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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渠陽之火 我不像你,我太喜歡你了。……

    不過短短一日沒見,倒像是隔上千年一般。

    嚴煜看著臺階上清麗柔美的女娘雙眼布滿血絲,眼皮還稍稍帶著些浮腫,仿佛昨日她哭得花容噙淚模樣還歷歷在目,表情悲戚,再一次開口呼喚道。

    “窈兒……”

    下樓的腳步停在當場,季窈看見嚴煜的第一反應是腦海中浮現林老夫人不停唾罵自己、羞辱自己的場景。

    “我不想看見你。”她心口微窒,松開臺階邊的扶手,轉身淡然吩咐道,“送客。”

    他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被她的冷漠打敗。

    嚴煜趕緊走上樓梯,欲伸手抓住季窈的衣擺,被先一步走到兩人中間的杜仲阻止。

    “誰讓你進來的?我不是說過,南風館不歡迎你嗎?”

    沒工夫同杜仲糾纏,嚴煜側身非要繼續往上走,“窈兒你聽我說……”

    “住口!”

    杜仲攔腰將人抱起,一松手徑直把嚴煜從樓梯上扔了下去,季窈聽見動靜轉身,就看見嚴煜從七、八級臺階的位置翻滾而下,最后捂著肋骨倒在大堂地上。

    “做什么你?”她一個飛身來到嚴煜身邊,把人扶起來上下查看,抬頭用責備的眼神看向杜仲。

    “他又不會武功,摔出個好歹來可怎么好?”

    她又在維護他。

    杜仲一口氣憋在心里快要憋出病來,瞪圓了鼻孔直翻白眼,“死了才好。”

    她自顧自低頭檢查一遍,確認嚴煜沒有摔著才放下心來,神色頗為無奈道,“你走罷。”

    “不走,”嚴煜摔得肋骨生疼,說起話來直吸氣,“窈兒不原諒我,不理我,我不走。”

    “你……”

    兩人正拉扯,赫連塵突然從二樓雅舍中走了出來。

    他雙手雙腳還被綁著,只能背著手從房里一蹦一跳著出來,站在二樓走廊欄桿邊上往下看,重心不穩差點沒掉下去。

    “什么窈兒、幺兒的,你誰啊?”

    嚴煜第一次看見赫連塵,不知道他就是季窈“死去”的夫君,抬起頭來看他。

    赫連塵看季窈的手被他牢牢抓在心口,兩人親密模樣完全不似普通掌柜與客人的關系。加上嚴煜那張臉實在俊秀,稱得上翩翩公子,心里突然警鐘大作。

    “不是,你到底誰啊你,快把臟水從她手上拿開……唔……捂我嘴干嘛……”

    他一蹦一跳,滑稽得不成樣子。剛蹦噠兩下被京墨捂住嘴從身后撈起,罵罵咧咧地消失在二樓走廊。

    嚴煜看看赫連塵又看看季窈,有些疑惑,“他是……”

    “他誰也不是……哎。”季窈心頭煩悶,加上此刻大堂人多眼雜,叫人傳出去終究不像話。

    她嘆一口氣,伸手扶他起來,“去里面說。”

    她都松口放嚴煜進門,杜仲自然也不能再說什么。

    帶嚴煜往二樓雅舍走的時候同杜仲擦肩,他站出來擋住嚴煜,季窈略為心虛地與他對視,撞進他冷漠無情的眼神里,仿佛在說“下次哭的時候別怪我沒提醒你”。

    匆匆收回眼神,她不敢再看他,只有嚴煜和杜仲四目相對,兩人表情都難看得不像樣。

    嚴煜隨后被季窈拉進了另一間雅舍。

    獨處時分,眼前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

    少年郎下頜上的胡渣明顯,眼下也沉淀著濃墨一般的黑眼圈,整個人看上去憔悴非常,顯然也同她一樣整夜無眠,讓季窈的心被一雙無形的小手揪起來。

    她愣愣地盯著面前人,一步步走近到他面前,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捧住嚴煜側臉,低聲問道,“又照顧林老夫人,一夜沒睡嗎?”

    她主動提到他祖母,乖巧懂事的模樣讓嚴煜心里原本就只剩下一張紙般薄脆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

    什么禮節、規矩,此刻都被拋之腦后,他伸手一把攬過女娘肩膀將人擁入懷中,彎腰將臉埋在她肩頭,聲音哽咽。

    “我好想你。”

    他心跳得厲害,隔著寬厚的胸膛穩穩落入季窈懷中,震得她心顫顫。她忽的也濕了眼眶,伸手用力回抱住他。

    同樣的擁抱,同樣的兩個人,只是心境再回不到從前。

    季窈雙眼迷蒙,被淚水氤氳遮掩的視線一如她和嚴煜看不到前路的未來,心頭苦澀只有她自己知曉。

    兩人沉默著相擁,不知過了多久,嚴煜才稍稍起身,從女娘肩頭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她。

    “你受委屈了。”

    如今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季窈垂目搖頭,想了想又點頭,手從他身上松開,“的確委屈。且不論我失憶之前如何,這是我來龍都這一年多以來,受到最大的羞辱。”

    當著這么多自家伙記和嚴家下人扒一個女娘的衣服,哪里像是一位世家大族的老夫人能做得出來之事?

    嚴煜聽她如此說,眼眶又紅一分,襯得他面色更白,整個人玉砌粉琢,像一尊琉璃雕的娃娃。

    “我知你從來都不是忍氣吞聲的人,只不過因為對方是我祖母,才害你如此傷心難過……我也知道是我害得你受了委屈,苦坐整夜想不出該如何解決,只是覺得,一定要來見一見你……”

    其實季窈自己也沒有想好該如何解決。

    他的家人不接受自己,排斥程度估計就算她肯委曲求全,進嚴家為奴為婢,對方都不會要她踏進嚴家的門。難道真要等到林老夫人撒手人寰,季窈再換個身份騙過嚴府所有人,頂著謊言同嚴煜做一輩子夫妻?

    還是說讓嚴煜放棄大好前程和家中族親,與她私奔?

    不管委屈誰,她都不愿意。

    無處安放的情意,看上去已經走投無路。

    “或許,這就是天意。我們的關系止步于此,以后也許還能有再見面的時候。若是強求,只怕以后連朋友都做不成。”

    嚴煜瞳孔震動,上前兩步抓住季窈雙臂,難以置信地開口道:“窈兒這話何意,你要同我分手?”

    “差不多罷,”她收拾好情緒再看向他,“我不想你為難,也不想委屈我自己。”

    “不要,我不同意。”

    再次將她擁入懷中,嚴煜卻沒有了踏踏實實的安全感,反而覺得只要一松手,她就從自己懷中消失。

    “我一定會想到辦法,你且等等我,好不好?”

    “你還能有什么辦法?以死相逼、詐死離開?還是送我去外頭找神醫換一張臉?”

    她越說這些,腦子反而越清醒,只是心忍不住揪痛,痛得她快要窒息。

    “你若舍棄你的前程和你的家族,就成了他人眼中不忠不孝之人,我想那大概也會是你終身遺憾。就算你肯為我如此做,我也斷不會接受,你將我的幸福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說到這她已經哽咽。

    “兒女私情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的美景,你我還有更廣闊的天地和更高的作為,不是嗎?”

    “你怎么能這樣清醒?我做不到!我應該比你喜歡我的情意多出許多許多,所以我做不到!我的生命里必須有你!”

    季窈被他按在懷中,氣力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胸膛,融入自己血肉一般。她不想再為這件事掉哪怕一滴眼淚,咽了咽口水伸手推他。

    “放開我……”

    “我不。”

    “馬上開店了,你不也要回衙門里去嗎?”

    “任他們去罷,我自認現在沒有精力去操心你以外任何事情。”

    他懷里仍舊是淡淡的書墨線香,讓季窈生出幾分不舍。

    停留在此刻也不錯,她只當還在做夢。

    室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兩人耳邊傳來彼此微弱的呼吸聲。

    這時二樓走廊傳來一陣高低不一的腳步聲,接著三七怯懦的聲音又一次傳進季窈耳朵。

    “掌、掌柜,李捕頭說是有要事求見你和嚴大人。”

    嚴煜的聲音悶悶的:“讓他等著。”

    “可、可李捕頭說是渠陽那邊來的消息……”

    “什么?”

    她從嚴煜懷中掙脫出來準備去開門,被少年郎拉住胳膊,“渠陽怎么了?”

    “我的朋友前不久剛去了渠陽。”

    三人登登登下到大堂,追問之下,李捕頭方說道,“是渠陽縣丞派人送來消息,說前日夜里城中一棟宅院突發大火,屋主母女被活活燒死。官兵在現場將一名疑犯抓捕歸案,審問之下他只一味喊冤,說自己是被人抓到此處來的。他的同伙翌日晚上夜闖大牢救人被圍捕,打成重傷。還是那疑犯吵嚷著,說自己認識龍都知府嚴煜,求縣丞饒他同伴不死,縣丞才派人來送的信。”

    南風館眾人聽完,一心顆已經懸了起來。季窈在心里默念不知多少遍“千萬不要是他們”,開口問道,“你既為了這個消息專門來我這里一趟,難道……”

    李捕頭為難點頭。

    “據縣丞給的消息,疑犯名叫商陸,他那名被打得半死的同伙,名叫蟬衣。”

    “怎么能這樣!?”楚緒和三七一聽眼淚都快下來,抓著李捕頭追問蟬衣的傷勢。杜仲聽罷也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與大家站到一起。

    季窈雙手摳緊,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肉里,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我明白了,我這就啟程前往渠陽,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救出來。”

    “我同你一起。”

    “不必了。”杜仲再一次攔在嚴煜和季窈中間,眼神漠然,“商陸和蟬衣是南風館的人,自然有我們去救,嚴大人你這個龍都的知府,管不了渠陽的案子,遠水救不了近火,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與南風館眾人站在一次,此刻他又生出一種自己只是個外人的感覺。少年郎斂神眨眼,聲線仍是溫吞,“那我寫一封書信交與你帶去渠陽,縣丞會看在我的面子上,或將此案的審理日期延后。”

    季窈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轉身朝他遞來一個感激的眼神,嚴煜知道自己即將有一段時日見不到她,心里空撈撈的感覺刺激得他渾身僵直。他忍不住越過杜仲抓住季窈衣袖,逼迫她停下腳步,聲音低沉,緩緩說來,“我會派人時刻關注這件案子,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開不了口,怕自己一不小心說出心里話、露了怯,只戀戀不舍地推開衣袖上那只手,隨后轉身離開。

    渠陽離龍都不遠,加上入夏日暖,不需要帶多少衣服,季窈坐在床上收拾行李,聽門外有人敲門。

    京墨收拾好了行李,但季窈知道,他收拾行李是為了回京。

    “掌柜,你同杜仲此去渠陽,赫連塵恐無人看管,所以就由我帶回京城先關押起來。我向你保證,在他們一家人的罪行證據確鑿之前,我會讓他活著。”

    “不行,他跟我走,我帶著他一起去渠陽救人。”

    “掌柜……”

    季窈雙手用力將包袱捆上,拍了拍將之壓扁,語氣篤定,不容商量:“京城不是你可以作主的地方,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也沒辦法責怪于你。倒不如還按之前的來辦,你也不用為難。”

    “你倒對他留有情面。”

    她斜他一眼,起身把門打開:“他不像你和杜仲那樣聰明,我不能看著他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對了。”

    她突然抬頭,略帶深意地看向京墨。

    “南星是因為看見妹妹被他們的爹親手殺死在眼前才能看見游靈,而杜仲則是因親眼目睹自己娘親的死,你是為何?”

    聽見這個問題,京墨眼中微光驟然消失,整個人突然變得蒼老而悲戚起來。他雙手垂在身側,聲線喑啞道。

    “有人曾當著我的面,殺害了我的老師。”

    “誰?”

    “我爹。”

    【卷八·隱秘焰火】

    第182章 逃生無門 “掌柜你不要我了嗎?”

    相比龍都大牢寬敞明亮,渠陽一小小縣城,衙門內屬大牢就陰暗狹窄許多。

    季窈帶著杜仲和赫連塵,在牢頭帶領下一路往最里面一間監牢而來的時候,不時有老鼠從腳邊鉆來鉆去,嚇得赫連塵直往季窈身邊縮。

    “哎喲,這都是什么鬼地方。”

    杜仲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單獨和季窈出一次遠門,沒想到她非得帶著這個拖油瓶。

    所以他此刻一點好臉色也沒有,拉著赫連塵往自己身后挪。

    “再不規矩,把你手腳重新捆上鎖在客棧里。”

    “不對啊,陌生人不知情,館里其他人不能知道太多也就罷了,杜仲你拉我做甚?我自己的夫人我還不能走近些了?”

    赫連塵說得順嘴,正得意洋洋的樣子,下一刻徑直撞在杜仲石墻一樣的背上。杜仲黑著臉轉過身來,一字一頓道,“再說一次,她、不、是、你、夫、人。”

    “怎么不是了……”

    “有完沒完。”季窈一個眼神遞過來,兩個人都閉了嘴。

    牢頭帶著三人一路往里走,路過一些看上去還沾著血的機關時,若有所指道,“這些機關,防的就是來劫獄之人。任憑他多高的武功,上百支利箭同時射出來的時候也是躲不開的。”

    看來蟬衣就是被這機關所傷,否則以他的功夫,又怎會劫獄失敗。

    四人走到最里面一間點著油燈的監牢,牢頭打開鎖鏈放他們進去。

    “縣丞大人吩咐了,暫時不會對這兩個人用刑。那個姓蟬的小子也送到附近醫館里,在衙差看管之下接受大夫治療,聽說已經醒了。你們何時想去看他,在門口找一個姓白的捕快帶你們去就是。”

    “謝謝牢頭大哥。”

    商陸躺在潮濕發霉的稻草堆上睡得迷迷糊糊,聽見開門聲醒來,看清季窈和杜仲的身影激動到差點落淚。

    “掌柜!”

