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黃粱一夢(三) 你信么?將來那個與皇……
“吱——”門被緩緩推開, 像是拉開了一場好戲的帷幕。
裴玄神色慘敗,款款走了出來。
有侍從迎上來,急道:“大人, 您這是怎么了?”
裴玄擺擺手, 回頭看著弄玉房間的方向, 眼底到底流露出一絲不甘。如苦釀的果, 明知是苦的, 可就這樣荒廢掉,仍是不忍, 仍是不愿。仍是, 做不到。
季風在一旁站著,望著他如此模樣, 眼中并沒有甚么欣喜之意, 反而帶了些許悲憫。
他太明白弄玉會對裴玄說什么, 太清楚在弄玉心中,他們到底算什么。
裴玄望著他, 冷聲道:“季風,你以為我輸了嗎?”
季風淡淡道:“棋局還沒開始, 談何輸贏?”
裴玄強撐著站直了身子, 走到季風身側,在他耳畔道:“就算我贏不了,那個贏家, 也不會是你!
季風斜斜看著他,冷笑道:“這句話,我也送給裴大人!
“你怎么敢!”裴玄恨道。
季風沒說話,笑著搖搖頭,只拍了拍裴玄的肩膀, 便徑自走入了弄玉房中。
裴玄死死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劇烈地喘息起來,他一手撐著地,一手捂著胸口,人低低地伏下去,像是要把這些年的苦楚都慪出來似的。
周遭的侍從嚇壞了,趕忙圍了上來。
“太醫(yī)!太醫(yī)!”有人喊起來。
裴玄擺了擺手,由著侍從扶起來,道:“不必傳太醫(yī)了,我沒事。”
陳頊聽得動靜趕了過來,道:“先生,你這是怎么了?”
裴玄道:“殿下放心,臣無事。”
陳頊擔憂道:“是不是皇姐又給你氣受了?”
裴玄的喉嚨有些干澀,卻仍是勉強一笑,道:“臣想問殿下一件事。”
陳頊道:“先生但說便是。”
裴玄道:“于殿下看來,是墜歡重拾難些,還是斷釵重合難些?”
陳頊不知他問這個作甚么,卻還是答道:“自然是墜歡重拾難!
裴玄心頭微窒,面上卻強忍著,道:“為何?”
陳頊停下了腳步,道:“先生要問的,是我皇姐吧?”
裴玄沒說話,只靜靜等著他開口。
陳頊也不避諱,只道:“因為皇姐驕傲,于她看來,很多事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她認定的事,再難悔改!
他說著,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有些凜冽,道:“先生若是將來娶了皇姐,必定要待她如珠如寶,才襯得上她這般人物!
裴玄眼底浮起一抹苦澀,道:“殿下放心,臣必會待她……如珠如寶!
他望著遠處的天空,冬日里,太陽便落得格外的早,如今才剛過申時,天色已漸漸沉了。只露出紅色的一抹晚霞來,美麗壯闊,又婉轉凄哀。
朦朧間,他仿佛看到弄玉。她的臉龐明明和現(xiàn)在一樣嫵媚明亮,眼底卻滿是哀傷。
她痛苦地望著他,眼底滿是掙扎。
可他呢,他只是轉身離開了。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卻還是說出了那句話,“臣與殿下,再難同路。”
“先生?先生?”陳頊輕聲喚他。
裴玄猛然回過神來,道:“殿下!
陳頊擔憂道:“殿下,您這是怎么了?”
裴玄道:“無事,不過是想起一樁陳年舊事罷了!
陳頊道:“方才洛陽刺史派人來請了,這宴席要開了!
裴玄道:“也好!
*
半個時辰后,便開宴了。
司馬瓚和陳頊、弄玉、陳持盈坐在上首,裴玄、季風、洛陽刺史并著一眾官員和北魏使臣坐在下首。席間,早有歌舞伎應著絲竹管弦跳些舞曲,雖不跳得很好,卻也不錯了。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司馬瓚喝酒喝得痛快,有了幾分醉意,頗有興致地看著面前的歌舞伎們,道:“這南楚女子婉轉,倒與我們大魏女子不同!
洛陽刺史笑笑,剛要開口,又顧忌著陳持盈,便只道:“是,是。”
季風看不上他那般曲意逢迎的模樣,便只閑閑吃著酒,不多言一句。
謝念坐在陳持盈身側,見她默然不語,只當她是不喜司馬瓚如此,不覺低嘆。
縱是她這位表妹再如何標致聰慧,于姻緣一事上,都再無轉圜余地了。女子嫁人慣常如二次投胎,一朝踏錯,便是半生盡毀了。
她想起當初,姑母也曾暗示過她父親,要她去和親。因著他父親極疼她,當時便梗著脖子不肯答應。后來有了北魏要迎娶公主一事,才算絕了她姑母的心思。
謝念想著,不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如今想來,仍覺后怕……
也不知他日,她會嫁給誰。可憑著她父親待她的心,總會為她選一位良配罷。
陳持盈全然不知謝念在想什么,她只是小心覷著裴玄,見他面色深沉,只當他是因著自己的事,心中便歡喜了幾分。
當初謝貴妃有意撮合她與裴玄之時,她也并未有多喜歡他。可如今,她卻越來越想得到他。
有時候,她都不知道她是因為愛慕他,還是因為,他是弄玉的男人。
陳持盈站起身來,款款走到裴玄身邊,道:“裴大人,這一路辛苦,我敬你一杯!
裴玄趕忙起身,他不自覺地看向弄玉,只見她正巧笑著,不知在與身邊的人說什么,好像全然沒有因為下午的事情所擾。
“裴蘭辭,你我緣盡于此。”
“臣與殿下,再難同路!
一個晃神,陳持盈已端著酒盞,喂到了他唇邊。
裴玄一怔,趕忙將這酒盞推開,道:“殿下,不可!”
陳持盈尤自要喂他,推搡之間,酒盞中的酒便潑了下來,弄臟了她的裙裾。
陳持盈瞬間便紅了眼眶,苦笑道:“連裴大人都要欺負我么?”
裴玄神色一凜,道:“臣不敢!
陳持盈望著自己的裙裾,淚水盈盈地從眼眶中落下來,如珠串般,安靜地落著。
裴玄面露不忍,道:“殿下不若先去換一件衣衫,再來赴宴也使得!
他說著,便命侍女們來侍奉陳持盈去房中更衣。
陳持盈腳下未動,只低低道:“裴大人,我害怕。大人可否陪我同去?”
她說著,便伸手去攥裴玄的衣衫。
裴玄趕忙向后退了一步,可今日之事是因他而起,他到底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只道:“臣會護送殿下回房!
陳持盈點點頭,便走在裴玄身側,款款朝著房中走去。
*
季風見宴席上的人已喝得爛醉如泥,酒氣熏天,料想弄玉覺得無聊,便走到弄玉身側,朝著她伸出手來,道:“夜色正濃,殿下可要出去走走?”
弄玉抬眸看向他,淺笑著道:“夜涼如水,季大人不怕凍著身子?”
季風笑著道:“奴才只怕唐突佳人!
弄玉笑著搖搖頭,便伸手握著他的手,站起身來。
陳頊看不下去,猛地擲下酒盞,走到兩人身前,道:“這么晚了,皇姐去哪里?”
弄玉瞇了瞇眼睛,道:“本宮出去吹吹風,霸先也要管么?”
陳頊急道:“皇姐,天色已晚……”
弄玉卻沒看他,只徑自挽著季風的手朝外面走去。
陳頊見勸不動她,便跟在他們二人身后,急急走了出去。
伯英和遣蘭見狀,都不知該跟著還是不該跟著,兩人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追了出去。
*
也許是因著臨近年關,洛陽城中到處都點著燈火。
如今已到宵禁,整個城便如空城一般,只有點點燈火,映著漫天星子,將整條長街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宛如走在銀河里。
弄玉發(fā)了性子,見陳頊跟著,便篤定要甩掉他似的,拉著季風的手在街上跑起來。
她提著裙角,仿佛回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
不是現(xiàn)在,而是那個從未背負屈辱、背叛的時候。
季風不由得看向她,見她笑得那么開心,那么肆無忌憚,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而目光,也再難從她身上移開。
兩人很快消失在長街盡頭。
陳頊懊惱地站在原地,拼了命似的要把弄玉找出來。他四處看著,腳下將一切攔著他路的東西都踢翻開來。
伯英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溫言道:“六殿下,您回去罷。有季風在,安平殿下定不會有事的。”
陳頊轉過頭來,見來人是伯英,忍不住慟哭起來,他癱坐在地上,委屈得像個孩子,道:“姑姑,為什么……皇姐為什么如此待我?從前我們不是最要好嗎?她不是說過,會護著我一生一世嗎?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伯英輕輕撫著他的背,嘆息道:“安平殿下許是累了罷。殿下,你就讓她歇一歇,高高興興地去走她自己的路,過她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陳頊眼神空洞,喃喃道:“我從未想過要和皇姐爭什么,我只想能和她回到從前,就這么難么?”
伯英道:“六殿下,您是皇子,自小有皇后娘娘疼愛,有陛下重視,可安平殿下有什么呢?陛下根本不在乎她這個女兒,她自己的母后也嫌惡她,心疼她甚至不如旁人,您不懂,她一個小姑娘在宮中有多難挨。依著奴婢看,就算可以,她也再也不要回到從前了!
陳頊自然知道弄玉從前的艱難,他雖錦衣玉食,可于他而言,深宮也宛如監(jiān)牢,沒有一刻好過;蛟S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留戀他們從前姐弟情深的時光。
半晌,他抬頭看向伯英,道:“姑姑,皇姐就那么厭惡我?她就那么喜歡季風?”
伯英搖搖頭,道:“奴婢不知道安平殿下是如何想的,但奴婢知道,你們自小姐弟情深。安平殿下如今雖變了許多,卻從未做過什么傷害您的事,是不是?至于季風,在深宮之中,安平殿下能遇到一個知心的人,是奴婢想也想不到的安慰,又何必在乎季風是何身份呢?”
遣蘭站在他們身邊,忍不住道:“殿下,姑姑,下雪了!”
陳頊抬起頭來,果然看見漫天飛雪,撲了他滿頭。
他想起一句話,此生若是共淋雪,今生也算共白頭。
“姑姑,你信么?將來那個與皇姐共看萬里江山落雪的人,會是我!彼p聲道。
第42章 陰差陽錯 她既不在,孤便拖了整個天下……
弄玉挽著季風, 一路奔到城樓之上,才終于停了下來。
她氣喘吁吁地弓著身子,大口喘著氣, 她轉頭看向他, 見他望著自己, 不覺笑起來, 道:“前世今生, 都從來沒有一刻這樣自在過!
季風笑著道:“但愿殿下今后日日都能痛快。”
兩人正說著,便見大雪自天邊紛紛落下, 宛如落英。
弄玉緩緩直起身子, 怔怔地望著那雪,伸出手來接著, 道:“兩世了,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雪。”
季風道:“等殿下到了邊境, 便知道那里冬日里整日被雪覆蓋,大雪厚厚地鋪在地上, 如同毯子一般。孩子們都肆意玩鬧著,或是打雪仗, 或是堆雪人, 大人們也總在笑,燉上一鍋子熱菜,便是一個家最好的味道。”
弄玉望著他, 道:“季風,對不住……”
季風道:“殿下何故如此說?”
弄玉瞇了瞇眼睛,道:“季氏雖是被奸人攻訐,可說到底,不過是帝王心術。父皇容不下功高震主的功臣!
季風的眼底微沉, 道:“陛下是陛下,殿下是殿下。我分得清!
弄玉笑著搖搖頭,道:“是么?若有朝一日,你發(fā)現(xiàn)我與父皇別無二致,大約也會失望吧。”
季風道:“殿下不會的!
弄玉看向他,道:“就那么信我?”
季風下定決心,緩緩伸出手來,將她的手握在手中,道:“殿下將來,會是天下最好的帝王。”
女帝……
這心思,她只與崔太后說過,沒想到他竟懂得。
弄玉深深地望著他,像是想要看穿他,卻發(fā)現(xiàn)他眼底深邃,可望向她的目光卻澄澈干凈,宛如赤子。她好像根本就不必去猜他的心思,又好像,永遠也猜不到。
季風溫言道:“我會陪在殿下身邊,幫著殿下拿到一切殿下想要的東西。”
弄玉揚起頭來,試探道:“你肯這樣幫我,是因為……你心悅本宮么?”
季風勾了勾唇,道:“或許罷!
