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人聲中,裴家眾人起初都未覺得這話有什么問題。
小世子喊世子叔叔,喊少夫人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到從少夫人進了裴家門那日便是如此。天長日久,所有人聽在耳中,已將之視作最平常、最正常不過的事。
直到看到那老人家遮掩不住的驚駭目光,才覺出幾分不對。
這,好像是有點容易引人遐想……
裴鉞輕咳一聲:“稚子年幼,稱呼上時有錯亂,老人家不必介懷。”
老人家聞言,立時順著道:“原來是這樣啊。”,將此事揭過,專心問裴澤想要什么樣的面人。
接受得太快,反而透著股“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們是隨便編個理由,我也隨便信信就好”的意味。
高懸明月朝人間灑下皎潔清暉,街邊無數(shù)燈樓流光溢彩,身后人潮洶涌,不知看見了什么,忽然歡呼一聲,隨即朝一個方向涌去。
裴鉞皺眉,無暇再顧及這一誤會,握住明棠手腕,與她更靠近了些,將她護在身前。
好在人群騷動不過片刻,許是因人群集中到了旁的地方,此處倒寬松了些。
裴鉞氣質(zhì)出眾,本就引人矚目,沒了密集人群遮擋,輕易便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明家一眾趁上元節(jié)出來游玩的小輩遠遠看見,立時斷定是小姑姑一家,順著人群到了他們跟前。
因人多不便行禮,只問候了一句便罷。
感受著腕間的力道,再看那老人家手上動作又慢了幾分,明棠心下偷笑,要求幾人:“聲音大些,再問候一遍,姑姑請客給你們做面人。”
小表弟喜歡這些就算了,他們這個歲數(shù)了,才不喜歡這些……
看了眼眼睛快放光的小表弟,明瑕心里嘀咕著,卻是依言帶著妹妹和弟弟們重新給小姑姑問安:“姑姑、姑父晚上好!”
一眾少男少女同時出聲,路過之人甚至有被嚇到的,手中面團正一點點變成人形的老人家自然也全聽在耳中。
這才信了真是小兒不會稱呼人,導(dǎo)致的誤會。
不知為何,心中竟松了口氣。
這樣般配的一對男女,是名正言順的小夫妻就好。
老人家生平見多了怨侶,在上元佳節(jié)瞧見佳侶,面上皺紋都舒展了好些。將照著三人模樣捏成的面人放在一處,尋了個匣子裝著,端起匣子給早就伸著手想接過的裴澤看,笑呵呵道:“小郎君看看,可還喜歡?”
裴澤仍在周奶娘懷中,聽說終于做好了,探著身看一眼那匣中裝好的面人,再扭頭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明棠和裴鉞,越看越是驚嘆,指著匣子道:“叔叔和娘變小了”
明瑾扒拉著過來看了一眼,也發(fā)出被驚訝到的聲音:“和姑姑、姑父好像啊,跟小表弟也幾乎一樣!”
老人家已經(jīng)學會無視這些人亂七八糟的稱呼,樂呵呵自夸,順帶著招攬生意:“那是!不是我吹,小老兒我看一眼就能做個八九分像!”
裴鉞淡淡點頭,示意扶風上前給錢:“勞煩老人家給他們也一人做一個吧。”
明瑕剛要表示,他們年紀大了不喜歡這些,被身后明琬悄悄扯了下衣袖,話到嘴邊止住。
照著妹妹的意思,靜靜等了幾息,就聽見他這位小姑父朝小姑姑說:“我留幾個護衛(wèi)在此護著明瑕他們,我們再往前面去吧。”
明瑕:……合著姑父是嫌他們一群人過來,擾了他和小姑姑游玩,隨意尋個理由打發(fā)他們而已。
他自詡為貼心少年,既然明白了姑父的意思,立時跟著表態(tài):“姑父,我們幾個不僅想做個面人兒,還想去湯家吃碗湯圓兒。”
裴鉞望了他一眼,唇邊掛上笑容,頷首:“你們隨意去玩兒,今晚的花銷都由姑父來出,讓扶風跟著你們付銀子便是。”
幾人頓時小小歡呼,幾乎是連聲歡送姑姑和姑父離開。
唯三言兩語被留在原地的扶風心中郁郁:他可是很想跟在世子和少夫人身后看熱鬧的好不好……
瞧著裴鉞三言兩語將明瑕他們支開,明棠睨了眼裴鉞,隨后,指尖輕輕在他掌心劃過,湊近裴鉞,含笑問他:“嫌他們礙事?”