    “商陸。”她接住商陸遞來的手,好像在握著一塊冰,“你還好嗎?前幾日的那起縱火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牢頭遞來兩支蠟燭和四張圓凳,商陸濕漉漉的屁股終于挨著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開始說起他和蟬衣這些時日的遭遇。

    三年前落雁谷中,雪云師父和其夫人華娘子所創建的門派“朝央”,所有房舍宅院在一夜之間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雪云師父和華娘子也葬身火海之事,在不大的渠陽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大家都知道朝央派專門收留孤兒為徒,火災之后其門派徒眾群龍無首,沒過幾天就做鳥獸散,而其中雪云最為看重的大弟子江令舟因沖入火場救人未果,反被熏壞嗓子,昏倒在火場之中,之后便再沒有了此人的消息。

    無人知曉,江令舟那時被赫連塵救起,不但與了他銀錢安葬雪云夫妻,更給了他一個新名字“蟬衣”作為南風館的小倌之一,從此隱姓埋名,遠離渠陽。

    “原來蟬衣姓江。”

    商陸一身囚服,肩頭披著杜仲干爽的外衫,悵然若失點了點頭,“他說他三歲時雙親去世,是雪云師父收留他,并教他武功。”

    這次蟬衣帶著商陸回來,一進渠陽便直奔岑府,向老管家打聽有關當年岑老爺壽宴上,防火點燃雪云師父夫妻二人衣袍的孩童。

    “可惜我們問遍了岑府上下及附近百姓近五里范圍內所有人家,都沒有人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火災前幾日,我們幫忙請老管家盡力回憶,將那孩童的模樣大致畫了出來,在渠陽城中四處走訪摸排,也都沒有人能將這人認出來。”

    說話間,牢頭抱著商陸之前穿的衣服走進來遞還給他,他在里頭掏出一張已經皺得不成樣子的畫紙,展開來一個看上去尖嘴猴腮,皮骨皆消瘦不已的十七、八歲孩童形象躍然紙上。

    “這是根據老管家三年前對那孩子的描述畫出來的,估計與他現在的模樣也不盡相同罷,否則又怎么會沒人認出來呢?”

    季窈把畫接過來收好,又問起這一次的縱火案來。

    “怎會如此巧合,那戶人家起火時你恰好就在附近,還被當作嫌犯抓了起來?”

    商陸平時就是一副比女娘還要嬌養三分的性子,此刻提起這件事更是幾欲落淚,抓起杜仲的外袍點去眼角淚水,慢慢回憶道。

    “說起這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當時我與蟬衣兵分兩路,各自在南邊和北邊的胡同里拿著畫像四處找人問詢。后來我先一步回到客棧,見蟬衣尚未歸,就打算先小憩片刻,等他回來再用晚膳。剛睡下客棧伙計就來敲門,說有位郎君在他那里留下口信,要我趕緊去銀蛇巷胡同里與他匯合,說是有急事找我。

    我心想在這渠陽城中,認識我的只有蟬衣,所以就趕緊趕到銀蛇巷胡同。誰知我打聽到這姓杜的人家住哪一戶,剛走到人家家門口尚未來得及敲門,后頸突然被人敲了一棍,我兩眼一黑就昏過去了。

    后來濃煙鉆進鼻腔,把我嗆得不行我這才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地上,面前正對著一棟不大的民舍,竄天的大火正滾滾燃燒著,里頭傳來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還沒搞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剛從地上爬起來就被趕來滅火的潛火兵重新按回地上,連夜就給送進這里關起來了。”

    “能確定當時,是蟬衣叫客棧伙計給你留的口信嗎?”

    商陸搖頭,“從事發到現在,我不曾出過牢門,如何去問呢?對了。”

    他抬頭看一圈,疑惑起來,“蟬衣怎么沒同你們一起來?”

    看來他還不知道蟬衣劫獄未遂的事。

    商陸受人陷害,吃盡苦頭,季窈不想他在因為蟬衣的事內疚,所以拍拍他的手道,“他被一點事情絆住了。”

    “可是忙著在外頭替我伸冤?也千萬要小心,別像我一樣被人陷害才好。”

    看杜仲的眼神,他明顯也了解季窈的意圖,正打算再說點什么遮掩過去,赫連塵大大咧咧,一拍大腿開了口,“哪兒能啊?他這會兒還在醫館里躺著,且受罪呢!”

    “什么?!”商陸從圓凳上站起來,肩頭衣服滑落到地上,“蟬衣他怎么會在醫館呢?”

    現在回想起來,季窈真的覺得赫連塵如今也像從前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一樣沒腦子。她瞪他一眼,起身朝商陸解釋道,“他前幾日劫獄未遂,被機關傷了……不過現在已經沒大礙了,我們看完你就會去醫館看他,你別擔心。”

    “即便口信是蟬衣所傳,在銀蛇巷里把你打暈的人也一定不會是蟬衣。這人將你放在火災現場,勢必就是要讓你背負縱火殺人的罪名。”

    季窈認同點頭,看向杜仲說道,“那這個人也就是杜家縱火殺人案真正的兇手。他選中商陸,到底是蓄謀還是偶然?”

    “皆有可能。”杜仲眼中映照出油燈里幽微的火光,邊思考邊說道,“若是蓄謀,多半是商陸這幾日不知在何時何地將兇手得罪,他便趁你落單之時假傳口信將你騙至杜家宅院附近,將你打暈,成功將罪名嫁禍于你;若為偶然,那蟬衣將你喊過去,可能只是為其他原因,不過正好這戶人家被兇手盯上,欲殺人放火,他便將正好出現在附近的你打暈,將罪名嫁禍給你,一石二鳥。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將商陸打暈之人,和縱火殺人之人,一定是同一個人。”

    說到這他站起來,兩道劍眉蹙起,眼中浮現擔憂的神色。

    “若是前者,那這個兇手尚可以從這些時日你們在渠陽城中接觸過,甚至不小心得罪過的人之中找到;但若是后者,恐怕這個人就很難找了,因為你不過是他隨手在附近亂抓的一個替死鬼。”

    這方面商陸倒是回答得斬釘截鐵:“我能得罪誰?我一個賣笑為生的小倌,到哪兒都是笑臉迎人。若是問到人家覺得厭煩,我甚至還會掏出些散碎銀子賠給人家,絕對不曾與誰紅過臉、吵過架。”

    那可就不好辦了。

    “燒死的杜家娘子和她孩子你認識嗎?”

    “之前衙差拿著畫像來給我的時候我就說了,根本就沒有見過,更惶談認識。”他哭喪著臉,滿腦子漿糊似的,“真是不知道招惹到了哪路神仙,非要置我于死地……”

    看季窈和杜仲都站了起來,赫連塵也跟著站起來。商陸這才注意到身邊這個陌生的面孔,蹙眉凝他道,“你是何人?為何能跟著掌柜和杜郎君進大牢來看我?”

    “我是……”

    原本“赫連塵”三個字已經到了嘴邊,他側眸看季窈和杜仲臉色凝重,想起他們之前約好的事,又只能把這三個字咽回肚子里,悻悻然說道,“我是南風館新來的跑堂小、小陳。”

    “跑堂?!我又不是不回來了,要你這個跑堂做甚?”淚水包在眼眶里,商陸看向季窈的眼神可憐極了,“掌柜你不要我了嗎?”

    季窈簡直想抽他的嘴巴子:“他就只是臨時做幾天,手腳不快、眼神不好,長得也不如你好看,哪里能比得上你?如今當務之急是先救你們脫罪。”

    從大牢出來,牢頭身邊的捕快遞來一份卷宗。

    “這是方才你們向縣丞大人開口要的卷宗,大人吩咐這東西你們不能帶出去,且在此處看完就擱下罷。”

    季窈等人在進入大牢與商陸碰面之前,先去到渠陽縣丞張大人那里拜會,同時遞交了京墨和嚴煜的拜帖,是以他們才能在這渠陽官府里出入自如。

    據官差在滅火之后所做調查,銀蛇巷杜家起火事件在傍晚約莫酉時前后。杜家家主是個鏢頭,這段時日隨貨物入京,恰好不在家中,家中只有孫夫人和他們六歲的孩子。

    鄰舍蔡嬸在起火之前看到孫夫人領著孩子從他家門口過,詢問之下得知母女二人那日是去到城中集市置辦一些衣裳、筆墨紙硯,好在入秋之后送孩子到附近女夫子創辦的義學學堂里學認字和古琴。

    酉時左右火從杜家正屋中燒起來,將當時在屋內的孫夫人和她女兒活活燒死。潛火兵將火撲滅之后查看現場,初步估計是房中有木柴或者木炭的燃燒引燃房內竹簾、紗帳等易燃物引發此次大火,因房中發現多個起火點,所以才判斷應該是有人故意縱火而非走水,孫夫人和女童的尸體鼻腔和肺部已經被煙熏得漆黑,判斷是在里面掙扎許久。與其說她們是被活活燒死,不如說他們是被濃煙嗆暈過去之后才死在火場之中。

    商陸被發現的地點剛好在正屋門口,潛火兵和附近鄰舍帶頭闖進來的時候他剛蘇醒過來,手邊放著火折子和一些用以引燃柴火的木炭,這些東西也同樣在房內找到。原本他極力否認,縣丞也認為他既然放了火,自然就沒有必要守在門口等官差來抓他才對。

    可是在商陸昏倒的地方還掉落了一根屋檐下的木橫梁,判斷他有可能是在縱火的時候不小心被掉落的橫梁砸中才致昏倒,沒能及時逃脫,加上在對他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他身上確實有被鈍器砸傷的痕跡,所以才執意將他看作嫌犯關押起來。

    季窈嫌這份卷宗遠遠不夠細致。

    “左右鄰舍就沒有在那個時間段內,看見杜家附近出現過其他可疑之人走過嗎?”

    “沒有。渠陽城不大,相鄰的巷道、胡同里這些人大多都認識,他們都沒有發現那天有什么可疑之人在杜家附近出沒。”

    杜仲進一步分析道,“能躲過眾人耳目,要么是武功極高之人,要么原本就是經常在這附近走動之人,你們可有從與杜家人相識或者結仇之人里排查出何線索?”

    姓白的捕快搖頭,“他們家中親眷都遠在其他縣城,夫妻倆平日待人和善,據調查并未與其他人結仇。”

    “既然不是尋仇,難道是隨機放火?”

    杜仲立刻否認了赫連塵的想法:“不可能,兇手既然能選中商陸做替死鬼,那便是有預謀的一次縱火。或許連杜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在何時招惹到了兇手不快,才會引火燒身罷。”

    季窈默默將卷宗里一些重要的線索記在腦海,折疊收好遞還給捕快。

    “我們先去看看蟬衣,興許他那里會有什么線索。”

    縣衙附近最近的一家醫館后舍里,兩名捕快正守在門口打瞌睡。季窈三人亮明身份進去,就看見蟬衣胸膛纏滿白布躺在床上,隱隱有血漬從胸口滲出。他的一只手被鐵鏈鎖在床頭,另一只手的手邊放著筆墨紙硯,看上去像是為了與衙差溝通才給他準備的。

    少年聽見動靜抬頭,看見季窈的一剎那,眼眶瞬間濕潤。季窈走過去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他主動將手抽出來在紙上寫字。

    【商陸還好嗎?】

    他胸口看上去不止一處箭傷,猜測應該是那個機關將利劍刺入他胸口。傷成這樣,他還只知道記掛同伴的死活。

    “他沒事,只是關在牢里不得自由。倒是你,以后再要出事切不可莽撞,先差人送心來告訴我們,讓我們同你一起解決才是,商陸也是我們的朋友。”

    他眼中暗淡無光,撐著手肘寫字有些吃力。

    【商陸含冤入獄皆因我而起,我難辭其咎。當年我師父師娘死于大火,如今商陸被冤也是因為縱火,這絕非偶然。】

    這一點其實季窈一早就想到了。她沉吟片刻,下定決心后安慰他道,“兩起縱火案相差三年有余,其中的關聯要查起來絕非易事。但我答應你,一定會調查的水落石出。你現下最重要是養好傷病,等我們給你、給商陸、給死去的每一個無辜之人一個交代。”

    說到這她停頓下來,抬頭與杜仲交換一個不安的眼神,隨即又轉過頭來小心翼翼道,“既然兩件案子都要查,那我們少不得還要再將當年你師父師娘的案件細節和來龍去脈都了解清楚。我知曉這是你心頭難以磨滅的一塊疤,但為了查案,我也只好讓你將這兩件案子都再細說一遍給我們聽。”

    面色蒼白的少年緊握毛筆,力氣之大,連帶筆尖都在微微顫抖。他沉重點頭,將自己最不愿意回首的那一晚所發生的事一字一句地寫在紙上。

    三年前岑老爺壽宴那日,他在岑府和許多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起玩得樂不思蜀,壽宴結束之后,管家的兒子說他在落雁谷外面發現一處山洞,想叫上他們前去探險。蟬衣那時年少,玩心正濃,便在其他人都各自回房準備休息之后才帶著幾個師弟偷偷跑出來,直到在雁蕩山上看見谷里竄天的火光這才知道門派走水。

    他回到門派時其他師弟、師叔已經從房中跑出來,但只沒瞧見師父和師娘。他不顧眾人阻攔想沖進去救人,饒著屋子找了一圈都沒有發現可以進入的入口。雪云師父夫妻居住的房舍一面背山,左右兩側窗戶和正中大門都燃起熊熊大火,不斷有燒著的木塊和布簾掉落。他最后選擇左側的窗戶跳進去想救人,奈何進去之后根本看不清師父和師娘在哪里。他在里面扯著嗓子喊了幾聲,自覺頭暈目眩倒了下去,完全失去意識之前聽過到門外有人喊“潛火兵”來了,再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師弟的房間里。

    因為落雁谷遠在渠陽城外,望火樓和軍巡鋪得到消息趕來之時為時已晚,起火的房舍被燒得只剩個空架子,里頭雪云和華夫人的尸體也都被燒得面目全非。

    至于杜家的火災,他既沒有見過杜家母女,也從未去過銀蛇巷,直到他回到客棧沒找著商陸,聽客棧跑堂的說有人喚他去了銀蛇巷,他跟著摸索過去才知道商陸出事。

    赫連塵很早就知道發生在蟬衣身上的事,聽完疑惑不解道,“不對啊,要說這杜家母女逃不出來,情有可原。你師父和師娘武功高強,按道理來說在江湖上行走之人警惕性也高,又怎么會同杜家母女一樣任大火燒死呢?”

    蟬衣聽他聲音覺得耳熟,看臉又是頭一次見,以為他不過是陪季窈二人來辦案的渠陽衙差,嘆一口氣提筆寫道。

    【師父那晚喝了不少酒,師娘扶他回去之后一直在房中照顧他,無暇顧及我們。否則,我也不會找到機會偷溜出來。如今看來,這件事我也難辭其咎。我的屋子就挨著他們,若是我當時留沒有貪玩跑出去,一定可以及時發現起火,將他們從里面救出來。】

    寫到最后幾個字,少年灼熱的眼淚已經隨墨點一同滴落在紙上,將字跡暈開。季窈搶過他手中毛筆擱在一邊,按著他的肩膀躺回床上,柔聲安慰他。

    “這當然不是你的錯,休要將那縱火之人的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接著她轉身,眼神驟然亮起,“我有一個想法急需證實,但是需要去一個地方。”

    杜仲立刻起身附和,“何處?”