弄玉道:“堂堂的九千歲大人,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明白?”
季風笑笑,突然鄭重起來,道:“那么,在殿下心中,當我是什么呢?奴才?臣子?還是……夫婿?”
弄玉緩緩抽回手來,她靠著墻,順著墻沿滑下來,望著漫天飛雪落在洛陽城的萬家燈火之中,道:“季風,若沒有前世,又或者,若你不記得前世種種,也許,本宮會愛上你的!
她知道他想問的是甚么。
上一世時,也不對,那是她死了之后的事了。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聽到他殺紅了眼:“你坐一日皇位,不過是因她在一日。她既不在,孤便拖了整個天下,同入地獄!”
那時她便知道,堂堂的九千歲大人失了自己的心……
她想著,轉頭看向他,道:“可是現(xiàn)在,本宮最多只能把你當作……知己。”
季風心頭一窒,面上卻只是笑,道:“能做殿下的知己,已很好。”
他取下腰間的劍,抱著劍站在她身側,頭漸漸沉下去,重重地靠在墻上。
腦子里浮起上一世時的事,她的痛苦、呻/吟和乞求。漸漸地,連乞求聲都消失了,只剩下悶響,那是她的淚落在枕上的聲音。
他告訴自己,那時,他一定還不愛她……
否則,他無法原諒自己。
他輕輕閉上眼睛,眉頭卻緊緊蹙起,再也無法平息。
當時的他,只知道恨,恨皇室對季氏一族所做的事,恨陛下對忠臣的不公,恨那些皇子公主,踩踏在季氏的血上享受錦衣玉食……
他將她踐踏在泥土里,奪去她皇弟的權柄,誅殺其他皇室,看著謝氏、蕭氏、裴氏等世家匍匐在他的腳下。
一切都如他所算計的那樣進行,直到……他愛上了她。
萬劫不復。
“我所犯下的錯,殿下無須忘記!彼p聲道。
“忘不了。”弄玉淡淡說著,眼底似有流光閃過,只一瞬,便融化在了雪中。
*
兩人賞了許久的雪,直到雪將洛陽城覆蓋成一片雪白,弄玉才站起身來,道:“夢醒了,該回去了!
季風點點頭,陪著她一路走回去。
驛站里已安靜了下來,好像繁華落盡,只余寂寞。
侍從們小心地將方才推杯換盞的痕跡清掃干凈,不敢擾了貴人們的清夢。
伯英迎上來,輕聲道:“遣蘭已收拾妥帖了,殿下回來正好安睡。”
弄玉點點頭,轉頭看向季風,道:“今夜之事,僅限你我。”
季風笑著揉了揉她的發(fā)頂,道:“明白!
突如其來的溫暖和熟悉讓弄玉不覺微怔,可到底也沒說什么,便隨著伯英一道離開了。
陳頊站在自己的房門前,冷眼看著面前的一切,直到弄玉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之下,他才走回房內。
伯英和遣蘭侍奉著弄玉沐浴,弄玉靠在浴桶壁上,閉著眼睛養(yǎng)神。
遣蘭道:“今日宣德殿下去換衣裳時,也不知怎么得罪了裴大人,裴大人突然發(fā)火,說了什么‘自毀清譽,小人所為’之類的話,便匆匆離開了。后來他便囑咐眾人,從即日起,侍奉宣德殿下之事他再不插手……”
“遣蘭,沒得在殿下這里嚼舌根!”伯英端了花瓣進來,正聽到遣蘭的話,不覺皺眉。
遣蘭有些羞赧,道:“奴婢只是覺得,裴大人是殿下的未婚夫婿,這些事殿下該知道!
伯英瞪了她一眼,又覺好笑,道:“偏你懂得這些!”
弄玉見她兩人斗嘴,只覺溫馨愜意,她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們,心里卻盤算起遣蘭的話來。想來是陳持盈不肯和親,這才動了自薦枕席的心思,料想她的衣裙也是她故意沾濕的了。
只可惜,她遇到的人是裴玄。
她想不通,上一世裴玄愛陳持盈愛得眼珠子似的,今生怎么會變得這樣多。
難不成,他愛她當真是因為,他以為面具之下的人是她?
弄玉冷笑一聲,心道那裴玄的愛也太膚淺廉價了。
“還有一事,”伯英低聲道:“方才洛陽刺史在宴席上無意間說起,朝中近日大變,御史臺的崔恬大人不知怎地掌握了三殿下通敵的證據(jù),似是他和謝順大人合謀,在楚魏議和之事上得了不少好處。陛下震怒,責令將三殿下的喪儀降為普通皇子的規(guī)格,又將謝順下了大獄,還不知會如何呢!
弄玉沒說話,只道:“那謝貴妃呢?”
伯英搖搖頭,道:“料想是內宮之事,朝臣們未必清楚。再者說,皇后娘娘孱弱,哪里有本事動謝貴妃呢?她只推一句什么都不知,想來陛下念在多年的情分上,罰她禁足幾日也就罷了。”
弄玉點點頭,冷聲道:“她如今死了兒子,女兒又送到北魏去和親,父皇疼她還來不及,自然不會將她如何了。”
遣蘭道:“宣德殿下和謝姑娘也聽見了,謝姑娘當場就哭了,宣德殿下倒是安靜得很。奴婢素日里倒看不出,她那樣冷血,謝順好歹是她親舅父……”
“不許胡說!”伯英斥道。
遣蘭再不敢多言,只吐了吐舌頭,便端著涼水退了下去。
弄玉道:“不過我們三個,姑姑不必如此拘著遣蘭。她性子活潑,是好心!
伯英道:“奴婢知道遣蘭性子單純,沒有惡意。只是宮中人心繁雜,若是放著她去,只怕有一日會害了她!
弄玉自然明白伯英的意思,便沒再提此事,只道:“陳持盈不是冷血,是心里有謀算!
若不是上一世被她害了多次,弄玉也再想不到,那樣小白花似的姑娘,竟有那么深的籌謀。
伯英道:“奴婢也是這些日子才看出來,宣德殿下并非尋常女子。殿下還須防著她些!
正說著,便聽得門外遣蘭“哎呦”一聲。
弄玉朝著伯英使了個眼色,伯英便疾步走了出去,道:“作甚么?”
遣蘭沒好氣地看著面前的陳持盈,道:“是奴婢沒看清路,沖撞了宣德殿下!
伯英見陳持盈只穿了單衣,頭發(fā)披散著,面上半點血色也沒有,便道:“殿下怎么穿得這樣單?身邊侍奉的人呢?都哪里躲懶去了?闔該打死!”
陳持盈柔聲道:“姑姑,不怪她們。是我想見姐姐,才悄悄跑了出來,不許她們跟著的。”
伯英斂了神色,道:“殿下還是請回罷。安平殿下正在沐浴,只怕不便見殿下!
她說著,便要轉身回房里去。
陳持盈趕忙喚住了她,道:“沒關系,我可以等!
伯英道:“安平殿下累了一日,沐浴過后便要歇下了。殿下還是請回罷,有什么事明日再提不遲!
“可是……”陳持盈不肯罷休,伯英卻沒等她說完,便已走入了房中,將門緊緊闔上了。
遣蘭站在房門外,道:“殿下,請吧。奴婢這一身衣裳都濕了,還得換去,沒工夫陪著殿下耗著!
陳持盈道:“遣蘭,我就在這里等等,你不必顧慮我!
遣蘭見她一副死等在這里不罷休的模樣,腦仁都氣得脹疼,道:“殿下穿得這樣單薄,倘或這一晚上等得生了病,旁人只當是我們殿下苛待了您,倒不知是您執(zhí)意如此呢。”
陳持盈道:“你放心,若是我明日病了,也只會怪自己,決計怪不到姐姐身上去。”
“您這是作甚么?”遣蘭半是無奈半是動氣,又礙著自己是奴人家是主子,說不出旁的話來。
兩人正僵持著,便聽得房門“吱”地開啟,弄玉正站在房門前,幽幽盯著陳持盈的眼睛,道:“怎么?白日里和本宮的男人拉拉扯扯,夜里又來壞本宮的名聲了?”
第43章 陰差陽錯(二) 是不是,只要他們死了……
弄玉剛沐浴完, 發(fā)絲上仍舊沾著水珠,她只著了一件素色的里衣,臉上脂粉未施, 就這樣站在門邊, 卻依舊美得迫人。
陳持盈望著她, 只覺心神震動。
她自小便自恃美貌, 可弄玉就像是長在她心頭的刺, 令她折也折不斷,忘也忘不掉。
她勉力穩(wěn)住心神, 垂眸道:“姐姐, 往日種種,皆是我的錯?山袢, 我當真是來求和的。”
她說著, 便跪了下來, 哭著道:“姐姐,求你, 救救我母妃!”
她說著,便要去磕頭。
伯英急道:“殿下, 您這是作甚么?”
她正要伸手去攔她, 卻聽得弄玉道:“不必管她,她想作甚么,便由著她作甚么, 本宮受得起。”
陳持盈沒想到弄玉竟當真狠心看自己去磕頭,可如今的形勢,她又不得不磕下去,便強忍著硬磕了三個頭,才抬起頭來, 道:“姐姐,想來京中之事你已知道了。我如今不得不去和親,從此往后,只怕再無回故土的日子。我母妃性子雖驕縱些,卻絕無壞心,還請姐姐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對她照拂一二!
弄玉幾乎想笑,道:“你母妃的性子,也擔得起‘絕無壞心’四個字?”
陳持盈道:“我不求母妃將來如何榮耀,只要姐姐給她一條生路,讓她平平安安到老就是了!
弄玉冷笑一聲,道:“你錯了,憑著你母妃的本事,可用不著本宮!
弄玉說著,轉身便要踏入房中。
陳持盈卻急急將一個香囊塞在她手中,道:“姐姐,我沒什么好謝你的,只盼著你收下這香囊,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弄玉將那香囊拿在手中瞧了一眼,便俯下身來,將它重新塞回陳持盈手中,幽幽道:“你心里想的甚么,我全都明白。我只告訴你,別再搞這種不入流的把戲,也別再動我的腦筋,否則,本宮要你的命!”
陳持盈聽著,心頭翻涌起來,她顫抖著道:“姐姐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弄玉拍了拍手,款款站起身來,道:“你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好,本宮言盡于此!
她正要關門,腳下一頓,連頭也不肯回,道:“還有,別再說甚么姐妹之情,本宮聽著惡心。”
“安平殿下即便是姐姐,也不該如此待宣德殿下!”謝念疾步走過來,將陳持盈扶起,恨恨地盯著弄玉的背影。
弄玉冷哼一聲,道:“謝姑娘,本宮勸你別管旁人的事,否則,你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謝念張了張口,終究不敢再多言。
弄玉沒有理她,只徑自將門關上了。
這次連伯英都沒了好性子,道:“宣德殿下、謝姑娘,這更深露重的,兩位還是快些回去吧!
陳持盈微微點了點頭,看向謝念,道:“姐姐,我今日有些怕……”
謝念道:“我陪著殿下睡便是。”
陳持盈這才安下心來,道:“這香囊是安平姐姐不愿要的,念姐姐可嫌棄?”
謝念笑著道:“下午時候你才給了我一個,你忘了?”
“姐姐可收著?”
“自然。收得好好的!敝x念說著,像是怕她不信,忙從袖袋中取了出來給她看著。
陳持盈松了口氣,破涕為笑,道:“姐姐喜歡就很好,快收著吧!
兩人一路朝著陳持盈的房間走去,直到陳持盈的房間亮起燈來,伯英才看向遣蘭,道:“勞頓了一日,快歇著罷!
遣蘭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總算把她們送走了!
伯英笑笑,道:“又沒大沒小了!
她想起弄玉的話,終究不忍再苛責遣蘭,只讓她先回弄玉房中去睡,自己又收拾了片刻,方自去弄玉房中歇下了。
*
翌日一早,弄玉是被一聲女子的尖叫吵醒的。
“怎么回事?”弄玉坐起身來。
伯英站起身來,替弄玉披了件外衫,道:“殿下別急,奴婢去瞧瞧。”
弄玉點點頭,還沒開口,便聽得門外吵嚷起來。
伯英蹙眉道:“一個個地出了宮,體統(tǒng)都沒了!
弄玉道:“許是出了大事了!
遣蘭一邊整理衣衫,一邊道:“只要不是宣德殿下出事,只要不賴在咱們身上,憑他出了天大的事,奴婢也不慌!
