側(cè)。
“坐這兒烤烤火。”
林昭露出一個笑臉, 沒有即刻坐下,“外面的哥哥姐姐已經(jīng)陪我走了一路, 能否勞煩二位叔叔,讓他們也到寮房歇上一歇?”
這道觀里還有些道士, 只不過年紀(jì)都大了, 做不得什么, 徐昌帶的人多,直接把這道觀守了起來。
面前這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家里精細(xì)養(yǎng)出來的孩子,竟還會稱呼幾個下人做哥哥姐姐, 為他們著想,委實(shí)令人意想不到。
徐昌心生好奇,待要問上一問,卻見對面那人的目光也落在這小孩身上。
顧青川:“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的語氣明明溫和,林昭心中卻莫名生出抵觸,她猶豫了會兒,也不想得罪人,“叔叔,我娘親教過我,問別人名字前,要先說自己的名字。”
顧青川頓了一頓。
以前也有那么一個人,待旁的人都細(xì)心周到,偏偏對著他時,不肯說一句好話。他被這么還了句嘴,心中倒也不氣,反而生出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徐昌見他吃癟,笑得更高興了,抬手招來門口的護(hù)衛(wèi),“去收拾幾件寮房,帶那幾人安置下去。”
爾后把林昭拉到自己身前,指著顧青川,“小公子,你不認(rèn)識他,可聽說過威遠(yuǎn)將軍的名號?”
威遠(yuǎn)將軍在福建剿倭,戰(zhàn)功赫赫,連長沙府也能聽到他的威名,那是個百戰(zhàn)百勝,無所不能的大將軍。
林昭用力點(diǎn)頭,“還有寧武將軍,陳將軍。”學(xué)堂里男童最愛扮的就是將軍,在評書先生那里把他們的故事背了下來,日日都要在學(xué)塾打倭寇,叫先生愁得不行。
“你記得的倒是很多。”徐昌抬手朝著對面一指,把林昭的目光也帶過去,“再猜猜他是誰?”
林昭還沒猜出,又聽身邊的叔叔笑道:“這位是顧總督,那些人可都是他的部下。”
林昭怔住,片刻之后,真心實(shí)意感慨:“顧總督……叔叔好厲害。”
顧青川哪里情愿用這些名頭唬住一個小孩,斜瞥了徐昌一眼,又問她,“你吃了晚飯不曾?”
林昭趕了幾個時辰的路,只吃過半包點(diǎn)心,早就開始餓肚子了,只是林瑜教過她,不能隨便吃外人給的東西。
她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吃過了,叔叔們繼續(xù)下棋,我先回寮房去。”
她忙不迭轉(zhuǎn)身,兩手捏著衣擺,想起什么,又急忙放了下來,攥著兩個小拳頭匆匆出了門。
噠噠的腳步聲走遠(yuǎn)之后,徐昌這才稱奇,“原來是個小姑娘。五六歲大的孩子竟然有這樣強(qiáng)的防備心。”
顧青川的目光緩緩從門口收回,落于棋盤之上,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難得,你倒是還有閑心管旁人,長沙府中都有人把孩子送出來了,你預(yù)備如何?”
徐昌任江南巡撫,長沙府是預(yù)定了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此事于他頗為棘手,放在往年,商戶起哄殺了欽差的事情也并不少見。他勢單力薄,故而要來找這位發(fā)小幫忙。
“現(xiàn)在長沙府的知府江連盛你也知道,十年前花千金考中的舉人,家里做過海上貿(mào)易,這些年在小地方轉(zhuǎn)了幾圈,總算轉(zhuǎn)到了長沙府。此人行事一向陰險毒辣,想必沒那么容易讓人壞他的事。”
徐昌信手捏起一枚黑子,“我前日已經(jīng)派了探子扮做農(nóng)戶混入城中,等明日他們回來,看事態(tài)如何,再與你做商議。”
“如此也好。”顧青川拂手理了理衣袍,起身出門,“去歇了。”
徐昌看著空蕩蕩的棋盤,視線追出門外,“這棋還沒開始,你不下了?”
他擺了擺手。
徐昌到門口時,廊上人影已經(jīng)遠(yuǎn)去,燈籠的光虛落在廊道,映出朦朦一層灰。許裘倒是還在外邊。
徐昌走過去,從袖中摸了一把瓜子給他。“許護(hù)衛(wèi),五年前道觀起火一事,莫非都是真的?”
此事等閑不好打聽出來,他在那等偏遠(yuǎn)之地拼拼湊湊,也只知道個模糊的大概。
說是顧青川退了與禮部尚書家的婚事,這些年也不再續(xù)娶,國公府的老太太已經(jīng)急到不著急了。
許裘默默點(diǎn)頭,不好多說,只道:“夫人去后,大爺便將她的靈牌擺進(jìn)了宗祠。”
難怪。
徐昌嘆了口氣,“我說你家大爺明明看著沒什么變化,往那兒一坐,卻像個孤家寡人似的,也不知那姑娘什么來歷,竟有這樣的本事。”
聽到前半句,許裘附和點(diǎn)頭,大爺現(xiàn)在可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后半句入耳時他才察覺不對,忙拉住徐昌的袖子,“徐大人,您可千萬別在大爺面前提起夫人。”
“放心,放心。”徐昌拍拍他的肩,笑道:“我心里都有數(shù)。”
*
夜深的時候,窗外一聲寒鴉凄厲。
寒風(fēng)過了窗欞,顧青川躺在道觀的矮床上,久久未能合眼。道觀的床榻固然薄硬,他卻并非時時講究之人。軍中趕路扎營時,也曾合衣席地而眠。
尋常遇到這種時候,多閉一閉眼,也就熬過了這夜。可這回不知怎么,尤為難眠,索性換了外袍,推門出戶。
秋水觀已經(jīng)沒有香客過來,成日只兩個老道灑掃,許多地方都荒舊不堪。
道觀外面的坪地種了一片佛肚竹,疏疏竹葉的葉端盛著滴點(diǎn)月光,夜風(fēng)襲過,帶著月輝也蕭蕭晃動。
恍惚回到了好些年前,碧梧居后也有這樣一片竹林。只不過那時在六月,他眼傷尚未痊愈,林中隱約現(xiàn)出一抹青碧的影,靜闃無聲,提著一盞燈籠輕輕走過,像是從哪里出來的精魅。
他細(xì)看了一看,才瞧見前面也有一道身影,倔生生地立在那兒。
顧青川到她身邊,“在等你娘親?”
林昭是躲著采珠,偷偷溜出來的。這里能望見山下的長沙府,她已經(jīng)站了許久,也望了許久,這會兒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重重點(diǎn)頭。
“嗯,娘親明日來接我。”
顧青川沒有勸她回去,解開自己身上的大氅,疊了兩疊,給林昭披上。他們身形相差太大,大氅仍有長長一截拖在地上。
他看了眼,“就讓它這么拖著。”
披上后確實(shí)暖和不少,林昭微笑,露出一點(diǎn)好臉色,“謝謝叔叔。”
道完謝,她又轉(zhuǎn)去望著山下。
也不知是什么樣的人家,能養(yǎng)出如此安靜乖巧的孩子。少頃過去,顧青川忽而聽見身旁稚嫩的童聲:
“叔叔,你這些年過得一定很苦吧?”
他怔了一瞬。
這些年陸續(xù)打了許多仗,聲譽(yù)和賞賜源源不斷都流進(jìn)了他手里,許多人都欣羨不已,可偏偏這么一個小孩兒,卻來問自己苦不苦。
苦么?
權(quán)勢在握,榮華加身,似乎已經(jīng)再無所求。
可不苦么?