    “杜家火災現場。”

    第183章 連環縱火 “他在進步。”

    青磚白墻的銀蛇巷中,僅能容一輛馬車通過的石板路兩側每走十余步就有一戶人家。住在此處的人大多同杜家夫妻一般,雖算不上富貴,倒也不用為每日的三餐之用發愁。

    若不是那道被煙熏黑的大門里里外外泛著刺鼻的臭氣,路過之人不會知道這里已經被通天的大火肆虐,到如今只剩院落里,一株尚未長成的矮杉樹樹葉沒有被煙熏黑,透著點點綠意。

    昨晚見過那位姓白的捕快原來是衙門的捕頭,此刻帶著季窈三人推門走進來,幾人身后還有兩名在軍巡鋪和望火樓值守的潛火兵。

    “吶,左邊那間燒成黑炭的屋子就是起火的房間。”

    季窈轉過身去,面前兩名潛火兵頭纏紅色布巾,身著統一制式的棕灰色短衫勁裝。左邊這位看上去年歲稍稍偏大,約莫三十前后,捕快戲稱他一聲“救火王”,估摸著是姓王的潛火兵隊長;右邊這位看著愣頭愣腦,胡子都沒長出來,怎么看怎么像是新兵。

    “還要請潛火兵兄弟把起火點指給我們一看。”

    老兵一拍新兵肩膀,把他推到面前來,“阿飛,你帶他們進去。”

    “啊、好。”

    三人跟著名喚阿飛的潛火兵進到被燒毀的屋內,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杜仲環視四周,先一步在房門旁邊的窗口停下,指著已經完全碳化的窗幾說道,“這里是其中之一罷。”

    “對,”阿飛湊上來,看完點頭,“這里的確是起火點之一,郎君好眼力。”

    “此處燒得最為嚴重,且四周被燒過的東西,灰塵痕跡圍繞這扇窗戶呈發散狀,可見當時火焰也是從窗戶這邊開始一點點燒過去的。”

    “郎君好聰明。”

    遵循同樣的道理,幾人很快確定大門和轉角靠近院落圍墻處的窗戶也是起火點之一,靠近這兩處地點的物品全部都被燒成了焦炭。之前在卷宗記檔里所寫房中放有木炭和堆放柴火的地方燒毀程度反而沒那么嚴重,柴堆最里面的幾根干柴表面甚至還沒有染上煙塵。

    她伸手從窗上被燒成黑炭的木條上劃過,看著自己手上泛光的漬跡,有了發現。

    “這是油?”

    杜仲抓起她的手,湊近到指尖上細嗅一陣,目光篤定,“沒錯。”

    看來兇手不但用木炭和木柴放火,還用了油。

    這是有多恨房中這對母女?

    “啊呀。”她專心在窗框上找線索,沒注意到腳下異物,踩到頑石腳下一滑,眼看著就要摔倒。

    杜仲和赫連塵見狀都趕緊撲過來救她。

    杜仲眼疾手快,一個箭步登在墻面上飛撲過來,輕輕松松將季窈接入懷中。

    可憐赫連塵不會武功,沒能英雄救美不說,自己反倒高舉著雙手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渾身沾滿燃燒過后的黑塵與碎屑,一件白衣服染成黑色,神色狼狽地看著自己媳婦兒被杜仲抱在懷里。

    “沒事罷。”

    他關切的眼神帶著些許灼熱,盯得季窈不自在,“嗯。”

    杜仲卻絲毫沒覺著有何不妥,看她裙擺沾染上黢黑的灰燼,又掏出手帕、蹲下身,替她細細擦拭起衣角來,“沾了油就不好洗了,待會兒回去換下來,交客棧老板娘,找浣洗娘子洗去。”

    此舉頗有些親密,更何況面前除了赫連塵,還有白捕頭和阿飛。

    摔成黑炭的某人氣鼓鼓起身,看見他倆如此情狀心中再次警鈴大作,忙上前一把拉過季窈走開兩步,酸唧唧說道,“干啥讓他給你擦,這不還有我呢嗎……”

    季窈白嫩干凈的左手被赫連塵抹上厚厚一層黑灰,氣得她在他肩膀上直蹭,“去死罷你,臟死了,弄成何模樣都不會讓你幫我擦的……不對,應該叫你再去死一次。”

    “窈窈……”

    “叫掌柜。”杜仲語氣生硬陰森。

    見赫連塵不接茬,他立刻轉頭看向身邊捕快,一本正經說道,“捕頭大哥,忘了跟你介紹,這位便是從京城遠道而來,大名鼎鼎的前……”

    “誒別別別,”赫連塵瘋了似的擺手,生怕他把自己的身份說出來,一張臉因為憋氣的緣故漲成豬肝色,“我就一個打工為生的無名小卒,不值一提。是吧,掌柜?”

    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從他牙縫里擠出來,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杜仲仍是翻白眼,“呵。”

    沒工夫看兩個大男人吵架,季窈站在那扇靠近院落圍墻的窗邊沉思,開口問阿飛道,“阿飛,你們那日是如何發現這里著火的?”

    “自然是從望火樓看到的。”

    神域每座城池于百姓居住密集區域都會設置望火樓,高約五丈,十二個時辰不間斷有潛火兵值守。

    “那你們當時發現濃煙的兄弟,可有看到煙是從哪里飄出來的?門還是窗戶?”

    “都有。”被白捕頭戲稱“救火王”的那位潛火兵走進來說道,“我是負責這一帶望火樓和軍巡鋪的兵長,當時望火樓上的人說的看到有煙從……”

    他看向季窈身后那扇窗戶,一拍巴掌肯定道,“就是你身后這扇窗戶。他說有煙貼著墻邊散出來,我立刻安排軍巡鋪里值守的五名潛火兵趕去滅火,阿飛當時也在場,差點被火把眼睛燎了,還是年輕沒經驗啊。”

    “那就對了!”季窈帶著眾人走出來,向救火王和阿飛道謝之后,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這才放心的轉過身來,沖面前三個男人說道,“這起火現場和三年前雪云師父夫妻二人被燒死一案的現場,情況極其相似,起火點都在窗戶和大門,這說明放火的人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房中人活著逃出去,才會選擇在所有可能逃生的出入口點火。”

    白捕頭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蹙眉回憶起來。

    “昨夜陪你們到醫館看望過那位姓蟬的小郎君,聽他講述三年前那場火災之后,我今日出門之前也到主簿那里找他要來了當年這場火災的記檔,里面并沒有說,有在火災現場發現燈油啊。”

    杜仲目光遠眺,看著頭頂刺眼的日光淡淡說道,“那次縱火,不過是因為雪云師父二人醉酒導致他們逃脫失敗。兇手之所以能得手,要仗著大部分運氣在……而這一次放火之人,除在門窗處點火之外,還帶了木炭、柴火和燈油。這只能說明,兇手的作案手法更加謹慎,他進步了。”

    赫連塵不知道杜仲怎么突然開始夸贊起兇手來,“你的意思是……”

    “這兩次放火的幕后元兇是同一個人。”

    指尖再次從窗框劃過,季窈伸手將幾乎被燒得只剩空架子的兩扇窗戶從門外合上,目光下移,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什么?”

    順著她手指方向,杜仲瞧見兩扇窗戶并攏處有一道約三指寬的黑線,黑線以下的木頭顏色正常,以上則是被火燒得漆黑,像是那個地方之前放著什么,如今被火燒過后不見了,只剩下當時這件物品隔著窗框被燒黑的痕跡。

    “像是放過什么東西。”

    季窈貓腰在地上搜尋一陣,瞧見不遠處杉樹下扔著一把鐵鋤,拿過來卡在兩扇窗戶中間,正好將那道縫隙完美填合,惹赫連塵拍掌大喊道:“就是這個!縱火之人為了防止里面的人從窗戶逃走,竟然還不惜從外面將兩扇窗戶卡死,其兇狠程度,令人發指、喪心病狂!”

    聯想起蟬衣此行要找的那個孩童,季窈心里閃過一絲不忍,說話聲音也低下來。

    “真的都是蟬衣要找的那個孩童做的嗎?他如今至多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怎的如此不擇手段?”

    時隔三年有余,這樣半大的少年如今卻劣性不改,殺人如麻,想一想簡直讓人頭皮發麻。

    杜仲看她模樣,知道她又動了惻隱之心,伸手輕拍女娘肩頭,以示安慰。

    “不管是誰,兩件案子的案發時間相距三年,縱火之人的手段明顯已經精進許多,在三年前落雁谷縱火案點燃門窗,致人死亡之外,加上如今封窗、堵門、潑油、扔碳,甚至還知道找替死鬼……他一點點在進步,這絕不是他第二次放火。”

    白捕頭聽到這里,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他沒想到這件案子竟然有可能牽出一個連環縱火犯,一邊抬手擦汗一邊點頭應和,“我這就回衙門,將渠陽城這三年來所有未破的火災案卷宗全部找出來。”-

    回到客棧,季窈剛進房間還沒合上門,赫連塵就端著一碗醬豬蹄堵在門口,諂媚地遞到季窈面前。

    “聽說這是渠陽城里最好吃的一家醬豬肘,我且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的,你快嘗嘗。”

    季窈揉著眉骨,接過來直接放在桌上,把人趕出門,“睡醒再說罷,你趕緊出去。”

    “可是覺得身上疲乏?我給你揉揉如何?”

    他討好的意味明顯,還沒等季窈開口,身后一只大手先把男人抓回門口。

    杜仲出現在房門口,同時伸手把那碗醬豬肘端出去,“天氣燥熱,吃了冷油容易拉肚子,我讓客棧另做新鮮熱乎的來。”

    “要你多管閑事,醬豬肘只有這家的最好吃。”

    “她的事我都可以管,你趕緊出去。”

    “她身上疲乏,我還要給她揉揉呢。”

    “少他媽扯淡,趕緊出去。”

    “杜仲你……”

    “都給我滾!”

    “砰”的一聲,季窈把兩個人關在門外-

    這一覺,季窈從中午一直睡到晚上,直到被敲門聲吵醒。

    “季娘子,你在嗎?”白捕頭懷里抱著卷宗,指節輕叩她房門,“我在渠陽城三年內四十余起火災案中,篩選出三起防火手法相同或者類似的案件,重新謄抄了一份帶出來給你,你可有時間瞧瞧?”

    第184章 向死而生 “沒名沒份的人也敢碰她?”……

    第一起與杜家縱火案手法相似的案件發生在一年前:

    城中面圈胡同里一戶屠夫家中失火,四十三歲的鰥夫沈巖深夜被人從門窗等四處出入口點火燒死在房內。據鄰舍及共同經營肉攤,但因為娶親已經搬出去住的兒子回憶,老沈平日里除了愛隨時隨地喝點小酒以外,為人隨和,被害前那段時日一切如常,沒有看見他同任何人起過爭執。

    此案中,起火的門窗同樣有被人從外面堵死的痕跡,事后也在屋內發現有多出來的木炭等助燃物,因為找不到嫌疑人一直處于懸而未破的狀態。

    季窈聽完感覺頭大,“一個是死了夫人的獨居屠夫,一個是女兒不過五、六歲的年輕娘子,兩戶人家互不相識,中間也沒有能將兩家人聯系起來的人,年歲、行當、住址,這些都對不上,兇手因何原因會選擇這兩家人作案呢?”

    第二案則要再往前追溯半年:

    位于梨園巷巷口的碧澄書塾在中秋之夜突發大火,當時書塾中教書的古夫子正帶著二十余名學生在書院里品茗賞月,學古人賞月作詩。火燒起來之后前院大門和左右小門處都先一步燃起熊熊大火,幸得后院狗洞尚未被波及,院中師生借狗洞逃出生天,僅有留在最后的古夫子被大火傷及腰部以下肌膚,如今坐在輪椅上,仍在修復一新的書塾里上課。

    趕去救火的潛火兵在幾道逃生門上都發現了堵門的木棍,以及防止門被推開的和石塊。

    但調查得知,書塾的創辦人古夫子年近花甲,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好先生,在左鄰右舍及學生爹娘處都是有口皆碑。

    加上起火時書塾內所有學生都在其中,排除有學生或者是學生的爹娘因恨放火的原因,無法判斷此次大火到底是沖誰而來,故一直擱置到今日。

    “又是一起沒有任何嫌疑人的案子?”

    白捕頭把后面一頁詳細調查翻出來放到眾人面前。

    “也不算罷。當時衙門弟兄們經過走訪調查,發現用來堵門的木棍和石塊來自巷子外一家木匠鋪子,此處后院緊連著護城河泥沙灘,兩側都緊挨著人家。一番問詢下來,探聽到木匠家里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十一二歲的年紀,平日里仗勢欺人、胡作非為了些,欺負過不少書塾的孩子,古夫子為此還上門找過這木匠一家,說是再不嚴加管教,就不能在進到碧澄書塾來念書云云。那木匠汪生財是出了名好面子的人,為此還氣得病了一場。

    可起火當晚那對雙胞兄弟二人也在書塾之中,木匠即便再心狠手辣,也沒道理讓自己親生的骨肉也留在里頭才對。

    我謄抄卷宗之時拿他的那份同其他幾樁案子做過比對,并未發現他與其他幾起案件中的死者在生活軌跡和人脈上任何交集。”

    至于這最后一樁,案發時間距離蟬衣師父師娘被殺一案僅兩個月之隔。

    渠陽東城城郊外一姓林的車夫林淵,死那年三十有二,包含同年歲的夫人李卉卉與三個兒子在內,一家五口死于三年前的大火之中。因為這家人住的屋子多由木材、茅草一類搭蓋而成,所以燒得程度也最為嚴重。夫婦倆被燒死在正屋,十七歲的大兒子林彬和十五歲的二兒子林威死在隔壁小一點的屋子,骨頭都快燒化;最小的兒子林落所在的那間屋子幾乎被燒成一片廢墟,床榻的位置全部粘粘在一處,無數黑炭、碎屑堆積在內,連他的尸體都沒有找到。

    這場火災的起火點仍然不止一處,茅屋四周及三間臥房門口幾乎被同時點燃。但因為三間臥房彼此相鄰,門與門見過不過兩尺,所以當時的捕快們判斷是掉落的茅草或者倒下的房梁將相鄰房門引燃,無法百分百確定是人為縱火。

    林家滅門之后遲遲不見其他親人上訪殮尸入葬,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沒有找到尸體?那怎么能如此輕易就判斷那孩子也一樣被燒死了呢?未免太過兒戲。”

    “若是沒死,那孩子要么傷了、暈了倒在附近某處,要么逃出生天,總歸是要回家里替爹娘和哥哥們收尸才是。可我們既沒有在附近找到任何昏倒或者受傷的孩童,也沒有等到任何人來認領林家四具尸體。加上當時經過現場勘驗,發現林落那孩子住的不是普通臥房,而是一間用于堆放稻草和柴火的柴房,其他房中的尸體都燒得皮都焦了、化了,他的尸體被完全燒成黑炭同其他東西融在一起,也并非一點可能也無。”

    季窈低頭看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努力使自己精神更加集中些。

    這三樁案子表面看上去沒有任何聯系,若不是被季窈發現杜家縱火案與落雁谷火案存在縱火方式相同的線索,恐怕沒有任何人會意識到這個隱藏在渠陽城多年的連環縱火犯。

    加上這個人選擇商陸作為替死鬼,商陸又是陪蟬衣來的渠陽……

    她每每陷入焦灼的沉思之際就會忍不住咬下唇,杜仲見狀伸手輕輕捏住她下頜,按住女娘嘴角往外掰,將她下嘴唇從貝齒之下拯救出來,口氣寵溺得像在說一個孩子。

    “再咬就咬破了。”

    赫連塵又不樂意了,“嘿你個杜仲,誰讓你……”

    他大搖大擺朝著杜仲走過來,沒注意身后客棧跑堂的伙計正端著飯菜準備進屋,衣袖掃過托盤把飯菜盤子掀翻,乒鈴乓啷碎了一地。

    住了幾日,季窈聽大伙都喚這伙計叫元二,看著清瘦,臉盤剛長開,估摸著比季窈還小兩歲,他一邊蹲下身去收拾殘局,一邊低聲下氣道,“哎喲,對不住各位爺,是小的沒端穩,我這就叫廚房重做一份端上來。”

    看到他,季窈倒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伸手就把元二提起來,目光在他臉上翻來覆去的看,“前些日子你們這兒來了兩個從龍都來渠陽城找人的小郎君,你可有印象?”