弄玉笑笑,道:“去罷。”
伯英道了聲“是”,還沒出門,便聽得有人“咚咚咚”地敲起門來。
伯英將房門打開,只見季風正站在門前,道:“殿下沒事吧?”
伯英被他問得一頭霧水,卻仍答了,道:“無事!
季風微微頷首,道:“今日之后,晚上我都會在房門外守著!
伯英尤自不解,弄玉已穿好了衣衫,頭上只隨意綰了個發(fā)髻,走上前來,她望著季風,低聲道:“謝念?”
季風點了點頭,道:“謝念!
伯英和遣蘭有些詫異地望著他們兩個,不知他們在打甚么啞謎。
弄玉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她心里都是算計,只是沒想到她心狠成這樣!
季風低聲道:“許是宮里出了事,她等不得了!
弄玉道:“也是,若是換了尋常宮女,也交待不了北魏!
她說著,正要回房去,便見陳頊急急跑了過來。
他在她面前站定,極認真地端詳著她,半晌,他突然撲上來,將她擁入了懷中,緊緊地抱著她。
“殿下……”伯英想要勸他。
弄玉卻微微地搖了搖頭,道:“霸先,你先松開我。”
陳頊這才緩緩松開她,她看向他,才發(fā)現(xiàn)他眼里盈著淚,不知是嚇壞了還是旁的甚么。
季風站在一旁,與弄玉對視的一瞬間,兩人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皇姐,你沒事就好。就好。”陳頊說著,不知是在安慰弄玉,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弄玉自然知道他在關心自己,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微微顫抖著,不是不震動,只是受過太重的傷,重到連她自己都無法勸說自己去相信他。
或者,是太疼了,就麻木了。失去了再次柔軟的能力。
她沒說話,卻也沒再出言趕走他。
陳頊道:“先生也想來,可他沒辦法,他要和北魏人周旋!
弄玉想了半天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裴玄,便道:“無所謂了!
陳頊道:“怎么是無所謂?”
他有些氣憤地看著季風,道:“某些人不必在意旁人,才能第一個來尋皇姐的!
季風笑笑,道:“六殿下,你是否聽過一個詞,叫做‘心無旁騖’”
“那又如何?” 陳頊沒好氣地看向他。
季風道:“心無旁騖便意味著專一。一般來說,只有心無旁騖的人才最容易成功!
“你!狂妄至極!”陳頊怒不可遏,似是氣得狠了,連話語都不覺顫抖起來。
季風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可漸漸地,這份淡然便沉到了他的眼眸之中,再也不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這個倔強的少年,日后會變成一個真正的帝王。一個足夠心狠手辣的帝王。
上一世,季風命人將他勒死,侍衛(wèi)們用白綾絞著他的脖子,他已經喘不過氣,卻仍是倨傲地看著他,帶血的嘴角扯出一個可怕的弧度,道:“成王敗寇,你只是僥幸贏了……”
“那安平呢?她算甚么?你知不知道她為你付出了多少!”季風聲音撕裂。
他嗤嗤地笑起來,道:“季風,你知道么?朕不后悔。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他笑著笑著,便再沒有了氣息。
季風死死盯著他,只見陳頊眼角落下一滴淚。不知是在哭他自己,還是在哭旁人。
弄玉注意到了季風眼中的殺意,便走到季風身側,不動聲色地替他理了理衣衫,眼眸中卻充滿告誡。
季風立即會意,便斂了殺意,只溫柔地望著她。
可這一幕落在陳頊眼中,卻全然變了味道。
他越發(fā)地嫉妒,嫉妒得發(fā)狂。
“安平殿下、六殿下!迸嵝穆曇舳溉怀霈F(xiàn)在他們身后,將他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先生!标愴湽怨曰亓硕Y,道:“五皇姐那里……可安頓好了?”
裴玄搖了搖頭,道:“有些事,臣想聽聽安平殿下和六殿下的意思。”
弄玉懶得和他多言,便只道:“此次送親,裴大人才是正使,自然一切由裴大人做主!
她說著,手還在季風的衣襟上撫著。
弄玉道:“那便請裴大人帶著霸先先去議著,等本宮梳妝好了就來!
她說著,也不等裴玄答復便徑自踏入了房間內。
裴玄面色冷凝,看向陳頊,道:“六殿下,請吧。”
陳頊點點頭,可目光卻沒從弄玉的房門前移開。
他們兩人皆無心思,卻再無理由留下,便只得先離開了。
季風握緊了腰間的劍,見他們離開,手指才略松了些。
這些日子,前一世的記憶越發(fā)清晰,而他也就越發(fā)難以控制心底的殺意。
是不是,只要他們死了,他的弄玉就不會受傷害?就可以,平安。
第44章 陰差陽錯(三) 裴玄,連你也輸給她了……
弄玉收拾妥帖, 已是半個時辰之后的事了。
她原也不想參與這些事,是陳持盈去和親,還是旁人去和親, 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左右她要扳倒的是謝氏一族, 一個都逃不掉。
她剛一踏出房門, 早已有侍從候著了。
她看了季風一眼, 季風幽幽道:“看來, 今日之事若是殿下不去,只怕無法了斷!
弄玉看向那侍從, 道:“走罷!
侍從道了聲“是”, 一路將弄玉引至陳持盈的房中。
還未推開門,便能聽到里面隱隱的女子抽泣聲。
弄玉蹙了眉, 將門推開, 只略略環(huán)視了房內一圈, 便徑自尋了主位坐下。
裴玄看著季風在弄玉身側坐下,眉心不覺跳了幾下, 終究沒說什么。
房內只有裴玄、陳頊、陳持盈、謝念幾人,另有北魏的使臣兩名, 弄玉見過他們兩個, 并不是甚么上得了臺面做得了主的人,想來是司馬瓚嫌麻煩,命他們來頂事的。
兩人見弄玉來了, 便將茶盞放了下來,道:“裴大人,如今安平殿下來了,南楚也該給我們一個說法了吧?”
裴玄冷冷道:“大人如此說,倒像是我們大楚有了過錯。此事分明是北魏有錯在先, 細論起來,也該北魏給我大楚一個說法!
那其中一人冷笑道:“南楚舍不得公主和親,便不知使了甚么齷齪招數(shù),害得太宰大人無端寵幸了這女子……”
“你說甚么!” 陳頊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你們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還在這里放甚么厥詞!”
弄玉看向謝念,她正哭得不能自已,頭發(fā)披散著,連大家閨秀的體面都顧不得了,只是靠在陳持盈懷里抽泣。
陳持盈亦紅了眼眶,斜斜地覷著弄玉,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趕忙低下頭去。
那兩名北魏使臣見陳頊開了口,也不便再說甚么,便只道:“無論如何,今日便要將此事議定了,給太宰大人一個交代才是!
他們說著,便起身告辭了。
弄玉見他們二人走了,才淡淡抿了一口茶,道:“裴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玄羞于啟齒,便只簡單說道:“昨日司馬瓚喝醉了酒,不知怎地走到了宣德殿下的房間,偏殿下不在,唯有謝姑娘在,便……早起謝姑娘鬧起來,臣等才知道此事!
陳頊恨道:“什么喝醉了酒?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定是昨夜起了色心,忙亂中又分不清,才做下這種事!”
“呵,”弄玉冷冷道:“方才北魏那兩個人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陳頊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道:“皇姐,你怎么幫外人說話?”
弄玉道:“司馬瓚真起了色心,去尋個歌舞伎來還快些,何必非要宣德不可?又為何尋到宣德這里宣德偏巧不在,只有謝姑娘一人在?侍奉的人呢?竟沒一個攔著的?難不成都睡死了不成?”
“這……”陳頊心下也有些疑慮,便看向陳持盈,道:“五皇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持盈道:“姐姐,我昨日因著被姐姐所拒,心中苦悶,便請了念姐姐來陪我睡。晚些時候,念姐姐已睡熟了,我卻輾轉難眠,我怕擾了念姐姐清夢,便徑自出去了。身邊侍奉的人擔心我,便隨著我一道去了!
她說著,落下淚來,道:“左右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念姐姐……”
謝念哭著道:“此事怎能怪殿下?都是我福薄罷了。”
裴玄搖搖頭,嘆道:“此時追究此事只怕已晚了。唯今之計,恐怕也只有將和親之人改為謝姑娘,也好全了大楚和北魏的體面!
陳頊道:“大概也只能如此了,想來父皇也會體諒的!
陳持盈抽泣道:“都是我害了姐姐……”
謝念哭著搖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弄玉瞧著謝念恨得幾乎不能自已,卻依舊護著陳持盈,只覺齒冷,道:“謝姑娘,昨日你們孰是孰非,本宮斷不清楚,也沒心思斷。本宮只想告訴你,名節(jié)也好,清譽也好,算不得女子的命,只有踏踏實實過得日子,才是我們女子的命。”
謝念聽著,懵懂地抬起頭來,道:“安平殿下,您這是何意?”
她平素因著謝貴妃和陳持盈的關系,一貫不喜歡弄玉,可這一次,她卻拼盡全力想要聽弄玉說話。
陳頊急道:“皇姐……”
弄玉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謝念面前,道:“不過是個男人,睡了也就睡了,謝姑娘當真要嫁給他?賠上自己的一生?”
裴玄和陳頊沒想到她會說這樣一番話,一時間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季風倒是淡然地望著她,眼底帶著幾分欣賞,唇角不自覺地勾出弧度來。
謝念顫抖著道:“可是……若我不嫁,宣德殿下怎么辦呢?”
弄玉淡淡道:“那是她的宿命,不是你的。謝姑娘,本宮言盡于此。”
裴玄鄭重道:“如此,只看謝姑娘的意思!
謝念不由得看向陳持盈,她死死咬著唇,有些怨毒地盯著弄玉,冷笑道:“姐姐當真是好謀算,一招棋,害了我們兩個人!
弄玉冷冷看了她一眼,道:“哦?是本宮害了你,還是你好棋落空,氣急敗壞?”
陳持盈站起身來,再無了平日里的嬌弱模樣,道:“陳弄玉,你害得我不得不去和親,如今又想害念姐姐么?你有沒有想過,她若是回到大楚去,旁人會怎么看她?她這一輩子還能嫁給誰?只怕到時候,連她家中姊妹都要為她所累!又或者,謝氏一族的女子都將抬不起頭來!你要她們怎么辦?”
謝念聽著,本已動搖的心又惴惴不安起來,她勉力站起身來,道:“兩位殿下不必因著我……”
弄玉硬聲道:“那是她們的因果,為何偏要謝姑娘擔著?即便今日她不是謝氏的姑娘,是旁的什么人,本宮都是這句話!沒有人天生該為旁人犧牲!”
謝念眼中盈著淚,灼灼望著弄玉,半晌,才掙扎著道:“安平殿下,您今日為謝念說的話,謝念一生銘記。只是,謝念不能……”
她說著,便要跪下去。
弄玉伸手扶住她,道:“謝姑娘,你不該顧慮那些世俗的東西的。本宮現(xiàn)在說,你也許不懂,可日子的苦卻是自己嘗得到的!
她正說著,見謝念腰間掛著那兩枚香囊。其中一枚,正是陳持盈昨夜要送自己的東西。
弄玉一把將那香囊扯下來,挑眉道:“這是什么?”
謝念不知她為何會說起此物,不覺看向陳持盈,道:“這是宣德殿下送給我的!
裴玄走上前來,道:“這不是宣德殿下……”
他沒說下去,可頓時便覺得此物不大尋常。
他將兩枚香囊拿在手中瞧著,道:“來人,去傳太醫(yī)來!”
弄玉道:“何必那樣麻煩?”
她輕嗅了一下,心底便已了然了。
她將香囊塞在陳持盈手中,道:“男女兩人相悅,不必動情,迷情而已。只不過,這香囊只是個引子,還有什么?是了,是酒。對不對?”
陳持盈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搖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
弄玉道:“是不可能如此,還是本宮不可能知道?”
這是楚國宮中流傳的極隱秘的法子,若非上一世時季風告訴她,只怕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只可惜,季風讓她保護自己的法子,如今卻成了她手中最鋒利的刀。
弄玉的眼底一沉,厲聲道:“你原本想害的人,不是謝姑娘,而是本宮吧?”
裴玄聽著,心底便已了然,只覺后怕,道:“宣德殿下,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不肯承認么?難不成當真要去請司馬瓚來對峙,你才肯說嗎?”
“不是,我沒有……”陳持盈哭著癱倒在地上,道:“小裴大人,你信我……”
陳頊怒道:“五皇姐,你居然還想害皇姐!此事我必將稟明父皇,讓他看看,你到底是如何的觀音面、毒蛇心!”