恩師病逝獄中,妻子葬身火海,身邊已無可親之人。夜深夢回時分,他常常覺得麻木,什么都了無滋味。如今被這小孩一問,才知道并不是全然麻木。
確確實(shí)實(shí)是苦的。
林昭哪里會想到這么多,從腰間取下一個荷包,上面繡的像是一匹馬,卻又很不一樣。
林昭認(rèn)真指給他看,微微得意的語氣,“這是小馬寶莉,是一匹會說話的小馬,住在友誼山莊。我娘親親手繡給我的生辰禮。”
“她一定很喜歡你。”
這一句話大大討得了林昭的歡心。
林昭重重點(diǎn)頭,迫不及待從荷包里取出一盒香膏,指腹挖出一塊,抹在手背。她又抬頭看了眼,想一想,把香膏遞了過去。
“叔叔臉上要抹香膏么?”
顧青川直起了身,笑了笑,“美意心領(lǐng),我就不抹了。”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立在一處,不知是在賞月還是賞夜,許久過去,林昭閉著眼睛快要打瞌睡,輕輕拉住了顧青川的衣角。
顧青川抱著睡熟的林昭回了寮房。
*
第二日下晌,將近傍晚時分,林瑜孤身一人行至秋水觀。
雖然許久沒有對人動手,但她居安思危,這幾年每日該有的鍛煉都不曾落下。又因做足了準(zhǔn)備,提前給李光念下了藥,故而對手時沒怎么吃虧,只手背被劃了一道。
上了許多級石階,輕易瞧見觀外守著的幾個壯漢,她腳步一頓,正猶豫著要離開時,林昭從他們身后鉆了出來,高興地快要跳起。
“娘親——”
林瑜來得不巧,才被牽著回房,歇了不過一個時辰,就被人敲響了房門。
“林夫人,我們大人有請。”
采珠方才已經(jīng)把觀中的事情粗略說了一遍,眼下林瑜心中已經(jīng)明晰了大半。
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此,身邊帶著許多護(hù)衛(wèi),又稱其為大人的人,想必就是那位倒霉巡撫了。
她整了整衣裙,把發(fā)髻上的珠釵取下,只留下一只素擰銀簪。爾后推開門,跟著外面那人去了偏殿。
未料還不曾進(jìn)門,先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大表哥,你不知這幾日我擔(dān)驚受怕,心中慌成了什么樣兒。”
林家夫人斷斷續(xù)續(xù)哭訴了番,又道:“那林掌柜的確實(shí)與官府的人勾結(jié)在一起,這是我親眼見了的,不然她怎么能出城。我知道她也來了,指不定怎么籌謀著要算計你,大表哥,你可千萬要小心提防。”
徐昌遇上這么個遠(yuǎn)房表妹,實(shí)在是一個頭兩個大,兩人小時候也算得上是玩伴。這回是受了姑母的囑咐,要好好看顧她,才讓探子先把她和她孩子給帶了出來。
這位表妹話密得厲害,徐昌聽了近半個時辰,一個頭兩個大,瞧見了門口的人影,連忙道:“進(jìn)來罷,林夫人。”
林家夫人撇了撇嘴,滿不樂意地看向門口。
待人進(jìn)來后,徐昌輕咳了聲,“林夫人不必拘束,找你過來,只是有幾樁事想要問你。
“大人想問什么?民婦必定知無不言。”林瑜立在下首,視線垂落。
徐昌該問的有許多,一件件排好之后,先問的卻是她裹著繃布的手,“你手怎么了?”既是與人合謀,又怎會新弄出傷口?
“方才在山下與歹人搏打,欲要脫身,不慎被劃了一道。”
徐昌端起桌上的熱茶喝了口,還要再問,身旁先出了一道聲音,“你與那姓李的是老相好?什么時候好上的?”
徐昌一口熱茶噴濕了衣袖,拿起帕子擦過,肅聲道:“安表妹,你先出去。”
林家夫人尷尬咳嗽兩聲,悻悻出了門。
徐昌這才看向下首站著的女子,“你是瀟湘布莊的林掌柜?”
“是。”
徐昌問的不深,一問一答,也沒費(fèi)多少功夫,便讓人回了房。
夜里,徐昌去了顧青川所在的寮房,“你白日不肯與我一起問人,倒是錯過了一場趣事。”
顧青川在書案前練字,對其不以為意,“不必告知于我,只說你的正事。”
“也行。”徐昌拖了把椅子坐下,神色正經(jīng)起來。
“探子說城中多了許多流民,守在各家大戶門口。我想他或許是等著我入了城,再行刺殺,爾后賴給城中商戶。如此一來,錢有了,頂罪之人也有了,又能拿我當(dāng)前車之鑒,實(shí)在是一箭三雕之舉。”
徐昌說到最后,深深嘆了口氣。這狗雜碎甚至算好了他家中長輩懦弱,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去麻煩。
顧青川頷首,“你說的有理。”
徐昌徐徐嘆了口氣,“退之,你說我該如何是好?”明知城中有奸計,可圣旨在這兒,他連躲也不能躲。
“你若是不想大動干戈,確然還有一個辦法。”
顧青川提起筆墨,在泛黃陳舊的宣紙上寫了幾筆。
最后一字寫完,徐昌怔愣一瞬,眉間現(xiàn)出兩道深深的皺褶。
自己這個發(fā)小生在武將之家,一雙手舞槍弄劍不在話下,如今提起筆墨,竟也成了一等一的文人。
“你說,讓我提前去信給江連盛,與他串通好,先治這幾家沒根基的?”
“此乃權(quán)宜之計,你若想保全自己,若想拿下江連盛,唯有先行如此。”
徐昌不語,顧青川知道他有個心軟的毛病,又道:“舍一家,全萬家。她一個女子,一個寡婦,身后無宗族作靠,幾年里能夠發(fā)家做起布莊,手里難道能夠干凈?”
這樣的人拿來開刀最合適不過。
第76章 第 76 章 你也是個鰥夫
一個女子, 一個寡婦。
徐昌又想起了不久前與林氏說話時的場景。
“你為何要出城?”
“民婦前些年失了丈夫,只有一個遺腹子, 如今受惡霸欺壓,妄圖霸占民婦,侵吞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家產(chǎn),不得已只能離開。”
“大人,像我這樣身無寸鐵,又無家族可靠的女子,唯有十足的謹(jǐn)慎小心,日子方能不那么難過。”
無比辛酸辛苦的話,可她說出來未有半分的柔弱之態(tài),只是站在那兒。
一個寡婦帶著孩子艱難謀求生計, 徐昌到底于心不忍, “你說的我也清楚……就沒有別的法子了?聽說那林掌柜的也是個節(jié)婦, 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節(jié)婦, 未二嫁,未招贅, 獨(dú)自養(yǎng)大先夫的遺腹子,請個牌坊也不算夸大, 不好隨便懲治。”
顧青川恍若未聞,眼皮都不曾抬起。
他這些年越發(fā)的鐵石心腸, 徐昌看不過眼, “旁人也就罷了, 可是退之,你好歹當(dāng)了這么些年的鰥夫,難道就沒有一點(diǎn)惻隱之心?”
徐昌有意提高聲音,隔著薄薄一扇門板, 這話清晰傳入許裘耳中,已經(jīng)是后頸發(fā)涼,汗毛直豎,恨不能立刻沖進(jìn)去堵住他的嘴。
不是說好了不提的嗎?
這些年,但凡與道觀有關(guān)之事,所有人都諱莫如深,不曾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成了含在口中的一塊黃連,每每想起便喉頭發(fā)澀,咽下是苦,卻又不忍吐出。
屋內(nèi)燭火晃了一晃,少頃才有回復(fù)。
“惻隱之心這樣的好東西,你既然有,明日就進(jìn)城去。”顧青川挽袖,提起紫毫,在硯臺里點(diǎn)了一點(diǎn),聲音淡若尋常。
“待徐巡撫闔眼于亂民刀下,你我至交,我定為你備一口上好的棺槨。”
這就是完完全全的風(fēng)涼話了,徐昌無意戳到他的痛處,立即改口,腆著臉笑了笑,“棺槨就不必了,我這還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
顧青川不再接話,新取了一張金花紙,提筆寫信。徐昌心道這就是另外的法子了,退之的為人,不會真的放著自己不管。
又見他大氅里一身月牙白斜挑紋直裰,袖口印著斑點(diǎn),是從不曾見過的樣式。徐昌多看了兩眼,才發(fā)現(xiàn)那上面印著墨跡,因有了些年頭,墨跡印入衣內(nèi),才不好認(rèn)出。
滴漏聲聲,徐昌漸漸冷靜下來,沉聲道:
“你方才說的也不錯,林氏一個寡婦,卻極有手段,如此放了實(shí)在不妥當(dāng)。你可知她已經(jīng)被人盯上,又是如何出城,獨(dú)自到的此處?”