    季窈專門選擇商陸和蟬衣之前入住的客棧住進來,方便問詢。

    那元二點頭,“自然記得,兩位郎君風度翩翩、玉質金相,怎么也和那縱火殺人犯聯系不起來……”

    捏住他衣領的手又用了兩成力氣,勒的元二直叫喚。

    “他們自然是被冤枉的,這都要多虧你替兇手傳話。”

    他沒想到季窈連這種事情都知道,一下子緊張起來,連連擺手,“誒誒誒,小的和此事一點關系也無。那的人戴著斗笠還遮著黑紗,讓我帶個口信給二樓第三間客房的郎君,出手就是五十貫錢……我真不知道他是兇手啊!”

    “等一下。”

    季窈把他放到地上,眉頭蹙起,“他沒有指定讓你帶話給商陸,而只是說二樓第三間客房的郎君?”

    “對啊。”

    “那間房原本就是商陸住的嗎?”

    元二略理了理衣衫,不敢再多說話。

    “兩位郎君定的兩間房住著,小的偶爾撞見他們,也只是看到他們出現在某一間屋子里說話,至于誰具體住的哪間房……小的就不知道了。”

    “二樓第三間?那是蟬衣的屋。”商陸看上去比前幾日氣色好了許多,想來有了盼頭,單食欲上就有所好轉。

    聽見這話季窈可坐不住了,“他的屋子!?案發那日你怎的又住進去了?”

    她聲線突然提高把商陸嚇著,他縮了縮,有些氣短,“我、我不是說要等他回來,一同用晚膳嗎……自然是在他的房中等更便捷些,這人一回來我立刻就能知道……”

    “糊涂啊你!”

    她忍不住伸手捏住商陸嫩滑小臉,揪得他哎喲直叫喚。赫連塵聽得云里霧里,趕緊上前勸和。

    “男人在男人屋子里躺一會兒又能如何?又不是沒名沒份的男女獨在一處,舉止還頗親密……”

    杜仲無視他話里對自己暗戳戳的諷刺,目光落在商陸臉上。

    “她的意思是,原本兇手的目標是蟬衣。若不是商陸誤中副車,他不會被陷害入獄,蟬衣也不至于劫獄受傷。”

    “真的是這樣嗎?那是我害了自己,也害了蟬衣啊!”

    季窈立刻改嗔怒為安撫:“我只說你糊涂,做事隨性而為,又不曾怪你。只不過是造化弄人,時運不濟。總之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兇手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蟬衣,這跟他滿城尋找那個少年,企圖弄清自己師父師娘當年被殺一案的事脫不了干系。”

    回想那份厚厚的卷宗,她尚有一事不明。

    “白捕頭,那份卷宗里大部分涉案人的年齡都寫在其中,為何唯獨不見林家三子林落的年齡?”

    白捕頭立刻將卷宗又往后翻了幾頁,因說道,“啊,因為無人知曉。那時候,林家搬來渠陽不過兩載,相比兩個兄弟,林落幾乎很少在外人面前出現。鄰舍見他瘦小寡言,以為他不過才十一、二歲,他自己倒是說過自己已經十五,鄰居們只是不信。加上爹娘也一同葬身火海,他的年齡也一起成了謎。”

    身材瘦小、看著不過十一二歲……

    季窈和杜仲的眼神同時亮起來,互相看著對方脫口而出道:“難道他就是蟬衣要找的那個孩童?!”

    第185章 大義滅親 “你愛我嗎?”

    沒想到林家縱火案的死者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消失的孩童林落,搖身一變,成了如今一系列連環縱火案的嫌犯。

    季窈失笑,“他放過火,兩月后自己家中也同樣被大火付之一炬,未免過于巧合。

    這算是一種天道輪回嗎?”

    杜仲不這么認為,“如果真是他,那林家這把火多半也是他自己放的。”

    親手殺害爹娘和兩個親兄長,簡直是魔鬼。

    跟著這條線索,白捕頭帶著他們即刻出城,來到城郊原本林家所在地的村落,發現此地不僅距離落雁谷相隔僅兩盞茶的腳程,而且到岑府也是一樣的距離,相當于落雁谷與岑府的中間地帶。

    對于林落的年紀,林家附近鄰舍非常肯定那孩子說過自己已年滿十四,只是因為個頭矮小、瘦弱異常才會被人猜錯年紀。

    據村里人回憶,林家夫妻十分疼愛聰慧能干的大兒子林彬以及一個健壯的次子林威,前者死之前據說已經在城里謀得了衙門捕快的差事,后者則是準備跟著爹爹林淵一起趕馬車,替家中掙家用。

    只有最小的兒子林落自幼體格瘦小、時有病痛,加上沉默寡言,家里人經常一忙起來就會忽視掉他。鄰舍的嬸子叔伯偶爾從林家門口,還能瞧見他獨自一人坐在干草堆里偷偷地哭。

    “偷人東西?時有的。那孩子經常吃不飽,看見哪家哪戶有客有宴就偷溜進去,順點子油餅、果棗一類的出來,被逮住也是常有的事,時不時能看見他滿身傷痕坐在路邊低聲咒罵。”

    “罵什么?什么都罵。罵爹娘不管他,罵兩個兄長欺負他,罵打他的管家傭人們不得好死,反正都很難聽,不過他也怪可憐的。”

    杜仲聽完點頭,默然與季窈對上眼神,知道她與自己想法一致。

    “看來,林落很有可能就是蟬衣要找的人。這個人因為進岑府偷東西被華娘子逮住,因此收到毆打和訓誡,心生怨懟,不但在下午眾人聽戲之時點燃雪云師父及華娘子的衣服,作惡未果又跟進落雁谷再次縱火。

    這次縱火得逞后他將目標轉移到自己最恨的爹娘和兩位兄長身上,一把火殺了他們,逃之夭夭。”

    “那他再次縱火的原因很有可能跟他的過去有關系!”季窈難言激動,說話間眉飛色舞。

    “我那時在衙門里研讀卷宗紀要曾看到過,許多一再殺人的兇犯,他們的目標往往都是同一類人。比如都長得像自己憎惡之人,比如都和自己憎惡之人做出過同樣的行為云云,就好比岑半春,如果我們沒能及時將她從胡見覃的身體里抓住,她一定還會繼續對與胡見覃有親密來往的女娘和行首下手!”

    赫連塵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插不上,聽到這酸唧唧來了一句,“你還看過這些?”

    這是一樁錯綜離奇的案子,一破就是四五個連著,將有十幾條人命因此得到解脫,破案之人的名字或將載入史冊。

    白捕頭感覺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如此熱血沸騰過。

    他轉過身去對幾個捕快說了什么,看他們走遠后回來對杜仲和季窈興奮說道,“我已經吩咐他們將衙門負責畫像的衙差找來,將林家四口人的長相、過去和虐待林落的行為一一記載下來,再讓弟兄們帶出去與其他涉案之人做對比。”

    “不論死活。”

    “好。”

    算著年歲,林落如果還活著,正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如果林落當真就是這一系列縱火案的元兇,那他已經認出蟬衣。

    知道蟬衣沒死,他一定還會有下一步的動作。

    “白捕頭,還請你加派人守保護蟬衣,縱火犯此次栽贓未遂,可能還會再去找他。”

    從城郊回來,季窈一進城就碰到了熟人。

    “阿飛?”

    潛火兵的衣服極好辨認,季窈卻看著他腰間掛著銅鑼步履緩慢地行走在街巷之中,不像是趕著去救火。

    “自然不是去救火。這火災不是天天有,更多的是防范。我們潛火兵走水的時候滅火,太平的時候就輪流做‘夜士’,走街串巷地防火,總不能白領了月俸不是?”

    “那不就相當于打更人?”

    “也可以如此說罷。”

    說話間季窈看他不時隨手撥弄著脖子上掛著的一小塊竹片,問他這又是何救火的寶貝,他便笑著把竹片放到嘴邊,輕吹出小一段極富穿透力的哨聲來。

    “發現火情之時,光靠呼喊或者敲鑼未必能傳得很遠,這竹笛聲音穿透力強,又好辨認,潛火兵班子里約好遇到哪家著火就吹響此笛,喚軍巡鋪的弟兄們趕過來。”

    “你倒挺會想辦法。”

    被模樣秀妍明媚的小娘子夸贊,半大的阿飛紅了臉,“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咱們那里一個經驗老道的前輩出的法子,也是他教我們如何吹響這竹笛,否則我初入兵伍不過三月,哪里會這些……”

    回到客棧后,季窈自覺精神上較昨日相比更加疲乏,晚膳只匆匆吃了幾口便回了房間,倒頭就睡。

    再次醒來時月上西窗,杜仲看到她房中燭火燃起,敲門進來見她披著外衫,坐在窗邊發呆。

    “在想那個小白臉?”

    季窈眼中只有頭頂澄澈皎潔的明月,承認得十分爽快,“知道什么都瞞不住你,倒也不用如此直白。”

    “除你以外其他人的事,我也懶得去猜。”他展袍在女娘身邊坐下,面色平靜,“我以為,你受了如此大的委屈,會毅然決然地放棄他,就像之前與南星分開那樣果斷。”

    “那不一樣。”

    這句話他已經聽煩厭了。

    季窈收回目光,走到桌邊在干果盤里摸了顆核桃仁吃,“在琮之身邊,我不但可以做自己,也日日都有進步,不像同南星在一起時那樣,一味只知曉吃喝玩樂。況且我信任他,什么都敢告訴他,毫無保留的相信著他,也相信他會如此待我。”

    這番話她也不是頭一回說了。

    杜仲突然有些氣餒,明知道她不喜歡也解決不了,卻還是想明知故問。

    “那林老夫人怎么辦?他想出主意如何對付他的祖母了?”

    女娘嚼核桃的動作倏忽慢了下來。她覺得沒意思地含在嘴里,目光下落到地面,“不知道,興許還沒有罷。”

    這幾日在渠陽,她收到過龍都的兩封書信,一封是楚緒關心案情進展的問候信,一封是由兩張信箋放在一起的書信。

    頭一張信箋印有嚴煜的親印,交由渠陽縣丞,要他們格外關照商陸和蟬衣的案件;里頭另一封則更像是偷偷塞進去的,上面是落款寫著彩顰,用娟秀的字體寫著嚴煜近日來的情況。

    為了同心愛之人有一個可以共白首的未來,堅毅癡情的少年郎雖然沒有公然宣稱要違背長輩意愿,繼續堅定自己對季窈的求娶之心,但也絲毫沒有妥協,任由林老夫人認為二人已經分道揚鑣。

    “家人之心不可負,孫兒癡心亦不可負。若二者難兩全,唯有終身不娶,終其一生報效朝廷、孝敬爹娘,到死那日,還請祖母允許孫兒再見她一面,就算是孫兒最后的愿望了!”他干脆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公務之上,整宿整宿的留宿衙門,辦案審案,廢寢忘食。

    林老夫人好幾次提出讓他回府休息他也只是表面遵從,最多回嚴府陪老夫人用膳、洗漱完畢之后又立刻離開。

    據信上的日子來算,他前幾日在衙門因勞累過度甚至還差點暈倒,休息只不過半日又重新回了衙門,真真是打算拿命來與林老夫人抗爭。

    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罷。

    好像誰都沒有錯,可偏偏誰都沒有得到好結果。

    原本兩情相悅的美好之事,怎么突然就讓所有人都傷了心呢?

    季窈不解。

    她失落的表情落在杜仲眼里,他又有些恨自己方才的行為來。明知道她會難過,自己還非要提起。

    “既然如此……你不如同我在一處。”

    “什么?”她第一反應是杜仲表達有誤。

    杜仲說完這話,耳垂立刻泛起坨紅。他不敢直視季窈的眼睛故作輕松望向窗外明月,“你能在他身上得到的,我一樣可以給你:你可以完完全全做你自己,反正我早就見過真正的你是何模樣;你可以接受我的嘮叨和教誨,當然也可以無視,我們以往斗嘴也不是少數;至于信任,我記得你很早之前就同我說過,你相信我。不是嗎?”

    他果然理解有誤。

    季窈沒忍住低笑一聲,心情稍稍好轉,“那不一樣。”

    今晚第二次聽到這句話,杜仲沒忍住吼出聲來,“有何不一樣?”

    “你更像是我的兄長,亦或者是我那個可能還活著,也可能死了的爹爹。但不是嚴煜那樣的存在。或者我換個問題。”

    她笑著走過來,身上蘭草香氣越來越濃,快要迷了他的眼。月色再皎潔,抵不上她身上冷白色絲織羅衫上透出的點點光斑。

    杜仲忍不住回過頭來,撞進她滿是笑意的眼眸里。

    “你愛我嗎?”

