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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人間半春 “令舟哥哥?”

    對于胡見覃的出現,季窈不解。

    “胡郎君不是讓人回絕我的邀約了嗎,怎的這會子又改主意了?”

    他中指前伸,貼著鬢角撩撥頭發,好像那里有散亂的發絲一般,眉眼緩緩上抬,“我忙了一個白日,總歸有些疲乏,傍晚睡了一覺起來覺得身上好多了,決定還是來見季娘子你一面……”

    他目光突然直視過來,在季窈臉上來回掃過,“……不知道,季娘子是否還肯賞這個臉?”

    自然肯,畢竟他可是她心里殺人兇手的頭號懷疑對象。

    “胡郎君這話就見外了。”季窈努力做出一副嫵媚勾人的姿態來,捏著嗓子打趣,“你想見我,何時都有空。”

    說著她主動把門打開,胡見覃的面容被屋內光線照亮,引他稍稍瞇眼。

    “進來坐罷,我讓伙計給你泡一壺好茶。”

    南風館大門到大堂正廳之間隔著一個約十步距離的拐角,她正準備開口叫三七去泡茶,胡見覃立刻開口阻攔道,“不用。你既約我單獨赴約,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最好。”

    想單獨約她?是想單獨殺她罷。

    女娘暗暗挑眉,眼里精光閃過,“客人都走了,胡郎君若是嫌大堂大庭廣眾,我領你去二樓雅舍也是一樣的。”

    胡見覃仍然沒有要進來的意思,站在門外,目光陰冷起來,“有些話,我覺得換個環境再談更為合適。”

    “胡郎君這話是什么意思?”

    話音剛落,門外又急匆匆跑來一個人影。館內燭光照亮來人身上捕快的衣服,季窈認出他是李捕頭手上的捕快之一。

    “季掌柜,暖春閣的人剛剛來衙門報案,是說有個叫銀歡的行首不見了,嚴大人擔心是隱藏的第六個兇手又開始對涉及此案的人下手,特此讓我來告知你一句,一切小心。”

    那個在尤伶床上放毒蟲的行首,她不見了?

    季窈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把目光轉向胡見覃,后者從始至終面容平靜,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知曉了,辛苦你跑一趟。”

    她雖然在答捕快的話,眼睛卻一直盯著胡見覃。待門口有只剩下他們二人之時,季窈眼中聚焦凝視,聲調提高。

    “是你做的?”

    胡見覃置若罔聞,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季娘子這下是否愿意與我單獨聊聊?”

    微風拂過,季窈看他瘦得連衣服都撐不起,衣袖被風吹起,里頭空空蕩蕩。

    無妨,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量他動起手來也打不過自己,還是去救銀歡要緊。

    她伸手摸了摸耳鐺,稍稍扭松耳托,將手臂垂下之時衣袖故意掃過耳垂將耳環帶下來,無聲落到地上,在胡見覃注意到之前她先跨步走出來將掉落在地的耳環擋住,表情平靜。

    “好,胡郎君帶路罷。”

    胡見覃帶著季窈一路往城外而來。路上季窈趁黑燈瞎火,加上胡見覃幾乎不拿正眼瞧她,每走上一段路就將自己身上手絹、簪花、香囊之類的物件扔在地上。

    跟著胡見覃走出簋街進到一條胡同,她看這方向與去暖春閣的路有些相似,忍不住開口問道,“銀歡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藏?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就知道她同尤伶的姐妹情都是假的,前幾日我到暖春閣去找孫媽媽問事情的時候她就非要纏著我,問我以后若是再來,可否找她作陪,當真是算盤打得響。所以我今晚只隨便使了個眼色,她就跟我走了。”

    借著月光,季窈這才看見胡見覃走路的姿勢十分奇怪。他左腿明明沒有問題,走路的時候卻故意一瘸一拐,月光映照之下他瘦弱的身影一上一下,左右搖擺說不出的滑稽,加上走進胡同之后季窈再沒有見過任何活人,心里岑半春三個字一閃而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他不會是被岑半春鬼上身了罷。

    “那、那她如今在哪里?是活著還是死了”

    胡見覃聞言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隨即又立刻轉回去,繼續往前,“死?這人,哪有這么容易死……有時候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好事。就怕半死不活,想再死又舍不得……”

    他神神叨叨,季窈完全聽不懂他說的什么,只是心頭涼意更甚,忍不住抱緊雙臂,一步三回頭地看向身后黑洞一般的胡同深處-

    白天見季窈吃荔枝津津有味的模樣,杜仲便知道她喜歡。

    所以在做紅鹽荔枝的時候,他特意留下一只竹簍裝滿荔枝,下沉到井里放涼,此刻南風館大堂,眾人四散而去,他去到后院井中將荔枝撈上來準備給她送過去,前館后舍轉了一圈沒看見人,最終在大門口看到地上隱隱閃光之物,撿起來發現是她白天戴在耳垂上的耳鐺-

    暖春閣背后僅一街之隔的胡同里,季窈跟在胡見覃身后進到一所院落之中。推門進來,撲面而來的潮氣和灰塵熏得季窈蹙眉,胡見覃點燃燭臺,她立刻瞧見銀歡被五花大綁在一張太師椅上,全身上下的衣服像是被水浸濕一般緊緊貼在身上,湊近能聞到濃濃的燈油味。

    看見燭火燃起剎那,她眼中不但沒有半分欣喜,反而看著那微弱火苗眼中迸發出深深的恐懼。

    “你在她身上淋的是燈油?!”

    眼看著季窈準備撲上去解銀歡身上的繩子,胡見覃邁過一步擋在她和銀歡之間,手持燭盞,笑得詭異,“誒,季掌柜可仔細了,撞著我事小,可若我手中蠟燭不小心掉下去剛好落在她身上,那可就不好了。”

    “你!”季窈氣得牙癢癢,胸口上下起伏,抬頭直視他,“你不喜歡她們,不理她們就是了,為何非要趕盡殺絕?她又不曾像尤伶那般與你山盟海誓,與你情比金堅,你為何要這般殘忍?”

    “因為她們就是該死!”胡見覃突然變了臉色,表情兇狠恨不得將面前女娘生吞活剝,擒著燭盞一步步朝季窈走過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些妓女就算知道胡郎君身上已經有了婚約,還是會義無反顧地爬上他們的床,霸占他們的身心,最后再在將他們榨干最后一絲利用價值之后一腳踹開。”

    季窈被逼到角落,退無可退,后腰撞在茶幾上發出“咚”的一聲。胡見覃順勢手持燭盞晃過季窈面龐,將她出挑的面容照亮。

    “你也一樣,仗著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把那些老實巴交的男人踩在腳底下也就罷了。可你偏不知足,一面在大街上同那個知府大人眉來眼去,轉頭又寫信來勾引胡郎君,當真是多少個男人都滿足不了你是嗎?”

    季窈被他的話說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稱呼自己,只顧著眼前燭火晃動不停,生怕它燎了自己的頭發,“所以……尤伶就是你殺的,對不對?”

    “對,是我。”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臉色于火光之中平靜得可怕,“尤伶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男人好好的一顆真心任由她捏在手心里揉搓、扔在地上踐踏。我給過她機會,是她自己不知道珍惜,不能怪我。”

    “可你之前不是說,你知道她與旁人不過是逢場作戲,只有對你才是真心實意?”

    “那都是她在撒謊!”他一激動,燭臺立刻歪斜,溫熱的蠟油滴在季窈手臂,疼得女娘蹙眉吸氣,他卻還在自顧自說著,“那晚直到我看見她與趙恒還有周通判拉扯對話,我才知道她跟這兩個男人都已經上過床了!她根本不配得到胡郎君的愛,不值得胡郎君愛她!尤其是她那張嘴、那條舌頭,都是會騙人的東西!她都不該留著!”

    聽到他開始胡言亂語,季窈生怕他下一刻就會失去控制,心頭一橫,使出武功想來搶他手里燭臺,催動內力一抬手卻被他輕松躲過。

    胡見覃看出季窈企圖,整個人往后仰倒躲開季窈攻擊,接著將燭臺放到茶幾上后空手與季窈打起來。

    他不是個布衣書生嗎,怎么會武功?

    來不及細想,胡見覃有勁的掌風已經砍到面前。他雖然身材消瘦卻勝在靈活,與季窈幾乎旗鼓相當,兩人在狹小的屋子里過起招來,誰也不讓誰。

    季窈想起她左腿裝瘸,蹲身一個掃堂腿攻她下盤,沒想到她果真還瘸著左腿躲都不躲,硬生生用左腿骨肉接下她這一招,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季窈趕緊上前一腳踩在他胸口,正打算用力之時被他握住腳掌往外用力,她也跟著一同往地上摔下去。

    就在他重新爬上茶幾,夠到燭臺準備往季窈身上扔過來的瞬間,一抹白色身影撞開房門飛進來,接住燭臺之后穩穩落地,站在季窈和胡見覃之間冷漠地看著他。

    季窈捂著被摔痛的屁股從地上爬起來,順著白色廣袖衫的衣角目光緩緩上移,看清面前人容貌后松一口氣,“你來了。”

    杜仲手持利劍,白色長衫隨屋外清風徐徐翻飛,仙氣溢然。他簡單環視一圈,看清房中三個人的情況,把燭臺放回茶幾的同時指尖在火苗上一點,蠟燭瞬間熄滅,只剩一縷青煙隨風而上,逐漸消失在月光之下。

    蠟燭熄滅的同時,整個屋子重新歸于一片黑暗,被五花大綁在太師椅上的女娘卻終于松了一口氣,肩膀下沉整個人癱倒在椅背上。

    季窈抓住杜仲衣袖從地上爬起來,與他一同看向地上狼狽不堪的胡見覃。

    “你來得有些晚。”

    杜仲目光緊盯著胡見覃,沒有持劍的手從懷里掏出季窈的耳鐺、手帕等物,聲線平淡,“你扔的東西忒少些,找起來頗費功夫。”

    說罷他抬手揮劍,鋒利的劍尖指向胡見覃,“束手就擒,否則我現在就要你的命。”

    說話的同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聲勢浩大的腳步聲。屋內除杜仲以外,其他三人都轉頭朝門外看去,瞧見沖天火光之中,嚴煜帶著一隊官兵正走過大門,京墨、蟬衣緊隨其后,朝屋子里來。

    “你還通知嚴大人了?”

    杜仲不屑冷笑,手中劍刃反射出森冷白光,“京墨還真是多事。”

    所有人涌進屋子的瞬間,無數火把晃了杜仲的眼,就在他眨眼分神之時,胡見覃眼中劃過一抹狠戾之色,破釜沉舟一般,一鼓作氣從杜仲劍下后退兩步站起來,從公懷里掏出火折子吹燃,伸到身后銀歡面前,距離之近,幾乎立刻要燎到銀歡的衣服。

    “不要!”季窈下意識想沖上去搶火折子,被杜仲一把拉回來,急得她直喊,“她沒有對不起你,你不要殺她!”

    “她現在沒有對不起我,可我若放任她繼續勾引胡郎君,也不過是再像尤伶那個賤人一樣,給她一次傷害胡郎君的機會而已,我絕不可以這樣做!”胡見覃神色緊張,一手緊緊攥著火折子,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揉著自己耳垂。

    屋子里一下子多了七八只火把,明亮好似白晝。

    胡見覃于火光之中瞧見蟬衣就站在季窈和杜仲身后,瞳孔微微一震,難以置信地張嘴喃喃道,“令舟哥哥?”

    誰?

    季窈尚未反應過來他是在喊蟬衣,回頭望身后三名年輕郎君一眼,轉而又繼續充滿警惕地看著胡見覃。

    蟬衣卻在聽到這一聲呼喚時眼睛陡然瞪大,疑惑不解之余身體猛的前傾想要上前,被京墨攔在身后沖他緩緩搖頭。

    胡見覃突然換上一副女兒的嬌羞姿態,低頭抿唇,又翹起蘭花指撩撥鬢間根本不存在的發絲,眼神中滿含期待道,“令舟哥哥,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你。”

    這、這是演哪一出?

    季窈傻了眼,看胡見覃還在瘋狂朝蟬衣使眼色,生怕這個瘋子要對她單純善良的蟬衣做什么,趕緊站出來呵斥道,“做什么你?胡見覃你瘋了?”

    杜仲拉住她的衣袖,將她帶回自己身邊安全地帶,語氣里帶著譏諷,“他可不是胡見覃。”

    嚴煜同樣看出異樣,溫聲開口道,“胡見覃不會翹蘭花指撩頭發,不會在緊張的時候揉搓耳垂;真正的胡見覃說起尤伶的時候不會直呼其名,而是喚她‘伶兒’;況且,沒有人會在說到自己的時候,還用‘胡郎君’這樣的稱呼來指代自己。”

    杜仲沖進來之前曾短暫目睹季窈與胡見覃在房中打斗,也想起一事,“真正的胡見覃不會武功,但他認識的人里,卻有人家中是開武館的。”

    “你是說……”一語點醒,季窈雙眼放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分明男兒身,卻一臉矯揉造作的胡見覃,大聲說道,“……難怪他剛才走路的時候左腿明明完好無損卻故意瘸著走路……難怪他會武功……難怪他說,人沒那么容易死……”

    屋內重新點燃燭臺。

    雖然官兵們手中火把、燈籠已滅,整個屋子里仍然蒸騰著令人窒息的熱氣。

    眾人看著胡見覃消瘦憔悴的臉,卻好像從未見過他一般感到無比陌生。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蟬衣,完全無視其他人方才一番推論。

    季窈說完,整間屋子又歸于沉寂。看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之后,胡見覃眼含熱淚,深吸一口氣后緩緩吐出幾個字,“不錯,我是岑半春。”

    聽到這個名字,蟬衣仍就是蹙眉,沒有想起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任何人來。

    在場參與過此案,知道岑半春其人的人聽他如此說皆被嚇得目瞪口呆。其中不乏迷信之人,指著胡見覃顫抖道,“鬼……是女鬼上身了。”

    杜仲側眸看一眼桌邊明亮的油燈,面無表情,“不是上身,她應該是每逢子時入夜就會出現。所以他家里的隨從才會說,他家少主只要是身上沾染了脂粉回家,必定會一個人待在屋子里發脾氣、砸東西。想來應該就是岑半春子時之后跑出來,聞到自己身上脂粉味知道他又去了青樓,才會發瘋砸東西罷。”

    這算什么?魔怔了?還是其實胡見覃早就瘋了?

    季窈按耐不住好奇心,伸長脖子發問,“你怎么會是岑半春呢?你好好照照鏡子,你明明是胡見覃啊!”

    聽見這話,胡見覃的眼神終于從蟬衣那里挪移到季窈面上,看著她清麗無雙的容貌,悲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艷羨。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變成了胡見覃。

    那天我約他到后山崖邊,苦苦哀求他,要他不要退婚,哪怕是成親之后和龍都城中那個叫尤伶的行首共事一夫,我都愿意。我那么愛他。

    可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我,說什么這樣做只會讓三個人都不開心,都得不到幸福。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成了被退婚的新娘,成了爹娘在渠陽城里的恥辱。我接受不了……所以我就從崖邊跳了下去。落入水中的瞬間,我好像又在崖邊看到了胡郎君。他整個人趴在崖壁上,臉上滿是驚恐和淚水,想來應該還是舍不得我罷?

    寒冬臘月的河水真的好冷,眩暈與刺骨將我包圍之后,等我再醒過來,身邊原本是胡郎君的隨從卻管我叫‘少主’,還把胡郎君的爹娘也叫來,拉著我的手止不住地哭喊說我終于醒了。后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才發現我變成了他。他白天是胡見覃,一心一意地疼愛著那個叫尤伶的行首。晚上他睡著以后,我出現在他身體里,聞著他身上女人的脂粉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砸東西撒氣。

    我能怎么辦?我這么愛他,難道還能再殺他一次不成嗎?”

    他聲聲泣訴,雙手也逐漸垂落下來,“既然他這么喜歡那個行首,兩人約好一生一世,我也愿意成全他們。可我沒想到,那晚她花魁奪冠之后,我無意間偷聽到龜奴和一個叫素言的行首說話說話,和在東郊別院撞個正著才知道,她是靠出賣肉體,陪這些男人上床才換來的這些打賞!胡郎君每個月在她身上花盡了錢銀,她明明不需要再出去接別的客人!

    胡郎君與她歡好之后也染上花柳病,每每入夜我都會從下身奇癢難忍之中醒過來,長期以往不僅僅是在折磨胡郎君,也是在折磨我啊!這不是犯賤是什么!”

    沒想到她如此直白。眾人聽到這里,目光不由自主上下打量他一番,隨即尷尬收回目光,表情各異。

    嚴煜輕抬眼皮,蓋棺定論,“所以你就在周通判和莫氏走后,進到東郊別院殺了她。”

    第172章 真正的她 “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往日寂靜無聲的谷莊胡同里,此刻燈火通明。京墨看上去并不在意面前發著瘋的犯人,目光只瞧著他手上隱隱竄出火苗的火折子,趁無人在意之時悄悄后退,從屋子里走出去。

    面對嚴煜的指認,表面上頂著胡見覃男人的皮囊,內里卻裝著女人靈魂的岑半春只淡然眨了眨眼,爽快承認道,“沒錯。”

    “胡郎君偷聽到這件事后心痛難忍,雖然很想找那個賤人問清楚,但礙于她被眾人圍在其中根本抽不開身,他只好喝上幾杯酒后就一個人回了家。睡到半夜我醒來,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我舍棄性命成全他們二人雙宿雙飛,如今看來完全就是個笑話!所以我趁胡家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偷溜出門,打算到東郊別院殺了她。沒想到來的時候正好聽到里頭傳來她和一個男人爭執的聲音。我用輕功跳到屋檐上偷看,把周通判和莫氏行兇全過程都收入眼中。正好,有他們在前頭頂著,我反倒可以功成身退。所以等莫氏走后我從房頂跳下來刺死了她,毀了她的容貌,割下她那條最讓我討厭的舌頭,讓她投胎轉世都不能再用花言巧語從女人身邊搶男人。”

    說罷她回頭看銀歡一眼,女娘渾身被油淋透,貼身衣物正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誘人身段,于大庭廣眾之下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她也想來勾引胡郎君,季掌柜你也想來勾引胡郎君,那我就再送你們最后一程!”

