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胡幽皇后(二) 除了身子,我也沒什么……
司馬弘冷冷望著她, 眼眸從震驚、凝肅,變為冷厲。平靜的冷厲。
“安平殿下,你當朕是傻子么?”他丟下這句話。
弄玉道:“陛下不肯信我?”
司馬弘道:“朕永遠不會把一國之榮耀, 系于外族之手。就算是你, 也不可以。”
“更何況, 季風掌軍, 大楚永無寧日!”
他說著, 緩步上前,道:“安平殿下, 朕很欣賞你, 只可惜,朕與你永遠做不成盟友。”
他的聲音很輕, 卻字字千鈞, 仿佛分花拂柳, 卻再無轉圜余地。
弄玉抬起頭看向他,突然輕笑起來。
“你笑甚么?”司馬弘蹙眉道。
弄玉眼神微亮, 道:“陛下如此說,無非是以為我是向著大楚, 而陛下是向著大魏的。兩國是鄰國, 利益不同,自然注定要做仇敵。可陛下錯了,我此舉并非為了大楚, 而是為了我自己。”
她眸中閃過一抹痛色,道:“我是大楚的公主,可大楚卻并非我的家。目前為止,比起大楚昌盛,我更想活下去。”
司馬弘眼眸微動, 道:“殿下該知道,朕不吃苦肉計。”
弄玉冷笑一聲,道:“陛下也該知道,本宮從不示弱。”
他望著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可目光卻一寸寸柔軟熟悉,半晌,他終于開口,道:“也許殿下身為公主,可以為己身謀,而朕身為皇帝,便只得為天下謀。”
弄玉瞇著眼睛道:“若陛下想法子壓制大楚兵力,讓我父皇不得不啟用季風,我愿答應陛下,若我掌權,十年之內,楚魏無戰事。而十年之后,鹿死誰手便各憑本事。若是北魏十年之后都尋不出能與季風比肩的將領,北魏必被大楚吞沒。”
司馬弘道:“殿下是女子,在南楚,女子可以掌權么?”
弄玉輕笑,道:“陛下該問我,這權力,我要不要?”
“口說無憑,朕如何信你?”司馬弘微怔之后,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弄玉走到他面前,離他只有一步之遙,語氣帶著蠱惑,道:“陛下想要甚么憑證?”
她身上的淡淡香氣氤氳著,司馬弘的胸口也氣息浮動起來,他自問不是好色之人,胡太后也曾賜過他不少美人,他都只有厭惡而已。
可今日……
連他都不大懂得他自己。
他詭秘地望著她許久,咬著牙道:“殿下給得起甚么憑證?”
弄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她莞爾一笑,笑得嫵媚婉轉,道:“除了身子,我也沒什么能給陛下的了。”
司馬弘臉頰倏地紅了,道:“殿下慎言!”
弄玉伸出手來,在他胸口一點,道:“陛下錯了,所謂憑證,不過是你我的心。我信陛下,也請陛下信我。”
他薄唇微抿,只覺她手指劃過的那一點燙得厲害,那種觸感讓他無法忽視,甚至越來越清晰,連帶著他的思緒也混亂起來。
她不過是敵國的女子,怎么可能真心實意為他打算,為大魏打算?
可她的目光澄澈,他心底有個聲音,讓他答應她。那聲音越來越大,以至于蓋掉了他的理智。
許久,他冷靜下來,道:“大魏有一種秘藥,吃了不會如何,可若是每年不服一顆解藥,便會氣絕身亡。殿下可敢用此藥?”
弄玉笑笑,道:“有何不敢?”
“你就不怕,十年之后,朕不再給你解藥?”
“不怕。”弄玉盯著他的胸口,道:“我信陛下。”
“那若是朕死了……”
“我就陪著陛下一起死好了。”弄玉渾不在意道。
司馬弘望著她,眼底一點點鄭重起來,他眉頭一壓,道:“朕會對南楚出兵,可若是季風掌了兵權,膽敢威脅到大魏,朕便要殿下為大魏殉葬!”
弄玉笑著道:“好。”
司馬弘沉默片刻,轉身便要離開。
她卻喚住了他,道:“出師無名,還請陛下用謝順貪墨楚國對魏國的賠償金帛為名。要快!”
司馬弘猛地回頭,道:“殿下當真好算計!”
弄玉面色如常,極恭敬地垂了眸,道:“恭送陛下。”
若非上一世她父皇駕崩后,謝貴妃被季風賜死,謝氏倒臺,謝順抄家時被人搜出了通魏的書信,她也不能知道,原來在楚魏議和之中立下大功的謝順,不僅暗中通敵,與北魏聯手計劃陷害了季望,害得季氏一族被斬殺,更貪墨了巨額銀錢,供三皇子陳睿和籠絡朝臣之用。
無論陷害季望之事是否是她父皇授意,貪墨銀錢籠絡朝臣卻絕不是她父皇所期望的。甚至,是她父皇不能忍受的。
這一次,就讓她用謝順的血,去換季風的廣闊前程,祭奠季氏一族的英靈。
司馬弘最后看了她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
晌午時候,裴玄、季風等人便已回了宮。
裴玄向弄玉簡略稟了幾句今日送親之事,便徑自離開了。
弄玉也不在意,只靠在美人榻上,閑閑望著窗外的梅花。
季風守在她身邊,道:“若是鎮北軍還在季氏手中,定不會讓我大楚女子受此屈辱。”
弄玉伸手替他理了理鬢邊的發,道:“謝順幫著父皇做下這樣的事,這和親之事又落在他最疼的女兒身上,安知不是天理倫常,報應不爽。”
季風道:“話雖如此,謝姑娘到底是無辜了些。”
弄玉道:“她是無辜,怪只怪她父親,只想著榮華富貴,卻忘了顧及旁人家女兒的性命。”
正說著,便見伯英走進來,道:“殿下,魏國皇帝命人送來了這個。”
她說著,將一方錦盒遞給弄玉,又側了身,讓出一個位置來,她身后的小宦官便走上前來。
那小宦官行了禮,道:“安平殿下,陛下說,讓奴才親眼看著您吃下這東西。”
伯英擔憂道:“殿下,這是甚么?”
弄玉打開那錦盒,里面果然放著一顆藥丸。
弄玉抬眸看向那小宦官,道:“你們陛下還說甚么了?”
小宦官道:“陛下還說,只要殿下吃下去,他答應殿下的事便即時生效。”
弄玉沒說話,只撿起那藥丸,季風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聲道:“怎么回事?”
弄玉掙開他的手,極利落地吃了下去,道:“如此,你們陛下可安心了?”
小宦官道:“陛下說了,殿下盡管放心,只要殿下遵守諾言,他一定保殿下平安喜樂。”
弄玉笑笑,道:“喜樂不喜樂的倒不打緊,你回去吧。”
那小宦官道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伯英見那小宦官走了,忙問道:“殿下吃的是甚么?會不會傷身子?”
弄玉道:“不過是個補品罷了,司馬弘問我信不信他這補品有奇效,我自然沒有不信的。”
伯英聽了,才略松了口氣。
季風卻只冷冷盯著她,雖未開口,眸色已冷厲得駭人。
季風突然開口,道:“煩請姑姑去端些茶盞來給殿下吃。”
伯英看著弄玉手邊的茶盞,有些猶疑,見弄玉微微頷首,方道:“好。”
*
伯英將門闔上,季風便直接問道:“殿下用這東西與司馬弘換了甚么?”
弄玉垂眸望著那茶盞,道:“換了他向大楚出兵的機會。他會以謝順貪墨為名出兵,到時候,就算霸先不愿助本宮殺他,為平民怨,父皇也不得不殺掉謝順。”
她說著,倏爾抬眸,道:“到那時,只須姜離假意支撐不住,節節敗退,現在父皇無人可用,定會把鎮北軍交給你。”
季風聽她說完,眼底卻不見一絲歡愉,道:“那藥丸呢?甚么作用?”
弄玉道:“不過是些唬人的把戲,本宮不信。”
“是百日散,對不對?”
“本宮不知道這東西的名字。百日散?倒是有幾分貼切。”她輕聲道。
“值得么?”季風苦笑,“上一世,就算沒有這一招,我也一樣能拿到兵權。”
弄玉看向他,道:“可是啊,本宮等不及。”
她的眼眸一寸寸冷下去,道:“本宮等不到父皇壽終正寢。”
季風點點頭,道:“我會想法子去找百日散的解藥。”
他站起身來,默然望著她,道:“無論何時,還請殿下答應我,再不要損害己身。”
弄玉道:“用不著去找解藥,司馬弘為人端方,不會失信。”
“可若是他死了呢!”季風的聲音陡然凌厲,道:“殿下明知道,他活不長!”
“可若是本宮幫他……”
“命運這種事,誰能說得準?”季風怒極反笑,道:“就算殿下再怎么運籌帷幄,可凡事都由天定,如何做得準?”
他唇角帶著笑,周身卻散發著讓人膽寒的冷冽氣息,連空氣都冷了三分。
弄玉道:“可本宮想試試,勝天半子。”
她說著,捧起季風的臉,清澈的眼底宛如月光,道:“九千歲大人,可愿與本宮一起賭這一次?”
季風只覺她的手指微涼,可握在他臉上,卻燙得灼人。
可這一次,他沒有意亂情迷,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殿下答應了司馬弘甚么?”
弄玉道:“不過是替他解決內宮之事,若是有一日胡昭君要殺他,你便大兵壓境,救他一命。”
季風冷笑,道:“鎮北軍就是給殿下這樣玩的?”
弄玉道:“鎮北軍是否是這樣玩的,本宮不知道。本宮只知道,鎮北軍的統帥是給本宮這樣玩的。”
她說著,便湊近了他,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他輕嗤一聲,道:“殿下以為,我如此輕賤?”
弄玉一怔,只見他呼吸微沉,吻重重落下,像是要把她碾碎似的,不讓她有半分退縮的余地。
一點一點將滾燙至極的氣息喂進她嘴里。
第52章 胡幽皇后(三) 所以,這一世,我的身……
熟悉的觸感再次襲來, 可是這一次,弄玉沒有掙扎。
季風卻停了下來,道:“為什么?”
弄玉抬起頭來, 毫不避諱地望著他的眼睛, 道:“鎮北軍是季氏一族的心血, 本宮拿他們做籌碼, 算是欠你的。”
季風冷笑, 握著她臉頰的掌心也有了幾分溫涼,道:“殿下費盡心機將鎮北軍還給我, 細算起來, 倒是我欠了殿下。”
弄玉沒說話,只是避開了目光, 她輕輕攏著衣衫, 道:“你我二人, 早已算不清了。”
他默然站起身來,道:“無論如何, 請殿下千萬顧惜身子,別再用自己的身子做交易。”
外面的天色已漸漸沉了, 殿里沒有點燈, 只有微薄的陽光透進來,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不知為何, 她的心不是不震動的。
她伸出手來,勾住他的腰帶,嘲弄道:“承蒙九千歲大人,身子這種東西,本宮早已不大在意了。”
季風的眼底閃過一抹隱痛, 道:“所以,這一世,我的身子賠給你。”
“你的身子?”弄玉輕笑。
季風道:“若是殿下想要我的性命,也未嘗不可。”
弄玉淡淡道:“本宮要的是江山,不是你的命。”
她說著,便要命人送客。
季風卻不肯放過她,他捏起她的下頜,迫使她看向自己,道:“殿下想要的東西,無論是權勢、自由,抑或是裴玄,我都可以想法子給殿下。所要的,不過是時間。只要殿下給我時間,殿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以不去試探裴玄,可以不去在意六殿下,更可以不去和司馬弘做交易。你明白么?”
他氣息有些急切,像是怕她聽不進去似的,道:“若是殿下不愿等,我也大可去殺了裴玄,殺了陳頊,甚至于殺了陛下……到時候,我一樣可以把整個大楚捧給殿下!”
弄玉不屑,聲音陡然一冷,道:“殺了他們,就那么容易?”