徐昌素來是個話多的,沒有回應(yīng),也自顧自說了下去,“我那遠(yuǎn)房表妹說她與那走狗是老相好,聽林氏說起來,卻是個要占她財物的滑頭。她用埋在莊子上的金銀錢財做引,誘那廝與她一起出城,只帶了兩三個隨從。隨從不知是為了取錢出城,到了埋錢之處,只有她與那走狗二人,復(fù)而將人敲暈,獨(dú)自跑了出來。”
多狠的手段,倘若沒有這筆錢財,只怕那幾個隨從怎么都要來找她。可多了那筆錢財,叫他那隨從見了,怎么還有找人的心思?只怕連他怎么死的借口都能編好了回上去。
“大人,真金白銀,從來都比刀劍更能傷人。我一屆婦道人家,只想帶著孩子討個安穩(wěn)。”
徐昌想起偏殿里那女子說出這句話時淡漠的語氣,既心驚也佩服,只不過如今大局在此,飄若浮萍之人,想要一個安穩(wěn),又豈是容易之事?
移目看去,寫信那人不知何時停了筆,微微發(fā)怔,似為什么出神。
徐昌以為他還是不改原意,于是說道:“明日再說,我回去后先讓人盯著她,總歸不急于這兩日。”
“算了。”顧青川擱下手中的紫豪,眸光落在自己袖口,“你既然于心不忍,又何必為難自己。”
腳步聲到了門口,吱呀一聲,又輕輕合上。
顧青川仍坐在書案前,斜對面的直欞窗太過老舊,夜色潑上去,朽舊的桐木不時被壓出輕緩的咯吱聲。
這幾日雖未落雪,寒風(fēng)卻不曾斷過。書案前的箋紙早已換了成尋常紙張,他提了幾回筆,到底是沉不下心來。
出了寮房,不過幾十步,遠(yuǎn)處忽而兩道匆匆的腳步聲。顧青川站定,看著那道小小的身影朝自己小跑過來。
林昭在他面前停下,“叔叔,你知道這里的齋廚在哪里嗎?”
她仰面乖笑,頰側(cè)印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比起昨日要熱絡(luò)許多。“我餓了,想吃一些熱乎的。”
林瑜本就比常人畏寒,冷風(fēng)里走了這樣一路,回到寮房也沒有炭火,身上到處都冰冰涼涼,給林昭心疼得不得了,舍不得自己娘親再吃那些放冷的干糧糕點(diǎn),于是找了借口出來解悶,其實(shí)是為她找些暖和的東西飽腹。
她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一個活人,只好過來找他。
這時候廚房里早就沒人,顧青川抬手指了個方向。林昭見他沒有幫忙的意思,也不氣餒,道完謝,高高興興往廚房去了。
采珠跟在她身后,兩人找到了齋廚,里面卻空空蕩蕩,燈籠一照,墻角還掛著幾張蛛網(wǎng)。
“小公子,這里沒有米面。”采珠圍著灶臺,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這道觀里沒有什么人,只怕米面都存在另外的地方。”
林昭踮腳看了看,“那……那燒一些熱水給娘親……她最怕冷了。”說完要出去舀水,出門就撞見了方才的叔叔,手里還提了一個布袋。
顧青川對別人家的小孩一向是避而遠(yuǎn)之,然而這孩子,或許是太懂事的緣故,讓他愿意親近幾分。又或許只是碰上了,他也睡不下,索性過來走一走。
他這幾年常在軍中,自己也能下灶,揉面也只是順手而已,正好消磨不知何處來的躁郁。
少頃過去,林昭在灶臺邊上得到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里面還臥了兩個蛋。她眼睛亮晶晶的,眨巴了兩下,“謝謝叔叔!”
她沒有即刻去端碗,而是先打開自己的荷包,晃了一晃,一串清鈴似的響聲。
“我有這個,都給叔叔。”
她把荷包里的銅錢都倒了出來,雙手捧著,只有幾十枚,卻已裝滿了小小的手心。
年紀(jì)不大,卻知道有來有往,不白受人情。顧青川從她手心取出兩枚銅錢,“這就夠了。”
看她端著碗就要回去,他將人喚住,指了指鍋里,“你不想吃一碗。”
林昭早就聞到了香味,只是不好意思直接提,咽了咽口水,努力裝成不饞的樣子。
“叔叔,還可以給我一碗么?”
顧青川笑了笑,“做了多的,坐下罷,在這兒吃了再回去。”
齋廚旁邊還有一間小房,里面的桌椅還算干凈,一大一小相對而坐,在一張方桌上吃面。
林昭胃口小,只要了一小碗解饞。她安安靜靜用完面條,拿出帕子擦嘴。帕子一角有朵小花,被她小心用手捏著。
她身上的繡品,許多花樣都與別人的不同,顧青川多看了一眼,想她那位娘親對孩子也是用心。
“我走啦,叔叔。”林昭說完,忙不迭跑到灶臺,從鍋中端起了那碗熱面,回了自己寮房。
顧青川對小孩子素來敬而遠(yuǎn)之,只是這樣懂事細(xì)心的孩子,卻并不讓人反感。小小的身影從門口溜走了,他的目光才收回來。
若是他與她的孩子,大抵也會有這樣乖巧懂事。
林瑜還在房內(nèi),用冷水粗略洗漱了一番,用銀簪挑亮燈芯,見外面蹦蹦跳跳進(jìn)來一個身影,采珠跟在她身后,端了一碗湯面,還冒著熱氣。
“娘親——我給你帶了湯面。”她匆匆跑過來,到了燈下,嘴邊還有一點(diǎn)油漬。
林瑜抽出帕子給她擦嘴,“怎么還做了一碗面回來?”
“是歇在這里的貴人。”采珠把方才發(fā)生的事情給她說了一遍。
林瑜夾起兩根面條,并不放心,卻看見林昭在旁邊滿懷期待的眼神,小聲提醒,“面要涼了,娘親。那個叔叔也吃了面,我們在齋廚旁邊的小房間吃的。”
林瑜在她面前嘗了兩口,“你是不是還沒洗漱?讓采珠姐姐帶你出去洗一洗。”
林昭聽話答應(yīng),等她去了隔間,林瑜端起這碗面出了門。因著不想被發(fā)現(xiàn),特意摸黑走出好遠(yuǎn),直到看見一間很是破舊的寮房外,料想這里沒有人住,通通倒了個干凈。
過得會兒林昭回來,碗底已經(jīng)空了,她高興問:“面條好不好吃?是我添的柴火。”
“好吃,現(xiàn)在都暖和起來了。”林瑜捧著她的臉,搓了一搓,“小乖怎么這么好?”
“是吧?”林昭順勢窩進(jìn)她懷里,高興地蹭蹭腦袋,“明天我還去給娘親煮面條。”
林瑜拍拍她的背,“先早點(diǎn)兒睡。”明日別說在這里吃面,就連留也是不好多留的。
傍晚她有意對著那官員賣慘,博得同情,才安寧了現(xiàn)在一時。但誰知他明日會不會忽然反悔,又要拿自己當(dāng)筏子?