陳持盈哭著道:“你們都欺負我……為何陳弄玉說什么你們都信,偏我說什么你們都不信?什么迷情之物?什么引子?我聽不懂!”
她說著,用雙手捂著耳朵,拼命搖頭,道:“我沒有,我沒有做錯……”
弄玉看向裴玄,道:“如今事情已經分明,最終如何決定便有勞裴大人了。本宮乏了,先回去歇著了!
裴玄擔憂地望著她,道:“今日多虧殿下。如今臨近北魏,只怕會越來越亂,今后臣會命侍衛(wèi)保護好殿下!
弄玉看向季風,正欲開口,便見陳持盈發(fā)了狠,不知何時已將頭上的發(fā)簪拔了下來,猛地刺向弄玉。
“皇姐小心!” 陳頊喊道。
弄玉躲避不及,卻見季風突然護在了她身后,生生受了陳持盈這一刺。
“季風!”弄玉望著季風背上的血跡,一瞬間,只覺心頭一痛。
季風將弄玉護在身后,神色凜然地盯著陳持盈,滿眼都是殺意。
陳持盈見未得手,還要再刺,已被裴玄反手制住,怒道:“宣德殿下若再如此,就休怪臣不顧君臣之別!”
陳持盈還是第一次見裴玄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她不可置信地望著裴玄,又看看弄玉,認命地將發(fā)簪扔在地上。
裴玄望著那地上染血的發(fā)簪,嫌惡地皺起了眉頭。
弄玉走上前來,只聽“啪”地一聲,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
陳持盈捂著自己的臉,道:“憑什么?就為了個奴才?”
弄玉冷聲道:“去北魏和親,是你最后一條生路。你若執(zhí)意尋死,本宮決不攔你!”
她說完,便與季風一道走了出去。
陳持盈癱軟著,一點點滑到地上去,她苦澀地望著裴玄,道:“裴大人,你是送親使,你就這樣看著她打我?”
裴玄淡淡道:“是殿下有錯在先!
“呵,有錯在先……”陳持盈怒極反笑,道:“是我有錯在先,還是你根本是喜歡她!”
陳頊看不下去,道:“五皇姐,你對皇姐動手,按理要了你的命都不難,你怎么還有臉責怪先生?更何況,皇姐與先生有婚約在身,先生護著皇姐有何不對?”
“婚約在身……裴玄,連你也輸給她了,對不對?”
第45章 和親之途 本宮敢嫁,你敢娶嗎?……
弄玉管不得陳持盈到底如何處置, 她扶著季風,一步步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季風瞧著她眉頭緊蹙,不覺勾了勾唇, 道:“小傷而已, 不妨事。殿下不必……”
弄玉瞪了他一眼, 道:“不必什么?”
季風道:“不必擔憂。”
弄玉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宮擔憂了?”
季風笑著哄她道:“是是是, 殿下沒有擔憂。殿下只是生性愛皺眉頭!
弄玉瞪了他一眼, 道:“堂堂的九千歲大人,被人家用金簪傷了, 也不知羞。”
季風見她惱了, 便斂了笑意,道:“不過皮外傷而已, 不打緊。”
他說著, 俯身在她耳邊道:“我是用肩膀接了她這一下, 肩膀是最耐疼的地方了!
弄玉懶得理他,只將他的胳膊一甩, 便徑自入了房中。
*
伯英和遣蘭見她進來之后便一臉凝重,忙迎上來, 道:“殿下, 可是出了什么要緊事?”
弄玉道:“去尋金瘡藥出來,不對,還是再去請?zhí)t(yī)來瞧一下!
伯英趕忙上下打量著弄玉, 道:“殿下哪里傷著了?”
遣蘭一邊將金瘡藥放在桌子上,一邊急急踏出房門去,道:“殿下,奴婢去傳太醫(yī)來!”
弄玉朝著身后看了一眼,道:“不是本宮, 是他。”
伯英這才松了一口氣,又看向季風,只見他脖頸處全是血,自衣衫上陰出來,撲了滿身。還好他今日穿的是深藍色的衣衫,方才顯得不那么可怖。
弄玉拿起金瘡藥,道:“還不過來。”
季風笑著走過來,道:“早知道有這個好處,便該讓宣德殿下多刺幾下!
弄玉拽著他坐下來,恨道:“偏你話多!”
伯英這才聽出來,原來季風身上的傷是陳持盈刺的。她暗自詫異,從沒想到文文弱弱的宣德殿下竟是這般性子。
伯英微一愣神,便見弄玉已將季風的上衣剝了下來,她十指纖纖,襯著他肩頭的血跡,便顯得愈發(fā)青白。
弄玉認真地盯著那傷口,將金瘡藥輕輕涂在上面,便聽得季風“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伯英走過來,道:“殿下未曾做過這些,還是奴婢來罷。”
季風趕忙對著伯英使眼色,伯英瞧著,腳下的步子便有些猶疑。
弄玉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金瘡藥,道:“伯英,你來罷。”
“是!辈焓秩ソ,便聽得季風道:“別別別,殿下弄得正好呢。”
“你不是嫌痛?”弄玉沒好氣道。
“一點點而已!奔撅L忙道。
弄玉冷笑一聲,道:“伯英手腳輕,讓她來,這一點點痛也沒有了!
伯英亦道:“正是呢,還是奴婢來罷!
她本就覺得弄玉作為公主,去為宦官擦藥實在不成體統(tǒng),如今弄玉松口,她自是忙不迭要上手的。
季風忙道:“姑姑,您不懂,殿下替奴才上藥,這是情調!
弄玉手上猛地一用力,季風幾乎疼得叫出聲來。
伯英看不下去,道:“季風,這……”
弄玉冷聲道:“既是他喜歡的,便讓他受著。”
他強忍著,笑著看向弄玉,道:“不疼,不疼。奴才甘之如飴!
弄玉面色雖冷,手上到底減輕了力道,輕手輕腳地替他擦了藥,又命太醫(yī)來替他看過,方才安下心來。
*
陳持盈房中,裴玄和陳頊都已離開了,只剩下陳持盈和謝念兩人。
裴玄臨走前留下了話,全憑謝念的意思,讓她自己細細想來,主意定了告訴他便是。
這話裴玄說得很急,他本可以將一切都定下來,可他卻再無心思。
他知道,陳持盈說得對,他的心已經亂了。
一開始,他對弄玉只是愧疚,愧疚她死在自己手中,愧疚他沒有早些認出她,愧疚他不敢承認自己的心。
到現(xiàn)在……
裴玄望著弄玉房間的方向,卻不敢走進去,甚至,連多停留一刻都不敢。
他明白弄玉恨自己,可是不明白,為何弄玉對季風是不同的。明明上一世,強迫她的人是季風……
陳頊看向他,道:“先生若是關心皇姐……”
“我去司馬瓚那里探探他的口風!迸嵝驍嗔怂,丟下這么一句話,便匆匆離開了。
陳頊點點頭,便只得由著他去了。
他最后回頭望向弄玉的房間,那里隱隱傳來些笑聲,聽不清楚是誰的。
季風,他現(xiàn)在一定在里面罷。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又驟然睜開。
是了,季風到底是個宦官,縱然皇姐喜歡,他又能如何呢?
皇姐或許把他當成個玩意留在身側,又或許當真動了什么心思,可憑著皇姐的驕傲,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嫁給他的。
只要不嫁給他,他就無法陪她到最后……
“啊!”一聲慘叫,打斷了他的思緒。
陳頊循聲看去,只見眾人都走出了房門,那聲音實在太過凄厲,即便是驛站中那些見慣了事情,麻木到不仁的侍從,也覺得驚心。
“怎么回事?” 陳頊隨便攔住一個跑過來的侍從。
那侍從喘著氣,道:“六殿下,不好了!宣德殿下那邊……”
陳頊等不及他說完,便急急朝著陳持盈的房中走去。
門外圍了許多人,都探頭探腦地朝里瞧著,卻不敢進去。
陳頊穿過人群,猛地將房門踢開,只見陳持盈臉上被劃了一條細長的口子,滿臉都是血,她倒在床邊,唇角不知是哭還是笑,眼底半點光亮都沒有,只漠然地望著他,好像失去了全部精神。
“五皇姐,這是怎么回事?”他急急走過去扶起她。
陳持盈抬起手來,指了指一邊的謝念。
謝念瑟縮在角落中,顯然是嚇壞了,她張了張口,又拼命搖了搖頭。
陳持盈攥緊陳頊的衣袖,虛弱地喘息著,道:“霸先,如此,我也算贖過了罪責……”
陳頊痛惜道:“五皇姐,你這是何必呢?”
陳持盈道:“霸先,求求姐姐……別怪我……”
言罷,她便暈了過去。
陳頊命人去傳太醫(yī),又將陳持盈抱在床上,道:“謝姑娘,煩請您隨本王來。”
謝念早已嚇得花容盡失,站都站不起來,只哭著道:“六殿下,不是我……”
謝念想起陳持盈方才對自己說的話,她告訴自己,唯有保全她,謝氏一族才有復興的希望。她們兩個人,不能都折在北魏。
她不懂她的意思,可她知道,她要保全她父親,保全謝氏……
陳頊嘆息道:“時至今日,是不是你,還有什么區(qū)別呢?”
*
是夜,驛站大堂。
陳頊道:“據(jù)太醫(yī)說,五皇姐已無大礙了,只是臉上這刀劃得深,需仔細調養(yǎng),才有可能痊愈……”
“那就是說,她有可能這輩子都這樣,是個丑八怪了。”司馬瓚幽幽道。
裴玄道:“太宰大人……”
司馬瓚打斷了他,道:“大魏苦寒,可沒功夫讓她調養(yǎng)。”
北魏使臣幫腔道:“出了這樣的事,宣德公主也不好再承擔和親的重任了。先不論外貌,便是人品,也不合適!
裴玄道:“那依著太宰大人的意思,是要謝姑娘去和親么?”
司馬瓚道:“謝氏不過臣子之女,如何能與公主相比?若大楚找不出公主和親,這魏楚之盟也該改改,楚國多加三座城池給魏國,此事才算定下!
裴玄緊擰了眉頭,道:“謝姑娘出身名門,又知書達理,溫柔嫻靜。如今被太宰大人所幸,才不得已頂替宣德殿下去和親,怎好再多要三座城池?”
北魏使臣冷笑道:“太宰大人什么女子沒見過?這女子能得太宰大人寵幸,亦是她的福分。若非如此,太宰大人還不許她替嫁呢!”
又有人道:“說到底,還是楚國有違盟誓在前!依著我看,倒不如讓安平公主前來和親,這三座城池也可免了!”
北魏人聽著,都大笑起來。
司馬瓚幽幽地盯著裴玄的臉,道:“裴大人,你意下如何?”
裴玄面色鐵青,怒不可遏道:“太宰大人如此,豈不是欺人太甚!”
陳頊恨道:“司馬瓚!你也別太無恥了!”
司馬瓚冷笑道:“大魏強盛,便是欺負你,你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打一仗,大魏不怕,你們楚國承受得住嗎!”
“你……”陳頊怒目圓睜,幾乎要沖過去打他。
裴玄趕忙攔住他,道:“太宰大人,我聽聞北魏皇帝素來重信義,若魏楚因為一個女子爭端再起,你回去如何與北魏皇帝交代?”
司馬瓚聽裴玄用司馬弘壓自己,面色便越發(fā)難看起來,他冷冷回頭,看了司馬弘一眼,淡淡道:“吾國陛下明智,想來定能體諒的!
裴玄死死盯著司馬弘的臉,道:“是么?”
司馬弘一言不發(fā),好像他只是個尋常侍衛(wèi),他微微垂了眸,眼底諱莫如深。
司馬瓚見他不開口,心里便越發(fā)得意,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裴玄面前,笑著道:“裴大人,你再仔細想想,若是做不了主,不若問問你們皇帝的意見,本王等得起。倒是本王忘了,安平殿下是裴大人的未婚妻子,不知裴大人可舍得?”
裴玄緊緊攥著攏在袖中的手指,恨得幾乎要慪出血來,他剛要開口,便聽得門外響起女子的聲音。
“司馬瓚,本宮敢嫁,你敢娶嗎?”
第46章 和親之途(二) 五年之后,鴆殺司馬弘……
“安平!”裴玄趕忙回頭, 他見她款款走進來,第一次沒有喚她殿下。
他不想她來,更不想讓她承受這些。
北魏人的野蠻和恥辱, 只要他一人受著便足夠了。
弄玉沒有理他, 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便走到司馬瓚面前, 道:“太宰大人, 有時候這箭離了弓箭,便再也收不回來了。大人要本宮去和親, 是當大楚沒人了么?”