    第186章 月上初明 “都是因為你。”

    有那么一瞬間,其實杜仲想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從第一次看見她,他驚訝于赫連塵從苗疆帶回來的這個女娘看上去弱不經風,卻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奪走苗疆護衛手上的圓月彎刀,靈活但沒有銳利的攻擊性,像一只貓。

    后來他看著她耍小聰明想留在南風館,一步步努力融入他們,被游靈嚇得滋哇亂叫還是選擇留下來,倔強宛若初生牛犢。

    到現在,他們一起經歷過的生死瞬間不計其數,他不知何時已經可以在她某一個回眸一笑之中稍稍忘卻自己身上背負的重擔,聽到她珠落玉盤一樣的笑聲可以安睡一整個夜晚。

    他想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他沒有看到季窈眼里戲謔的笑意的話-

    季窈剛剛把這個問題問出口,隨之而來的是她鼻腔里止不住的訕笑,“別多想,我隨口問問,可不是在同你要求什么。”

    “我……”

    “咚咚咚”,門前渠映一道熟悉的身影將杜仲打斷。看清燭火下那道長睫疏落、鼻尖挺翹的側臉輪廓,季窈開門對上蟬衣清冷的目光。

    “你不在醫館待著養傷,跑出來做甚?”

    少年郎瘦了不少,眼底卻清澈見底,看上去精神尚可。他指著自己脖頸處露出來的白布,上面已經沒有藥氣,想來傷的不是要害,他年紀尚輕,好得也快。

    “可用晚膳了?”

    吩咐小二做點清淡的飯菜來,二人走出房間,攙扶著蟬衣回一樓大堂找了張桌子坐下。蟬衣顯然有話想說,季窈便喚來小二拿了些信箋和筆墨來。

    【衙門里的人告訴我說,掌柜你們已經查到,那日縱火犯要找的替死鬼原本是我,且那人也就有可能是當年放火燒死我師父師娘之人,我又怎能留在醫館坐以待斃?】

    “你留在醫館,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有人替我們在眼皮子底下看著你,尚安心些。”

    【我想幫忙,此事畢竟都是因我而起。】

    杜仲同季窈對視一眼,聲調放低說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足以說明你之前已經見過這位你一直在找的人了,不妨仔細回想一下,你來渠陽這些時日,都有哪些年歲差不多十八上下之人與你打過交道。”

    清粥小菜端上來,伙計元二動作麻利,但他聽見這話打了個哆嗦,一個字不敢多說。

    蟬衣無心吃飯,端起碗也只顧著回想這些時日的遭遇,桌上三人靜悄悄沒什么動靜。這時門外四、五個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男人相互攙扶著走進客棧,為首的男人似乎已經喝得爛醉,靠在身邊弟兄肩頭朝小二說話。

    “來人,把你們這兒最好的酒都上上來,再來幾斤醬豬肘、醬牛肉,我要和兄弟們繼續喝。”

    那熟悉的衣服和聲音……“救火王?”

    又是熟人。

    救火王這次沒有帶阿飛在身邊,看穿著只知道身邊那幾個和他一樣都是潛火兵。

    元二和客棧掌柜趕緊上前招呼他們人入座,幾個醉漢喝酒、摔碗,又吵又鬧,抱怨的聲音被大堂里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老子這些年救了多少人才當上這個兵長,啊?渠陽這些老百姓送到我家里來的米啊、燒餅啊,放都快要放不下來,那是任誰都能比得上的?”

    救火王的聲音尤為突出,帶著醉醺醺的聲音沙啞異常。

    “……憑什么說老子處理不當?那老頭早出來晚出來都活不了……哎不說了,喝酒……給我倒滿……”

    季窈聽得糊里糊涂,還是客棧掌柜過來上菜,湊到季窈身邊小聲道,“今兒黃柳胡同一戶人家失火,里面有個老頭被煙嗆死了,據說是因為救火王指揮不當,被老頭家里人鬧到衙門和軍巡鋪去,這會子正抱怨呢,大家擔待。”

    聽口氣,這幾個人平日里喝酒吃飯撒潑估計是常有之事。

    “怎么個指揮不當法?”

    “聽說那戶人家家里著火的地方是廚房,老頭兒媳婦剛買了好幾擔白面回家,救火王知道以后非說那小麥白面會爆炸,炸起來這一家子全都得完蛋,所以指揮大家先去把白面從廚房撤出來,這才耽誤了救老頭。”

    幾個人小聲嘀咕的模樣被救火王那一桌人其中一人瞧見,拍著桌子站起來,指著客棧掌柜罵罵咧咧。

    “那老頭是個老煙槍,肺早熏壞了,嗆上兩口就能死!就算不去搬白面出來,他也堅持不到咱們把他從最里屋的床上撈出來!”

    “是是是是,是我失言,軍爺莫怪、軍爺莫怪。”

    大堂里又吵又鬧,不少食客都被救火王這一桌氣勢嚇跑。季窈看蟬衣也沒什么食欲,三人正起身準備離開這是非之地,門外又走進來四五個同救火王這一桌人打扮相同的潛火兵。

    與救火王這桌全是醉鬼不同,剛進來的五人腰板挺直、風清氣正,且站對整齊,一看就是在巡邏當中。

    “這是在做甚?”為首的郎君看著和杜仲差不多年歲,見狀立刻走到救火王身邊奪下他手里酒碗,低聲斥責道,“王哥,巡邏期間怎能帶頭喝酒?你這要是讓人看見,又把你告上去可如何是好?”

    “少他媽胡咧咧,還我!”救火王身形不穩,搶了好幾次沒有搶到酒碗,倒在那郎君肩頭罵人。

    “我看誰還敢告我!那個老頭的兒子是吧?等著瞧,他家以后再著火,老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全城所有的弟兄誰敢去救!誰敢!”

    “王明初!你怎么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不光是他,在場其他幾個喝醉了的潛火兵聽見這話酒立刻醒了七分,一部分人拉著救火王一個勁地勸,一部分人雙手作揖在年輕潛火兵面前不住地求饒,剩下大堂里的食客更是避之不及,放下酒錢匆匆離開。

    季窈走在三人最后面,將救火王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

    聽著像是挺莽撞一個人,但也沒法說什么,畢竟他們如今在調查的這幾場縱火案,都未曾出現軍巡鋪救火不及時的情況……

    “蟬衣,你見過那個醉酒撒潑的男人嗎?”

    少年郎表情冷凝,目光掃過救火王的臉輕輕搖頭,卻在看見救火王身邊那名正訓斥眾人的潛火兵郎君眼前一亮。

    杜仲、季窈尚未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個箭步從樓梯上沖到大堂,伸手一拍那郎君肩膀。

    “江郎君?你怎么會在此?”

    江郎君?季窈這才反應過來,蟬衣本名江令舟。

    “你們認識?”

    見蟬衣只點頭不開口,季窈上前解釋完原因,年輕的潛火兵臉色立刻平靜下來道,“那年的大火真是慘烈……啊,鄙人周多金,是岑府管家的兒子,朝央派沒有出事之前,江郎君年年跟隨雪云師父來岑府做客,我們都是玩在一處的玩伴。”

    “周郎君如今也在軍巡鋪當差。”季窈一低頭,瞧見他脖子上掛的竹片,“你也戴著這竹笛片?”

    他指揮身后幾個潛火兵把醉酒的人帶走,自己留下善后,“是啊,城里城外,總有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時候。我幼時覺得這竹笛片吹出來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如今用在救火一事上,倒有些作用。”

    原來阿飛所說經驗老道的人是他。

    既然遇到熟人,季窈也順便向周多金開口,要他幫忙找出當年林家火場失蹤的小兒子林落。

    等眾人寒暄完各自回房,季窈瞧見赫連塵披著外袍站在自己房門口。

    “你來做甚?”

    他聲音聽上去悶悶的,“想找你說說話。”

    “說罷。”

    “就不能讓我進去說嗎?”

    她翻了個白眼,開門放人進來,也與他隔著桌子相對甚遠而坐。

    桌上茶水已經冷透,季窈喝了一口就放下。赫連塵看她動作干脆利落,蹙眉抿唇帶著不滿,心里生出一絲陌生感。

    “我不在這一年,你倒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懶得去深究這話背后的意思:“也沒見你將我認錯。”

    “我并非此意。”他裹緊身上外衫,目光變得暗淡,“這些天,我每每見著你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那一大堆線索和卷宗里,面對許多我聞所未聞之事一針見血地給出答案,總會不自覺地將你看成是一個陌生人。”

    “雖然不想承認,但你好像真的變了。你現在好聰明,武功也好,從前我總在寄給娘親的信里將你比作病美人,若是以后你替我生下孩子,要她以后多多照顧你。現在看來,你不知比我強上多少。”

    提起赫連塵的娘親夏夫人就來氣。

    “你死以后,她確實挺照顧我的。整天就想著把你藏起來那點東西找出來,然后把我這個‘妖女’掃地出門。多虧她的算計,否則我也不會躲到南風館去,有機會與杜仲他們結交。”

    “她還為難你了?”他欲伸手過來,被季窈冷淡躲開,“是我的錯。我不知道,原本交代她,要好生照顧你的那封信被京墨半路劫取……我讓你受委屈了……”

    “不重要了,我如今也另有喜歡之人,你我那些往事不必再提。”

    “是不是杜仲?”

    “自然不是。”她訝異于他的猜測,“你為何會認為是他?”

    方才還軟聲軟語,自詡“沒有她如此聰明”的郎君站起身來,眼里流露出不同于方才溫柔頹敗的銳利。

    赫連塵起身走到季窈身邊,伸手在她面頰邊描摹著女娘明艷的輪廓,卻沒有真正觸碰到她的肌膚,帶著不甘的語氣低聲說道。

    “因為他也同你一樣變了。

    我從前就知道,哪怕南風館里任何一個人死在他面前,他都不會有絲毫痛心。他會認我做兄長,也不過是因為他想如此做,而非我有多值得他結交。可他的確知道很多苗疆的秘密。萬蠱蠶衣、上古神祇、委蛇。我在愛上你之前,從小到大心里只有復仇一事,所以我愿意相信他。”

    “可如今他變了,我腦子笨,不知該如何描述他身上的變化。像是一尊塑像被灌入了鮮活的生命,敲開瓷片下的真身,變得有血有肉。我這段時日聽到他說的話比前幾年加起來還要多,他開始有了在乎的人和事,變得像一個真正的人了。”

    “我知道這都是因為你。”

    第187章 傷痕重現 他說,杜仲喜歡她。

    杜仲追到衙門來的時候,季窈剛好同白捕頭一起走出來。他只一稍稍歪頭,冷峻淡漠的眸子掃過女娘一眼,她立刻感受到了滿滿的壓迫感。

    “長本事了?一個連環縱火殺人犯流竄在外,你背著我一個人出門?”

    她縮了縮脖子,拿旁人給自己打掩護:“白捕頭來的時候我到你門口瞧了,小二說你尚未起,我就想著先跟他出來看看。”

    其實她在撒謊。

    昨晚赫連塵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說了許多話,到最后他斷定杜仲的轉變也是因為季窈的時候,臨走之前他還不忘多說一句:“不過,知道你喜歡的人不是他,我感覺好多了。在這一方面,他同我是一樣的。”

    她不是傻子,再彎彎繞繞的話,只要結合今日這兩個人的反常舉動,她也能聽懂。

    他是在說,杜仲喜歡她。

    此刻日上三竿,薄陽照耀之下,年輕郎君豐神俊朗,一雙眼尾略有上挑的眸子里盛滿玩味,仿佛一眼就能看穿面前人撒的謊,這有恰到好處地與他整個人身上散發出淡淡的疏離感中和,稍稍顯出一絲玩世不恭的模樣來。

    他的確與之前大不相同。

    是因為她嗎?

    她的目光略微掃過杜仲的臉,想起赫連塵說他喜歡自己的話,腦子里第一個閃過的是嚴煜的臉。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倏忽間漲紅了臉,撇開目光看向別處。

    杜仲以為她變臉是因為被日頭曬著,上前兩步抬起衣袖替她遮陽,反而叫她臉色更紅。

    “這是怎么了?昨夜著涼了嗎?”

    “沒有沒有,”她下意識后退,絆到臺階差點摔倒,“一時穿多,熱、熱著了。”

    審視的目光停留在她面上許久,杜仲想不出她突然這般羞怯背后緣由,狐疑地接過她懷里一疊厚厚的卷宗打開,里面信箋寫滿密密麻麻蠅頭小楷,其中還夾雜著五張畫像。

    “這是從村子里搜集到有關林淵一家五口所有的信息。我們這就去找那三起縱火案的苦主看看,能否找出與之相關聯的地方。”

    第一起疑似連環縱火案里,死者沈巖的兒子沈平接替他的位置繼續在肉攤殺豬,面對季窈等人的到來一點好臉色也無,只從白捕頭手持的幾張畫像上匆匆掃過一眼便低下頭去繼續切肉。

    “不認識,快拿走。”

    不算特別熱的天氣,他光著膀子渾身曬得黝黑,能從他抬手擦汗的動作里聞到濃濃的汗臭味。

    季窈忍住對這個地方的不適,接過畫像再遞得近些,“沈郎君,我們如今舊案重審也是為了能找到當年殺害你爹真正的兇手,勞煩你再仔細瞧瞧,對畫像上這五人可有印象?”

    “嗙”、“嗙”,笨重而鋒利的殺豬刀剁在足有兩寸厚的木頭案板上,骨頭渣子濺到季窈手背,只是遲遲不見面前殺豬人再開口。

    季窈不愿就此放棄,一巴掌將五張畫像按在臺面,轉而開始翻閱那些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你既不愿意看,我同你念一念有關他們的記載,你聽聽是否有熟悉的地方。屋主林淵是個年紀約莫四十前后的車夫,每逢初一、初五和初十會駕馬車從北邊進城,道城北靈境胡同里將貨物送到雇主家中,其他時間常趕牛車在村子附近……”

    “夠了!”沈平將殺豬刀砸進案板,發出一聲巨響,整個人雙眼泛紅朝季窈吼道,“當年我爹死得這么慘,你們什么都沒有查到,現在為了旁人的死,倒犯得著如此勞師動眾來找我一個小小殺豬匠?讓那家人的苦主也等上三年再來罷。”

    “我們找的這個人也是殺害你爹的兇手……”

    “那為何當年不告訴我?!”他瞪大雙眼,表情從隱忍變得憤怒,“你們可曾想過這三年我是如何過的嗎?人人都道我爹是因為殺豬太多,雙手沾滿血腥引上天震怒,降災于他,說燒死他的那把火是天火,凡人的水根本滅不了。我的夫人和孩子被他們娘家強行帶走,說是跟著那個遭天譴的沈家是要折壽的……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鋪子也倒了,我就只好回來繼續看著這肉攤……我倒要看看,我會不會也遭天譴?!我殺了這么多豬,會不會死得比他們更慘!?”

