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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裴鉞正領著小隊人馬在城外巡視, 身后扈從多半都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從軍中簡拔出的勇武之人,隨他沖殺過幾次,又見識了他的手段, 眼下對裴鉞可算得上心悅誠服。

    他初到陜西時自也不像家書上所寫, 一切都順利。

    上一任總兵是個世子,他也是個世子, 年歲還要更輕些, 叫那些剛從戰事中稍稍脫身, 穩住局勢, 等著朝廷派人過來主持大局的將軍和千戶們怎么看怎么心生疑慮, 私底下很是抱怨了幾番朝中大人們不把他們邊境之地放在心上,才灰溜溜回去一個, 又送來一個聽著就沒什么用的。

    有人質疑, 自然也有人一聽裴鉞是裴家人就先放下心的。

    陜西軍中雖說不似榆林那般多是裴家舊部, 但都是西北之地,裴家數代人積累下來的赫赫聲名也仿佛給裴鉞涂上了一層金光。即便裴鉞剛到,還沒展現出什么真本事, 也足以讓他們對裴鉞生出信任。

    有提前對裴鉞心生期待, 打定主意要跟著裴鉞謀個前程的, 也有一心覺得裴鉞多半也是個草包,謀劃著趁機將他架空了的, 眾人各懷心思,卻是在迎接裴鉞到來的第一眼就被震住了:裴鉞顯然是日夜兼程而來,身后跟著十數人, 遠遠過來時身后揚起一陣煙塵,讓人不免意外于這位新上峰的不拘小節,甚至有人小聲說“上一個灰頭土臉的走了, 這一個怎么才來就灰頭土臉的?”

    然而待裴鉞逐漸接近,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了:這也叫灰頭土臉的話,他們不如都找個地方上吊算了。裴鉞神色間倒的確透著一絲疲憊,卻不過是為他那昳麗的面孔增添了三分倦意,配上他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貴氣,一個世家公子的形象頓時生動起來。

    世人多愛以貌取人,他們這些在軍營慣了的人更不能免俗,因被裴鉞驚著,許多人連早想好的開場白都忘了。關鍵時候還是見過世面,最關鍵的是曾經遠遠見過裴鉞一面的李知府穩得住,圓過了場面,帶著眾人為裴鉞接風洗塵。

    自來文臣武將多有看不慣的,陜西卻是因為先總兵實在丟人得很,副總兵也是個慣在先總兵跟前唯唯諾諾的,叫眾將看不上眼,待那一批慣在先總兵跟前的人夾起尾巴往后退了,剩下的習慣了聽李知府分派,又想掂量一下這個新的,倒顯得一派和諧。

    裴鉞來之前就預料到這些情況,自是不動聲色,席間與眾位副將喝酒談天來者不拒,也不見他形容如何威嚴,說得話更是不疾不徐,卻聽得有些人不自覺坐直了身子,連酒后有些微醺的頭腦都清醒了,只覺得先前覺得這是個貴公子的想法實在是大錯特錯。

    先前是哪個說他乳臭未干管不了事的?聽聽這人是怎么聊天的,這些人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才幾句話的功夫,就差把今天穿的褲頭是什么顏色告訴人家了。

    那舉手投足間也不是什么貴氣,分明就是習慣了事事都在掌握中的篤定和自信,這哪里像個剛剛千里奔襲到了任上的年輕人?

    許是第一印象實在過于深刻,隨著裴鉞過來的裴城三人開展工作時都容易了許多。幾人也不因此驕矜,就踏踏實實做著分內事,逐漸習慣著軍隊的行事作風,也側面讓人知曉了裴鉞是怎樣的行事風格——以帶來的部下來論,裴總兵帶來的這幾個可比上一任總兵安插的人好多了。

    此后半月,裴鉞抓大放小,有功則賞,有過則罰,也不見他有怎樣疾如風烈如火的舉措,軍中幾位有才干的將領提起裴鉞時已有幾分認可,連帶著因主將不爭氣而頗覺灰頭土臉的軍士們都有了幾分精氣神。

    待到裴鉞先是在軍中演了幾次武,當眾與幾個軍中好手切磋一番,又選了人親自帶隊,埋伏全殲了幾支韃靼人的小股部隊,連先前最看不上裴鉞,覺得他是繡花枕頭的幾位千戶都再按捺不住,主動請纓,要跟裴鉞去跟韃靼人干仗。

    彼時離他在城門被眾將迎進城時恰好一個月。

    也興許是天遂人意,去歲倒了春寒鬧了雪災,以至于年成不好,朝廷四處免了稅,今年也降了大雪,卻是因在物候里,全然不耽擱收成,年后又按著日子一天天暖和起來,更是隔段時間就降一場綿綿的春雨,田里的麥苗簡直是轉眼就綠了起來。

    雖才是陽春三月,已有積年的老農斷定今年是個好年成,恨不得趁著風調雨順,一日日悉心照料,好多打三五斗麥子。

    事實上農人們也的確如此。

    年前邊境不安穩那段時日,家家戶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等局勢穩定下來,新來的小總兵又時不時領著人四處打獵似的跟韃靼人打各種小股殲滅戰,反過來驅趕敵人,如今農人們也敢在有朝廷軍隊路過的前后結伴去地里了。

    有了土地,心就安穩,能親手打理莊稼,民心就漸漸安定下來。

    與之相對的,韃靼人就心煩意亂了。

    對農人來說的好天時,對韃靼人來說也是一樣。但他們早在年前的大雪里就被凍死了不少牛羊,如今眼看著草原一日日水草豐美起來,去歲的損失卻是無論如何也補不回來了,只能照料好現有的那些。

    韃靼人年前來搶過幾次,也得手了不少糧食草料,卻在陜西總兵受傷之后沒多長時間就恢復了守備,很快就占不到便宜了。為著這個,韃靼人還曾特意審訊了遞了消息的細作,問他所謂“擒賊先擒王”之計為何一點效果都沒有?難道消息是錯的,去年廢了力氣搞了半殘的那個不是陜西總兵?

    自然,這個疑問在裴鉞到達后得到了解答——那的確是陜西總兵,沒看漢人朝廷這不是又派了一個新的來嗎?只是韃靼人不知道,會發號施令的先總兵起到的說不定是副作用。沒了他,雖會亂一陣子,一點點升上來的各級將領們卻不會放任外族人撒野。這才是韃靼人那保密程度極高,廢了極大心力的斬首計劃沒能起到預定效果的原因。

    等裴鉞到了,韃靼人聽聞他生得俊美,又是個年輕人,不免也想探探他的成色,卻被使計一小股一小股的殲滅了不少壯年男子,單被繳獲的駿馬就有了數百匹。眼看著得不償失,又到了轉移牲畜的時節,悄無聲息地,分隊出去“打獵”的軍士們再也難尋到韃靼人的蹤跡了。

    一連半月都是如此,不管陜西軍中人有多失望,也只得宣布:韃靼人退兵了。

    又一封戰報送到京中,朝廷眾人自然是松了口氣,論功行賞罷,京城的氛圍也輕松了些。

    裴鉞卻不敢就這樣放松下來。

    ——韃靼人退兵是因青黃不接的季節,田里的麥子還在生長,去歲的陳糧又消耗的差不多了,來搶也搶不到多少東西,占不到便宜,可不是就這么死心抑或是轉性了。

    眼下還是該謹慎操練,以防來日。

    他這樣小心謹慎,手下的軍士們因早服了這位箭法奇準,槍法更是狠辣卓絕的主將而不叫苦叫累,更有心里也隱隱期盼著再有大戰,好拼一個前程的,一時間軍中可稱上下一心。

    倒讓經歷過上一位總兵的李知府心下又是吃驚又是懊惱:要是早前來陜西的是這位裴世子,哪還會有先前那一遭事呢?任上有了這樣丟人的事,雖說主要責任不在他,來年吏部考評也難免落到下等里去了。

    李知府剛過四旬,能在西安這等重地任知府,自然也有些許背景。想著先總兵榮國公世子任上種種事跡,又有了裴鉞的對比,少不得在給親朋好友的信里略略提上一筆,自然有人去給現榮伯府使絆子。墻倒眾人推,自來的慣例么,做得小心些,誰又能發現呢?給親友出口氣才是最要緊的。

    京都居,大不易,榮伯府這樣家里家外一同生亂的何止是“不易”兩個字能形容的?

    端午競渡時,昆玉河畔,玉臺上再見榮伯夫人時,她已是目光渾濁,不似以往自矜是皇長子外祖母時的風光,只腰背依舊筆挺,下巴亦是微微抬起,不肯在眾人面前露了頹勢的模樣。壓彩頭時,手筆也大,壓的卻是一艘已經落到末尾的龍舟,這就是明擺著要捐錢了。

    眾人不自覺停下動作,側耳細聽她要說些什么——貴重物件都捐了,再不給人家一個說話的機會,不符合京城人來往交際時克制又婉轉的風格。

    她也果然有話要說,見注意到她的人越來越多,才開了口:“老身養兒不肖釀成大錯,承蒙陛下不棄,好歹留了命在。如今幸得邊防有裴世子接手,世子天縱英才,如今一切安穩,總算沒讓不肖兒罪孽更深。因歷年端午都有此慣例,老身就厚顏借此為那些可憐人捐些錢財,也當是為不肖兒贖罪了。”說到后面,已是眼眶微紅。

    話音剛落,河中競渡分出勝負,榮伯夫人指定的龍舟果然沒能上演什么絕地翻盤的好戲,依舊是最后一名。

    第一名不好押中,最后一名也同樣如此,歷來負責典當并購買衣食贈予慈幼局的京兆尹夫人雖覺她來者不善,卻也不會因此說些什么,起身鄭重替慈幼局眾人謝過榮伯夫人。

    她這里正不假思索地說著應酬的套話,座下卻有不少視線若有若無地圍著定國公婆媳兩個坐著的位置打轉。

    定國公府與榮國公府倒是向來沒什么齟齬的。同為公府,榮國公府前有孕育了皇長子的德妃,又有在陜西重鎮任總兵的世子,聲勢一向煊赫。定國公府先前也不遑多讓,嫡支兩個長成的兒子都是有名的才俊,也就是先世子去世之后低調了許多,次子請封世子又去了金吾衛之后就更讓人不敢忽視了。

    兩家雖然不算親近,也沒什么沾親帶故的關系,但哪怕是幾個月前,恐怕榮國公府還抱著跟裴家人搞好關系的心態,可誰知天不遂人愿,榮國公世子偏偏就丟了大人,接手爛攤子的偏偏就是裴世子。

    當日戰報送來,朝中公推定國公世子接手陜西防務,朝中上下都是一副只要裴鉞去了就不需要再擔心的模樣。而裴世子也果然沒有辜負諸公期望,一封封戰報送來,雖沒大戰,韃靼人居然退兵了,越發把榮伯府一家人襯得灰頭土臉的。

    眼下榮伯夫人起來說話,出手就是個把在場所有人壓下的貴重彩頭,話里話外又涉及裴鉞,就有不少人暗戳戳等著定國公府的人也起來說點什么。“天縱英才”倒是好話,可也看是誰說出來的。

    要知道定國公夫人年輕時候可是個眼里容不下人的性子,她這兒媳也是個口齒伶俐的,若是真打起機鋒來,不知該有多好看!

    各色目光注視中,裴夫人果然坐直了身子,身后明棠亦是整了整衣袖。

    要來了,要來了!眾人不禁一陣激動,目光都更集中了些。

    停頓片刻,卻是明棠慢條斯理起了身,朝著榮伯夫人只微微一點頭,語調倒是溫溫柔柔,絲毫不帶煙火氣的:“本來該向夫人行個禮的,如今倒是不大方便,還望夫人恕罪了。”

    ——以前自然是方便的,論身份論年齡,明棠遇到這些公府夫人們總要行個禮。如今不方便,自然是榮國公府降了爵。論理她占著輩分,又畢竟還是伯夫人,讓明棠問禮也說得過去。可明棠恰好有個在禮部當尚書的老爹,知道這一家子只有榮伯有爵位,請封伯夫人和新世子的折子到現在都沒遞上去。

    也就是說她現在還是個白身。一個白身,大家給面子叫聲夫人,若是不給面子,怕是昆玉臺都沒了她的座位,自然不方便再受明棠的禮。

    想通了這一節,就有以往對明棠有所耳聞的情不自禁同情起榮伯夫人:早知道裴世子夫人口齒伶俐,何必咽不下那口氣,提起裴世子呢?這可不是把臉送過去給人抽?

    明棠的話卻還沒說完,依舊是那樣不疾不徐的語速:“至于什么‘天縱英才’,外子當不起這樣的稱贊。他往來家信中數次提及,能有今日全賴陛下英明,將士用命,陜西前番受辱,上下一心,他身居其位,不過是盡忠職守而已,換了朝中眾將,皆能有所作為,還請夫人以后休要再提這樣的話,倒顯得外子夸耀自身一般。”

    說完,她便坐下,將壓注的彩頭交給不遠處的侍女——今年她與裴夫人也小小作賭一番,兩人卻是一個押中第三,一個押中第二,都沒有押中頭名,婆媳兩個先時還在爭論,如今結果出來,相視一笑,也就罷了,轉而小聲說起話來。

    兩人絲毫不把輸贏放在心上,也絲毫不似方才還起身與人言語交鋒的模樣,生生把榮伯夫人晾在了那里,倒讓圍觀眾人更覺得這一老一少算是碰到一起了,行事這樣默契又氣人。這位世子夫人也果然不愧是家學淵源,文官家里出來的,連說話都要更周道些,一番話把所有人討好了個遍,還踩得連“盡忠職守”都做不到的人話都說不出來。

    再看兩人分明是一家的,偏偏各自出了東西,算起來便不是今日最貴重的,怕也差不離了。便有人目光不自覺有變化了——若不是榮伯夫人突然起身,怕是今日根本就不會有幾個人注意到定國公府捐贈的數目這樣有分量。

    對比起來,倒顯得口口聲聲要“贖罪”的那個不那么誠心了。

    留意到氛圍變化,還在場中站著的榮伯夫人面色不由一僵,不再糾纏,轉頭與京兆尹夫人說起了話。

    京兆尹夫人嫁了個能在京城平平安安當了幾年京兆尹的丈夫,自己也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向來不會讓任何人覺得難堪,不過幾句話就讓場面恢復了和諧,端著往日的風范統計了各色彩頭,又恭喜了押中的幾位,走了個“捐贈”的過場,慢慢便有人散去了。

    她著意看了一遭:果然,定國公府婆媳兩個又是走得早的。

    她也習慣了,凡是交際場合,這一對身份不低的婆媳若是沒人招惹,說起話來倒是和氣得很,哪家搭話都有話說,絲毫不顯得倨傲。可一旦正事完了,最早離開的那些人里總是有這兩位,平素里也只在重要場合出現,一看就不是那等喜歡各家坐坐的愛熱鬧的人,也不知她們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定國公府主子又少,等閑怕是連個牌桌都支不起來,再不出門,怕不是要悶死了?京兆尹夫人光是想想都不自覺打了個寒噤,連忙去尋相熟的人說話,三兩句話間就說定了要去赴一位老夫人的壽宴。

    被人暗自嫌悶的定國公府卻正熱鬧著:戰報是送到了,裴鉞的家書與捎回來的東西卻是今日才到。臨出門時遇上回京來的車隊,若不是端午競渡有個捐物件兒的傳統不好不去,裴夫人與明棠怕是就一道在家里了。

    回到家中,兩人照舊是先看裴鉞的信件,裴夫人看完后不由一笑:“你看看,這不是跟你今天在玉臺上說得一個意思?看來你們夫妻兩個果真是心意相通。”

    明棠接過,定睛一看,果真跟她今天胡謅的那幾句差不多一個意思:夸下屬、夸后勤,能夸的夸一個遍,又寫了兩件自己生活里的小事,左不過是讓牽掛他的人放心的說辭罷了。

    “母親怎么確認我沒有提前看過?”

    裴夫人不由一怔,看見明棠要笑出來了,才反應過來,搖搖頭:“差點真要被你唬住了。”

    都是實在太巧,信上寫的連前后順序都跟明棠說的一樣,顯得她是看完后又總結了一遍似的。

    也是兩個人都放松下來的緣故:都有功夫往家里送東西了,定然是能拿得住手中事務才是。這跟她們出嫁也是一樣的,若是在婆家過得不好,平常哪有心情和余力往娘家送東西的,定然是立住了腳才有功夫琢磨別的。

    裴鉞身在陜西,讓人捎的也沒什么貴重物件兒,都是些當地的土儀,圖個新鮮別致罷了,倒是兩只碩大的牛角讓一家人頗摸不著頭腦,不知他是什么個意思。

    “難不成是要放在房里做個擺件的意思?”這牛角的確生得不錯,修長而光滑,不是那種粗苯的模樣,尋匠人打磨了,細細用絲線纏了根部,配個架子擺在前院廳堂里倒也合宜。

    “阿鉞怕是欣賞不來,倒是阿澤肯定喜歡得緊。”裴鉞興許自己都沒發覺,他畢竟是公府豪門精心教養出來的公子哥,雖說也不是吃不了苦,平日里看得上眼的東西都是偏精致那一掛的。

    倒是裴澤,長這么大恐怕還沒見過牛,見了沒見過的東西,光是為了圖新鮮,都要抱著不撒手了。

    果然,裴澤放了學來尋長輩,剛關心過裴鉞的現狀,小大人似的說了句“知道叔叔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轉頭見了那兩只牛角就眼睛放光,非要讓人將之豎在地上與他比比是誰個子高些。看那模樣,若是沒安排,他立時就要抱走拿去給小伙伴們看了。

    好在是明棠收信時從信封里翻出一張方才粘在信封里側沒被拿出來的條子,讓裴夫人免于親眼看著自己的乖孫在滿府里現眼的命運。

    “阿鉞說是送信回來前兩日剛得的,最適宜做弓的角,陜西沒有好匠人,便讓捎回來,拿到匠人那里,給阿澤做把牛角弓來使。”

    裴夫人這便了然了:“說得定然是武長安了,阿鈞就是跟著他學的做弓箭的本事,眼下正在大興那邊住著,明日我使人送去就是了。”

    有了說法,再看這一對牛角,果然是做弓的好材料。

    倒是裴澤失望得很:“原來不是叔叔送給我玩兒的啊。我還想拿給清哥和侄兒他們賞玩一番呢。”

    裴夫人:“現在拿去就是了,只不許讓嬤嬤和姐姐們下去,須得有大人看著才能玩兒。”畢竟還有些尖銳,若碰著了可不是小事。

    “小小年紀,用詞還挺高級。”明棠小聲嘀咕,見裴澤捧著就要行禮告退,連忙出聲喚他停下,“既然是賞玩,總不好干巴巴的,要不要我送些小食飲品給你們?”

    裴澤眼前一亮,左臉寫著“還有這種好事”,右臉寫著“我怎么沒想到”,連聲跟明棠道了謝,興高采烈地便要出去,路過門檻時因不肯撒手還絆了一下,好在他比去歲長高了許多,一雙小短腿也變長了些許,往后退了幾步,不等人扶就已經站穩,再出門時就順順當當,沒出什么意外了。

    他一路走還一路分派任務,坐在屋里也能聽見他那清亮的聲音——不僅要請幾個同窗,還要請陸先生和裴師傅。

    小世子要“宴客”,女主人們又默許,家下人們牟足了勁兒,任裴澤提出什么要求都盡快滿足,鬧了足有兩三個時辰才散了,好懸沒耽擱了睡覺的時辰,引得明棠都好奇起來了:說什么能說這么久?陸先生和裴師傅也肯陪著幾個小學生瞎鬧?兩個成年人總不至于稀奇這一對牛角吧。

    隔日明棠才知道,能持續那么長時間全是因一文一武兩位先生臨時加了課:學里近來講了些韻書,陸先生就要幾個小學生做詩文來記載,最后收上來幾篇夾雜著錯字的硬湊起來的“詩”,才算笑瞇瞇消了自己要臨時加班的怨氣。

    裴師傅更有話說——他也是會做弓箭的,聽裴澤他們好奇牛角怎么能做成長弓,就當真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裴澤是一句也沒聽懂,只記住了要花的時間,不由得心癢難耐又滿腹怨念:竟要一兩年才能到手,到手了還不一定能使,讓他怎么等得及?

    明棠光看小學生詩集就夠樂的了,見裴澤被吊胃口吊得吃早飯都不香了更是心下大笑:陸先生是被攪了夜間的安排刻意使壞,裴師傅就是無心插柳了,也是小學生還在熱愛學習,課后跟小伙伴玩兒也想著老師,卻不想想老師愿不愿意加班。

    笑完了,給他夾一個小小的三鮮包子:“阿澤耐心些,先用小弓練好技藝,等你射術到了火候,再換上新弓,豈不是正好相得益彰?若不然,就算現在得了,卻拉不開,用不了,豈不是辜負了它?”

    裴澤擰眉半晌,終于接受了這個解釋的模樣,點點頭,此后的武課上越發用心。

    天已漸漸熱了起來,從上到下都換上了輕薄的衣衫,裴澤等人的武課依舊是在府中校場上進行。無遮無攔的空地上,即便是初夏時節,太陽照射下也似乎有了炎夏的熱度。

    在裴師傅手下錘煉了小半年的小朋友們自然覺得辛苦,卻沒有一個哭喊著不要上課的,頂多是在課業結束后,多喝幾盞溫好的果子露,好當做對自己的獎賞。時間一長,連膚色都黑了許多。

    家長們得知,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更有幾分對裴家的感激:自家孩子雖然并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性子,可在裴家隨裴澤一同讀書,其實跟伴讀也沒什么區別,可這么長時間下來,在教養上一直這樣用心,讓人怎么不為此心生感謝?