掌心酥酥麻麻的癢,裴鉞本能收緊,禁錮住明棠指尖,十分正經(jīng):“他們小孩子愛玩鬧,跟我們不能逛到一起。”
“原來是這樣。”明棠點點頭,對這個理由表示認可。
兩人目不斜視,并肩而行,若不是手掌緊緊交握,那正經(jīng)的樣子絲毫不像是結(jié)伴而行之人,卻自有一種微妙的氛圍在流淌。
裴澤被老人家交待過面人容易磕壞,生怕自己拿在手里會弄壞了,便將之交給紅纓,似模似樣叮囑了半晌,在周奶娘懷中緩緩前行,被接踵而來的新奇事物晃得驚嘆不斷時,也不忘艱難抽出心神,看一眼走在他身旁的紅纓和她手中的匣子。
行至燈會上最高大的燈樓不遠處,瞧著那烏泱泱聚在一起的人群,明棠止住腳步,扭頭與裴澤商量:“我們就在這里看好不好?人太多了,怕把阿澤的面人兒擠壞。”
裴澤聞言,立時又緊張地看了眼那匣子,點點頭:“就在這里。”
幾人剛剛站定,燈樓后方的屋頂上,有人開始燃放煙花。各式各樣繁復(fù)華麗的煙花在天幕上綻放開,原本聚集在一處觀燈的百姓齊齊抬頭,發(fā)出驚嘆聲。
裴澤錯過了除夕那日的煙花后,一直深感遺憾,此時終于能再次得見,立時興奮地在周奶娘懷中扭動,很有種飛到天上,就近觀賞的沖動。
而周奶娘抱了裴澤一路,難免有些疲累,此時他一扭動,手臂頓時有些顫抖,在她懷里的裴澤也沉沉往下墜去。
“小世子!”
剛驚叫出生,裴鉞已經(jīng)伸手,牢牢抓住裴澤后心的衣服,將他提在手中。
片刻間從被抱著變成了面朝下,裴澤對著視線中各色衣裳下擺、鞋子以及地面茫然地眨了眨眼,費力抬頭,與一臉無奈的裴鉞對上目光。
“坐好。”
坐在哪里?
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瞬已經(jīng)騰空而起,坐在裴鉞的肩膀上,成了全場視野最佳之人。
裴澤驚喜:“哇——好多腦袋!”
隨即低頭,看著驟然比他低了許多的明棠,得意道:“阿澤比娘高了!”
孩童聲音清亮,又恰巧在煙花表演暫時停下的間隙,便傳出去老遠,難免有人往這邊看過來。
待看見是一如玉郎君肩頭坐了個精致的小童,身邊還有位笑意溫柔的女子,便有人遠遠投來祝福的目光。
裴鉞舉起手臂固定住裴澤身形,卻是微微皺了皺眉,準確捕捉到人群中正死死盯著明棠的人。
那人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眉目清朗,一眼望去便知他是個讀書人,卻是陳文耀,他身邊還伴著個紅衣女子,應(yīng)是他后娶的妻子。
裴鉞不動聲色,悄悄往前一步,將明棠擋在自己身側(cè),隨即,挺直腰背,笑意微斂,目光如利劍般刺向他。
他是見過血的人,更幾乎日日與各色利器打交道,沉下目光時,周身氣勢凌人,幾乎讓人不敢逼視。
陳文耀如被刺傷一般,狼狽收回目光,心中有幾分不甘:為何明明是那樣可笑的姿態(tài),卻還能有這樣凌然的氣度?若他生于這樣頂尖的世家,今時今日,居高臨下,蔑視他人的,恐怕也會有他一個吧?
還有明棠…驚鴻一瞥間,她似是比往年還要更年輕幾分,面龐在流光映襯下有種玉質(zhì)般的沉靜華美。她那時正仰著臉看裴世子,目中笑意隱隱,讓他想起當年剛成婚時,明棠似乎也這樣看過他。
記憶已經(jīng)模糊,陳文耀回想片刻,一時竟想不起,究竟是何時,明棠與他之間用相敬如賓四字便足以概括說盡。
正仰頭看煙花的吳氏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原本在陳家大獲全勝,跟丈夫共度上元節(jié)的喜悅心情也蒙上了一絲陰影。
略帶幾分不滿地晃了晃陳文耀手臂,吳氏似是提醒:“夫君在想什么呢?”
陳文耀醒過神,笑道:“想著月光皎潔,正宜在僻靜些的地方觀賞,此處人多嘈雜,反倒不美。”
“上元節(jié)本是觀燈的,誰去看那月月十五都要圓一次的月亮?”吳氏持不同意見,“夫君是不喜歡陪我觀燈嗎?”