    說話間他又重新把刀拿在手上朝季窈揮舞,杜仲直接攔在兩人中間,充滿戒備心地看著沈平發瘋。

    他的話讓季窈如鯁在喉,勸誡、引導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見此情景,白捕頭知道大概率是問不出什么。他同杜仲交換眼神,三人慢慢退出人群,準備離開。

    “等一下。”季窈哭喪著一張臉回頭,指了指肉攤臺面上的五張畫像。

    杜仲旋即轉身,正欲將畫像拿走時,沈平的目光掃過最面上一張中年男子的畫像,怔然開口說道,“且慢。”

    先是疑惑,后來待他完全將畫放到面前,仔細端詳片刻后,臉上表情震驚起來。

    季窈看出他已經有了發現,走到杜仲身后悄悄抓住他的衣袖一角,小心翼翼開口問道,“可是有什么發現?”

    “痣……痣……”

    三人拿過畫像一瞧,林家家主林淵的畫像上,男人左眉眉尖靠近眉心的位置上畫有一顆綠豆大小的黑痣,使林淵原本看上去還算和善的面容莫名多了一絲輕浮。

    沈平沒來由地抱緊雙臂,好像被一陣只有他能感覺到的冷風席卷,瑟瑟道,“我爹他眉心那個位置……也有一顆豆大的黑痣……以前我娘總說他那顆痣不吉利,是兇痣,要用燒紅的烙鐵給他剜了,他偏不在意,說自己命硬,閻羅帶不走……”

    同樣在豬肉攤上陪沈家父子二人殺了一輩子豬的老李湊上來,看見畫像也連連點頭,“還真是一模一樣……”

    在同一個位置有同一個形狀的黑痣之人不好找,加上這個位置意味著大兇,神域人普遍信神佛,長了不好的痣寧愿點掉留疤,也不會將兇痣留著。

    “如果連環縱火犯真是林落,那他殺沈巖的原因就是因為死者這顆痣的位置讓他想起自己痛恨無比的爹。”

    “是與不是,再找碧澄書院的夫子學生,以及與杜家母女有關之人逐一問詢之后,便可真相大白。”收起畫像,三人迫不及待往梨園巷來。

    到巷口的時候杜仲想了想,拉住季窈不讓她繼續往里走,從厚厚的卷宗里挑出一份林家五人的記檔交給白捕頭,自己則拉著季窈繼續往前走。

    “白捕頭,碧澄書院要問詢的學生太多,辛苦你將衙門其他捕快一同幫忙。我們先去見過杜家那位鏢師,再回來同你匯合。”

    不大的渠陽城里,住同一條巷子甚至同一個胡同,街頭巷尾的人幾乎都打過照面,知道彼此家中大致情況。

    銀蛇巷內一次走水,帶走杜家妻女的慘案剛發生不久,杜家門頭上白色紙花尚未拆下,微風吹過不時將地上白色紙錢吹起,在整條巷子里上下翻飛。

    季窈和杜仲在門口敲了許久的門都無人回應,這時他倆才想起有衙門的人與之同行的好處,至少不會吃閉門羹。

    此時接近晌午,季窈被毒辣的日頭曬到乏力,“怎么辦,翻墻進去看看還是假裝是衙門的人?”

    “方才同白捕頭分開之前他曾說,杜鏢頭痛失妻女之后就一直悶在家不曾再回鏢局,想必此時應該在家。你且站到陰涼處等我,我上去瞧瞧。”

    看著她退到一棵大榕樹下站定,杜仲還沒走到墻角,斜對面之前一戶問詢過的孫大娘子推門走了出來,神神秘秘朝二人喊話。

    “這位俏郎君和小娘子可是來查案的?”二人只是疑惑不語,她就老狐貍似的有了答案,“看來是了,我就說怎的如此眼熟,之前是不是已經來過了?”

    住得太近果然沒什么秘密。

    得知季窈二人是來找杜鏢頭問有關杜家母女二人的事,孫大娘子硬是理直氣壯把兩人迎進自己院子中一棵成蔭的。

    “問他不如問我!那個莽漢,一個月里頭起碼有二十日都不在家,三秋和小妞兒有點啥事兒都到對門找我們幫忙,,你且問我,我都曉得。”

    三秋和小妞兒應該分別是杜家娘子的閨名和其女兒的小名。

    她既如此說,那杜鏢頭又不開門,季窈只要將林家五人的卷宗同方才在沈家豬頭攤上一樣徐徐攤開,叫她先看畫像再看字。

    這一次,他們沒那么幸運。孫大娘子看完畫像表情毫無波瀾,哪怕在季窈提示下也只是搖頭,說無任何相似之處。

    “其他的呢?常去的地方,譬如集市、鋪舍,杜家娘子不是在一家染坊幫人家做衣裳嗎?您瞧瞧與林家夫人常去的這家錦宏布坊是不是同一家?”

    孫大娘子認得的字不多,指尖在小字上逐一劃過,遇到不認識的字還會向季窈請教。她聽完這話仍是搖頭,自顧自讀了一陣,忽的在一段關于林家夫人的一段記檔中停下來。

    “小娘子,這里說,這林家夫人李卉卉體弱多病,生下三字林落之后更是常年服藥,整個林家相當于是林淵一人養一大家子人,日常吃穿用度極為節省。可鄰舍眼中這個李卉卉卻不是個好夫人,她曾被鄰舍不止一次撞見從外頭買肉餅、包子一類的食物自己偷吃,還有一次偷吃醬豬肘被最小的兒子林落發現大鬧一場,最終鬧得三個孩子都被牽連,挨個打了一頓,罰站到深夜才算結束。”

    季窈今晨去衙門找白捕頭的時候曾簡單翻閱過卷宗,對這一段有些印象。

    “嗯,若林落真是我們要找的連環縱火犯,他能有今日的惡行,與他家中四人都脫不了干系。”

    “那就對了!”孫大娘子的眼神亮起來,“三秋最愛吃集市街街口那家錢記豬肘鋪賣的醬豬肘,一月里能見她賣七八回,回回都是走一路吃一路。她愛把讓老板把豬肘切得碎碎的,和小妞兒在路上分著吃。杜家起火那日,我就正好在門口,看著她邊吃醬豬肘邊回的家,我那時還笑她,遲早長得比豬還圓呢!”

    第188章 白日焰火 “兇手就在這些人之中。”……

    往日書聲朗朗的碧澄書院里人頭攢動。

    十幾個捕快分東南西北四個角站定,依照先后順序將書院內三十余名學生逐個排查、審問。但此刻不知為何,場面有些混亂。

    原本有專人把守的書院門口突然闖進來一個女娘,她站在門口向學堂內四處張望,目光鎖定白捕頭所在方向后立刻提起裙擺擠進人群之中,用肩膀和雙手推開面前正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的學生。

    “什么人?站住!”守在大門口的兩名捕快此前從未見過季窈,將她當做闖入者,一路追著她進到學堂里,還好白捕頭及時發現這邊的騷亂,開口將兩人喝退。

    沒想到季窈和杜仲回來得如此早,他揮手示意手下將他面前的孩子先帶下去,“季娘子,看你們這個樣子,是有收獲了?”

    季窈得了線索之后馬不停蹄就趕來碧澄書院,此刻跑得氣喘吁吁只能一個勁點頭。她剛想開口說話,發現現場有些異樣。

    “你們沒有在盤問學生,同他們交叉對比與林家有關的線索嗎?”

    杜仲慢慢悠悠,走到季窈身邊來。這時季窈才發現,蟬衣不知道何時也已經找到他們,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白捕頭一臉挫敗,頓了頓神說道,“我們盤問到一半的時候,夫子說少了兩個學生,方才清點完發現學生里少了那對雙胞談,此刻正加派人手,四處搜尋。”

    “就是那對經常欺負書院學生,被夫子找到家中去的雙胞胎?”

    “對。上午我帶著兄弟們進來找夫子查案,原本是在一旁等到他們下課之后再逐一進行問詢,夫子當著我的面點過人數,三十一名一個不少。但下課之后待所有人分四列開始進行問詢的時候,手下卻告知我他那邊的學生比原定的人數少了兩個。方才夫子拿出花名冊來再次清點人數,發現就是那對雙胞胎不見了。”

    “有無可能是他們以為下課后就下學,所以家去了?”

    “不可能。我找夫子提出要所有學生留下問話之時尚未下課,那時前后兩道門也都有官差把守,不可能放他們直接離開。”

    “那個狗洞呢?”

    眾人趕到后院一瞧,曾經救過書院所有人一命的后院狗洞如今保留完好,其附近新長出來的雜草果然有被壓塌的痕跡。

    “他們是自己心中有鬼才逃跑的,還是被誰叫走的?”

    杜仲看著那個狗洞,附近雜草和樹叢幾乎完全將它遮擋,不細看根本無法發現。

    “皆有可能,如今只能先找到他們二人再說。”

    兩名孩童在官差問詢期間離奇失蹤,傳出去少不了又要被老百姓說成官差失職,白捕頭臉色肉眼可見焦躁起來。

    出去搜捕的命令還未發出,書院門外又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

    眾人聞聲走到門口,就瞧見不少潛火兵推著云梯、水囊等滅火之物往胡同另一頭而去。

    季窈瞧見有熟臉走在隊伍前面,周多金提著四五支竹筒,看上去也像是用于滅火的,趕緊抓住他問道,“這是怎么了?”

    “望火樓看見前頭河灘上在冒煙,估摸著是哪家兒又走水了!”

    眾人聽罷,回想剛失蹤不到一個時辰的雙胞胎兄弟,心頭頓時咯噔一跳,嚇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夫子哆哆嗦嗦,指著冒煙的方向聲音哽咽,“那兩兄弟平日里最喜在河灘邊頑耍,聽說最近,他、他倆的爹還給他門在河邊的樹上造了棟樹屋……”

    “啊?”學生之中突然騷動起來,季窈看見兩個孩童尤為恐懼,捂住嘴巴不住地發抖,趕緊把他倆拉到面前。

    “怎么了?你們可是知道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意思?!”

    稍小的孩童被季窈這一嗓子吼得直接尿褲子,哭哭啼啼說道,“我們、我們方才看見河灘那邊冒煙,就跟黃大、黃二開玩笑說是不是你爹給你造的寶貝屋子被雷劈了……然后、然后他倆就計劃著要趕去看看,我們說什么都攔不住……”

    季窈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的更厲害了。

    “不好。”

    顧不上其他,季窈三人立刻施展輕功追上潛火兵,往河灘邊來。

    一棵足有一人環抱粗細的槐樹樹干上,橫臥著一間七尺見方的小木屋,正隨不斷上竄的大火熊熊燃燒。小木屋東邊一道小門此刻緊閉,南側方孔小窗上糊的窗紙已經被燒盡,但從下往上看不見里面是否有人。

    這是季窈頭一次親眼目睹救火:潛火兵將水囊推到樹下附近,那是由動物的皮制成的儲水器,此時早已蓄滿水,重達幾百斤。

    其中一個潛火兵揭開水囊其中一個小口,將唧筒接入,接著就與其他人一起用力擠壓,使用水龍和唧筒中噴出的水滋向著火的樹屋。

    白捕頭帶著夫子等人趕來,第一反應是想朝樹屋撲過去,不停吵嚷著“上面有人”、“我的學生還在里面”,蟬衣和杜仲立刻踩著一旁樹干躍起,跳到半空卻發現火勢已經蔓延到樹干之上,沒有地方可以落腳,又只好落下來。

    “看不清,不確定那兩個孩子在不在里面。”

    杯水車薪,木屋加上大樹樹干,燒起來極快,眾人說話的間隙樹上已經開始往下不斷掉落因燃燒而斷裂的木板,整個木屋像是一個在樹干上燃燒的火球。

    這樣的情景,任誰上去救人都等于送死。

    杜仲和蟬衣一再嘗試上樹,剛到附近樹冠之上就被嗆人的黑煙撩到眉眼,救人救火一是陷入僵局。

    季窈在這時候又在潛火兵隊伍里看見了周多金。他先是沖到水囊旁邊將自己渾身淋濕,接著扛來云梯在樹干上架好,邁步就開始往上爬,被救火王一把拉住褲腿。

    “不可!你現在上去等于送死!”

    “可里面也許有孩子!”

    “云梯也會被大火燒斷的!”

    救火王抱著周多金的腿,說什么不讓他再上去。杜仲見狀一個縱身躍上云梯中上層的臺階,遮住口鼻往樹屋門內看去。

    “沒人,里面是空的。”

    “太好了!”

    此言一出,圍在河灘邊觀望的眾人終于放下心來。

    這場大火直到下午才被撲滅,可他們仍然沒有找到失蹤的雙胞胎。

    阿飛從燒得只剩下一層木板的樹屋里找到兩雙同樣被燒到變形的鞋,只留有大概三指寬的鞋面花紋可供辨認。

    經夫子和幾個學生認出,這就是雙胞胎兄弟今日穿到書塾的鞋,姍姍來遲的木匠黃樹生和夫人抱著焦黑的鞋底泣不成聲。

    救火王帶著周多金和阿飛到杜仲和蟬衣面前,抱拳向他們道謝,季窈擺手表示不過舉手之勞,杜仲卻順勢提起了要求,希望他們能幫書塾的夫子和木匠一家尋找失蹤的雙胞胎。

    “雙胞胎的畫像,晚些時候讓衙門里的畫師畫了送到軍巡鋪,還請大家幫忙找一找。望火樓登高望遠,總比我們在地上一步一個腳印地找要快些。”他好像想到什么,轉身朝白捕頭要來了林家五人的畫像在三人面前展開,“說起來,擄走雙胞胎的兇手極有可能與三年前,渠陽東城城郊外林家縱火案有關,若是大家有回憶起什么可疑之處,也可以到衙門去告訴白捕頭,或者到客棧找我們,我們之前在客棧就已經見過了。”

    救火王接過畫像和卷宗,看上幾眼臉上表情立刻有了變化,趕緊把東西退還給杜仲說道,“用不著、用不著,這場大火三年前我也跟著去救了,那情景……嘖,比今日慘烈太多。”

    說罷還用手肘捅了捅身邊周多金,“那時候你不也在嗎?”

    “對,”周多金接過畫像,目光若有所思地在紙上停留,“那時候我剛進軍巡鋪,進去抬尸體的時候腿都嚇軟了。”

    “你還尿褲子了!哈哈!”

    杜仲撇一眼阿飛,他倒是好奇地湊上來看了又看,只是那抹時常掛在臉上的憨笑消失,整個人變得嚴肅起來。

    “我知道我沒有王大哥、周大哥聰明,但是我也會幫忙留意的。”

    “你謙虛個啥!”救火王一拍阿飛的后背,用贊揚的眼光看著他,“今兒這火還是你第一個從望火樓上瞧見的,當記你一功!”