季風道:“只要不惜己身,沒什么做不到的。”
“不惜己身?”弄玉抬眼望著他,說不清是苦笑還是無奈,道:“可是啊,我要活著。”
她頓了頓,道:“我要你也活著。”
季風心底微動,微一失神,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幾分。
弄玉掙開他的手,望向窗外,平靜道:“季風,我們都要活著……不要死。”
上一世那樣慘烈的成功,她不想要。
再也不想要了。
他深深望著她,眼底像是盛著月色,半晌,才猝然道:“我以為你恨我。”
弄玉道:“我是恨你,恨你們所有人。可是,我希望你活著。”
她回眸道:“如果有人可以陪著我一道活下來,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季風眸色漆黑,宛如漫長無垠的夜色,可在這片漆黑之中,又有微光驟然一閃。
他守在弄玉身邊,眼神里的情緒慢慢變濃,又漸漸湮滅。
可只有他知道,這句話對于他而言,意味著甚么。
*
三日后,大極殿。
今日是司馬瓚帶著謝念入宮謝恩的日子,因此胡太后一早便命人請了弄玉、裴玄等人來,待謝念拜見好眾人,和親之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胡太后與弄玉一道吃著茶,胡幽侍立在胡太后身側,神色溫和親昵,想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就屬她最得胡太后的心。否則,今日也不會單喚了她來陪侍。
望著面前跪著的謝念,道:“陛下與司馬愛卿待會下了朝便過來,你是新婦,不必拘著了。”
謝念道了聲“是”,卻不肯起身,只眼巴巴看著裴玄和弄玉,似有無限話語要說,又偏偏一句都說不出口。
胡太后見了,只覺厭煩,道:“怎么?可是司馬愛卿薄待了你?”
謝念低聲道:“沒有,太宰大人待臣妾很好。”
“那就是了。”胡太后淡淡道:“起來罷。”
弄玉見謝念不肯起身,便朝著伯英使了個眼色。
伯英微微頷首,走上前去,輕輕扶了謝念起來。
“嘶……”
謝念忍不住輕哼出聲。
伯英眉頭微蹙,將她的衣袖攏起來,道:“夫人這是如何弄得?怎么傷成這樣?”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謝念的胳膊上有許多青紫色瘢痕,映襯著她素白的胳膊,越發顯得可怖。
謝念趕忙將袖子攏下來,道:“姑姑,我沒事。”
伯英猶豫著看向弄玉,道:“殿下,這……”
胡太后笑著道:“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男人打女人,丈夫打妻子,也是尋常之事。”
她說著,看向弄玉,道:“哀家看那些史書,南楚也有不少這樣的事,安平殿下博學,大約是知道的吧?”
弄玉沒說話,只是站起身來,走到謝念身邊,道:“他打你?”
謝念瞬間便紅了眼眶,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想要再說,卻聽得殿外傳來動靜,是司馬弘下朝了。
司馬弘、司馬瓚前后走了進來,司馬瓚倒不覺得怎樣,笑著向胡太后見了禮,道:“謝氏小家子氣些,沒惹太后不悅吧?”
胡太后笑著道:“她不曾惹哀家,倒是你,新成了婚,感覺如何?”
司馬弘瞧著眾人的神色,便知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他看了弄玉一眼,便徑自尋了主位坐下,端起茶盞來吃著。
司馬瓚笑笑,道:“也并未覺得南楚的女子與臣府中那些姬妾有何不同。依著臣說,倒不如咱們大魏國的女子性子剛烈。”
胡太后道:“你偏喜歡那些厲害的,欺負你的,人家姑娘溫柔似水地來侍奉你,你倒不喜歡了。”
司馬瓚道:“可不是?臣偏喜歡欺負臣的。”
司馬弘冷眼看著他們二人,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將茶盞擱下來,只聽“哎呦”一聲,他回身去看,只見胡幽正站在他身邊,茶水似是濺到了她手上,她正捂著手,卻抱以淡淡一笑。
“怎么了?”胡太后問道。
胡幽忙跪下來,道:“無事,只是臣女方才想為陛下添茶,不小心燙到了些。驚擾到太后,是臣女之罪。”
司馬弘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望著她的神色,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胡幽低著頭,可她微微抬眸覷著胡太后的神色,又透露出別樣的聰慧。
是啊,能在胡太后之下,得到司馬弘寵愛,又坐穩皇后之位數年的女子,怎會是等閑之輩?
司馬弘攏在袖中的手指不覺蜷緊,道:“是朕未曾看見幽姑娘,這才傷到了她。”
胡太后笑笑,道:“多大點事兒,何至于如此?快起來罷。”
胡幽聽著,才款款起身,朝著司馬弘微微一笑。
司馬弘抿了抿唇,只當沒看見,道:“夫人也坐罷。”
胡幽聽著,便走到謝念身邊,道:“夫人,臣女扶您去坐。”
謝念紅這眼,像是不愿從弄玉身邊離開似的,猶豫著不肯離開。
胡太后眉間有些慍怒,道:“司馬愛卿,你這側夫人也未免太扭捏了。”
司馬瓚走上前去拽她,瞪著她道:“作甚么?出嫁從夫,你如今已不是南楚的人了!何必做出這副樣子!”
裴玄站起身來,道:“太宰大人,夫人初來北魏,又戀鄉之情也是尋常事,還請大人不要怪罪她。”
司馬瓚冷冷一笑,道:“好說,好說。”
他話雖這樣說著,手中的力道卻未減,謝念不敢再掙扎,可周身還是忍不住有些顫抖。
“太宰大人!”弄玉站起身來,一把攥住謝念的手,道:“還是等等罷。”
司馬瓚正在氣頭上,幾乎是怒不可遏地說道:“本王的家事,安平殿下也要插一手么?”
季風走上前來,眼底滿是戒備,好像下一刻若是司馬瓚敢動弄玉一根頭發,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似的。
弄玉瞇了瞇眼睛,手上的力道卻不肯松,道:“大人的家事本宮自不屑管,可本宮是大楚的公主,大人的側夫人是大楚的子民,沒人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子民受辱,而無動于衷。”
司馬瓚不敢動手,只硬聲道:“謝念既然嫁給本王,便是大魏的人,怎么會是南楚人?”
弄玉道:“既是大魏百姓,那本宮便要問一句,你們魏國人便是這樣欺侮百姓的?還是說,魏國的上位者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百姓受此屈辱,而不為她主持公道?”
她說著,冷冽的眼眸掃過胡太后和司馬弘的臉,像是一個上位者,在審視著他們夠不夠格去做一國太后、皇帝,享一國百姓供養。
胡太后被她的目光看得面上發燙,她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司馬愛卿,可是這謝氏做了甚么事,讓你厭惡至此?”
司馬弘聲音一沉,道:“怎么回事?”
司馬瓚見胡太后發了話,趕忙回道:“實在是謝氏在新婚之夜哭哭啼啼,臣心生厭惡,才動手教訓了她。臣與謝氏的親事,本也不在個人,而在兩國。她如此不愿,實在是有違兩國百姓的心愿,更是辜負了太后與陛下對臣的期盼,臣這才……”
他說著,跪了下去,道:“是臣急躁了些,還請太后和陛下恕罪!”
弄玉將謝念的衣袖攏起,道:“這便是大人所言的教訓么?”
她說著,抬眸看向司馬弘,道:“陛下勵精圖治,一心想讓魏國百姓學習漢學,做禮儀之邦,卻沒想到,有人在陛下眼皮底下毆打自己的夫人,本宮熟讀《六經》,卻未見其中有一個字是教夫君折辱自己妻子的!太宰大人如此作為,才是寒了兩國百姓的心!辜負了兩國陛下的圣意!”
謝念聞言,慟哭道:“陛下!太宰大人哪里是打了臣妾一日,這三日里,大人動輒便拿臣妾撒火,臣妾實在受不住……”
裴玄亦道:“陛下,太宰大人如此,實在是太過分了些!”
謝念掙扎著跪下來,道:“還請陛下命太宰大人將臣妾休棄,臣妾愿青燈古佛,日日為陛下和魏國祈福。”
第53章 胡幽皇后(四) 季風與裴玄,殿下先識……
“一派胡言!”胡太后將茶盞猛地擲在桌子上, 道:“兩國之事,也是你一個女子做得了主的?”
裴玄亦沒想到謝念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忙道:“太后息怒!夫人不過是意氣之言, 做不得準的。”
他說著, 看向謝念, 沖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謝念不敢再說, 只是哭。
弄玉道:“若當真要鬧, 也該是和離,太宰大人有錯在先, 如何配休棄新婦?”
“殿下!”裴玄趕忙喚她。
弄玉不理他, 只看向胡太后,道:“太后, 謝氏所言, 的確未曾經過深思熟慮, 可若非太宰大人咄咄逼人,她又何至于如此?”
胡太后強壓著性子, 道:“不過是打罵幾句,何至于到了如斯地步?”
弄玉秀眉輕皺, 道:“今日是打罵幾句, 那來日呢?如今不過新婚,我們又都在這里,太宰大人便敢如此, 將來日久天長,還不知太宰大人要如何磋磨她。謝氏定是覺得未來看不到希望,心灰意冷,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將心比心,若今日換了是我, 也許我會做得比謝氏還激烈。”
謝念聽著,只覺萬念俱灰,道:“殿下字字珠璣,宛如臣妾血淚!”
胡太后只覺太陽穴跳得厲害,她不愿在此事上多做牽扯,便道:“安平殿下既如此說,司馬愛卿,你與謝氏做個保,從今往后善待于她也就是了。”
司馬瓚道了聲“是”,正要開口,便聽得弄玉道:“從今日之事可看出,太宰大人并不看重兩國盟約,連國家之間的盟約都不在意,他做的保證,想必也做不到。”
司馬瓚恨道:“依著安平殿下,要如何?”
弄玉道:“不若由太后和陛下做個見證,若他日太宰大人再行此事,便收了他的兵權,并準謝氏與他和離,如何?”
“你……”司馬瓚怒不可遏,道:“太后,休聽這女人胡言!兵權乃朝堂大事,如何能系在后宅之事上?”
司馬弘望著弄玉的眼睛,道:“朕倒覺得,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若愛卿重諾,這大魏的兵馬由愛卿掌著,朕亦覺安心。”
司馬瓚求助似的看向胡太后,道:“太后,您看這……”
胡幽溫言道:“太后,臣女不懂家國大事,只知道咱們老祖宗最重忠義。”
她說著,微微抬眼看向司馬弘,可他并未看她。
“太后!”司馬瓚催促著,他知道,再由著他們說下去,他打個女人的事就要被夸大到不忠不義上來了。若是兵權當真被司馬弘收了,還不知要費多少功夫才能再要回來……
胡太后厭煩道:“廢話什么?你不打她也就是了!”
司馬瓚不敢再說,只低頭道:“是,是。”
弄玉扶了謝念起身,道:“夫人,有了太后和陛下的應承,你也該安心了。”
謝念點點頭,道:“多謝殿下。”
弄玉笑著道:“謝本宮做甚么?你該去謝謝太后和陛下才是。”
謝念聽著,趕忙去謝恩。
弄玉望著她輕笑,一抬眸,只見司馬弘正看著自己。
四眼相對,弄玉清淺一笑。
倒是司馬弘避過了目光,他垂下眸去,睫羽遮住了眼底的全部神色。
*
此事一了,胡太后的面色才好看了幾分,道:“再過半月便是封后大典了,到時候這一后兩妃一起冊封。另外,還要再選兩位官女子。”
司馬弘手指微微蜷著,道:“此事由母后安排便是。”
胡太后笑著道:“今日趁著陛下得閑,不若自己瞧瞧,可有中意的。”
她頓了頓,又看向弄玉,道:“正好,今日諸位都在,也幫著參詳參詳。”
她說著,便命人去傳那些秀女進來。
因著北魏有去母留子的傳統,因此一般皇后或是如胡憑、胡禧之類的貴族女子都不愿生育第一個孩子。皇室往往會挑選一些下等官吏或是平民的女兒來做官女子,由她們負責誕下這第一個孩子。
到時候,她們一旦生下孩子,便會被直接處死。而她們的孩子便可交由皇后或得寵的妃嬪養育。
當然,此事于她們也是有好處的。等將來新皇即位,若是念著生母的情分,也會厚待她的家人。
弄玉記得,上一世司馬弘就在暗中扶持他的舅父,為他賜了貴族的姓氏,還幫他的兒子與貴族女子聯姻。只可惜,他舅父只看重眼前的利益,小富即安,于國事上并未出過甚么力,自然也無法成為他的助益。
司馬弘面色訕訕,連看都不想看,只等著那些女子進來,他便尋了借口離開的。
他站起身來,道:“母后,兒臣朝中還有事……”
話音未落,那些女子便已魚貫而入。
弄玉掃了一眼,只見面前站著八位女子,皆是妙齡,姿容不差。只是她們都斂了神色,垂眸而立,顯得低眉順眼,全然沒有胡幽的篤定淡然。
于氣勢上,誰是主誰是仆,便一望而知了。
胡幽似乎也很滿意這一點,她只看了她們一眼,便不再將目光施舍給她們了。
胡太后心知司馬弘并不在意這些女子,便故意道:“陛下瞧瞧,可有中意的?看完了再去忙朝政也不遲。”
司馬弘蹙眉道:“都抬起頭來。”
那些女子依次抬起頭來,卻不敢看他,只平視前方,眼底閃爍。
弄玉沒去看她們,不過是用來生育的工具,是誰都沒有區別。
司馬瓚突然輕笑起來,道:“太后,您看左邊第三個那女子長得像誰?”