    她突然發狠起來,伸手想抓住季窈手臂把她往自己身邊拉,杜仲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將她拉回來,同時以手作刀,將季窈胳膊上的手劈開。

    岑半春吃痛不已,眼看著眾人皆朝她撲過來,只好舍棄季窈這個目標,高舉手中火折子朝太師椅上的銀歡撲過去。

    “不要!”

    若是火折子成功點燃她身上衣物,渾身燈油必定瞬間被引燃,銀歡周身肌膚必定遭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充滿威懾力的呼喊突然從眾人身后傳來。

    京墨端著水盆沖進人群,雙臂一揮,一整盆清水頃刻間全部灑了出來。只不過這水的方向卻是朝著岑半春而去,她被從頭到腳淋了徹底,手上火折子被打濕,軟塌塌地彎下頭去。

    接著身后官兵一擁而上,將岑半春撲倒在地。她放棄掙扎,任憑官兵們將她雙手反綁,濕漉漉的眼睛凝視著蟬衣,目光里是無盡的悲傷。

    “令舟哥哥,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小春啊,當初雪云師父攜朝令門派所有弟子來我們家為我爹爹祝壽的時候,你喝酒嗆到,我給你倒來茶水讓你又燙到了舌頭,你忘了?”

    蟬衣先是疑惑,聽見“小春”二字之后又陷入沉思,直到她說出當年往事,少年怔怔呆愣片刻,眼中詫異漸漸轉為痛心。

    岑半春看出他想起來了,被人從身后押解著起身,從蟬衣身邊走過時,嘴角扯出一個悲愴而又純真的笑容。

    “如果那時候,我是同你一起喝的酒,而不是胡郎君,是不是一切就都會不一樣……”

    可惜這個笑容出現在胡見覃這樣瘦骨嶙峋又容色普通的男人臉上,看上去怪異極了。

    沒人會想到最后是這樣的結果,更無法解釋為什么胡見覃突然會變成另一個人。

    季窈一直擔心地看著蟬衣,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他,“你認識她嗎?”

    蟬衣眼中頭一回有淚光閃爍,喉結上下滾動之余緩緩點頭,目光一路隨那個被押解出去的身影飄遠,雙唇微張許久,最后還是選擇閉上。

    折騰一夜,還好至少案子算是破了,至于這個犯人如何定罪……

    嚴煜正看著現場官差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衣袖被人從身后拉住,回頭看見季窈好奇的臉,“琮之,你說這個殺人的罪名,到底是判在胡見覃身上,還是岑半春身上啊?”

    一個男人體內存在兩個靈魂,多出來的那個靈魂殺了人,卻要這個男人承擔砍頭之罪,聽上去確實不合理。可若就這樣放他走,那對于死者和死者親友來說,定是無法接受的。

    少年郎望向天邊擦亮的云層,一輪紅日緩緩上升卻又不斷被撥亂的云霧遮擋,看不真切。

    “這種情況我也是頭一回遇到,可能還需要層層上報,聽候大理寺發落。等胡見覃醒來,知道是自己的手殺了他最心愛之人,不知會變成什么模樣。”說完他斂神回眸,意味不明地看著季窈又道,“京郎君找人來衙門傳信,我才知曉你被他脅迫帶走一事。若不是正巧我留在衙門里查閱近期龍都城中工程營造的工書,怕是根本無法及時趕來救你。”

    聽出他語帶責備,季窈也知道自己這次莽撞了些,“我也沒想到嘛……胡見覃就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書生,再來十個我都打得過,誰知道他骨子里竟然是家中開武館的岑半春……”

    杜仲看季窈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氣得不行。

    平日里自己說她兩句,小姑娘吵得比誰都厲害,怎么這個小白臉一句責備的話,她立刻認慫認錯?

    季窈低頭剛盯了一眼地面,一雙黑色長靴映入眼簾。

    “她這人就是如此,自認為武功了得,又一副俠肝義膽,覺得全天下無辜之人的安危都與她有關系,做事從不考慮后果。”

    杜仲一番話乍一聽是在說教,嚴煜卻聽出他話中暗藏的自豪感,眼神冷下來,“總之,以后不要再如此草率行事。今日之事,撇開銀歡的安危不談,你是否安全在我心里更重要。”

    季窈此刻困意上涌,隨意敷衍道,“知曉了。”

    “你要她改?”杜仲看向嚴煜,嗤笑一聲,“她若是能改,早就不是她了。你若不能接受這樣的她,恐怕這朋友……也做不長久。”

    這話說的頗重些,嚴煜也不退讓,凜然正色又上前一步,“朋友也好、夫妻也罷,真心相待之人必定為之計深遠。窈兒也知道自己生澀莽撞,改一改總歸是好事,我沒必要遮掩,阻攔她進步。”

    “可不果敢、不莽撞根本就不是她,改了又如何,你認為她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就會快樂嗎?這才是真正的她,你改不了的。”

    “你不是她,怎知她改不了?”

    “我若是她,方才在聽到你一番規勸的時候就該直接給你一巴掌!”

    季窈被兩個人擠在中間,雙臂拘緊進退兩難,“哎呀你們不要吵了……”

    “不要插嘴!”

    兩個風華正盛的郎君不約而同朝季窈低吼一聲,距離太近,差點讓她左耳和右耳都暫時失聰。季窈揉著耳朵從兩人中間退出來,鼓起腮幫子委屈巴巴。

    “好好好,隨便你們怎么吵,我幫李捕頭照顧銀歡去,行了罷。”

    俏麗身影漸漸走遠,杜仲目光落回嚴煜臉上,淡眸蒙霜似的透著寒意,“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

    說完不等嚴煜再反駁,杜仲甩袖而去,徒留嚴煜一人還站在院落大門口。

    回想他們二人方才爭執的話語,其中大部分都是帶著私心,純粹為和對方互嗆而說,唯獨這最后一句,久久縈繞在嚴煜腦海中,怎么也揮之不去-

    蟬衣自從谷莊胡同里回來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季窈隨眾人回南風館后倒頭一覺睡到晌午,午膳時分也沒有看見蟬衣從房間出來。

    “那岑半春口中所喚‘令舟哥哥’果然是他?所以岑半春是他兒時玩伴嗎?”

    京墨看上去也沒什么胃口,面前飯菜基本沒動,只端水喝茶,“或許罷。蟬衣從未同我們說過他小時候的事。”

    對于一個無法開口說話的人來說,敞開心扉無異于在紙上長篇大論。尋常人說完就算過去了,可他卻要對著自己一筆一畫寫下的過往面面相覷。

    實屬不易。

    所以下午得空,季窈敲響蟬衣房門之時,手里除一個盤子里盛上幾個肉包,還攥著事先準備好的紙筆。里頭人打開門,季窈瞧他神色倦怠,方知他回來之后應該也無心睡眠。

    “蟬衣,”她把包子遞給他,攥著紙筆的手略顯踟躕,“你應該餓了,吃點東西罷。”

    蟬衣卻主動接過她手里紙筆,提筆寫道。

    【不用擔心我。】

    “怎么能不擔心呢?”她扶著桌邊坐下,目光在他臉上打轉,“岑半春這副樣子被抓走,你應該很難受吧?我看你情緒一直不好……可是她的話,勾起你傷心往事了?”

    若岑半春于他只是個普通人,他完全沒必要為了她的事茶飯不思。季窈一向不是拐彎抹角的人,問完即刻住口,靜候他的反應。

    蟬衣靜靜地看著季窈,好像在確定她眼中的關心與擔憂是否干凈純粹。片刻后他靜默垂眸,提筆寫道。

    【她口中那場壽宴,是她爹岑老爺的生辰宴。岑老爺是個極喜熱鬧之人,每年生辰都會宴請渠陽城中各幫各派的武林高手。自打我被師父、師娘收養開始,年年都跟著去吃飯。也是在那時候,見過幾次岑老爺的女兒岑半春。她那時年方十四,躲著她爹帶我們喝酒、打拳,我不勝酒力喝不過他們,就極少參加,因此也有幸躲過幾次長輩們的斥責。】

    聽上去很美好啊。

    她的目光在信箋和少年臉上來回掃視,試探著開口,“岑娘子的死確實令人嘆惋,可那也是她和胡見覃兩個人之間的姻緣糾葛,非旁人能左右。如今他們二人的魂魄合二為一,與胡見覃是懲罰,與岑半春也是一種成全。你不必太過傷心……”

    他卻閉著眼睛搖頭,片刻后緩緩睜眼,另換一張信箋寫道。

    【我是因為想起,三年前岑老爺壽辰的那個晚上,朝央門突發大火。我的師父、師娘也是在那個晚上葬身火海。】

    “海”字寫到最后一筆,已然用盡他最后一絲力氣,墨點沁透紙背,在潔白的信箋上暈染開來。

    曾經無數次帶給蟬衣歡笑和美好回憶的生辰宴搖身一變成了自己最親之人的忌日,任誰也接受不了。

    季窈看他執筆的手微微發顫,知曉他情緒處于失控邊緣,趕緊伸手將筆奪過來,按住他手背以示寬慰。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罷,誰都不想的……以后你師父、師娘的忌日,我都給你放假,讓你回渠陽,好好陪他們說說話……”

    蟬衣卻置若罔聞,一把從季窈手里拿過筆又蘸墨寫來。

    【今日聽岑半春提起那天我喝酒嗆到一事,我這才想起,那天生辰宴上,其實我師父和師娘都已經遇到過不尋常的事。】

    他寫完立刻抬頭,帶著祈求和渴望的眼神看向季窈。

    她立馬湊過去開口念上一遍,雙目瞪大,“何事?”

    【生辰宴在中午,他們吃罷飯后就圍坐在一起聽戲。那戲唱到一半,我師父和師娘的衣裳突然從背后燒了起來,幸虧當時人多,兩三下就將他們衣角上的火苗踩滅,猜測只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燭臺。那時候我還同師弟們在岑家花園里玩耍,直到傍晚跟著師父師娘回落雁谷的時候,在路上看到師父衣服后腰上有燒焦的痕跡才知道。如今想來,可不就是一種征兆?】

    季窈看完直起腰身,漠漠然來了一句,“咱們在一起這段時日,破了這么多案子。事到如今,你還相信鬼神之說?”

    當然都是人為。

    蟬衣聽完這話立刻激動起身,與季窈無言對視一番后,她知道他正在努力說服自己,接著他又低頭開始書寫,只是這一次他寫得很快,字跡潦草到難以辨認。

    【掌柜的意思是……】

    “大白天的點什么蠟燭,還好死不死剛好燒著你師父師娘的衣裳。我看,你師父師娘的死,背后還藏著其他秘密。”

    這一次蟬衣再也忍不住,目光中盛滿暴戾與仇恨,起身奪門而出。這時剛好南風館其他人都在大堂和二樓忙活著,準備晚些開店,見蟬怒氣匆匆而來,打招呼也不回應,京墨瞧出他不對勁,趕緊上前拉住他,“怎么了這是?”

    季窈剛說出口就后悔了,不該如此直接告訴他自己的猜測。提裙追到大堂,看見大家都攔著他終于松一口氣,趕緊上前道,“你這么沖動做甚?報仇嗎,還是尋找真相?那要去何處找,又該去找誰呢?”

    蟬衣此刻被仇恨情緒控制,哪里聽得進去這些,雙眼猩紅止不住就想往外跑。京墨催動內力直接遏制住他雙肩,追問起來龍去脈。

    “掌柜說的沒錯,蟬衣你現在必須冷靜下來。我們會想辦法幫你找到當時事情發生時相關的人來問上一問,等摸到背后隱情的邊之后,才能知曉你師父師娘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食指摩挲著下巴,想到一個人,“岑半春啊!她肯定知道,走咱們去牢里問問她。”

    “慌什么?”杜仲一個側身站到她面前,一堵人墻似的擋住她面前陽光,“他白天還是胡見覃,這會兒要么在牢里哭天搶地,恨自己身體里另一個岑半春的靈魂殺了尤伶,要么就在尋死覓活,說什么也不信自己睡著之后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這會兒去能見到她嗎?”

    對哦,岑半春只在入夜出現。

    自從杜仲將赫連塵放跑以后,京墨已經許久沒有同杜仲說過話。今日聽他勸阻,知曉他是好意,京墨輕抬眼皮,淡然從杜仲臉上掃過一眼,順著他的話說道,“對,你且好好休息,吃點東西。再說要進大牢找人問話可不是易事,你總要給我點時間打點關系。”

    季窈不以為然,“這有何難?我找嚴煜支會一聲便是。”

    這下杜仲的怒火又燒到她臉上,“蟬衣是南風館的人,她師父師娘是渠陽城人,怎么都和官府扯不上邊。你若真心想幫蟬衣,我勸你不要太早驚動官府。”

    嘿她這個暴脾氣。季窈雙手叉腰,長伸脖子,快要把臉懟到他面前,“我怎么不是真心想幫蟬衣了?就你會說話,就你有腦子,我這個掌柜也讓給你當好不好啊?”

    最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

    杜仲眼中浮現一抹淡笑,“樂意之至。”

    “呸,白日做夢。”-

    時近亥時,夜寐森森。

    南風館打烊之后,京墨帶著蟬衣、季窈和杜仲,四人一同來到大牢,透過鐵欄桿看見干稻草堆上那個雙手雙腳被粗繩捆綁的消瘦人影,心頭一時感慨萬千。

    “為何要綁住他?”

    李捕頭一邊開鎖,把牢門打開,一邊說道,“他想自盡。嚴大人吩咐了,尚未完全結案定罪之前,不允許他自盡。”

    鐵鏈晃動的聲音十分突兀,地上躺過著的人聽見聲音睜開眼,從地上爬起來看見蟬衣,虛弱乏力道,“令舟哥哥?”

    他又變成了岑半春。

    站著的四個人簡單交換眼神:當年之事,由季窈去問更好。

    岑半春聽了半晌,疑惑不解道,“你們說這些做甚?”

    季窈蹲下身將她扶到草堆上坐好,稍稍替她整理衣衫,“你那天可有發現,到府上來給岑老爺祝壽的賓客之中,有誰與雪云師父和他夫人起過沖突,或者對他們表露出惡意的人?”

    “這些瑣事我怎么會……”她抬頭看見面前四人表情肅穆,一身黑衣的蟬衣眼中更是說不出的悲傷與克制,便復低頭又沉思起來,“我記得,爹爹曾說過,雪云師父是渠陽城眾多武林高手之中,武功最高的人,且德高望重,為人正義,還專門收養無家可歸的孤兒做弟子,教他們功夫,是渠陽城里人人敬仰的前輩,所以大家都對他恭敬有加……”

    目光下落,她陷入回憶之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看著季窈道,“……對了,午間用膳的時候有人和他們在花園里起了爭執,不過吵架的不是雪云師父,是他的夫人華娘子。”

    蟬衣的師娘?

    季窈忍不住又湊近些,追問道,“誰?是誰和華娘子起了爭執?”

    岑半春眼神閃動,似乎連她自己也有些不確定,“好、好像是個小孩。”

    第173章 彼時故人 “快讓我親一下。”

    小孩?

    “看上去約莫多大年紀?你不認識嗎?”

    岑半春搖頭,“十一二歲罷,雖然那時我也不過才十四,他卻看上去比我瘦小很多……好像是從外頭看見有壽宴,趁亂溜進來的。華娘子抓住他偷拿東西,可他非不承認,說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華娘子讓他把東西歸還,然后提醒他幾句就放他走了。”

    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能做出殺人放火之事,季窈不愿往這方面想,“還有嗎?除此事之外,他們二人可還與其他人有過沖突?”

