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時分,寒意更勝雪天;实鬯貋砩眢w康健,自恃老當益壯,前番忙于處理雪后一應事宜,與群臣商議此次受災之地該如何賑濟,待得忙完,一時不慎,受了冷風,竟當天就得了風寒,發起熱來。
病來如山倒,平素里甚少有病癥的人乍然生病,這病情便顯得格外來勢洶洶。太醫院日夜待命,整個皇城的氣氛也緊張起來。
裴鉞受命拱衛皇城,太平時日稍稍松懈些也無妨,到了這種時候,自是不敢掉以輕心,常駐皇城之中,率領手下衛軍嚴密防守。進出皇城原本就需要搜撿,因上頭下了令,城門衛軍比之前何止嚴密了三分。
皇城是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天下政令匯聚與發布之地,可謂大夏的中樞之地,這里氣氛緊張,連帶著整個京城的冬末初春時節都帶上了寒冬時的凜冽。
皇帝病意深深,時醒時昏,每每清醒之時,仍要操心這些時日的政務。好在內閣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行事四平八穩,倒也鎮得住場子,皇帝接連數日不理政事,一切也都還在正軌之上。
但隨著皇帝養病不朝時日增長,即便一切仍是有條不紊,氣氛還是無可抑制地浮躁起來,稱得上是人心浮動,那些心中對皇帝的情況各有猜測。
說到底,陛下住在宮中,這么長時日見不著人,可見病情嚴重情況,陛下這可還沒立下太子呢…
特殊時期,掌皇城內外進出的裴鉞便顯得比平日更顯要三分。不知有多少人等在裴鉞回公府的路上,意圖與之來個“命運般的偶遇”。
然而,讓眾人失望的是,裴鉞仿佛鐵了心要住在皇城之中不走,接連數日都只在衛軍中活動。以至于分明日日都有在一眾朝臣面前出現,卻絲毫沒給到讓人接觸的機會。
——文臣武將原就無甚能有交集的地方,裴家的交際圈又向來難進,在皇城街道上遇上,難不成還攔下裴鉞,與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說話?每每思及那位遭裴鉞如此對待的同僚,其余目擊者們都忍不住為他掬一把同情淚。
實在是,隔著幾丈之遙,都能感受到那種被裴世子要求有事當面就說時的尷尬。
自那以后,凡是想從裴鉞那里得到些消息的都死了心,轉而從旁的地方入手,卻發現裴鉞約束皇城進出更加不留情面,一旦查出有往外傳遞消息嫌疑,或者夾帶私物的,不管其背后是哪個主子,全都扣下。
防備如此嚴密,越發讓人疑心皇帝病情嚴重,因得不到確切消息,素來多心的人已經開始往“秘不發喪”這大不敬的方向去腦補。
因著這些事,裴鉞的行蹤也越發被人關注。
沒過兩日,便發現他這些日子是真的行蹤固定,唯一一件與朝中要事無關的,便是裴鉞吩咐人在城中捉了幾個閑漢,以謠諑之名,送往京兆尹。
因早已發現眉目,裴家護衛們同時出手,竟無一遺漏。原本就是有心人自以為捉住把柄,派人生造的無根之事,待這些人都被捉入獄中,又有幾位寺院住持在佛會時“不經意”提及裴家所贈,這謠言便幾乎是立即被平息。
京兆尹知道裴鉞意思是要查到底,甚至依稀猜到裴鉞已自行查出了幕后之人,自是不敢怠慢,這一查,就查出了其背后的張家。
張家家主,也就是端華長公主之駙馬、晉王妃之父得知京兆尹登門時,還十分詫異:他早無官職,京兆尹尋他做什么?況且,家中之事,有大半都是由長公主做主。
待得知竟是家中家仆雇了幾個閑漢傳播定國公府謠言時,面色禁不住一陣變幻:這家仆的名字,可不就是他二弟那邊的人?二弟一向謹慎,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京兆尹隱晦道:“這事兒,裴世子怕是不能善罷甘休,張駙馬您還是早些處理好吧。別讓裴世子覺得,是您授意如此。”
這駙馬的身份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可有個女兒在做晉王妃。京兆尹雖沒到站隊的地步,但既然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他這個做這種受氣官職的,自然是要四處交好為妙。
左右隨意提醒一句,也費不了什么事。
在書房中稍待片刻,去拿人的差役們與張二老爺同時到達。送走了瘟神,張駙馬擺出長兄的威嚴面孔,皺眉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你自作主張?”