林瑜捫心自問,自己與那些敲骨吸髓的扒皮大地主絕對不同,對農(nóng)戶和女工從來慷慨,為他們的生計著想。該交給官府的稅銀和布帛,也從未少過,只不過——
只不過那些銀子到了齊知府手里,是否能如數(shù)交上去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她與齊夫人之間,的的確確有著一筆很不清白的帳。不說以公謀私,但齊知府在這兒的時候,借著齊夫人的契機(jī)給同行教訓(xùn)的事情,也是做過的。
她的黑歷史就明晃晃擺在那里,又是草根出身,被吃了骨頭也沒得吐,只能早些離開。
林瑜抱了林昭一會兒,“現(xiàn)在睡覺,我們明日去找溫姨好不好?”
林昭窩在她懷里,聞著娘親身上的香氣,什么都不害怕,輕輕點(diǎn)頭,“娘親和我一起睡。”
“嗯。”
*
翌日清早,卻有人比林瑜先醒。
城中形勢尚且還不明朗,顧青川有一位舊友路過,帶了徐昌去見,兩人繞道從道觀后邊下山,經(jīng)過一間寮房時,徐昌的步伐微微停住,納罕道:“好端端的一碗面,是誰倒這兒了?”
墻角的土坑里扎扎實(shí)實(shí)填了一坑的面條,已經(jīng)干結(jié)成塊,露出了底下煮好的蛋。
徐昌奇怪道:“莫不是這里的道士有什么說法,要祭山神?”連里面的蛋也不吃一口。
顧青川神色本是微沉,聽完這句之后徹底沉了個透。
下山后還有一段路,兩人換馬而行,行了一段遠(yuǎn)路,徐昌先停下來,“我昨夜回去后又問過我表妹,她說那林氏幾年前還往外放過印子錢,她那兒還存了一封契書,林氏親手寫的,你瞧一瞧。”
顧青川無意拆看這些,只到眼前時,不由仍是怔了一怔。
書法求的是一個法,即便同摹一張?zhí)印T谀暇⿻r,他看過許多她練的字,寫的字跡常常不一樣,但有那么幾個字,錯起來總是別出心裁,與常人不同,他不曾與她指出。
譬如當(dāng)初在濟(jì)州那句“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的“學(xué)”字,便是錯的。如今再遇到這個字,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撞了一下。
世上真有這樣的巧合?
他拿起這封信,上面是自己不認(rèn)識的字跡,可有幾個錯字,卻都錯在了一處。他鬼使神差問道:“林氏長相如何?”
“少有的美貌女子。”徐昌看他神色不對,試圖改口,“其實(shí)也還好,只是皮膚白了些,眼睛黑了些,除去眼角一顆淚痣,與尋常女子也無甚區(qū)別。”
顧青川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o了韁繩,額頭青筋欲凸,“那她的名字呢?”
這個徐昌卻知道,昨日自己那表妹說人壞話時帶著名字罵的,“瑜,懷瑾握瑜的瑜。”
只這一個字,在顧青川耳中卻有如悶雷,轟隆炸開一片。是了,時候也對的上,瀟湘布莊的林掌柜,是幾年前來的長沙府。
“許裘!你送他過去。”顧青川深深呼了口氣,當(dāng)即調(diào)馬回身,往秋水觀疾馳而去。
歸侯祠起火一事他始終存著疑心,可派出去的人都說,歸侯祠各處都沒有少過人,那段時日祠里也不曾死人,她如何能找來一句尸體代替?
百多里路,烈烈朔風(fēng)直撲而來,面上如有刀割,可他連一息也不敢停。
怎么敢停。
若當(dāng)真是她,若當(dāng)真是她——
幾個時辰過去,寒風(fēng)呼嘯,樹荒草寂,耳邊只有篤篤馬蹄聲。
到了秋水觀,顧青川的腳步忽而又慢下來,像是近鄉(xiāng)情怯,他緩緩朝著竹林后的那間寮房走去。一步一步,緩緩到了門口。
“怎么又回來了?不是說——”林瑜在床上找到了那一張銀票,回過身,話音卻在見到門口那人時戛然而止。
這場見面來得太突然,林瑜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手腕被抓住的時候,她恍然回神,屈膝在他腹上頂了一記。
或許是動作太快,顧青川什么反應(yīng)也無,任由她翻身將自己壓倒在床上。
軀體記憶太過嚴(yán)密,林瑜頂著他的腹部,一瞬不敢放松,重重往他腹上擊了兩拳,待要再往上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松開了。
粗礪的指腹在面龐摩挲,林瑜躲開,垂眼看向身下之人。
他一動也不動,闃黑的瞳仁深邃安靜,卻仿佛翻涌起驚濤駭浪,連她映在他眼中的倒影也在飄然搖動。
她打在自己身上的力氣不小,胸腹連片在痛,連手背也發(fā)麻作痛,卻是這樣的痛,帶起了他臉上一片朗然笑意。
瘋子。
林瑜跨腿離開他身上,坐到了床榻邊,兩手撐在身側(cè),獨(dú)自緩勻紊亂的呼吸。
她鎮(zhèn)定慣了,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遇到這樣大的“意料之外”,面上瓷白的皮膚漲得通紅,處處都在發(fā)熱。
稍頃,手腕被冰涼的掌心圈住,她回過頭,顧青川另手握著一個冰裂紋葫蘆瓶,已經(jīng)揭了蓋。
“別碰我。”林瑜擰眉,想要甩開,手腕卻被圈緊。
她為著方便行動,左手上的繃帶只隨便繞了幾圈,此時紗布已經(jīng)往外滲出血跡。
男人寬直的身背此時微微駝了起來,顧青川眼中像潑翻了一潭深墨,洶涌欲傾,卻被濃長黑睫掩住,只默默看著她的手背。
林瑜揮不開,只得忍著,讓他上藥包扎。
繃帶剪斷后,顧青川總算能平復(fù)一點(diǎn)情緒,抬起眼,開口時聲音卻是出奇的滯澀發(fā)啞。
“為什么?”
為什么要假死離開,為什么要找來一具假尸騙他,為什么獨(dú)自一人到了長沙府。
六年前的時候,林瑜也想知道為什么。
那時他說她像一個人。
六年后,又輪到他來問自己了。
“因?yàn)椤绷骤ぬ固故幨幍鼗乜聪蝾櫱啻ā?br />
“我是我。”
她的聲音平靜,眸中疏離冷然一如當(dāng)年。
第77章 第 77 章 何苦在一個寡婦面前猙獰……
“是因?yàn)楫?dāng)初的話么?”
顧青川抬手輕撫她面頰, 目光一寸寸在她臉上描摹,黛色的眉, 水映的眸,丹紅的唇,雪揉的腮,還有一點(diǎn)淚痣,即便是冷著一張臉,也比夢中生動千分萬分。
“可我并非那個意思……小瑜。”
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人這樣喊過林瑜了,從前的昵稱由他口中說出,帶來的感受不是親近,而是頭皮發(fā)麻。
“總督大人還請自重。”林瑜冷聲斥他。去推他的手,還未使力氣, 他先放了下來。
“我一個寡婦的名字, 大人就這樣脫口而出了。您自己的名聲不要緊, 讓我受連累就很不好了。”
“寡婦?”
這些年她孤身一人把孩子帶大, 心中必然是有氣的,顧青川緩聲道:“我還沒死, 你如何算是寡婦?你是我的妻子。”
“顧青川!”林瑜總算被他這一句激得徹底顰起了眉。
放在以前,顧青川必定會以為她是瘋了, 竟敢直呼自己名姓。然而現(xiàn)在,他卻覺得高興。直呼他的名姓, 總比冷冰冰, 還帶著嘲諷意味的“大人”二字要來的親近。
只不過他面上的笑意很快便因著林瑜的下一句話收了起來——
“我已經(jīng)與人成過親了, 就在五年前離京的路上。”
此話幾如晴日霹靂,顧青川半點(diǎn)不愿相信,她的防備心一向比旁人要強(qiáng)上許多,如何會與一個生人成親?