    “沒有罷……即便是有,我也不知道了。”

    顯然蟬衣對這樣的回答并不滿意,依舊揪心蹙眉。

    京墨上前一步,接替季窈問道,“那日雪云師父二人在聽戲之事,身上衣服起火之事,你可否將你看到的全部都細細說來,不要放過任何細節。”

    在牢里待了半日,岑半春這副胡見覃的身體寒氣入體,讓她整個人看上去也沒什么精神。加上尤伶一案,她耗盡了心神,原是無暇去回憶這些事情的。可看著面前蟬衣關切的眼神,仿佛面前這個人的存在昭示著她的人生尚有一絲希望。看著蟬衣,她總覺得她還可以回到渠陽,回到那個在爹爹壽宴上與小伙伴們肆意瘋玩的年紀。

    哪怕是死。

    頂著胡見覃的皮囊,岑半春與蟬衣對視片刻,她最終還是收回目光,低頭開始回憶起來。

    “那天……我應該是坐在娘親身邊,雪云師父和華娘子坐在我們身后。臺上唱的戲是《捉王魁》,黑白無常剛要出來抓人的時候,我就聽見身后管家的兒子扯著嗓子喊‘走水了’,回頭就看見他和其他仆人拿著茶壺、巾布上去撲火,雪云師父身上火稍稍大些,他趕緊把衣服脫了下來,然后帶著其他人幫華娘子滅衣服上的火。”

    “管家兒子說看見方才偷東西的小孩又出現過,懷疑是他放的火。幸而火勢不大,雪云師父兩人只頭發遭殃,換了身衣服,華娘子說因小看大,提醒管家最好還是找到小孩爹娘讓他們好好看管,這事也就沒有再提。后來到了晚上,大家各自散去之后事,想來令舟哥哥應該也都告訴你們了……”

    當晚落雁谷中唯一的門派朝央門房舍起火,靠大門外的三間弟子們住的房間尚及時將火撲滅,救下雪云師父的弟子若干,可住在最里面的雪云師父及其夫人因房屋靠內,遠離水井,又是最初的起火點,最后蟬衣不顧眾師兄弟阻攔拼死闖進去也沒能將二人救出來,整間房舍被燒得空剩四根黑漆漆的廊柱。

    前后關聯如此明顯,季窈脫口而出道,“還用得著想嗎?肯定就是那個偷東西未遂,被華娘子訓斥的小孩懷恨在心,第一次偷偷點火沒能成功,聽到華娘子說還要將此事告知孩童爹娘,引他更加恐慌,所以第二次又跟了過去,趁其不備二次放火。”

    一番猜測合情合理,蟬衣眼中有了聚焦,轉身準備出去被京墨一把抓住,“你先莫慌,那孩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如今又在何處都是未知。我且先向渠陽縣丞問一問是否能找到此人問個明白,你再有所行動也不遲。”

    杜仲聽完意味深長笑一聲,引得眾人注目,“京郎君果然人脈廣闊,連這種陳年舊案,都可以直接找到渠陽的縣丞進行問詢,面子真是大。”

    后知后覺,京墨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一時失言。此刻大牢里沒有外人,至多面前還有個半人半鬼的岑半春,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只是臉上笑意全無,“認得幾個小官算不得什么,比不得杜郎君認識的人遍布神域和苗疆,我等職能望其項背……當然,我并沒有將杜郎君你看作神域中人的意思。”

    季窈聽著兩人你來我往的又開始說啞謎,趕緊擺手求和,“別如此說,我這個掌柜說不準也是苗疆人呢,不也在為神域官府做事……人脈廣是好事,京墨你先幫蟬衣要緊,快去罷。”

    蟬衣無暇顧及兩人針鋒相對背后緣由,先一步邁步出了大牢。京墨沉默著與杜仲對視半晌,最后選擇先移開目光,追隨蟬衣而去。

    人走茶涼,大牢里安靜下來。

    季窈不知道該不該把胡見覃想要自盡的事告訴岑半春,畢竟他若尋死,岑半春也就注定不會再出現。

    見她雙手雙腳被縛,季窈客氣道,“岑娘子,你可要喝水?”

    岑半春虛弱搖頭,轉過頭來細細打量起自己身處的環境,“此地如此陰冷,胡郎君應該很不習慣罷。”

    事到如今,她還惦記著他。

    她環視一圈,借油燈的微光忽然瞧見被稻草遮掩的墻壁上好像寫了什么,直起身子說道,“季娘子,可以拜托你將那堵墻前面的干草都拿走嗎?”

    季窈雖然不解,但聽她語氣懇切,又忍不住想幫她。腳剛抬起來被杜仲攔住,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季窈則拍拍他手背,仍邁開腳步,緩步走到墻邊將稻草略往兩邊薅開,看清墻上內容的瞬間,雙眼驟然睜大。

    “這是……”

    殘破發黑的墻面上,不知道被誰用血寫了字,此時看去血漬已干,暗紅發黑幾乎與墻面一致,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來。

    書寫人字跡方正,渾厚有力,清清楚楚寫著:

    有愧于你的人是我,何苦要對伶兒下此毒手?今生孽債無力償還,我只有以死謝罪,到地下方可與伶兒再相見。小春,不要恨我。

    是胡見覃白日寫的。

    季窈側目,看到岑半春嘴唇微張,極其艱難地念完之后,怔怔抬起自己右手,食指上赫然一條帶著磨損的傷口彰顯著胡見覃白日里的瘋狂。

    “岑娘子……”

    安慰的話還沒說出來,岑半春突然失控,抱著自己的頭蹲下身開始不住地尖叫,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他怎么能這樣!他到死心里都只有那個行首,就沒有想過,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嗎?!他就沒想過這是我第二次死了嗎!?他怎么忍心要我再死一次!?”

    她嘶吼起來的時候聲音不再像方才那樣夾著、掖著,聲音聽上去時男時女,說不出多怪異。季窈被她嚇得愣在原地,下一瞬被杜仲拉著退出大牢外,看著衙役一個個沖進來將她按倒在地。

    情愛二字,有時候真是殺人的利器。

    杜仲看著季窈眼神動容,知道她又開始同情起岑半春來,伸手摟過她肩膀的同時另一只手遮擋她視線,“你幫不上忙的,走罷。”-

    三天之后,得知渠陽那邊什么也沒查到,蟬衣決定動身回渠陽,誓要找到當年那個行跡可疑的小孩為止。

    季窈不好陪伴在側,便吩咐讓商陸陪他去一趟。

    “怎么可能放心你一個人出門?有商陸陪著,好歹有個照應,出事兒了也能及時傳信回來。”

    杜仲合扇敲在她頭頂,眼里帶著戲謔,“烏鴉嘴。”

    “啊對對對,”季窈沒顧得上打回去,趕緊改口,“呸呸呸,是我胡說八道,該打。那小孩如今已經長大,要他認罪伏法容易得很。你此去一路平安,定能成事。”

    “掌柜放心,我會照顧好蟬郎君的。”商陸收拾好包袱從里頭走出來,蟬衣便帶著他低頭向眾人告辭。

    館里一下子少了兩個得力干將,季窈不敢想象接下來的日子,他們會忙成什么樣。

    還好每逢初一、十五是南風館休店日,今日正好十五,他們還有一天的時間好好準備。

    季窈打起精神,招呼大家到一張桌子坐下,“商陸不在,大堂里的活三七你少不得要多擔待些。你只要能做好,他的那份月俸我再多給你一份。至于蟬衣,他離開的這段時日,咱們少了個奏樂表演的人,京墨你看今日得空,能不能盡快到樂人教坊里,再請一個樣貌好的來?”

    安排好任務,大家各自散開。

    大堂里少了個人看著,季窈見地面灰塵幾許,也沒想再叫其他人來,自己到后廚拿了苕帚、簸箕開始灑掃。

    初夏時節,日頭日漸毒辣。她自覺出汗,雙手挽起袖口,將裙擺扎到腰間,專心干活。

    嚴煜走到南風館大門之時,映入眼簾的便是她埋頭干活的樣子。

    從初次見面到如今,她一直都是纖瘦嬌弱的模樣,只有見過她打架的人才知道她打起人來力氣、拳腳沒一樣會輸給男子。她此刻額間布滿細汗,面色緋紅,穿梭在大堂之間輕盈有力的樣子,讓嚴煜生出幾分恍然。

    那日杜仲所說“你若不喜歡這樣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一直縈繞在少年郎腦海,揮之不去。她確實與眾不同,為方便干活,會旁若無人地把衣袖、裙擺扎起來;明明是個掌柜,卻也會干伙計的粗活;會為賤籍行首的死抱不平。當然,耍賴撒潑的時候讓人恨得牙癢癢……一樁樁,一件件,放在任何其他人身上,他都覺得匪夷所思,可放在面前這個身姿輕盈的姑娘身上,卻顯得那么合適。

    季窈彎著腰,從大堂內側一直掃到門口,見一道長影倒映在大堂門口磚地,抬頭看見嚴煜正凝視自己。

    “琮之,你怎么來了?”

    他目光深邃,眼中溫柔與喜悅交錯,遲遲沒有應她。季窈以為是自己臉上沾了東西,抬起袖子擦臉,“是我臉上沾了什么?”

    他聞言眼中笑意更濃,搖了搖頭溫聲開口,“沒有,只是覺得你好看。”

    突然的甜言蜜語哄得季窈嘴角上揚,她放下苕帚走出來,同少年郎一起站在陽光下。

    “衙門里不忙嗎?”

    嚴煜低頭勾起她手指,指尖在她染了豆蔻的指甲上來回摩挲,眉眼溫和,“事永遠處理不完,歇一會兒也歇得……我有些想你。往日總是你來找我,今日便換我來尋你。”

    季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膩歪起來,心里喜不自勝,喝了蜜糖似的,拉著他往大堂里走,“左不過才幾日,說得好像天各一方似的……快進來坐。”

    兩人到大堂最外側一張桌子邊站定,季窈給他沏上一壺茶,又打開一盒糕點放到桌上,緊靠在他身邊坐下。

    “聽說尤伶的案子已經結案了。”

    “嗯。”嚴煜喝一口熱茶,隔著蒸騰氤氳的水汽看她,“行首素言涉嫌教唆殺人,杖三十,罰銀二十兩;趙恒、莫氏沒入賤籍,流放邊關;周通判贓罪、傷人罪數罪并罰,重杖五十,配流泰州;老鴇孫氏,殺人藏尸、酒后二次殺人未遂,并查出逼良為娼、掠百姓子女為奴為娼等,數罪并罰,七日后斬首示眾。”

    “胡見覃哦不,岑半春呢?”

    就算沒有判他死罪,他應該也不想茍活于世。

    “死了。”像是已經司空見慣,嚴煜答得干脆得很,“那晚你們在大牢問過話后,她趁所有獄卒都在外頭打瞌睡的時候,自己一個人拿頭撞墻,反復不下數十次,直到最后硬生生將自己右腦一側撞至碎裂而亡。”

    猜到她會尋短見,卻沒想到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

    撞墻聽上去狠,其實沒那么容易死。通常尋短見的人在撞上去一到兩次就會疼到放棄,改選其他方式。可岑半春雙手雙腳被縛,除了撞墻以外沒有其他尋死的方法。

    她能做到反復撞墻數十次,可見其求死之心多么強烈。

    “她寧愿自己再死一次,都不想成全胡見覃在清醒的時候帶著她殉情,當真是個烈女子。”

    季窈正暗自神傷,手突然被握住,抬頭撞進嚴煜關切的眼神里。

    “你太容易為這些人動情傷心。我有時甚至在想,是不是不該帶你驗尸、查案,讓你每天就這么開開心心地做生意,豈不是更好?”

    感覺到纖瘦的小手用力回握住她,季窈嘴角上揚,眼神明亮起來,“大喜大悲催人老,但少了這些,總覺得遺憾。不說這個了,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案子的事?”

    聽她問起,嚴煜想起今日到訪的正事,深吸一口氣直起腰身,濃睫微眨,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柔情蜜意起來。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寫信將我們的事告訴家中長輩,祖母聽說之后連病都好轉起來,說是不日就要到龍都來看你。”

    “啊?”

    季窈聽完,第一反應從嚴煜手里把手抽出站了起來,緊張到結巴,“你、你家中長輩都知道我了?那、那他們也、也知道我曾經婚嫁,如今還是個剛過了守喪期的寡婦嗎?”

    嚴煜跟她一起站起來,繞到她面前說道,“赫連塵當初并未將你填入戶籍,也未向官府呈報你們成親的事,所以你們二人空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我已經問過京墨,那赫連塵當初是將你從外頭撿來,又哄騙著你同他在一起的,若真要細算,倒要追究他拐帶良家婦女才對。你肯在他死后為他守喪,那是窈兒你知道感恩,與他赫連塵卑鄙無恥的小人性格卻沒半點關系。”

    季窈聽完卻沒覺得他在維護自己,倒有幾分偷換概念的意思,聲音弱弱道,“那這些話,你也同家中長輩說了嗎?”

    不管怎么樣,季窈身份特殊,家世、背景和如今南風館掌柜的身份都不像是書香世家貴族一脈會喜歡的類型,她雖與嚴煜心意相通,卻也知道兩人若真想長廂廝守,道阻且長。

    她忐忑不安的樣子落在嚴煜眼里,揪得他心痛。下一瞬,季窈整個人落入少年郎懷中,耳朵緊貼在他胸口,胸腔傳來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有些話,總是要當面講才好。我想,不單是他們,當初就連我也是見到你、認識你、了解你之后,才知道你有多好。文字若能代表全部,上天又何必給我們開口說話的能力?”

    他扶起她的頭,兩人四目相對,“窈兒,我既已經寫信告訴他們你的存在,自然就不怕讓他們了解全部的你。你也要對我有信心,好嗎?”

    對啊,旁的不談,他都先跨出第一步,讓他家中人知道她了,這難道不是他愛她最真誠的表現嗎?

    目光交換,季窈突然有些感動。他好像真的事事都在為她考慮,所以她為他做些改變,應該也是值得的。

    嚴煜看著她彎眉展顏,臉上重拾一個開心的笑,“好,我也會努力改變,努力讓他們喜歡我的。”

    “不用,你不用做任何改變。”少年郎捧起美人面龐,與她一起笑起來,“杜郎君的話點醒了我,我喜歡的就是你現在的模樣。莽撞但勇敢,粗心卻善良。你的一腔熱忱和寬厚仁義于這世間是最寶貴的財富,我不想你改,你也不用改。”

    “你今天真是太討人喜歡了,快給我親一下。”季窈被他一句又一句的甜言蜜語哄得暈頭轉向,雙手撐在他肩膀上,仰頭就想親上去。

    嚴煜乖乖低頭,先一步低頭在女娘唇上輕啄一下,溺笑道,“注意影響。”

    說完她順著嚴煜的視線,看見三七和楚緒尷尬咳嗽,掀開簾子從廚房走出來。

    三七還好,看見季窈和嚴煜如此親昵,知道他們好事將近。楚緒則是愁得蹙眉抿唇,擔心南風館可能開不了多久之余,在心里痛罵杜仲沒出息不下數百句。

    季窈松開嚴煜,大手一揮,爽快說道,“今日趁嚴大人光臨寒舍,我們又正巧店休不用做生意,我做東,咱們一起吃肉喝酒好不好?”

    “好啊好啊。”三七看不見楚緒的表情,像個傻子一樣往后舍去,“我去告訴廚子讓他多做幾個菜,再把京郎君和杜郎君都叫來。”

    第174章 苗疆妖女 “妖女……妖女!”……

    東坡豆腐、真君粥,這個季節的杏子將熟未熟,酸脆之余十分開胃,煮進粥里的時候多放兩顆冰糖,人人都能多吃一碗;油炸金筍、假煎肉,筍一定要選應季的脆筍,瓠瓜則是必須用豬油來煎,放入香蔥、花椒等佐料,方可吃出肉的滋味來。

    眾人端菜上桌,季窈帶嚴煜上至二樓雅舍坐定,目光落在這些應季的菜肴上,臉上是藏不住的自豪。

    “我知曉你們府上什么美味佳肴、山珍海味都是不缺的,不過我們這里的廚子最擅長用季節里的蔬菜做吃食,他說味隨菜走,那杏子也好、脆筍也罷,哪怕只相隔幾日,成熟前與成熟之后的味道都截然不同。所以有些菜每年就只有幾天可以吃到。你試試。”

    金黃油亮的筍片入口,脆生甘甜,又極入味,滋味確實不同。見嚴煜吃得眉開眼笑,季窈趕緊招呼其他人都入座。

    商陸和蟬衣不在,其他五六個人你推我讓,像是第一次見面一樣扭捏半天才坐下。季窈抬頭一數少了個人,開口問道,“杜仲呢?”

    楚緒仍舊不喜嚴煜,滿腦子都是季窈嫁人之后,南風館可能就要面臨關門的猜測,聲音悶悶的,“他說他有故友到訪,出、出去了。”

    什么故友,不過是不想和嚴煜假意其樂融融吃飯,所以隨便尋了個借口溜了。

    季窈聽完,腦子里第一反應就是杜仲之前說過苗疆那邊會有人來龍都幫他一起尋找委蛇的事,想來可能是苗疆的消息到來了也未可知,于是聳了聳肩膀,低頭給大家倒酒。

    “今日雖然是大家第一次同嚴大人吃飯,但之前已經都已經見過多次,想來也不需要我再一一介紹。以后他就是這里的常客了,大家不用把他當成知府,就同我一樣,與大家都是朋友。”

    說完她仰頭就準備一飲而盡,被嚴煜伸手攔住,端著酒杯起身道,“既然是我初來乍到,自然該由我敬大家一杯才是。”

    少年郎雙手捧杯,面對一群原本在身份尚不過是普通百姓的廚子、伙計、賬房,溫聲開口,“正式和大家認識,也是希望窈兒的朋友能認可我的存在。嚴煜在此感謝大家對窈兒的照拂。”

    這話說的,他倒更像是季窈的娘家人一樣。

    楚緒干笑兩聲,坐著不動。京墨將所有人暗藏的小情緒看在眼里,低頭淺笑一聲,帶頭舉起酒杯,大家才一同飲盡杯中酒。

    傍晚大家在廚房里幫廚子做菜的時候,楚緒已經同三七講過她的顧慮,此刻桌面上只有三七一個人傻乎乎看不懂形式,喝了兩杯就直言不諱道,“嚴大人,你是想娶咱們掌柜的是罷?”

    “三七!”季窈嬌嗔一聲喝止住他,接著雙手攥住膝上衣角,面頰染上一層紅暈,“要你多嘴。”

    嚴煜原本和京墨聊話更多,聞言莞爾,答得爽快:“不錯。”

    他的回答給足三七面子,他借著酒勁又追問道,“那若是掌柜的同你成親之后,咱們這些人、這個鋪子是不是都要散伙了?”

    楚緒被這句話嚇得直冒冷汗,伸手不住地扯他衣袍。如果眼神能吃人,他現在大概已經被臺面上這一群伙計、廚子吃得骨頭渣都不剩。

    “誰要你問這些的?找死嘛這不是?”

    “我這不是未雨綢繆嗎?昨兒個我還看見對面吉星客棧招跑堂的,趁早打算起來,我還等著攢錢娶媳婦呢……”

    “別說話了你個呆子。”

    “咚”的一聲,季窈把酒杯擱在桌上,存心要嚇唬他,“喲,三七,這是已經在尋摸下家,盤算著早點走是嗎?”