    至于穆清,因還有險些被拐的先例,親人皆不在意他學問上有沒有長進,欣慰的他性格上的改變:小大人似的穆清現在越發活潑愛笑,可見平日里環境不錯。

    裴家以誠相待,小朋友的家長們感受到孩子的變化,投桃報李,自然也對裴夫人和明棠多了幾分親近,時不時便送些收來的新鮮瓜菜,抑或是自家做的小菜一類,以示親近。也有發覺了明棠似乎很愛聽些不同人家家長里短故事的,便隔些時日上門,與她閑聊一會兒。

    這就好比有人現場說書,說得故事還要比書上的更離奇,有時候還能聽見某某家的舊事的,與裴夫人口中所講頗有出入,多了些想象的成分,卻變得更加跌宕起伏又吸引人。唯一的后遺癥就是明棠再出門做客時,見著故事里涉及的某家的人,總忍不住想這家在不同人層層加工后的形象,險些誤了跟人交談。

    時間就這樣緩緩流淌,轉眼就是裴澤的生辰。依舊是沒有大肆慶賀,不過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頓飯,但因新認識的小朋友們都送了生辰禮,裴澤頗覺驚喜。用過長壽面,又認認真真借著生日的機會許了愿,愿在天上的父母保佑在遠方的叔叔一切平安。

    裴澤是個知足且知道輕重緩急的小朋友,許完最重要的愿望,就不再“麻煩”父母,轉而在心里悄悄關心了一下父母衣食住行如何,就膩在裴夫人與明棠身邊,享受著現下對他來說頗為得之不易的假期。

    生辰這日不在休沐的時間里,裴澤這段時日又頂著長輩欣慰的目光不愿意墮了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去找長輩問能不能休沐的事,臨近生辰時很是擔憂了幾日,知道不用上課才放下心來。

    即便如此,在得知竟有三天的假期時,還是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邁著端正的步伐半真半假地跟明棠來了個“三辭三讓”,做足了勤奮刻苦的好學生本分,才激動萬分地回去挑衣裳——都三天假期了,肯定有出門的行程。

    裴澤這些時日也有照鏡子,對自己的膚色變化那是清楚得很,回去望著滿榻的衣服就不禁有些發愁:哎呀,哪一件能把他現下的黑炭模樣襯得清俊些呢?

    第102章

    裴澤的一番糾結明棠等人自然無從知曉, 只是第二日看著裴澤明顯很用心的裝扮夸了又夸,連腰間懸掛的白玉佩都成了他“學有所成、風度翩翩”的例證。

    倒不是她們身為長輩看裴澤時自動帶上了濾鏡,而是他本身就生得好, 現下沉穩了許多, 身姿又挺拔,因武課雖然黑了些許, 卻更顯得他活力滿滿, 早晨踏著晨光歡快過來時, 正是無論長幼都最喜愛的那款小孩子的模樣。

    而答應了裴澤出行時要騎馬的請求, 就是貨真價實禁不住長輩的喜愛之情后的結果了——誰能抗拒自己最疼愛的小輩伏在膝頭上撒嬌呢?反正裴夫人不能。

    好懸她在裴澤的目光攻勢下還保留著基本的理智, 同意之后立馬打上了“須有護衛貼身跟著”“不許縱馬”“若是路上人多就要回車上來”等一系列補丁,盯著裴澤一一同意并保證了才算結束了出行準備。

    裴澤只要能出門就夠了, 騎在馬上看什么都新奇, 絲毫不關心目的地是哪里, 單是一路上的遇到的各種路人就夠他高興的了,左顧右盼,看什么都看不夠。

    還學著裴鉞的樣子, 靠近馬車, 在外面敲敲車窗, 看著明棠將車簾朝一側掀開,正要湊上前笑嘻嘻跟兩位長輩打個招呼, 笑容都擺出來了,卻發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他自己年紀就小,抽條抽得再多現在也還是個小豆丁, 騎得馬更是小馬,拼盡全力仰起頭,卻還是只能對上明棠俯視的目光。

    明棠倒是方便得很, 伸出手來剛好能摸到裴澤的頭:“你和大貓都要努力長高,過幾年就能像你叔叔一樣了。”

    裴澤搖搖頭擺脫明棠,轉身又從后面繞到了馬車的另一側,去跟裴夫人打招呼。

    卻因他換了一側后就到了來往行人和車馬更多的那一側,被裴夫人委婉叫停:“阿澤還是上車來吧,一會兒路不好走。”

    此時大戶人家女眷出行,要么是去別人家做客,要么就是去寺廟道觀一類的地方上香游玩,裴家一行人也不例外。因此時天氣炎熱,又帶著裴澤出去,商議過后,兩人便決定去紅螺寺盤桓一天:雖然寺中最著名的是求子業務,對不上她們的需求,但寺中藥師佛和觀音也算有名。此外,紅螺寺最為涼爽,寺中又做得一手好素齋,夏日里過去最為適宜不過。

    涼爽的地方多半在山中,裴夫人說路不好走倒也不算是騙裴澤,只是離上山那段路還早罷了。

    裴澤的騎行活動被叫停,乖乖上了車,便湊在窗邊往外看,數著路過了多少行人,一直數到“一百五十六”,馬車拐上山道,持久沒見著人,這活動才停止了,轉而數起了路邊有多少大樹。

    山上涼爽,路卻難修,馬車不久便不能前進,一行人便下車拾階而上。

    舉目四望,滿眼綠意,裴夫人一下車便不由深深吸了口氣,對選擇的這個出行地點十分滿意:“夏日果然還是要多來山里走動,能使人靜心。”

    臺階不高,裴澤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早早站在最上面的平臺上,聲音清亮,驚起山間雀鳥:“阿澤第一名!”

    這聲音也驚動了寺中人,不多時就有滿面笑意的知客僧人推門而出,先不動聲色打量了一下裴澤的穿著,隨即笑意更深,雙手合十,站在一旁。

    片刻,裴夫人與明棠先后踏上臺階,知客僧人連忙上前迎接,看見明棠時,微微一怔,隨即掩飾過去,引著三人進門:“小僧圓法,見過諸位檀越。若求平安,本寺供奉有藥師佛、觀音菩薩,皆極靈驗。若無所求,寺中圓通師兄善解簽,或可一試。”

    進廟不拜也說不過去,裴夫人便道:“便去拜一拜藥師佛,再去解一簽試試。還請師父給我們安排個清靜些的小院歇腳,午間安排一桌素席。”

    圓法聞弦歌而知雅意,心中忖度著恐怕這素席才是這幾位今日來了紅螺寺的緣故,怪道這一行人今日會來他們這素來以求子為主要業務的地方。他知道了來意,心中有底,便緩步行在前面,一邊為裴夫人等人介紹寺中有些趣味的景色,一邊帶著她們不動聲色地繞了個路,錯過送子觀音殿,到了供奉藥師佛的地方。

    裴夫人便與明棠先后進去,拈香下拜,雖沒商量過,心中響起的卻是同一個愿望:保佑裴鉞一切平安。

    隨后起身,自殿中僧人捧來的各色平安符、菩提串和竹牌中挑了兩樣,便相攜出來。

    紅螺寺當初建造時也請人畫過圖紙,安排過各色花木與院落,如今正是處處濃蔭、清風拂面,雖然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定國公府花園的雅致幽靜,但因是陌生的地方,裴澤只覺得處處新奇,又充滿了家里沒有的趣味。

    兩人在內上香時,他就在院落中四處觀看,等人出來時,他已經跑到了院落西側,仰頭看著墻壁上不知誰留下的詩句,睜大眼睛仔細辨認著,卻是幾十個字里只認出了兩三個,頗為掃興。

    明棠遠遠看見墻上那一片草書,又見裴澤急沖沖過來,生怕他要自己幫忙認字,立即開口截斷,詢問圓法:“不知何時方便解簽?”

    剛準備介紹一下墻上詩句的圓法:“現下就可以,只是師兄算過,簽筒這月放在觀音殿最靈驗,所以還得勞煩幾位,到觀音殿參拜。”

    不就是延長旅游路線創收一下嗎,明棠表示理解,一行人在圓法帶領下前行,順勢就轉開了裴澤的注意力,將那大片草書拋之腦后。

    觀音殿離此處不遠,面積卻要大得多,裴夫人和明棠照舊參拜了,便有殿內僧人引著兩人到一側的簽筒處。

    這簽筒做得與眾不同,競有半人高,稍一彎腰便能伸手拈出一只竹簽來。明棠這才知道為何簽筒還是個流動道具,這個月放在觀音殿,下個月就要到別處。這么大一個物件兒,若是每個殿里都配備一個,成本著實是有些高了,不如現在這樣,還能增加些心理暗示。

    她們是今天的大客戶,捐的香油錢不少,圓法和尚就笑瞇瞇稱三人都是有緣人,都可抽一簽,拿去請圓通師兄解簽。

    裴澤在這種事上向來積極,那簽筒又正合適他去抽簽,都不用彎腰,直接伸手,便隨意拿了一支出來,正是支上上簽。

    裴夫人見狀,也隨手拿出一支,還未去解,就已笑出來:“我看也不必解了,兩支都是上上簽,想必也解不出什么不重樣的話來聽。”

    圓法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一笑:“女檀越福澤綿長,自然得簽上上。只是圓通師兄一向被分派去解讀簽文,最是妙語如珠,說話向來有趣,女檀越若是不嫌耽誤時間,說不定能從他那里聽到些不重樣的話。”

    裴夫人不禁一樂:“那就去聽聽看吧。”

    到了解簽處,不必說自然還有別的項目等著,裴夫人心里清楚,可還是自愿“上鉤”,可見即便是不甚相信這些的人,抽出了上上簽,也會不自覺高興些。

    說完,卻不急著過去,而是站在原處,等著明棠也抽一支。

    明棠也就隨手抽了一支竹簽,沒料到這支竟跟另外一支粘在了一起,她剛抽出來,袖子碰到,那一支便掉了下去。

    裴澤手快,立即蹲下來撿起,跟自己的放在一處,簽文不認識,最上頭的紅字卻看得清楚,這一支與他手中的一樣,也是一支上上簽。

    裴夫人搖頭一笑:這簽筒里恐怕多數都是上上簽,也難為這些出家人,在這些地方動靈巧心思。她指著明棠,朝圓法笑道:“你方才說我們三個今日是有緣人,我這媳婦不妨拿出了兩支,自然也是她的緣法,只是我們帶著這四支過去解簽了,后面來的香客不會沒有上上簽可抽了吧?”

    圓法苦笑:“恐怕還真有些難抽到了。不瞞女檀越,這筒中一共便只得九支上上,您這一家人運勢之好,實在是小僧平生僅見。”

    裴夫人這才吃了一驚,隨即笑容更盛——先后給裴鉞許了兩次愿,隨后一家人被蓋章了運勢好,再沒有比這更能讓裴夫人舒心的了。

    明棠卻在此時笑說:“不必為難,我把這一支放回去就是了,原也用不著多貪這一支簽的運氣。”說罷,將手中那一支放回去,還隨手攪了一下。

    裴夫人一怔,隨即點點頭,一家人去了另一側,聽這位被盛情推薦的圓通大師用三套完全不重合的吉祥話為她們解了簽,又領了三支同款縮小版的竹簽做紀念。

    裴澤手中握著那三只竹簽看得高興,眉目間一派稚子天然活潑之色,一抬頭,卻見不知何時多了個比自己高一頭的小和尚。小和尚一身僧衣,跟大和尚一樣沒有頭發,正安靜地站在一旁。

    聽了一會兒,裴澤才知道原來這小和尚叫凈塵,大和尚有別的事要做,要先告罪離開,讓小和尚帶大家去休息。

    去安排的院落而已,自然無須知客僧領路,況且裴澤的眼睛已經完全粘到了人家小和尚身上,裴夫人輕輕頷首,目送圓法合十一禮后離去。

    凈塵想來也是在寺中養成了少說多做的習慣,見師伯走了,便自動上前。他人雖小,走路卻不慢,只是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只管悶頭走在前面,因紅螺寺在山間建起,依勢而行,多有需要轉彎處,凈塵便每每在轉彎處停下,悄悄回頭看一眼,若是大家離得遠了,就站在原地稍微等一等。

    如此默然前行一段,終于轉進了一段小徑,一眼望得到頭,再沒有轉彎的余地,凈塵的腳步也就更快了一些。

    裴澤頭一次見著跟自己歲數差不多,發型大不相同的小朋友,又對小和尚的生活滿是好奇,十分想了解他日常生活是怎樣的,跟自己有什么不同,見狀就悄悄加快腳步跟在凈塵身后,又竭力壓低了腳步聲。

    凈塵習慣性回頭張望,立即跟裴澤面對面,不由瞪大了眼睛,連連往后退了幾步,隨即轉身,繼續悶頭帶路。說實話,明棠這還是頭一次見到人瞳孔地震,因他表情實在生動有趣,自抽簽后有些低沉的心緒都不由輕松了些。

    裴澤沒料到真嚇到了人,原本的躍躍欲試變成了惴惴不安,連忙繞到他身邊,小聲與凈塵道歉。

    凈塵卻不言語,只是一味前行,裴澤則是愈挫愈勇,跟著加快腳步。直行的道路又不用費心想著大家有沒有跟上,到最后這兩人簡直是一前一后小跑著進了寺中給裴家安排好的院落,倒把正在洗櫻桃的聞荷給嚇了一跳。

    她們先一步過來,早已把這里收拾妥當,院落里樹木早已撐起了繁茂的枝葉,為院中投下一片濃蔭,樹下石桌石凳上已被鋪上了錦墊,一旁的紅泥小爐里咕嚕嚕地燒著水,桌上則放著幾樣家里帶來的糕點和還掛著水珠的櫻桃和李子等應季的水果。

    聞荷見兩個小朋友著急忙慌的樣,下意識就把手中東西向前一遞:“小世子怎么走得這樣急?夫人和少夫人不回來嗎?這里洗了櫻桃,要不要招待這位小師傅吃一些?”

    凈塵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長長松了口氣,雙手合十,輕輕一躬身,也不看裴澤,只跟聞荷說話:“多謝女施主,小僧先告退了,午間會有師兄們送齋菜來,還請施主們稍微等一等。”

    裴澤還正是新奇的時候,哪里愿意就這樣看著他離開,眼巴巴看著他往外走,不自覺朝剛進門的明棠投去求助的目光。

    明棠心緒正有些煩亂,看見小朋友互動后才稍微好些,見狀也有心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就招手叫裴澤過來,朝裴夫人道:“母親,難得阿澤出來一趟,方才也沒逛什么地方,我想帶他出去一趟,午間回來。”

    裴夫人車馬勞頓,卻是早有心想坐一坐,點點頭,在樹下坐了,自有侍女上前服侍茶水。

    明棠舉目看了看,低聲問聞荷:“可有什么東西方便帶點櫻桃李子的?小朋友想找人說話,帶些零食方便點。”

    聞荷還真帶了東西,小跑著去一旁提過來一個編得精巧的小簍,往里面裝了些洗過的櫻桃:“看來這東西真是帶對了,原本是預備著夫人和少夫人若想出門走動時帶著方便的,便宜了小和尚了。”

    “知道你自己編的自己心疼,我帶回來給你就是了。”

    裴夫人在一旁,聞荷不敢太活潑,低聲笑道:“這倒不用,改天您容我告兩天假就是了,上次回家,夫人院里幾個姐姐約我去西大街做衣裳呢,我還沒答復。”

    裴澤在一旁已經是等不及,生怕出去連凈塵的背影都看不見了,明棠只好匆匆比了個同意的手勢,帶著裴澤出了院門。

    興許是自覺完成了任務,凈塵的背影并沒有離得很遠,裴澤從明棠手中接過那一簍櫻桃,小跑著就跟了上去。這次很留神,快接近他時,刻意讓腳步聲更重了些,才從容跟凈塵并肩。

    察覺到裴澤的善意,意識到裴澤不似以往所見那些頑劣的小施主,凈塵也就放松了很多,沒有立刻躲開,而是默默前行,接過裴澤遞來的櫻桃拿在手里,聽他好奇的言語。

    明棠看著兩個小朋友的背影,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給足了兩個人交流的空間,也放松了自己的思維,想著那根被她丟回了簽筒中的竹簽——認真算起來,那根才是她抽到的,說起來也不算壞,中平而已,簽文上“不利刀兵”一句卻讓她隨意一眼就無法忘記。

    與裴夫人一道,又是到了廟里,即便兩人都沒有認真求神拜佛讓人保佑的意思,但身在此地,明棠相信兩人兩次在不同的佛像前面上香時,心中都想著裴鉞。

    陜西現下一切安好,但明棠和裴夫人都清楚,這只會是暫時的事。

    別說韃靼人可能只是占不到便宜暫時退兵,待到秋收時節可能卷土重來。就說裴鉞提及韃靼三王子時的語氣和神情,明棠都曾經想過裴鉞會不會主動挑起事端,好找個由頭手刃了他,送他去跟天上的大王子團聚,以泄心頭之恨。

    因而說是沒有認真求神拜佛的意思,裴夫人上香敬拜時十足尊重,捐香油錢時手筆也大,連連抽出好簽時那寬慰的神情明棠完全看在眼中,心里自然明白她所思所想。

    那簽文指向實在有些過于明顯,偏又那么巧,一共四支簽,連她不當心帶出來的那支都是上上簽。裴澤先手撿起來,裴夫人和僧人就開始感慨運氣問題,明棠自然也不會在那個時候出聲更正,就這么當做都是好簽,混了過去,然而心中還是不免被蒙上了陰影。

    ——不是她突然變得信這些了。是一行人一起抽簽,只有自己一個人結果不盡如人意,偏又涉及了現在最關心的人或事,總會有些煩亂。

    這會兒被裴澤打了岔,鼻息間又是山間濕潤而清涼的空氣,明棠深深吸了口氣,將那句話暫時拋之腦后,找了個能看見裴澤的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在一株花樹下,隨手牽過一支枝條,摸了摸粉白的花瓣。

    裴澤和凈塵不知道怎樣交流了一番,現在兩個人看起來完全就是好朋友的樣子,肩并肩坐在一處臺階上,中間的空地上放著小竹簍,裴澤還貢獻了自己的帕子出來放櫻桃核,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吃櫻桃。

    小和尚凈塵看起來也是個熟了之后話就多起來的人,不似先前那般拘謹。明棠站的不遠,依稀聽得到一點聲音,大部分都是凈塵在說話,裴澤偶爾說兩句,偶爾也長篇大論。

    過了一會兒,不知道裴澤說了什么,明棠只見他低下頭,而凈塵似乎是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摸了一下裴澤的頭頂。

    這一連串動作讓明棠不禁陷入疑惑:這幾天陸先生給他們講了“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可這是個小和尚,專業也不對口啊。阿澤要是真想復刻一下,在京郊道觀里找一個仙氣飄飄的老道人也不是件難事,回頭請一個上門,挨個摸一摸他和班里同學們。

    隨后就見凈塵又猶豫了一瞬,也在裴澤跟前低下頭,明棠這才明了:原來是她想太多,只是交換摸頭。

    說不定還是因為裴澤想摸一摸小和尚的光頭,怕提出來太唐突,拐彎抹角提出的小儀式。

    想來裴澤也知道他能摸到和尚光頭的機會不多,因而十分鄭重。他在懷里摸了摸,隨即發現帕子早就被他拿了出來,上面也已經堆了一小堆櫻桃核,不由失望地收回手。

    隨后他看見花樹下的明棠,終于想起來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還有一個長輩跟在后面,連忙起身小跑過來,借了明棠的帕子,把手擦干凈,又小跑回去。

    看得出來,他這么鄭重的表現搞得凈塵更加緊張了,隔著一段距離,明棠都看出來凈塵的坐姿變僵硬了,眼巴巴看著裴澤,卻沒有旁的動作。不止沒有動作,明棠覺得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裴澤沒有讓他等待太久,在他身前站起來,小心翼翼伸出手,在凈塵光滑的腦袋上蹭了蹭,露出滿足的表情,隨即繼續坐下,跟凈塵小聲說起話。

    沒有互動看了,明棠不禁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海棠花樹上,想起上次裴鉞送信提及,說等他回來,要親自往府中花園里移兩棵西府海棠。海棠移植最好是在秋季,是秋天有可能回來一趟的意思嗎?

    若戰事又起,好歹今日裴夫人和裴澤抽到的都是上上簽,若運氣果真靈驗,至少也能中和一下吧?如果裴鉞那里出了意外,與他息息相關的這兩人怎么看也不可能算得上運勢好。若是不靈驗,那自然是最好,人力能做到的,就有成功的把握。

    正在分神,不遠處卻走來一行人,當頭的是個有些眼熟的年輕女子,身后跟著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并兩個侍女,明棠分明記得自己見過她,卻一時想不起身份,正在糾結,她卻先開口了:“明四?你來紅螺寺求子?裴世子又不在京城,你這時候來求子有什么用?”