可對上她的眼神, 又仿佛確有其事,顧青川定定看著她,“他——”
林瑜不等他問出口,徑自打斷,“他家中開著一間生藥鋪?zhàn)樱蛑值鼙姸啵弄?dú)自出來闖蕩,我們二人得以相遇。夫君他讀的書不多,卻很斯文有禮,生得也年輕倜儻,知我是落難,不僅從未有過白眼,一路反而頗多幫扶。我們不久就成了親。”
“大人知道何為夫妻么?他敬我愛我,無處不體貼,我們二人情投意合,拜過天地,這樣才算夫妻。”
林瑜說這話并非要教會顧青川如何如何,她意在提醒,夫妻二字,不是他一個人信口說了就能作數(shù)。
不在意時她就是妾,是玩物,在意后就成了他的妻。
這未免太過可笑。
“是么,那他現(xiàn)在何處?”顧青川笑了笑,起身去了前邊,在桌上倒了一盞茶,仍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
唯有離得近了,細(xì)看他握著茶盞的那只手,才能看見被壓得發(fā)白的指端。
林瑜垂眼,與他表面一樣的平靜,“他已經(jīng)死了,還沒到長沙府就死了。”
顧青川沉默半晌,沉如烏云的面色稍稍霽和了些許,從壺中倒出茶水,一彎弧線落在杯壁,濺出的水滴沾濕了衣角。
“既然已經(jīng)死了,便該放亡魂往生,你這般以寡婦自居,于他何嘗不是一種拖累。”
“倘若不是遇到過你,我也不想以寡婦自居。”林瑜對上他疑惑的眼神,便知他沒聽懂,諷刺地扯了扯唇角。
“貴人多忘事,才幾年過去,大人已經(jīng)全不記得了。當(dāng)初還在南京的時候,您嫌我粗鄙,給我送了幾本《女訓(xùn)》《女誡》,上面說好女要卑弱,要守貞,要以夫?yàn)樘欤松坏枚摹4笕穗m然不曾親自教導(dǎo),卻也常常督促,叫我深刻記在心里。”
過去許久,那些封建糟粕林瑜其實(shí)早就記不清了,只不過她覺得很有必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來。
顧青川聽罷,握緊手中已經(jīng)有了裂痕的白釉瓷盞,想辯解些什么,卻又無從說起,只得飲盡盞中涼水。
林瑜寮房里的這盞茶是昨日傍晚燒好的,依著她素日的偏好,什么茶葉都沒放,只把水燒開過。顧青川從前喝的不說都是名茶,卻也頗多講究,連泡茶的方式也有先后步驟。
等她到了身邊后,有時也喝她常喝的清甜豆蔻水,又或者是這樣的水,已經(jīng)許久沒有喝過。分明只是一杯白水,味道竟也不同當(dāng)年,生澀發(fā)苦到了極致,含在舌尖,比過去這五年還要難以下咽。
林瑜見他拿著自己昨日喝過的杯盞,心底膈應(yīng),卻也不想多說別的話。
“縱使夫君已經(jīng)骨銷黃泥,魂歸酆都,我也為他守上一輩子。況且我和他還有一個孩子,昭昭今年也有了五歲,她也一直記得她死去的父親。我們母女兩個都會念著他,守著他,一生也忘記不了。”
提起那個男人,她的聲音要輕柔許多,就連唇角也掛上了淺淺笑意,叫有些人看的眼眶起熱,快要迸出火星。
她的話音才落,便有重重一聲悶響,是顧青川手中的瓷盞放在了桌面。
他面色冷沉發(fā)青,先時冷卻的白水入喉,盞中寒意似乎也隨之沁入五臟六腑,令人不堪再忍。
他以正妻之禮將一具枯骨葬入宗祠,將她的靈牌擺入宗祠,五年來,一場好眠都未有過,而她卻早與旁人成了親,口口聲聲喚那人夫君?
胸中怒氣騰起不迭,顧青川幾時是好脾氣的人,待要碎了桌上這盞這壺,可一抬眼,對面那女子又進(jìn)了他眸中。
她今日穿著一身素色襖裙,盤婦人髻,一只玉蘭花銀簪別在發(fā)間。面容一如過去清麗,只是變得可惡了許多。神情不喜不怒,靜靜坐在他對面,仿若事不關(guān)己。
原來已經(jīng)走到了這樣的地步,顧青川捏著壺柄的掌心倏爾松懈下來。
罷了,事已至此,何苦在一個寡婦面前猙獰動怒,憑白給她增添笑料。
他拂袖起身,一字未曾多言,帶著她喪夫守節(jié)這樣天打雷劈的好消息,自行出了門去。
時候已經(jīng)不早,出門時,一陣?yán)滹L(fēng)瑟瑟。
林昭從遠(yuǎn)處的林子里跑了出來,小人兒身上的衣衫還沾了不少灰土,不曾想會在回房的路上遇到這個叔叔。
她遠(yuǎn)遠(yuǎn)地停了下來。
林昭小小年紀(jì),卻也有一套察言觀色的本事,縱使他面上不顯,她亦能感受到一些不尋常。昨日夜里還當(dāng)他是要道謝的好心叔叔,現(xiàn)在卻很警惕地盯著他。
顧青川到了她面前,蹲下身來,“你今年幾歲?可見過自己爹爹?”
“嗯……”林昭把一個字拖了半晌,愣是沒有說出一句完整話。
她不想回答一個陌生人,“天冷了,叔叔早點(diǎn)回去睡。”
小孩的防備心不比她娘少,轉(zhuǎn)瞬就拖著噠噠的腳步聲,從自己面前跑開了。
顧青川面前只有剩下泥土凹出的兩個鞋印,不甚明顯,他虛空比了一比,只有巴掌大小。
林昭在外邊逛了好大一圈,這會兒口渴的厲害,回房后先要喝茶,翻開一只倒扣的白釉盞,才要倒水,就見旁邊好端端的杯盞忽而響了一下,碎成一塊一塊掉在桌上。
她瞪大了眼睛,“娘親——”
“這杯盞太舊了。”林瑜將她牽到一邊坐下,提著茶壺給她倒了一盞,等林昭喝水的時候,拿出帕子在她額頭擦汗。
“是不是逛累了?”
原本今早就是要走的,林瑜提了個心眼,什么也沒帶,先出門看過一遍,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隱蔽在寮房附近。雖只兩三個人,要守住她們母女也綽綽有余。
“不累,就是有點(diǎn)兒熱。”林昭很快回答,把杯盞遞到她面前,“娘親,我還想喝。”
林昭的身體素質(zhì)很好,林瑜又給她倒了小半盞涼水。她喝完這一點(diǎn)兒,開始匯報情況:“我剛剛到了道觀外,還想出去的時候,有幾個大人攔著我不許我走遠(yuǎn)了,說娘親會擔(dān)心。”
她們當(dāng)真是被人看住了。
原本的計劃是孩子丟了去找孩子,現(xiàn)在只能作罷。林瑜想起今日見到了顧青川,眉心悄然顰起。
他早就在這里,卻趁著今日突然過來,想必是他們二人對自己起了疑心,詢問林家夫人時,由她說漏了何處。
一個人縱然改換了身份背景,可真正要同過去的自己完全劃開界限,又談何容易?
眉心被點(diǎn)了一點(diǎn),林瑜回過神,面前一雙童稚的眼睛,她莞爾一笑,捏住林昭的小手。
“昭昭,這幾日少和那個叔叔說話。他要是問你爹爹,就更不要理,好不好?”