    “哪能啊?”他嘿嘿笑兩聲,端起酒杯想來碰季窈的杯子,見她不接招只能悻悻然坐下,將酒喝掉,“就多嘴問一句,這不是怕掌柜您難做嘛……”

    “我有什么……”

    “大家多慮。”嚴煜打斷季窈的話,聲音里帶著令人信服的篤定說道,“我同窈兒成親之后,若是她仍想做這個掌柜,此南風館盡可改為酒肆、茶坊,大家留下繼續做原來的營生,最多讓小倌們多學兩門曲藝,左不過將陪酒、陪笑改為唱曲、跑堂,她不在前頭露面,空閑之余多來此地走動都是易事。總之,不會讓大家分開的。”

    沒想到他能替自己考慮到這么遠的地方。季窈側眸看來,對他的崇拜又多了一分。

    酒過三巡,廚子等人聽見這話,心頭疑慮盡消,真將嚴煜看作半個自己人一樣,敞開心扉閑談起來。楚緒喝得醉眼朦朧,眼神掃過面前一眾人里想起少個杜仲,趴在桌子上罵罵咧咧。

    “早知道杜郎君最是個沒用的,這下好了,人心也被籠絡起來了,還怎么幫他爭?”

    “啊啾!”

    不遠處錦繡居里,杜仲與石萬喬相對而坐正吃酒閑談,突然打了個噴嚏。

    許久未見,石萬喬看杜仲今日氣色不好,以為他還病著,“大王子可是風寒入體?”

    杜仲面色冷峻,全然沒有一點好臉色,“沒有,你繼續說。”-

    嚴煜也沒想到南風館這幫人一旦熟絡起來,個個都喜歡找他喝酒。

    季窈體質特殊,從來只會喝興奮不會喝醉,等她發現桌下酒壇子已經堆到無處放腳的時候,嚴煜已經趴在桌上子昏昏欲睡。

    英俊的少年郎玉面粉腮,即便是醉酒之余,呼吸聲也輕緩微弱,斯文得緊。圓桌之下,他整個人拘著一雙大長腿跨坐在凳子上,長而濃密的睫毛伴隨呼吸聲不時輕顫,像雨后含苞的芍藥上,滴落一滴晨露似的,含蓄之中夾雜一股想讓人一親芳澤的柔軟。季窈忍不住湊近,伸出手指去撩撥那扇動的睫毛。

    “好長啊。”

    感覺到眼前有黑影閃動,少年郎于朦朧之中睜眼,看清面前季窈一張美人面陡然放大先是一愣,短暫清醒之后眼神又立刻灰蒙起來,喑啞喚了聲,“窈兒。”

    “我好像喝醉了。”

    他吐出的氣息粘帶酒氣,只是沒那么濃烈,溫濕余熱噴灑在季窈耳垂,讓人心猿意馬。

    現在的嚴煜整個人看上去,該如何說呢?

    ……可口,對,十分可口。

    她忍不住低下頭去繼續用焯燙的指尖劃過他面頰、鼻梁,最后在兩瓣泛紅的薄唇上來回摩挲,感受著指骨上傳來的顫栗。

    “那,我送你回我房間歇息可好?”

    她的房間?

    嚴煜薄唇微張,睜眼的瞬間撞進季窈滿是繾綣笑意的眼神里。季窈也不等他慢慢反應,直接架著他起身,往自己房間走去,離開前館的時候不忘回頭沖眾人吩咐一聲,酒足飯飽別忘了收拾妥帖。

    廊下微風徐徐吹拂,池塘里蛙叫、樹枝上蟬鳴。嚴煜走上一段路稍稍清醒些許,回過神來之時,已經被季窈帶到自己房中,在鋪了軟墊的貴妃椅上躺下。

    這是他第一次進季窈的屋子,里頭雖青紗珠簾,陳飾著各色軟緞錦繡,他卻瞧見屋子另一側書房架子上放滿各類雜書和線條硬朗的器皿。

    季窈見他抬頭往自己身后看,跟著看過去一眼,又轉過頭來給他倒茶。

    “那些都是亡夫留下的東西,我不知道以后用不用得上,也就留著沒扔。”

    一口熱茶下肚,嚴煜的困意徹底散去,只是頭還昏沉,渾身火燒似的燙。

    夏日里蚊蟲增多,季窈這屋子就剛好建在池塘之上,平日里為防蚊蟲,門窗通通都是關上的。此刻嚴煜正被身上一股總不得釋放的悶勁煩得蹙眉,剛要起身,一雙藕段似的玉白小手突然伸到他胸口,輕輕松松就解開他胸前兩顆盤扣。

    “做甚?”

    季窈正打算剝了他的衣裳,扶他上床躺著,突然被他抓住雙手,語氣還這樣警惕,嘴角漾出兩個酒窩。

    “怎么,你害怕我?”

    聽出她話語里的嘲笑,嚴煜起身第一反應是將扣子重新扣上。可他越是這樣,季窈就越想扒了他這身衣服。

    烏金緞面的圓領長衫,扣子剛扣好一顆,又立刻被人伸手解開。嚴煜吃醉酒,力氣上拗不過季窈,眼巴巴看著她又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全都解開來,露出里頭雪白的中衣。

    “窈兒……”

    季窈傾身上前,目光在他泛粉的俊臉上上下掃過,“琮之,你就一點也不想我嗎?”

    這、這是……

    “自然想,我今日不是說過,正是因為想你才來見你……”

    她嬌笑著搖頭,聲音又軟下去一些,蔥白指尖在他脖子和喉結上滑動,“我說的不是這個想……”

    那是……

    美人玉面上揚,湊上來貼到他耳垂邊,夾帶香氣的呼吸聲打著圈鉆進嚴煜耳朵里,令他意亂情迷。趁他迷醉閉眼,季窈立刻側過臉去,在他耳垂輕吻。

    唇瓣掃過之余,濡濕的熱氣不斷噴灑、環繞,嚴煜整個人瞬間僵直起來,渾身肌肉緊繃,喉頭溢出一聲悶哼。

    “窈兒說的是……”

    令人心臟狂跳不止的觸感蔓延開來,幾乎要將整個屋子點燃,季窈嘴角輕揚,呼吸也跟著有些亂。

    “嗯……你敢說,那晚之后,你從來沒有想過我?”

    被熱氣灼燙過的地方還潮熱泛紅,嚴煜鼻尖出汗,低頭不敢看她。

    “叫我如何啟齒……”

    白藕般的雙臂向上環住他脖子,季窈改為跨坐在貴妃椅上的模樣,濕漉漉的眼光再叫人無法避開。

    “可是,我就想聽你說……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還怕什么?”

    后頸不斷傳來酥麻的感覺,嶙峋喉結上下滾動,他終于妥協般蜷起,兀地湊上去,鼻尖就貼在她眉心,聲音喑啞。

    “想……夜夜都在想你……”

    下一瞬,寬大手掌環過她的肩,兩人瞬間調轉位置,成了他將她擒在榻上。

    骨節分明的手指穿過腰帶、穿過發梢,薄紗、絲帶一件件落地,他將她不懷好意的嬌笑全都含進口中,吞咽入腹。

    體溫交錯,她學著像離了水的游魚一般張開嘴呼吸。

    貼身小衣被撩到一邊,不一會兒就被這房中蒸騰的水汽沁潤,只能濕漉漉地解開來扔在腳邊。

    貴妃椅上層軟墊涔涔沁澤,下面四只木頭腿更是脆弱而松動的搖晃不止。

    直至燈油燃盡,屋子里即將歸于一片黑暗,莫名的寒氣自門縫里竄進來,冷得她拘起雙腿,連毛孔都跟著一并在收縮。

    面前郎君亦被這突然的顫栗裹挾,仰頭嗔嘆之余,指腹劃過榻上衣物時一掃而過的冰涼觸感,睜眼低頭才瞧見,自己的腰帶還掛她在嫩筍一樣白生生的腳趾頭尖上,搖晃出丁玲的脆響。

    沒有被任何丸藥控制的情愛來得比任何珍饈美味更讓人陶醉,季窈發絲濕漉,紅著眼尾稍稍從他懷里抬頭,指尖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劃過,媚眼如絲地笑。

    “沒想到,琮之不吃藥也這般厲害。”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勾起年少氣盛的郎君心底里潛藏已久的好勝心。季窈還沒反應過來,突然被抱起來,嚇得她驚叫一聲。

    下一瞬,她被抱著走過屏風,一下子扔在錦被上,接著暗影上移,又重新將她籠罩。

    “厲害?同誰比更厲害?窈兒的亡夫,還是那個叫南星的?”

    不管是這個問題還是旁的什么,都不宜再深入下去,女娘臉埋在枕巾里,擦刮之間被上頭繡的鴛鴦紋樣磨得生疼。

    “誰也沒有,就只有你……”

    明知道她在撒謊,她都是騙自己的,嚴煜卻一句重話也說不出口。季窈感覺到他生氣,塌著腰轉過頭來哄他,又是夸贊又是求饒,他得了甜頭,一聲不吭地繼續掇弄。

    比起書桌、貴妃椅,到底還是現在更自在些。季窈翻身過來見了亮光,唇瓣遞過來他也盡數收著,只是力道絲毫不減,非要懲罰到看見她眼角淚水為止。

    “窈兒呢,窈兒想我嗎?”

    算起來約莫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她如今誰也不想,只想睡覺。可他不答應。

    “想、我想你。”

    蛙叫鳥鳴聲不斷,咕啾咕啾惹人心癢。

    “你想誰?”

    “我想琮之。”

    嚴煜腰身下壓,雙手撐在她鬢間低聲,“你想我做什么?嗯?”

    她頭頂好幾次險些撞到床沿桿子上,干脆抬起頭來貼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嚴煜呼吸驟然又急促起來,大掌捧過她后頸狠狠吻上來,直到她快要窒息才將她放開,眼神洞黑一片。

    “遲早叫你把命都拿走。”

    在心里暗暗下了以后再也不貪圖美色的決定,季窈眼波流轉,貓兒似的在他唇上輕啄一下,隨后被抱著坐起身來,整個人陷入他溫存的懷抱里-

    得知嚴煜的祖母不日就將到達龍都,季窈一顆心都被揪起來。

    一連幾日,衙門里看不到她,斂尸房里也不見她的身影。

    楚緒每日清算賬目,原本最后一步都是要在同季窈將流水和現銀全部過一遍才算完,因她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所以楚緒已經養成每日午膳之后,下午開店之前找季窈對賬的習慣。

    可連著三天,季窈不但早早起床出門,就連午飯也不在南風館用,每每都是臨近傍晚,館里生意最好的時候才回,搞得她那里的賬已經堆了三天都沒算清楚。

    “掌柜!”好不容易抓住她,楚緒滿肚子怨氣,“你又忙什么去了?”

    連著幾日都不曾睡夠,季窈兩只眼睛下頭掛著黑眼圈,神色卻滿含期待。她把楚緒從柜臺里拉出來,當著她的面轉兩圈,楚緒才發現她今日不管從衣著還是首飾穿戴上,都與平時不同。

    往日她穿慣張揚明艷的鵝黃、桃粉一類顏色,如今換上一身素衣白裙,頭上纏金釵、花玉簪也全都換成了沉穩內斂的翠玉,走路之時昂首挺胸,有意將腳尖踮起之后,整只腳掌才無聲落地,每一步輕重緩急,皆有定數,末了裙擺紋絲不動,真真是淑女風范。

    可她明顯不甚習慣,只走上一段又小兔子似的蹦跶到楚緒面前,關切問道,“如何?你覺得我這身打扮、這身形,夠端莊,夠得體嗎?”

    “掌柜要著端莊得體做甚……”楚緒突然“哦”了一聲,表情跨下來,“是為了見嚴大人的家人?”

    “也不全是罷。”她赧顏低頭,顯出嬌憨的小女兒姿態,“以后就不光是掌柜,還有一大家子人要管呢,端莊些總是好的。”

    “可嚴大人不是說不需要你為他拘束自己嗎?”

    季窈聽罷抬頭,臉上嚴肅起來,“那不一樣。我若老是以前那個樣子,總歸也給他丟人嘛……哎呀不同你說了,我明日再去找彩顰幫我瞧,你先忙你的去。”

    楚緒見她如此,心里沒來由堵得慌,可無數的話到了嘴邊一句也說不出口,半晌后看她穿梭在大堂里忙上忙下,嘆一口氣轉身回柜臺里算賬去了。

    第二日清晨,季窈做好萬全準備,較前幾日那樣到嚴府去找彩顰,教她如何應嚴家祖母的喜好穿衣打扮、行事走路。

    誰知到了門口沒見著守門的小廝,仔細一聽里頭還熱鬧得很。

    她貼著墻垣穿過垂花門悄悄進來,探頭朝里面看去,見彩顰和之前同她吵過架的江嬤嬤正攙扶著一位體態康健的老嫗。

    她雖然被仆人攙扶,右手卻緊緊握著一旁嚴煜的手。少年郎彎腰躬身,牽著她緩緩往里間走。

    “祖母您如果見了她,一定會同孫兒一樣喜歡她的。”

    原來她就是嚴煜的祖母!怎么提前到了?

    季窈緊張兮兮地偷看著,聽到老嫗笑了幾聲道,“好了好了,你啊,早在信里都說了多少遍,人如今在哪,倒領到我跟前,讓我好好瞧瞧才是。”

    眼尖的小廝往門口一瞧,好死不死正好瞧見季窈鬼鬼祟祟扒著垂花門,趕緊一嗓子喊出來,“季娘子來了!”

    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季窈身上,嚴煜眼現欣喜,松開老嫗的手迎上來,“窈兒。”

    被架在當場,季窈拘束地站直,下意識整理起衣冠來,“琮、琮之。”

    “你來得正好,我祖母剛到,這就帶你去見她。”

    躲無可躲,她只能被嚴煜牽著往前。

    嚴家祖母林氏,上了年紀眼神不好,遠遠地只瞧見女娘身段姣好,步伐輕盈,心里生出幾分喜歡,連連招手道,“快來。”

    季窈恨不得把頭埋到泥地里。

    她低著頭走到林氏跟前,目光盯著地面向林氏行禮。

    林氏伸過手來將她扶起,慈祥面容上笑意盈盈,“早聽琮之說你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果然是真……”

    聽她如此夸贊,季窈心中忐忑稍稍減退,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甜甜地喚了聲,“見過祖母……”

    誰知林氏在看清季窈長相的那一刻瞬間松開手,雙眼睜大,整個人因為恐懼和厭惡止不住顫抖起來,“妖女……妖女……”

    “什么?”季窈有那么一瞬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輕聲開口問她,下一刻卻被她用力一推,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肘擦掛著地面,疼得她蹙眉。

    林氏撇開身邊奴仆,指著季窈大聲斥責道,“苗疆妖女!”

    第175章 香糖果子 “發什么瘋?”

    被林氏推倒在地的時候,季窈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撐著被擦破的手臂坐在地上發呆。

    林氏管自己叫什么,苗疆妖女?

    林氏怎么會知道自己來自苗疆?難道她失憶之前曾經去過江南?

    嚴煜沒料到林氏看見季窈會有如此大反應,看她對著季窈喊出“苗疆妖女”四個字下意識認為她認錯人,趕緊蹲下身將季窈扶起來,臉色凝重對林氏說道,“祖母,你認錯人了!窈兒她不是……”

    “她就是!”林氏身體后仰,下意識想從身體上與季窈拉開距離,同時伸過手想把自己的寶貝孫兒也拉回來,顫巍巍指著季窈繼續吼道。

    “她就是妖女!當年你祖父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說什么都不肯從苗疆回來,我陪著你曾祖父一家不遠萬里從江南去苗寨里把他帶走以后,這個妖女硬是從苗疆追了過來,怎么趕不走!”

    她似乎被這段往事傷得不輕,只是提起它就已經消耗掉她所有精神一般,看向季窈的眼神帶著憎恨。

    “現在你又來了!你還纏上了我的孫兒,我絕不會讓你得逞!”

    “我沒有,我不是什么妖女……”

    “是啊,祖母,你認錯人了,窈兒不過二十歲,怎么可能認識祖父呢?”嚴煜摟住季窈,將她抱到林氏面前,要她認真看看,“你仔細瞧瞧,她不是你說的那個人。”

    “她就是!”林氏依舊堅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發起狂來突然揮手,“啪”的一聲打在季窈臉上。女娘閃躲不及,右臉實打實挨了她一巴掌,險些從嚴煜懷中摔出去。

    “窈兒!”

    林氏左手無名指和小拇指上指甲極長,這一巴掌下去不光將季窈的臉扇腫,兩顆指甲更是在美人面上留下兩道淺而長的刮痕。血色瞬間從傷口處浮在肌膚之上,猩紅醒目。

    嚴煜伸手擋住林氏再一次想打過來的手,反倒被林氏捉住,說什么也不肯放手。

    “琮之!你還不快放開她!”

    “祖母!她真的……”

    “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才高興!”林氏過于激動,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窒息,接著她面色發白,捂著胸口開始咳嗽起來,眾人見狀趕緊七手八腳地扶著她,勸她趕緊進屋休息。

    “我不!”林氏攥得嚴煜手幾乎發青,目光一刻不曾離開她寶貝孫兒的身上,“你離她遠一點!”

    手掌觸摸之下,季窈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似乎腫了起來,指尖觸及到的肌膚又燙又麻,像有無數螞蟻在她臉上爬行、啃咬,同時腦子里嗡嗡作響全是噪音,讓她生出一絲不真切的幻覺來。

    是幻覺罷,否則她同嚴煜的家人第一次見面又怎會是如今這個場面?

    嚴煜見季窈愣在原地遲遲沒有反應,知曉她此刻有多難受,趁奴仆們將林氏簇擁著進屋時他剛走過來兩步,手立刻被林氏抓住,身后又傳來她焦急的叫罵聲。

    “做什么,離那個妖女遠一點!”

    轉頭又繼續朝仆人們吼道,“還不把那個妖女趕出去!”

    “窈兒……”

    季窈看他左右為難的模樣,拼命忍住胸腔里那股快要從喉嚨噴涌而出的崩潰,朱唇微抿,從嘴角艱難扯出一個笑來,“我沒事……你照顧祖母罷……”

    “住口!”林氏還不罷休,雙眼狠狠地瞪著她,“祖母也是你叫的?滾出去!”