    這語氣,明棠瞬間明了,看了眼這位吳家大小姐,見她不似先前玉臺上見面時那樣盛氣凌人,就知道她恐怕現下也并不順心。

    原來這里就是供著送子娘娘的地方,就說先前大和尚帶著她們拜藥師佛和觀音的時候隱隱好像在繞路,看來是一照面就猜出了她的身份,不想明棠跟眼前這位碰上面。一個前任一個現任,又在求子的地方碰了面,說起來確實有些尷尬。

    明棠正分神,她已經又開口道:“對不住,是我忘了,就算裴世子在京城,你來此處也是無用功。勸你好好照料著那邊那個,要是他也沒了,裴家豈能容忍你占著這個位子?再和離一次也不好看啊。”

    這話實在惡毒,明棠又正是為裴鉞擔心的時候,聽見她語涉裴澤,不由勃然,松開花枝,一步步朝她走過去。

    被明棠氣勢所懾,吳氏竟不由后退了一步,回過神來,不免羞惱。

    明棠卻是被這一步熄了怒火,不禁搖頭失笑:便是真有所謂鬼神,這種色厲內荏之人隨口說出的話,也斷然不會有效驗。

    她情緒平靜下來,思維反倒更清晰,唇邊掛上笑容:“多謝你關懷,只是這份心思你還是用在自己身上比較好。現在就來求子,若是過幾年還無所出,你的如意郎君又升了官,你的位子也要不好坐起來了。”

    說著,明棠又靠近了些,低聲在她耳邊道:“說實在話,有時候夫婦無子,并非是女子的問題。你與其到處求神拜佛,不如換個方向想想。”

    吳氏聽懂明棠言外之意,卻是斷然反駁:“怎么可能!夫君已有長子!”他們夫妻生活又一向正常。向來男子不孕只聽說有天閹這一類,無法行房自然無子,卻沒聽說過一切如常卻無法令人有孕的。

    明棠就知道她不會相信,似是隨口:“這長子可是他母親在外宅有孕,借子進門,又拿了文書的。”

    吳氏又是一梗,明顯心情煩亂起來,目送著明棠慢步走過去摸了摸裴澤的頭,隨即那小孩就拉著她的手站起來,指了指地上的帕子,露出個有些羞澀的笑。

    裴澤本就是容貌頂尖的漂亮孩子,這一笑簡直讓人心都化了。

    吳氏上午剛求了子,想到方才自己就是對這個孩子口出惡言,頓時心生后悔之意。回身看了眼被乳娘抱在懷中的陳家的長子,覺得以前夸贊過的那些生得清秀的地方也變得平庸起來,竟是又不由自主看向了裴澤。

    裴澤似乎已經跟那個小和尚說完了話,地上的帕子也被他疊起來捧在了手中,指了指小竹簍,擺手似乎要說再見。

    見人已經要離開,吳氏躊躇半晌,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能說出口:“方才是我不對。小世子定然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明棠訝然,隨即頷首道謝。壞話必然不靈驗,好話則是要照單全收的。思及此,念頭更加通達。回頭在府庫中找找有沒有裴鉞可能用得上的東西,讓家里老人再走一趟陜西吧。運勢好壞可能無關緊要,人力所至卻是可以改變的東西。

    見明棠反應平靜,沒有趁機譏諷幾句,吳氏更是渾身不自在,一句話也不想多說,轉頭匆匆離去。腦中不自覺回想起方才明棠無意之間說的那句話,不禁又轉頭仔細端詳起這個被婆婆夸過好幾次跟陳文耀生得像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以往年歲更小些,眉目還沒張開,如今則已經稍具形狀,她不管怎么看,都覺得這孩子與陳文耀生得并不相似。

    陳文耀是年少探花,本就生得清俊,如今入官場幾年,又得人賞識,這些時日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比之以往更盛幾分。吳氏心甘情愿嫁給他,自然也圖他的一張好臉。

    而這孩子雖然也算得上清秀,眉眼的形狀甚至鼻梁高度都與陳文耀并不相似。

    沒人提起時還好,現如今被明棠指出,吳氏回家的一路上腦中回蕩的都是這些想法,上個香卻把自己上的心煩意亂,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查一查。

    若是查出來果真雅云這個賤人是以假亂真,豈不是說明夫君真的有可能跟那些天閹一樣,不能讓女子受孕?那到時候她又該何去何從?

    明棠自然無從知道吳氏的這些想法,若是知道了,以她現如今大可以隔岸觀火的情形,自然是希望吳氏好好查一查。不知為何,按她對她的印象,總覺得若是真的查出了些什么,陳家會有很大的熱鬧可以看。

    至于眼下,明棠正在為裴澤和凈塵感到無語——這兩人依依惜別了怕是有五分鐘了,還是站在路口小聲說話。

    從臺階走到這里,兩人走路的速度簡直可以用挪動來形容,路邊的螞蟻都要比大家走得快了。偏偏兩個人的神態舉止都正常得很,明棠走幾步回頭一看,發現他們幾乎還在原地時,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了,沒有考慮到小朋友的身高。

    難道說小朋友的友誼就是如此簡單,互相摸過頭就是好朋友了?

    鐘聲響起,凈塵回過神,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受師伯指派,去給香客引路,居然就偷閑了一上午,立時站不住了,匆匆跟裴澤擺手告別——這是他剛剛跟裴澤學的。

    裴澤也不停揮手,目送小和尚的背影飛快消失。待鐘聲漸低,就聽見明棠問他:“阿澤,我很好奇,櫻桃核拿了這么久,有沒有被你的手捂熱呀?”

    終于發現了自己手里還拿著聊天時產生的垃圾的裴澤:怎么辦,感覺手心好像被浸濕了。

    即便知道自己用帕子隔了好幾層,裴澤還是立刻被想象激得渾身一震,立即小跑著往院落的方向回去。

    難為他就走了一遍,居然記得每個拐彎處怎么走。跟在裴澤后面一路回了歇腳處的明棠不由有些羨慕: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兵家之人的天賦?她小時候可完全不是這樣,是長大了才一點點學會怎么認路記路的,到現在有些復雜的地方還記不清楚。

    已經洗干凈手等在飯桌旁的裴澤毫無自己正在被人羨慕的自覺,看見明棠終于回來了,早就等不及了的他立刻開始分享今天的感受:“祖母,娘,你們知道嗎,凈塵早晨比我起得還早,而且沒有頭發,頭皮會冷冷的。原來做和尚也這么辛苦,我再也不想當和尚了。”

    他兀自興致勃勃,明棠和裴夫人對視一眼,同時看到了彼此的疑惑:阿澤什么時候還有過這個想法?

    明棠不禁沉默:原來養孩子還有這樣的風險,還好這風險出現的就跟它消失的一樣莫名其妙。難道說這才是這次出行最大的意義?

    第103章

    自山中一路回京城, 車輪碾過門前的青石板發出“轆轆”的聲響,不知誰家的樹上已經爬上了破殼而出的蟬,在傍晚時分還未散的熱氣中發出嘹亮的蟬鳴, 叫得吳氏的心情越發煩躁。

    下人們開了門,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駛進家門,吳氏帶著人下了車, 看了眼身后抱著孩子的乳娘, 眉梢不禁又是一跳。

    想了想, 沒有直接回自己的住處, 而是去了婆婆陳太太住的院子。

    陳太太顯然對兒媳婦的到來十分驚訝, 脫口而出:“你怎么來了?”

    話畢意識到不對,才連忙補救:“上香回來了, 不知道菩薩怎么說?”

    吳氏心中存著別的念頭, 沒了以往那種挑到不對就要譏諷幾句的心情, 一邊思索,一邊漫不經心道:“菩薩靈不靈,還得過些時日才知道, 眼下怎么說得準?”

    見婆婆的眼神已經飄向了身后她的好長孫, 不禁心下冷笑, 讓乳娘把孩子放在陳太太身邊。陳太太一把接過,將孩子抱在懷里, 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人都說養兒得兒,大哥兒養在你身邊,你身子又不差, 且放寬心,早晚也能得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到時候也像他爹一樣會讀書, 養一二十年,考一個狀元回來給你長臉。”

    這樣寬慰人的話陳太太可不常說,可惜今日吳氏心不在焉,絲毫沒給到陳太太該有的反應,讓她不禁有種媚眼拋給瞎子看的郁悶。難道說拜菩薩的結果很不好?不然這兒媳婦雖然要比前面那個還要嘴上不饒人,平常可是最喜歡聽人哄的,怎么也不會跟沒聽見一般。

    吳氏卻是想到了雅云,按說這女人當年跟陳文耀時間也不長。據陳文耀本人所說,不過兩三次而已,本來也沒有把她養作外宅的想法,只不過是她有了身孕,又礙于明四定然不會讓她進門,才不得已養在了外面。

    按理來說,如今已經又過去兩三年了,她怎么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吳氏可不相信她會想法子不生。

    現如今她住在后面,離得這么近,有時候夫妻偶有爭吵,或者她身上不舒服,陳文耀也會去后面睡一睡雅云。吳氏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不管不問,覺得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思及此處,吳氏心中越發疑竇叢生,見陳太太還在逗著孩子說話,不免旁敲側擊道:“哥兒現在大了,倒不像小時候了,我看著越大越有些不像夫君了,不若夫君俊美。”

    陳太太本能不悅,立刻反駁:“小孩子哪有什么俊美不俊美的?還沒長開呢。”說著,仔細端詳著他的五官,“你看這眉毛眼睛是有些不像文耀小時候,恍惚看著跟他那個姨娘倒是像的。”

    說到后面,不免失望:“文耀小時候可是左鄰右舍都夸贊的樣貌,都說是仙童托生的,再沒見過這樣生得好的孩子。長大了腦子也靈光,會念書,才十幾歲就成了進士老爺當了官兒。這孩子長得不若文耀好,以后念書像他就好了。”

    吳氏以往唯一能跟陳太太聊得起來的話題就是聽她講陳文耀小時候的事,每每聽著總覺得與有榮焉。今日再聽,腦中卻本能有些不屑——夫君小時候生得便是再好,以現在他的長相來看,小時候便稱作仙童也未免太過夸張。裴家那個小的,京城里見過他的人恐怕也不少了,也沒聽說有人用這樣的口氣來形容他的,明明那才是個真正無可挑剔的俊秀孩子。

    聽見婆婆又提起那些說過不知幾百次的話,皺著眉頭聽完,又換了個問法:“我聽說這孩子不是足月生的,現在看著倒是健康得很,向來沒病沒災的。”

    陳太太這才如吳氏所想,露出了追憶的神色:“這孩子雖然不是足月出生,但的確生下來就康健,個子大,生得也齊整。原先說是他姨娘不當心摔了一跤等不急要生了,我還怕萬一生產時候出什么事,好在菩薩保佑,一切平安。可見也是我們陳家有福氣,先走了一個惡婦,轉頭就有了長孫,又有了你這么個比她強百倍的,轉年你也生個一兒半女的,文耀再升了官,這日子慢慢就越來越好了。”

    吳氏只注意到了前半段,心中正不知道該松一口氣說“果然如此”好還是該懷疑是明四早就知道這些事,刻意拿來誤導她,轉頭就聽見婆婆又在憧憬將來的事,就有些膩歪,深覺跟這等人沒什么好說的,還不如她自己回去想辦法查一查的好。

    就是這事也有三四年了,也不知還有沒有痕跡。

    打定主意,起身便要走:“我今日去山里走了一趟,累的不輕,就不陪您說話了,我先回去歇著了。大哥兒今天就睡您這里吧,我回頭讓人把他的東西送來。”

    陳太太連連擺手:“去吧去吧,早些歇著,大哥兒的東西不用拿了,我這里都有。”

    目送吳氏離去,心中不免嘀咕:以前可沒這么容易累的,難不成是已經有了,自己沒注意?偏巧她今天又是去的紅螺寺,送子娘娘的道場。

    想著想著,不由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要是我這媳婦真有了,等瓜熟蒂落,一定闔家去給送子娘娘還愿。

    那頭的吳氏一回到房里,卻是立即叫來了陪嫁的嬤嬤,屏退所有人,低聲把今天遇到明棠的事和她自己的想法全都說了,才低低道:“嬤嬤可得幫我想想辦法,我一定得知道這大哥兒到底是不是大爺的種。若真是的話,還好說,我身子健康,沒道理別人能懷得上我懷不上。要不是大爺的”

    要不是陳文耀的,她竟然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嬤嬤畢竟年長,經的事多,雖然從她講的第一句話開始就緊緊皺著眉頭,還是勉強維持著心緒的平靜,仔細聽完了,替自家小姐盤算著:“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三四年了,總有痕跡,我現在還能走動,慢慢問著,總有法子得一些消息。便是真查不到什么確切的證據,大不了把那個雅云捉了,想法子詐一詐,要是她心里有鬼,總不至于一點痕跡都不露。”

    又看了眼吳氏,繼續道,“只是如果那孩子真是個野種,這事兒小姐不能先在姑爺跟前泄露出去,得回家跟夫人和老爺商量清楚日后的事,才好走下一步。”

    吳氏這才點點頭。

    晚間待陳文耀回來,她如以往一般,上前迎接,卻不知為何,看著他這張如往常一般文質彬彬的面孔,總有些提不起勁,趁著他換了衣裳去問候陳太太,自己好好整理了心情,才恢復了以往的模樣。

    夫妻二人說了會兒閑話,先后上了床,室內燈燭明亮,陳文耀倚在外側,手中捧著一卷書看得入神。

    吳氏最喜歡的便是他這副書生的模樣,與她自幼接觸的長輩與兄長們都不一樣,不禁語帶感慨:“難為夫君了,白日里忙于公務,晚間回來還能手不釋卷。”

    陳文耀將書一合,放在被上,自上而下看過去,剛好對上吳氏傾慕的神色,心中一軟,語調也軟下來:“沒辦法,楚王現下在戶部觀政,我又是經了王爺的示意被調進戶部的,已經有人察覺我和王爺有往來。王爺眼下又比以往更引人矚目,我總要更用功些,總不能因我之過讓人認為王爺沒有識人之明。”

    事實上,因為有個現如今做了閣老的前岳父,不少人都私下嘲笑過他不知輕重,不該為了一個外室子得罪妻子也岳父,這些陳文耀也不是不知道。但日子總是要自己過的,與明棠夫妻三年,陳文耀從未覺得自己在她眼中有何特殊之處,無論他做什么,明棠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她為了生活不得不擁有的擺設而已。

    自然,表面上,她一切都做得合乎世間規范,妻子該做的明棠都做得很好。他在翰林院時常有同僚夸贊他的衣□□心,一看就知道家中妻子賢惠。但那種無論你做什么都無法影響她的步調的感覺,真的能把人逼瘋。

    他先前還期望過,等兩人有了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算明棠再有自己的生活,有著兩人血緣的孩子總會改變她的,總不可能還像之前一樣。但不知是否是天意弄人,明棠竟然不可能有他的孩子。從大夫那里知道消息之后,他不知自己的失望有幾分是因為他要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有孩子,又有幾分是因為明棠永遠不可能跟他有更深層次的聯系了。

    是以他才一時心煩意亂,跟雅云有了不該有的關系,又有了不該有的孩子。

    不是沒想過明棠知道后可能會失望,可能會憤怒,但是他還是想看一看明棠的反應,只是沒想到那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時過境遷,他已經有了新的枕邊人。陳文耀看得出來,吳氏對他有情意,生活中處處以他為重。而如今他又有了新的發展,在戶部如魚得水,再想起那些曾經嘲笑過他不知輕重的人時,只覺得路總是要自己走的,現在也沒什么不好的么。

    思緒萬千之時,不免又與吳氏多說了幾句,講他如今在戶部都做些什么,講他跟同僚之間的往來,講他現在有多被主官看好,又被多少人贊過年輕能任事。

    這些事,吳氏隱約也是知道的。雖然對官場上的事不算太了解,但為官繁忙總比整日閑著要好。是以這些時日陳文耀常常很晚歸家,今日她去上香,陳文耀也沒空陪著,她都沒有絲毫怨言。

    而今天不知為何,陳文耀難得多說了些他在外面的事情,吳氏再看他面上可稱為意氣風發的表情時,卻不自覺有

    些走神了。

    好在陳文耀兀自說的起興,倒沒發現吳氏聽得不認真,只在留意到陳文耀說完了時道:“夫君近些日子辛苦了。”

    陳文耀這才覺出不對,低頭看了眼吳氏,見她面上表情淡淡,不似以往專注,略微思忖了一瞬,想起今天她是出門上香求子去了,不免覺得自己猜到了她為何有些心不在焉。他將書卷隨手放到一旁,低下身,將吳氏攬入懷中,在她耳旁低聲道:“你有時間有空閑去求菩薩給你一個孩子,不若多來求一求我,我們夫妻親密,孩子總會有的。”

    云收雨歇,吳氏輕輕撫著小腹,陳文耀見狀,也不禁將手與她交疊在一起,寬慰地輕輕拍了拍。不得不說,妻子這種心心念念要給他誕下子嗣的表現很合他的心意,讓他因公事繁忙而總有些放不開的心緒都更輕松了許多。

    與他親密躺在一處的吳氏卻不如他所想那般,而是在猶豫了良久后,小聲問道:“夫君,若是我數年都未能有孕”

    陳文耀立刻打斷,自認體貼:“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妻子。”

    吳氏卻不肯就這么停下:“夫君可愿意也尋個大夫跟我一起調理身體?”說不定猜測不成立,他是能讓女子有孕的,只是苦讀這些年傷了身體,需要進補。

    被隱晦地指責,陳文耀立即勃然,當即就要指出自己是有子嗣的人,卻在話出口前硬生生咽了下去,將吳氏摟得更緊:“不要多想,你想要我如何進補我就聽你的就是了。只是找大夫這樣的話不可再說,若讓人知道了,為夫豈不讓人恥笑?”

    夫妻一夜同床異夢,醒來后一人去上朝,一人卻是迫不及待將嬤嬤派了出去,又分派了銀子給身邊的侍女們,讓她們去找這家里的老人打聽消息。

    一場小小的風波正在醞釀中,卻因只涉及這一座小小的院子而很快在波及了整個京城有讀書人家的浪濤中消隱無蹤。天氣越來越炎熱,也意味著離今年的鄉試越來越近了。

    三年一度的考試,不知道有多少落榜數次的書生等著這次證明自己,無論后面會試能否有所斬獲,有了舉人功名身份之后便可以選官了,雖然職級不高,也算了卻一樁人生大事。亦有不知道多少年少成名的年輕人等著一鳴驚人,讓少年秀才變成少年舉人。

    而對于明瑕與明琢兩人來說,他們不屬于以上任何一種,他們只是兩個迫切盼著鄉試快些到來,好結束這場漫長的折磨的可憐的無用書生。

    自從知道兩人私下里在擔心到了考場上緊張,也不知祖父是怎么動了心思,同意了小姑姑那“模擬考試”的主意,真個讓人在家里搭了兩個跟貢院號房一模一樣的房間,說是要讓他們按照鄉試的流程一個月模擬兩次。

    要知道,這考試可是分成三場,一場考個三日,一個月模擬兩次,相當于整個月有大半時間要在那號房里度過了。明尚書可是管著禮部,對那貢院情形如何再清楚不過,明瑕和明琢在建好后偷偷去看過一次,回去就趁著還沒開始模擬考試,在自己的床上好好躺了半晌。

    以往再覺得家里管得嚴,不許睡高床軟枕,現在再看,也比那勞什子號房好得多了。

    明尚書卻是難得興致勃勃——他早說了今年家里有子孫要應考,他要避嫌,這次鄉試的事是完全的一點沒管。現在在家里折騰兩個考生,倒讓他找到了一點往年組織考試時候的興致似的,下班后閑來無事,隨手就出了七八套卷子,還親自挑了兩個伶俐的家仆,指點著他們學了貢院里的規矩,叫他們專管兩位小少爺考試的流程。

    待到一切準備好了,明尚書上朝前隨手一抽,取出一套交給家下人,自己瀟瀟灑灑去宮中,留下兩個考生經歷過搜身后拎著備好的考箱進了考棚。

    考完第一次,才在里面過了三天的兩兄弟簡直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脫了層皮,還沒休息好,轉頭又被拉進去開始第一場的第二次考試。

    等這漫長的九天折磨過去,明瑕簡直心有余悸:“還好家里自小讓我們多運動,身體還算健康,不然這九天怕不是半條命都要丟了。”

    明琢亦是如此,不過他向來跳脫,轉瞬已經想到自己祖父和父親伯父他們年輕時候也有過這樣的經歷,頓時向往道:“可惜不能親見父親剛考完時的狼狽情狀。”

    恰被聽說了兩人慘狀過來看熱鬧的明棠聽了個正著:“你父親考完出來依舊風度翩翩,可比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強多了,我怕你真看見了,忍不住羞死。”

    明琢無法接受:“父親分明平常都不愿多走兩步路的!”他上次還偷偷觀察到父親的肚子上都有贅肉了。

    “那是中了進士當了官之后的事了。”明棠好笑道,“三哥沒中進士前可是勤勉得很,騎術比二哥要好許多,是當了官又娶妻生子之后慢慢穩重起來的。”

    明琢只得接受現實,繼續長吁短嘆。明瑕畢竟要比他穩重些,支著耳朵偷偷聽完了叔父的八卦,朝明棠道謝,謝她提的這主意,讓他們兄弟二人得以在考試前提前有了點底。

    明棠擺擺手:“真要謝我的話,還是跟阿琢一樣,擺出一出備受摧殘的模樣讓我看看熱鬧,你這樣讓人多沒有成就感,不好玩兒了。”

    這話剛一說完,明瑕還沒什么反應,明琢卻是立刻正經起來了,起身后身板挺得筆直,一副平常用來唬人的翩翩少年樣:“姑姑今天到來,琢有失遠迎。不知道澤弟有沒有一起來?怎么不見他?聽說他也入學開蒙了,不知道現在念得哪本書?”