她明明生得柔美, 語氣也算不得霸道,可偏偏有種睥睨天下之氣, 讓人不敢逼視。
司馬瓚心下一驚, 只覺她眼中凌厲, 讓他不由得心底發(fā)寒,好像這打了勝仗的人不是北魏, 而是南楚。
“安平殿下說笑了,這南楚的軍力, 只怕不須我多言。”他訕訕一笑。
弄玉道:“大人可聽過一句話,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若大楚的邊境真如大人所言的如此好攻破,只怕北魏的大軍早就長驅直入至京城了, 哪里還容得我們在這里談和親不和親的事?”
她說著,看向季風,道:“更何況,只要季風在,季家軍就在!
季風站在她身側, 雖未開口,卻氣勢凜然。
恍惚間,司馬瓚好像看見那個殺伐決斷的少年將軍屹立在馬上,將北魏的士兵斬殺于馬下。
司馬瓚勉強穩(wěn)住心神,道:“南楚的皇帝會讓罪臣領兵?”
弄玉笑著搖搖頭,道:“連自己的女兒都被北魏挑揀,父皇還有什么不肯的?所以啊,太宰大人可以拭目以待。只是不知道那個時候,貴國的陛下會怎么想,胡太后又會怎么想!
她幽幽說著,眼神朝著司馬弘的方向瞥去。
他的臉色實在算不得好,唇角深深抿著,眉頭擰成個“川”字,越發(fā)地像她上一世見過的那個帝王。
司馬瓚不敢讓她繼續(xù)說下去,若當真惹怒了司馬弘,也不是好玩的。
他便忙賠笑著道:“安平殿下,本王上次說過,君子不奪人所愛,你既是季將軍和裴大人所珍愛之人,本王自然不會再打你的主意!
他這話說得巧妙,一句話便將季風和裴玄都拉入其中。
季風也就罷了,裴玄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他冷冷糾正道:“太宰大人此言差矣,安平殿下是吾妻,再與旁人無干!
司馬瓚笑笑,道:“世上男子皆愛美人,可這美人愛誰,便憑各自的本事了!
他說著,伸手拍了拍季風的肩膀,卻見季風眸子驟然一黯,在一瞬間透出了某種警告意味。
他的手不覺一顫,悻悻地縮了回來,道:“事已至此,還請南楚早日給本王一個交待,本王也好稟了陛下和太后娘娘,這是‘戰(zhàn)’是‘和’,全在一念之間。”
他說著,便大笑著朝外面走去。
司馬弘跟在他身后,眼眸掃過弄玉的臉,他眼底翻滾著弄玉看不懂的情緒,像是戒備,又像是別的。
*
北魏人一走,弄玉便命人去請了謝念和陳持盈來,又將門關上。
她坐在上首的位置,悠悠喝著茶,道:“究竟如何,裴大人可定下了?”
裴玄道:“如今宣德殿下容貌盡毀,也只得由謝姑娘代嫁了。只是臣子之女去換公主,北魏人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呵,”弄玉冷笑一聲,道:“三座城池,北魏人也說得出口。她陳持盈也配!依著本宮說,倒闔該北魏還我們三座城池,用謝念換她,倒是北魏的福氣!”
裴玄嘆道:“話雖如此,到底是我們理虧!
正說著,便聽得門外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
弄玉微一抬眼,還未及門外侍從開口,便道:“進來吧!
陳持盈面色蒼白,半邊的臉頰上裹了紗布,她披了件披風,這披風寬大,便顯得她越發(fā)的瘦。
謝念站在她身側,似乎已從震驚中恢復了過來,她揚起頭來,沖著弄玉極鄭重地行了禮,道:“謝念愧對安平殿下待我的心意,只是,我已想清楚了。我愿意替宣德殿下去和親,只盼著陛下能顧念謝氏幾分,饒過我的父親。”
陳持盈柔柔弱弱地一拜,道:“今日之事,皆是我自食惡果。只是可憐念姐姐,替我擔下這些苦楚……”
她說著,看向謝念,極認真地拜下去,道:“念姐姐雖一時氣憤,毀了持盈的容貌,卻也是持盈自作自受,再不敢埋怨念姐姐一句。相反,今日對持盈所做的一切,持盈永不敢忘!
謝念怔怔望著她,她張了張口,終是伏到地上,化作一句:“殿下萬勿如此,謝念受不住!
“你受得住!迸裾酒鹕韥,走到謝念身邊,扶了她起身,道:“謝姑娘,你用一生的幸福替她圓這個謊言,無論她如何拜,你都受得。”
謝念呢喃道:“安平殿下……”
陳持盈帶著哭腔道:“姐姐說得哪里話?是,千錯萬錯皆是持盈之錯,無論如何,持盈愿意贖罪……”
弄玉冷笑道:“贖罪?你贖的什么罪?你是罪孽深重,你不僅害了謝姑娘,更害了那三座城池的百姓,因為你的自私,害他們流離失所,害他們骨肉分離。你說,你贖得清這罪責么?”
陳持盈紅了眼眶,道:“持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姐姐,你信我!
弄玉一把掐住她的下頜,道:“陳持盈,你當真以為回了大楚,你就會有不同的路走么?你自以為推了旁人進深淵,你就會平安無事么?”
陳持盈哭著道:“姐姐,事已至此,你還要我如何?難不成要我自盡謝罪嗎?”
弄玉冷聲道:“自盡?你若當真敢自盡,本宮倒瞧得起你幾分了。”
陳持盈見弄玉不肯松口,便求助似的望向裴玄和陳頊?伤麄兌枷訍旱赝,沒有一絲動容之意。
陳頊道:“五皇姐,今次之事,我會一字不改地稟給父皇,到時候,孰是孰非,他自有決斷。”
陳持盈搖頭道:“不……霸先,你不能……”
她拼盡全力去拉裴玄的衣袂,可他卻向后退了一步,道:“宣德殿下,您……好自為之!
煞那間,陳持盈便明白了她會遭遇什么。
她認命地閉上眼睛,道:“姐姐,你贏了。我現(xiàn)在的確生不如死,可是,我得活著!
弄玉蹙了蹙眉,看向謝念,道:“謝姑娘,本宮最后再問你一次,你當真愿意為了她嫁到北魏去么?無論是本宮還是大楚都不可能給你三座城池的陪嫁,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其中屈辱,你可受得住?”
謝念心底刺痛,連手指都忍不住顫抖,她最后望了陳持盈一眼,重重地點了點頭。
“
弄玉嘆息道:“本宮明白了!
她正要離開,謝念卻突然攥住了她的手,深深地跪了下去,哀求道:“安平殿下,求您,饒恕宣德殿下罷!別讓她去北魏和親,也別讓京城的人知道她所做的事……”
陳頊急道:“你這是何意?”
弄玉道:“謝姑娘,你是想保全謝氏罷?”
謝念點點頭。
裴玄避過頭去,沒有再看她。
他亦是世家出身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們肩上所擔負的責任。他們因為家族而榮光,亦可以為家族付出一切。
弄玉道:“可惜啊,謝氏已是強弩之末了。”
弄玉說完,便推開了謝念的手,拂袖走了出去。
季風跟在弄玉身側,低頭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
謝念跪在原地,見裴玄掠過她身邊,便倉惶問道:“裴大人,安平殿下說得是何意?”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眼底直直地盯著裴玄的眼睛。
裴玄的目光仍望著弄玉離開的方向,他眉心一動,終是不忍,道:“謝姑娘,大廈將傾,又豈是一人之力救得了的?”
謝念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看向陳持盈,道:“殿下,你對我說的話,可有騙我?”
陳持盈見裴玄、陳頊等人都離開了,周遭只剩下謝念和自己兩人,便理了理了衣衫,款款站起身來,道:“念姐姐,你這樣的性子,如何救得了謝氏?若我們兩人中,有些許救謝氏的可能,那人也只能是我。”
謝念一把攥住陳持盈的裙角,道:“宣德殿下,你說過,我的犧牲不會白費的!
陳持盈笑得嫵媚,道:“念姐姐,你替了我,給了我新的可能,怎能說是白費?”
謝念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似的,仔仔細細地盯著她,道:“宣德殿下,若你救不了我父親,我就算去了北魏,也不會放過你。”
陳持盈點點頭,道:“姐姐想多了,姐姐現(xiàn)在應該先想想,怎么在北魏活下來!
*
弄玉徑自走到司馬弘房中,道:“陛下,我們談談罷。”
司馬弘想要拒絕,卻見門已被弄玉關上了,季風守在門外,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道:“殿下,你放心,我連只蒼蠅都不會放進來。”
弄玉笑笑,道:“陛下,你也聽見了。現(xiàn)在,你有空和我談談了么?”
司馬弘冷聲道:“談什么?安平殿下就是這樣與朕談事情的?”
弄玉道:“方式是差了些,不過事急從權,本宮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
司馬弘冷冷盯著她,道:“安平殿下想談什么?”
弄玉道:“本宮想請陛下勸說司馬瓚同意謝念去和親,不多加城池,也不多加旁的任何東西。”
司馬弘道:“安平殿下大約是看清了朕,朕雖與司馬瓚有些矛盾,卻還知道顧念大魏的利益。”
弄玉笑笑,道:“那也得先顧念自身,而后才有大魏,對不對?”
司馬弘警惕地望著她,道:“你想說什么?”
弄玉笑著道:“上次陛下幫了本宮一個忙,本宮感激不盡。若是這次陛下也肯幫了本宮,本宮倒有一句話送給陛下!
“什么?”
“陛下身邊是否有一個叫楊白的太醫(yī)?還深得陛下信任?”
“確有此人!彼抉R弘道:“那又如何?”
弄玉瞇了瞇眼睛,道:“他是胡太后的人。”
上一世,五年之后,鴆殺司馬弘之人,正是他。
第47章 和親之途(三) 殿下分明從未來過北魏……
司馬弘垂了垂眸, 眼底卻是一抹寒光,道:“安平殿下莫不是以為隨便和朕說什么,朕都會信!
弄玉笑著搖搖頭, 道:“陛下多疑, 算是好事。不過, 此事并不難查證, 陛下只須費些功夫去查, 便能知道本宮所言是真是假。在這種事情上,撒謊對本宮來說并無好處。”
司馬弘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道:“朕會去查證。若此事屬實, 便算是朕與安平殿下的合作正式開始!
弄玉點點頭,道:“陛下行事干脆, 本宮自沒有什么好拖泥帶水的。”
她說著, 唇角勾起一抹笑來, 道:“合作愉快。”
他冷執(zhí)淡漠的眼神與她對視著,幽深的眸底涌動著分辨不明的意味。
弄玉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 原來他是瞳孔是琥珀色的。
*
弄玉自司馬弘房中走出來,季風早已守著她許久了。
他替她提著燈籠, 一步步朝前走著, 照亮前行的路。
弄玉不覺望向他,也許,有人并肩而行的感覺也不錯。
季風勾了勾唇, 道:“殿下今日怎么會和司馬弘說楊白之事?”
弄玉收回了目光,道:“上一世本宮見他時,他已經被病痛折磨的氣息奄奄,可如今,他正是少年!
季風道:“殿下生了不忍之心, 是好事。”
弄玉道:“季風,你是否覺得,本宮的心不算狠?”
季風溫言道:“殿下,成大事,也未必要心狠到六親不認!
“是么?”弄玉抬眸望向他,道:“當初你教會本宮,對別人不狠,便是對自己殘忍。”
季風的眼底閃過一抹微光,他避過頭去,道:“殿下,若我說,當初是我錯了,你信嗎?”
弄玉冷笑一聲,沒有回答他,便款款向前走去。
季風一把攥住她的衣袖,深深望著她,道:“也許一時心狠,換來的是一世心痛,殿下還愿意沿著上一世我走過的路走么?”
弄玉眼底冷漠,道:“等我坐到你上一世的位置,再談后不后悔的事罷!
他望著她,只這一眼,便讓他的心冷到了冰里。
他垂了眸,攥著她手腕的手卻止不住顫抖起來。
弄玉察覺到他的不同,語氣不覺柔軟下來,道:“季風?”