    她怕自己下一刻就會忍不住,淚水在眼眶里轉了又轉,拼命眨眼道,“……我、我先走了。”

    彩顰得空趕緊扶著季窈的手,帶她一步步提線木偶似的從嚴府走出來,到大門口站定。

    “季娘子,我去里頭拿些活血化瘀的藥膏來給你,你且在此處等我。”

    “啊?”說話間她扯痛嘴角,方知彩顰是在說她被林氏打腫的右臉頰,“哦,無妨,我回去敷一下就好。”

    “那我去擰條濕巾帕來于你擦一擦,那兩條抓傷也要及時清理才好。”

    “不用。”路過行人遞來矚目的眼神,她下意識伸手遮住右臉,整個人仍是恍恍惚惚,“……不用了……里頭現在估計還亂著呢,你快回去照顧琮……嚴、嚴大人罷。”

    “季娘子……”

    看著季窈清瘦的背影一點點走遠,她嘆一口氣,提上裙擺又返回嚴府-

    簋街街口的俞七郎茶坊人聲鼎沸,二樓偏外側的廊檐下,杜仲斜靠在藤編長椅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過往行人。自那日嚴煜來南風館喝酒之后,他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給過任何好臉色。

    從三七和廚子的口中得知,那個小白臉不但已經把自己和季窈私定終身之事告知家里,甚至還擅作主張,承諾眾人將在與季窈成親之后,把南風館改為普通酒肆、茶坊。

    不知不覺,這些人、這個地方,與自己的連接正在一點點消失。

    他還能在這里待多久?她還會在自己身邊待多久?

    所以他這幾日一刻也不愿意在館里多待,每日晨起就出門去,哪怕隨便找個地方喝茶聽戲,亦或是到錦繡居找石萬喬喝酒,都好過待在南風館。

    陳茶澀口,他抿上一口便放下,目光飄遠,忽的從門外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看見一抹葭灰身影。

    她怎么會在這里?清晨他尚在房中之時,不是親耳聽見她晨起開門出來,告訴三七自己要去嚴府找彩顰嗎?

    她甚少穿得這樣黯淡無光的顏色,整個人清麗素雅得讓他生出一絲陌生感。目光逐漸上移,再看清她右臉頰腫起一塊,加上她失魂落魄的模樣,郎君雙手瞬間攥緊。

    季窈正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按著往日走了無數遍的路線,從嚴府回到簋街附近。她雙眼無神,也不曾注意到行人往來之間都盯著她一張芙蓉面上突兀的紅腫,上頭還有兩條棉線粗細的抓傷,一縷幽魂似的晃晃蕩蕩,沒精打采。

    “嗖”的一聲,纖長飄逸的白色身影從天而降,落在季窈面前。她怔愣抬頭,眼中閃爍的淚花被杜仲看在眼里。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輕輕柔柔的一句,讓季窈原本已經咽下去的這口氣又重新提上來。杜仲看著她眼眶又紅一分,無數堆積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雙手可憐巴巴地抓住杜仲手臂,將腦袋埋進他胸口,哭得像個孩子。

    “他們欺負我……嗚嗚嗚嗚……”

    女娘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惹得路上行人矚目的眼光更多。杜仲卻顧不上這些怪異的矚目,只面對季窈突然撲上來有些措手不及,雙手一時間抱住她也不是,垂落在兩側也不是,最后只得騰空在她身后舉起,停在她后腦發髻邊,溫聲哄她。

    “好了、好了……是誰欺負你……”-

    時近晌午,南風館里人影寥寥。

    蟬衣、商陸遠行自是不談,季窈去了嚴府,不到晚上也不會回來。加上杜仲此刻也不在館里,楚緒感嘆人丁凋零,張羅著廚子只消做他們四個人的飯即可。

    沒想到掀開簾子剛走出來,就看見杜仲摟著季窈走進來,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縮在郎君懷里哭得像只花貓,嚶嚶涔涔不時吸一下鼻子,一臉的灰心喪氣。

    “掌柜?!怎么了這是?”

    取來活血散瘀的藥膏,再打來一盆清水,眾人圍在桌邊,看杜仲用藥棉蘸上藥油,替她一點點涂抹在臉上。季窈眼睫上掛帶眼淚未干,她疼得吸氣之余,淚珠從睫毛上滴落,掉在杜仲手背。

    “是誰打的?嚴煜?”

    除了嚴煜,他想不出還有誰敢在嚴府打她。

    一聽到這個名字,季窈又揪心似的蹙眉,撇開臉哭訴起來,“我都不認識她,何故突然就來打我、罵我?還說我是苗疆妖女……嗚嗚嗚……我要真是妖女,立馬做法把她收了,扔到尤猛那個銅鼎里去喂蟲子……嗚嗚嗚……疼,你輕點啊。”

    杜仲聽得糊里糊涂,替她涂抹藥油的力道又再放輕些。楚緒倒是知道她后半句都是氣話,歪著腦袋問道,“誰打你,你打回去啊!掌柜,你一向不是任人欺負的人。”

    季窈聽罷,眼神落寞,呆呆地看著杜仲,半晌才開口,“是嚴煜的祖母打的。”!

    “她為何……哎喲。”

    三七剛開口說了三個字,立刻被杜仲一個比刀尖劍刃還凌厲的眼神喝止住了口,楚緒也伸手在他后腰上猛地掐一下,疼得他叫出聲。

    接過大家遞來的眼神,饒是三七這種腦子天生少根弦的人都反應過來,立馬乖乖閉嘴,再不敢問。

    為何?還能為何,自然是不喜歡她才會打她。

    為何不喜歡,自然是嚴煜和季窈的事她不同意。

    為何不同意,自然是因為季窈她的身份。

    一時間,大家都凝神靜氣,帶著或是憐憫,或是關切的眼神看向季窈。她看大家突然安靜下來,一抬頭所有人又都立刻別過臉去不敢看她,心下明白過來他們的好意,哭聲漸漸止住。

    “并非你們想的那樣……她一進門就把我錯認成了什么妖女,這才打了我一巴掌,除此之外,我當然沒有受他們的閑氣……我像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嗎……”

    杜仲一邊收拾藥膏和藥棉進木匣,一邊狀似隨意道,“既然是錯認,就該上門來向你道歉。在此之前,不準你再去找他。”

    “對。”楚緒心里還是偏向杜仲這個“掌柜的夫君”人選,直起腰身,眼中燃燒著怒火,“咱們南風館的人要有骨氣,他們不上門道歉,我們也絕不低頭。”

    想起嚴煜,季窈心里就堵得慌。正沉默之際,門外走進來一個人。

    “季娘子。”

    見來人是彩顰,季窈揮手示意身邊不太服氣的伙計散開,只留京墨和杜仲站在身后,悶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彩顰手里提著一只黃花梨木的雙層食盒,行至桌邊將盒子放上去逐層打開,一層是零零散散的藥瓶、藥粉,另一層則是形態、顏色各異的香糖果子。

    “這是嚴大人吩咐叫我送來給季娘子擦臉的藥膏,和譚酥記買來的香糖果子。”

    他只是吩咐彩顰來,自己為何不來?

    季窈伸手把食盒蓋住,轉過身去氣呼呼道,“拿回去,我不要。”

    彩顰捧著果子到她面前,耐心解釋道,“這原本就是嚴大人專門叫下人采買回來給季娘子你的。這幾日你日日都到府里向我詢問老祖母的喜好,嚴大人他雖然公務繁忙,心里頭卻時時刻刻都惦記著季娘子你。他知道你今日要來,所以才叫買這些果子來給你吃的,你可千萬別不要啊。”

    “另外他讓我帶話給你,老祖母上了年紀,錯認和失手打你一事實屬誤會,但求季娘子你看在他的薄面上,只不要同老人家計較才好。如今老祖宗正在鬧脾氣,他一時走不開,也勸不住,只得等到人睡下之后他才能脫身出來尋你,望你莫要生氣,氣壞身子就不好了。”

    大道理誰都明白,可季窈臉上依舊隱隱作痛的紅腫卻在提醒她,林氏對她這一巴掌應該毫無悔意。彩顰看著季窈轉過身去,聲色仍是冷淡。

    “該不該生氣,我自己心里有數。他既走不開,我這里也用不著他惦記,你回去罷。”

    “季娘子……”

    彩顰獨一人與南風館眾人相對而站,大家臉色都不是很好。她環視一圈,惟京墨的表情稍顯溫和,他朝彩顰點頭,示意她可以先行離開。

    女娘無奈福身,把食盒里的東西都端出來后將蓋子合上,將空食盒提上往門外走。

    “那些膏藥里有一瓶是我調制的潤面油,養膚效果極佳,可以同活血散瘀的藥一同涂抹在面上,季娘子可以試試……彩顰才先告辭了。”

    人走茶涼,季窈回頭看一眼桌上瓶瓶罐罐,眼底蒙塵,拖著沉重的身子說自己要回房休息。

    拐過回廊走到橋邊,池塘里有少許粉荷已經盛開。蠆蜻從她眼前飛過,發出滋滋展翅的聲音落在荷花瓣子上,成節成段的尾巴不時抖動兩下。

    這是注定活不到冬天,也看不到雪的夏蟲。去年這個時候南星還會把它們抓來給季窈頑一陣,后來得知這些小家伙都是短命的可憐蟲,她便絕了對諸如夜照、蠆蜻一類小蟲的興趣。

    不自覺走到池塘邊,澄澈透亮的水面倒映出一道清麗身影。她看著倒影里自己身上穿著的葭灰綢長衫,不管是其暗淡內斂的顏色,還是上頭暗云梅花的紋路,包括頭上一對翠玉簪子,一應都不是她喜歡的。

    怎的如此陌生,如此狼狽,水里那個人真的是她嗎?

    光滑如鏡的水面突然掀起漣漪,季窈扯下頭上翠玉簪子扔了進去,發出“咚”的聲響。接著她表情煩躁不安,就站在橋邊開始解衣服上的扣子。

    杜仲循著她的身影跟過來,看見她站在木橋邊脫衣服,嚇得瞬間調轉身體,背對她難堪吼道,“大白天發什么瘋?”

    葭灰的外袍脫掉,露出里頭水紅色抹胸上衣和低下月白的羅裙,看著終于有些年輕女娘的穿著意思。在隨手將發髻放下,一頭青絲鋪在肩頭,她長探一口氣,感覺呼吸都順暢不少。

    “舒服了。”轉頭看見杜仲僵直寬厚的背影,季窈沒當回事,“你找我?”

    余光掃過身后,幸而她長衫里頭還穿著上衣羅裙,杜仲轉過身來尷尬咳嗽一聲,正色道,“只是覺得嚴煜的祖母莫名提到苗疆妖女一事,覺得并非巧合,所以來問問你。”

    他還提這事兒,嫌她不夠生氣。

    “問我什么,我是不是妖女?”她沒有一點好臉色,撇開杜仲繼續往自己房里走。

    兩人進到屋內坐下,季窈自顧自換了一身鵝黃色的外衫,走出來坐下。

    “難不成我身上有何特殊印記,讓人們一眼就能認出我來自苗疆?可為何你能隱藏得這樣好?”

    入夏天熱,池塘周圍蚊蟲繁多。杜仲看她點了一把火繩開始驅蚊,起身接過來替她在屋子里轉悠,“自然不是因為這個。”

    “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因為中毒加上受傷,到嚴府小住。那段時日你從他給你的書冊子里找到一張小像?”

    說話間他手伸進懷中,掏出那張小像來。

    自從上次在嚴府將它帶走,季窈都已經快要忘了這個東西的存在。她立刻湊上去,若有所思低聲說來,“對,這就是從他祖父所寫的書冊子里找到的。”

    難道……

    杜仲拇指與食指捏住那張不過半個手掌大小的小像,感受著上面殘留些許光滑的松油,“我之前到書齋找專裱字畫的先生看過,他說這張小像的確是三四十年前的東西,如果這小像上的女娘真實存在,也果真是嚴煜的祖父所畫,那他祖母,或許是將你看成了這小像上的人。”

    循著陽光,季窈與他指尖小像上所畫之人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不知情的人任誰看上多少遍都只會說這是同一個人。

    杜仲情緒不高,久久地凝視她半晌,最終將小像遞到她面前,聲音聽上去有些低落。

    “就算這小像上的人真是你的親人、長輩,但說到底也不是同一個人。有了這個,讓那個小白臉帶著他祖母,好好同你道歉。”

    原來他是為這個來的。

    小像落在季窈掌心,好像暖石一樣沁肌生溫。她心里稍稍好受些,抬起頭沖面前人甜笑,“多謝你。”-

    子時夜深,楚緒替季窈上過最后一次藥后,帶著其他人打烊離開。她沐浴之后因著臉上藥膏溫涼發燙,也不能在風口里久坐,便關上門窗回屋躺下。

    三面臨水的木屋,還有一面是茂密的竹林,正對著季窈里屋床榻所傾靠那面墻后,夜深人靜之時能聽見風吹竹葉動的婆娑聲。

    只是今夜這沙沙作響的聲音格外刺耳,期間偶爾夾帶一兩聲像是有人踩踏在竹葉之上的聲音。季窈豎起耳朵從床上坐起來,聽到竹林方向有人翻墻而入,衣袍擦掛在竹枝上的聲音。

    她推窗看來,那抹黑影似乎輕功不佳,從墻上跳下來的時候整個人踉踉蹌蹌,重心不穩。他雙腳落在地上的同時狼狽起身,剛走出來兩步,就被一道銀白色的光晃了眼睛。

    再睜眼,季窈手持利劍,已經架在來人的脖子上。

    月色幽幽,皎潔白光趁樹影搖曳之時打下來,將二人面容照亮。季窈看清面前人的臉,矢口喊出聲,“是你?”

    第176章 奇恥大辱 “請他們出去!”

    月光下,年輕的女娘春衫薄透,一頭潑墨青絲隨風飄動,清麗婉約。

    只是她臉上紅腫稍褪,兩條細長的抓痕還隱隱可見,出現在美人面上說不出的突兀,讓人見之揪心。

    嚴煜低垂的眉眼被月光照亮,脖子與劍刃相隔不到半寸,擔憂喊了聲,“窈兒。”

    看見他來尋自己,季窈嘔了一整個白天的氣又竄上來,收劍轉身,冷然往外走,“沒想到嚴大人也會做出夜闖民宅、爬樹翻墻這種事來。”

    “祖母好不容易睡著,我一得空便出來尋你。奈何南風館大門緊閉,我知曉前頭敲門也無人應,便想到之前在這竹林附近,替你找黃金蟒的時候,曾見過你住在這竹林外的小屋之中。”

    他兩三步追上季窈,站在她面前將她攔住,伸手欲觸碰女娘面上紅痕,被她側臉躲開。

    “白日里我讓彩顰送來的藥可都用了?這抓痕很淺,待結痂之后取紅玉膏來勻面,不出七日疤痕盡可消除。但你記得,一定不能在傷口還未愈合的時候用,會刺激到血肉。”

    季窈轉過頭來瞪他,故意要說話來氣他,“你如此關心我這張臉做甚?花了你就不喜歡了?”

    說話間她伸手推他未果,兩人扯著衣袖誰也不依誰,嚴煜見狀更加心急,趕忙解釋道,“窈兒玉面被祖母傷著,我自認難辭其咎。再說你何容何貌我都喜歡,哪怕你我百年之后化蝶化煙,化成灰了我也再加一捧冥河里的黃泉水來,將你塑成奈何橋邊最美的佛像。”

    季窈聽到最后一句要把她溶水塑像,沒忍住嗤笑出聲,眼里染上淡淡促狹。

    “這是哪里聽來哄小娘子的話?”

    看見她終于笑了,嚴煜懸心回落,緊繃的精神終于松懈下來。季窈看他還穿著白日里那身衣服,知道他應該是在林氏那里守了一天,伸手牽住他衣袖,拉著他回屋坐下。

    “你祖母……還生氣嗎?”

    涼茶入口,他才感覺到唇瓣已經干裂,忍不住又多喝幾口,溫聲道,“祖母她平日里雖然眼神不好,記性卻一直不錯,從未認錯過誰。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將你錯認成……成……”

    他伸手握住季窈帶著她在身邊坐下,眉眼溫順接著說來,“后來她喝了藥睡下,一旁江嬤嬤才說起:許多年前,祖父的確與一苗疆少女相識。是祖母帶人將他從苗疆帶回來繼承家業,成親生子。那苗疆少女也曾追到過江南,據說只與祖父匆匆見上一面又離開。江嬤嬤進嚴家的日子稍晚,這些事也只是聽說,不曾見過。”

    季窈聽他說完,從懷中掏出那枚小像,嚴煜即刻眼前一亮,“這是……”-

    上了年紀的人,覺少易醒。

    林氏翌日剛醒,身邊丫鬟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點頭不迭就出去把嚴煜喚來。少年郎耐著性子伺候祖母洗漱、用膳,待日光和煦,老人躺在窗邊搖椅,望著窗外枝頭鳥雀啁啾不斷,看上去心情還算不錯時,他才將藏在身后許久的東西拿出來,遞與林氏面前,柔聲道,“祖母,你可還記得此物?”

    林氏低頭接過,手上書皮泛黃陳舊,透著一股淡淡的霉氣,她隨手翻看起來,目光溫柔。

    “怎么不記得?你祖父那些年做的荒唐事不少,其中年少氣盛之時一門心思研究什么蛇啊、獸的便是頭一件,還專門為那些畜生寫了這些個破書,殊不知這世上除他以外,誰顧人之生老病死尚應接不暇,哪里還管得了這些畜生……”

    碎碎念來,她翻到其中一頁突然停下,形容枯槁的手將里頭一張小像顫悠悠拿起來到眼前細看,變了臉色,“他還留著這個妖女的東西……”

    說著雙手作勢就要來撕,嚴煜趕緊伸手攔下。

    “祖母且慢。”他將小像放在掌中,心里思索著昨夜與季窈講好的內容,開口道,“祖母且告訴孫兒,你口中那苗疆女娘,若是活到現在,年歲幾何?”-

    一覺睡醒,仗著季窈自己也不知道緣由的恢復能力,晨起洗漱之時就已見臉上紅腫盡褪,兩條抓痕結痂。

    商陸不在的日子,沒人陪著她滿大街閑逛,每日采買也懶得去,都交給三七和京墨。她學著杜仲悠哉悠哉,沏上一壺好茶,到前館二樓朝外,日光沁潤處找了張搖椅躺下,虛度光陰。

    杜仲臉上蓋著書冊子,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他知道嚴煜昨晚到后舍尋她之事,從打開的書本里夾縫里瞄一眼身側女娘,口吻淡漠。

    “好得倒快。”

    季窈被通透的日光照得渾身暖融融,朝著陽光舒展筋骨道,“你說我的臉?”