    明棠本就是來喊他們過去的,一邊笑,一邊道:“阿澤跟小三兒玩兒呢,今天長姐帶著小六兩過來了,現在母親那里正熱鬧呢,就差你們兩個了。”

    明夫人那里果然熱鬧得不成樣子,裴澤、章敦兩個年紀差不多的正在一旁不知嘀咕些什么,明芍坐在明夫人對面,明琬坐在兩人身邊的小凳上陪著說話,一面還緊張地看著地上的小六兩。小六兩則任事不知,只是擺弄著手指,間或被乳娘用玩具逗弄著往前爬兩步,拿到手后笑得滿面燦爛。

    見備考二人組過來了,又是一陣熱鬧。

    明芍豐腴了不少,或許因帶孩子的緣故,身上總有股淡淡讓人安心的氣味,明棠硬擠在她身旁后便忍不住將臉貼在了她的肩膀上,依偎著長姐,跟明夫人三人說著話。

    自從兩個兒子帶著兒媳婦外放出了京城,家里雖然也留下了幾個年長的孫輩,但一來要念書,二來又難免穩重些,明夫人這里已經鮮少熱鬧到這種程度,一時之間竟有覺得有些過于喧鬧,不由扶了扶額。

    誰知這動作又被明棠看見,刻意“不滿”道:“母親這是嫌我們吵么?”

    明夫人可不會被她拿住:“可不就是嫌你吵,這些日子為著折騰這兩個要考試的,你不知道你父親半夜都在想著怎么給他們出題,他們還沒進考房,先把我煩得要命。”

    明芍摟住明棠肩膀:“幼娘小時候就喜歡搞這些,卻沒想過父親現下也是這樣的脾氣,可見人說‘老小孩’,還是有道理的。”

    明夫人搖搖頭:“他是少了一樁要他管的事,渾身不自在,所以一聽就閑不住了。也罷,總歸不是折騰的我,就隨他們去吧。”

    被“折騰”的兩人只好苦笑,卻不知道那邊一直嘀嘀咕咕的章敦和裴澤又想出了別的新花樣——

    章敦家里人口多,又都是以讀書和考科舉當官為主要目標的,不知聽過多少有關考試的小故事,裴澤又是個慣會聯想和舉一反三的,一聽章敦說之前家里有人去考試時遇到失火,就開始思考要是明家的兩個表哥考試時候也失火了可該怎么好。

    再進一步,要是突然下大雨了怎么辦?考著試下雪了可該怎么好?哦,聽說是秋天考試,那應該不會下雪。

    總之就是萬一有突發狀況了怎么辦?兩個小的越想越是擔憂,又想到反正家里在搞什么模擬,一聽就是讓他們提前學一學考場上怎么應對,待到明尚書下衙回了家,兩人趁大家不備,悄悄湊到明尚書跟前一說,聽得明尚書直呼“我怎么沒想到這些!”。

    轉頭就給兩人加了別的項目。

    以至于到了七月份,明棠再見兩兄弟時,只覺得他們渾身氣質都變得沉穩了許多,目光中頗有一些生無可戀,提起考試時倒不似以往那般又是害怕又是期待了,只剩下了迫不及待——明尚書說了,考試前半個月就把模擬停了,讓他們一方面歇一歇腦子,一方面好好養養精神。

    明琢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姑姑,我敢說我們倆是全京城最盼著鄉試的兩個人了。”不管能不能考上,總之先把這慘無人道的折磨結束掉吧。

    甚至他考試的決心和動力都變強了,一想到要是這次沒能中舉,三年后可能還要再來一次這種折磨,他就不寒而栗,連看書都變得更有勁兒了。

    就在他們迫切的期盼中,鄉試如約而至,兄弟二人邁著淡然無比的步伐排著隊進了考場。那給人搜身時候習慣成自然的態度幾乎要讓人疑心這是兩個來考過數次的老秀才,定睛一看才能發現這兩人竟是難得的青春年少。

    兩人就在其他人的目光中淡定的進場又出場,就這么在一場又一場的考試中活成了一道靚麗無比的風景線。凡是今年家中有人應考的幾乎都留意到了這兩個與眾不同的年輕人,羨慕著不知是哪一家教養出來的子弟,竟然是這樣天生的心理素質好,這樣的大場面還鎮定自若。

    待到放榜日,明棠特意去陪明夫人一起等消息時,才從明夫人口中知道了這一段笑談:“你不知道,他們上車回家時,還有人硬拉著車夫問哪一家的子弟,若是還沒有婚配,家中有小女可為良配。”

    “向來只聽說有榜下捉婿的,沒聽說剛考完就被人看上的,看來有眼光的人還是多。”

    明夫人淡淡輕哼一聲:“別人又不傻,這個年紀就去考鄉試,身上衣料又不錯,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差,生得又俊秀,便是沒考上,攀個親事也不算辱沒了。”

    別看明夫人平常不顯,心里其實一直覺得滿京城也沒有比他們家的孩子更好的了。她的兩兒兩女就不說了,長女穩重大方,次子三子向來是旁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小女兒雖然跳脫,也是個有主意的,現在一個個都是幸福美滿。

    至于第三代,也沒有一個差的,現在更是有兩個小小年紀就去考舉人試的,不管能不能中,反正在一群老中青里扎眼得很。

    話雖如此,閑話過后,等人看榜回來時,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直到一個腿腳最快的搶先所有人一步,大聲說著“兩位公子都榜上有名”后才結結實實松了口氣,恢復了以往的有條不紊。

    看得明棠不禁一樂:“我看父親也該給您也模擬一下,每次給他們兩個看完文章,大致給個排名,好讓您提前適應一下放榜的感覺。”

    明夫人哭笑不得:“你真個是再改不了這促狹脾氣了,哪有人這么編排父母的?以后再不許了。”

    明棠拱手:“遵命遵命,舉人祖母。”

    隨即在漸漸響起的鞭炮聲中得到明夫人明顯忍不住笑意的一撇,心下頗覺可樂。母親真該拿個鏡子看看她現在的模樣,真是毫無威懾力可言。

    第104章

    年年放榜日, 總有人早早擠在貢院外頭等著看了榜后去找榜上有名的人家報喜信領賞銀。鄉試桂榜雖然不似會試金榜一般引人矚目,等著送喜信兒的人卻不挑這個,反正不管是什么考試, 消息送到了, 總有份銀錢拿,不管多少都是意外收入么。

    更有那心思靈巧的, 提前打聽了此次去參加鄉試的都有哪家的子弟, 專門記住幾個官高爵顯抑或是家資頗豐的, 放榜后就先找那幾個名字, 若瞧見人考上了, 立馬就走,再不看別人的。

    似明瑕和明琢兩兄弟, 也因為有個閣老祖父, 被不少人暗暗記了下來。等看了榜, 知道了這兄弟兩個竟都榜上有名,那報信兒人的那份急切就別提了,明家自己派去看榜的人都跑得沒他們快。

    報喜信兒的把兩人的名次對明家的門房一說, 就安心等在門前。果然不過片刻, 就有人帶著紅封, 又抬了兩框專門兌了的銅錢過來,先后給送信的和看熱鬧的路人們散了喜氣。

    被家里人圍著道喜的兄弟兩個自然也歡喜, 歡喜中卻又有那么一點點小小的哭笑不得——

    “便是再高一名也好啊,現下我成了孫山了。”明琢頗為郁悶。

    他郁悶的也不止此處:兩兄弟一同應考,堂兄只比他大一歲, 卻是拿了個二十八名的好成績,他就落到了最后一名,險些沒考中。等家里給父母送的信到了, 還不知道父母要怎么失望呢。

    孩子中了是喜事,明夫人可不愿他如此自貶,立時制止道:“那又如何?這又不似殿試一般還分什么二榜三榜,只要榜上有名,就是堂堂正正的舉人。你自己先看低了自己,遲些還怎么跟同年相處呢?”

    明棠亦笑:“你只想著若是高一點點就好了,不知道有人比你想得更厲害呢,快收了你這得了便宜賣乖的嘴臉吧!”

    不分排名的考試,只要考中了就是好的。要明棠說,他這是再經濟適用不過了。反正眼下年紀還小,名次又是這樣的情況,按明棠估計,自家父親定然是不會讓這兄弟兩個參加明年春闈的,錯過明年,下一次就又要三年了,到那時誰還管明琢的舉人試考了第幾名?

    明琢只是一時沒轉過來,聽了兩人的勸解,也就反應過來,心道還好是中了,就算排名不好看,總比兄弟二人同時考試,兄長中了他卻落榜好些。“孫山”又如何,也總比名落孫山要好得多。

    他回過神來,后知后覺地開始歡喜,就恢復本性開始“胡鬧”,等兩人相識的同窗得了消息上門來恭喜時,他已是興之所至,灌了幾盞淡酒下去。

    好在是他從小就好偷大人酒喝,偷偷摸摸練就了一身好酒量,此時絲毫不覺得有醉意,并不耽誤出去與人交際。

    放榜向來是大事,也是喜事,不少心中有底的才子們都會提前在貢院附近的酒樓里坐了,等人來報。等人報完信散了喜氣,正好順勢跟其他同樣在等候消息的書生們相交一番,待明年會試放榜,若是結識的人進士及第,這就是提前打好的交情,足可趁勢更進一步。

    明瑕與明琢二人一則是年紀小,畢竟引人注目些。二則是考完回來就默了文章給明尚書看,對方卻只是說了兩句模棱兩可的話,鬧得兄弟二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這文章到底如何,祖父不說準話,難不成是因為太差了不愿打擊他們?也畢竟是年輕人,有些臉皮薄,怕早早等在外面,等了一日都等不到報喜的人,顯得他們面上不好看。

    而現下不論如何,都是板上釘釘的舉人了,二人自然把那些擔心拋之腦后,一聽有同窗來訪,兼之要讓他們出門請客,立時就想答應,見明夫人不反對,連忙換了衣裳出去了。

    他們兄弟二人都是一般的人品俊秀,又兼之一看就是少年,這樣的日子滿面春風地被人簇擁著出門,旁人稍一打聽或猜測就知道這是桂榜有名,要出門慶賀了,一路上不知得了多少人艷羨的目光。

    大抵考中了的人思路都是相同的,酒樓幾乎被三五成群的書生們填滿了。這一對年輕舉人剛一進門,在一眾老中青中不知有多顯眼,沒多久就落到了不知多少人眼中。

    相處過后,又發覺他們為兄的斯文穩重,風度翩翩,為弟的活潑愛笑,又不失分寸。稍一打聽名次,就知道了明瑕排名不錯,再看他果然是言之有物;而明琢雖落到了孫山上,卻絲毫不因這名次而尷尬,言語交談間十分豁達,令許多人暗自欽佩,越發想結交一番。

    結交了不知多少同年,時至黃昏兩人才告別眾人回了家,從前也有過這一遭的明尚書見狀,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便也不多管教,使人仔細照看著兩人,便目送著他們告退。

    發榜次日便是鹿鳴宴,明瑕明琢二人正經的京城考生,自然要去參加。晨起換了新衣,結伴去了順天府里。

    兩人從出生到現在,大半時日都是在京城度過,順天府衙門的位置再清楚不過,進去卻還是頭一回,只覺得新鮮。舉目四望都是穿著新衣,精神百倍的新舉人們,還頗有幾個是昨日一起喝過酒的。趁宴還未開,悄悄站在一處小聲說笑幾句,更覺親近。

    鹿鳴宴是新舉人們的場合,卻不是只有他們參加。在考場里關了近一個月的閱卷官們好容易平平安安結束了這一樁大事,久違的假期是要有的,這一榮耀的場合也是必然要來參加的。

    ——便不說來親眼看看自己選出來的考卷背后的舉子是個什么樣人了,鹿鳴宴上好酒好菜不少,他們被關了那么久,少不得要來吃上一頓。

    不一時開了宴,明瑕明琢按榜上次序一個坐在了靠前的位置,一個則是穩穩坐在了最后,靜靜聽著上頭府尹講話。

    好容易等到他發言結束,又是主考官、同考官一個個起身,明琢早先雖然知道流程,卻沒料到這一發言環節如此冗長,滿以為鹿鳴宴就是來吃飯的,以至于出門前沒提前墊一下。此時他坐在最后面,聞著桌案上的菜香,簡直是又困又餓,仗著估計沒人看得見,低下頭重重揉了把臉,方才好了些。

    直到混在眾人中唱完了鹿鳴,音樂漸歇,上頭府尹一聲開宴,明琢立刻拿起筷子就開始吃。再看座次最前的解元、經魁等人吃個飯都不安生,被上頭的大人們叫起來作詩,明琢那心里的激動就別提了,立時就在心里許愿等他春闈時也不上不下取個二榜最后一名就行了,只要身份拿到了,排行完全不重要么,反正他也不是那能得一甲的料子。

    然而他心安理得混吃混喝,大人們卻不會忘了這一對少年的舉人,閣老家的孫子,問候過前面的尖子生們,還特意點了兩人的名,要跟他們說話。

    跟朝廷官員們說話又是他們自來就不怕且習慣的事了——從小到大家里的親朋故舊們當官的不少不說,他們還有個姑父是下一任的定國公呢。

    大人們自然也不是為了為難他們,畢竟這還是自己點出來的門生,好歹也算有一番座師之誼。再者說,能來做這個考官的,本身跟禮部自然也有扯不開的關系,想見一見禮部尚書家里這一對小少年,也是應有之義。

    聞名不如見面,見了面,更覺心里不足:怎么同樣是當了進士選了官,雖說官位不如明尚書,可他們也算是滿腹經綸,在家教育后輩的時間也算不上短了,自家的孩子怎就沒有這樣爭氣的?

    明瑕因此頗覺奇怪:這幾位大人說話時的口吻怪奇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一個小小舉人竟能讓這些大人們艷羨不已了。

    明琢倒是絲毫沒有察覺,還因為大人們贊他“年少英才”“是本次春闈最年輕的舉人”而不自覺喜上眉梢,心情頗為愉快。要么說這些人能當官還能來監考呢!多么會夸人啊。他自己只覺得自己比兄長只小一歲,名次卻差得遠,卻沒想到他還占了個最年輕呢!

    兩人心情各不相同,答問時卻是都輕松愉快,反正都是些再稀松平常不過的問話,兩人注意著語氣,恭敬不失風度地迅速跟幾位大人們對話過,就返回位子上繼續用餐。

    然而畢竟是有這一遭,也叫那些還不認識他們兄弟兩個的不由得留意了一番,待鹿鳴宴散,立時便又有交游廣闊的遍邀了眾舉人們再去一敘同年之情,明氏二人自然又是重中之重了。

    自然,有看重他們出身名門不擺架子,自身又有才學,真心想與之相交的,也有因他們出身名門而情不自禁心生疑竇的:他們兩個就真的有那樣的才華,才十幾歲就雙雙榜上有名,一個還高高的排在前面?偏生他們家中還有個正分管著禮部的閣老祖父,即便心中清楚定然按制回避了,也不由得往陰謀論的方向走。

    有人只是心中想想便罷,有人卻是一不當心就說了出來,話中直指他們是因家中的緣故才僥幸得中,立時便教氣氛一冷,亦有人連忙上前阻攔,防止那人再不當心說出些更意有所指的話來。

    明瑕微皺眉頭,卻仿似察覺不到他言外之意似的,正襟危坐道:“兄臺說得正是。我兄弟二人僥幸投身家門,方能自幼得名師教導,又能不為瑣事所累,專心讀書,方才能有這樣的成績,這沒什么可遮掩的。如今得了舉人身份,往后若能投身朝廷,也當努力讓更多人有機會得家中托舉,有機會讀書赴考,方能報效君恩,不負這些年家中在我二人身上投入的精力。”

    明琢卻是嘻嘻一笑,已攬了那人的肩膀,刻意做出一副神秘的語調:“我不像兄長似的會說大道理,不過這次僥幸沒有名落孫山,也的確是有家里的緣故。”

    聽得一群人心里一驚:難不成還真有什么內幕?

    明瑕卻是已經知道他要說些什么了,不由微微偏頭,不忍看眾人的表情。

    明琢已繼續道:“我和兄長頭次應考,原本也心中慌亂得緊,生怕原本有能耐寫出好文章,考場上卻頭腦空白。家中姑姑知道了,就建議我們在家里模擬著考上幾次。我和兄長可是提前兩個月就在自家自己考試玩兒了,到了考場上自然覺得稀松平常,該怎么做文章就怎么做文章。”

    話畢,感嘆似地拖長了聲音,手上力氣也更大了些,“還真是全靠家里,要不然哪有閑功夫在家里蓋兩間號房折折騰著讓我們考試。”

    他雖沒明說,聽懂他話里意思的眾舉人已經是臉都發白了,這樣的折磨三年來一次都夠受了。就這樣,考完出來還像要死了似的,這兄弟二人竟是提前在家中號房那樣的地方適應環境,家里人也真舍得這樣折騰這一對小少年。

    身體稍差些的更是滿面驚魂未定,失聲道:“提前兩個月就開始在號房里答卷,難為你們還能去考試。若是我,怕是半條命都沒了。”

    說著說著,不知是誰提議,去明家瞻仰一下兩人蹲了一個多月的號房,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去了明家。見那號房果真跟貢院里的差不離,甚至房頂還要更破舊些,看兩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更敬仰了些。

    ——能在這種地方時不時考一場試,還看著這樣有氣色,又有個朝中名將的姑父。這兩兄弟怕不是年紀雖小,早已成了頗有氣力的漢子,真要惹急了動起手來,他們都要擔心一下自己夠不夠人家一拳錘的。

    早先意有所指的人早偷偷躲到了人群后面,不再隨便質疑,他自問自己雖用功,也是不愿自己提前在家里搞個號房考試折磨自己的。而面對著明瑕明琢現身說法且熱情推銷的模擬考論,更多的人則是不由自主思考起了可行性。

    他們雖然考過了,但家中總有還沒考鄉試的子弟嘛,拿去折磨,不,拿去幫他們好好發揮早日得中功名,也不失為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

    眼見著眾人已經開始各自思索家中哪個子弟需要這樣的場外援助,明瑕微微一笑,提醒道:“兄臺們不妨自己也試試,別忘了明年還有會試。雖說兄們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穩性子,這樣重大的場合,也還是要更努力增添一分半分的把握才好。”

    不等他們思索,明琢立時補充:“會試向來在三月,離現在也不過是半年多的功夫。我們每日夜間要休息,每日又要洗漱用飯,諸多瑣事,算下來一日十二個時辰已是一半都無了。中間又有年節,總不好獨自躲在屋中看書,自然又要扣掉一些時間”

    聽得一群人,尤其是明年要下場的人不由得冷汗涔涔,深覺每一刻光陰都緊迫。

    方才還在想著用模擬考試這種新鮮花樣兒教育家中子弟的書生們則是陷入左右為難的窘境:若是只給家中人用,難免顯得這法子不靠譜,不然為何自己不跟著一起?若是自己也用,又著實下不定狠心自己想法子折磨自己。

    好好一場鹿鳴宴后交流感情的聚會不知不覺就成了一群人聚眾自己嚇自己的沉思會,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反應過來,嚷嚷著要不醉不歸,好好消一消被明年會試嚇到的緊張與焦慮,才把氣氛重新扭轉回來。

    作為一唱一和恐嚇住眾人的“罪魁”,明瑕與明琢自然是逃不掉的,雖則年紀小,也被硬勸著喝了不少酒,回到家時已經是醉意濃濃。

    待到隔日兩人完全清醒,已經是日上三竿。

    知道兩人昨天累著了,恰又是個休沐日,明尚書等到下午才將兩人叫到書房,將他們默出來的文章又細細講了一遍,分析何處用筆精到,何處又有些欠缺。末了,摸著下頜一縷長須,淡笑道:“你二人畢竟年歲尚輕,未經世情,雖說有名師教導,經義也讀得熟練,但文章中缺少一股發自內心的‘氣’,所以顯得不夠火候。”

    對明琢道,“你兄長比你稍好些,興許是平日里留意過家事的緣故,多少還知道些這些東西,所以文章便不那么空洞。你便稍有些想當然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見得多些就能改過來了。”

    見兩人都斂容聽著,明尚書微微點頭,接下來說得話卻讓兩人有些猝不及防:“本朝文風素來南方為盛,你們在順天府雖則桂榜有名,但明年便去了春闈,明瑕雖有可能榜上有名,怕是也要落到三榜,明琢就更不用說了。我的意思,你們明年都暫且不要去,再等一科也無妨,左右年歲不大。趁這時間,多在各地走走,見識一下風土人情,識些世事,跟在你們父親身邊,各自做些雜事,過兩年等他們回京時,一道回來,再安心讀兩年書以備會試。”

    咋聞此時,明瑕二人自然大為驚訝,更多地卻是對祖父這么早就提及要他們出門游歷。

    明尚書自從自己官位越來越高,向來看重后代培養,怕自己的子孫因為沉溺于富貴而一事無成,從他們幼時起就有意教導過稼檣之事,也曾經提過要讓他們出門游歷。

    但畢竟是剛放了榜不久,這時候被祖父“趕出家門”,中秋節時恐怕人還在外地呢。

    然而明尚書用的是不容質疑的語氣,兩人自然也不敢說“讓我們在家里過個節再出門”這樣的話,只得應下后回去思索路上該帶些什么。

    明尚書要把兩個半大的孩子放出家門,自然也不會讓他們就這么出門去。不僅親自挑了家里伶俐忠實的老人,還修書一封從明棠那里借了兩個武藝上佳的護衛。

    明棠從知道兩兄弟的排名就猜到這倆人可能要出門游歷去了,接到明尚書的信件會心一笑,彈了彈信紙,心道果然是父親的風格。

    她在裴家現下也算是當半個家的人,護衛們知道世子夫人要挑兩個護衛去保護她即將出遠門的娘家侄子,不知道有多積極,負責挑人的紅纓都有些被這股熱情驚到。

    但要去的地方是明棠兩個兄長為官之地,一路上都是太平地界,又是要跟著兩個年歲不大的小公子,武藝雖然重要,卻不能單純以此決定,還要看其閱歷。紅纓頭一回領了這樣的任務,聽了明棠的囑咐,還有些拿不定主意,仔仔細細選了人,帶去給明棠過了目,見她點了頭,方才放下心。

    人選既定,隔日明棠就連人帶馬一起送去了明府。明夫人知道晚輩要遠行,雖不舍,也知道對孩子們有好處,一邊不舍,一邊主持著給他們整理行裝。

    見到了明棠派人送來的護衛才知道丈夫已經給女兒寫了信,連人都選好了,心緒不禁更是難平,抓住機會便要拐彎抹角地諷刺丈夫兩句。

    明尚書一把年紀,被老妻責怪“事先不與我商量,是怕我知道了阻攔?既如此怎么不從頭到尾瞞著我?也太小看人。”,解釋了說是怕明棠為難,選人太慢也沒得到妻子的理解,也只好把之當做清風拂面,權當做自己沒聽見。

    臨近出門的日期,明尚書心中也有些不舍,下班回家后只要想到些什么,就把兩個孫子叫過來囑咐一通。他自己不覺,明瑕與明琢卻是私下偷偷達成共識:祖父看來真是年紀有些大了,也沾染了老人們的習慣,記性不好,又喜歡一件事分成幾次來說。自此在明尚書跟前越發聽話,不管他說什么都擺出一副仔細聽了然后記在心里的姿態,也好寬慰長輩,讓其放心。

    明尚書果然深覺安慰,白日里去辦公的勁頭都更足了,看同為閣老的幾位同僚時表面不顯,內心深處頗覺得還是自己有福氣。雖然入閣時間不長,資歷沒他們深,議事時也偶爾要有所讓步,但公事之外,他的后代可是比這些人的要強多了。

    這天朝會散了,他照舊回自己在宮里辦公的地點處理事務,正凝神,在他對面的錢尚書卻突然不請自來,不由分說便將他手中的折子按下去,滿面笑意道:“你怎么還在看這些東西?圣上方才召集閣臣議事,你還不趕緊起身?”