他說著,眼眸朝著弄玉覷著,道:“這天資貴胄與平民百姓原也沒什么差別。”
季風滿眼都是冷意,道:“太宰大人若是嫌自己長了嘴,奴才倒是可以幫幫大人。”
司馬瓚脖子一縮,忍不住道:“這人有相似,與本王何干?”
季風冷笑道:“奴才不知人有相似,只知道刀劍無眼。”
他摸索著腰間的劍,好像下一瞬間便會利劍出鞘,直直刺到司馬瓚的脖頸上。
司馬瓚知道季風的脾氣,素來是說一不二的,他又把弄玉看得眼珠子似的,不容半點褻瀆,自然是做得出的。
他有些后怕,只怪自己多了嘴,便悻悻道:“陛下,臣看那女子極順眼,想向陛下討要……”
司馬弘的手指指著那女子,道:“你留下。”
那女子一驚,趕忙低眉去謝恩。
胡太后未曾想到司馬弘會將她留下來,便道:“她叫甚么名字?”
身邊侍奉的宦官不敢遲疑,忙回道:“回太后,她姓高,小子照容。父親是渤海郡公高洋的次子。”
“高洋的孫女,倒也算是門第顯赫了。”胡太后幽幽道。
宦官回道:“是,只是她父親是庶子,她又是外室所生之女,這才……”
胡太后瞪了他一眼,那宦官趕忙噤了聲。
胡太后看向司馬弘,笑著道:“陛下既喜歡她,便將她留下,封為官女子也就是了。”
司馬弘道:“封美人。”
“甚么?”胡太后不覺詫異。
胡幽更是仔細盯著高照容的臉看,想要從她臉上看出甚么不同來。
這女子分明相貌普通,甚至在面前的女子之中,都算不上頂尖。至于身世,就算是高洋的孫女,可既然她是外室所生,又被送來選秀,就說明高氏并未厚待她,更不會為她提供任何助益。
難不成,當真是因為她……
她不敢細想,只看向弄玉。
弄玉神色淺淡,低眉吃著茶,好像面前之人、眼前之事都根本與她無干。
司馬弘看向胡太后,鄭重道:“母后,朕的意思是,將高氏留下,封美人。”
胡太后見他認真,便道:“封美人與封官女子都是一樣的,既然陛下喜歡,就封她為美人罷。”
司馬弘見她應了,便行禮道:“如此,兒臣告退。”
胡太后道:“就選她一個?”
司馬弘眉目輕掃,道:“是。”
胡太后嘆了口氣,道:“也罷,若是后面有了中意的,再添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其余女子都松了一口氣。只剩下高照容如喪考妣一般,面色灰敗。
胡幽望著高照容,眼眸一寸寸冷下去。
裴玄有些擔憂地看了弄玉一眼,便站起身來,道:“太后,此事已了,臣等打算明日便動身回大楚去。”
弄玉倒沒想到歸期會這樣急,裴玄從未與自己提過。不過早日回去也好,她便沒有說什么。
季風卻有些急切,如今百日散的解藥還沒找到,若是回了大楚,只怕更難。
他正要開口,弄玉卻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地搖了搖頭。
胡太后笑著道:“竟這樣急么?”
裴玄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今既然事畢,便該告辭了。”
胡太后道:“也罷,哀家也就不多留了。”
她說著,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可有閑情陪著哀家出去走走?”
季風有些警惕地望著胡太后,卻見弄玉輕笑一聲,道:“能得太后不棄,是本宮之幸。”
*
胡太后與弄玉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御花園中。
雖是春日,可御花園中也只有梅花開放。
胡太后駐足一株梅樹前,隨手掐著一朵梅花,道:“安平殿下,明人不說暗話,哀家瞧得出來,你從哀家和陛下之中,選擇了陛下。哀家無法說你的選擇是對還是錯,哀家只是想告訴你,魏國有魏國的規矩,若是你執意插手,就算哀家再如何欣賞你,也不會手軟。”
弄玉笑著道:“太后錯了,北魏之事,本宮從來都不想干預。”
“那你為何選陛下?”
“大約是因為,本宮先識得陛下。”
胡太后望著她,道:“若殿下先識得哀家,會不會站在哀家這邊?”
“也許會的。”弄玉坦然道:“不過如今已答應了陛下,本宮便不會變了。”
胡太后道:“哦?那哀家想問問,陛下答應了你甚么?你是否想過,這些東西或許哀家也給得起,甚至,比他給的更多。”
弄玉道:“太后給的自然比陛下多,只是本宮這個人有一個缺點,比起現成的東西,本宮更想要自己爭來的。”
胡太后道:“可若是殿下輸了呢?豈非一無所有?”
“輸了就輸了,本宮賭得起。”弄玉笑著,伸手替胡太后將那朵梅花掐下來,放在胡太后手中,道:“太后瞧瞧,手中的梅花是不是沒有枝頭上的好看?”
“可殿下別忘了,不被人采摘,也會枝頭抱香而死。”
“那也是我的命。”弄玉眸子清冷。
胡太后大笑起來,道:“殿下在此事上主意如此堅定,怎么遇到自己的事卻選不出來了?”
弄玉不解地望著她,道:“太后所言何意?”
胡太后看向她,道:“那殿下不妨說說,季風與裴玄,殿下先識得誰?殿下又打算選誰?”
第54章 枝頭抱香 司馬弘此舉,幾乎是向天下人……
弄玉獨自一人走在宮中的甬道中, 思索著方才胡太后所說的話。
季風與裴玄,她到底選誰?
若說認識,她自然先認識裴玄, 可現在, 她卻絕不肯饒恕裴玄……
細細想來, 她從前從未想過這件事, 她分明恨他們, 無論是裴玄還是季風,都不值得原諒。
正如她對胡太后所言, “本宮誰都不選, 太后該比本宮更清楚,想要得到那個位置, 便不該有心, 更不該被情所迷。無論是季風還是裴玄, 對于本宮來說,他們的意義都是一樣的。”
胡太后聽著, 突然笑起來。
她見弄玉不解地望著自己,方才道:“殿下自以為可以封住自己的心, 可哪有那么容易?哀家走到這個位置, 不妨和殿下說一句掏心的話,權勢和情感原也不是割裂的東西。若有人能陪哀家一起站在高處共看江山,哀家也是極愿意的。只可惜啊, 哀家沒找到這樣一個人。”
弄玉道:“那太宰大人呢?”
胡太后嫌惡道:“他就是個玩意,不配,不配。”
她說著,挽著弄玉的手,道:“哀家看著殿下, 就像看到年輕時候的哀家。年輕的時候,哀家只顧著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絕不肯付出真心。到了現在,哀家沒找到這樣一個人,也沒辦法再找到這樣一個人了。”
“不過,沒有真心之人也沒甚么打緊,有些玩意解悶也是好的。”
她說完,拍了拍弄玉的手,道:“但愿有一天,哀家與殿下不再是敵人。若真有那天,哀家倒愿意與殿下共看這天下。”
“殿下!”
弄玉聽得有人喚自己,她猛地回神,只見季風正站在她面前,像是已經等了她許久了。
弄玉走上前去,腦海里閃過胡太后說的話,道:“你怎么在這里?”
季風道:“我去探了探御藥房,沒查到百日散的消息。見天色不早了,便在此處等殿下。”
弄玉有些好笑,道:“百日散是北魏皇室的秘辛,哪能這么容易就被你找到解藥?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季風道:“明日便要走,今日自然要把能查的地方都查一遍,才算不辜負。”
弄玉笑著搖搖頭,道:“回去罷。”
季風將身上的衣衫解下來,披在弄玉身上,道:“夜里風涼……”
話還沒說完,他將弄玉望著自己,手上的動作便頓了頓。
他趕忙解釋道:“這衣衫是今日才上身的,我今日很小心,連褶皺都不曾弄到……”
弄玉伸出手來,遮在他的唇上。
季風微一怔忪,避過頭去,替她把衣衫披好。他面色平靜,可耳朵根到底還是紅了。
弄玉垂下眸去,道:“上一世,你為何那樣對我?”
季風喉嚨一緊,聲音也有些啞,道:“上一世……”
“若是為了報仇,為何不選別人?”她的手指微涼,伴著夜里的風,輕輕地顫抖著。
季風微微避過頭去,道:“大約是因為,我想滿足殿下的愿望。”
“滿足我的愿望?”弄玉苦笑。
季風勾了勾唇,道:“或許是因為殿下那樣護著六殿下,讓我嫉妒。”
因為這世上,再沒人護著我。也從沒人,如殿下這般,護著我。
他沒有告訴他,在他看到她盈盈跪在他面前,眼中汪著淚水的時候,他的心驟然疼痛了一下。
這種久違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
也讓他在一瞬間認識到,她于他,是不同的。
弄玉笑著道:“那這次,本宮護著你。”
季風眼底閃過一抹光亮,道:“殿下放心,那百日散的解藥我一定會找到的。”
弄玉笑笑,道:“誰稀罕你的解藥?”
季風伸出手來,握住她放在他唇邊的手,暖在手心,道:“殿下要長命百歲,才能護我周全。”
弄玉只覺他手指粗糲,掌心卻極是柔軟,那種灼熱感不讓人厭惡,反而讓人流連。
她嬌聲道:“本宮累得厲害,走不動路了。”
季風一把將她抱起來,眼中如同星子,笑著道:“奴才領命!”
*
兩人回到宮室的時候,裴玄正站在宮門外,等著弄玉回來。
他背脊筆挺,可在看到弄玉依偎在季風懷中的時候,他的背脊到底是僵了幾分。
他面色鐵青,唇緊緊抿著,在弄玉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冷冷道:“殿下!”
弄玉從季風脖頸中將頭抬起來,笑著道:“裴大人。”
裴玄道:“臣有事想同殿下商量。”
弄玉微微頷首,道:“進來說罷。”
季風正要離開,卻聽得裴玄又道:“殿下!”
弄玉有些不耐煩,道:“作甚么?”
裴玄再也無法保持方才那般自持的模樣,道:“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由旁人抱著,是否不妥?”
弄玉淡淡道:“有何不妥?”
裴玄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攥著手指。
季風笑著道:“大人忘了,奴才可是宦官。”
他說著,微一揚眉,便抱著弄玉進去了。
裴玄站在原地,許久才回過頭來,只是他雙眼猩紅,心中無邊頹喪,再如何富貴飄逸,那份心境也不同了。
*
“殿下。”他勉力穩住心神,不去看季風臉上嘲弄的笑意,只望著弄玉一人。
弄玉捧起遣蘭新捂的湯婆子,道:“明日便要回京,裴大人一定忙得很。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裴玄眼眸稍暗,苦澀的笑意自眼底浮出來,道:“殿下是在趕臣走?”
弄玉道:“本宮的意思一貫明確。”
裴玄道:“是。倒是臣不解其中意了。”
弄玉抬眸望著他,眼底有些冷厲,道:“裴大人來,是要同本宮吵架的?”
裴玄道:“殿下可知,臣今日為何突然急著回京城去?”
“哦?”弄玉將他的落寞收入眼中,道:“本宮還以為,裴大人是憂心國事。難不成還有旁的原因么?”
裴玄只覺心底一陣陣鈍痛,他來不及適應這份痛楚,便急道:“殿下可知,今日那高照容生得像誰?”