    “不是我,是周大哥先看見的,站在望火樓上揮舞軍旗的人是周大哥,不是我。”

    善后工作持續到傍晚,搜尋雙胞胎的人也一直徘徊在河灘附近。

    季窈看著杜仲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棟燒得只剩空架子的小木屋上,走到他身旁坐下。

    “這算是縱火犯的一次失手嗎?”

    “應該不是。”杜仲目測樹屋到地面的距離,目光深邃,“且不論那對雙胞胎從書院出逃是故意的還是被人引導所致,此二人登上樹屋又被人從樹屋帶走,太過匆忙以至于留下兩雙孩童的鞋在里面。你瞧那樹屋的高度,不靠長梯絕對無法上去。可我們趕到之時樹邊并無梯子,說明有人將他們從樹屋帶走之時將梯子一并帶走,才會造成如今這個局面。”

    “所以,應該是他得到消息,知道潛火兵趕到之時,這把火無法將雙胞胎燒死,所以才臨時決定將二人帶走轉移。”

    “太囂張了!”

    季窈聲音放大,將蟬衣也吸引過來。她攥著拳頭,眉心快要攪揉在一起。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們在做什么?我們調查碧澄書院是臨時起意,那對雙胞胎更沒有先兇手一步出現在我們重點要問詢的視野里,他怎么能將這件事做在我們之前呢?”

    樹屋的這把火燒得實在太過詭異。

    杜仲施施然站起身,一瞬間季窈和蟬衣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看向他。

    郎君的目光看著荒漠蔓草的河灘,眼中渠映出在場捕快、官差和潛火兵的身影。

    “因為這個縱火犯,就在這些人里面。”

    第189章 隱秘真相 “你到底有幾個好小叔?”……

    首先,此人知道蟬衣在找他,知道蟬衣住在哪所客棧,所以他必定對渠陽城中突然出現一些陌生面孔,或者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收入眼中,有可能是經常穿梭于街頭巷尾的人。

    挑擔小販,賣貨郎,更夫、步遞,行乞之人、僧尼,還有捕快、巡邏隊、夜士和挑夫。

    哪怕是像江湖郎中或者風水先生這樣常見于市井街頭之人,也不會經常出現在院落密集的胡同之中。

    所以此人職業一定是更為隱秘的存在。

    其次,此人三年內先后縱火數起,一定是在了解要縱火的人家屋宅院舍內門窗結構,必定曾于縱火前和縱火之時數次前往苦主家附近查看,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此人不但經常穿梭于街頭巷尾,也一定是即便出現在苦主家附近,也沒有人會懷疑到他身上的人。

    賣貨郎一類人若是晚上頻繁出現,必定會引起懷疑,所以就可以進一步將此人可能的職業縮減到更夫、捕快、巡邏隊這些人的身上。

    “最后是今日碧澄書院的突發事件。”杜仲朝不遠處白捕頭和救火王分別看了一眼,將聲音再放低些。

    “我們從殺豬匠沈平那里得到有關縱火犯之所以選擇沈巖下手的原因,極有可能是因為他眉頭那顆黑痣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爹林淵才導致仇恨轉嫁,所以去碧澄書院也是臨時決定的。但兇手能趕在我們將書院所有人逐一問詢完之前將黃家雙胞胎引出書院,又能在潛火兵趕來之前將二人再次從河灘轉移,他一定是能第一時間知曉官差動向的人。”

    季窈回想起這些時日白捕頭對他們多方照顧,不愿意相信這個論證。

    “那不就是白捕頭和他手下的人了?這要從何查起,總不能叫白捕頭把有關他自己的卷宗記檔交出來罷。”

    說話間三人已經離開碧澄書院回到客棧,大堂里翹腳嗑了一天瓜子的赫連塵見狀趕緊湊上來,對著季窈就是一通抱怨。

    “你們怎么能撇下我單獨出去?我為找你們都快把這渠陽城找遍了。”

    “那也只能說明你著實愚笨,我們就在渠陽城中,不曾走遠。”

    無暇看季窈同赫連塵斗嘴,杜仲轉身叫來元二,當著眾人的面溫聲道,“你可知曉,衙門白毅白捕頭家中大致情況?”

    因為先前替縱火犯誤傳消息導致商陸被抓、蟬衣受傷一事,元二一直心懷愧疚,平日里見著幾人都躲得遠遠的,現在被抓過來當著面問,他看蟬衣和季窈的眼神也并無責怪之意,心里頭反而生出“這次一定要幫上忙”的感覺。

    “知道、知道。”他干脆摸著凳子坐下來,滔滔不絕地說起白捕頭生平來。

    簡而言之,這個白毅基本就是從上一任老捕快,以及眾老百姓和商戶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的,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為人耿直、做事勤快,家家戶戶遭劫遭難,比起縣丞大老爺更愿意找他,城內城外對他的人品,有口皆碑。

    據說今年還是他本名年,二十有四,娶妻六載,家中育有一兒一女,從頭到腳沒什么可懷疑的。

    既然他可以完全排除嫌疑,那么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找他要其他官差和捕快的卷宗記檔,調取其中年紀在十七、八歲上下,到渠陽官府當差至多三年,且甚少提起家中親眷,甚至有可能直說自己是孤兒的人。

    直到赫連塵第三次代替季窈和杜仲到大牢探望商陸,表示他們二人之所以不能來大牢看他,完全是因為忙著和白捕頭一起沒日沒夜地翻看官府眾多衙差和捕快的檔案,且一再強調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赫連塵,并在回答商陸無數個有關赫連塵生平的問題之后,商陸終于相信他真的是赫連塵。

    “所以你這次回來到底為何?”

    “當然是為了我夫人啊!”

    “嘖。”商陸抓著鐵欄桿,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打量,“掌柜可早就說了不認你這個夫君,官府那邊也都是不承認的,查不到戶籍,你們當初也沒有三媒六聘,拜堂宴請……”

    “怎么連你也如此說?商陸,你可還記得當初你流落街頭時,我是如何幫你的?”

    這話如今對他可不起作用。

    “我自然記得。可掌柜和南星去年也幫我回到我家族之中,不但破解了我家中手足相殘的驚天秘聞,還讓我獲得了渴望已久的長輩的認可,搖身一變成為紫云城中響當當的有錢人,我自然也要記得他們對我的恩情。如果南郎君同掌柜情斷,獨自回京都去了,我就只好將恩情全報答給掌柜,所以自然是掌柜在我心里更加重要。”

    “什么什么,南星何時又同窈窈有過情?這情又是何時斷的,我怎的不知?”

    “咳,赫連兄你還是別問的好,問多了心里難受。再者那都是過去之事,如今掌柜同那知府嚴煜在一處,我才真真是擔心她有一日回把南風館解散了呢……哎要換以前都是不擔心的,可如今這倆人罷,中間插進來一個林老夫人,哎喲不得了……”

    “她說她喜歡的那個人是官府的人!?還是個知府?!”

    季窈在衙門里,噴嚏打了一上午-

    為了盡快找出兇手幫商陸脫罪,同時也要幫助官府和黃家夫妻盡快找到失蹤的雙胞胎兒子,季窈和杜仲在衙門里陪白捕頭看了一整夜的卷宗,將縣衙里巡檢司、驛丞、三班六房甚至是打更的更夫都調查個遍,也沒有一個人完全符合其要求。

    年歲差不多的,家中大多雙親健全,知根知底;少數幾個家世背景不明的,外頭何處是老家沒寫清楚的,又幾乎都是上了歲數的老捕快,整日在衙門口坐著混吃等死,領完朝廷最后幾年俸祿就等著回家買棺材的人。

    碧澄書院自前日之后就閉院,在找到黃家雙胞胎之前都不打算再辦學行課。白捕頭白日里帶著手下滿渠陽城挨家挨戶地搜尋兩個孩童的下落,晚上又回到縣衙陪季窈和杜仲看卷宗。

    雖然蟬衣一再提出陪同,但季窈都以他養傷為由讓他待在客棧。

    二十幾個時辰熬下來,便是再年輕精壯的郎君女娘,也要掉層皮。

    符合要求的縱火犯沒找著,但至少也有了一點收獲。

    河灘樹屋著火案當晚,白捕頭拿到黃家雙胞胎黃大富和黃二貴的畫像,立刻想起林家失火案中失蹤的林落,他那兩個哥哥來。

    大哥林彬體瘦而高,二哥林威體狀而胖。

    這兩個欺負過他的兄弟,體型上的區別與黃家雙胞胎兄弟一模一樣:黃大富又高又瘦,黃二貴又矮又胖。

    如此一來,縱火犯會不惜第二次對此二人下手,理由可以想見。

    這也論證了,兇手只有可能是林落。

    看完最后一本卷宗,季窈把東西扔到書桌上,看著面前火光閃動的油酥燈,覺得自己眼皮也在跟著上下抖動。

    “不看了不看了,根本沒有一個人符合要求。要依著我往日的脾氣,干脆直接對那個叫林落的人貼榜發話,叫他立刻將黃家雙胞胎交出來,否則我就……”

    杜仲臉上蓋不住疲乏,聽她豪言壯語起來,眉眼染上淡笑,“你就如何?”

    “我就……我就……”她實在想不出該如何痛痛快快懲治林落一番,一拍桌子說道;“我就天天跑到街市上買光所有的醬豬肘,然后滿大街邊走邊吃,饞死他、氣死他!”

    也只有她才能在這種時候還能想出這種損招。

    但終歸是把人逗笑了。杜仲唇角上勾,眼里是化不開的溫柔,“其實,還有一部分人我們沒有審。”

    “誰?”

    “潛火兵。他們穿梭在這座城池的每一個角落,每條街、每個巷口。不但每隔三百到五百步的距離就會設置一間軍巡鋪,鋪內五人輪流在城中巡視,而且還設有望火樓,十二個時辰不間斷有潛火兵值班看守,注視著城中每一縷隨時會變大的煙霧。

    你之前問我,為何縱火犯連我們臨時決定要去的地方都能追上,那時我就想到,能做到此事之人,除了與我們一同行動的官差之外,還有望火樓上的潛火兵。他們站在高十二尺的望火樓上,將城中每一個奔跑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們也有嫌疑。”-

    “你說潛火兵里頭藏了一個縱火犯,還是他媽連環縱火犯?”

    救火王大半夜被請到衙門里來,心情本就不好,如今聽到杜仲一番冷眼冷語的猜測與揣度,更是氣得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

    “放他爹的屁!老子在軍巡鋪里待了十幾年,手下個個都是掏心掏肺的弟兄,哪一個單拎出來,都是能一起沖進火場,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給對方的人。我相信他們,他們絕對不可能是會為了一己私欲,干出先放火后救火的那種人。”

    “你先別急著否認,聽我說完。”

    季窈與白捕頭和杜仲交換眼神,隨后起身,循著這么多日以來,腦海中對林落慢慢累積的印象,開口說道。

    “我們找的這個人,年歲至多十七或者十八,做潛火兵最多三年時光,甚至可能更短,在你眼中屬于可能不怎么起眼的新兵。他在渠陽城中沒有親人,也甚少提起自己家中還有何親眷、朋友,他在你的安排下可能經常到城中各個街巷、胡同里巡查,夜里也做過夜士,所以面圈胡同、銀蛇巷和梨園巷里這三起懸而未破的縱火案中,才沒有任何人對這個曾不止一次出現在苦主家中附近的面孔起疑,因為他們認為他的出現是合理的、熟悉的。”

    說完這些,季窈心有不安地停下,雙手摳著掌心肉回過頭來看白捕頭和杜仲。

    看救火王沉默不語的模樣,顯然已經開始跟著季窈的描述陷入沉思,心里也許已經有了懷疑之人,杜仲淡然起身,又補充道,“這個人可能在這三起縱火案中都有些特別,要么都十分積極,要么都十分拖沓,救火王你眼神如此敏銳,相信你一定注意到了這個人……哦還有。”

    月色下他的眉眼英挺俊美,眸光更是凌厲逼人。

    “——這個人剛出現時或許十分瘦小纖細,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少年,或許你和你的弟兄們還嘲笑過他像根干柴火。但如今他應該已經完全不像剛來的樣子,拔了身高、長了個頭,興許體型也從削瘦,變得敦厚而堅實。”

    杜仲話音落的同時,整個衙門班房里響起救火王咽口水的聲音。

    他自幽微的火光中抬頭,因為不安而瘋狂地眨眼,“你們說,你們要、要找的那個人姓甚名誰?”

    “林家三子,林落。”

    咽口水的聲音又響了一次。

    “你們說如此多,倒叫我想起一人,這人和他完全一樣……但他不叫林落,他叫林飛,也就是你們見過的阿飛。”

    第190章 絕境呼喚 “你會說話了!?”……

    “那小子剛進軍巡鋪的時候老子以為找錯人了,以為是誰家十二、三歲的小子跑來找爹,腰還沒我胳膊粗。誰知道他后來愣是把所有的考驗都扛下來,硬生生在望火樓上站了三天三夜沒合眼,我才留下他的,誰知道……哎。”

    自己的隊伍里出了個害人害己的連環縱火犯,季窈原本以為救火王會怒不可遏,欲先殺之而后快,沒想到他此刻卻像個恨鐵不成鋼的爹一樣,坐在燭火旁唉聲嘆氣。

    季窈三人知道他已經被點醒,信與不信都只有自己慢慢消化。

    救火王低頭之間眼神不停閃爍,似乎是在回想更多有關林飛的細節,抬手想把桌上水碗端起來,可能發現不是酒之后又悻悻然放下。

    “你們之前說三個地方,銀蛇巷、梨園巷還有面圈胡同,剛好是劃分到那小子頭上的巡視范圍,這兩年他和周多金幾個弟兄帶著銅鑼和竹笛片走街串巷,我老提醒他們,記得同那些個好事兒的、嘴碎的老百姓們搞好關系,省得說咱們不盡心、不細心……”

    說罷他又在身上摸索一陣,掏出煙斗和紙包來給自己灌煙葉,借桌上油燈點燃,自個兒坐在煙霧里沉默起來。

    季窈知道他是個真性情的人,也隨之嘆一口氣,安慰他道,“你教他的這些都是為民為家的善事,一句錯話都沒有,錯的是他那個人,他的本性和他藏起來的惡,這都與你無關……”

    “怎么無關?”他一激動,斗里的煙灰掉落在地上,余火星子在熄滅前完成了它最后一次閃爍,“他利用自己潛火兵的身份殺多少人了?他對得起自己身上那身潛火兵的衣服嗎?不行,我得趕緊找他去。”

    白捕頭一把將他攔在門口,“你且就在此處,同季娘子將他這些年做壞事的可疑行徑一一記錄下來,我這就派人去軍巡鋪抓他。”

    “他這時候不一定在鋪子里,也有可能跟著其他兄弟出去巡夜。”

    “好。”

    杜仲跟著一起站起來,“別忘了他手上如今還有兩個孩子不知關在何處,救人比抓人更重要。我隨你一同前去。”

    渠陽小小縣城,一入夜街上幾乎看不到人,更惶談夜市和食攤。

    由捕快和官差組成的一小隊人跟在杜仲和白毅的馬兒后面,步履整齊地朝著梨園巷口附近最近一間軍巡鋪來。

    眾人剛走出去不到一里地,月色下他們正面對的方向,一棟屋舍房頂突然冒起滾滾濃煙,望火樓登時鑼聲大作,將沉寂的小城夜色打破。

    “那邊!是城北那頭的煙!”