“上一世,是我對不住殿下……”他發(fā)現(xiàn)他錯了,錯得離譜,錯得……罪無可恕。
弄玉的臉色微微有些僵硬,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后怕和厭惡,連季風握著她的手腕的觸感都讓她難以忍受。
她伸出手來,一點點掙開他的手指,道:“從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她迎著月光,拼命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連季風是否跟在她身后都沒有注意到。
直到回到房間,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原來,她曾經有做好人的機會的。
可是她做好人的時候,卻什么人都護不住,想要的東西永遠都得不到。
她想著,驟然睜開眼睛。
“季風,我不后悔!彼晨恐T,輕聲道。
無論他有沒有聽到,她都回答過了。
*
弄玉在洛陽驛站住了三日,三日之后,北魏和大楚終于達成協(xié)議,由謝念代替陳持盈去和親,不再附加什么。
“念姐姐,你好自為之!标惓钟熘x念說了最后一句話,便踏上了回京城的馬車。
陳頊看向弄玉,道:“皇姐,如今五皇姐不必去和親,你又何必去送嫁?”
弄玉回頭瞥了一眼謝念,道:“我們陳氏也該有個人做點好事了!
陳頊道:“有先生護送,不會出岔子的。倒是你,這一路上都免不了和北魏人接觸,我實在擔心!
弄玉上前一步,替他理了理衣衫。
陳頊尤自震驚,便聽得弄玉在他耳邊道:“回去看著些母后,別讓她做傻事。還有謝順,別讓他活著。”
陳頊倏地睜大了眼睛,囁嚅道:“皇姐……”
弄玉滿意地看了看他的衣衫,笑著道:“本宮不喜歡沒用的人。你不會讓本宮失望的,對不對?”
陳頊雖不懂她的意思,卻還是點了點頭,鄭重道:“皇姐你放心……”
話還沒說完,弄玉卻已轉身離開了。
陳頊有些落寞地望著她的背影,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襲上他的心頭。
裴玄走過來,道:“殿下,回去萬事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陳頊點點頭,又忍不住低聲問道:“先生,謝順之事……是他活著對我們有利些,還是……”
裴玄瞇了瞇眼睛,道:“殿下為何會如此問?”
陳頊搖搖頭,道:“我只是想到了這里!
裴玄道:“殿下本就是嫡子,如今三殿下已死,能與殿下比肩的便只有大殿下,可大殿下的生母淑妃出身寒微,他性子又溫和,不是奪嫡之人。臣的意思,是殿下只要安分守己,接下來的,便是等待!
“我明白了。” 陳頊垂眸道。
裴玄點點頭,正要離開,他卻忍不住道:“先生,這一路艱險,千萬護好皇姐。”
裴玄笑笑,道:“她是臣的妻子,臣定會竭盡所能地護著她!
陳頊手指猛然攥緊,終是忍不住,道:“先生,皇姐性子倔強,還請先生多包容她些……”
裴玄被他坦率的目光刺痛,眼底不覺染上一抹自嘲,道:“殿下放心!
*
路上又行走了一個月有余,倒是無甚么大事。經此一事,司馬瓚也失了興致,再沒主動與大楚人接觸過。
“殿下!前面就是平城了!”季風策馬而來,笑著道。
弄玉掀開簾櫳,果然看見遠處高墻聳立,瞧著便覺氣勢非凡。
遣蘭將手爐遞給弄玉,抱怨道:“平城也太遠了些,咱們從冬日里走到春日,總算是走到了!
弄玉笑著道:“還說春日呢,這里處處覆著雪,沒有半點要融化的意思。”
伯英道:“可不是?奴婢瞧著,這里的春日倒比京城的冬日還冷幾分!
她說著,不覺朝著身后的馬車看去,道:“謝姑娘這日子可怎么過呢!
弄玉道:“她自己選的路,若是沒本事走好,吃虧的便只有自己。這樣的好心,不要也罷!
她說著,目光也悠遠了幾分,像是望著上一世的自己。
遣蘭恨道:“算算日子,宣德殿下已經快到京城了。她倒是得盡了便宜!
弄玉幽幽道:“能全身而退,也是她的本事。本宮只是擔心……”
伯英溫言道:“殿下?lián)纳趺??br />
弄玉笑笑,道:“沒什么。”
也不知蕭皇后見到陳持盈,會不會被她蠱惑。若是旁的也就罷了,若是她去父皇面前替謝貴妃求情……
弄玉不覺掐緊了手中的帕子,眼底劃過一絲冷厲。若當真如此,她真的要考慮是不是要先除掉蕭皇后了。
她正想著,便見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將簾櫳卷起來,道:“季風,怎么了?”
季風望著前面,道:“似乎是北魏派人來迎接了!
“領頭的是誰?”弄玉問道。
季風搖搖頭,道:“看不真切!
不多時候,裴玄便走了過來,在弄玉馬車前站定,行禮道:“安平殿下,北魏胡太后在宮中設宴,為我們接風洗塵!
“現(xiàn)在?”弄玉倒從未見過這樣的待客之道。
只聽遣蘭在身后道:“哪里有這樣的規(guī)矩,這舟車勞頓,難不成讓人家蓬頭垢面地去赴宴么?”
裴玄有些為難,道:“即刻!
弄玉冷笑一聲,道:“想來是胡太后等不及了,也好。免得給她聽信讒言的機會!
裴玄道:“殿下既允了,臣便去知會謝姑娘!
弄玉道:“去不去全憑她的心意,不必勉強!
裴玄道:“臣明白!
見裴玄離開了,季風才跳下馬來,坐進馬車中,低聲道:“胡太后急急召見,想來是為了大楚替換和親人選之事,殿下須早些想好應對之策才是!
弄玉道:“本宮瞧她是急著見司馬瓚,才生出這么多事非來。”
季風笑笑,道:“自己的男寵本想娶個公主撐門面,如今卻只得了個臣子之女,她自是要撒氣的!
弄玉笑著道:“撒氣也有司馬弘在前面擋著!
季風唇角牽起,道:“胡太后雖不是司馬弘的生母,卻是文成皇帝的皇后,深得文成皇帝喜愛,又親自將他養(yǎng)大,攝政多年,在北魏極有聲望。司馬弘要憑自己的力量在北魏站穩(wěn)腳跟,只怕不易!
弄玉道:“可他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也不配做本宮的盟友了!
*
兩人說著,馬車便漸漸行駛起來,不出半個時辰,北魏皇宮便近在眼前了。
司馬弘走到弄玉的馬車前,道:“安平殿下,請吧。”
遣蘭瞪著眼,道:“不過是個侍衛(wèi),也敢來請我們殿下!”
弄玉笑笑,款款走下馬車,任憑北風席卷她的裙角。
她朝著司馬弘行禮,道:“陛下!
遣蘭睜大了眼睛,看向伯英,道:“他是北魏皇帝?”
伯英示意她噤聲,道:“不得無禮。”
“殿下分明從未來過北魏,卻好像無所不知,難道姑姑不覺得奇怪?”遣蘭忍不住道。
伯英搖搖頭,沒有回答。
是啊,弄玉如何會懂得這些呢……
伯英不覺狐疑,卻再也來不及細想,便趕忙下了馬車,跟在弄玉身后,朝著北魏宮廷走去。
第48章 北魏胡氏 有了這光風霽月的裴大人,又……
北魏本是游牧民族, 向來也沒有定居的習慣,更不懂得設置甚么宮室,因此, 北魏的宮室大多仿照楚國所建, 只是到底粗獷些, 也顯得氣勢恢宏幾分。
遣蘭小心覷著正殿內的八方廊柱, 只見這廊柱皆呈玄色, 上面雕著金色盤龍,盤龍皆是怒目而視, 讓人望著便覺周身戰(zhàn)栗。
司馬弘走在弄玉身側, 裴玄、季風、謝念等人跟在他們身后。
大殿中央拉著一方珠簾,珠簾之后, 隱隱可見是一位女子, 雖看不清模樣, 卻能感覺得到她很年輕,眉目深邃, 點著朱唇,婉轉妖冶。與弄玉印象中太后娘娘該有的模樣全然不同。
弄玉抬眸望向她, 而她也正望著她。
司馬弘行禮道:“母后!
“陛下舟車勞頓, 不必多禮。”胡太后開口道。
司馬弘卻不起身,又問了胡太后安好之類的話,方才款款起身。
他態(tài)度恭謹, 宛如尋常人家的孝子,倒是弄玉沒想到的。
只是他謙和若此,到底還是犯了胡太后的忌諱,兩人鬧得水火不容起來。
去母留子,北魏舊俗。
以殺母仇人養(yǎng)育自己, 到底不為人倫所容。
弄玉想著,已隨著眾人一道坐了下來。
胡太后望著謝念,只一眼,便輕蔑地笑起來,道:“南楚選來的和親人選,竟是如此。”
司馬瓚笑笑,道:“尋常女子自然入不得太后的眼!
謝念低著頭,臉頰紅色欲滴,幾乎羞得抬不起頭來。
可胡太后并未放過她,只是笑著搖搖頭,道:“這也差得太多了些!
她說著,由著宮女將她從珠簾之后扶了出來。
弄玉這才發(fā)現(xiàn),胡太后不過三十歲,尋常女子在這個年紀,早已被兒孫所累,而胡太后卻美得不可方物。她著了一身金彩銹的衣衫,外面披著灰狐皮大氅,頭上梳著單螺髻,發(fā)髻上斜斜的簪著一朵牡丹,沒有佩環(huán)叮當,卻華麗至極。
毛茸茸的領子之上,是一段素白的脖頸,再上面,是一雙明媚勾人的眼睛。
這樣的長相,若是溫柔婉約一些,必是要迷死人的?伤饲f威嚴,讓人不敢逼視。
她眼角的余光掃過弄玉的臉,緩緩停在謝念身上,幽幽道:“這樣的姿色,在太宰府中都不算出挑,如何當?shù)闷鹛追蛉??br />
“姬妾而已! 司馬瓚笑著站起身來,走到胡太后身邊,道:“臣不娶妻。”
他說著,將手中的酒盞喂給胡太后吃著,道:“此酒清甜,正合太后享用!
胡太后笑笑,道:“謝姑娘,若是從前,哀家總會為你做主,封你個側夫人的?扇缃衲愀赣H落罪,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女,實在不配!
謝念死死攥著手中的帕子,一張臉一會紅一會白,最后變?yōu)閺氐椎膽K敗,她低著頭,道:“是……”
裴玄站起身來,道:“太后,無論謝姑娘家世如何,到底是代表大楚前來和親的,太后讓他做姬妾,簡直欺人太甚!”
胡太后道:“哦?司馬愛卿亦是代表我大魏的,你們半路上將公主換為罪女,又算甚么?”
她說著,上下打量著裴玄,眼底劃過一抹贊許之意。
的確,裴玄生得皮囊極好,上一世時便頗得胡太后青睞。也因此,季風總派裴玄前來與北魏議事。
裴玄道:“此事也是事急從權而已。更何況,此事已得貴國陛下首肯,太后舊事重提,是要反悔么?”
弄玉冷笑一聲,裴玄清貴,自然不屑于參與司馬弘與胡太后的爭斗,他重活一世,自然知道司馬弘的結局,如今便不管不顧地將他推上來,利用他與胡太后的矛盾,生生地把此事壓下去了。
她看向司馬弘,果然司馬弘面色鐵青,勉強道:“母后,此事確是朕首肯的。只是當時司馬愛卿已與謝姑娘有了肌膚之親,漢人最講究貞潔,大魏既決心學習漢族文化,便自當遵守世俗倫常!
胡太后笑得嫵媚,道:“是么?”
她看向司馬瓚,道:“肌膚之親……司馬愛卿當真是餓了!
司馬瓚冷聲道:“南楚人慣常用些陰毒招數(shù),否則,臣也不可能……”
裴玄看不下去,蹙眉道:“太宰大人還請慎言。某人是某人,大楚是大楚,不可一概而論之!
司馬瓚嗤笑一聲,道:“這到底是宣德公主的本事,還是根本是南楚皇帝授意,誰也不知。倒是南楚,得了實實在在的便宜。用罪臣之女替換公主,當真是好算計!”
他說著,看向司馬弘,道:“不過此事既然陛下首肯,也就罷了。臣無話可說!”
裴玄道:“太宰大人此言有失偏頗,謝順固然犯錯,卻與子女無尤,更何況,謝姑娘才貌出眾,并不算太宰大人屈就!
“就她?還不算屈就?” 司馬瓚氣極反笑,道:“太后娘娘,您可要為臣做主。
“呵!”弄玉突然笑了起來。
眾人朝著她看去,胡太后秀眉輕挑,道:“這位是?”