    他們同用一座小院,見得多了,比明尚書剛入閣時自然要熟悉很多,任由錢尚書動手,明尚書也不惱,順勢把折子合起來放好,疑惑道:“圣上召人議事?我這里還沒得到消息。”

    說著起身,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門。

    錢尚書這才反應過來似的,一拍腦門:“我方才尋俞老有事相商,是在他那里聽到消息的,想必是汪內侍先去別人那里了,故此你才不知道。”

    明尚書越發疑惑,未及發問,已經迎面看見了汪伸。

    汪伸亦是滿面笑意,見面先朝兩位閣老深深行禮,知道他們自然會互通消息,此處沒他說話的份兒,便也不多說,轉身便引路前往御書房。

    身后錢尚書果真已經開始告知一頭霧水的明尚書:“方才陜西那邊八百里加急送來了戰報,托俞老的福,我卻是先看見的那個。——韃靼三王子集齊三萬兵馬繞道欲取渭南,卻不料裴世子灑出的斥候早得了消息,便中了他的埋伏,又有榆林萬總兵從后夾擊掠戰,兩部合力,不僅擊潰了其兵馬,裴世子還生擒了那三王子。明大人,你得了一個好女婿啊!”

    明尚書聽著,又是驚訝,眉宇間又不自覺帶了一絲喜氣,行走的步伐都快了些許,深深為裴鉞高興的同時,心中已經開始尋找過往案例,以備著在皇帝提出什么想法時能及時提出章程。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御書房。

    閣臣們果然已經集聚此處,明尚書也是在這里重新看了一遍戰報,才知道了更多內情。

    重臣們默默看著戰報想象著當時的情況,還有余力感慨一下裴鉞不知從哪招的這人寫的折子,上來便先自陳罪過:沒有在戰事剛起時向京城報信實在是因為戰機不可貽誤,況且當時還在戰中,怕戰報被敵人截獲走露消息,這才在告一段落后才令人傳信。

    明尚書一看這一段,便在心中默念一句裴鉞滑頭。照著戰報中所寫,離雙方交戰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月,算上送信的功夫,才一個月出頭,已經有如此大捷,就這樣還要先請罪,當真是不給人一絲挑毛病的機會。

    接著往下看便是戰報,亦是深諳向上報告該有的策略,報告里該簡略的簡略,該詳實的詳實,讓看了一天折子,苦于在各種辭藻中尋找真實情況的閣老們覺得如同在三伏天喝了碗冰水似的,怎么看怎么順暢,如同看了一封文筆上佳的戰事小說似的,看完便知道這場仗到底是如何打贏的,甚至有種自己上也能親自指揮大軍作戰的錯覺。

    待看完詳細戰報,就更能理解陛下為何這樣急切,絲毫不掩飾對裴鉞的滿意之情,那邊戰事恐怕還在掃尾,這邊已經迫不及待召集內閣集議嘉獎之事。確切地說,對裴鉞的嘉獎之事,誰讓眾人一看便知此戰首功在于裴鉞呢?

    ——雖沒人敢往陛下身上扯,但去歲邊境生亂,丟了大人的將領還是個得過陛下贊賞的,跟陛下見面多些的都能察覺到他從那以后心中總有些不舒服。

    如今出了裴鉞這個出身名門,之前還沒當過差就被安排到金吾衛,又備受看重,可以說是從頭到尾一手被陛下提拔起來,偏又這樣爭氣的將領,就好像他之前疑似有識人不明情況的陰影被一掃而空,陛下又成了那個能夠慧眼識英才,不拘一格提拔人的陛下。

    想到此處,又明知正管這些的禮部尚書是裴鉞的岳父,都有人開始擔憂陛下會不會在情緒激蕩和明尚書不阻攔之下一股腦給出些不合規矩的封賞。

    事實證明,皇帝雖然情緒激動,對裴鉞亦是欣賞之情滿溢,但也還沒有到了頭腦被沖昏的地步,見眾人看了戰報,了解了情況,哈哈一笑,指著明尚書道:“裴鉞立下這樣大功,又生擒了韃靼的三王子,朕已決意讓他回京獻俘,這儀式就由你來操辦吧,翻翻以往的規矩,可不要太簡陋了,有失朝廷體面。”

    明尚書微微躬身:“太祖時也曾有大將回京獻俘,儀式如何禮部還留存有記檔,臣就命人參照那時規制,定然不負圣上所托。”

    皇帝點點頭:“太祖時國朝剛立,各方面都不富裕,參照規制就罷了,若有以此時眼光看著太寒酸的東西,你就自己斟酌著改了吧。”

    明尚書再度躬身領命。

    一旁等候著的幾位尚書不由側目,戶部錢尚書更是不由暗道:就是因為國朝初立時不富裕,又有打了勝仗安撫民心的需求,那獻俘儀式除了用的東西不算太好,各項禮儀恐怕都是頂格或者接近頂格的了。這又得了能自行改用品的允許,那場面還不得被搞得盛大無比?

    看來圣上還是對裴家人信任有加啊。倒是現下的定國公,可憐得很,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個透明人,竟沒一個人想到他似的。

    做給世人看彰顯國力的儀式商議結束,緊接著就是對裴鉞個人的封賞事宜,耳邊聽著同僚們的提議及圣上的答復,錢尚書不由無語:這半晌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到定國公半個字,這還是裴鉞的親生父親呢。

    剛想到此處,就聽得有人提及定國公,他不由凝神細聽片刻,隨即愕然:這話說得再委婉,也擋不住話里的意思是定國公畢竟年事已高,現如今也早已不理世事,不如讓他趁早讓爵給兒子,再給嫡長孫封一個世子。聽聞裴鉞對他這兄長的遺腹子向來看重,早些給了世子位,也能表示一下朝廷對裴鉞的安撫與看重。

    一向為人方正的刑部章尚書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效果可算是震驚了一圈人。他畢竟跟明尚書是親家,跟裴鉞也算是拐彎抹角的能扯上些關系,說出這種話,對錢尚書來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最讓他暗自搖頭的還是居然沒有人立即提出反對。

    難不成大家就真的這么想給裴鉞封賞加滿?

    好在關鍵時刻,還是皇帝穩得住,到底沒有同意章尚書的提議:“裴鉞畢竟還年輕,這歲數襲了爵,聽著跟平白漲了一輩似的,不妥。歷來封妻蔭子,他母親和妻子自有誥命,不需再加封賞,倒是他那個小侄子一向是當兒子養的,蔭到他身上也說得過去。還有榆林的封賞,你們回頭拿個章程過來我看看。”

    這時節信息交流再不便利,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戰報一到,幾乎是內閣集議剛散不久,京中消息靈通的人家就得知了邊關大勝的消息,此戰首功在裴鉞的事更是被不少人暗暗點明。

    明尚書自然得知女兒擔心,因戰報都已送到了,不日裴鉞就將進京獻俘,派人來送消息時便著意說得詳細了些,明棠得了消息,卻是一陣愕然,幾乎立刻制止那人再說,起身帶著他去尋了裴夫人。

    明棠鮮少有這樣焦急外露的神態,何況身后還跟了個陌生的男子,又是一路往內宅去,一路上路過的侍女們避讓之余都有些愕然,不由猜測是出了什么事。

    裴夫人一瞬就猜到怕是有裴鉞的消息,見明棠雖然焦急,但是并無憂慮,才放下心,和明棠坐在一處,聽來人慢慢復述明尚書的話。

    兩人此前便已擔心過邊關戰事再起,裴鉞身臨前線,刀槍無眼之下可能受到傷害,卻因鞭長莫及,除了隔段時間使人往西安走一趟之外沒有其他事可做。而半月前兩人還曾收到過裴鉞的家書,信中口吻一如往常,現下回想,恐怕他那時就已在作戰之中,或者有了交戰的計劃,不過是為了讓兩人安心。

    兩人此時聽著聽著,想到裴鉞的上一封家書,不由對視一眼,裴夫人竟有些惱了:“他便這么不放心我們,自己孤身在外,還要費心安撫我們?”

    然而到底是已經過去的事,裴夫人也只好輕輕嘆一口氣,心中對次子的疼惜之情更甚,見兒媳明棠亦是面無喜色,握了握她的手,問那人道:“信報上可有提及裴世子有無受傷?”

    他稍一回想,確認明尚書的確沒提過有關的內容,搖搖頭,在兩人期待的目光中回道:“沒有提及。不過老爺說了,陛下要辦獻俘儀式,世子那里戰事收尾后恐怕就會啟程回京,最晚也不會超過一個月就要回京城了。”

    兩人不由同時長長松了口氣,喜色漸漸漫了上來,明棠竟不自覺雙手合十,念了個佛,笑容止不住地洋溢在眉梢眼角,偏頭與裴夫人商量:“母親,改日我們去紅螺寺還愿吧?”

    雖說她那天抽出來的不算什么好簽,但這不是還有抽出了上上簽的裴夫人和裴澤嗎?再者說,明棠一向心情好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花點錢,如今牽掛了整整半年多的事總算暫時有了結局,又很快要迎來回京的裴鉞,明棠現下的心情簡直是狂風中的風箏,若沒有線牽著,早就飛遠了。

    裴夫人想到要迎來出征后平安歸來的孩子,亦是心情激蕩,聽明棠如此說,先是連連點頭,見送信的人還沒走,強自抑制住失態,抹了把臉,笑道:“那日見你情緒平靜,我還道你不大信這些,所以沒什么反應呢,原來是在這里等著。”

    明棠不禁赧然,挽了裴夫人手臂,低聲道:“不怕母親笑話,我是知道阿鉞不僅無事,還立下功勞,不日就將回來,心里實在太高興了,不找個由頭宣泄一下,怕按捺不住心情。”

    裴夫人不禁莞爾,仔細思索,卻也覺得有同樣感受——實在有過一次心碎的經歷,又憂心了這么久,如今只要知道孩子平安,心中情緒便如同潮水一般,若不宣泄出去,裴夫人的確覺得有些難耐。

    翌日二人同去紅螺寺,拜過藥師佛,還愿時,明棠看著裴夫人出手的數額,不禁一笑:看來母親雖然表面上穩重非凡,只有一點點失態,心里卻也是激動得很,這數目比她這個打定主意今天多捐點錢的還要多了。

    看著兩筆堪稱巨額的香油錢,知客僧人圓法摸了摸圓圓的后腦勺,笑得臉上皺紋爬了滿面,好歹他還記得要端著僧人不沾世俗的風范,輕咳一聲后,深深一禮,鄭重承諾會用這筆錢為藥師佛重塑金身。只在兩人臨走時,又端出了滿滿一托盤各色開過光的物件兒讓兩人任意挑選。

    目送著這兩位一看就是喜不自禁、腳步輕快的貴夫人離去的身影,圓法回身,招手把不知何時跟在了后面的凈塵叫過來,隨手摸了摸這孩子的頭,頗覺手感不錯。

    隨即想到那兩位夫人過來時還記得問一句這個不知哪里投了裴小世子緣分的小和尚,頗覺世間事因緣際會,奇妙得很。一個小公子偏偏跟個小和尚有了交際,又譬如說,誰能想到他們這個一向以求子聞名的寺廟,有朝一日竟然是藥師佛先被信眾重塑了金身?

    第105章

    戰事已畢, 韃靼大勢已去,裴鉞不用再擔心戰況反復,便就不再阻攔消息往來。從戰報到京那一日起, 幾乎每一日都有來自陜西的消息隨著往來的行人一點點傳出來, 慢慢引動著整個京城的氣氛。

    裴家的親朋故舊得知裴鉞立下功勞,過段時間還會回京獻俘, 雖然裴鉞不在家, 還是有許多人上門祝賀。好在大家體諒無人可以招待, 男客大多都是略坐一坐便離開, 只有親近些的女客能讓裴夫人和明棠親自出面招待。

    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棠雖然繁忙,卻不覺得疲累, 算著裴鉞還有多長時間回京, 還有心思陪亦是興奮異常的裴澤胡鬧。

    裴澤歲數雖小, 上了這許久的武課,拿著特制的能拉開的小弓箭,也能有模有樣的張弓射上幾箭。他又是個喜歡人陪著的, 知道叔叔射術卓絕, 自己每天加練不說, 還軟磨硬泡,硬要明棠去看他練習。后來想起明棠在獵場時也被人贊過射術, 又要明棠也下場跟他一起練習。

    明棠才不愿弄得胳膊酸痛,光明正大讓人把□□拿來,上了弦, 輕松一扣便是一道流光閃過。

    裴澤抗議未果,只能悻悻放棄,自顧自加班加點, 想著等裴鉞回來了,定要跟叔叔一起去打獵,到時候也要露一手。

    裴家有裴家的繁忙,朝廷亦有朝廷的事做。封賞、撫恤、操辦獻俘儀式,與之有關的衙門近些日子忙的幾乎都是圍繞著這一件事,陳文耀身在戶部,做的事樁樁件件都與錢糧有關,自然也逃不開忙碌。事實上,因他畢竟有幾分才干,承擔的事情反倒還要多些。

    若是正常的忙碌也就罷了,陳文耀甘之如飴,多做事才能讓上峰更加看重,有機會升遷,但這次忙碌的事情中那無處不在的裴鉞二字卻讓他數次心煩意亂,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不愿意去給前任妻子的現任丈夫做后勤工作。

    但這種話他自然是不可能說出口,也只好一邊心中煩亂著,一邊盡心盡力把事情做好。

    好在家中的事情一切安好,從前若是被冷落時總會有些不滿的妻子這段時間找到了事情做似的,并不怎么與他理論,每次他回到家時也是如以往一般盡力服侍好他,讓他萬分舒心。

    思及此處,陳文耀心中也多了幾分憐惜,加快速度把今日要做的公務做完,推了一個說定的聚會,臨時起意,決定直接回家,陪妻子用一頓晚膳。

    吳氏此時卻是正陷入深深的震驚之中,失手之下竟摔碎了自己最喜歡的茶盞。

    立在她身側的嬤嬤側過頭不敢再看,心中卻也替自家小姐感到凄苦:“小姐,還是得回家跟夫人說一聲,看看夫人是怎么個態度,拿個主意才好。”

    且萬萬不能讓姑爺先知道這件事。

    “那賤人怎么敢這樣大的膽子?”吳氏此時真是恨透了雅云,若不是她蒙騙了陳文耀,懷著孕從外宅進了家門,又誕下“陳家長孫”,六年間先后娶了兩個妻子,卻是都沒有孕息,怎么也該有人疑心上是陳文耀的問題了。

    也不會像如今這般,便是她回個娘家與母親說話,母親都要委婉勸她調養身子,抑或說哪家寺廟求子靈驗,你要不要去拜一拜。

    “她是那種地方出來的女子,有的是手段,姑爺又是個糊涂的,若不是小姐不知怎的靈光一閃讓我去查這些事,她可不就平平安安脫了身,安穩過日子了?說不得再過幾年,那庶孽還能被記到小姐明下,當做親生的養大,等他大了,難道還能不管生母不成?”看著自家小姐失魂落魄的樣子,嬤嬤簡直想上手把她搖醒了,話中也不免焦急起來,“那賤人如何卻不須管,當務之急還是回家看夫人怎么說。”

    要是跟明家四小姐一般,父母愿意支持小姐,趁早把她接回去,過一二年再尋個人嫁了才是正經事,哪怕是給人做續弦呢,總比跟著現在這個姑爺,日日被人疑心生不出孩子的好。

    若是家里老爺夫人都不愿意把小姐接回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左右是姑爺理虧,早日把那雅云一副藥了結了。姑爺反正不會再有別的孩子了,陳氏老家又在南方,離得遠,早日從陳氏族里過繼一個過來,當親生的養大,日后也是一樣的過日子。

    只是若不能回去,可萬不能讓姑爺知道這事的真相。姑爺現在看著是個好的,年輕俊美,脾氣溫柔,那是他不知道自己恐怕不能令女子有孕。若是知道了,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

    她畢竟年歲長些,曾經也聽聞過有男子不能人道之后還不知收斂,用各種法子折騰屋里人,沒幾年就把身邊人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恨不得以死脫身。這還是他年輕時候一切正常,子孫滿堂,隨著年歲增長自然而然不能人道之后才發生的事。

    以她的微薄見識,世間但凡是個男的都不愿意讓人知道自己那方面有問題,若是小姐以后還要跟他過日子,卻知道一切的真相,夫妻之間必然會生嫌隙,以后還不知該怎么折騰呢。

    找一屋子小老婆試試自己到底能不能有后代都是輕的,就怕他一邊裝著個好丈夫的樣兒,一邊私底下動手,要讓知道情況的小姐去死,他好再換一個不知道的妻子。

    嬤嬤自己越想越是覺得可怕,站在放了冰盆的屋里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后背衣裳都緊緊貼在身上,看吳氏不說話,忍不住催促著讓吳氏拿個準話:“小姐,您就聽我一句勸,明天回家一趟,等夫人做決斷吧。”

    吳氏還是有些魂不守舍,回想著跟明棠的幾次見面,喃喃道:“明四難道是早知道了?”

    嬤嬤反應過來,登時眉梢豎起:“她既然知道,怎么坐視您嫁過來!真個面善心狠!”

    吳氏卻是苦笑,搖搖頭道:“當日她和離不久,我滿心以為要嫁得如意郎君,便是她真來我面前勸我不要一意孤行,難道我真會聽她的不成?”

    當日她與明四初次見面,對她態度并不友好。如今回想,若是有人專門找到她大放厥詞,她不一巴掌打回去就算好的了,哪里會有那么好心?

    何況當年明四與陳文耀剛和離時,全京城都傳聞是她又不孕又善妒,仗著娘家勢大壓著陳文耀將休書換成了和離書。也就是明四又嫁到定國公府都有兩三年了,這種私下里說她的言論才少了許多。哪怕她在玉臺上對明四的態度沒有那么差,明四那時就告訴她是陳文耀有問題,她又怎么可能會相信?