弄玉掀了掀眼皮,道:“裴大人該不是想說,她生得像本宮罷?”
裴玄道:“殿下既知道,就不該再在此地久留,更不該再與司馬弘有所牽扯!若是被胡太后知曉,只怕……”
“她已經知道了。”弄玉坦然道:“不過,本宮也沒想瞞著她。”
“女子素來小器,更何況是胡太后那種蛇蝎婦人。她素來與司馬弘不和,司馬弘此舉,幾乎是向天下人昭告他心悅殿下!簡直是將殿下架在火上烤!胡太后問起,殿下就該推說不知,怎好認了?”
裴玄還沒說完,便聽得弄玉冷笑一聲。
裴玄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卻聽得弄玉道:“裴大人說女子小器,本宮倒覺得未必。胡太后是否蛇蝎心腸,本宮不知,可她絕非暗箭傷人的小人,若真當如此,她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如今的位置?”裴玄的手忍不住想要捂住胸口,緩解那份痛楚,他苦笑著道:“一個用美色迷惑男人,憑運氣和家族勢力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如何不能是小人?”
弄玉冷冷看著他,道:“依著裴大人所言,女子就該天生做弱者,被男子憐憫施舍?若是有半點野心,便是心如蛇蝎?若是有半分成就,便是靠家中勢力,憑天生運氣?”
“是。”裴玄答得干脆利落,“就算不做弱者,也該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弄玉終于知道,為何她會和裴玄錯過兩世,走到如今的地步了。
他要的安分守己,便是她跪在地上,求他照拂。便是她不爭不搶,只等命運給她安排。
所以,她上一世為了皇弟乞求季風是錯,這一世為了自保機關算盡是錯。
甚至,她為了活得不那么卑微,去討好、去遷就、去爭取都是錯的。
弄玉的眼眸從不屑、冷漠最終化為淡然,道:“如此,本宮無話可說。”
她頓了頓,低頭去烘那湯婆子,道:“裴大人請回罷。”
裴玄怔忪地望著她,他捂著胸口,可那里竟然不再疼痛,反而轉為虛無和空洞。正如弄玉的眼眸,里面再沒有他。
他不知他哪里錯了,明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遷就她。
裴玄緊抿著唇,道:“殿下,總有一日,你會明白臣的心的。”
弄玉道:“不必了。”
她抬眸看向他,道:“本宮想,不會有那一日了。”
裴玄望著她淡漠的目光,一瞬間被徹底激怒,他不懂,為何他處處退讓,她卻步步緊逼。他明明已經足夠忍讓,她卻總能說出更傷人的話。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順勢拉起身來,攏在自己懷中,死死盯著她。
弄玉蹙眉道:“裴玄,你放肆!”
季風利劍出鞘,直截了當地架在他脖頸處,冷聲道:“放開她!”
遣蘭嚇得將手中的茶盞都丟了下去,伯英趕忙將殿門闔上,道:“裴大人,您這是……”
裴玄沒有回答,好像所有人,哪怕是他肩頭的劍刃都不在他的眼中。
他只是望著弄玉,道:“臣想護著殿下,有錯么?”
“臣知殿下過得艱辛,知道殿下這一路走來有諸多不易,亦知道臣從前做下許多辜負殿下之事。臣只是想,能與殿下共度一生,哪怕是相看兩厭,也好。”
他眼底溫熱,目光灼灼,似他這般芝蘭玉樹的男子,從未在人前說過這樣的話。他甚至顧不得旁人都在,就這樣直直剖白自己的心,只求她肯收下。
第55章 枝頭抱香(二) 所以,殿下要嗎?……
弄玉冷眼望著他, 道:“可是啊,本宮不愿意。”
他瞳孔一震,輕輕松開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背過身去, 道:“明日辰時, 臣來請殿下起駕。”
說完這句話, 他只覺頭腦昏得厲害, 好像天旋地轉, 可他卻又無比清醒。他甚至開始痛恨自己的清醒。
那是一種鋪天蓋地的無力感,想要忘記方才弄玉的話語, 卻又偏偏不能。她的話好像刻在了他的魂魄之中, 每一瞬對他來說都是磋磨。令人窒息。
他恨恨地攥緊了攏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掐在掌心, 才讓他略略清醒了些。
他快步朝前走著, 帶著這份疼痛一道, 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遣蘭撫著胸口,大口喘著氣, 道:“方才裴大人是怎么了?奴婢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呢。”
伯英朝著她使了個眼色,與她一道收拾了地上的茶盞, 便道:“殿下, 奴婢先退下了。”
遣蘭一愣,也忙道:“奴婢也退下了。”
殿中很快只剩下弄玉和季風兩人。
弄玉有些脫力地靠在美人榻上,道:“方才裴玄的樣子, 很可笑吧?”
季風還未開口,便聽她接著道:“上一世時,本宮也那樣求過他。那時,本宮就下定決心,不會再讓自己如此卑微。更不會, 再去求裴玄。”
“所以殿下選擇了我。”季風有些疼惜地揉了揉她的發頂,嘆息道:“都過去了。”
弄玉搖搖頭,道:“時間會過去,這里不會。”
她指著自己的心,道:“或許,本宮要站在萬人之上,才會彌補當初那一跪。”
季風望著她,微一遲疑,便跪了下來。
弄玉輕笑道:“作甚么?”
季風道:“殿下要我還這一跪,我隨時都能還。我只是想讓殿下明白,心中無塵,便不在意跪誰。”
心中無塵……
就不會在意么……
弄玉出神地望著他,道:“真的么?”
季風抬頭看著她,眼眸澄澈得如同九天星子,道:“我可以忘掉宮刑之恥,殿下自然也可以放下那一跪。”
他說著,伸出手來,輕輕摩挲著弄玉的手,道:“我會陪在殿下身側,為殿下爭到殿下想要的一切,然后……”
他沒說下去,可弄玉懂得他要說甚么。
或許等到那個時候,她就可以放下所有的仇恨和不甘了。
*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弄玉等人便已整裝待發了。
裴玄本想悄無聲息地離開,卻見司馬弘已站在宮門前了。
他著了朝服,冠冕上的珠簾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身邊的宦官催促道:“陛下,該去上朝了。”
司馬弘沒說話,只是朝著馬車的方向看著。
裴玄走上前來,行禮道:“陛下。”
司馬弘道:“朕有些話,想同安平殿下說。”
裴玄硬聲道:“安平殿下是楚國公主,陛下是魏國皇帝,若是讓有心人看見,只怕不妥。陛下有什么話,不若告訴臣,由臣代為轉達。”
司馬弘看了他一眼,見他目光堅定,便猜出他心中所想。
是啊,在這宮中,誰會不忌憚胡太后呢?
他微微垂眸,道:“無事了。”
他說著,看向身邊的宦官,道:“起駕。”
“是。”宦官應著,正要吩咐眾人,卻見季風走了出來。
“陛下!請留步。”季風道。
司馬弘腳下一頓,道:“原是季將軍。”
季風掠過裴玄,徑自走到司馬弘面前,笑著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司馬弘不解地看著他,卻還是朝著無人處走了幾步,道:“是安平殿下命你來的么?”
季風道:“殿下讓奴才告訴陛下,必要的時候,謝念便是陛下的刀。插在司馬瓚身邊的刀。”
“甚么?”司馬弘還想再問,季風卻已轉身大步離開了。
*
弄玉一行人很快便出了魏宮,一路上,裴玄都繃著一根弦,生怕胡太后做出什么事來,對弄玉不利。
弄玉倒是閑適得很,一邊吃著茶果,一邊和伯英、遣蘭說著話。
遣蘭道:“來的時候熱熱鬧鬧地一隊人,回來時便只剩幾個,這和親的屈辱啊,奴婢如今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弄玉笑著道:“這便屈辱了?若是將來魏國當真打過來,還不知會怎樣呢。”
伯英撫著遣蘭的頭,道:“地位越高,擔得也就越多。宣德殿下不愿擔著,便總有謝姑娘頂上。我們有殿下庇護,你就好好地過日子也就是了。”
弄玉眼眸微黯,是啊,地位越高,擔得也就越多。她既然要那權勢,便要擔得住這天下百姓的期望。
遣蘭笑著點頭,道:“有殿下在,奴婢甚么都不怕。”
弄玉望著她的目光,心底也不覺柔軟,道:“好。”
*
天漸漸亮起來,平城靠近大楚,離大楚的北國邊境,不過幾日路程。
晌午時候,季風掀開簾櫳跳進馬車里來,道:“裴大人心里急,一點都不肯耽擱。憑著這個腳程,大約明日便可到鎮北軍的駐軍之地了。”
弄玉淡淡道:“他心思縝密,自然怕在北魏的土地上呆的時間長了,生出事端來。左右本宮也想早日見到姜離,隨著他也就是了。”
季風道:“姜離那里我已安排妥當了,殿下放心。”
弄玉點點頭,道:“姜離那里有你和敏姑娘,本宮自然沒有甚么可擔心的。”
她頓了頓,突然抬眸看向他,道:“這么多時候,未曾聽到父皇處置謝順和謝貴妃的消息,想來……”
伯英心頭一緊,道:“莫不是謝氏還能再起來?”
弄玉眼底陡然一涼,道:“憑著謝貴妃的本事,自然沒什么事做不到。不過這一次,本宮不會再給她機會了。”
季風剛要開口,便聽得不遠處有馬蹄聲傳來。
他神色一凜,只丟下一句“護好殿下”,便自馬車上跳了下去。
弄玉猛地掀開簾櫳,正要探頭出去,便聽得伯英道:“殿下!萬一是刺客……”
弄玉眉頭輕皺,道:“就這幾個人,倘或當真來了刺客,也不過一死,誰都逃不掉。”
她說著,朝外看去,只見遠處來了許多人馬,雖看不清裝束,卻都著了短打,騎著駿馬,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之人。
“停車!”弄玉吩咐道。
車夫應了,趕忙勒緊了韁繩,將馬停了下來。
果然,弄玉還未下馬,便見季風將簾子掀了開來。
兩人正撞了個滿懷,季風側眸含笑,道:“殿下,你看是誰來了?”
弄玉的目光朝前看去,只見季敏正站在馬車前,她作了男子打扮,又將臉涂得黢黑,再看不出她是個女子。
弄玉粲然一笑,季敏也笑,兩兩相對,卻心有靈犀地誰都沒有開口。
*
季風扶著弄玉下了馬車,裴玄早已在馬車下候著了。
他見弄玉下來,便伸手去接。然而也只是一瞬間,他便將手縮了回來,拱手行禮道:“殿下。”
“這位是?”弄玉故作不知。
裴玄道:“臣擔心北魏人卑鄙,便私自向鎮北軍統領姜離將軍去了信,姜大人派了這位……將軍來接應殿下。”
弄玉道:“裴大人也太小心了些。”
她說著,淡淡掃過季敏的臉,嗤道:“姜離的人,能有幾分好?”
季敏面色不善,道:“末將受姜離將軍之命,護殿下周全。”
弄玉道:“用不著,本宮有季風也就夠了。”
她說著,還看向季風,道:“這個人你可認識?”
季風懶洋洋地看過來,眼底卻說不上善意,道:“從前鎮北軍的忠烈,早已戰死。就算活著,也不會在姜離麾下領命。”
季敏怒道:“你是何人!”
季風冷笑道:“連我都不認識,還敢說自己是鎮北軍!”
季敏硬聲道:“鎮北軍是朝廷的鎮北軍,我等也只忠心于陛下。除此之外,再不識得旁人。”
季風眼底清清楚楚都是輕蔑之意,道:“好一個不識得旁人!”
裴玄看著他們一人一句,簡直要拔刀相向,便勸道:“這位小將軍,不必再與他爭執。只須護好安平殿下就是。”
季敏故意一甩披風,上前三步跳上馬背,道:“駕!”
裴玄看向弄玉,道:“殿下,請上車罷。”
弄玉冷冷道:“裴大人未曾與本宮商議,便私自調動邊境兵將,當真是好本事!”