    “我說你這個人,未免太好哄了些。”不過是翻個墻進來溫存幾句,她就將此事翻了篇。要換作往日,任誰打她一巴掌,那都是要十倍奉還的。

    季窈拉伸完手腳,仰面在搖椅上躺下,吊兒郎當道,“我只是不同嚴煜計較,可沒打算就此作罷。”

    兩人還沒聊完,樓下彩顰提著裙擺一路小跑進南風館,眾人聞聲看來,與她目光相撞。

    “彩顰,你又來做什么?”

    彩顰臉上止不住笑意,氣息微喘說道,“季娘子,大人他和老祖母聊了整一上午,終于和她說通了,這會子要來你這里,向你道歉呢!”

    “啊?”

    這也未免太突然了。季窈昨夜與他說好,以她和苗疆女年歲相差五十開外為由,看能否勸說他的祖母嘗試著接受季窈。沒想到他竟如此心急,這才一夜的功夫就把事辦了。

    比起他們即將進門道歉的歡喜,季窈心里頭更多的是局促。

    她尚未整理好再見那老婦的心情。

    “那他可有說,準備何時過來?”

    彩顰咽了咽口水,脫口而出道,“現在。”

    “啊?!”

    這回不光季窈,身后楚緒、三七也跟著驚訝起來。

    彩顰轉到門口往外瞧,接著說道,“我出門的時候,丫鬟們正伺候老祖宗穿戴,這會兒估計已經在路上了。大人的意思叫我走在前頭,怕他們突然到訪,嚇著季娘子你。”

    “哎……”心里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又生,季窈低頭檢查完自己的衣著、穿戴,抬頭開始指揮大家動起來,“楚緒,趕緊把柜臺前后灑掃收拾一下;京墨,快去表演臺子附近檢查一下,看是否有小倌和女客們留下的手絹、折扇一類,將那些表演的器樂都收好;三七,你趕緊去通知其他小倌們,今日嚴大人和他祖母離開之前,先別急著過來,等人走了你再去叫。”

    原本寧靜平和的清晨就這樣被打擾,杜仲一個縱身,從二樓躍下,眼底盛滿不悅,“那廝不是說要你們坦誠相待?你收拾這些做甚,怕那老嫗知曉咱們這里是風月樓?”

    季窈忙著檢查各處,沒功夫理他,推著他往旁邊站,“哎呀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說風涼話?她若是鬧起來,我還怕招晦氣呢,能避則避。事情總要分先來后到,一件一件解決。”

    說罷還扔了塊抹布給他。

    三七站在門口不斷往簋街街口望去,在看到嚴煜的馬車緩緩駛入后,激動地竄回館里大吼,“來了、來了!”

    嚴煜扶著林氏,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瞧見彩顰從南風館里走出來,朝他點頭之后放下心來。他今日身著常服,比起龍都知府更像是尋常世家子弟。兩人邁步走進南風館時,身后還跟著三四個奴仆。

    季窈已經許久沒有如此緊張過。她繃直脊背站在大堂,雙手攥緊身側衣袍,手心細汗不斷。

    南風館大堂寬敞明亮,臺前屋后收拾妥帖、一塵不染,林氏環望四周,雖然不喜她是個生意人出身,至少這鋪子看上去還算是個不錯的去處,眉眼溫和說道,“這鋪子不錯。”

    目光與林氏和嚴煜相撞的片刻,她心有余悸,不敢上前,只伸出一只手低聲道,“嚴大人、林老夫人,這邊坐。”

    這一次,林氏緩緩走近,帶著洞悉不明的深邃眼神定定凝她,年近耄耋的人眼神里盛滿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糖水和湯藥同時灌進喉嚨一樣讓她覺得難受。

    “老夫人……”

    嚴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足無措,用整個館里前前后后的人都能聽到的聲調說道,“季掌柜,前些日子多有得罪,今日我和祖母特來拜訪,不知道會不會打擾到你做生意?”

    “不會。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喝杯茶罷。”

    林氏無視她的拘束,斂眸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一抹笑容,“季掌柜,前些日子我這把老骨頭老眼昏花,把你同畫像上那個年歲和我差不多的人認錯,你不會生氣罷?”

    生氣!她當然生氣!

    “老夫人哪里的話。”季窈把茶杯捧起來到她面前,蒸騰的水汽隱去她眼中深意,反而讓季窈更加拘謹,“認錯人是常有的事,我沒有放在心上。”

    “我從江南帶了些我們那兒特有的麻葛糕和椒鹽金餅來,還望季掌柜收下。”

    伸手不打笑臉人,林氏還知道帶禮物上門,季窈雖然覺得她臉上的笑容透著陰森,也只好道謝之后雙手接過,遞給三七收好。

    表面上,這事兒算是翻篇。季窈陪著兩人在桌邊客坐閑談,從臉上傷勢聊到開店做生意,她心不在焉,大多敷衍兩句。

    入夏之后大家衣衫盡減,大致上都是些輕巧透氣的面料。她今日穿的一身水綠色齊胸襦裙,敞領露出線條流暢的鎖骨。林氏的目光莫名在她裸露肌膚上停留片刻,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這話聽著,她應該又是在說季窈和那苗疆女長相相似之事。她手心發汗,訕笑道,“林老夫人是說,我和那苗疆女?”

    她避而不答,接著追問:“季娘子年歲幾何?”

    “處暑過后就二十一了。”

    說這話時她心神不安,下意識朝嚴煜看去。他剛想開口救她于水火,林氏突然捏著嗓子大笑起來。

    “哎喲,你說我這個老糊涂,怎么就把你這個小姑娘同那妖女想到一塊去?琮之有一句提醒我,那妖女要是活到現在,定是同我一樣年老色衰,滿頭的白發……這樣想來,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呢?除非……”

    她話鋒一轉,盯得季窈頭皮發麻。

    “除非什么?”

    如此直接的目光宛若一條舌頭在季窈臉上來回舔舐,叫她無論如何也避不開。

    林氏眼波流轉,耷拉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蒙上一層抹不開的灰。

    “……除非,季掌柜你也是苗疆人士。畢竟神域人人皆知,苗疆之中什么神啊、鬼啊的,多得很,那些個神女、巫女,據說活成百上千歲的都有,區區五六十歲,算不得什么……”

    “這……”難道要她承認自己是被亡夫從苗疆撿回來,所以的確有可能是苗疆人嗎?

    季窈還沒來得及開口,林氏突然收斂起慈祥的面容,目光倏忽間冷下來,又用那種復雜的眼神看向她,好像她是一只待宰羔羊。

    “而且我還記得,那妖女身上,心口到鎖骨的位置有一長圓形紅色胎記,季娘子你怎么可能……”

    不知道為什么,季窈聽見這話下意識就想從她身邊走開,可反應過來的時候林氏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她躲閃不及,衣領被林氏抓住猛的往下一帶,凹陷分名的鎖骨肌膚左側,不到兩指寬距離的地方,一塊長圓形紅色胎記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做什么?!”

    拉扯的這一下,不光季窈傻眼,立刻推開她的手站起身來,攏緊衣衫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身后一眾奴仆來不及躲開,雖然晚了些,也只能趕緊側過臉去,躲避這場災難。

    杜仲原本坐在不遠處另一張桌子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她同林氏談天,聽見動靜即刻起身來到季窈身邊,將她與林氏隔開,拉著季窈站到一旁,伸手擋住女娘衣衫不整模樣。

    “祖母!”

    嚴煜伸手抓住林氏,見季窈受辱痛心疾首,卻無論如何沒辦法立刻走到她身邊去。

    林氏看見季窈鎖骨上的胎記,雙眼瞪大又變回昨日那個咄咄逼人的老太太,突然發了瘋似的大聲說道,“還說你不是妖女!這胎記五十年前我就見過,怎么敢有一刻忘記?你這個妖孽,從今早上琮之突然拿著他祖父留下的書冊子來給我,我就知道是你又跑來找他,要他幫著你一起來蠱惑我!”

    季窈這次徹底懵了,決堤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從眼眶涌出,她捂緊胸口此刻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任由眼淚一滴滴斷了線的珍珠似的不斷從臉上滑落。

    “我沒有……”

    “還說沒有!”林氏雙手被嚴煜抓住,嘴上卻不饒人,哪里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五十年前你拆散我們嚴家未果,竟把主意打到我孫兒身上,現在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妄圖讓我相信你是個年輕貌美的深閨娘子,我呸!”

    不光沒有老人家該有的樣子,面對曾經五十年前差點將她夫君帶走的女人,她甚至變得幼稚又惡毒起來。嚴煜不敢捂她的嘴,只好低聲不斷勸她別再說下去。

    眼看著季窈遭受如此奇恥大辱,楚緒等人都坐不住了,全部起身站到林氏和嚴煜面前,叫嚷著讓她住嘴。

    嚴煜越過南風館眾人肩膀,看見季窈在杜仲懷里哭得梨花帶雨。

    “窈兒……”

    季窈哭到快要窒息,一只手攥緊衣襟之余,另一只手拽住杜仲的衣服,抽泣之間渾身顫抖不止,臉上、鼻頭泛著毛細血管破裂的紅暈,哭到幾近崩潰的邊緣。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嗚嗚嗚嗚……我都已經這么委曲求全了……嗚嗚……”

    杜仲胸口被她的淚水浸濕,一顆心也被她委屈的樣子很很揪緊。郎君大掌捧住季窈后腦,將她哭花的面容埋進自己胸口,杜仲冷然抬頭,聲音較冬日枝頭突然落入后頸窩的冰掛還冷上三分。

    “三七,請嚴大人和林老夫人離開。”

    被林氏緊緊抓住,嚴煜此刻心中萬分悲愴與心痛說不出口,也脫不開身。林氏還不依不饒,起身指著季窈哆哆嗦嗦道,“裝什么樣子?誰同你這個妖女多待些時日都要是舍掉半條命去的,還把她當個寶……”

    “請他們出去!”

    杜仲一聲令下,嚴煜自然也知道,林氏再待下去,季窈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只能愴然轉身,帶著林氏轉身離開。

    眾人邁步走出南風館的同時,楚緒立刻上前將大門“砰”的關上,隨后回到季窈身邊,圍著她不止地哄。

    “掌柜,別哭了,那婆子走了……”

    “是啊,掌柜別傷心了……”

    眾人的勸阻倒讓季窈臉上淚水更多,想積攢了許久的眼淚全部釋放一般肆意哭喊著,任誰來了都是只甩開手不管,可憐巴巴地拉著杜仲哭個痛快。

    他第一次看見季窈完全失去反抗,無助得像個孩子,滾燙的眼淚像針一樣扎進他胸膛,刺破心臟,疼得他喘不過氣。

    巨大的恥辱感將季窈籠罩,她正哭得忘我,面前寬厚胸膛突然撤開,接著她后腰一緊,被杜仲攔腰抱起,越過眾人往后舍走去。

    第177章 不歡而散 “不只是你愛而不得。”……

    被杜仲突然抱起來,季窈繼續鬧別扭,在他懷里掙扎不停,“放我下來。”

    春衫薄透,女娘腰際和腿側軟肉扣在他手心,觸感又軟又滑,沒來由的有些燙手。杜仲稍稍用勁擒住她的后腰,剩下兩條腿鯉魚甩尾似的還在動。

    “別鬧。”

    抱著她從前館走到回廊,杜仲看身后人都沒有跟上來,這才將她放到回廊欄桿邊上坐下。季窈哭得太久,臉上坨紅一片,發絲般細軟的面部血管浮現在她鼻側周圍,雙眼又紅又腫。

    即便如此她仍沒有止住哭意,低聲啜泣之余,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杜仲手背,沾濕他的衣袖。

    他任由女娘上半身靠在自己懷里,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哭著,聲音由大轉小,直到她稍稍從崩潰的情緒抽離出來,花容噙淚地看著他,“帶我來這里做甚?”

    杜仲從懷中抽出手絹,捏住一角輕點在她臉上,眼中有意味不明的微光閃動。

    “別哭了。”

    “我就要哭!”她脾氣上來,吸了吸鼻子,接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一通。到傷心處手上動作又慢下來,將手帕按在臉上,滾滾淚珠擦刮著她手背肌膚往下落。

    “她為什么要當眾扒我的衣服……難道她不是女子,不知道如此做對女子有多不尊重嗎……嗚嗚……”

    杜仲從來不曾安慰過女娘,不知道這話如何接,只是繼續蹲在她面前,把肩膀借給她靠著。

    “她就這么討厭我……嗚嗚……”

    “不對,我也討厭她、討厭她!連嚴煜也討厭,我以后再也不上當了,嗚嗚嗚……”

    不知哭了多久,她終于哭累了,略從杜仲肩頭起身看他,說話聲音帶著濃濃的鼻腔。

    “我知道我沒用,給大家丟人了。”

    這要是換成她平常做事風格,再把林老夫人換成旁的什么人,她早就把人先打一頓解氣,再從頭到腳扒個精光,扔到大街上游行示眾。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她在自己的地盤上當著這么多伙計的面吃虧還不知道還手,不光她覺得丟人,伙計們心里也定是都覺得面上無光。

    杜仲看著自己的手帕被她的淚水侵染出一小塊深色,屈膝到她身邊坐下,目光柔和,“從前某人這張能言善辯、罵人字字珠璣的嘴,今兒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往日,不是最擅長對付這種不講道理的老嫗么?”

    因為淚水中鹽漬沾染的緣故,此刻臉上又干又癢。她捂著側臉低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她不一樣。”

    她是嚴煜的祖母。

    “是啊,她不一樣。”杜仲吊兒郎當,順著她的話無情地將她拆穿,“所以你才受委屈了。”

    季窈一向知道他不光嘴毒,眼睛也很毒。肌膚之下,方才被林老夫人抓過的衣襟仿佛還帶著熱度,灼燒著她胸口的皮膚。

    她沒心情和他爭論,別過臉去看向池塘,不爭氣的眼淚又掉下來。

    “現在想想,真覺得自己腦袋被門夾了……前幾日買那幾身素凈的衣服和翠玉簪子花了我不少銀子,在嚴府里彩顰學端茶倒水和待人接物也頗費腦子,尤其是走路……”

    她能同他多說幾句,總好過繼續哭。杜仲雖然不想聽她為討好嚴煜的祖母都做了哪些努力,嘴里還是順著她的話問道。

    “為何?”

    她隨手抹掉眼角淚水,睫毛上的水珠還泛著冷光,略顯潮紅的嘴唇撅起來,看上去十分疑惑的模樣。

    “兩條腿甩開,就如此好好走路不行,非要夾著屁股,后腳尖抵著前腳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聽說京城里那些大家娘子,走路的時候頭上步搖都不帶晃一下的,可是如此走路,不反倒更累了嗎?”

    她又開始“屁股”、“屁股”的隨意說出口,杜仲眼中促狹一閃而過,被她捕捉到。

    “累就不要學了。”

    季窈沒好氣瞪他一眼,聲音低下去,自暴自棄道,“你瞧,我不光走路不像,連說話也不像……”

    “像什么?”

    “像大家閨秀啊。還好我不是神域人,以后大家各自散了,我也不用再在這鬼地方久待……”說罷她想起了什么,收斂抽泣聲補充一句,“差點忘了,你也不是中原人。”

    “嗯。”他輕聲細語,仿佛碎冰落入水杯發出的聲音,氣息剛從鼻子出來一半就止住,“所以你什么人也不用像,做你自己。”

    要是真如他說的如此輕松倒好了。

    同嚴煜的家人才不過頭兩回見面,已經鬧到這般田地,莫說以后還要同嚴煜成親,哪怕只是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處吃個飯都難。

    就更別說,如果林老夫人知道自己曾經嫁過人,反應會不會比今天還大。

    男人這種東西,在大街上閉著眼睛隨便抓都抓得到,她原本不用如此在意林老夫人如何看她的。

    可嚴煜這樣好,要她就此打住,著實不易。

    季窈雙手絞著杜仲的手帕,口氣不自覺帶上三分卑怯。

    “做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同嚴煜在一起了……”

    她倒信任他,心里那點子脆弱和卑微都展現在他面前,毫不遮掩。

    可這反而讓杜仲一句重話也說不出,生怕自己多說教兩句,會惹出她流淚更多。

    他此刻也被一股如鯁在喉的難堪籠罩,眼神斜向下落在回廊被陽光照得發白的地板上,聲音暗啞。

    “不同他在一起,你會很難過嗎?”

    他說以后還是說現在?