“好呀。”林昭答應(yīng)得很快,無需林瑜細(xì)說,就知道是哪個叔叔了。“叔叔剛剛問我,我就沒有告訴他。”
天將入夜的時候,寮房房門被人敲響。
采珠打開門,見外面是一個眼生的護(hù)衛(wèi),抱著一盆紅羅炭,另提了一只紅漆提盒。
“昨日我們徐先生問話耽誤了夫人歇息,這是他特意送給夫人的,算作謝禮。”
采珠把這兩樣?xùn)|西都拿進(jìn)了屋,驚訝不已,“夫人,住在這兒的貴人心地真好。”
打開食盒,里面是幾樣熱菜,有湯羹,有肉炙,還有一碟冬筍。道觀里食材肉眼可見的少,能做出這樣幾碟,算得上是很豐盛了。
林昭聞著味,眼睛都亮了起來。
林瑜原是不打算動的,卻不忍心再讓她吃冷干糧了,還是個小孩子呢。摸摸她的腦袋,“先去洗手,再來吃飯。”
說罷又對采珠笑笑,“你也坐這兒一起罷。”
*
徐昌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入夜。
他這次去見的是屬長沙的千戶所指揮使,雖然此前兩人不曾相識,因著顧青川寫的一封信,談起話來倒也熱絡(luò),事情已經(jīng)商定了大半。
一回來,便高高興興去了顧青川那間寮房。寮房幽靜無聲,只有門格上暈著一圈幽暗的燭影。
推開門,里面淌了一地的碎瓷,徐昌怔了一怔,看向里間。
那人立在窗前,旁側(cè)未有一燈半火,只靜默立在那兒,身影也融進(jìn)了沉沉夜色。
第78章 第 78 章 (改)你要怎么咬?……
“退之, 你這是——”徐昌撩起袍角,低頭看了一圈, 竟找不到落腳之處。
“這是怎么了?”
不必說他,就連后面過來的許裘同樣吃了一驚,在外邊仔細(xì)看了兩圈,沒有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
顧青川推開窗,由寒風(fēng)掠面,眉間戾氣消散了些許,“無事。”
除去語氣沙啞了些,再聽不出旁的不對勁。
徐昌心中疑惑更甚,不待他再問,顧青川半側(cè)過身, “你今日過去, 與楊程旭談得如何了?”
楊程旭便是長沙千戶所的指揮使, 這是正事, 徐昌合上房門,從袖中抽出一卷輿圖, 踩著一片碎瓷聲到了桌邊,鋪開指給他看。
“他答應(yīng)我從城門到知府衙門外的幾條街道都會派人盯著, 提前做好城中防衛(wèi)。他給我看的輿圖,與我此前叫人搜尋來的分毫無差, 還是能夠信他。”
顧青川看了眼那圖, 沉默一瞬, “我與他是幾年前的交情,此人雖一腔義氣,做事卻常有粗漏,不可完全作靠。五日以后, 我的人也入了城,屆時讓他們送你過去。”
“多虧有你。”去年安王提請變法,要將田賦,徭役同其它雜征合并為征收銀兩,皇帝雖同意了,卻也沒有旁的表示。底下不知多少人恨得牙癢癢,又說要先從江南變起,徐昌這個被挑中的倒霉鬼,實(shí)在很不容易。
這本是自己一個人的差事,然而有人特意繞路來此,幫了自己許多。徐昌由衷感激,不好再繼續(xù)麻煩這位發(fā)小,轉(zhuǎn)而問道:
“對了,你今日忽然回來是為什么?林氏莫非有何處不對?”給商戶放點(diǎn)印子錢,雖然說不上是正經(jīng)門道,但也不至如此氣憤。
他正疑惑著,忽見對面這人笑了一下,笑得眉宇舒展,又莫名透著幾分扭曲。
“沒有不對。”顧青川道:“把你的人都撤回來,別再看著她。”
他才用過的帕子扔到了桌腳邊上,依稀能看出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
徐昌心中愈發(fā)奇怪,只不過他這會兒已經(jīng)察覺到逐客的意思,沒再問下去,“我這就回去,讓他們都撤了。”
他帶著滿腔疑惑出門,又在廊下撞見許裘,手里一捧才烤好的栗子,徐昌拍拍他的肩。“快進(jìn)屋去罷,許護(hù)衛(wèi),我瞧著你家大爺不怎么對勁。”
許裘只以為這是托詞,不想很快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剝好的栗子落到手心,又被徐昌撈走。他顧不得計較,背身將剩下這半捧栗子收進(jìn)布袋子里,匆匆進(jìn)屋。
*
這幾日,林瑜都沒再見到顧青川,也沒有如愿離開。
還是清晨,林瑜推開后窗,天邊仍像是洇濕了一塊墨,覆了沉沉陰云,似乎又醞釀起一場雨意。
已經(jīng)下了幾日的雨,荒蕪山野里騰起一片茫茫霧氣,只看了小會兒,林瑜發(fā)梢也被霧氣浥濕。
看這天氣,今日想必還是有雨,雨后的小道泥濘不堪,稍有不慎便要滑出,視野也不暢,并不適宜行路。
林瑜在心底把行程又推遲了一日。
過得小半個時辰,真的下起了雨,整片山野都籠上一層寒青水霧,渺渺茫茫,什么都不甚清楚。
這件寮房年久失修,瓦片上幾處漏雨,林瑜在漏雨之處都放了碗或是茶盞。不一會兒,屋里也都是滴滴答答的聲音。
林瑜只手托腮,撐在桌上,再沒有困意。想要看看雨勢,推開了房門,還不及抬頭,先瞧見了石階下的人。
顧青川執(zhí)傘立在雨中,不知已經(jīng)站了多久。
自從那日他離開后,兩人雖都在這道觀,卻沒再見過。林瑜以為他已經(jīng)被自己那番話打發(fā)走了,以這人的自矜自傲,如何能接受身邊的女人與旁的男人成婚有子?
兩人間隔著一簾清寒雨幕,面容身形都模糊不清,只在雨滴落下的極短暫的間隙里,才能看清彼此一瞬。
相對良久,林瑜見他似乎沒有要走的打算,“你還有事?”
總算她開了口,顧青川走近一步,“那日都是你在說話,今日便聽我來說一說,如何?”
他一身竹青云紋直裰,戴葵花白玉冠,外披一件鶴氅,長身玉立,神儀儒雅,配上這樣溫和的語氣,仿佛又成了一個斯文人。
林瑜卻是見過這張君子皮下的面孔了,她搖搖頭,不為所動,“我與你之間,從來都無話可說。”就連見面都很是多余。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她一字一句,聲音尤為清晰。
閉門羹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顧青川仍舊走近了,“你雖無話可說,我這里卻還有一些話。”
他一步步邁上石階,經(jīng)她身側(cè),進(jìn)了旁邊的房間。
檐角雨滴不停,地上早就有了一排水坑,濺起的漣漪不斷。林瑜默默看了會兒,眼神也未往旁側(cè)挪,自回身進(jìn)了屋中。
她料想顧青川做不出破門而入這樣掉臉皮的事情,插上一道門閂之后便安然歇下。
房里林昭已經(jīng)醒過來,整個人裹在被子里,斜躺在床上,只歪出一顆小腦袋,直愣愣地看著她。
“娘親。”
林瑜到了床邊,把她身側(cè)的被子掖好,“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林昭從被窩里伸出手來,牽住她的尾指。“我們今天走?”
“外面下雨,今天先不走。”她把她的手放回被窩,摸摸她的臉,“再睡會兒。”
林昭搖搖頭,把腦袋枕到了她腿上,“娘親才要睡,你昨天晚上沒有睡著。我聽到你嘆氣了。”
她又把兩只手拿了出來,平直攤開,夸張擺出一個熊抱的架勢,“有這么長一道。”
林瑜被她逗笑,屈指在她額頭輕輕彈了一下。“我才沒有。”
看見她笑,林昭也咯咯笑了起來,彎起一副月牙眼,“那就是娘親打呼嚕嘍。”
寮房隔壁是一間堆放破舊物什的雜物間,這里談不上什么隔音,母女的說話聲并著漏水的聲音,隔壁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孩子有五歲了。
她當(dāng)初是一月離京,四月才到長沙府,路上兩三個月遇到誰,做了什么,還不能全然查清,只是他也不能就這么信了她說的。
顧青川等了許久,瓦片漏隙里滴下的雨水落在手背,只隔了一面墻,此間更加幽暗潮濕,雨落成線,滴滴答答的雨聲并不比外邊少。
林瑜到現(xiàn)在也未出來,他幾回行至門口,余光瞥見那扇緊合的門扉,又止步不前。
五年都過來了,再等這一會兒又要什么緊。
經(jīng)年未見,她靜若秋水,他難道要怒氣沖沖,形同莽夫?