季風渾不在意道:“裴大人也是關心則亂。”
弄玉冷哼一聲,便上了馬車。
裴玄漆黑的瞳仁中翻滾著無限濃烈的情緒,面上卻不動聲色,低眉道:“恭送殿下。”
*
弄玉回頭看了一眼裴玄,便將簾子放了下來。
馬車緩緩啟動,季風低聲道:“裴玄果然不是常人,能堅韌如此,也難怪上一世會坐上中書令之位,成為帝王肱骨之臣。”
弄玉道:“他的確有些本事,只可惜……他不可能認本宮為主,更不可能站在本宮這邊。”
季風突然看向她,眼底幽深如潭水,道:“殿下……”
“你我之間,還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弄玉道。
季風鄭重道:“殿下若是想,我與敏敏可以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裴玄。或者,想個光明正大的法子,要了他的命。”
弄玉的心臟劇烈地跳起來,一動不動地盯著季風的眼睛。
她知道,或許這是她唯一的機會。除掉裴玄的機會。
“所以,殿下要嗎?”他輕聲問道。
第56章 枝頭抱香(三) 殿下放心,臣會留著季……
季風極平靜地望著她, 不加誘導,不帶情緒,他只是問她, 要這么做么?
她的心中所想是甚么?
遣蘭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連呼吸都亂了幾分。
伯英朝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帶著她一道去準備茶果, 讓她盡可能地不要影響弄玉。
這一次, 只有弄玉能決定。
弄玉斂氣凝神,她一貫殺伐果決, 可到了這一步, 她卻有些猶豫。
裴玄若是死了,裴氏一族必然轟然倒塌, 而朝堂之上, 也會蕭氏一家獨大。
到時候, 她父皇是否會因為避諱蕭氏,而重新扶持謝氏, 又或者,是否會一不做二不休, 將蕭氏也除掉。
她不得而知。
裴玄一旦死去, 所有人的命運都會重新改寫。而她上一世掌握的那些線索,也會如同被剪短的線一般,瞬間失了源頭。
“還不是時候。”她輕聲說著, 有些閃躲地看向季風,道:“裴玄,還不能死。”
季風笑笑,道:“明白了。”
他沒有勸她一句,只是道:“敏敏性子直, 我過去瞧瞧,免得裴玄套出她的話來。”
他正要離開,弄玉卻一把握住他的手,道:“裴玄一死,朝堂之中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之大,連我都未能估量……”
季風溫言道:“殿下不必解釋,我明白。”
他說著,微微地勾了勾唇,便跳下了馬車。
“季風……”弄玉想要喚他,可他已然不見了。
“我當真不是對他舊情難卻……”
她沒有說出口,只是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低低地呢喃著。
他會懂得的。
他當然會懂。
弄玉釋然一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
伯英遞給她一盞茶,道:“殿下嘗嘗,這是奴婢新制的,用了北魏的茶,配了咱們從京城帶出來的陳皮。”
弄玉輕啜了一口,道:“若是有新鮮的柑橘,會更清冽些。”
伯英笑笑,道:“殿下嘗得出其中滋味,便是心神已通達,奴婢不必多言去勸了。”
弄玉道:“姑姑想說甚么?”
伯英搖搖頭,道:“奴婢現在想說,殿下仿佛越來越在意季風了。”
弄玉微一沉思,道:“姑姑不勸我?”
伯英笑著道:“勸殿下甚么?這些日子一路走來,奴婢倒覺得季風心胸坦蕩,有俠義之風,待殿下更是用心用情之至。若是拋開旁的,奴婢倒覺得,這世上再沒哪個男子比得上他。”
她頓了頓,望著弄玉的眼睛,道:“而殿下,闔該擁有這世上最好的男子的疼惜。”
“最好的么?”弄玉抬眸輕笑,微微地搖了搖頭。
這世上,原也沒有甚么是最好的。
她要的,是兩情相悅,永不背叛。是無論何時,她都是他的第一選擇,他所有的偏愛。
*
一行人行了一夜,翌日一早,便趕到了大楚邊境。
裴玄一直緊繃著,直到入了鎮北軍的大營,他才略略松了口氣。
姜離笑著迎上來,道:“裴大人安好。”
裴玄笑笑,朝著身后看了一眼,只見弄玉和季風亦走上前來。
裴玄側身讓出位置來,道:“殿下顛簸了一日,今日總算可以安眠了。”
弄玉沒說話,只看向姜離,季敏站在他身側,越發顯得他身量高大,他約么三十多歲的年紀,皮膚黝黑粗糲,目光堅毅冷峻,因著常年駐扎在邊境,看上去倒像是四十歲一般。
他掃過弄玉的臉,目光凝在季風臉上。
而季風也正盯著他。
兩人目光交匯,宛如電光火石,一瞬間,兩人眼中都凝聚起濃烈的殺意。
“少將軍。”姜離下意識道。
季風淡淡道:“今時今日,該我稱呼一句姜大將軍了。”
姜離冷笑一聲,道:“也是,如今季氏已倒,當初神采飛揚的少將軍也不復存在了。”
“兩姓家奴。”季風冷嗤一聲,直直撞開他的肩膀,大步朝著營帳走去。
裴玄見狀,便走上前來,道:“姜將軍,請吧。”
平心而論,在場的眾人都不大看得上姜離的所作所為。便是伯英、遣蘭這些身居宮中之人,也都知道季氏的冤屈,更知道季氏滿門忠烈,無論是季敢還是季望,都是為國為民的大英雄。季氏都是為姜離所害,才走到如今這樣的地步。
當初,若非姜離在陛下面前誣告季氏通敵謀逆,季氏也不至于坐實了罪狀,被滿門抄斬。
因此,眾人看向姜離的目光都有些鄙夷。
裴玄倒是神色自若,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姜離寒暄著。只是姜離面色鐵青,實在算不上好看。
*
營地離營帳還有些距離,一路上,有不少軍士見到季風,都駐足行禮。更有不少老兵,激動地喚他“少將軍”。
軍士們越來越多,到最后,竟然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這些軍士們爭相想要看季風一眼,喊他一聲。全然不顧及姜離的臉色。
裴玄看向弄玉,低聲道:“從前臣不懂季氏有何罪,如今卻覺得,他們罪無可恕。”
弄玉冷笑一聲,眼眸凌厲如刀般掃過他的臉,道:“那裴大人該慶幸,裴氏不掌兵權。”
裴玄眼眸黯了黯,沒有開口。
姜離幾乎是氣急敗壞了,大吼著將軍士們趕走,道:“都不要命了!京中貴人在此,安敢放肆!”
可他越是如此,軍士們便越是要湊上前來,固執而堅定。
季風感懷道:“大伙兒都回去罷,終有一日,我們會一起并肩作戰的。”
軍士們道:“少將軍之言,可當真?”
季風眼底盈著淚,笑道:“千真萬確!”
“好!好!”
軍士們舉著兵器,激動地歡呼起來。
姜離從腰間拽出鞭子,“啪啪”摔在地上,道:“再不散開,被鞭子抽中者,領軍棍三十!”
季風道:“姜離,人心向背,本也不在官職,更不在武力。”
他說著,一把攥住姜離的鞭子,只一個閃身,便將鞭子奪到了自己手中。
他神色凜冽,道:“若違軍心,便如此鞭!”
話音未落,他便猛一發力,將鞭子折了個粉碎。
姜離恨道:“季風,你敢!”
季風道:“不過小人之物,有何不敢!”
裴玄冷眼看著兩人爭鋒相對,走到弄玉身側,道:“若非臣記得前世之事,恐怕就要被他們騙了。”
弄玉眼眸一寒,轉頭看向他。
裴玄道:“殿下何必這樣看臣?若臣當真要季風的命,在陛下身邊時,便說與陛下聽了。”
他說著,勾了勾唇,道:“殿下也不必費心奪臣的性命,臣敢保證,一旦臣身死,季風的秘密便會昭告于天下。到時候,不僅季風活不了,就是季風心心念念的鎮北軍,也會煙消云散。”
“裴蘭辭,你敢!”弄玉雖想到裴玄可能會知道季風與姜離之事,卻一直認為裴玄是君子,不會也不屑做告密之事,可沒想到,他竟會以此威脅于她。
裴玄走到她身側,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語道:“殿下放心,臣會留著季風的命。臣還要他親眼看著,殿下嫁給臣為妻。”
弄玉擔心眾人看出端倪,便只壓低了聲音,道:“本宮說過,不會嫁給你。”
裴玄道:“臣也說過,臣此生,只有殿下一個妻子。”
弄玉目光凜冽,道:“那便看看,誰做得了誰的主。”
她說著,便轉身離開了。
裴玄瞇著眼睛看著弄玉離開的方向,袖中的手指一點點蜷緊,到最后,連他自己都未能察覺,他捏碎了手指上的扳指,手上早已淋漓一片。
*
入夜時分,季風和弄玉悄悄從營帳中走了出來。
此時眾人都已睡了,只剩下巡夜的軍士和徹夜不熄的火把。
天壓得很低,低到仿佛抬手便能摸到星子。
季風回身望著她,漂亮的眸子干凈澄澈,道:“從前我就在這里,待了十幾年。”
弄玉抬頭貪婪地望著這些星子,道:“若是可以,我希望下輩子我可以出生在這里,不必再看著四角宮墻。”
季風湊近了她,笑著道:“若是殿下愿意,我可以帶殿下離開。從此隱姓埋名,再不回去。”
弄玉不信,道:“你的仇不報了?”
季風道:“報過一次了,也就沒那么執著了。”
他頓了頓,道:“沒有甚么比現實的快樂和腳踏實地的幸福更重要。”
弄玉的心不是不震動的,這一刻,她的自由便如這些星子,仿佛觸手可及。
她認真看著他,眸光中有復雜的光芒,她張了張口,像是無法說出口,卻又終于下定決心,道:“可是季風,我的仇還沒報過。”
她自嘲道:“也許對于我來說,痛快的復仇比自由、幸福來得更滿足。”
季風微微垂眸,道:“我明白。”
“我是不是很傻?”
季風搖搖頭,道:“總要手刃仇人一次,才算圓滿。”
他說著,定定瞧著她,眸子宛如這漆黑的長夜。
他抬起手來,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下頜,兩人鼻息相接,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濃密如羽扇的睫毛下,深如潭水的眼眸。
還有那眼眸之中,自己的倒影。
季風的眼底終于翻涌起來,像是潮水,連手指也滾燙起來,灼得弄玉忍不住戰栗。
他低下頭,去吻她的唇。
像是蜻蜓落在露水上,輕柔得不像話。
這一次,弄玉緩緩閉上了眼睛。
第57章 宮廷風云 這一次,她沒有推開他。……
季風松開了她, 捧著她的臉,道:“殿下,會不會有一天, 你會忘記從前那些事……嘗試愛上我。”
弄玉望著他, 那張清雋惑人的臉在她面前無限放大, 他眼眸中有個小小的人影。
那是她。
她的心也隨著那某明亮柔軟起來, 她點了點頭。
季風眼底一亮, 猶如天上星河倒轉。
他激動地將她擁入懷中,道:“我會一直等著, 等到那一天。”
弄玉靠在他懷中, 第一次覺得安全,道:“會有的。”
過了許久, 弄玉才輕輕推開他, 道:“走罷, 別讓姜將軍等太久。”
季風微微頷首,道:“好。”
他伸出手來, 握住她的手,這一次, 她沒有推開他。
季風不覺勾起了唇角, 他沒有開口,便只這樣握著她,卻已覺足夠。
*
姜離和季敏已在營地外等著了。
見季風和弄玉走來, 季敏笑著跑過來,道:“殿下!哥哥!”
季風固執地不肯松開弄玉的手,只是笑。
弄玉也不戳穿他,只看向姜離,道:“這些年, 將軍受盡委屈,辛苦了。”
姜離感慨道:“今日能見到少將軍,末將都覺得值了!如今有殿下在,這日子啊,越來越有盼頭了。”
弄玉笑著道:“想來本宮的計劃將軍已知曉了,到時候還請將軍假意敗退,將戲做足。”
姜離道:“殿下放心,打贏不容易,打輸可簡單多了。”
季風拍了拍姜離的肩膀,道:“姜叔,多謝了!”
姜離道:“這仗啊,還是得跟著少將軍打才有意思!”