    并肩而坐的兩個人一人向左看,一人朝右看,氣氛突然微妙起來。

    季窈認真想了想這個問題,濃睫微眨。

    “會啊……現在就已經難過得不知道該如何做了。”

    心里最難受的那陣子過去,她稍稍止住眼淚,轉過頭去看他,“我會不會真的是林老夫人口中那個苗疆妖女?這也就能解釋,為何你在苗寨里相識的那些年輕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能解釋為何嚴煜祖父的書冊子里夾著我的小像,以及我胸口這塊胎記……”

    她伸手撩開衣領,低頭去瞧那塊紅色印記。它在季窈鎖骨左側約兩指寬的地方,她必須要將下巴抵在脖子上才能看見。

    杜仲聞言轉身,看見她領口微敞又趕緊撇開目光,巴掌擋住她胸口才開口,“她管你叫什么,你何必吃心,學著她亂叫什么?我們苗疆人世代都有巫女和神女守護,她們就算與我們凡人有所不同,那也是被神祇挑選出來,萬里挑一與神祇一樣神圣的存在。”

    “你若真的是她……”

    杜仲目光倏忽間變得柔軟,較頭頂日光更暖上三分,毛茸茸地掃在她臉上。

    ……你應該高興才是。這樣的話他頓了頓,決定換個說法。

    “……苗疆所有人都會很喜歡你。”

    所有人聽上去可不是個小數。

    日光映照之下,女娘臉上兩道突兀的淚痕由眼尾向下一直延伸到下頜,兩顆溜圓的眼珠像極了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黑葡萄,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直勾勾地看著他,連聲音都輕輕地。

    “你是在說,要我回去嗎?”

    她越是這樣,杜仲心里就越想將她捧在手里再狠狠揉搓上一番,看她為自己破碎、為自己心傷。

    而不是為別人。

    他不說話,只是坦坦蕩蕩對上她的眸子,目光比起方才的柔軟又加了些赤裸的欲望,好像一雙無形的手想要把面前這張臉捧起來、吻上去。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發毛,覺得他現在的目光有些瘆人。

    “可從前,你不是都告訴我,要我別逃避、別退縮?不然我這個人、這輩子,也就這點任人捏圓搓扁的本事了?”

    掛著淚珠的睫毛、充血猩紅的眼眶,往下是被她撓紅,透著水汽與潮紅的鼻頭,朱唇微張,上唇正中飽滿的唇珠水光細閃,再往下軟若凝脂的鎖骨肌膚……他終于看夠了,眉眼帶上幾分薄涼。

    “如果你為了那個小白臉,還要繼續委屈自己,繼續任由他家里人糟蹋、踐踏,那才會真的讓人看不起。”

    說罷他起身,白色衣袍掃過季窈手背,帶著絲絲寒意。

    “左不過就是個男人,離了他,你還會找到更好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這世上不單單只有你一個人愛而不得。”

    他這話像是在說給季窈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回廊里季窈還坐在圍欄邊,回味他方才那幾句話,郎君邁步走開,消失在后舍-

    入夜,又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一日。

    嚴府右廂房里油酥燈的燈油還未燃盡,昏黃暖融,被推門而入的微風撲得搖晃不止。

    鬧了整日的老太太終于睡下,嚴煜得空回到書房,坐在太師椅上揉著酸脹的眉心,閉目休息半晌,還是決定展開信箋、磨墨提筆。

    該寫些什么,認錯道歉,仍是讓她不要同祖母生氣?

    還是拍著胸脯向她保證,自己能處理好這一切煩擾,一定一定一定會迎娶她過門?

    墨點滴落雪白紙張,他遲遲沒有下筆,忽的被頭頂一聲輕不可聞的響聲驚動,抬頭往上看的同時余光看到窗邊落下一抹纖長黑影,接著杜仲就直接推門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杜仲的眼里責備與輕蔑自不必說,他都知道緣由,可他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這讓嚴煜本就焦躁不安的內心更加怒火中燒。斯文內斂的少年郎擱筆起身,臉上沒有一點好臉色,“杜郎君做慣梁上君子,如今出入嚴某府上愈發沒有規矩起來了。”

    杜仲無視他話中譏諷,眼神掃過他面前只沾了幾滴墨點的雪白信箋,直截了當道,“我是來告訴你,不要再來招惹她。不管是書信、口信還是旁的勞什香糖果子、紅玉膏,花玉簪子、方目紗,凡是你嚴煜送來的任何東西,包括你這個人,都別想進南風館的門。”

    第178章 坦誠相見 “夫人?!”

    子時前后,嚴府守夜的柴叔剛剛到各處尋查完,吹熄手中提燈,正準備回房瞇一會兒的時候,聽到嚴煜書房里傳來異聲。

    “有人?”

    他來到書房門口,見里頭光線較平時嚴煜挑燈夜讀時微弱許多,輕叩兩聲房門恭聲問道,“大人在房中可還好?需要小的進來給燈添些燈油嗎?”

    嚴煜正因杜仲不容置喙的警告面露怒容,余光掃向門口映出佝僂的黑影,沉聲趕人。

    “下去,不要來打擾我。”

    他對待下人甚少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柴叔被吼得心頭咯噔一跳,忙告罪不迭,提著燈籠離開。

    門外歸于沉寂之后,少年郎復將眼神移回杜仲臉上,語氣多了一絲忐忑。

    “是窈兒要你來同我說這些的,還是你自作主張決定的?我明白祖母這幾日確實有些糊涂,興許是之前在江南的時候長年足不出戶,如今初到龍都,水土不服。長輩犯錯,我自然一力承擔,明日我會再去找她,親自向她道歉……”

    “她不需要你的道歉。”杜仲上前一步,有隱隱油燈的火光映照在他眼中,“打她的不是你,讓她當眾蒙羞的也不是你,你道歉有何用?嚴大人,為官數載,這一人做事一人當的道理,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

    他何嘗不明白?可那是他的祖母。要一個孫兒同他耄耋之年的老祖宗講道理,談何容易?比起這個,他更擔心季窈會真的生他的氣。

    見他上前,嚴煜也絲毫不讓,瞇起雙眼凝他,“我自然明白。但祖母之所以入龍都,與窈兒打上照面、產生沖突,歸根結底是因為我那封寄回家中,告知他們我欲同窈兒成親的家書,皆因我而起。你既說一人做事一人當,那窈兒和祖母的事,就都是我的事,我都要負責到底。”

    他說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事實也的確如此。

    杜仲知道在這方面已經沒辦法說服他,突然劍眉上揚,冷笑起來:“呵。負責,你如何負責?”

    說著他后退幾步,舒展長袍在身后一張太師椅上坐下,眼神戲謔,像是來看好戲的一樣。

    “即便你有通天的本事,能將兩頭都哄得服服帖帖、高高興興,那又如何?你們嚴家會允許你娶一個和當年勾搭你祖父的妖女長得一模一樣的苗疆女子嗎?更惶談她還算半個名不副實的寡婦。若你的家人知道這些,你真的能向她保證,你可以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把她抬進你嚴家的門?

    還是說嚴大人飽覽群書,把書攤上那些癡男怨女的話本子也當了真,打算背棄你的先祖、爹娘,舍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做一對‘有愛飲水飽’的苦命鴛鴦?

    如果你保證不了,怎么叫負責到底?你拿什么負責到底?”

    嚴煜與杜仲平日里接觸不多。即便正面遭遇,也往往說不上幾句話。

    他沒想到杜仲教訓起人來這般厲害,一番話聽完只覺得渾身發冷,心空撈撈的沒有著落,生出深深的無力感。

    看嚴煜有片刻的怔愣,杜仲立刻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繼續說道,“她的確是苗疆女子,雖然她已經失憶,記不起自己從何處來,但當初她的亡夫在苗疆撿到昏迷的她之時,身上所穿服飾和脖子上戴的有著苗疆圣衣族家族圖騰的銀項圈都可以證明她的身份。就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證明,她不是你祖母口中的妖女……”

    他突然發起狠來,雙眼暴裂瞪著杜仲,上前一把揪住杜仲的衣領,將人稍稍提起來怒吼道:“她怎么可能是和祖母差不多年歲的女人,這哪里需要證明?!”

    “那如果她真的就是呢!”杜仲不甘示弱,立刻以更高的聲調吼回去,“這世上既然有鬼魂就一定也會有神佛,神域是如此,苗疆亦然。倘若她真的是妖女,你打算如何做,和你的祖母一起羞辱她,然后再放棄她嗎?!”

    “我當然不會!”

    “可你也做不到兩全!”

    吼完這句,杜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失落:嚴煜做不到,他一個身負血海深仇,隨時準備赴死之人,又何嘗能保證,一定能做到?

    少年郎這下徹底敗下陣來,失魂落魄地松開杜仲衣襟,退到書桌邊不說話。

    此行目的已經達到,杜仲看著桌上油燈已經燈枯油盡,收斂起眼中的沉重,整理衣衫道:“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橫在你們之間的阻礙,如果你沒辦法將這一切障礙都掃除,不光我不會讓你進南風館的門,館里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讓你進來。你的出現,只會讓她更傷心。”

    嚴煜啞口無言。

    他想起自己曾經也找人調查過季窈的身世來歷,可那是他不過是將她看作一個曾經去到貪官家中偷盜,看上去有幾分手段也有幾分身手的風月樓掌柜,查她一開只始是為了堤防她。

    他也沒料到后來,自己會愛她愛得如癡如醉。

    這是他頭一回經歷情愛,有了心儀的娘子。可沒想到上天注定要他愛得艱難,愛得痛苦。

    杜仲邁步走向門口,手尚未觸及到門框時,身后傳來嚴煜弱不可聞的聲音。

    “你是以什么身份來和我說這些的?她的伙計,還是她的朋友?”

    他當然知道答案。

    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一個眼神就足以將他內心最深處潛藏的秘密公之于眾。他見過杜仲看季窈的眼神,也知道杜仲對自己的敵意有一大部分都來自哪里。

    是妒忌:像孩童看著自己心愛的玩具被人搶走,像猛獸被人入侵地盤時豎起全身警戒,像藏了一輩子的寶貝突然摔個粉碎,亦或是不翼而飛。

    書房內,唯一的燈光即將熄滅,窗外月光滲入的同時,杜仲背對月光轉過身來,整個人比皎白的月色還要清冷疏離。

    他的面容隱藏在黑暗之中,眉眼微動,不帶一絲情感。

    “嚴大人很聰明。我今日既然會來,就沒打算再隱瞞什么。”他目光倏忽間銳利起來,像是對自己的所有物擁有絕對話語權那樣篤定說道。

    “從前我雖然不喜歡你,卻也從沒想過要插足你們二人之間,做出讓她為難的事。可如今,我改主意了。”

    男人的好勝心就是在那一瞬間被激起來的。

    嚴煜這輩子活到現在,自認為還沒有什么處理不好之事,加上此刻面前男人的叫囂與宣戰,他的眼神一下子兇狠起來,一點文人書生的模樣也不見。

    他朝著月光邁步,上前走到杜仲面前,負手而立緩緩道,“她喜歡的人是我,她是我的。”

    同樣的話,杜仲好像曾經也聽誰說過……

    腦海中,南星抓著杜仲的衣服,把他從季窈身上扔開的時候,朝他大喊“她是我的女人”那一幕又浮現。杜仲扯了扯嘴角,毫不在乎道,“那只是暫時的。”

    接著郎君身后大門被一股內勁催開,隔壁下人房里守夜的柴叔從窗戶里探出腦袋,只見到一個比月光還白冷的長影一閃而過,竄上房頂,嚴煜面帶不甘地站在門口,望著皎潔的月色發呆。

    從嚴府出來,深夜的簋街無人經過,空曠而沉寂。

    杜仲走著走著,腦海里那句“倘若她真的就是呢”突然蹦出來,驚得他心頭咯噔一跳。

    對啊,為何她會和五十年前的人長得一模一樣?為何她的血可以治病解毒?為何她能討方圓百里所有動物、鳥禽的喜歡?

    赫連塵去到苗寨圣山里偷盜萬蠱蠶衣的時候,真的是在路邊撿到她的嗎?

    他腦海中迷霧重重,怎么也理不出頭緒。

    ……石萬喬,他說不定會知道些什么。

    打定主意,杜仲一個閃身上到屋頂,往錦繡居的方向而去-

    丑時前后,一抹暗影越過南風館后舍竹林,乘著徐徐微風落在木橋上。

    沒有在石萬喬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杜仲臉上難掩倦怠之色,余光掃過季窈的屋子里,見里頭青紗帳似動微動,輕斂眼皮,往自己房間走去。

    沒想到剛走兩步,幾縷晃眼的燭光從自己房中照出來,他眼中劃過一抹疑惑,伸手緩緩將門推開。

    面容清麗娟秀的女娘身披一件拖地長衫趴在桌上正昏昏欲睡,聽見木門推開的聲音抬頭起來,與杜仲撞上眼神。

    “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看見季窈的一瞬,郎君目光變得溫吞,拿起火撥子將油燈燈芯略撥正,屋子里昏黃的暖光立刻充盈。

    “你在等我?”

    “嗯。”她揉著惺忪的睡眼,伸手將攏了攏肩頭的衣服,覺得有些冷,“現在什么時辰了?”

    “天快亮了。”

    他捏著眉骨在她身邊坐下,她身上淡淡的蘭草香氣鉆進他鼻腔里,“來找我做甚?”

    “也沒什么特別之事,只是睡不著。”她聲音聽上去悶悶的,將臉埋在雙臂之中,眉眼低垂,“你到底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和苗疆來的兄弟閑聊到半夜罷了。”他不打算告訴她,起身去將門打開,“這幾日館中之事有我,你好好休息。”

    房門打開的同時,一股勁風鉆進來。接著一抹青灰色的高大身影突然從房頂上跳下來,一邊拍掉手上灰塵,一邊抱怨道,“哎喲這一趟可真是費了大勁,我把那件爛衣裳放回圣壇里的時候差點被那些苗疆的護衛抓住,幸好我夠機靈,知道趁亂逃跑……”

    赫連塵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季窈,雙眼不可抑制地睜大,兩步走過去捉住她的肩膀,欣喜若狂道,“夫人?!”

    第179章 秘密共享 “真當你姑奶奶我是吃素的?……

    不算特別寬敞的屋舍之內,因為被撥正燈芯而燃得澄澈透亮的火苗再一次被門外吹進來的風刮得晃動不止,房中三個人的面容影影幢幢,看不真切。

    赫連塵尚未來得及借螢火之光將自己想念了整整一年之人的面容看清,搭在她肩上的左手突然被用力掰開,接著對方一個反手將他左臂反拘在身后,推著他撞上桌子,男人的臉連同上半身就這樣被季窈壓在桌上,用力之大,將桌上杯盅里的茶水四濺出來。

    季窈沒有認出他,正巧憋了一天的火,抓住他的手不停使勁,捏得他哼唧個沒完。

    “哪兒來的登徒子,真當你姑奶奶我是吃素的,如今任誰來了都調戲的不成?”

    赫連塵哎喲連天,左臉被壓在桌面上,說話聲含糊不清,“哎喲……夫人,是我,真的是我啊……怎么現在力氣變這么大了……”

    “還叫?”

    他的臉幾乎就懟在油燈前,季窈彎腰細看,確認自己從未見過這張臉,但聲音卻熟悉得很。

    到底在哪里聽過呢?

    “我是你夫君啊……”

    “胡說!那廝如今埋在哪個墳頭里長草都不知道,你當我眼瞎?偷東西偷到你姑奶□□上來了。”

    “哎喲。”臉被按在桌上反復摩擦,疼得赫連塵直吸氣。他抬眼看向季窈身后一直默不作聲的杜仲,發現他也一副嫌棄加上不耐煩的眼神看著自己。

    “杜仲……你快告訴她,我真是赫連塵。”

    聽他叫出杜仲的名字,季窈柳眉上揚,轉過頭來看向身后波瀾不驚的白衣郎君,“你認識他?”

    旁觀到現在,杜仲不知道在心里罵了赫連塵多少句。

    怎么會有如此難纏之人,還總是出現得這般不合時宜,害他想瞞她都瞞不住。

    杜仲沒有伸出援手的打算,沉默半晌后輕斂眼皮,側過臉去淡然點了點頭。

    “你說他是赫連塵?”他這一點頭,季窈也想起自己為何會覺得這聲音耳熟:與赫連塵在一起短短三個月里,他每次出遠門回來,都是這個聲音遠遠從大門口傳來,將躺在窗邊貴妃椅上昏昏欲睡的季窈喚醒。

    那時候的她也不知是不是初到龍都,水土不服的緣故,總是沒精打采、渾身乏力,所以在她漫長的春睡夢境里,唯有這個聲音格外清晰。

    下一瞬,壓在自己手臂和后背的力突然消失,接著赫連塵的臉被一只纖巧的手捏住下顎,緩緩抬起。季窈蹙著眉頭,目光在這張勉強還稱得上“俊秀”二字的臉上來回掃,臉上迷惑漸漸轉為驚訝。

    “你不是死了嗎?燒成黑柴的那堆尸體不是你?”

    他摸著被捏痛的下巴干笑兩聲,站直腰身看她,“詐死,嘿嘿。夫人你不曉得,那群苗疆人盯上我之后,好幾次在龍都城外差點沒把我殺了,幸虧我輕功了得……”

    赫連塵正得意洋洋,忽然瞧見季窈眼中暗藏幾分憤怒,連忙收斂些繼續說道,“……最后一次被他們追殺,我雖僥幸逃脫但也身受重傷。結果苗疆人里頭那個叫尤猛的頭領幾番打聽竟然找到了你我住處,那是夫人你尚在病中,我確實是怕連累于你,才會聽從建議,死遁避禍……”

    “聽從誰的建議?”

    他聞言抬頭,目光剛落到杜仲身上,后者立刻咳嗽一聲,坦坦蕩蕩地看向季窈,“這些都不重要,如今得知赫連兄平安,已經是最大的幸事。若其他人得知真相,也一定會很高興。”

    此話聽上去是在為赫連塵的回來高興,實則暗暗激起季窈內心不忿。

    她這廂才因為嚴煜和林老夫人之事氣得整夜無眠,死了一年的夫君又不知道從何處突然竄出來說自己還活著,甚至美其名曰“怕連累她”所以才詐死。

    赫連塵討好的笑容剛掛上嘴角,立刻被季窈一個冷眼止住,“高興,高興什么?他一拍屁股,留下一具尸體走了,我留在那個家里不但整日擔驚受怕,受盡君姑的算計,哪怕逃到這南風館來都還要躲避尤猛的追殺,掉進水里差點淹死!”