    時至今日,若非她派了最親近的人親自去查證這么久,她也不會相信陳文耀果真不行。

    嬤嬤聽得也不由默然,正欲再勸,外面卻突然傳來兩聲清脆的“姑爺好!”,她心里一驚,不敢再說什么,只低聲道:“小姐可不能讓姑爺知道這事。”便低頭告退,出門時恰好與陳文耀擦肩而過。

    陳文耀知道這是妻子的乳娘,從小帶她到大的,一向對她也有幾分尊重,低下頭輕輕一頷首,讓她先出門,自己推門進去,在吳氏的服侍下脫了外面的大衣裳,換了家常的衣物,長長松了口氣。

    到了夜間,自又是一番恩愛。吳氏起身去擦洗過后,一時不愿躺上床與陳文耀一道,便隨手拿了架子上的剪刀,站在床邊,輕輕剪了剪燭芯。

    火光閃爍一瞬后變得更加明亮,襯得她的身姿在燭火中越發曼妙。

    陳文耀看得入神,心中卻總覺得有些違和,隨口問道:“夫人今天安靜得很,倒不像你平日里的樣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話一出口,如一道閃電閃過,陳文耀頓時明白了那些違和之處從何而來——妻子定然是有事瞞著他。遙想當年,他有一次回家,也是在門外時便有侍女大聲問好,進門后卻又一切正常,明棠更是較之往常更加沉默溫柔。

    他因此心懷僥幸,覺得一切平安度過,事后才知道那時候明棠是在跟心腹商量要跟他和離的事,怕他提前知道壞了事,所以派了人在外面做提醒。

    陳文耀心生疑竇,卻不信吳氏會有什么大事瞞著他。思索良久,想到那嬤嬤平日里多半在養老,并不怎么做事,今日卻是她一個人在屋中跟妻子說話,再加上方才妻子也不甚熱情,頗有些不情不愿的樣子,眸中不由閃過一絲喜色。

    見吳氏還是不語,起身站在她身后,將她攬入懷中,手掌不由自主覆上其小腹,陳文耀聲線都變得溫柔了些許:“可是有消息了卻又不能確定?夫人怎么方才也不早說,是我孟浪了。”

    再沒有這方面的常識,女子有孕初期不宜行房事他也是知道的。

    吳氏卻是心下不禁冷笑,脫口而出:“夫君想得也太遠了,我這輩子能不能有孕都是兩說呢。”

    話一出口,便覺陳文耀手上力道一緊,隨即放松下來,放開她,坐到床邊,眉頭緊鎖,在晃動的燭火中竟顯得有股別樣的壓迫力:“是誰又在你耳邊說了些什么?我說過了,你不用在意那些風言風語,若是母親說了你什么,也不要與她爭論,她年紀大了,總想著早日有個嫡孫而已,并沒有要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有你一個,我們又年輕,孩子總會有的。”

    說到此處,不由一滯,心中竟有些慌亂:他總不會運氣這么差,接連娶了兩個各方面都不錯的妻子,卻都子嗣上有礙吧?難道他命中注定就是沒有嫡子的命格?難不成他真要把大哥兒記作嫡子養大?這孩子讀書上的靈性可不行,真有天分的,這歲數應該就能看出來了。

    這些思緒只在一瞬間,沒等理清內心的想法,他立時安慰吳氏道:“若真是難以有孕也無妨,我求王爺指一位婦科圣手來為你調養身子。王妃多年沒有生育,去年誕下嫡子,也是王爺尋了人為她調養的緣故。王妃都如此,若來照看你,自然也是藥到病除。便是始終無法,大哥兒現如今在你身邊養大,與你親兒也是無異,日后自然會孝敬你如同我一般。”

    不論如何,他十年內都不可能停妻另娶,岳父又是在軍中,且有許多軍中的人脈,他自然是要與妻子相敬如賓的。

    再者說,畢竟已經有了大哥兒,雖有些人丁單薄,但也還說得過去,便是再過十年,他也才過而立之年不久,那時再想法子多生幾個也來得及。

    吳氏聽他口口聲聲都是安慰,一副認定了必然是她身體有恙的口吻,還用那種憐憫的目光看著自己,壓抑了許久的情緒頓時忍不住爆發,嗤笑一聲:“夫君怎么就認定了不是你有問題呢?我今日可是得知了一件奇事——大哥兒雖然早產,生下來卻如同足月的一般康健呢。倒也真是起了,你那姨娘整日里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早產生個孩子卻沒什么大事。”

    陳文耀目光頓時凝住,先前的種種猜測奔向另一個方向,匯聚成了一個讓他完全不可置信的結果,并本能為此感到憤怒,起身一步步逼近吳氏,目光一寸寸在她面上逡巡:“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

    吳氏本能瑟縮了一下,隨即更強硬地挺直了腰背,立時決定將一切說開,明日便直接收拾了東西回家去住。若是家里不愿接納她——若是不愿,左右她手中還有嫁妝,住到自己的莊子上去也未嘗不可。

    打定主意后,頓覺一念天地寬,連情緒都變得穩定了:“我笑夫君不知道自己有問題,白白把別人的孩子養到了這么大,還一心總覺得是女人不行。要我說,你得謝謝你那位姨娘,要不是她給了你一頂現成的帽子戴,現在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猜到是你不行呢!”

    世間大部分男子被妻子當著面指責不行還指出他戴了綠帽子都會為此感到憤怒,陳文耀也不例外,他簡直怒不可遏,瞬時捏住了吳氏的手腕,聲音簡直是從牙縫里逼出來的:“你再說清楚些!”

    吳氏動了動手腕,為他的力道之大震驚一瞬,隨即便開始掙扎,一邊掙扎,一邊咬牙道:“難不成你真的聽不懂我的話?別不自欺欺人了。你仔細想一想,你那個好兒子長得和你有一處相似的地方么?你跟那姨娘睡了不過幾次,她說有了你的孩子,你就從來沒有過半分疑慮么?我自幼時到現在,從沒有一個大夫說我有問題,偏偏嫁給你之后就哪里都不對了,要到處求醫問藥,你就這么理所當然地看著?”

    陳文耀越發心亂如麻,眼中仿佛浮現出了長子的樣貌,震驚地發現果真與自己并不相似。隨后吳氏的話卻是如云煙過眼,一絲一毫都沒進入到他的耳中。

    手中的人還在掙扎,陳文耀強自命令自己鎮靜下來,另一個念頭便逐漸浮上心頭:就算妻子發現了不對,與他說話的語氣活似要再不與他一起生活的模樣。他頓時松了力道,看著她瞬間抽回手腕往后退了幾步,左右扭動著發紅了的手腕。

    于是沉聲道:“夫人發現不對,為夫很是感激,待明日我便去尋名醫診斷一番,若真是我身體有恙,我族中還有些親眷,我們回頭在族中過繼一個孩子便好,沒有孩子也無妨。若是夫人覺得擔了名聲委屈的話,為夫向你賠罪。”說著,深深一揖。

    至于雅云,若雅云生的若果真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有法子讓他們母子兩個慢慢不著痕跡的消失。

    吳氏看著他,卻只覺得不寒而栗:方才還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樣,轉瞬就能變了一副面孔,這樣低三下四地哄她。雖然夫妻一向和諧,她也不敢相信這個能對青梅竹馬的明四毫無留戀的男人會對自己有什么情深似海的情意。

    不是因為情意,那自然是有別的籌謀了。吳氏自認沒有他腦子好用,只好暗自默念不可相信他,早些離開過自己的日子才好。

    想著想著,腳下不由往后多退了幾步。

    察覺妻子并沒有如他所想,順著他的臺階下來的陳文耀卻是立刻察覺。他本就是強自按捺住震驚和滿腔怒火,一發現費心應對著的人沒有按他預測的反應來,頓時便心生不耐,直起身,要強行再“勸”吳氏一次。

    吳氏卻是因他方才驟然動手的動作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一看見他靠近,立刻揮舞著手臂阻攔。

    一個要往后退,一個要追上制住她,吳氏畢竟身體素質不錯,陳文耀又是個書生,兩人一時之間竟然僵持住,雙方在屋中追逐片刻,不知是絆住了何處,陳文耀竟直直摔在了吳氏身上。她一時躲閃不及,被撲倒在地上,方才在床榻間的記憶涌回腦海,吳氏頓時心生厭惡,費勁掙脫了他的手,掙扎間膝蓋重重頂在陳文耀那處,讓他一時間痛得無法動彈。

    吳氏一時呆住,隨即立即起身,看著已經被這動靜吸引起來的侍女們,深吸一口氣,因是宵禁時分,無法出門,竟寧愿在侍女的房內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就帶人回了娘家。

    最忙的時刻,陳文耀偏請了病假在家休養,同僚們不禁頗有怨言。打聽清楚裴世子已經定了半個月后的八月二十六日到京城,二十九日在午門獻俘,便自覺清楚了原因——想來是他不愿意親自給裴世子善后。

    不免有人又提及他與明棠的那段公案,倒也覺得能夠理解他的郁悶。與他和離了的妻子偏又嫁了個處處比他更有能耐的丈夫,現在一個立了大功回朝,一個卻是在忙碌有關嘉獎對方的事宜,讓人怎么不為之憋氣?

    因自覺明白了他不是生了病,而是心中郁結不想干了,往日里相處良好的同僚們竟沒有一個上門看望病人的,倒讓躺在床上休養著傷處,還在擔心若是有人來探病時該怎么遮掩過去的陳文耀一頭霧水的同時,長長松了口氣。

    定國公府里,明棠也得知了裴鉞要回京的確切日子,不由大喜,等裴澤放了學過來,立刻跟裴澤商量:“那日我們早些起來,去城門迎接你叔叔,好不好?”

    裴澤興沖沖點頭,提出另外的意見:“阿澤要騎馬去!”

    裴夫人卻搖頭道:“那天恐怕朝廷安排了人去接,未必能與阿鉞說上話。”

    明棠一愣,這才意識到裴鉞是打了勝仗回來,不是出差回家似的,稍稍低落一瞬,隨即又揚起笑臉:“那我們就去看看吧!就算有人迎接,總不至于封了路,連遠遠看一眼都不允許。”

    裴夫人無奈,看著笑成一團的明棠和裴澤,笑意卻止不住從眼睛里漫出來,到了裴鉞回京那日清晨,親自送兩人到門口,目送這一大一小帶著護衛和侍女,一行人騎著馬往城門口去,心下頗為遺憾:

    她若出現在城門口,阿鉞不來拜見說不過去。若他來跟自己問安,又難免影響朝廷的程序。若非如此,她許久未騎馬出門過了,還真有些想跟兒媳他們一起過去看看。

    不說別的,這一對許久未見了的夫妻久別重逢會是什么反應,她可是好奇得很。也不知這個外人面前一向裝得很像樣的兒媳會不會難得失態?要知道,她今天穿的可是男裝。

    若是執手相看淚眼了,那場面可是會讓人有點讓人意外。

    第106章

    或許是因為兩人出門的時間早, 到達十里長亭時,太陽剛剛完全躍出地平線,朝霞還沒有完全褪去。

    不遠處的涼亭里有穿著青綠色官服的小官在里面歇息, 聽見馬蹄聲, 有人抬頭朝這邊望過來。明棠今日騎得是通體雪白的照夜,身姿之駿美, 一望便知是難得的良駒, 身旁跟著的裴澤□□馬匹雖然還是小馬駒, 也能看出品相非凡, 那人不由更專注地看了一會兒。

    半晌, 實在想不出來這張面孔在哪里見過,是哪家的子弟, 猜度著興許是聽說今日定國公世子回朝, 過來看熱鬧的, 便又不感興趣地低下頭。

    明棠和裴澤尋了個離這群人不遠不近的位置停下,裴澤興奮地仰著頭問明棠:“叔叔是快到了嗎?”

    他知道裴鉞回京是有朝廷大事,會有官員來迎接, 又知道這種樣式的衣服是官服, 不免做此猜測。

    明棠點點頭, 含蓄道:“你外祖父昨天使人來說過時辰,估摸著是快到了。”

    為了確保能在合適的時間接到回朝的裴鉞, 禮部也是派人往陜西方向接了不短的一段路的,兩相確認了時間后又派人回京通報。

    如若不然,不論是朝中眾人在城門口等了半晌接不到人, 抑或是裴鉞進京時迎接的人還沒到位,都顯得有些不夠莊嚴正式。

    路旁的柳樹枝條依舊茂盛,有風吹過, 千萬縷枝條齊齊拂動,擦過明棠身下的照夜,引得她尾巴甩了甩。

    裴澤正在明棠身側,照夜尾巴一甩動,立時打到了他的小腿上。裴澤伸手握住幾縷馬尾毛,佯作發怒:“照夜壞,回頭給她剪個短馬尾。”

    明棠回眸一望,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大笑:“還好前幾日你們鬧著要給馬辮辮子時沒同意,不然今天你被甩一下可不是輕的。”

    裴澤也想到了這茬,松開照夜,安撫似地捋了捋她的毛發,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好照夜,你等我走遠點再甩尾巴。”照夜毫無所覺,在風中愜意地原地踏了兩步,尾巴又甩了甩。

    惹不起躲得起,裴澤輕輕拉動韁繩,慢慢操控著自己的“大貓”遠離了她的娘親,在另一株柳樹下停下腳步,一副要跟明棠隔著一段安全距離再說話的樣子。

    又有風拂過,照夜的耳朵尖輕輕動了動,明棠也有所察覺似地朝西邊望過去。

    有陣陣馬蹄聲傳來,隨后一行人躍出地平線,塵土飛揚中一路向東而來,為首的那人身上穿著銀亮的鎧甲,在漸漸熾熱起來的陽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經出現便奪去了所有人的心神。

    明棠腦中驟然一片空白,一瞬不瞬地看著為首的那人,絲毫不愿把目光分給旁人,也就沒留意到不遠處涼亭中起身的官員們已經有人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距離越來越近,裴鉞的身形也越來越清晰,那張自戰火中歷練過一番后顯得越發英挺的面孔映入每個此刻正在等待他的人瞳孔中,更兼那股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的氣勢簡直撲面而來,走出涼亭準備好迎接的禮部官員們也不禁滯了一滯。

    早知道會有人來迎接,裴鉞自然也做好了準備。即將到達時,裴鉞放慢了速度,不需要溝通,身后一行人也幾乎同時勒了勒韁繩,到達涼亭時,剛剛好停步。

    他正欲翻身下馬,目光卻自有主張地被不遠處的幾個人吸引,還沒等看清楚明棠的面孔,笑意已經先從眼底透了出來。等再定睛看去,卻見明棠身上穿得是他十幾歲時做的衣裳,卻是做了男裝打扮。明棠衣著打扮完美無缺,行為舉止又不露痕跡,這樣看過去,活生生便是個斯文俊秀的公子哥兒。

    倒是那衣裳,許是放的時間久了,顏色已經褪了些許,又算不上合身,按理說來應會顯得有些許寒酸,穿在她身上卻莫名有股斯文又安定的氣息,仿佛她溫柔地觸摸了那些他度過的時光,裴鉞心中一動,目光越發專注而熾熱。

    裴澤在明棠身側,正歡快地招著手,明棠則與裴鉞靜靜對視著,這一刻歲月靜好,時光仿佛被無限延長,直到為首的禮部官員再次陷入疑惑,上前輕咳一聲:“見過裴總兵。”

    心中嘀咕道,平日里沒聽說裴世子有什么特別要好的朋友啊?能讓裴世子在他們這群人面前失了態忘了正事的,怎么著也得算個相交莫逆吧?

    裴鉞這才回神,翻身下馬,起落間盔甲碰撞,發出細小的金屬相撞的聲音。隨著他的動作,身后一行人也紛紛落地,那整齊的舉止和端凝的氣勢,讓一群見慣了京城繁華的文官不由有些許瑟縮。

    裴鉞留意到了,頭也不回,輕輕打了個手勢,身后的軍士們也未見有什么動作,那股氣勢卻驟然散去不少。

    迎接之人心弦松了松,這才正式進入流程,駢四儷六地表達著朝廷對裴鉞回京的歡迎,對他立下功勞的贊賞,順便確認戰俘狀況確實良好,足夠活著參加朝廷的獻俘儀式。

    這位三王子也不愧是韃靼人的將領,被鎖在囚車中一路顛簸,瞧著居然狀態還好,并不似他們想象中一般被折磨地形銷骨立的模樣,亂蓬蓬的頭發中露出的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見有不認識的文官靠近,他嗤笑一聲,在囚車中施施然伸了個懶腰,隨即閉上雙眸,往身后一靠,再無任何反應,倒看得那來確認俘虜狀況的人一愣,隨即怒火中燒,回去向上司復命。

    那邊不停有人與裴鉞說著話,顯然是他開始忙公務了,明棠遠遠看著,唇邊不由帶出笑意,回身跟裴澤招手:“走了阿澤,我們該回家了。”

    裴澤還有些不情愿,見裴鉞的確是沒工夫與他們說話的模樣,稍稍有些失望,卻也乖乖點頭,跟在明棠身后,一行人打馬,趁京城來圍觀裴鉞帶著俘虜回城的人還沒有聚集起來,一路小跑著從小路回了定國公府。

    不遠處有人打馬離開,正在說話的眾人當然能察覺到。

    先前猜測裴鉞跟等候之人關系匪淺的官員又打消了先前的念頭:裴世子才到這兒這么短的時間,人就離開了,看來果然是來看個熱鬧就走的人,并不見得與裴世子認識,至于先前那對視,可能是他看錯了。

    裴鉞卻知道明棠的確只是想來先看他一眼,這一眼已經看到了,便不需要多留。想著明棠和裴澤回去后會跟母親坐在一起說些什么話,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真有心就這么把事情丟給裴城,自己先回家算了。

    想著想著,他便不禁皺了皺眉。

    他自己毫無所覺,正在滔滔不絕講述流程的官員卻是心里一突,隨即止住話語,訕訕道:“裴世子記不住也無礙,總歸也沒什么難的,到時候各個流程都有禮官唱禮,今天下午讓人帶著您在舉行儀式的地方走一遍熟悉一下地方就是了。”

    裴鉞點點頭,表情再度緩和,卻也沒有人敢再多說什么。一行人沉默地進了城門,沉默地在街道兩側圍觀的群眾中穿行過去,沉默地看著裴鉞如何在沒有大幅度動作的情況下躲過了每一個扔過來的香包。

    他自覺心不在焉,也沒什么展現軍隊風采的念頭,卻不知道他這樣身著盔甲,打馬從京城最寬闊的道路中央走過,又這樣風輕云淡地躲過了一樣樣小物件兒,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讓圍觀眾人看入了神。

    再加上他身后一行數十人都是驍勇之輩,還有些從未到過京城的,都打定主意要繃住那股氣勢,好在天子腳下好好露一回臉面。眾人只見他們一個個面容堅毅,連馬蹄聲都重合在一處,不知不覺被這股整齊劃一的聲音所懾,竟漸漸鴉雀無聲,沉默而又敬畏地目送著這一行人漸漸遠去。

    而如裴鉞所想,明棠的確在跟裴夫人坐在一處說話——在被裴夫人仔仔細細盯了十幾息后。

    不知怎的,在她對面坐下后,明棠總覺得對方有些遺憾似的。

    但裴夫人一向是情緒波動不明顯,她不愿意表露出來的事,旁人想窺探也不容易,明棠便也就擱置下去,笑著說:“阿鉞精神很好,行動也自如,看起來一切都好。就是眼下跟禮部恐怕還有很多事要做,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家。”

    “已經到了京城就不必急了,陛下總不會留他在宮里住一晚,最遲不過宵禁時候罷了。”聽聞裴鉞至少表面無事,也沒什么明顯的傷勢,裴夫人心中便安定下來。

    隨后不著痕跡支走了明棠,悄悄問裴澤:“你嬸娘跟叔叔見面時,兩個人有沒有哭?”

    裴澤仔細回想,隨即搖頭:“沒有。”

    何止是哭,裴澤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只是在那里看了一會兒,還沒跟叔叔說上話就回來了,他可是攢了一大堆的話想跟叔叔說,難道嬸娘沒有?

    但不論如何,久別重逢,裴澤心中總是高興的。何況今天還難得全程騎馬出入,他從進了家門、下了馬的那一瞬間就開始回味了。

    也不知道何時他才能到可以隨意進出也不會被家里管束的年紀。

    交接俘虜、面圣、去禮部排練緊趕慢趕,裴鉞總算在傍晚之前踏著夕陽到了家。

    一家人都在裴夫人的靜華堂里等待,聽通報說人回來了,連裴夫人情緒激動之下都起身迎接。裴鉞一步步進了正房,卻是不等裴夫人上前就單膝跪地,慚愧道:“母親,前番我并非故意用家書隱瞞消息,實在是擔心你們在京中白白牽掛,勞損心神。”

    見著完好無損的孩子,裴夫人哪里還能想得到孩子之前對她們的欺瞞,連連眨了幾下眼睛,將裴鉞扶起,又摸了摸他臉頰,仔細端詳片刻,還沒來得及說話,眼眶先有些紅了:“平安就好。”

    經歷過一次錐心之痛,平安二字就是她對裴鉞最深刻的期盼。

    察覺自己情緒有些過于激動了,裴夫人偏過頭深呼吸了片刻,竟是揮手把兩人往外趕:“趕了這么多天路,路上定然也沒好好洗漱過。身上這戎裝竟然也沒換掉,禮部接你的人連身衣裳都不給換的么?快回去換了衣裳,松泛一會兒,晚些過來一道用飯,我們那時候再好好說話。”

    裴鉞點頭應了,兩人便攜手慢慢回了誠毅堂。

    一去多半年,誠毅堂里變化不多,裴鉞自也沒有什么近鄉情怯一類的情緒,徑自進了內室,抬手一件件脫了身上的鎧甲。

    見明棠伸手欲接,他立時阻止:“你恐怕有些拿不動,若是想看,一會兒放在那兒你一件件慢慢看。”

    明棠點點頭,注視著裴鉞一件件將之脫下,又將之放在一旁的軟榻上。

    凈房里很快備好了水,侍女們出聲提醒,裴鉞于是徑自進去,明棠則留在內室,仔細觀摩著這套細看有許多磨損的鎧甲。

    光線已經有些昏暗,卻還沒到掌燈時分,陽光下銀亮的甲片此刻便顯露出幾分肅穆與沉重。明棠禁不住伸手去觸摸,指尖一涼的同時,想象著裴鉞是如何身穿這身鎧甲與敵人作戰。這些磨損的地方會是在戰場上留下的嗎?