弄玉微一思忖,道:“旁的也就罷了,將軍萬事還須小心,尤其是裴玄,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甚么。”
她說著,又看向季風,道:“姜將軍與你的關系,裴玄早已知道了。他曾以此威脅本宮,讓本宮安分守己。”
她沒敢告訴季風,他是要她嫁給他。
季風眉頭輕皺,道:“我早該想到的,當真是疏忽了。”
姜離恨道:“裴玄看著君子模樣,沒想到竟是陰險之人,竟敢以此事威脅殿下。”
他看向季風,道:“少將軍,莫不如……”
他說著,做了個“殺掉”的手勢。
季風搖搖頭,看向弄玉,道:“還不是時候。”
弄玉冷聲道:“我不知他有何后招,否則,將他殺了也就殺了,還干凈些。”
季風對弄玉的回答很滿意,嘴角忍不住地上揚,道:“總有機會的。”
他又看向季敏,道:“敏敏,你素來心細,這些日子留心查著一種叫百日散的北魏秘藥,若是有了消息,隨時聯系我。”
季敏點點頭,道:“哥哥放心便是。”
弄玉見季風囑咐的認真,不覺心頭一暖。
季敏笑著道:“我只盼著此事早日了掉,到時候,哥哥便能和殿下光明正大在一處了。”
季風趕忙道:“敏敏,不許胡說!”
季敏見季風神情嚴肅,便知道說錯了話,道:“殿下,對不住,我這張嘴總是沒個把門的……”
弄玉笑著搖搖頭,道:“無妨。”
季敏這才安下心來,朝著季風道:“我就知道,殿下不會介意的。”
季風無奈地揉了揉她的發頂,又看向弄玉,見她面色平和,一如往常,自己也忍不住會心一笑。
*
離開鎮北軍大營,又走了兩個月有余,眾人終于在春末夏初的時候回到了京城。
弄玉回到云光殿,只覺處處都熟悉,又處處都陌生。
弄玉還未來得及收拾,便見蕭皇后身邊的寄奴急急走了進來。
伯英蹙了眉迎上去,禮數雖未少,面色卻實在算不上好看,道:“姑姑怎么現在就來了,殿下還未及梳洗呢。”
寄奴訕訕道:“實在是皇后娘娘惦記殿下,這才命奴婢來請殿下過去的。”
伯英冷聲道:“皇后娘娘還真是心疼殿下。”
弄玉走上前來,道:“姑姑也不必在此候著,你只管回去回了母后,本宮回宮之后還未去拜謁皇祖母,且顧不得她呢。”
寄奴不敢頂嘴,只道:“殿下思慮得是。只是這論親厚,自古也沒誰越得過母女之情去,殿下先去見了皇后娘娘,再去見太后娘娘,想來太后娘娘也不會責怪的。”
“哦?”弄玉輕笑一聲,道:“姑姑說這樣的話,自己聽著也不覺害臊么?這些年來,母后如何待本宮,皇祖母又如何待本宮,姑姑心里都是明白的。這遠近親疏的,不必在這里論了。”
寄奴被她說的好生沒臉,道:“殿下伶牙俐齒,奴婢自然辨不過殿下,也不敢與殿下相爭。只是哪個女子不喜歡自己的女兒溫順乖巧?殿下如此,只怕天長日久地,會寒了娘娘的心。”
“說這樣的話,闔該打死!”
有人在身后道。
弄玉抬眸看去,只見陳頊快步走了進來,道:“若非今日我剛好聽到,都不敢信你素日是這樣同皇姐說話的!難怪母后與皇姐日漸嫌隙,都是你們這些刁奴挑唆的!”
寄奴趕忙跪下,道:“六殿下,奴婢是無心的……”
“我管你有心無心。來人啊!把她壓到慎刑司,領上十板子再去復命!”陳頊硬聲吩咐道。
“六殿下!不要!”寄奴哭喊道。
云光殿的人早已看寄奴不順眼,聽得他吩咐,便一個趕著一個地涌上來,扯著寄奴去了。
弄玉淡淡看了陳頊一眼,便徑自坐在梳妝臺前去卸首飾,道:“你今日怎么來了?本宮交待你的事沒辦成,我們的合作也就到此為止。”
陳頊心里一急,走過來在她身邊俯下身子,道:“皇姐,你交待我的事,我豈有不去辦的?這些日子,我也勸過父皇,也命大臣們聯合上書過,可父皇到底舍不得……”
他微微垂眸,道:“謝貴妃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父皇喜愛她,自然不肯去動她兄長。更何況,今次五皇姐回來,容貌也毀了,名聲也壞了,父皇雖氣她怪她,卻更心疼她。因著這個,父皇便解了謝貴妃的禁足,讓她和五皇姐好生將養著,連皇祖母勸了,父皇也沒有聽。”
他的聲音有些啞然,道:“我知道我辜負了皇姐,于算計謀劃上,我都欠皇姐太多……”
弄玉望著鏡子中他的影子,也不是不動容,可想起上一世自己臨死前他的笑,便覺得惡心。
她淡淡道:“沒做到便是沒做到,不必解釋了。”
她將珠釵一股腦扔的臺子上,站起身來,道:“遣蘭,本宮累了,送客。”
“是。”遣蘭有些尷尬地走到陳頊身邊,道:“六殿下,請吧。”
陳頊緩緩站起身來,眼底滿是隱痛,道:“皇姐,如今的宮中早已不是從前。你我若不聯手,只怕……”
他欲言又止,終是沒說什么,便轉身離開了。
遣蘭怔怔望著弄玉,擔憂道:“殿下,方才六殿下所言,是何意?”
弄玉寬慰道:“沒事,再難的路,本宮都走過來了。”
伯英亦走上前來,勸了遣蘭去歇息,方低聲道:“殿下,奴婢方才出去尋了相熟之人,聽聞這些日子淑妃娘娘很是得寵,連帶著大殿下都在陛下面前得臉。只怕這些日子,皇后娘娘和六殿下的日子都不大好過。”
弄玉冷笑道:“所以才巴巴地命人來尋本宮罷。”
伯英道:“奴婢思忖著,或許就是這件事,皇后娘娘不是心里能藏住事情的。”
弄玉不屑道:“也就是如今舅父還算在父皇面前有些分量,又在朝堂經營多年,算是有些勢力。否則憑著母后的本事,只怕早就被廢了。”
伯英苦笑道:“可不是。只怕皇后娘娘是指望著殿下幫她爭寵呢。”
弄玉道:“她連淑妃都爭不過,本宮也是沒想到。”
伯英道:“這些日子陛下身子不好,淑妃娘娘是醫女出身,陛下便多倚重了些。”
弄玉道:“得寵這件事,不過各憑本事,沒什么好說的。只是本宮從前倒沒看出來,淑妃是個有本事的。”
她說著,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走罷。”
伯英一怔,道:“殿下去哪里?”
弄玉道:“父皇既然病了,本宮這個做女兒的,也該去侍奉龍體才是。”
伯英恍然,忙道:“是。”
弄玉笑笑,道:“差人去稟了皇祖母,就說本宮去父皇宮中,皇祖母若是得空,請皇祖母來幫幫我。”
伯英點點頭,道:“奴婢這就去安排。”
*
弄玉走到九華殿的時候,天色已漸漸沉了。
九華殿被黑云籠罩著,整個宮殿都顯得低沉而壓抑。
殿中已點了燭火,卻不甚明亮,反而有些昏黃。
宮中上下都屏著氣似的,一點些微的聲響都沒有。
進寶見弄玉來了,忙迎上去,輕聲道:“這么晚了,殿下如何來了?”
弄玉道:“許久未見父皇,本宮很想他。”
進寶笑著道:“難得殿下有這樣的心。奴才這就進去通稟。”
弄玉道:“勞煩公公。”
她說著,又低聲道:“季風可還好?”
進寶道:“殿下放心,季大人正在里面呢。”
進寶說著,正要回身進去,便見陳堯走了出來,他明明相貌未變,可弄玉卻覺得,他與從前不同了許多。
他見弄玉來了,只是淡淡道:“今日父皇勞累,母妃已陪著父皇歇下了。進寶,不許讓任何人叨擾父皇。”
第58章 宮廷風云(二) 下個月初八,安平便與……
進寶有些為難道:“大殿下, 可是安平殿下她……”
陳堯看向弄玉,眼底卻不似往日那般和煦溫和,反而帶了三分冷意, 道:“安平一向知禮, 父皇身子不適想早些歇息, 想來, 安平是可以體諒的。”
弄玉眼眸一冷, 深深覺得自己上一世將他賜死,他死得并不冤枉。
弄玉笑笑, 道:“大皇兄大概忘了, 我一向無禮。”
陳堯冷冷看著弄玉,像是第一次認真審視她, 而從前, 他甚至沒有審視她的權力。
他一步步走近她, 道:“安平,如今的天已經變了。”
弄玉抬眸輕笑, 道:“是么?那我倒想看看,這天能變多久。”
按照上一世來算, 她父皇是兩年后才駕崩的。可現在, 她卻不敢確定。
她不是怕自己改變了命運,她父皇的生命便會隨之改變,她怕的, 是人心。
陳堯不肯松口,只站在她身前,道:“可是,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呢。”
弄玉道:“幾個月未見, 我倒不知,如今這宮中,是大皇兄的天下了。”
陳堯神色一凜,道:“慎言!”
弄玉道:“大皇兄自己囂張跋扈,還怕旁人說么?”
她說著,逼視著他的眼睛,道:“今日我非要進去不可,若是大皇兄再阻攔,大不了魚死網破,鬧出動靜來,誰也別好過!”
陳堯瞳孔一縮,心里便亂了幾分。
他正要再說,便聽得崔太后的聲音:“玉兒!你怎么不進去?”
弄玉勾了勾唇,轉過頭去看向崔太后,眼底便已蒙了一層淚,道:“大皇兄說父皇歇下了,不讓我進去呢。”
陳堯趕忙解釋道:“皇祖母,我……”
崔太后冷冷看著他,道:“疏安,這些日子,你狂妄夠了。”
陳堯的額頭膩了一層冷汗,他跪下來,道:“皇祖母,孫兒也是擔心父皇的身子,這才……”
崔太后看了看天色,道:“這才甚么時候,連哀家這個老太婆都沒睡,他怎么就歇下了?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越發不好,也不知淑妃是怎么侍奉的!”
陳堯道:“皇祖母,此事實在冤枉!母妃盡心盡力,衣不解帶,孫兒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么?”崔太后盯著他,道:“如今連陛下見誰都要你做主,你們母子可真是夠盡心的。”
她說著,不等陳堯解釋,便握住弄玉的手,道:“你隨哀家一道,看看你父皇是真歇下了,還是有人狐假虎威,妄想做天子的主!”
陳堯道:“皇祖母,孫兒不敢,不敢啊!”
崔太后卻看都沒看他,便帶著弄玉一道朝著寢殿走著。
弄玉輕聲道:“皇祖母方才好生霸氣。”
崔太后嗤嗤笑著,道:“哀家早就想整治整治他了,方才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弄玉笑著道:“孫女就知道,皇祖母定是早就受不了他了。”
崔太后道:“木魚腦袋,木訥性子,偏還生出妄念來,實在是愚蠢至極。”
兩人說著,進寶早命人推開殿門,由著她們祖孫二人走了進去。
*
寢殿內很是昏暗,若說九華殿壓抑,那這里簡直是不見天日了。只在寢殿四周零星燃著幾盞燈燭,旁的,便只有角落里溫著的藥爐隱約有些光亮。
“不是說了不許旁人進來么?”
空曠之中,響起淑妃清冷的聲音。
在弄玉的印象中,她明明是個溫柔膽怯到讓人忽視她的存在的女人。
季風道:“奴才去瞧瞧。”
淑妃道:“不必了,本宮親自去。”
她說著,自屏風后繞出來,正撞見崔太后陰沉的臉。
淑妃趕忙行禮,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來了?”
崔太后道:“若非哀家來,還不知淑妃如此厲害。”
淑妃垂眸道:“臣妾不敢。”
崔太后道:“不必說你敢不敢,再不敢,事情也做了。”
淑妃不敢回話,便只低著頭。
崔太后沒理她,便帶著弄玉一道走了進去。
季風迎上來行了禮,道:“太后娘娘,陛下已歇下了。”
“怎么歇的這樣早?”崔太后不禁用帕子捂了捂鼻子,這殿內的藥味實在沖得緊,讓她頭疼。
季風道:“這些日子陛下睡得都不大好,一晚上最多睡兩個時辰,少的時候便是徹夜不眠。”
“這藥吃了兩個月有余了,如若不成,還是及早尋良醫來看。”她說著,朝后看了淑妃一眼,淡淡道:“單是聽個醫女的算什么意思。”
正說著,便聽得顧問行的聲音,道:“陛下醒了。”
崔太后再顧不上多言,便急急走到陛下床榻邊,道:“陛下醒了,可是哀家方才吵著陛下了?”