    他決定與季窈成親一事當初并沒有第一時間告知夏大娘子,以至于死遁之后,聽聞尤猛帶人到他的靈堂大鬧,夏大娘子孤兒寡母,還帶著一個寡婦吃盡苦頭,他才知曉自己在此事上還欠缺考慮。

    “夫人,是我對不住你……”說話間他的手就要伸過來去牽季窈,被她一巴掌打開。“我不是留了許多錢銀給你嗎?還有這座館……你就別生氣了,可好?”

    季窈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心里更氣,“不要叫我夫人,你我沒上戶籍,誰認你是我夫君?你留下那些錢銀,我都拿來用作館內日常花銷,伙計們每月月俸,多的也沒花多少,不過是補償你對我這段時日的虧欠……說起來,這南風館的確是你的,既然我要同你劃清界限,這南風館掌柜的位置也還你,我立刻收拾東西走人。”

    “誒誒誒,別啊。”

    赫連塵的手還沒碰到季窈,杜仲已經先一步上前將她攔住,深邃的眼神里漾起波瀾,“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兒戲。且不說楚緒等人恐怕并不會承認你以外其他的人做這個掌柜,哪怕是商陸和蟬衣回來,也絕不會允許你就這樣不告而別。你若真當我們共患難、同生死的朋友,萬不可將離別二字說得如此輕巧。再者——”

    他看向赫連塵,目光凜冽,“——赫連兄還有要務在身,這南風館也不是他久留之地。”

    赫連塵聽得一知半解,以為杜仲是在暗示他復國篡位一事,趕緊點頭應和,“對對對,我待不了多久。不光是我,夫人你以后也不會在此處長待,只等我成了大事、做了皇……”

    皇帝二字說了一半,被杜仲眼神嚇退,他又改口道,“……做普天之下第一逍遙人,夫人你定是要隨我北上京都,享盡榮華富貴的。”

    季窈只當他又在說些漂亮話糊弄自己,白他一眼之后移開目光,看杜仲神色冷峻,語氣稍稍收斂道,“反正你們這些男人嘴里沒一句實話,南星如此,赫連塵是如此,嚴煜也是如此,如今看來你的話也不能全信。我再也不會上你們男人的當。”

    杜仲又是輕咳兩聲,眼里只有季窈的身影,聲線溫吞,“說他們就說他們,帶上我做甚?”

    赫連塵聽罷,伸長脖子湊上來,“南星怎么了,嚴煜又是誰?”

    沒人理他。

    季窈同杜仲對視一陣,見他眼神自始至終坦坦蕩蕩、好不閃躲,心中憤慨稍稍減退,甩袖轉身欲走。

    “罷了,我如今只顧好我自己,旁的什么都與我無關,我回房了。”

    看她推門走出去,赫連塵眉眼帶笑,也趕邁步緊跟上,走到門口被杜仲拉回來。

    “做甚?”

    “回房睡覺啊。”赫連塵的目光恨不得貼在季窈身上,指著自己之前住過的木屋說道,“夫人既困乏,我再陪她瞇會兒。”

    說罷他腳底一滑,溜出房門朝木橋上走來,“夫人,且等等我。”

    他的手還沒碰到季窈的衣角,杜仲立刻一個躍身站到兩人之中,季窈轉過身來瞪著他,面色冷凝,嘴里緩緩吐出一個字。

    “滾。”

    “不是,夫人你聽我說啊……”

    杜仲將女娘護在身后,再一次將這句話說出口,“你如今已經不是赫連塵,她自然也不是你夫人。為避免節外生枝,赫連兄還是藏好自己的身份,小心禍從口出。”

    “話雖如此說,可這南風館里大家不是外人,我同夫人住在一屋也合情合理……”赫連塵戀戀不舍的眼神牛皮糖似的粘在季窈身上,她卻只感到渾身不自在。

    季窈伸手將杜仲推開一隅,絲毫沒有要接受赫連塵的意思。

    “從你決定瞞著我詐死避禍那一日開始,你我便不再是夫妻。再讓我聽見你喚我夫人,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喂狗。”

    與季窈相處短短三月里,赫連塵不知道她日日乏力、頭暈是何原因,只把她沒精打采、輕聲細語的乖巧模樣當作溫柔賢惠的本性。如今見她疾言厲色,以為她只是嘴上說說,便沒當真,還打算繼續糾纏。

    “哎呀夫人,你就別生氣了。俗話說夫妻哪兒有隔夜仇,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啊!”

    他吊兒郎當的話還沒說完,季窈聽得內心煩躁,干脆伸手抓起他的衣領向上一提,憑借天生那股子怪力直接把一個身高七尺的男兒騰空拎起。

    赫連塵好幾次死里逃生,純粹是靠著從小練就的一身輕功,拳腳功夫反而差得出奇。

    他雙腳離地的瞬間驚呼出聲,下一瞬已經被季窈用力往橋邊一拋,“咚”的一聲落入池塘,引起水花四濺。

    他在水中掙扎半天才冒了頭,伸手拂去臉上水漬可憐巴巴地看著橋上二人,別提多狼狽。

    季窈雙手抱胸,嬌俏地譏笑一聲,轉身往木屋走。

    赫連塵不敢再開口喚她,渾身濕透從池塘里爬上來,頂著吃癟的表情看向杜仲。

    “那、那我睡何處?”

    杜仲根本不想看見他:“你非要留下嗎?”

    他脫下外衫擰干,露出還算精壯的胸膛,“你在這里,夫人也在這里,我于情于理都應該留下啊。”

    隨他罷,反正會有人替自己收拾他。杜仲目光掃過京墨的屋子,轉身打算回屋。

    “南星的屋子空著,你且暫時在那里住下罷。”

    赫連塵不依不饒,拎著濕衣服追上去問道,“誒方才夫人她為何要拿我同南星比?我那個小徒弟怎的不見了?”

    杜仲置若罔聞,走進房間后轉身關門。

    “還有那個嚴煜又是什么人?夫人她罵我們幾個跟罵孫子似的……”

    “砰”的一聲,木門已經關上-

    一天之內經歷如此多事,季窈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幾次忍不住想下床再去瞧一瞧她那個死而復生的亡夫,想了想又躺回去。

    如此反復數次,終于在天際線擦亮之際才沉沉睡去。

    誰知她睡得迷迷糊糊,忽聽門外似有打斗聲傳來,聽刀劍碰撞之聲甚至還不止兩個人。

    聯想到昨晚那個疑似她亡夫之人的到來,季窈從床上坐起身,披上外衫推門出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黑兩白,三個男人的身影纏斗在一起的畫面。

    “你們在做什么?!”

    第180章 京都密信 “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與其說是三個人在打,倒不如說季窈看到的是杜仲一邊護著赫連塵不被刺傷,一邊用劍和京墨纏斗。

    赫連塵睡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京墨為何會在他亮明身份之后突然就動起手來,方才在杜仲聽見動靜趕過來之前他已經被京墨抓住好幾次按倒在地,說什么也不準他起身。

    此刻頂著被磚地摩擦破皮的腮幫子,他只顧貓腰躲在杜仲身后,手忙腳亂地躲避刺來的劍。

    “都給我住手!”

    季窈飛身躍起,穿過木橋直接朝三人沖過來。杜仲被她略帶薄怒的聲音吸引,側眸看她的功夫,京墨抓住機會一把將赫連塵從杜仲身后抓住后頸衣服提起來,像只犯錯被抓的貓兒一樣落入京墨手中,持劍被抵住脖子,動彈不得。

    她原本只是想阻止三人打架,卻沒想到京墨的目標居然是赫連塵,女娘落地的同時奔著那銀白色的劍刃而去,杜仲見狀趕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阻止她朝京墨二人撲過去,同時舉劍對準京墨,鋒利的劍尖停在他下頜。

    打斗的聲音將楚緒和三七喚來,看著面前混亂的場面和莫名多出來一個人,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季窈以為是她這個不爭氣的亡夫又闖禍,煩躁不安道,“你們到底在打什么?赫連塵,你又如何得罪京墨了?”

    身后楚緒和三七聽她喚莫名男子“赫連塵”,一瞬間變了臉色。

    他倒是委屈得很,“我就在屋子里睡覺,啥也沒干啊……”

    “嗯?”京墨手上劍刃再近一分,幾乎就要觸碰到赫連塵滾動不止的喉結,眸光暗閃,緩緩說道,“時隔一年,赫連兄真是讓我久等。如今你既再回來,就休要想著再逃走。”

    杜仲按住身前躁動不安的女娘,對他所言不以為然,“赫連兄并未在神域境內犯事,你沒有理由扣住他。”

    抓住赫連塵的手絲毫沒有要松開之意,京墨目光在面前所有人臉上掃過一圈,決定開誠布公道,“前朝余孽,按律當斬。”

    “什么?!”

    此言一出,不光季窈和身后的伙計,就連赫連塵自己都吃了一驚,欲轉身回看他被扣住肩膀,心驚肉跳問了句,“你都知道了?”

    他是神域前朝皇帝赫連元雄長子的事,只在一年多以前同杜仲說過。這神域之中赫連一姓不算罕見,他自認從未對除杜仲以外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身份。

    京墨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同杜仲冷聲說道,“他沒有犯事,不過只是一時尚未得逞。我現已查明,他去年深入苗疆偷盜和如今改頭換面,都是意圖謀反,企圖顛覆神域太平盛世之不軌舉動,自然可以將他先斬后奏,以儆效尤。”

    赫連塵看他義正嚴辭,嚇得雙腿直抖,“不是!我沒有!你胡說八道些什么,我可一字不認的,你快放開我!”

    “你詐死之前寄往家中的信函如今都在我這里,你還想狡辯?”

    “什么?”赫連塵眉頭蹙緊,只能用眼尾余光看他,“難怪我娘和二弟都不知道我詐死的事,原來信都是被你攔截的!你到底是誰?”

    杜仲凝住面前風姿俊逸的墨袍郎君,將他嘴角淡淡譏諷收入眼中。

    “如此勞神費心也要將前朝遺孤抓獲歸案之人,還能是誰?——他是朝廷的人。”

    聽到朝廷二字,赫連塵嚇得腿腳發軟,“怎么可能?你我相識明明是因為去年你在龍都城外被人尋釁滋事……”

    “——那是他找人故意安排,引你上鉤。”

    “可我那時遠上苗疆,你也曾多次幫我給我娘和二弟送信……”

    “——那是他想在得到你和你家人信任之后,將你家中其他人引上龍都,一網打盡。”

    杜仲幾乎都猜中,京墨看向他的眼神中帶著欣賞,“聽上去,杜郎君坦蕩得好像你沒有任何隱瞞之事一樣。”

    赫連塵思來想去,無法接受自己推心置腹的兄弟原來一直憋著心思想要自己的命,不顧劍刃鋒利,轉過身來看他,“那為何你不在去年我向你們坦白一切之時就殺了我?!”

    京墨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測,面對他的質問,面不改色道,“因為那時候你突然告訴我,你還有個弟弟。據史料記載,當年赫連元雄薨逝之時,你的娘親,也就是皇后夏氏懷胎剛三月有余,沒人料想到她這一胎能平安降世。”

    “你這個背叛兄弟的叛徒!”

    “我從未說過我不是朝廷的人。”

    “夠了!”

    季窈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腦子里塞進去太多信息一時間理不出頭緒,讓原本就思慮煩擾的大腦更加混亂。

    她捂著耳朵喊完,見面前三人都側過臉來看她,垂下雙臂淡然道,“放開他,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一件件慢慢交代給我聽……”

    圓睜的杏眼一一掃過三人面孔,條理夾雜著無奈。

    “……如果你們還認我這個掌柜的話。”

    整個南風館后舍一時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杜仲遞來一個擔憂的眼神,緩緩將架在京墨脖子上的劍放下,但京墨卻沒有放。

    “我不能再給他逃走的機會。”

    季窈如今看見赫連塵就心煩,揉著太陽穴轉身,無所謂地朝京墨揮手,“你把他捆起來就是。”

    某些人聽見這可不樂意了:“夫……窈窈你怎么能如此對我?”

    “再亂喊,連嘴也一并給我堵上!”-

    前館二樓雅舍,不斷有茶香飄出的房中,季窈與京墨、杜仲相對而坐,一臉戒備地看著他們。赫連塵則雙手雙腳被綁,扭成一朵麻花似的坐在京墨和杜仲中間,防止二人一言不合,再次開打。

    茶湯蒸騰的霧氣暫時驅散季窈心頭寒意,她再次飲盡杯中茶,抬頭看向赫連塵。

    “所以你當真是神域前朝皇帝赫連元雄的兒子,去苗疆偷東西是為了借苗巫神力復國篡位。”

    “是復國不是篡位。”他斜身旁京墨一眼,似乎對京墨將自己看作反賊十分不滿,“這天下原本就是赫連氏的,南宮狗賊才是謀朝篡位之人,天下人盡皆知,只是不曾當著做這些人的面宣之于口罷了。”

    季窈懶得聽他狡辯,目光又移到京墨身上。

    “所以,你當真是京都里派來抓他的朝廷命官。”

    斯文俊秀的郎君溫吞不改,微抿一口茶水后淡然開口道,“大理寺卿方仲晏之子——方言鶴。我在朝中并未擔任任何職位,來龍都調查前朝余孽一事,不過是借我爹急于爭功為由,完成一個故人的心愿。之所以拖到現在,想借赫連塵之手引出剩余所有赫連氏余黨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近日京中怪事頻發,我爹連發三封信函急召我回京,我必須在離開之前殺了他。所以上次杜郎君將他放走,我才會如此生氣。”

    “你真要為了那個謀朝篡位的昏君殺我?你和你爹都只是愚忠!”

    赫連塵突然激動起來,在蒲團上掙扎亂動,撞到桌角,引茶盅叮當響。

    “南宮狗賊弒君奪權,殺害當時包括我爹在內的三十二名皇宮中人,踩著尸身血海登上皇位是整個神域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你們為何要視而不見?為何不能還我赫連氏族人一個公道!?”

    京墨罕見地有些氣短,因為從未深入了解,對他說的話也了解不多,“如今太平盛世,神仁宗勤政愛民,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對仁宗之仁政無不稱贊……”

    “那也掩蓋不了他弒君奪位的事實!”

    赫連塵幾乎是用吼的說出這一句,他一貫吊兒郎當的模樣在此刻變得嚴肅而悲壯,從小到大躲避官兵追捕的這些年所受的苦,在這一刻得以稍稍釋放。

    “我知道,我爹不是個好皇帝,他也老是說自己不是做皇帝的那塊料,比不上南宮那個狗賊有手段,可那不是他慘死在南宮刀下的原因!我費盡心思到苗疆盜取圣物,幫杜仲尋找沉睡在地底之下的神祇,為的從來都不是皇位,而是要把那個狗賊偽善的面具撕掉!讓你們知道你們口中勤政愛民的好皇帝當真做了天理難容之事!為我爹報仇!”

    說到這他突然湊到京墨面前,雙眼猩紅地看著他,聲線喑啞道,“我問你,如果南宮那個狗賊真的殺了我爹在內的三十二個人,你還會選擇效忠于他嗎?”

    穎悟絕倫如京墨,第一次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心中惦記的從來都只是些事關寥寥數人的小事,而非是否要效忠一個謀朝篡位之人這樣的問題。

    兩人四目相對,京墨稍稍敗下陣來,喉結不安地上下滾動幾次,說道,“沒有定論的問題,我沒法回答。”

    “為何沒辦法回答?你怕說錯話,會招來殺身之禍嗎?”赫連塵的表情變得瘋狂,嘴角向兩頰上揚道,“沒關系,我逃亡的這些年,娘讓我看了不少史世政鑒,你謹慎一些是應該的。我會在證明他真的殺了我爹,要他認罪之后,我會再來問你這個問題的。”

    “你沒這個機會了。”說罷,京墨再次舉起桌邊利劍刺向赫連塵,杜仲將手中茶杯扔過來,擋住劍刃的同時,拉著赫連塵后退到門口,滿是警惕地與他對視。

    季窈站到他們中間,手掌撐在京墨胸口,神色凜然。

    “京墨也好,方言鶴也罷,你們個個有身份,個個有秘密,我如今都不在意。想留者留下,想走的人我也不攔。好歹你我同生死、共患難過,我會記住你這個朋友。

    但今日,這個人你殺不了。”

    赫連塵聽她保他,激動得聲線顫抖,“窈窈,你果然心里有我……”

    “住嘴!”吼完她,她繼續看向京墨的眼睛。

    “且不說他如今手上無一兵一卒,連他自己都是個只會花拳繡腿的廢物,掀不起任何風浪。就算他再有其他主意,我和杜仲也可以向你保證,不會幫他做任何危害神域百姓安寧之事,你只把他先留在此處,放心回京赴你的任去。其他事我們日后再從長計議,如何?”

    經過一年多的相處,季窈雖然知曉他生性涼薄,內里卻是個十分可靠且看重朋友情誼之人。兩人對視的片刻,這一年多里大家一起經歷的每一件案子、每一次危機都歷歷在目,他眼中微光閃動,最終將手中劍緩緩放下。

    大家還沒來得及開口再說些什么,門外三七突然敲了敲門,怯生生說道,“掌、掌柜,樓下有客人求見。”

    “沒空。”季窈的目光仍舊落在房中這三個男人身上,翻個白眼嘲諷道,“沒看見我正伺候京中朝臣之子、前朝皇室遺孤和苗疆大王子呢嗎?”

    三七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割下來喂狗,此刻想裝聽不見都不行。

    想著樓下還有位閻羅,只好顫顫巍巍,幾乎是哭喪著臉哀求道,“可、可樓下人點名要見掌柜你……”

    又是誰?

    季窈回頭瞪三七一眼,甩袖走出來。

    “是誰非要在這個時候見我,姑奶奶煩著呢……”

    下樓的臺階走到一半,大堂里嚴煜纖長挺拔的身影映入眼簾。

    見她下來,少年郎眸色暗沉下來,輕喚了聲。

    “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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