    “會是障眼法嗎?”

    杜仲摸不透林落此時選擇縱火的原因,只恨他們又落后一步,只能被這個狡猾的惡人牽著鼻子走,“是與不是,潛火兵此刻應該已經都出動了。他應該會趁亂逃跑。”

    白毅也氣得牙癢癢。

    “那我就讓弟兄們分成兩隊,分別往兩個方向追。”

    兩人勒繩下馬,分派人手之時眼睜睜看著家家戶戶,越來越多的人家中燭火亮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杜仲腦海浮現。

    如果這些人此刻都跑出來看熱鬧,怕是要著了林落的道。

    “不行,白捕頭你還得要他們趕緊將老百姓都分散開,切莫圍道一處,被林落一鍋端了才好。”

    天火焚城,他是做得出來的。

    二十余人的小隊分成三支,分三個方向剛跑出去沒兩步,又有人指著城東漆黑一片的民宅區里一簇徐徐上升的黑煙,下面連著隱隱閃爍的星火。

    “那邊也著火了!”

    “可惡!”白銀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仲靜靜地站在城東與城北的交叉口,身邊一切嘈雜與哄亂似乎都與他無關。

    不對,這樣下去只是著了林落的道,被他繼續牽著鼻子,他想讓他們往哪兒走,他們便往哪兒走罷了。

    這樣既抓不到他,也救不到人。

    那他分散眾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為了制造慌亂或者趁亂逃跑,那他完全沒必要將縱火地點選到這么遠。

    若是城北與城東同時起火,那么兩者相隔最遠的交叉點就是……

    糟了。

    望向身后,正處于整座渠陽城集市街中心位置的縣衙,杜仲只感覺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轉頭朝白毅大喊:“是調虎離山!白捕頭趕緊召集大家回衙門!”

    “什么?林落的目標是衙門嗎?”

    馬鞭抽動的聲音不斷響起,隨著距離拉近,渠陽縣衙里竄天的火光已經逐漸將整個夜色照亮。滾滾濃煙自被火光照得發亮的瓦頂上升起,像一只無形大手遏制抓住了杜仲的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馬兒尚未跑到門口,杜仲已經松開韁繩,踩著馬背一躍而起,使出輕功徑直朝內衙飛去。

    可此時季窈和救火王所在的衙門班房周圍已經燃起熊熊大火。

    按照林落一貫的縱火方式,他已經會在班房外所有門窗出入口都加倍放置好足以阻礙房中人逃生劑量的燃燒物。杜仲落進院子,濃煙迫使他抬起袖子捂住口鼻,隔著穿堂和班房大門上燃燒的烈火往里看。

    “掌柜!季窈!”

    “咳咳咳。”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窗后,隔著窗幾低聲回應他,“杜仲、我在這。”

    “待在那兒別動!”幸而天井里放置了一個水缸,杜仲手撐在缸邊,整個人跳起來瞬間沒入水中,將自己渾身浸濕,然后脫掉外袍,準備沖進火場救她。

    這時候班房大門外框著火,木門灼熱滾燙,像一塊焦黑的豬肉在烈焰炙烤下等待融化。

    杜仲雙手將濕透的外袍抓在面前,以此隔開木門的灼燒,以極快的速度推開房門來到季窈身邊。

    “你還好嗎?”

    季窈因為吸入煙塵,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咳咳咳,我、我好難受。還好有救火王在……”

    他這才注意到救火王還在里面。

    他正背對著季窈用尿淋濕自己脫下來的衣服,用來遮掩口鼻,聽見破門的動靜轉過身來,“你小子有點功夫。快帶她出去。”

    因為城北和城東兩起火災同時發生,衙門附近的軍巡鋪幾乎已經全員出動,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再趕到衙門救火。

    白毅等人趕來之時就連穿堂的位置也完全被大火吞噬,眾人只能隔著兩道地獄一般的大門往里面喊話。

    “杜郎君!救火王!你們還在里面嗎?”

    啪啦燃燒的聲音不斷響起,杜仲摟著季窈準備回身才發現已經出不去了。

    他撞開的大門因為灌進風來的緣故,使得屋內窗簾、木架迅速燃燒起來,同時房梁開始往下掉,將大門的位置完全擋住。

    杜仲用濕衣服略擋住季窈口鼻,帶著她不斷往門口逼近,卻又被火焰勸回。他干脆將濕衣服交給季窈,自己抽身出來,再將濕透的中衣脫下來,一邊揮舞一邊往門口走。

    站在原地的季窈眼皮千斤重似的,每呼吸一次就感覺腦子里灌了鉛,又辣又嗆。一根房梁的其中一端被點著,在她頭頂搖搖欲墜,卻被室內一片混亂的聲音掩蓋。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蟬衣焦急慌張的面容出現在窗外,他看著季窈頭頂已經開始斷裂的梁柱,雙眼瞬間瞪大。

    “咔嗒”,毫不起眼的一聲輕響,比男人大腿還粗的一根房梁自季窈頭頂掉落下來。

    “掌柜小心!”

    好陌生的聲音。

    季窈從未聽過這個聲音,清冽之中帶著純粹,泉水叮咚似的不帶一絲雜陳,此刻卻洶涌奔逃好似傾瀉的泉眼。

    杜仲被這一聲急切的呼喚吸引,回頭正好看見季窈頭頂空懸的梁柱,趕緊一個縱身撲過來,就聽到落下的梁柱在他們身后落地,砸響桌椅的聲音。

    見他們躲過一劫,門外少年郎松一口氣的同時,學著杜仲的方法將渾身打濕,一邊揮劍將穿堂和連廊上掉落的燃燒物劈開、踢遠。

    門外人進不去,門內人逃不掉,竄團的烈焰宛若一條將生死與陰陽都隔開的冥河,眾人手上杯水車薪的水無法撲滅包圍著杜仲三人的熊熊大火,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逐漸將所有人包圍。

    “潛火兵呢!?潛火兵為何還沒有到!?”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緩緩走近衙門,朝著起火的班房走近。

    那身影不算高也不算矮,既算不上大腹便便,也不至于瘦骨嶙峋。他眉毛稀疏,平頭小眼,鼻梁塌而鼻頭圓,下嘴唇稍厚,卻更顯得上嘴唇薄到幾乎沒有。

    這是大街上最稀松平常的一類人,通常他們的衣著料子不會太好,皮膚被烈陽曬得干裂,眼神怯懦而卑微,為了生計與溫飽奔波在渠陽城中大街小巷,為了討好他人而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盡量和善。

    放眼人群之中誰也不會注意到他。

    但這一刻,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只因無數張驚恐慌張的面容之中,只有他的臉上張揚著得意而癲狂的微笑。

    “阿飛?”白毅一個箭步沖上去用刀抵住他的脖子,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還是說我該叫你林落?你還敢來!”

    “怎么不敢?殺了我,你們就永遠也別想找到那兩個孩子。”

    說話間他的目光也一刻不曾離開過面前熊熊燃燒的班房,救火王從屋內看見阿飛到的身影,整個人也從尋找出口的狀態瞬間安靜,隔著火光與他遠遠對視。

    阿飛被刀架住脖子,臉上仍帶著興奮的笑容,“當我知道救火王被你們叫來衙門的時候,就知道你們已經懷疑到我頭上來了。我原本是想賭他不會出賣我的。”

    “自從進入軍巡鋪,他是我第二個真心想要當大哥對待的人,他從不會因為我過年過節送不起好酒給他,就苛待于我。雖然他也老是罵我,可我知道這種罵和我爹娘還有哥哥的辱罵不一樣。他是真的希望我能越來越好。”

    “我如今越來越好了,連你們勘察完杜家起火的房間都說我有進步,那就說明,我真的有所進益了不是嗎?”

    他的表情突然猙獰起來,對著火場里救火王的身影大喊道,“為什么你還是要出賣我!?”

    班房里噼里啪啦的聲音還在響,救火王聽他的喊話聽不真切,側過頭顯出努力側耳傾聽的樣子,聽完他的喊話不急著與他對峙,反而突然詭異地笑起來。

    只見他緩緩開口說了一句話,因為聲音太小,火場外包括阿飛在內誰也沒有聽見。下一瞬,他突然發起狠來,在眾人的注視下突然朝班房門口沖過去,用身體將門上所有阻擋的東西撞開,整個人宛如火球一樣滾落在穿堂的地上。

    他顧不上自己身上的火焰,沖著最靠近他的蟬衣和幾個捕快大喊,“別管我,快救人!”

    蟬衣見狀趕緊越過救火王進到房中,帶著杜仲和已經陷入昏迷的季窈從班房里逃出來,眾人立刻讓出一大塊空地,讓他們躺在地上大口呼吸。

    季窈完全昏過去之前最后一眼,隱隱瞧見有一群人推著水囊沖進衙門,指揮著眾人開始有序滅火。

    頭頂杜仲焦急的呼喚聲聲不斷,讓她懸空的心安定下來。

    接著她眼前一黑,徹底昏死在杜仲懷里-

    “窈兒!”

    耳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喚,季窈睜開雙眼,又瞧見之前在遮龍山上看見過的青衣女娘。不同于上次在夢中相見,她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出頭,容貌青春,眉梢料峭的年輕模樣,青衣女娘紅白相間的紡布包頭,歲月已經在她臉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讓她看上去多了一絲滄桑。

    季窈記得,她說自己叫英燭。

    她背對季窈,在一條渾濁不堪的河流邊跪下,對著無盡的山巒和深林,以及面前污濁的河水哭喊。

    “窈兒,你能聽到嗎?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什么都告訴代帕……英離,她是我的女兒,她當如我一般愛你才對!可她居然把你的存在告訴苗王,害得他們直接選擇放棄掉神女之力,不但命令我,將你用心頭血喂養多年的蛇王蠱從你身體引出來,還要我將蛇王蠱服下,強迫我同時使用巫女和神女的力量幫助他們召喚陰兵,再次向神域宣戰。”

    “我不愿如此做,他們就立刻找來新的巫女要我退位,我無所謂,反正沒有了你的這些年,我這個巫女做的實在無趣又孤單。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把你的位置告訴他們的,哪怕是死。”

    說罷她突然伸手抹去臉上淚痕,回頭又看了一眼遠處屋舍密集的苗寨,臉上表情決絕,一個縱身跳進渾濁的河水之中。

    “不要啊!英燭!”

    季窈再一次從夢中醒來,呼喚著夢里女娘的名字從床上坐起來。

    “掌柜!你醒了!”商陸趕緊湊上來,抓著床褥驚喜地看她。杜仲在他身后站定,臉上表情松一口氣之余,疑惑之心乍起。

    “你方才喚誰的名字?”

    她為何會喚阿噠的名字?他在同她講述自己過往之時,有提到過阿噠的名字嗎?

    看著客棧熟悉的白紗帳幔,季窈意識到方才又是一場夢。

    可自己方才不還同救火王一起待在衙門班房里嗎?難道……

    “做夢而已,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喊出來了……對了,火滅了嗎?林落抓到沒有,救火王呢?”

    商陸換下囚服,一身錦衣玉帶,又是風度翩翩的模樣,“火滅了,但整個縣衙一堂和二堂幾乎被焚燒殆盡。林落雖然抓到了,但是無論如何嚴刑逼供他都沒有將黃家雙胞胎的下落供出來,縣丞不敢讓他死了,如今還在牢里關著。救火王……”

    蟬衣徐徐上前,聲色隱忍暗啞,“他死了。他用身體撞門而出之時,天井之中唯一一口水缸里的水都被用來滅火,已無水可用。待他身上火被撲滅之時,整個人已經被火燒得面目全非,沒一會兒就死了。”

    “蟬衣,你……”

    季窈忍不住環視一圈,發現大家都已經默認蟬衣此刻開口說話不是什么稀奇事之后,登時紅了雙眼,“我昨夜聽到的那聲‘掌柜小心’不是幻覺,原來你是可以說話的。”

    “掌柜,對不起……”

    “無妨,換成是我目睹了至親的死,也會受不了打擊。不想說話就不說,等我們處置完林落,你再到你師父師娘的墳前,好好同他們說說話……救火王,他的一生是光明而燦爛的,還記得他死前說的那句話嗎?”

    白毅剛從衙門審完林落出來,進門發現季窈醒了,也趕緊湊上來。

    昨晚那場大火,面對林落的質疑,救火王曾經笑著說過一句話。但這句話只有在屋子里的季窈和杜仲能聽到。

    “他那時說的什么?”

    說到這個,杜仲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季窈的眼淚自眼角滑落,一滴滴熱辣滾燙地落在錦被上。

    “他說,他這一輩子,要培養的從來不是什么有能力、肯吃苦的兄弟,而是能替他守護渠陽百姓安家樂業的潛火兵。林落若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守護渠陽百姓,那他在救火王心里,不過只是一個竊取他這些年辛苦奮斗成果的小偷,一個下流又卑賤的雜種。”

    “他真是這樣說的?”

    林落受盡酷刑,雙手雙腳沾滿自己的鮮血未干,原本躺在地上氣息奄奄,聽到這里突然起身瘋狂地朝季窈撲過來,隔著欄桿發瘋似的大吼。

    “那又如何?!我是小偷、是雜種,一樣要了他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還有那兩個小雜種。如果昨夜城北和城東的火已經滅了,那你們應當知道,那兩場火都是我預先設計好,到了時辰自動就會燃起來的。那兩個小雜種也是一樣。”

    他側過臉去看了看墻壁上拳頭大小的天窗,外面日頭正毒,刺眼的陽光有一部分打在他臉上。

    “現在外頭……應當是正午罷。還有不到六個時辰,那兩個小雜種也會死。我要整個渠陽城所有人,看著他們被上天降下的天火燒成灰燼……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窈從喉間溢出一聲輕笑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她緩緩上前,也走進那耀眼的陽光之中,自信與林落對視:“別得意得太早,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把那兩個孩子藏到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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