陛下道:“不是母后之過,是朕自己,睡得淺。一有些輕微動靜,就再睡不著了。”
崔太后擔憂地望著他,道:“陛下這些日子藥也吃了許多了,可都不見好,倒不如去民間尋些好大夫瞧瞧。宮中的太醫只顧著自己那頂烏紗帽,哪里肯好好用藥呢?不過是治不好、吃不死也就罷了。”
陛下點點頭,道:“母后與朕想到一起去了。還好淑妃通些醫術,朕便命淑妃幫著朕調養,這些日子看下來,倒真好了不少。”
弄玉站在崔太后身后,聞著那藥味,只覺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朝著藥爐的方向使了個眼色,季風立即會意,微微地點了點頭。
弄玉見季風明白了,心下便安了幾分,只走上前去,道:“父皇,兒臣回來了。”
陛下掙扎著自昏黃之中看清她的臉,他瞇著眼睛,半晌方道:“原是安平啊。此次去北魏,你受苦了。”
弄玉搖搖頭,道:“算不得苦,只是父皇,幾個月未見,怎么成了這樣?”
陛下擺了擺手,道:“前些日子事多,怒極攻心,就成了這副模樣。朕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
弄玉道:“父皇正值壯年,怎么算老?這些日子的事,兒臣多少也知道些,實在是朝中無人為父皇分擔之過。”
陛下道:“是啊。”
他說著,看向崔太后,道:“母后,謝順雖然做下些錯事,可到底瑕不掩瑜。”
崔太后道:“朝堂之事,你自己考慮就是,哀家不過問。”
陛下似乎很滿意崔太后的說法,忙道:“季風,還不快去為母后上盞茶來。”
季風看了弄玉一眼,道:“是。”
弄玉會意,笑著道:“父皇所言極是,謝姑娘到底為宣德妹妹攔了這一道,于公于私,謝家也是有功的。”
陛下聽著,沉聲道:“持盈也太荒唐了些,如今又毀了容貌,還不知她的親事要如何去議。”
崔太后冷聲道:“她是自作自受,陛下不必顧念她。”
陛下嘆了口氣,道:“如今此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朕不怕她的名聲毀了,只怕旁人要說朕的女兒還不如個罪臣的女兒。若是連累了安平的親事,可怎么得了!”
弄玉道:“兒臣正想同父皇明言,兒臣想取消與裴玄的婚約。”
“安平!賜婚之事豈可出爾反爾!”陛下不覺有些慍怒。
崔太后也道:“安平,宣德是宣德,你是你,你又何必為她自苦呢。”
弄玉道:“孫女并非自苦,只是經過此次之事,兒臣覺得裴玄并非良人。”
她說著,跪了下來,道:“裴玄護不住謝姑娘,是他失職,由著宣德背信棄義,是他無能。兒臣不愿嫁給這樣的人。”
崔太后道:“聽著玉兒如此講,倒也有些道理。陛下不若考慮考慮。”
陛下淡淡道:“不必考慮了。今日朕已與裴敬說定了婚期,下個月初八,安平便與裴玄完婚。”
弄玉心頭一窒,急道:“父皇為何如此著急定下婚期?”
陛下幽幽道:“裴玄此次也算立下功勞,他不要旁的賞賜,只要你嫁給他,朕為何不允?”
他說著,捏起弄玉的下頜,道:“安平,你要知道,無論是你,還是宣德,都是朕的女兒,都該為朕分憂。”
崔太后道:“陛下!”
陛下緩緩放開弄玉,道:“你們沒有自身,也不配談自身。既然你們受萬民供養,便該為天下萬民做些事。”
季風站在屏風之后,手指死死攥著茶盞,直到茶盞微微顫抖,他才回過神來。
他快步走入殿內,將茶盞放在崔太后手邊,平靜而疼惜地望著弄玉。
弄玉跪在地上,像是脫力一般,掙扎著不肯起身。
季風走上前去,躬下身子,溫言道:“安平殿下,地上涼,奴才扶你起身。”
他說著,將手伸了出去。
弄玉將手放在他掌心之中,一瞬間,溫熱便包裹住了她。
她望著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溫柔得像是湖水。沒有責怪,沒有怨懟,有的,只是感同身受。
那種對于命運的無力的感同身受。
他好像在對她說,“不會有事的”。
她的心情略平復了些,淺淺一笑,道:“多謝。”
她看向陛下,道:“父皇,嫁給裴玄可以。可是兒臣要的,是一心一意疼惜兒臣之人,若是裴玄肯在成婚之后,不再在朝中擔任官職,只一心一意做駙馬,兒臣便答應。”
第59章 宮廷風云(三) “陳弄玉,你當真要逼……
眾人自九華殿中出來, 崔太后一直沉默不語。
弄玉不覺看向她,道:“皇祖母,你我之間, 還有甚么不能明言的么?”
崔太后道:“哀家只是不懂, 你為何要讓裴玄卸下宮中官職?若是他身居高位, 于我們也算助力。”
弄玉道:“父皇之所以著急命我嫁出去, 不過是因為如今蕭氏獨大。他怕我在宮中再掀起甚么風云來。抑或是……”
她望著崔太后的眼睛, 道:“怕我與皇祖母聯手做些什么。”
崔太后冷笑道:“難怪他要扶持淑妃和她那個蠢兒子,這宮中, 本也沒誰能與霸先抗衡了。”
“一旦霸先成為太子, 蕭氏在朝堂就算是站穩了腳跟。到時候,就算父皇身子好了, 也不中用了。”
弄玉說著, 冷笑一聲, 道:“我要裴玄不再在朝中任官職,只做個閑散駙馬, 也許正得父皇之心呢。”
崔太后擔憂道:“若裴玄當真允了,可怎么得了?”
弄玉瞇著眼睛道:“他不會允的。”
裴玄的心愿, 從來都是站在朝堂的最高處。修身治國平天下, 是他畢生所愿,他怎么可能愿意為了一個女人,放棄這些東西?
崔太后道:“若是陛下逼著他放棄呢?”
弄玉淡淡道:“那么裴氏, 便是我們下一個可以利用的世家。”
崔太后望著她,恍然笑起來,道:“不愧是哀家的玉兒,短短一個瞬間,竟想得如此周全。”
弄玉淺淺一笑, 道:“是皇祖母教導得好。”
崔太后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有玉兒在,何愁有事做不到呢。”
*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云光殿便已吵嚷起來。
弄玉閑閑掀開帷帳,道:“伯英,怎么回事?”
伯英急急走過來,道:“還早呢,殿下再睡睡。”
弄玉道:“外面吵成這樣,本宮也睡不著了。”
伯英嘆了口氣,饒是她一貫的好脾氣,也忍不住埋怨道:“是皇后娘娘來了,奴婢將她安頓在暖閣中了,方才陪著她說了會子話,好歹是安穩了些。”
弄玉冷笑道:“昨日才處置了寄奴,她今日來,居然不是來鬧的?”
伯英道:“許是世態炎涼,皇后娘娘的日子不好過。她今日來,竟是哭的比說的多。”
弄玉坐起身來,披了件衣衫,由著伯英、遣蘭侍奉她梳洗了,她一邊對著銅鏡理了理鬢發,一邊幽幽道:“走罷,去見見她。”
伯英道了聲“是”,囑咐遣蘭去準備早膳,便引著弄玉一道朝著暖閣走去。
*
如今已是春末,天亮的格外早些。到了辰時,天色已大亮了。
陽光透過雕花十字窗欞照射進來,將整個暖閣都烘得格外明媚暖和。
蕭皇后著了一身淺紫色的外衫,捧著茶盞吃著,見弄玉進來,便趕忙將茶盞丟了下去,急急站起身來,可還沒走幾步,眼眶就先紅了。
弄玉蹙了蹙眉,徑自繞過了她,道:“母后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蕭皇后轉過頭來,捂著胸口道:“安平,從前種種,都是母后的錯。從今往后,母后和霸先就只有你了。”
弄玉的眼底一寸寸冷下去,上一世,她就是因為蕭皇后如此而心軟的,可到了最后,哄她放棄一切庇護他們的人是她,可最先嫌棄她、拋棄她的人也是她。
“茶好吃么?”弄玉突然問她。
蕭皇后微微一怔,道:“好吃。”
弄玉望著她,突然輕笑起來,然后,她笑得越發厲害,到最后,甚至要將血嘔出來。
沒人比她更記得,她上一世最后吃的那盞茶的滋味了。
她以為,那是她生身母親對她的愛和不舍,卻沒想到,那是催命的。
她的母親,居然為了她不相干的妹妹,為了她的弟弟,生生要了她的命。甚至,她連問都沒問過她一句,她不在意她痛不痛,不在意她想要的到底是甚么,也不在意,她曾為她付出了多少。
蕭皇后不安地望著她,剛開始還勸幾句,到最后,幾乎是瑟縮在伯英身后,道:“伯英,你快去瞧瞧,安平這是怎么了?”
伯英溫言道:“殿下?”
弄玉驟然收斂了神色,道:“本宮無事。”
她說著,看向蕭皇后,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道:“母后覺得這茶好吃,我卻覺得,它如同劇毒,能壞人五臟六腑呢。”
蕭皇后不知她為何這樣說,卻知道,她定是恨毒了自己的。
蕭皇后抽泣道:“安平,我知道你恨母后,可我也是沒法子。如今持盈的臉毀了,她這輩子就算是完了。霸先是個孩子性子,擔不起這些……你說,除了你,我還能指望誰?”
弄玉冷笑道:“母后就不能指望自己么?”
蕭皇后道:“我在你父皇面前,不過是個擺設。從前他寵著謝貴妃,好不容易謝氏倒了,他又寵著淑妃。朝堂上已傳遍了,他要封疏安為肅王,可霸先還沒封王呢!到時候,只怕在這宮里,我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了。我也就罷了,可霸先怎么辦?你當真要眼睜睜看著他一輩子居于人下么?”
弄玉怒極反笑,道:“我有甚么看不得的?就算他居于萬人之上,也不會顧惜我,我又何必費心?”
蕭皇后白了臉色,道:“安平,霸先平素最向著你,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弄玉懶得同她多費唇舌,便道:“父皇已下了令,要將我嫁出去,到時候,閑云野鶴,這宮中的忙我是半點幫不上了。母后從前最疼陳持盈,倒不如去她那里問問。看看她是向著謝貴妃,還是向著你?”
她說完,也不等蕭皇后反應,便道:“伯英,送母后出去。還有,本宮貪睡,以后母后這么早來,就不許她進來了。”
伯英道了聲“是”,便走到蕭皇后面前,擋住了蕭皇后的視線,道:“皇后娘娘,請吧。”
蕭皇后掙扎著道:“不,不……安平,你不能這樣,我是你母后啊!”
弄玉沒再看她,只盯著自己手中的茶盞,將它狠狠擲在了地上。
*
送走蕭皇后,弄玉便回寢殿之中補了半個時辰的眠,又仔仔細細地梳妝了,方才滿意地朝著鏡中的自己淺淺一笑。
她自北魏回來便覺身子疲憊,如今才算是歇息好了幾分。
“遣蘭,胭脂呢?”
遣蘭笑著將收著的胭脂一一擺在梳妝臺上,道:“都是殿下素日里愛用的,這個紅些,宛如朱丹,這個略淺些,是最嬌嫩的桃花制的,正襯得殿下肌膚勝雪。”
弄玉笑笑,道:“今日用這個顏色。”
遣蘭道:“這個最明媚好看,奴婢替殿下上妝。”
她說著,將其余的胭脂收好,只留下弄玉喜歡的那個,正提起筆來替弄玉上妝,便聽得殿門“啪”地一聲,被猛地推了開來。
遣蘭手上的一抖,胭脂便蹭在了弄玉的唇角上。
遣蘭急道:“殿下,奴婢這就替殿下擦掉。”
弄玉道:“無妨,你先下去罷。”
遣蘭擔憂地望著弄玉,見她目光堅定,方才退了下去。
弄玉望著面前的裴玄和陳頊,只覺可笑,道:“你們兩位怎么一同來了,當真是稀客。”
陳頊沖在前面,急道:“皇姐,那個讓先生卸下官職的主意是你的意思?”