    正出神,凈房里傳來裴鉞有幾分低沉的聲音:“幼娘?可否過來一下。”

    明棠便回神,慢步進了凈房,卻是因為沒掌燈,這里窗戶又狹小,便有些昏暗到不能視物的地步,裴鉞喚她來掌燈。聽見是這個,她轉身去取了火折子,輕輕點亮燭架上的蠟燭,看著溫暖的光線水一般填滿了整間屋子,只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陰影。

    裴鉞正坐在浴桶中,赤.裸的上半身大半袒露著,自肩頸往下的肌肉線條越發緊致而明顯。明棠隨意一瞥,登時凝住視線,不等裴鉞回神,已經站在他身后,指尖觸上他肩胛——這處有一道深褐色的傷疤,是在裴鉞離京前從未見過的。

    這疤痕從他肩胛一直向斜下方延伸到脊柱附近,長度恐怕已經超過了一掌之數,不難想象當初傷口還未愈合時會是怎樣觸目驚心的場景。何況若是力道再大一些,萬一傷到了脊椎骨明棠單單是想了想,就不寒而栗,沒等說話,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先是明棠細軟的手指在拿那道疤痕上游走,隨后片刻間裴鉞便感覺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背上,而后向下蜿蜒。裴鉞便是不用猜測也知道,這是明棠落了淚,心中又是無奈又是一片酸軟,轉過身,聲音都刻意放輕了:“幼娘別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見明棠依舊執拗地看著他,裴鉞只好詳細道:“只是瞧著嚴重而已,當時是有人從我背后用刀自上而下劈過來,只是還沒等碰到我,先被我反手用長槍抵擋了一下卸了力,那天又沒有穿全幅披掛,故而才在我身上劃出了痕跡。傷痕看著長,實際上淺得很,灑了傷藥,裹了幾天就好了。”

    明棠卻是不信,裴鉞避重就輕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雖然句句都是不要緊,但“沒有穿全幅披掛”便透露出當時的情形有多讓人意外。

    倉促之下作戰,難道一切就真的像他說得那么輕易?

    她一味只是不信,竟雙手分別抬起裴鉞的胳膊,又仔仔細細一寸一寸看著,以確認他身上沒有什么旁的傷痕。

    裴鉞先前就有些心猿意馬,又被明棠用這樣專注的目光看著,那雙手又時不時在他身上拂過,不由暗自無奈:便是個死人也要忍耐不住的,這可不能怪他。

    如此想著,便心安理得起來,隨后雙臂一收,牢牢環住明棠,身體向后倒去,明棠就這樣猝不及防被他拉進水里,衣裳牢牢粘在身上。還沒來得及出聲,所有的話語已經隨著裴鉞一傾身而被吞進了唇齒之間。

    也許真的是因為久別重逢,明棠只覺得裴鉞要比印象中迫切又強勢許多,幾乎是一刻不停地掠奪著她口中的津液,每每只稍稍分開一瞬讓她換個氣后又很快追上來。

    身后是光滑的浴桶,身前是強勢而不容抵抗的裴鉞,明棠被困在這塊小小的天地之間,很快便也暈暈然、陶陶然,不由自主地給予回應。

    濕透的衣物不知何時被剝下來隨意扔在地上,明棠很快也濕透了,卻依舊無法邁出浴桶一步,只能被牢牢禁錮在裴鉞懷中,隨著他起伏不定。

    燭光明明滅滅,水也漸漸失了溫度,裴鉞起身,將明棠打橫抱起,長腿一跨,幾步回了內室,將她放在床榻間,自己回身拿了蠟燭過來,將內室的蠟燭也點亮。

    明棠渾身酸軟,扯了被子把自己裹好,看裴鉞就那樣袒露著身體,禁不住眼暈,卻還是趁機又多看了幾眼,確認他身上沒有什么別的明顯的傷痕,才悄悄松了口氣。

    “這下可放心了?”裴鉞灌了一盞溫水,翻身上.床,和明棠擠在一起,俯身在她額上一吻,指尖觸到她光滑的脊背,登時又有些氣息不定。

    明棠察覺到了,立時坐起身:“不許再胡來了,母親那里恐怕還等著吃飯呢。”

    說著不由埋怨:“你也是的,便是再急,也不該把我拉到水里去,眼下頭發也濕了,大家都該知道我們做了什么好事了。”回想起凈房的模樣,回頭還會有侍女們進去收拾,她更是禁不住一陣心虛,方才鬧得著實太過了些。

    裴鉞不由嘆氣,松開明棠,脫力似地躺在床上,佯做失望。

    他還什么都沒說,明棠想到兩人成婚以來從未分開過這么長時間,裴鉞又是方才從戰場中脫身回來,明知道他在裝樣子,還是禁不住心軟,撫摸著裴鉞濕潤的頭發,小聲道:“現在真不行,從母親那里回來了再說,好不好?”

    裴鉞立時起身,哪里還有方才那一副小孩子要糖吃被拒絕的模樣?湊到明棠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就見明棠面上立時飛起薄紅,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剛要拒絕,就被裴鉞堵了嘴。眼看著裴鉞動作越來越放肆,一手已悄悄鉆進被子里,一副她不答應就現在繼續的模樣,明棠無奈,只好答應。

    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口,想要點頭,又因為這人已把手扣在了她后腦上而無法動作,最后還是明棠在他手臂上拍了一記才總算得了機會逃開。

    一見明棠答應了,裴鉞立時翻身起床,簡直是將見好就收這句話做到了極致。

    收拾頭發,換了衣裳,明棠和裴鉞相攜重返靜華堂時,夜色已濃。

    裴澤等候多時,見兩人終于回來了,急忙上前,硬生生擠在兩人中間,一手牽了裴鉞,一手牽了明棠,大跨步向前走著,口中不忘“責怪”:“叔叔動作也太慢了,換個衣服要這么長時間,我如果像你一樣,每天去上課時候都要遲到挨陸先生板子了。”

    手中的溫軟手掌轉瞬間變成了一只小小的童子的手,這童子還在對自己大放厥詞,裴鉞盯著裴澤小小的后腦勺看了幾息,接收到明棠安撫的眼神,無奈笑了笑,順著裴澤的意思,跟在他身后,不忘還嘴:“你怎么知道遲到要挨板子的?難不成是自己體驗過,記住了教訓?”

    裴澤登時滯住,為自己分辨:“就遲到了一點點!都怪小馬這只壞好貓。”

    要不是去上課的路上遇到了剛從另一個方向回來的小馬,對方還非要把一只死了的老鼠往自己身前放,裴澤也不會因為貪玩而在路上耽誤了足足一刻鐘。

    他擦著邊趕上上課,滿以為可以混過去,陸先生卻不是吃素的,早覺得裴澤性子越發野了,聽了他的解釋,還是不輕不重打了他幾手板,叫他以后若不是遇上無法抗拒的阻礙,決不可耽誤正事。

    一只貓而已,若是裴澤想擺脫它趕來上課,有的是法子,不過是不想錯過這件意外事件,所以放縱了自己罷了。

    左手挨了手板,右手卻無礙,完全不耽擱做課業。裴澤那幾天很是度過了一段苦日子,待要責怪小馬,看著對方越發油光水滑的身軀,想到作為一只貓能把他自己捕到的獵物讓出來給自己,裴澤又不愿遷怒了。

    他沒有表示明顯反對,事后又心軟,吩咐人給讓出食物的小馬加了餐,這貓仿佛得到鼓勵似的,知道這是主人允許的行為,時不時就要來個“突然襲擊”。倒不像第一次似的擋在路上,而是夜間悄悄摸摸叼了來,整整齊齊擺放在他屋門前,甚至連尾巴都整理成直直的一條。

    因知道裴澤愛重這只小貓,這又算是貓對主人的回饋,侍女們不敢擅作主張,破壞了一人一貓之間的互動,晨起清掃院子時都刻意避開,以至于裴澤現在早晨出門會不會在門前看到“意外驚喜”,完全看小馬夜間不睡覺時有沒有一時興起去庫房那邊溜達一圈。

    裴澤悶頭走路,明棠一邊把這事的前因后果說給裴鉞聽,一邊忍不住笑。見裴澤先一步跨過門檻進了房間,在原地站了一瞬,悄聲說:“阿澤不知道,陸先生打了他幾小手板,事后自己還忐忑了好幾天,怕我和母親因此責怪他,還特意來跟母親解釋了一下,見母親確實不怪罪才算放心了。”

    “他也是膽子小,為何要擔憂這些?”

    “左不過是以前被主家的老太太勸說過或者阻攔過吧。”明棠并未細問,只對陸舉人當時那猶豫萬分的表情記憶猶新。

    想來也是裴澤一向表現不錯,這才讓這種一開始就需要家長和老師磨合的事到現在才發生。

    說話間,兩人先后跨過門檻踏進了正堂。

    室內燈火通明,裴澤站在裴夫人身旁,對著裴鉞做了個羞臉,裴夫人倒是早有預料的樣子,絲毫沒提及他們耽誤了這許久的事。見兩人坐定,才吩咐侍女傳膳,期間對兩人還明顯有些微濕的頭發完全視而不見。反正眼下暑熱未散,夜晚的些許涼風也沒到能讓人病倒的地步,這一對小夫妻做了什么,就由得他們去。

    久別重逢,現在才算到了正經說話的時候,自然有一番契闊。眾人說說笑笑,聊著各自這半年間遇到的事,又取了前年秋日釀的桂花酒來喝,直到月上中天,裴澤在桌子旁已經有些支持不住,眼看著要睡著了,方才各自散去。

    才離了靜華堂的院門,身后傳來侍女們關門的吱呀聲響,裴鉞就已牽起明棠手掌,默默加快了腳步。

    初秋的夜晚仍有蟬鳴,在寂靜的夜中傳出去老遠,將兩人有些散亂的腳步聲完美掩蓋。

    內室中的一切已經都被侍女們收拾好了,甚至不知是誰的主意,床榻間的用品都被換成了清一色的大紅,在暖黃的燭光映襯下,恍惚要讓人以為回到了新婚之夜。

    明棠暗暗咬牙:“定是聞荷搞的鬼,也不知翻了多久,才把這些尋摸出來。”平日里誰用大紅的寢具,早收到庫房里去了,也難為她居然能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找出來。

    裴鉞倒是頗為滿意,自明棠身后環住她腰肢,微微躬身,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環視了一圈,贊賞道:“你身邊的人就是有靈性。”

    說罷,在明棠耳邊重復了一遍自己先前的要求,眼看著她動作都僵硬了,才將她松開。已經答應了的事,明棠倒也不會耍賴,在心中安慰自己,這就跟男友襯衫什么的也差不多,小情趣而已,才慢慢上前,取了架子上的衣物,到屏風后換了。

    裴鉞一直目送著她走到那扇山水屏風后也沒收回目光,而是起身,悄悄熄掉了多余的蠟燭。室內光線一下昏暗許多,屏風后明棠的身影也被更清晰地勾勒出來。

    片刻后,換上了白日那身裝束的明棠從屏風后走了出來。因是夜晚,并未束發戴冠,而是就那么直直的散落下來。

    她刻意放大了步伐,走過來時衣角簡直帶風,裴鉞灼熱的目光幾乎是粘在她身上,在明棠距他一步之遙時伸出手,握住明棠手腕,隨即向上游走。

    他微一用力,把明棠拽得一個踉蹌,掌心已經到了明棠手肘的位置,隨后笑了一下:“我記得這衣裳還是那時候母親為了作弄我,特意命針線房把我那一季的衣裳全做成了這樣寬袍大袖的。”

    明棠跌坐在他懷里,微微抬起頭,等著他往下說,卻察覺裴鉞自她衣袖中伸進去的手越發放肆正想阻止,一陣天旋地轉之后,她已被裴鉞壓在身下。

    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衣袖交疊處密不透風,任誰看了也想象不到掩蓋之下是怎樣的曖.昧情景。

    裴鉞指尖游走著,明棠的呼吸則是越發急促,反手按住了裴鉞,嗔道:“說話就好好說。”

    他果真停了動作,卻是就這眼下這個姿勢,慢悠悠繼續道:“我知道母親并不是覺得我穿這樣衣服好看,純粹是覺得我那時候平日里一心練武,穿著簡便的衣服時不時就要跟人活動活動,她看得心煩。”

    換了這樣的衣服,他再不情愿,也要穿出來,好歹能讓他稍稍收斂一下過于好斗的行徑。

    他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單是那依舊停在她身上的手掌透出的熱度已經讓明棠如芒在背。過于鮮明的存在感無論如何是忽視不掉的,明棠緩慢動作著,慢慢將他的手掌抽出,為了防止裴鉞不滿之下變本加厲,將他手掌握在手中,把玩著他的手指,一邊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裴鉞果真沒有反對她的動作,明棠不由輕松了許多,在裴鉞懷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裴鉞胸膛上,真正有心思開始好奇裴鉞要講個什么樣的故事。

    “我那日換了這件衣裳,特意裝出個斯文模樣去給母親看,她果然滿意,因那日有廟會,她還特意指派我去廟會上給她買些東西回來。”其實裴夫人哪有什么要特意出去買的東西,不過是見自己原本生得就好的兒子還能更俊美些,禁不住想讓他去人多的地方露露臉。

    反正都是半大少年了,又不至于被拐子看上千方百計拐走。

    “母親吩咐,我自然不敢不聽,帶上人就去了。好在她還沒有太絕情,這衣裳騎馬還是使得的,不至于分不開,連馬都上不去。到了地方,我自下了馬到處看看。誰知道興許是這衣裳的功勞,竟讓我碰見了從前沒碰見的事。”

    明棠聽得入神,不由猜測:“是有人把你當成了書生,邀你去吟詩作對,參加什么文會?”

    她的兩個大外甥中了舉人之后業務可是繁忙的不得了,幾乎天天都有人邀他們出去,聽說還要集什么詩集,留作他們那群人的紀念。

    要不是父親緊趕慢趕把他們送出了京城,不知道他們還要多留下多少日后看了必定會后悔的小酸詩。

    裴鉞抽出手臂支起身體,將明棠半攏在身下,聲音飽含著笑意:“雖不中,亦不遠矣。”隨后低頭在她唇上輕吻了一記,悄無聲息呈現出可以隨時控制住明棠的最佳姿態,沒有賣關子:“有個人把我當成了背著大人出來看熱鬧的小孩子,見我一副書生打扮,神神秘秘地說他那里有好書。我跟過去一看,卻是個賣春宮圖冊的。”

    出于本能,明棠立時察覺裴鉞此時狀態有些不對,較之尋常格外有興致似的,卻又在裴鉞追憶過往的神色里覺得應該是她的錯覺。

    裴鉞的確是在追憶過往,回想起自己當時那又好奇又不肯坦蕩應對的模樣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那時畢竟年少,還從未看過這些東西,被人找上門了,也就隨意買了一本。”其實是有些不好意思挑選,隨便撿了一本,放下錢就走了。

    他手掌落到明棠小臂上,帶著繭的掌心輕輕擦過,讓明棠一陣顫栗,繼續道:“那天,我就穿著這件衣服,揣著那本不敢被母親知道的圖冊,回了這間內室,第一次自瀆了。好在衣服倒沒弄臟,沒讓人發現異樣。”

    所以裴鉞才那么執著,一定要讓她再穿一次,明棠恍然大悟,隨即立刻明白了他那些不同尋常的急切從何而來,她還以為是兩人許久未見,他憋得久了等等,這兩種原因似乎也不是互相排斥的,她居然還不知死活地真的答應了。

    裴鉞的確是因為這個,連先前洗漱時的那一刻都無法忍耐,先拉著明棠胡鬧了一陣。早晨初見時他只覺得這衣服眼熟,隨后越是回想記憶越是清晰,甚至連那圖冊上的動作他都還能回憶起一兩個。

    心愛的妻子穿著這件見證過他幼稚時刻的衣服躺在大紅的綢緞上,裴鉞不得不承認他孤身在外時對明棠的思念在此刻完全得到了滿足,除此之外還有種特殊的愉悅。

    能耐住性子慢慢追憶完過往,就為了提前讓明棠有點心理準備,裴鉞都要佩服自己能忍了。

    見她恍然回神,隨即立時左右看了看,裴鉞就知道她已經有了預感,不由微微笑了笑,覺得她這副又害怕又隱隱期待的模樣著實可愛。

    不等她討價還價,裴鉞俯身,牢牢覆蓋住她身體的每一寸。

    月亮漸漸西沉,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還未止息。裴鉞出了一身的汗,明棠也幾乎成了水里撈出來的人,細韌的腰肢有吸力似的讓裴鉞簡直流連忘返,一刻都不愿松開。

    帳幔不知何時被搖落下來一半,遮蓋住的部分無法窺探,只能從另外半側窺見明棠汗意蒸騰下粉白的芙蓉面,和水波一樣晃動的披散的黑發。

    那件衣裳也早被裴鉞剝了下來,只是衣服也皺了,衣角也濕了,還隱隱有被撕裂的痕跡,斷斷是沒有再被人穿一次的機會了。即便如此,搭在床邊,一半已經垂落到地上的它還是能偶爾得到明棠幾乎帶著絕望的一撇。

    怎么就偏偏拿了這件出來!

    但這也不過是零星閃過的一絲念頭。很快,她又被卷入一陣新起的漩渦之中,帳幔掩蓋之下不久便唯余哭聲與喘息。

    第二日,明棠醒來時,裴鉞早已起身出門,沒看見他的身影,明棠簡直結結實實喘了口氣。昨日夜里,不,今天凌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失去的意識,裴鉞只會比她睡得更晚,居然還能早早起身,明棠由衷為這種差異感到不公。

    仗著裴夫人向來不要求她早晨去請安,明棠直在床上賴到了午時,連午飯都在床上用了,方才覺得自己稍微緩過來了些。又在房中消磨了半晌,起身梳妝打扮,去了靜華堂。

    裴夫人果然沒對她上午沒過來表示任何不滿,見她來了,推了下手邊的盤子:“今天莊子上送來的第一茬的秋梨,我嘗著味兒倒好,你試試,也潤潤嗓子。”

    明棠才插了一塊放進口中,聽見這話,頓時禁不住咳嗽了一聲,見裴夫人面無異色,才知道是自己想得著實太多,面對著她真誠的關懷,實在說不出“我沒有得風寒,只是昨天確實累到嗓子了需要潤一潤,以為你是在調侃我”這樣的話,只好羞澀道:“是不小心噎到了,并無大礙。”

    吃個梨都能噎到雖然顯得不大聰明,一定是要比隨隨便便誤會婆婆調侃他們夜生活而要好得多的,對吧。明棠吃著梨,內心的閑雜想法都少了許多,生怕自己再想多了。

    第107章

    裴鉞是得勝歸來, 身份又擺在那里,皇帝下令要操辦獻俘儀式,籌備典禮的人忽視了誰都不敢忽視裴鉞的意見, 知道他回京了, 但凡有些什么拿不準的事都要請人來問一問他的意見。

    他不勝其煩,但因為打定主意要留在西安駐守, 往后漸漸離京城遠了, 想要在外面過得順當, 與京城的關系就不能不維系。他跟那些高官們的關系自然稱得上良好, 不至于被刻意使絆子。俗話說閻王好見, 小鬼難纏,都是各自部門里正做事的人, 輕輕搗些亂還是輕而易舉的。

    況且這些人里不止有兵部、戶部這些關系著他后勤的部門, 還多有禮部的官兒, 說起來也算是他岳父手下的人,裴鉞自然不肯隨意端架子,丟了自己作為明棠夫婿的臉面, 也只得抽出空來聽一聽他們的打算, 再給出答復。

    加上朝中許是沒有大事, 陛下并不忙碌,這幾天時有召見, 一見著裴鉞就開始拉著他追憶往昔,要么就是詢問邊疆情況。此外又有許多人拐彎抹角地想與他搭上關系,裴鉞能猜到是誰的說客, 又有什么目的,但搪塞也需要時間。

    因而幾乎每日里都是早出晚歸,有見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

    明棠卻是對他剛回來那日的孟浪心有余悸, 見他如此忙碌,心中反倒微妙地松了口氣,誰知還沒有徹底緩過勁兒,夜間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時,又被裴鉞使手段鬧醒了。

    說起來距離他回京也不過才五六天的功夫,儀式還沒籌備好,明棠就覺得自己簡直脫了層皮似的。幾乎每天都在思索裴鉞哪里來的那么充足的精力。

    好容易等到儀式籌備好的那天,明棠終于得了一夕安寢,翌日晨起時總算不是昏昏沉沉,而是能睜開眼目送裴鉞全副武裝后慢慢走出門的背影。

    獻俘是為了彰顯國威,自然不會選在百姓們看不到的地方舉辦。那一日京城最寬闊的街道兩側幾乎全程戒嚴,全副披掛的軍士們手握銀亮的長槍,一路延伸到皇城前寬闊的廣場上。

    廣場周圍幾乎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人,甚至有人在家里等著宵禁的時候一過,立刻就沖出家門,就為了占個好些的位置,好近距離圍觀這難得一見的大場面。

    及至儀式開始,眾人跪拜了城樓上的皇帝,禮官唱禮后裴鉞身著戎裝,一步步走上前,那一瞬簡直吸引了全場人的目光。不知有多少適齡的男子為他的風儀傾倒,動了要去參軍的念頭。

    淪為階下囚的三王子表情依舊桀驁,在這段時日的遭遇中卻也學會了識時務,在需要他配合時順從地低下高貴的頭顱,在皇帝面前俯首稱臣。

    這一幕又不知看得多少人熱血沸騰。

    皇帝雖不至于因此有多么強烈的成就感,但敵國的領袖在千萬人面前對自己行跪拜大禮,還是讓他比預期中的激動一些。不顧近臣阻攔,從御座上起身,緩步到了城墻邊上,向著眾人揮了揮手。

    雖說住在天子腳下,京城人能有機會親眼看到皇帝的機會也不多,上次聽說有人能親自給陛下行禮,還是幾年前的端午競渡。因而瞧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影影綽綽出現,圍觀之人都有種撞了大運,不枉費起那么早來占靠前位置的意外之喜。

    就是苦了在維持秩序的禁軍們,要提防著人群情緒激動之下蜂擁而上。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們又不能真動用武力,亂起來還不知道要怎么著才好。

    好在人群紛亂也就是一時,隨著禮官繼續唱禮,皇帝身旁內侍宣讀圣旨等一樣樣流程走過,莊嚴肅穆的氣氛又籠罩了這一片天地。

    朝陽初升時儀式剛剛開始,臨近午時一切流程方才接近尾聲。從皇帝圣旨中得知這位身份高貴的俘虜不會被好吃好喝的圈禁著養起來,而是會投入牢中等待過段時間秋后問斬,連日來被各種消息撩撥的情緒越發躁動的百姓們不由發出陣陣歡呼聲。

    有親朋故友在陜西的人已經熱淚盈眶,不少人甚至當場高呼“吾皇圣明”。本來么,一個前些日子還帶兵欺侮本朝百姓的人,沒被裴世子當場打死已是萬幸,若是因為這場儀式反倒讓這個罪魁禍首好端端活了下來,他們又拿什么去告慰親友的在天之靈?