“自然不是。”陳文耀立時否認,安撫下吳氏,心中嘆息著,繼續(xù)欣賞這輝煌燦爛的花燈。
明棠絲毫未察覺到身旁裴鉞做了什么,只覺裴鉞握著她手掌的力道似是更大了些,偏頭看了看,未發(fā)現(xiàn)有何異常,便拋下不再去想。
煙花表演進行至尾聲,人群也漸漸散開了些,內(nèi)側(cè)之人急著擠出去到別的地方逛,推搡之間,與外側(cè)之人難免起些矛盾。
人群漸漸起了騷動,裴鉞皺眉,將裴澤放下,看了眼明棠:“我去維持秩序。”
難得出來一趟,卻遇上這種事,裴鉞心下微憾。然而五城兵馬司之人趕過來還需要時間,既然發(fā)生在眼前,他總不能放任不管。若事情鬧大,人潮洶涌,怕要出大事不可。
明棠表示理解:“去吧,我會看顧好阿澤的。”
“也要顧好自己。”裴鉞說完,迅速帶人前往發(fā)生騷動處制止。
明棠左右看看,抱起裴澤,帶著周奶娘等人退至道旁店鋪的臺階上。
剛站定,抬眼卻見一孩童從個男人懷中滑落,那孩子五六歲的年紀,像是睡著了,這男人卻沒察覺到的模樣,仍舊在人群推搡中前行。
眼看著那孩子已經(jīng)要滑到地上,明棠狠狠皺了皺眉,吩咐護衛(wèi)上前。護衛(wèi)聞言立時上前,將那孩子從男人懷中接過,又順手把男人從人群中拉出來。
男人如夢初醒,不住點頭朝明棠幾人道謝:“多謝多謝,方才沒留意,差點摔了孩子。”
說著,伸手要從護衛(wèi)手中把那孩子接回去。
日行一善,被人真誠感謝了,護衛(wèi)心中也覺得怪有成就感的,正要把孩子遞回去,明棠卻道:“慢著!”
說不上為什么,她總覺得有種淡淡的違和感,禁不住上下打量著這男人和孩子。
而護衛(wèi)聽見命令,動作瞬間止住,并抱著孩子后退三步。
接孩子的男人落了空,頓時傻眼,張口大喊:“你搶我孩子干嘛!來人啊,這里有人搶孩子啦!”
看熱鬧是天性,此言一出,原本急著換地方的人也不急著走了,立時站住腳步,探頭,滿臉興奮:“哪里,哪里有人搶孩子?”
護衛(wèi)抱著孩子,一時進退兩難。
男人似是十分緊張孩子安危,見護衛(wèi)不動了,嚷嚷道:“快把孩子還給我!”
他面容忠厚老實,身材高大,穿著京中小戶人家冬日里再普通不過的衣裳,與他對峙的明棠幾人則是侍女仆婦相隨,還有護衛(wèi)在旁,瞧著便是大戶人家出行。
至于那被護衛(wèi)抱在懷里的孩子,也是再普通不過的棉衣,與明棠幾人格格不入,一看便是與那男人一道的。
不過,京城人向來自詡天子腳下,是再講道理不過的人,聽了這話,卻也沒有立即站在他那邊,有人搭腔道:“這位老哥,我看這夫人自己也帶著孩子,哪里就要搶你的了?怕不是個誤會,把孩子要回來也就是了。”
男人苦著臉:“我差點摔了孩子,勞這位小哥幫我抱了一下,本來謝過小哥就要把孩子抱回來的,誰知這夫人卻不許他把孩子還我。難不成夫人是想要謝禮嗎?”摸了摸懷里,掏出兩枚銅板,“我家貧,也只有這么多了。”
話里帶出了前因后果,又展示了自己是弱勢一方,圍觀眾便覺得更有幾分可信了,甚至有人小聲嘀咕道:“怪不得看著有錢,原來是這樣的小事上也要榨點油水出來。”
明棠已經(jīng)確認違和感從何而來,絲毫不慌,命令身旁護衛(wèi):“把他拿下!”
護衛(wèi)立時上前,將那男人制服。男人被壓在地上,勃然色變,圍觀眾也大為驚詫:天子腳下,竟有人敢這樣囂張?
正要正義執(zhí)言,明棠已道:“你既然家貧,為何這孩子腳上鞋面都是緙絲所制?莫不是全部家當都拿去給孩子買了雙好鞋?”
現(xiàn)場氛圍登時一變。
裴澤左右看看,察覺出氣氛變化,也跟著湊熱鬧,學著明棠方才的模樣,一仰下巴,指點江山:“把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