弄玉沒說話,只冷冷看著裴玄。
他神色凌厲,周身的氣場陰沉駭人,目光冰涼如同薄刃,雖一言未發,卻已似說過千言萬語。
裴玄走上前來,陳頊趕忙攔住他,眼底滿是戒備,道:“先生,你作甚么?”
裴玄沒說話,只走到弄玉面前,俯下身來。
他伸出手來,朝著弄玉臉上拂去。
弄玉嫌惡地避過頭去,他卻沒有停下來,反而伸出手來,輕輕擦掉了她唇角的胭脂。
弄玉回過頭來看向他,只見他眼底清冷,倒映著她的面容。
“本宮知道你舍不下官位,這也不難,你只須去求父皇退了這親事便是了。”弄玉淡淡道。
裴玄沉默片刻,突然清嗤一聲,聲音冷得駭人,道:“你休想!”
弄玉道:“那便卸了官職。只不過,裴大人愿意一輩子只居于本宮之下,做一個閑散駙馬?”
“莫不是你忘了,我知道你與季風的秘密。”他怒極。
弄玉微掀眼皮,道:“你以為,沒有證據的事,父皇會信?”
裴玄眼底掛著沒有消散的戾氣,道:“會找到證據的。”
弄玉勾了勾唇,道:“天長日久也許會,不過三日之內,裴大人不肯卸下官職,這親事便結不成了吧?”
陳頊聽不下去,道:“皇姐,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今日父皇封了大皇兄為肅王,若此時先生卸掉官職……”
“你便失了臂膀,再無勝算了,對不對?”弄玉輕笑一聲,直直盯著裴玄的眼睛,道:“其中孰輕孰重,裴大人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
裴玄死死盯著她,像是要突破眼底這無邊的幽暗。
弄玉道:“放棄罷,裴玄,你沒有兩全的法子。”
裴玄的眼尾有些發紅,如同心在慪血一般,狠狠地攪動著。
“陳弄玉,你當真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第60章 兩全之法 弄玉在此立誓,必要嫁眼中只……
弄玉輕笑一聲, 搖搖頭,道:“裴玄,自始至終, 都是你在逼本宮。”
裴玄紅著眼眶, 像一頭斗狠了的兇獸, 道:“我逼你?”
弄玉道:“你大約忘了, 我從前有多想嫁給你。”
是啊, 上一世的時候,她多么希望他能夠從泥沼中將她解救出來, 她將手伸給他, 迫切而毫無保留地望著他,可他卻沒有施舍給她半點憐憫, 反而由著她……越陷越深。
裴玄死死攥著五指, 手背青筋突起而不自知, 道:“你能原諒季風,為何不能原諒我?”
弄玉神情冷漠, 道:“你不配與季風相比。”
重活一世,于她, 是機會, 一切似乎都還來得及。
而于季風,卻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可他卻為了她,堅定地踏上了從前走過的路。那些路, 于他幾乎是修羅地獄,可他也闖了。
甚至于,他甚么都不會得到,也不想得到,這一次, 他只是要護住懷里的姑娘。僅此而已。
這樣的季風,又豈是執著于世俗的權勢利益,不甘于得不到的美滿婚姻,甚么都不肯放下的裴玄所能比的?
“好,好!”裴玄聞言微哽,他的眼底一寸寸暗下來,深邃似潭。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拂袖走了出去。
“皇姐,你又何必……”陳頊話還沒說完,便急急轉身去追裴玄了。
弄玉倒是渾不在意,她本也不想嫁給裴玄,若當真能退掉這婚事,她是求之不得。
*
“先生!”陳頊氣喘吁吁地追著,直到裴玄停下腳步,他才松了口氣。
裴玄眉峰凝起,道:“殿下不必再勸,臣已有了思量,不會改變。”
陳頊詫異道:“先生當真要退了這門親事?”
他說著,不知為何,心里竟有些歡喜。連他自己都不知,這歡喜從何而來。他分明認定,沒有誰比裴玄更適合娶他的皇姐。
裴玄道:“殿下放心,無論何時,蘭辭都不會放棄安平殿下。”
陳頊的心猛地揪起,道:“先生這是何意?”
裴玄沒說話,他薄唇輕抿,道:“殿下,唯今之計,只有你早日坐上太子之位,方能謀后動。”
陳頊微微一怔,心臟重重地跳動起來。
太子之位,他當然想……可也只是在心底暗暗想過而已。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他父皇對于權力的渴望,早已遠遠超過了對子女的愛。
“殿下不愿?”裴玄神色一凜。
“我當然……可是先生,父皇也許會給我封王,也可以給旁的賞賜,但絕不會輕易封我為太子的。”
裴玄半瞇著的眸子瞬間睜開,晃出一抹狠厲來,道:“他會的。”
*
三日后,九華殿。
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略好了些,崔太后便命人在九華殿中設宴,除卻請了闔宮的妃嬪、皇子、公主之外,另請了蕭平、裴敬、崔恬等朝中的肱骨之臣及他們的家眷一同赴宴。
伯英和遣蘭侍立在弄玉身后,伯英替弄玉理了理衣衫,低聲道:“今日與其說是春日宴,倒不如說是沖喜之宴,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的身子并未大好。奴婢聽若云姑姑說,這是欽天監的意思。”
弄玉淺淺一笑,道:“皇祖母是個面冷心軟的,她嘴上不說,可心里卻是很疼父皇的。”
伯英道:“奴婢瞧著,這闔宮之中,真心為著陛下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弄玉幽幽笑著,看向最高處侍立在陛下身邊的季風。
他手中端著茶盞,明明著了宦官的衣裳,卻眉目疏朗,行為如流云,遠遠勝過那些世家公子。
他似是察覺到她在看自己,便微微揚眉,沖著她勾了勾唇角。
楊妙儀本坐在下首,她端著酒盞,走到弄玉身邊,正撞見這一幕。
她眼底劃過一絲落寞,可臉上卻笑得越發和煦,道:“安平殿下,臣女敬你。”
弄玉忙站起身來,道:“楊姑娘何必客氣?”
楊妙儀笑笑,道:“若論起身份,臣女也許不配與殿下喝上這一盞,可論起情誼,臣女卻覺得,今日該不醉不休才是。”
弄玉捧起酒盞來一飲而盡,又拉著她在自己身側坐下,道:“本宮欣賞楊姑娘的才學和為人,就算甚么都不論,也愿意與楊姑娘痛飲。”
楊妙儀道:“殿下可知道,從前與季風定親之人是我。”
弄玉微微頷首,道:“知道。”
不僅這一世知道,上一世她也是知道的。
上一世她曾問過季風,他既有青梅竹馬的戀人,雖因著世事阻撓毀了婚約,此時卻是男未婚女未嫁,他為何不去與她相守,反而要與自己攪在一處。
那時季風沒有回答她,可他悵惘的眼神便讓她知道,他曾經的未婚妻楊氏,一定是個很好的姑娘。
好到,就算楊家悔婚,掌了生殺大權的季風都沒有為難楊家,更沒有為難那個名喚妙儀的姑娘。
而楊妙儀,雖因著家族悔婚,斷了與季風的親事,她卻終身沒有再嫁。
弄玉從前不覺得如何,可今日望著楊妙儀,卻覺得有些酸澀。既然他們郎有情、妾有意,在一切未成定局之時,她或許,該給他們一個機會。
楊妙儀回頭看了季風一眼,道:“殿下是否注意到,季風的眼里,如今只有殿下。”
弄玉添了些酒,舉起酒盞來,幽幽望著季風,道:“也許他看的是本宮身邊的你,也未可知。”
楊妙儀亦添了酒,一飲而盡,坦然道:“可是,只有在殿下喝酒時,他的眉頭才會輕輕皺起。”
弄玉笑著道:“這能代表甚么呢?本宮與季風,只是主仆,再多些,便有些知己之情。世人皆知,悔婚之事并非姑娘本意,季風更沒有責怪姑娘,反而體諒姑娘。若姑娘有意,本宮愿助姑娘再續前緣。”
楊妙儀笑笑,道:“若季風心里有我,我自然會去爭,不必勞煩殿下。可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從始至終,季風待我都是兄妹之情,甚么青梅竹馬,說到底,動了凡心的也只有我一人罷了。從前我還能騙自己,有那一紙婚約,憑著季風的人品,自然會待我如珠如寶。可父母悔婚,我已無顏再見季風,如今望著殿下,我方知季風心里早已對殿下情根深種,這種時候,我更該放下了。”
弄玉心神震動,不僅是為了季風待自己的情意,更是為了楊妙儀。
這樣坦率瀟灑的女子,實在珍貴難得。
她道:“或許于季風的感情上,本宮占了些上風。可于人品行事上,本宮卻甘拜姑娘下風。”
楊妙儀道:“殿下的智謀遠在臣女之上,若不囿于宮中,自當有更廣闊的天地,臣女所勝,不過是想要之物沒那么多,更自由幾分罷了。”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遞給弄玉,道:“楊氏世代皇商,臣女自小便隨著父親走南闖北,略通些醫術。依著臣女看,陛下的病若要醫治好,也非難事。所看的,不過是殿下的心。”
弄玉瞬間便明白了錦囊中為何物,她將錦囊藏在袖袋中,道:“多謝姑娘。”
楊妙儀道:“殿下幫了季風許多,臣女沒什么好還的,也只有此物罷了。若殿下以后想尋我,不妨去城中來儀樓。”
她言罷,便站起身來,款款離開了。
弄玉望著她的背影,又看向坐在高臺之上的陛下。
他正倚在龍椅上,虛弱地望著今日前來的賓客。淑妃捧著些菜肴,一口一口地喂給他,而他,甚至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
陳堯坐在他身側,在他的襯托之下,越發顯得年輕而富有活力。他如今是皇子中唯一封王之人,誰能想到,一個醫女的兒子,如今竟成了大楚最高貴的皇子。
陳頊坐在他之后,面色淺淡,只不時地看向對面的裴玄。
而在他之后,是謝貴妃母女。從前不可一世的謝氏,就這樣,淪落到不堪的境地。
弄玉站起身來,走到大殿中央。
眾人也都隨著她的站起而安靜下來。
弄玉抬起頭來,道:“父皇,請父皇解除兒臣與裴玄的親事!”
眾人聞言,不覺一片嘩然。
裴敬更是沉了臉色,站起身來,道:“安平殿下,不知裴氏抑或是小兒蘭辭有何對不住殿下之事?殿下為何要退親,又為何要駁我裴氏的臉面?”
裴玄望著她,眸子深沉,一言不發,可五指卻死死握著酒盞,像是下一個瞬間,便要將那酒盞碾碎似的,當真是黑云壓城城欲摧。
弄玉道:“太傅,弄玉并非是要駁太傅的臉面,更不是因為裴氏上下有何待我不敬之處。”
“那殿下又是為何?”裴敬不解道。
陳頊的心宛如被人攥著,直直盯著弄玉。
弄玉望著陛下,道:“只是這親事,若是不退,便是欺君!”
“甚么?”裴敬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又看向陛下,卻只對上陛下那雙灰白而陰沉的眼睛。
弄玉道:“弄玉早已和父皇約定,此生所嫁之人,必要一心一意待我,視我超過這世間任何人、任何事。裴玄大人是忠臣,自然侍奉父皇在先,既然無法如今待我,這親事,我寧可不要。”
裴敬道:“陛下,這……”
陛下道:“確有此事。裴愛卿,依著朕看,既然蘭辭做不到,此事也就只能作罷了。”
如今的形勢,既然裴玄不愿放權,那么弄玉嫁給他,只能助長蕭氏一派的勢力,于他而言并無好處,倒不如順水推舟。
“多謝父皇!”
弄玉說著,又警告似的看向所有人,道:“弄玉在此立誓,必要嫁眼中只有我之人。他不能侍奉君王,不能貪戀權勢,更不能,為了天下萬民而舍棄我。試問,誰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