前番定國公府被人傳閑話,他也在心中幸災樂禍過。不過看熱鬧時發現自己竟牽涉其中,可不是什么好的體驗。
張二亦是不滿:“兄長這可誤會我了,那被拿走的是蕊丫頭的奶兄!”
張駙馬大為驚訝,兩人對視一眼,都未想到,家中閨閣女兒竟是這樣膽大包天。原本家中已經定下,要將她與朝中重臣聯姻,甚至連人選都大致選定,對方似乎也有這個意向。如今看來...卻是讓人心中猶豫。
“她這是在發什么瘋?”
莫說張駙馬二人心中不解,很快得了消息的晉王妃亦是大蹙眉頭。先前家中有意將堂妹許給裴世子,可到底沒來得及提出,裴世子便定下婚事。秋獵之時,晉王妃瞧出堂妹似是對裴世子娶回一個和離女子心有不甘,還特意將她帶在身邊教導了兩日,有意讓她放下這樁心事,盡心盡力站在家中立場,聯姻為晉王添些助力。
本以為她已經放下這樁婚事,安心開始相看,沒想到卻在這個關口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這些日子皇帝生病,宮禁之中由皇后一手掌管,侍疾之事盡數被安排給了后宮嬪妃,他們這些皇家的小輩則是每天僅能見皇帝一面,問候幾句,竟是絲毫不知他病情究竟如何。只每每問候皇帝時,能瞧出其面色尚好,看起來并不似病情十分嚴重的模樣。
太醫院在皇城之中,倒是比在宮禁中打探消息容易些,可皇城進出又是一關,晉王府便有個小內侍被扣了下來。至于那內侍是否有探聽到些許消息,晉王府自然是無從得知。
偏偏在這個時候,鬧出自家堂妹私下傳定國公府是非之事。晉王妃本就是多思多慮的人,此時想著知情人該怎樣看待這件事,心下已是十分懊惱。
這人要是蠢了,真是神仙也難救!不過是個沒嫁成的男人,況且又不是先定下后悔婚,甚至連隱晦提起都還未曾有,哪里就值得這樣耿耿于懷?真是白費了她那幾天的口舌。
只是苦于張家適齡女兒太少,如今竟是連換個聯姻的女兒都一時選不出來。
京中謠言一時止息,裴夫人也知曉了那私下造謠之人竟是先前見過的張蕊,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我說這事怎么來得這樣離奇,原來是這樣!
知道這并非張家的意思,裴夫人也無意窮究,收了些張家的賠禮之物,也就罷了。至于張家事后內部如何想、如何做,裴夫人并不在意,一個能做出這樣事的小丫頭,前程有限。
多事之春,裴夫人將宴請的帖子一概回絕,交待下人們守好門戶,進出時謹言慎行,關起府門,在家中過起了清閑日子。
日子清閑,卻也不是無事可做。
裴鉞先時在別院中就提及要正式給裴澤開蒙,因裴家結識的讀書人少,明家卻是現成的世代官宦之家,兩家又是最親近不過的姻親,便將此事托付給明尚書。
開蒙是大事,裴澤卻又與尋常的讀書人不同,并不以科舉為目標,只要明事理便好,卻要先生最好性情曠達,喜讀史書。明尚書在交友圈中尋摸幾日,薦了位多年不第的陸舉人上門。
陸舉人已年過四旬,留一把稀疏胡須,面上常帶笑意,說話時溫聲細語,親善之余,有種令人忘之莫名生畏的氣質。
據明尚書所言,這位陸舉人當年是他的同科舉人,此后卻接連在進士試時落第,期間甚至連長子都已得了秀才功名。陸舉人多年不第,眼見長子有出息,家中供養兩個讀書人也實在吃力,立意不再考,開始以在大戶人家坐館為生。
如今他能一叫就來,也是因為他先前坐館的人家如今是用不著他了——那家的家主致仕歸家,因覺日子清閑,有些不習慣,索性自己接手,要教導孫輩們。
一對多到一對一,束脩卻沒減少,明尚書一說,陸舉人立即便應了。他也不擺什么先生的架子,收拾收拾便帶著帖子登了門。
裴澤先前已經知道,祖母和嬸娘要給他請“先生”教導他,見了陌生人,也不懼怕,照著平常見人時的模樣行了禮:“陸先生好”
陸舉人坐館經驗豐富,見識過的頑童不知凡幾。見裴澤這樣,心下也忍不住感嘆一句,果真是世家風范,如此稚子,行禮時動作沒有差錯就算是難得了,他竟隱約看出一絲風度來。
彼此初見,先有了幾分好印象。
既已認識過,明棠便起身道:“我帶先生和阿澤去教室吧!