弄玉站起身來,道:“本宮是大楚的公主,封號安平!
胡太后笑了一聲,道:“哀家還當是甚么人,原來不過是個公主。哀家聽說過你,你是裴大人的未婚妻子,又與季將軍……季公公亂在一處,對不對?”
裴玄眉頭輕皺,道:“還請?zhí)笊餮!安平殿下乃臣的未婚妻子,不容旁人污蔑!?br />
弄玉神色坦然,道:“本宮原以為太后娘娘是女中豪杰,卻沒想到和旁人一樣,愛聽這些世俗之語!
胡太后笑笑,道:“世俗緋聞,人人都愛聽。不過這沒什么,只要你自己立得住,這些便是錦上添花的趣聞,可若是你自己立不住……便闔該陷在這爛泥里,爬也爬不出來。”
弄玉輕笑一聲,道:“太后既有這樣的見識,便不該信太宰大人一面之言,更不該以貌取人。謝姑娘愿意替宣德來和親,足可見其膽識,她能在這里受辱而不惱,足可見其風度,她父親下獄,她仍愿意為大楚百姓挺身而出,足可見其擔當。本宮不知,如她這般人物都配不上太宰大人的門第,太宰大人還要娶甚么人!
謝念抬起頭來,感激地望著弄玉,她再沒想到,今日弄玉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她原以為,自己輕賤如草芥,卻沒想到,弄玉是這樣看自己的。
胡太后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覺瞇起眼睛打量著她。
弄玉嘖嘖嘆息道:“更何況,據(jù)本宮所知,太宰大人府中已有不少姬妾,原是謝姑娘委屈些。更何況娶妻娶賢,這是大楚的規(guī)矩,原來,北魏竟不是如此!
胡太后望著她,眼底冰涼如水。
司馬弘也看了過來,他的目光悠然清淺,可在望著面前的女子時,黑潤潤的眼中卻含了一絲冷淡的贊賞之意。
季風不覺上前一步,手指緊緊叩在腰間,警惕地望著胡太后,好像只要她有下一個動作,他便會沖上去奪了她的性命。
裴玄剛要開口,卻聽得胡太后輕笑起來。
她笑得止不住似的,連帶著司馬瓚也笑,只是他笑不從心,反而多了幾分討好與不安。
是啊,胡太后掌權多年,性子又難以捉摸,便是她身邊之人,也不敢與她交心。
弄玉倒是神色如常,仿佛胡太后只是個尋常婦人,沒什么不同。
半晌,胡太后停了下來,她走到弄玉身邊,道:“沒想到安平殿下竟有如此膽識,真是讓哀家意外吶。這樣的美人,又配了這樣的心腸,別說是裴大人和季公公,便是哀家也心生歡喜!
她說著,瞥向弄玉身邊的季風,道:“不知這位俊俏的小郎君是何人?這眼底的殺氣,真讓哀家害怕呢。”
弄玉道:“他是季風。”
“你就是季風?”胡太后神色陡然一凜,斂去了方才的笑意。
季風由著她瞧著,面上沒有半點旁的顏色,反而有些懶洋洋的。
胡太后越發(fā)地贊賞起來,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戎裝染血、橫槍立馬的季小將軍吶!真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
季風道:“太后錯了,這世上再無季將軍。”
胡太后惋惜道:“是了。這樣俊俏的人,你們南楚皇帝也下得了手,真是……”
她說不下去,反而回頭看了司馬瓚一眼,兩相比較,便如云泥,這司馬瓚就顯得不夠看了。
司馬瓚不知自己做錯了甚么,太后竟如此看他,嚇得他越發(fā)恭謹起來。
胡太后道:“季公公若是愿意,不若來哀家身邊,要榮華富貴還是錦衣玉食,都不拘的!
季風眸光凜冽,道:“太后方才不是知道,奴才誓死追隨安平殿下!
裴玄聽著,只覺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卻又不能說什么,只得強忍著。
胡太后帶著幾分艷羨,道:“安平殿下當真是好福氣!有了這光風霽月的裴大人,又有季公公,真是羨煞旁人!
弄玉抬起頭來,正與裴玄的目光相對,她勾唇一笑,卻未曾解釋。
裴玄的眼底徹底沉黯下來,他一開口,聲音也冷了幾分,道:“太后娘娘,如此,該給謝姑娘一個名分了吧?”
胡太后笑笑,道:“哀家都把此事忘了。既如此,便由著陛下做主罷!
司馬弘道:“母后愿成全此事,是司馬愛卿與謝姑娘之福,亦是魏國與楚國兩國百姓之福。依著兒臣看,不若讓司馬愛卿與謝姑娘三日后完婚,賜謝姑娘為司馬愛卿的側夫人,如何?”
胡太后點點頭,道:“甚好,便依陛下所言!
弄玉知道,側夫人已是司馬弘能做到的極限,便帶頭道:“多謝陛下,多謝太后!”
眾人聞言,便齊聲道:“多謝陛下,多謝太后!”
胡太后笑笑,道:“此事已定,哀家也就安心了!
她說著,看向司馬弘,道:“陛下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哀家為陛下相看了幾個,還請陛下瞧瞧!
第49章 北魏胡氏(二) 人家姑娘生得那么美,……
司馬弘的薄唇緊繃著, 雖未拒絕,可眾人卻看得出,他對此事興致缺缺。
弄玉下意識地看向季風, 若季氏未曾出事, 他現(xiàn)在也該娶了弘農楊氏那位姑娘進門了。
只可惜, 這世上并沒有如果。
若這一世他們重生到季氏未出事之前, 弄玉也沒有把握保下季氏。她和季風聯(lián)手, 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可以讓季望放棄兵權, 可以讓姜離無法告密, 可以想法子打贏與北魏的那場戰(zhàn)爭,卻無法改變陛下想要除掉季氏一族的心。
鎮(zhèn)北軍, 這是季氏最大的籌碼。也是陛下心中, 除掉季氏的最大原因。
即便季氏交出鎮(zhèn)北軍的軍權, 陛下也不能放心,反而會讓季氏敗得更早, 死得更慘。
季風察覺到她的目光,像是懂得她似的, 眼底亦變得柔軟了幾分。
裴玄坐在弄玉身側, 他將她的神情收入眼內,卻沒有開口。可到底,他的眼眸還是黯了幾分。
眾人說話間, 已有三位女子走上前來。
胡太后笑著道:“她們都是哀家娘家的侄女,與陛下兒時是見過的!
弄玉循聲望去,果然見這三位女子都長得有些相像,想來不是親姐妹,也是堂姐妹, 同出一門的。
她們三個屬為首的那個生得好看,另外兩個也不錯,只是太小了些,模樣還未完全長開。就算是為首的那個女子,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
“臣女胡幽,參見陛下!睘槭椎呐虞p聲道,她抬眸一笑,眼角眉梢?guī)е凰扑@個年紀的美艷風情,確實是招人喜歡的。
另外兩個女子也依次開口,道:“臣女胡憑、胡禧!
胡太后道:“陛下,幽兒是你大舅父的長女,憑兒是次女,禧兒是你小舅父的女兒。小時候,她們都是在宮中住過的!
三位女子都笑,笑得靦腆婉約。
弄玉望著她們,像是穿透時光,看到了二十多歲的她們。
上一世她只見過胡幽,因為胡憑和胡禧都沒有活到那個時候。對于她們的死,她不甚了解,只知道那時司馬弘對胡幽情深,甚至在他死后,都將所有的體面和最好的打算留給了她。
在這樣吃人的地方,有一個男人鐘愛于她,不知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司馬弘見弄玉如此望著她們,不覺疑惑。
“陛下?”胡太后催促道。
司馬弘收回目光,道:“起身罷!
胡幽便帶著兩位女子一道,在胡太后下首的位置坐了下來。
胡太后笑著道:“你們平素養(yǎng)在家中,沒見過甚么世面。今日南楚的使者在,你們也可開開眼界了。”
她說著,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哀家這三位侄女都喜歡漢學,也算有些才氣,不知你可有要教教她們的?”
胡幽聞言站起身來,道:“臣女正有些小作,想請殿下指點的!
司馬弘目光冷淡,靜靜地看向弄玉。
弄玉笑笑,道:“才學這東西本也是各自有各自的緣法,不好胡亂指摘的。更何況,三位姑娘年紀尚輕,喜歡漢學,便是愛它的詞律優(yōu)美,它的意境絕妙,等將來行至難處,便會知道心中所喜歡的東西,正是渡過難處的舟。三位姑娘既喜歡漢學,正是姑娘們之福。若當真要本宮教她們甚么,便是無論何時,都別忘了這份喜歡!
胡憑和胡禧聽的云里霧里,倒是胡幽似乎懂了些甚么,她站起身來,躬身道:“多謝殿下指點!
裴玄不覺望向她,這一次,他的眼底多了幾分痛楚。
胡太后道:“這畫皮畫骨,哀家本想讓殿下教她們點粗淺的東西,沒想到殿下年紀輕輕竟懂得這些!
弄玉道:“不敢,只是班門弄斧罷了!
這一次,司馬弘眼中多了些旁的東西,他好像第一次相信,這個女人,能與他攜手并進。
胡太后道:“只是不知,是否是南楚人多了許多花花腸子?”
她說著,笑吟吟地看向司馬弘,道:“陛下讓咱們學漢學,學漢話,是否想過,若是咱們大魏人也學了這花花腸子來,朝堂上可怎么得了?依著哀家說,漢人倒不如咱們老祖宗的智慧,否則也不會巴巴地帶著人來和親了。”
司馬瓚也道:“是啊。陛下還想著遷都到南邊去,實在是沒必要。”
司馬弘面色微凝,礙于胡太后的面子,也不好直接說甚么,只道:“是否花花腸子,原也是在人的!
胡太后看向弄玉,笑著道:“安平殿下,陛下這是點你呢!
“母后……”司馬弘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聽得弄玉笑道:“時人多智,也未必就是不好。人說比干心有七竅,也是夸他的!
季風淡淡道:“北魏輸了大楚十多年,也就去歲這一戰(zhàn)方打得漂亮些,說不準也正是學習漢學的緣故呢。若非如此,只怕魏國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孫子兵法》為何物!
裴玄看著弄玉與季風一唱一和,心底便有了幾分計較,他沒有說破,只是道:“學而時習之,陛下有學習漢學、博采眾長之心,便有明君之相了,正是北魏百姓之福!
這一番話下來,連胡太后都接不得幾句,她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可笑不達眼底,映襯著眼底深如潭水,越發(fā)神色莫測起來。
胡幽道:“陛下有太后教養(yǎng)輔佐,方有今日。臣女為大魏百姓,實屬于幸也!
胡太后聽著,面色緩和了幾分,道:“咱們大魏女子與南楚不同,要服侍得了夫君,更要有輔佐夫君的本事。幽兒聰慧,憑兒、禧兒,你們也要向幽兒多學學才是!
“是。”胡憑、胡禧道。
北魏的男子確實更喜歡娶有主見的女子為妻子,胡幽貌美之外,更有隨機應變的本事,也難怪上一世司馬弘會愛上她。
弄玉想著,不覺看向胡幽。
她目光堅毅,一看便知是個有野心的。只是不知,在胡太后與司馬弘的天平上,她會選擇誰。
胡幽察覺到她的目光,便微微頷首,態(tài)度極是恭敬。
*
宴席散去,胡太后也對弄玉等人有了安排。這些日子他們就住在宮中,自宮中西南辟出了一爿院子,正好給他們居住。而謝念也住在宮中待嫁。
三日之后,正是個宜嫁娶的好日子,謝念便在那日嫁到太宰府中去。
弄玉累了這半日,已有了幾分睡意。
自大極殿中出來,弄玉這要去宮中小睡,便聽得有人在身后喚她。
弄玉一回身,只見胡幽正站在她身后,行禮道:“安平殿下!臣女有些事想與殿下請教,不知殿下可便宜?”
伯英和遣蘭都有些不悅,不覺面面相覷。
弄玉道:“伯英、遣蘭,你們先去宮中安置,本宮這就過來!
伯英道:“殿下初來魏宮,身邊還是要有個人陪著才是!
季風走上前來,道:“姑姑放心,左右有我在!
伯英見狀,方才安下心來,帶著遣蘭一道離開了。
胡幽走上前來,淺笑著道:“方才聽殿下在大極殿上那番話,臣女聽著只覺醍醐灌頂。臣女不知是否有幸拜殿下為先生,以后能常來殿下面前聽訓!