顧青川現(xiàn)下還不曾想到,五年之前,林瑜的處境亦是如此,現(xiàn)在只悉數(shù)奉還罷了。
她忍耐過的哪里又不多呢?
到晌午的時候,這場雨將將止歇。又過了一個時辰,瞧著外邊路上的水干了一些,林瑜給林昭換了一身藏藍(lán)的長襖,又看著她喝了一碗熱姜糖茶,才讓采珠帶著林昭去道觀前邊的大殿里待上一會兒。
她們走遠(yuǎn)后,林瑜給自己也倒了一碗姜糖茶,還只是捧在手中,就有人推門走了進(jìn)來。
在隔壁待了一整個上晌,顧青川顯見比狼狽了不少,那兒雖也有屋頂,卻無處不漏,鶴氅幾處被淋臟,已經(jīng)脫了下來。
他到了她面前坐下,笑了一笑,“原來叫林瑜,是個好名字,這似乎也不是你本家的姓氏,自己取的么?”
這樣輕巧的語氣與林瑜所預(yù)想的差別太大,她捧著姜糖茶喝了一口,眼皮也未抬,“夫君姓林,路上他為我補(bǔ)辦路引,為著方便,就從了他的姓。”
無論真或假,從她嘴里說出這種話,總歸都能讓他心里堵上一頭。顧青川臉色當(dāng)即黑了一片,只是有了昨日,今日還是能勉強(qiáng)忍住。
“真有這個姓林的么?還是為了氣我?”
他道:“你憑白消失五年,忽然就有了夫君孩子,卻又說自己是在離京的路上守寡,如何讓人信服?”
“信不信是大人的事情,民婦只如實(shí)相告。”從京城到長沙府這一路,中間有兩個月,發(fā)生的事情她與溫小刀都未必能夠記全,任誰都打聽不出來,她說有就是有。
顧青川更加不信了,雖未再說些什么,眼神流露出來的意思卻很分明。
林瑜諷刺笑笑:“總督大人果真是個好官,不僅要計民生,除邊寇,如今還連寡婦的嫁娶都關(guān)心起來。難道你這些年,都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床伴么?大人后面要娶的主母,難道沒有陪嫁丫鬟?”
應(yīng)著最后一句,顧青川面色徹徹底底沉了下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人抵在椅背,不容動彈。
“的確沒找到。”他俯身靠近,心頭怒意漲到了極致,笑得也是咬牙切齒。
她對著他從來不會好好說話,總能將他嗆得不上不下,如鯁在喉,如芒在背,胸中如有火燒,偏偏怒不得,應(yīng)不得,不能就這么顯露出來。
顧青川攬住她的腰,忽然離得近了,他又聞到熟悉的茉莉花香。掌心不自覺往下?lián)崛ァ?br />
一搦纖細(xì)柔腰,哪里碰了會軟,哪里碰了會躲,每一處顧青川都還清晰記得。
只下一刻,就是清脆一響,男人側(cè)臉落下一道巴掌印,五根纖纖玉指,每個都能對上位置。
顧青川微微偏頭,目光隨即重新移了回去,看著她。
屋內(nèi)驟然靜了下來。
林瑜并不退卻,回以冷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顧大人又要強(qiáng)擄民婦?”
兩人相視良久,最后是顧青川放開手,坐回了身后那把榆木圈椅,椅子咯吱響了聲,或許是經(jīng)年磕朽的緣故,這一聲被拉得又緩又長。
幾年未見,林瑜對顧青川的脾氣并沒有太大把握。他剛剛一點(diǎn)沒躲,實(shí)實(shí)在在接住了自己這一巴掌,手心還熱辣發(fā)疼,林瑜攥緊落在身側(cè)。等周身那股迫人的氣勢遠(yuǎn)了,才悄然松一口氣,默默罵了句瘋子。
顧青川收放自如,轉(zhuǎn)而又是無事發(fā)生的語氣,問道:“這次出來,不打算回去了?”
自己的打算與他有何干系?
林瑜橫眉冷眼,“回去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一介寡婦,要去哪里還要先同別的男人說上一聲?”
自己怎么算是別的男人?
其實(shí)心里更聽不過的是她自稱寡婦,只是顧青川清楚,現(xiàn)在沒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只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總歸他已經(jīng)找到了人,不怕沒有以后。
林瑜明白了他的意思,兩彎新月眉碰在一起。“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顧大人還請自重,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是么?”
顧青川輕笑了聲,眸光有意無意停在她唇上,櫻粉兩瓣,似硬卻軟。
他問:“你要怎么咬?”
第79章 第 79 章 (微改,改了尾巴)你白……
許裘從山下回來, 卻沒在寮房找見自家大爺,問過才知來了林氏這兒。
他過來時, 房門早就被風(fēng)吹開了,正見著里面一男一女相對而立。
顧青川立時背過身去。
許裘仍是愣愣站在屋外,眼前這一幕太過詭異,他一時不知該先為哪一個吃驚,是死而復(fù)生的夫人,還是——
還是大爺轉(zhuǎn)身之前,臉上鮮紅的巴掌印。
足足有兩個。
聽得里面一聲重咳,許裘回過了神,連忙將門掩上,退出到幾十步開外。
顧青川這才側(cè)身, “這幾日總是下雨, 若是缺了什么, 何處不方便, 就讓人來告訴我。”
林瑜并不理會這句,語氣沉了下去, “我以為剛剛說的很清楚了。”
她什么意思顧青川心知肚明,只是這件事情, 于他絕對不能讓步,“可你想清楚了沒有?”
他這幾年常在軍中, 又是身居高位, 說話一貫是這個語氣。半問半嚇, 在林瑜耳中,就成了十足的威脅。
她這個人最受不得威脅,“我想的很清楚。過去的糾葛不必再提,這雨一停, 我就帶著昭昭離開。我與大人從此以后毫不相干。”
林瑜深呼一口氣,不再看他,“大人臉上的紅印已經(jīng)消了,還是盡早回去的好。”
顧青川被她這樣一說,面子上到底過不去,才要挪步,又見她拉開門,先一步出去了。
許裘還等在外邊,一道熟悉的人影闖入視野,待林瑜要走過的時候,他匆匆反應(yīng)過來,拱手與她行禮。
“夫人。”
這個稱呼太過刺耳,林瑜驀然停步,“夫人?”