公府地方大,空著的院落不少,定下要為裴澤開蒙后,裴夫人已命人將臨近外院的一處院落收拾出來。此時過去,自然是色色齊備,推門便是一陣暖意融融,顯然也是燒了地龍的。
陸舉人望了望屋中長案,與堆滿了書架的幾架書,低頭看了看還不到他腰高的裴澤,心下登時有些拿不準:裴家真是要他給這位小世子開蒙,不是要他教個舉人進士的出來?
明棠看出他不解,摸了摸裴澤的頭,含蓄道:“阿澤年歲小,開蒙只是為了定定他的性子,本不是要他一時半刻就成了個才子,先生不必有壓力!
裴澤卻已知道,“才子”是稱贊人的話,立時接話:“先生是大才子,阿澤是小才子!
陸舉人一把年紀,被個三尺童兒恭維,心下一樂,尋思著明棠的話,心下徹底確定:裴家這是為了給自家小世子找個人隨意教著,說是開蒙,帶著玩兒的成分還大些。
兩廂明確了需求,明棠蹲下身,給裴澤理了理衣襟,瞧裴澤依舊笑得一臉燦爛,甚至比先前更可人疼,忍不住捏了捏他臉蛋,嘀咕道:步入上學生涯了,還傻樂呢。
將裴澤托付給大齡幼兒園男老師,明棠揮揮手,一步三回頭地跟裴澤告了別,回到誠毅堂中,竟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失落不超過三秒,就立時恢復了常態,舒舒服服倚在軟榻上,看起了閑書?粗烈话,有團黑色物體跳上軟榻,邁著無聲腳步,湊到明棠手邊,把頭擱在她手上,軟軟地“喵”了一聲。
而裴澤那邊,因記得長輩們的叮囑,也知道隨先生學習是件十分要緊的事,初時還帶著隱隱的激動。每日下課歸來,都要說上半日的話,恨不得將陸舉人每日都講了什么全都復述一遍。
堅持了三四天的功夫,晨起用罷早飯,要隨侍女過去上課時,便有些抗拒,在正房的門檻前磨蹭著不愿出門,眼巴巴看著裴夫人和明棠,深情告別:“祖母,娘,阿澤要去上課了,見不到阿澤的時候,你們千萬不要想我”
口中說著不要想他,腳下步子邁得比誰都慢,生怕自己走得快了,就聽不見長輩們的挽留聲。
上課是正經事,裴夫人正色:“快去吧,莫要讓先生等你。”
明棠忍笑揮手:“快去吧快去吧,你放心,我們不會想你的!
裴澤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何謂晴天霹靂,邁著極不情愿的步子,跟著侍女去了上課的地方。小院中一切一如往昔,甚至陸先生都跟前幾日一模一樣,裴澤卻怎么也找不回前兩天的心情,步伐極為沉重。
婆媳二人送走裴澤,便至花廳中一道處理家事。待管事們也一個個散去,裴夫人終是有些不放心:“莫不是陸舉人講得不好?怎么阿澤今日瞧著不想上課的模樣!
既放不下心,便與明棠一道,命人不許通傳,相攜到了小院中,站在窗外,靜靜聽了一陣子。
陸舉人正從最基礎的三字經講起,卻并非單純的念過原文后解釋詞意,而是旁征博引,不僅將其涉及的典故講清楚,還將其中人物生平用最通俗的語言娓娓道來,絲毫不像是在上課,倒像是在講故事。
裴澤倒也聽得認真,在陸舉人停下時,立時對方才沒聽明白的地方發問,等陸舉人為他解答。
兩人一唱一和,異常和諧,怎么看都是教學相長的場面。裴夫人萬分不解,待走出幾步遠,確認里面聽不見自己聲音了,疑惑發問:“阿澤這不是上課上得挺認真的嗎,瞧著對陸先生也信服,怎么無緣無故的不想上課了。”
“便是再合胃口的菜,連續吃了幾次,也就覺得煩了,必得停一停才好!辈幌氤粤诉要被強迫著吃,可不就得心中厭煩,何況小孩子沒耐性也是應當的,明棠笑道,“倒是母親,方才還叫人家陸舉人,才聽了一會兒,立刻成了先生了!