弄玉笑笑,道:“幽姑娘此言差矣,本宮方才賣弄的,不過是些胡話,姑娘不必當真。另外,本宮平生所學也就是那些了,實在不敢做姑娘的先生!
胡幽坦誠道:“殿下能得太后娘娘青睞,更得陛下賞識,已是天大的本事了。殿下也知道,太后有意讓我們姐妹三人入宮,若是能得陛下喜歡,臣女這輩子便算是有指望,若是不得,便只能青燈古佛伴著罷了。殿下或許覺得臣女太過功利,可事實便是如此!
弄玉欣賞道:“幽姑娘能坦誠相待,本宮也沒什么可隱瞞的。憑著幽姑娘的本事,定能在宮中站穩(wěn)一席之地。認本宮為先生,實在是多此一舉。”
就憑著上一世來看,胡幽比她混得好太多了。
胡幽神色微凜,眼波流轉,又道:“從此之后,不知臣女是否有幸,喚殿下一聲姐姐?”
她說著,又解釋道:“并非臣女想要逾越,實在是與殿下投契,才生出這樣的心思的。還請殿下原囿!
她說著,期許地望著弄玉,又很快垂了眸,顯得乖順而謙和。
連弄玉都不得不感慨,這樣的女人,這樣的手段,在哪里都會成功的。
只可惜,她雖然想利用司馬弘,卻無心干預他的家事。
至于胡幽,她的示好和拉攏于弄玉而言,并無半分價值,反而容易被人所利用。
弄玉笑笑,正想著如何拒絕,便聽得季風閑閑道:“不好意思啊姑娘,我們殿下的姐妹也得是公主呢!
他說著,便攥起弄玉的手,帶著她一道離開了。
胡幽站在原地,望著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眼底有些意味不明。
直到胡幽再也看不到他們,弄玉才掙開季風的手,道:“九千歲大人,你沒覺得你方才的話太過傷人了嘛?”
季風渾不在意,道:“我若是再不拉你走,那女人就要給你下套了,還不知她會說出什么話來!
弄玉揚起頭來,道:“人家姑娘生得那么美,九千歲大人還是心硬如鐵啊!
季風笑笑,道:“珠玉在前,哪里還看得下這些?”
弄玉懶怠理他,卻仍是微紅了臉,道:“你也看出來她不是尋常女子?”
季風道:“她可是要當皇后的人,豈會只是個知道你好我好、姐妹情深的小姑娘?要遣蘭那樣的說要和你做姐妹,我才信幾分!
弄玉點點頭,道:“她要如何與我們無干,我們只須記得,用好司馬弘也就是了。”
季風道:“那你可得抓緊了,若是他活不成,便只能用五年。”
正說著,季風便覺身后有人盯著自己。
他神色一凜,還未回頭,便將手中的劍抽了出去。
第50章 胡幽皇后 要他執(zhí)掌鎮(zhèn)北軍,還要一個助……
是裴玄!
季風手中的力道瞬間便收了幾分, 可饒是如此,劍鋒依然傷到了裴玄的發(fā)髻。
兩縷頭發(fā)自他眉間落下,越發(fā)顯得他形容消瘦, 面色蒼白。
他驟然抬眸, 冷冷盯著季風。
季風將劍收回來, 抱著劍閑閑望著他, 道:“裴大人如斯君子, 方才所為,只怕齷齪了些!
裴玄冷聲道:“你教殿下用那些不入流的陰毒法子, 又算甚么?”
季風淡淡道:“我本也不是君子, 不必拘著甚么!
裴玄還要再說,弄玉已走上前來, 道:“不知裴大人……有何指教?”
裴玄見四下無人, 便道:“臣只是想知道, 殿下心中到底如何打算?”
弄玉道:“裴大人的意思呢?”
裴玄上前一步,在弄玉耳畔道:“殿下既然記得前世之事, 便該知道司馬弘不會贏。殿下又為何偏偏要選他呢?”
弄玉看向他,道:“裴大人也說了, 那是前世之事, 這一世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裴玄望著她,半晌, 唇角終于扯出一抹弧度。
他點了點頭,眼睫低垂,道:“臣明白了!
弄玉道:“你明白甚么?”
裴玄鄭重地行了禮,神情緩和,道:“殿下所愿, 臣定為之!
他言罷,便轉身離去。
弄玉抬眸望著他的背影,只見他背影落寞,夕陽之下,仿佛他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顯得格外消沉?伤臣构P挺,又像是尋到了甚么光似的。
他要作甚么?他又懂得了甚么?
弄玉拿捏不準。
季風走過來,戲謔道:“怎么?心疼了?”
弄玉白了他一眼,道:“他死了本宮都不會心疼的!
她聽得季風低笑一聲,便又道:“你也一樣。”
季風點點頭,道:“是是是,我們啊都如螻蟻,不配讓殿下牽動的。”
弄玉沒理他,只道:“這些日子進寶可有遞來甚么消息?”
季風道:“暫時沒有甚么,謝順和陳睿和通敵貪墨之事已查為鐵證,陛下已動了殺心。想來只要六殿下回去稍微用些力氣,此事便成了!
弄玉思忖道:“就算父皇殺了謝順,也不會坐看蕭氏一家獨大。想來,陛下定要尋到下一個他可扶持的勢力,才會下決心殺謝順!
季風的目光閃了閃,道:“殿下若不想重蹈上一世的覆轍,就請放過崔恬。上一世,我欠他良多,實在不忍……也不能……”
他將面上所有的漫不經心和渾不在意都收了起來,那肅然的模樣,令弄玉心底一顫。
她閉上眼睛,心底堵得厲害,道:“你對不住他,又何嘗對得起我?”
季風道:“殿下……崔恬入仕,本就是因為我,上一世我逼他做了許多有違他的底線之事,害得他終生有愧,不得清白。這一世,他已為我們除掉謝順出了大力氣,我想,我們能不能……”
弄玉睜開眼睛,冷靜地望著他,道:“季風,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若是此次放過謝順,任由謝氏東山再起,到時候,宮中就算謝貴妃失寵,也會有別的謝氏女子。若是一招不慎,我們便是滿盤皆輸,到時候,你以為謝氏會放過我們?”
“就一定要是崔恬嗎?”季風痛苦地望著她。
這世上本就有人喜愛權勢,有人一心淡泊。讓喜愛權勢之人去過田園生活,是一種痛苦,可若讓一心淡泊之人去爭權奪勢,便是痛苦之外,更兼侮辱。
弄玉沒說話,只是靜靜望著他,眼底清寒。
季風認命道:“我明白了。我只想請殿下答應我,到了可以的時候,放崔恬離開!
“會的!迸竦馈
她轉身向前走去,迎著夕陽,橙色的光灑在她身上,卻并不覺得暖,反而涼得徹骨發(fā)寒。
上一世,裴玄負過她,季風恨過她,可唯有崔恬,從始至終都尊重她、體諒她,溫和得如同春風。
可是她沒辦法……沒辦法……
“季風,你知道么?本宮給過他們機會了。每個人。”她低聲道。
季風當然沒有聽到,不過也沒什么要緊的。
現(xiàn)在,她大約真的是一個壞女人了吧?
*
三日后,便是謝念出嫁的日子。
胡太后雖答應了讓謝念入府做側夫人,卻并未承諾給她如何盛大的婚禮。
不過一頂小轎,便將她抬入了太宰府。
伯英搖頭嘆息道:“好好的姑娘,落得如此結局,真是作孽!
遣蘭道:“憑著謝姑娘的家世,嫁到哪戶人家都是做正牌夫人的,哪里會去做妾室?說什么側夫人,到底也是妾罷了!
弄玉坐在窗前,道:“她自己選的路,希望她不要后悔!
伯英道:“宣德殿下如此,但愿她心里過得去!
弄玉冷笑道:“她那樣的人,如何會管別人死活呢?甚么良心,甚么道德譴責,在她那里都是多余!
“那么,安平殿下會管旁人死活么?”
門簾被掀開,只見司馬弘走了進來,他著了件常服,外面裹著黑色的大氅,顯得尊貴無雙。
一瞬間,從前那副少年的模樣似乎被抹去了,留下的唯有作為年輕帝王的莊嚴肅穆。
弄玉站起身來,道:“陛下怎么來了?”
司馬弘道:“外面吵嚷得很,朕不喜歡。”
弄玉笑著道:“等外面的熱鬧與陛下有關,陛下便會喜歡了!
她說著,命伯英和遣蘭去奉茶,便將門輕輕闔上了。
“今日倒未見季風!彼抉R弘并不坐下,只站在那里,眼底有些暗暗的,不帶一絲情緒。
弄玉道:“魏國來迎親的人也太少了些,我便讓季風一道去送親了,多少顯得體面些。”
司馬弘冷笑一聲,道:“沒有新郎,再如何送親也體面不到哪里去!
弄玉知道,昨夜司馬瓚便宿在胡太后宮中,想來現(xiàn)在還未能脫身。更何況若是他娶了新婦便歡歡喜喜地去了,胡太后心中不悅,只怕不會放過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走得太早。
弄玉笑笑,道:“人說太宰大人風光,卻不知他背后付出良多!
司馬弘望著她,道:“安平殿下倒沉得住氣!
弄玉反問道:“本宮有何沉不住氣的?”
司馬弘道:“自古和親之女,既是兩國和平的工具,也是細作。有時候,甚至是操縱兩國局勢的關鍵所在。若是謝姑娘不得司馬瓚寵愛,如何能做到這些?”
弄玉勾唇輕笑,就那樣直直地望著他,不加掩飾,不帶半點嬌羞,道:“陛下當真以為,我們楚國會看得上一個女人的禁臠?”
她察覺到他眼底不可捉摸的震驚,接著道:“就算我父皇看得上,我也看不上!
“所以,我選擇陛下!
三句話,司馬弘的心不是不震動的。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趨炎附勢,有太多的人不看好他,否定他。而如今,敵國的公主卻如此看他,看重他。
他緊抿著唇,道:“朕不可能放棄大魏國的利益!
弄玉點頭道:“可在此之前,陛下要先掌管北魏。要讓北魏,真正姓司馬氏。”
去母留子,胡氏代代做皇后、太后,踩著旁的女子的血一步步走上臺前,胡太后做到了,而現(xiàn)在,歷史的接力棒傳到了胡幽這里。
“母后已與族中長老們商議過,將胡幽立為皇后,胡憑、胡禧為妃子。另選了兩位女子為官女子,與她們一起入宮!彼抉R弘冷聲道,“此事分明是朕的事,卻沒有一人聽朕的意見!
弄玉道:“這些事,陛下不該告訴我。”
司馬弘固執(zhí)道:“安平殿下既說要與朕做盟友,朕便該讓你知道朕的處境。”
弄玉道:“平心而論,胡幽的確是合適的皇后人選。”
“她不該姓胡。”司馬弘淡淡道。
弄玉站起身來,望著他的眼睛,道:“陛下喜歡她么?不是當個玩意,也拋開她的姓氏、立場,或者說,是否珍愛她!
司馬弘冷冷道:“于朕這個位置,還會有甚么珍愛之人么?”
弄玉笑著道:“陛下錯了,任何人身處任何位置,都可能有珍愛之人。此事并非出自算計,而是本心!
司馬弘搖搖頭,眼眸卻望著弄玉,面上的情緒雖平淡如往常,卻讓人感受到了他深藏的無力感。
半晌,他啞然開口,道:“朕不懂你說的那些,可朕知道,朕所珍愛之人不是她!
“那么,陛下可愿立她為皇后?將來,可愿讓她撫養(yǎng)太子?”
“自然不愿。”他答得斬釘截鐵,“朕不愿朕的子嗣再與胡氏有半點糾葛!
弄玉道:“那么,本宮有個法子。就算是胡太后,也挑不出錯來!
“甚么?”司馬弘問道。
“去母留子,可若是孩子是胡氏女子所生的呢?”
弄玉幽幽道,“陛下若是難以抉擇,不若把這個難題,留給胡太后!
“若是胡昭君狗急跳墻,將朕殺了,立那個孩子為帝呢?”司馬弘認真望著她,字字鄭重。
“那便先下手為強!迸裥χ溃骸耙坏┏霈F(xiàn)此事,季風率領的軍士便會壓境,起碼能保全陛下的性命,給陛下東山再起的實力。”
司馬弘狐疑道:“季風?”
弄玉道:“他的本事陛下是知道的?扇缃,要他執(zhí)掌鎮(zhèn)北軍,還要一個助力。”
她說著,神色微凜,道:“本宮愿以性命為誓,與陛下結盟,共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