她笑了笑,“許護(hù)衛(wèi),別人還能推說不清楚內(nèi)情,可你是知道的,我一開始就是個丫鬟,后來好不容易脫了奴籍,也該是杭州城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繡娘,從來當(dāng)不起這句夫人。”
過去心頭墜有千斤重的事情,此刻再次提及,她的語氣卻是輕描淡寫。而顧青川聽在耳中,遠(yuǎn)不如她這般平靜。
兩道目光有一瞬交匯,雨后山霧濕濛,眼神越過其間,仿佛也浸透了涼意。
這話但凡從旁人口中說出,許裘都要當(dāng)作是以退為進(jìn),但面前這一位已經(jīng)讓他見識了許多,說是大開眼界也不為過。
真有這樣的一類人,并不在乎唾手可得的權(quán)勢榮華,許裘頓了一頓,爾后拱手。
“林夫人,小人冒犯了。”
人走遠(yuǎn)后,許裘在原地站了會兒,這才回身,看向顧青川,“爺,福建那邊的事情,還沒有回應(yīng)。”
這也不算意料之外,顧青川頷首,“先等著。”
他的目光落向林瑜離開的方向,心知她這是去接孩子了。
*
林瑜在一間大殿內(nèi)找到了林昭,她跪在半舊的蒲團(tuán)上,正對著殿內(nèi)的神像許愿。
這是一座彩漆木胎的觀音塑像,經(jīng)年過去已經(jīng)落了色,觀音臉上青一塊紅一塊,不是很有威嚴(yán)。偏偏底下有這么一個小小姑娘,雙手合十,模樣虔誠無比。
林瑜停在殿外,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
林昭剛出生那會兒還是皺巴巴的一團(tuán),到兩歲時,眉眼就有了一副很清晰的輪廓,像是對著某個模板長的。后來她越長越像,林瑜便把大半精力都分給了布莊。林昭很少為此哭鬧,只默默等著她,等不到的時候,就睡到她的床上去。
她們兩個有現(xiàn)在的母女親情,林昭在其中出了很大一份力。
林昭許完愿望,眨一下睜開眼睛,轉(zhuǎn)過半邊身子,看見是林瑜,笑彎了眼,“娘親!”
她笑起來,和別人倒是一點(diǎn)也不像了。林瑜心下一松,到她身邊,摸了摸她的手,還不是很涼,“還要逛么,想不想回房去?”
林昭搖搖頭,牽住她的手,“娘親陪我逛。
她一個小孩告別了學(xué)堂,告別了家中大好的院子,到了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地方,總是會感到悶的。
林瑜很能理解,牽著她出了大殿,采珠跟在兩人身后。林瑜領(lǐng)著她們繞了一大圈遠(yuǎn)路,最后林昭走得累了,瞧見一個四角亭子,要進(jìn)去坐著歇會兒。
那亭子只十幾步遠(yuǎn),這里瞧得一清二楚,林瑜松手讓她自己去了。
采珠沒有跟上去,而是停在林瑜身邊,壓低聲音道:“夫人,剛剛我?guī)」映鰜恚幸簧聿母叽蟮哪凶咏柚鴨柭返墓Ψ颍瑔柫诵」訋讱q,婢子特意說小了一歲。”
林瑜剛知道自己懷孕的那段時候,不高興常常掛在臉上,幾次想要落胎。采珠那時就在她身邊,猜出此事約莫與孩子父親相關(guān)。前夜便覺得小公子與那位貴人長相相似,今日一大早見到這位貴人撐傘等在雨中,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采珠憂心忡忡,“婢子隨口一說,拙漏太大,只怕他們往城里打探一番,還是會知道。”
只怕這一撒謊,反而成了自己的把柄。
林瑜對她笑笑,“知道就知道了,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采珠一頓,“夫人,真的不要緊?”
從別的地方到了長沙府,好生住了五年,未被打擾,突然出現(xiàn)這么一人,當(dāng)真不要緊么?
還是有些要緊的,只是她攔不住。
顧青川派人這樣做,本也不是真心要問,不過借采珠之口告訴自己而已。
他或許已經(jīng)起疑了。
這幾日下了好幾場雨,尖頂涼亭上邊,烏云將要散去,林瑜看了一眼,“咱們這兩日就準(zhǔn)備走罷。”
林昭歇了小會兒,又出來牽著林瑜,兩人再回到寮房,里面已經(jīng)有了小小一番改換。先是接雨的碗已經(jīng)收了起來,漏風(fēng)的窗戶也粘好了,房里放了兩個炭盆,上面蓋著竹篾編的熏籠。
進(jìn)門時一陣暖風(fēng)撲面,林昭牽著林瑜的衣袖,吃驚不已,瞧見桌上又是一個食盒,還沒打開,已能聞到里面栗子的甜香。
林瑜面色僵硬片刻,只是看見林昭一副期待的表情,不想掃她的興,勉強(qiáng)忍了下去。
“這會兒就餓了么?” 她伸出一指,輕輕點(diǎn)她額頭,“吃完這一份,明日還是要吃甜餅。”
林昭摟著她的脖子,在她臉上吧唧親了口,“聽娘親的,明日只吃甜餅。”
*
入夜以后,寮房內(nèi)一個暗衛(wèi)跪在地上,向上首回話。“已經(jīng)細(xì)細(xì)問過,與夫人同住的的確是個男子,兩年前又出了長沙府,他的下落還在追查。”
這不是當(dāng)下需要計較的東西,顧青川斂眉,“此事容后再說,那個姓李的如何了?”
“人已經(jīng)死了,城中都說是帶著夫人追獵,不慎摔死,說是尸身都叫咬壞了。”
“出去罷。”
他此刻也算認(rèn)識了一點(diǎn)不一樣的林瑜。她心善卻并不軟弱。這樣的手段,尋常人即便能想到,也未必敢孤身一人去試,將自己至于如此險境。
只是她又怎么敢呢?
顧青川在案前坐了片刻,終是起了身。推開門,就撞見提燈而來的徐昌,眼下掛著兩抹青黑,似乎久未休息過,乍地一笑,還有些瘆人。
“退之啊退之。”徐昌拍拍他的肩,“可見咱們這是心有靈犀,你一出門,我就過來了。一步路也未多走。”
顧青川未多解釋,側(cè)身讓人進(jìn)屋,“夜已深了,你找我何事?”
“我睡不下,過來看一看。”
話雖如此,他卻是提著兩壇酒來的,又在桌上翻開兩只茶碗,茶水涮過一遍,揭開壇蓋倒酒,“其實(shí)見你之前就備下了這酒,我這邊再延誤不得,過兩日就要入城,晚喝怕誤了事情。今夜正好睡不著,同你喝了它去。”
這人最愛借酒澆愁,顧青川是知道的,左右也無別事,坐在了他對面。
徐昌喝了大半壇子的酒,便破口大罵,“你可知道,我這幾日派人去了這兒附近的莊子上,你知都看到了些什么,這些人兼并良田,百姓耕的都是幾畝貧地,一年種不出多少糧食。已是如此朱門綺戶,卻容不下窮人多吃一口肉,還想盡了法子勾結(jié)官府,在那土地冊子上造假,簡直是貪得無厭!”
這已經(jīng)算不上新鮮事了,顧青川瞥他一眼,“江南地大,你還是盡早習(xí)慣的好,莫沖動誤事。”
一轉(zhuǎn)過頭,徐昌已是眼含熱淚,“退之,你還要回京去,打算幾時動身?”
顧青川想了一想,“也在這幾日。”
房內(nèi)酒碗碰響,燭火也搖曳起來,待到壇中最后一滴酒倒盡,徐昌晃著肩膀,重重磕倒在桌面,不一會兒便鼾聲如雷。
這廝酒量一向不好,顧青川見怪不怪,喊了許裘進(jìn)來,把人送回去。
房內(nèi)酒氣太重,支開了窗,秋露白的味道仍是經(jīng)久不散。顧青川解開襟扣,索性換了一身衣裳。
看見一地的月影,他才發(fā)覺自己又出了門。不遠(yuǎn)處,便是林瑜那間寮房。房內(nèi)燈燭已熄,只在外邊的石階下,有一人還在徘徊。
因著明日真正要走,林瑜一時睡不著覺。她在長沙府待了五年,攢下的不止是錢,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這次一走,不知以后又是如何,心里總有些不舍。
她這時候看見顧青川,心里反而平靜下來,“你有事?”
“并無。”顧青川到她身邊:“隨便走來的。”
林瑜已經(jīng)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雖不信這種鬼話,但也懶得揭穿。兩人一起看著遠(yuǎn)處,周圍徹底安靜下來。
林瑜不喜歡這樣的氣氛,更不想繼續(xù)和他待在一處,“更深露重,大人喝多了酒,還是早些回去罷,我也要歇息了。”
她才走出一步,就被拉住手腕,回過頭,便撞見了一道灼灼目光。
“林瑜,你白日說的,我不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