聽明棠以口腹之欲做比,裴夫人不禁看了她一眼:這例子,真有幾分她這個兒媳婦的風范。
裴夫人到現在還記得,明棠嫁進來第二天,便已絲毫不見生疏地叫人去膳房點菜,點的還一看就是她自己想用的。
如今二人已經熟悉,裴夫人也知道明棠就是這樣的人,回頭想想,倒也不覺得有什么要緊。順著明棠的話品味了一下自己今日前后對陸舉人稱呼的變化,一時之間,也禁不住笑了。
“本就是要試一試這位陸舉人,若是他講得不好,自然要再尋人,難不成還要留著他在家中?”裴夫人的用人之道,向來是有長處就用,沒有長處,哪來的回哪里去。
話說出口,想起這位陸舉人是親家薦過來的,怕傷了與明家的情分,立時改口:“若是他無處可去,等給阿澤尋了新的先生,留下他也未嘗不可,權當給阿澤找了個陪著說話的!
前后變化之明顯,隨侍之人都聽出了區別,各自低了頭忍笑。
明棠亦是心中一暖,挽上裴夫人臂彎,玩笑:“我記得我們聽完是決定留下陸先生來著,怎么如今像是陸先生講得不好一般?”
一路說笑回去,明棠索性就留在靜華堂,與裴夫人一起,再叫上侍女湊人數,打起了葉子牌。
裴澤下了課回到正院時,牌桌剛剛散去,屋中熱鬧氛圍卻尤在,裴夫人猶自遺憾:“不該出那一張的!
“后悔可是來不及了,銀子我已是揣在兜里了。”明棠笑著晃了晃手中荷包。
裴澤跨過門檻,循聲而至,忍不住左右看了看,確認祖母和嬸娘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念他,早晨的委屈重新泛上來,小跑幾步,到兩人中間的位置上,揮舞著手臂吸引注意力,大聲強調:“我回來了!”
見祖母和嬸娘停下說話,將目光落在他身上,此方滿意,挺了挺腰背,嚴肅道:“你們喜新厭舊,這樣不好!
明棠表示驚訝:“都會用成語了?看來陸先生給阿澤上課時的確用心!
裴夫人在一旁點頭,以表贊同。
聽話聽音,小孩子素來對情緒敏感,裴澤一聽便知道,這是祖母和嬸娘都對陸先生很滿意,不會讓陸先生走的意思,立時搖頭:“沒有沒有。陸先生上課不用心的,他用嘴巴上課!
從早說到晚,說得裴澤走出上課的小院還覺得能聽見陸先生的聲音,嗡嗡嗡,嗡嗡嗡。
雖然陸先生講得事情是很有趣啦......至少比講故事會自己睡著的嬸娘好一些,裴澤還是忍不住有些抗拒。
他剛剛說陸先生不好,祖母和嬸娘不會讓陸先生走吧?想到此處,他又忍不住后悔,要是陸先生走了,以后誰給他講故事呢?
想著想著,便入了神,站在原地,表情不斷變幻,絲毫沒留意到周遭已是一片笑聲。
從憂慮中回過神,看著裴夫人和明棠的笑容,不解之余,愈發委屈,撲到明棠身側,將臉埋在明棠膝頭,聲音悶悶的:“阿澤好累,好累好累,不想上課!
摸了摸裴澤后腦勺不知何時翹起來的頭發,明棠萬分同情:“嬸娘懂你!毕氘斈,她也是從三歲開始上學,一直上到二十四歲拿到碩士學位才算結束了這場漫長馬拉松,中間不知道多少次想退學不上。
說起來,裴澤還要輕松些呢,因不用科舉,至多上課到及冠的歲數,就可以解脫了。
想到這里,明棠收回同情心,再度揉了揉他的頭發:“沒關系,你以后可以經常跟嬸娘哭訴不想上課,我一直有時間聽的!
在明棠說出“懂他”之時,萬分期待地抬起頭的裴澤遭受重創,登時直起身,后退三步,面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定定看了明棠幾息,確認她沒有更改話語的意思,裴澤一扭身,扎進一旁裴夫人的懷里,換一個人撒嬌:“祖母阿澤不想上課,真的好累!
以往總是對他無有不應的裴夫人這次卻也不理會他,用與明棠同樣溫和又篤定的聲音道:“逆水行舟,自然是要累一些的,阿澤要堅持住,以后才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像你父親和叔叔那樣!
連番受挫,裴澤再次抬起頭,仔仔細細確認了一下,這真是自己的祖母和嬸娘,扭頭詢問周奶娘:“祖母和娘,這是怎么了?”
以前祖母和娘明明都喜歡跟阿澤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