    回京最重要的一件事總算了解,仇人也得到了應有的結局,沒多長時間就可以上天去跟他那好大哥團聚,裴鉞心中徹底松了口氣,暗道還好陛下召見了他后沒有又被其他人改了心意,還是下了旨將其處死。

    塵埃落定,裴鉞與一眾相熟的公侯們應酬過一圈,翻身上馬,便要還家。——今日這樣的場合,放眼望去也就是幾位皇子、公侯和尚書、侍郎這些高官貴胄能有個位置了,裴夫人她們自然是在家中,恐怕這時已經接了封賞。

    誰知許是因人群聚集的太多,他才行出不遠就被擠在了人群中央,一時間簡直寸步難行,任憑踏雪是奔跑起來如雷似電的駿馬,此時也只能隨著人流以緩慢的速度前進。

    裴家現在果然正是一片歡騰——朝廷的封賞下來了,因兩人都已是夫人的誥命,外命婦里頂尖的層次,封無可封,裴夫人和明棠得的便盡是些珠玉綢緞一類的貢品,卻也樣樣皆是上品。裴家雖不缺這些,但這是因裴鉞有功而得的獎賞,意義便非比尋常了,便命人妥善收好,改日拿出來做衣裳。

    倒是裴澤,人還沒有長槍高,已被朝中封了個五品武將的虛職,從此年年都能從朝中領一份俸祿不說,長大后若是有意到軍中,不論實職如何,級別先有了。

    最讓眾人覺得歡樂的,是朝中還隨著賞下來的一套縮小了的武官袍服,跟正經的官服一模一樣,只是縮小了數倍,顯得格外精致又有趣。

    眾人接了旨,裴夫人一見那衣裳就笑道:“難為大人們費心了。”

    來這等人家宣旨,又是送的喜信兒,向來是宮中那些眼高于頂的內侍們也要爭搶的好差事,不僅活計輕松,還能被這等人家奉為上賓,臨走時還少不了豐厚的紅包,因而來裴家宣旨的事算是十分搶手。說來也巧,這次來宣旨的還是上次來宣告明棠被封了世子夫人的那位李云李內侍。

    李內侍天生一張笑模樣,半點看不出他是因為又一次在跟汪伸的明爭暗斗中落了下風,沒在獻俘典禮上搶到一個好位置,又不想處處受汪伸指派,才索性仗著資歷領了這件好差事來了裴府。

    聽見裴夫人感慨,他立刻笑道:“不怕夫人笑話,這主意還是我們給朝中的大人們出的。專門讓針工局的人趕著這些時日做出來的。就是可惜,因不知道貴府小公子是什么身量,尺寸上可能不大合身,還得勞您吩咐人改一改。”

    裴夫人心領神會,使了個眼色,遞給他的紅封又比先前的豐厚了三分。

    李云半點沒推辭,直接伸手接下,話說得也好聽:“小公子年紀輕輕已經可以看見一輩子的好前程,在下厚顏,也想沾沾小公子的喜氣,就不推辭了。夫人放心,這喜氣在下也不會獨享,回了宮中,自會拿出來分給針工局的姑姑們,畢竟也是點燈熬油忙了幾日的。”

    這話說的,裴夫人與明棠哪能不明白?片刻間又是一個荷包遞上。

    李云這才滿意了的模樣:“夫人們就是寬和大方,待我們這樣人也從不擺架子的。言傳身教,小公子定然也是一樣的好品行、好才干。不瞞您說,原本大人們擬的是給小公子封一個六品的虛職,等著若是世子再立了功,另行封賞。是陛下覺得太過簡薄,才提了一級。還說若不是世子還沒襲爵,現下給小公子封一個世子也是使得的。”

    話畢,似乎覺得他透露出的消息足夠償還自己拿到的紅封,這才帶著小內侍們施施然告退,回宮去了。

    裴夫人不禁搖頭:“這李內侍從前有些貪財,倒也還好,現在越發不成樣子了。”這樣明目張膽的索要財物,還故作神秘地泄露禁中語,也不知陛下身邊是怎么容得下他的。

    照裴夫人看,這種行事做派,在哪個妃嬪宮里做個掌事的還情有可原,陛下身邊全是能人,怎會有還這么個有些腦子不清楚的。

    明棠回想他方才的模樣,不由猜測:“也許是快退休了,想著趁自己還有這個身份時,多撈一筆。”

    裴夫人一怔,便覺得興許的確是這樣,又是搖了搖頭:“那也不該這么早就沉不住氣。要知道汪伸可是比他要大上七八歲的,雖說現在是被他壓一頭,興許哪天就時來運轉了呢。現在先這樣放肆起來了,便是汪內侍哪天干不動了需要人接班,他也不會是那個合適的。”

    隨意點評兩句這人的模樣,兩人便也作罷,明棠再一次贊賞:“能想出給阿澤做一身這樣的衣服,他這心思卻是靈巧。”

    知道雖然官職的封賞要緊,但裴澤日后自有爵位繼承,家里人也未必就會對這個虛職有多么喜出望外,恐怕還不如一套這樣精致的小官服惹人驚喜。

    其實何止是她們兩個對這件衣服感到驚喜,裴澤也是激動萬分。

    裴澤上著課被叫出來接旨,接完旨搖身一變成為整個小學堂里身份最高的人,正經擁有了朝廷的編制,出門在外若是亮出身份,還要被人稱一聲“大人”,雖還不懂意味著什么,但只看那身跟叔叔的朝服差不多的衣服,他就已經格外興奮了。

    他以前就看著叔叔穿這樣衣服格外威武氣派,想要一件一樣的,卻被家里人無情拒絕,說是這種衣服不能隨意做了穿,如今可算是擁有了,還是朝廷賞下來的,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雖沒見過這位送了衣服給他的陛下,裴澤已經不由自主對他產生了好感。還樸素的世界觀里立時單方面把他認定為了一個好人。

    好懸他還記得現在還沒到下課的時候,竭力克制住內心的躁動,微微一禮,沉穩莊重地回去上課去了。

    明棠十分意外:“阿澤現下定力這么好了?”本來她還想著突發情況,要不今天上午就先到這里了,派個人去跟陸先生請個假就是了。

    裴夫人卻是理所當然的模樣:“就該這樣才好。一件衣裳而已,再稀奇也不能因此誤了正事。”

    真以為她兩個兒子是天賦異稟,生下來就能長成人人贊揚的英年才俊?自然也是從小到大耗費精力教養出來的。那次裴澤在陸舉人那里挨了幾下子,也是裴夫人察覺裴澤的苗頭有些不對,特意跟陸舉人囑咐的,讓他小懲大誡一番,以觀后效。

    后來見裴澤果然態度端正了許多,陸舉人本身也喜愛自己這個小學生的緊,才特意來詢問裴夫人,能不能放棄尋機會再“教育”裴澤一次。

    裴夫人本來已經想好了,若是阿澤今天連這會兒功夫都等不了,就要再來一次的。

    裴澤絲毫不知自己的良好表現讓他的信譽度再度提升,一路回了上課的地方,剛推開院門,就見自己的幾個同窗居然齊刷刷站成兩排,看見他來了,微微躬身跟他問安:“見過裴大人。”

    他微微一愣,知道這是他們在跟自己開玩笑,絲毫不慌,邁著四方步,直直從他們留出的道路里走過去,一邊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快起身。”

    話沒說完,背上就挨了穆清一下:“好厚的臉皮!”

    裴澤向前一跳,反身回以一掌。兩人轉瞬間過了幾招,穆清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裴澤的對手,立時告饒:“不來了不來了。”

    其他幾位這才上前,七嘴八舌地問著裴澤去接旨的細節。到底是年紀小,只在聽說裴澤得了一件官服時候齊齊驚呼出聲,對于裴澤得了編制這件事聽過也就忘了。

    陸先生就在一旁默默看著,算著休息時間差不多夠了,喚眾人回去接著上課。他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借著孩子們的興奮勁兒,立刻換了個上課內容,開始詳細跟他們講本朝的官制。

    陸舉人當了幾十年的書生,這還是頭一次對武官系統從上到下的官制那么了解,卻是因為自己教的這幾個小孩子將來多半都要進入軍中,他為了不在他們面前顯得無知,自己私下里偷偷了解過的。

    自然,先生們私下備課時的頭痛模樣孩子們又不會看到,只會認為先生天生就是這樣博學多才無所不知。這樣崇拜的小眼神也著實令陸先生很受用就是了。

    踏踏實實上完了一天的課,裴澤也得到了長輩們小小的獎勵:家里特意在他的院子里小小開了一席,讓他跟同學們自己慶祝,東西都備好了,下課后直接過去就行了。

    公事已畢,又得了陛下的示意,暫時不用奔赴西安的裴鉞則是陷入了自己開始上班以來最清閑的一段時間:金吾衛那邊已經有了旁人接手,況且他身上總兵的職位還沒卸,眼下他是京城的事管不著,職務范圍內的事則是鞭長莫及,一時間竟然無事可做。

    這可苦了明棠。他剛回來那幾日,每日早出晚歸都能把她折騰的不輕,眼下整日無事,一天里幾乎有一半時間要待在她身邊,雖說白日里十分正經,到了夜間卻是黏人得緊,好像要把過去這半年多的份兒通通補回來似的。

    她每每想推拒,卻往往是跟裴鉞對視幾秒后就稀里糊涂地如了他的意。裴鉞又比她還知道她身體狀況怎么樣似的,事后雖然疲累,卻是往往休息一日也就緩了過來,讓明棠想找理由都不行。

    處理了家里的幾件雜事,與明棠一起回了一次明家,興致勃勃圍觀了明棠和裴夫人商量著做衣服,還親眼見證了一番裴澤這半年多來的學習成果,指點了一番他的箭術林林總總辦了十數件或大或小的事,轉眼半個月過去,明棠的月事來了。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裴鉞這個消息,本想暫且與他分床睡幾日,卻因裴鉞堅持不同意到底還是妥協了,夜間與裴鉞相擁而眠時,只覺再沒有過這么好的睡眠。

    徹底歇了幾天,她神清氣爽,覺得自己算是滿血復活,這段時日以來難得主動問起了裴鉞的行蹤,卻得知他就在書房。

    明棠循著找過去,還沒出聲,就被裴鉞招手叫到了桌案前,上面擺著的卻是一座五進大宅的平面圖。

    “這是總兵府的格局,前堂自然不能改,后院這幾個小院住著幾個副將的家眷,其余的都是分派給總兵的家眷住的,從上一位的家眷們搬出去到現在,已經空置半年多了。雖說這圖紙也看不出什么,但你先過一遍,有個印象也是好的。陛下今年還要去秋獵,我定然要隨行,秋獵過后估摸著我就要離京了。我已向陛下請過旨,帶你們一同過去,陛下已答應了。”

    歷來封疆大吏是沒有帶著家眷齊齊在外的規矩的,如燕王妃這等已經成了半個皇家人的,她的父親在外做著總兵,就算母親已經過世,唯一的幼弟也只能長住京城,與父親分隔兩地,以防萬一。

    但定國公府一來稱得上滿門英烈,甚至本朝還有一位嫡長子戰死在邊疆。二來嫡枝也就這么幾個人,甚至可以說就剩裴澤一個骨血。裴鉞與妻子情投意合,雖駐守在外也不愿沾染旁人,想帶著妻子一同在外也可以理解。而帶走了妻子,剩下一老一小兩個在京城,便是皇帝也覺得這樣有些不大合適。

    況且自從得知裴鉞果真親自教養著兄長的遺腹子,更是事到如今都一副一輩子不打算要一個自己的孩子的模樣,皇帝對裴鉞的評價就暗暗上升了一個檔次。照他的理解,能克制住留下自己血脈欲.望的人,大約也不會有什么“更上一層樓”的野望。

    因而在聽裴鉞表明心跡,言說他自請駐守在外,主持邊境防務,又請求將家眷們都帶上后,皇帝雖然猶豫良久,思索再三下還是點了頭。

    這些心路歷程裴鉞自然不清楚,但他也知道自己這請求能被滿足完全是陛下對他托付了非比尋常的信任。面上不顯,心中卻是著實慶幸,社稷之主到了這個歲數還能用英明來形容,簡直是朝廷百官和天下萬民的幸運。若是下一位也能有這樣的心胸,那就更能安穩了。

    他見明棠不說話,不由有些忐忑,猶豫道:“這地方的確逼仄了些,你自來也沒跟陌生人住這么近過,只是朝廷自有規矩,似我身居其職,必要住在總兵府里,不能另置外宅。”

    誠如裴鉞所說,這平面圖著實也看不出來什么,明棠大致一看,只能看出留給她們的地方并不算小,只是與定國公府這大宅不能相較罷了。

    想到裴鉞自己已住了那么長時間,輪到她們時,卻是她們還沒過去就開始擔憂她們覺得地方小,明棠不由抿嘴一笑:“我的確還沒住過這樣的宅院,看來以后不缺沒人說話了。”說著眨了眨眼,“我可是她們上峰的夫人,若見了面,誰待我無禮,我就悄悄就跟你吹枕頭風,諒她們也不敢開罪了我。”

    她甚少露出這樣簡直有些囂張跋扈的模樣,裴鉞不禁啞然。

    裴鉞自然知道這是明棠在寬慰他,并再次對離開京城表示贊成——難道在京城就有人會隨意開罪了她不成?他心中一暖,俯身自背后抱住明棠,將她完全圈在懷中,指尖在平面圖上滑過,一點點講述著這里大約是個什么模樣。

    說到主院時,遺憾道:“當日我在曾見人在道旁賣花木,有兩株品相不錯的西府海棠,因不想自己買來孤零零一個人把它種在院里,就沒有買下,事后再也沒見過比那更好的了。”

    明棠不禁好笑:“這有何難?我們明日去買兩株一道移栽回家里就是了。我聽聞豐臺多有花農,若不是非要求什么名品、珍品,只要是京城能種得活的,那邊都能買到,難不成還會少了西府海棠?若你覺得不夠,等到了西安,我們再種一次。我就不信,錯過了那兩株,偌大的西安就再也買不到了不成?”

    裴鉞怔愣一瞬,隨即啞然:“我是真的忘了還能這樣。”那是孤身在外,滿心只想著錯過了有些遺憾,卻忘了他們總有再會之日,也總有一起留下紀念的機會。

    左右無事,第二日兩人就一早起來,相攜去了豐臺。

    非年非節,在豐臺養了花木等著賣的花農們本就意外這時候會有人來挑選,又見著兩人氣度不凡,不免多了幾分小心。聽聞兩人專是為了買海棠花來的,心里有了底,又知道這筆生意很有可能做成,慢慢的也就恢復了自如,帶著兩人在各色花木中穿梭,邊走邊一樣樣介紹。

    明棠對花木了解不多,家里的花園又種的多是些大眾的品種,她這還是頭一次一次性見到這么多陌生的植物,覺得自己在逛植物園一般,看什么都新奇。

    等到了花農種西府海棠的地方,更是不知道該如何挑選。好在裴鉞興許是做過功課,在聽花農介紹時還能接上兩句話,倒讓那花農以為他們是行家里手,更不敢糊弄,最后果真將最好的兩株賣給了他們。

    知道兩人突發奇想要在家里移栽兩株花木,家里人在他們出去后就開始行動了起來。等兩人到了家,花園一角都已經特意為他們空了出來,連土都翻好了,花農更是就在不遠處隨時待命。

    明棠見此情形,不由一愣,搖了搖頭:“這可真是興師動眾了。”

    殊不知花農看著兩人慢慢一同在適合的地方移栽了這兩棵西府海棠,心中反而還覺得自家這兩位是難得的正常人。——京城里做花農的就這么些人,自然彼此間是認識的,他不止一次聽說有人的主家把好好的牡丹薅了,在原地種些幾文錢一把的小青菜,要效仿什么山野之人親自耕作的意趣。

    或許是他們識文斷字的人不一樣,有什么特殊的審美或者是愛好,但在花農眼中,這就屬于嚴重的吃飽了沒事干。

    哪像他們家這兩位,還記得花園就是為了種花木這一件事,甚至兩棵樹種的間距都這么合適,完全不會影響到彼此的生長,花農為此十分欣慰。

    總算與明棠一道,親手在家里種下兩棵海棠,裴鉞覺得自己了卻了一樁心事似的,面上的笑容就沒有停下來過。直到圣上要去秋獵的圣旨下了,裴家作為隨行之人啟程的前一天,裴鉞還不忘將花農叫來,千叮嚀、萬囑咐,要其一定照顧好那兩株花樹。

    得到其肯定的答復后方才放下心,翌日無牽無掛地與一家人一起跟在圣駕后,前往鳳凰嶺。

    第108章

    此次出行, 裴鉞既然身上沒有擔著職務,一路上便只管安心隨著車隊,偶爾被皇帝召見了才往前方面圣, 其余時候便陪在家人身旁, 只當是難得的全家出游。

    京中依舊如上次皇帝出行一般,由皇后監國, 內閣共議大事, 若有急報, 便快馬加鞭來請皇帝示下。也許是有先例的緣故, 也許是朝中重臣終于接受了誰都不可能讓皇帝透露出對某位皇子的傾向的事實, 竟然沒有多少人對這個揭過表示異議,平和又順從地接受了這道旨意, 也接受了折子上有時出現的皇后的藍批。

    圣駕出巡, 浩浩蕩蕩, 再加上隨之出行的京城各家,整個京城在那一日都被驚動了。

    吳氏的父親正在這次要護衛圣駕的隊伍里,早早在京城到鳳凰嶺一路上帶著手下的兵布防, 已足有半個多月沒回過家一次, 也就絲毫不知自己已出嫁了的女兒在娘家住了這許久都還沒有回去。

    那日女兒一大早沒有讓人通知一聲就回了家, 吳夫人自然是驚疑萬分,還沒弄清楚出了什么事, 就本能為女兒遮掩了過去,說是自己送了信讓她一大早回來有事的。

    主母發話,雖有人心里覺得不像, 自然也不會深究,她突然的歸家也就沒引起絲毫波瀾。

    對著外人要維護女兒,對著女兒吳夫人卻是疾言厲色:“你嫁為人婦已經多久了, 怎么現在還是這樣毛毛躁躁的樣子?以后有了孩子,難道也要這樣對他言傳身教嗎?”

    不提還好,一提起這個話題,吳大小姐整個人都要炸了,立時把與陳文耀有關的事從頭到尾和盤托出,說了個明明白白,末了不忘恨恨道:“他自己就好比是個太監一樣的人,又怎么好讓我到處求醫問藥的,顯得是我有問題似的。”

    吳夫人可不像女兒,在調查前就已經多少有了心理準備,乍一聽聞此事,簡直是如遭晴天霹靂,再沒想過還有這樣中看不中用的人,還成了自己的女婿。

    回過神,口腔里滿是苦澀滋味:“都是母親不好,當時沒有攔住你。早在知道他背著妻子置了外宅時,哪怕把你關在家里,也定不許你應了這婚事。”

    也是她打心底里不覺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對的,他們這等人家家里,為了多子多福,哪一個不是娶了妻子還不夠,還要養一堆小的。

    誰能想得到,外頭養的小的給女婿帶了綠帽子,竟然恰好掩蓋了他身體有毛病這種事都會發生?

    心中難受歸難受,看著女兒期盼的眼神,吳夫人卻怎么也說不出那句“不要跟他過了,母親把你接回來,過幾年挑個合適人家再嫁就是”這種話。

    女婿在楚王身邊出入,甚至調進戶部都有楚王背后使力這件事吳夫人自然心里也清楚,甚至因為他們家大人畢竟也在軍中有個不高不低的位置,楚王的門客還來悄悄給吳將軍祝過壽。

    那些時日剛好皇長子灰頭土臉的,楚王妃又終于誕下了楚王的嫡子,吳將軍半推半就的,也就跟那邊稍稍有了些往來。如今卻出了這樣的事,難道真的要讓女兒跟那人過一輩子嗎?吳夫人一時心亂如麻。

    吳大小姐經歷了這事卻是比之以往敏銳的多,見母親沒有立刻說話,便知道她心中在猶豫。母女二人各有各的沉默,一時竟相對無言起來。

    畢竟關系著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吳大小姐想起昨天夜里跟嬤嬤睡在一起時,她委婉說出的那些擔憂,整理了思緒,先退一步:“母親,事已至此,若是家中不愿讓我回來,我只求能把那雅云和她的孽種遠遠送走,之后或者從陳氏宗族里過繼一個孩子也好。反正那姓陳的不會有親生子,以后不管他還會不會找別的女人,都不會有什么人來礙我的眼。”

    女兒鮮少這樣懂事,吳夫人頗為心酸,卻是默默點頭應許。因畢竟對陳文耀心中有怨又有怒,吳夫人也不提什么讓女兒回婆家一類的話,安安心心留她在家里住著,如此過了數日,才讓人去陳家將陳文耀請來,商討兩人以后該怎么過下去的問題。

    誰知陳文耀人是來了,也還如之前每次到吳家一樣,恭謹有禮又不失風度,說出的話卻讓吳夫人心里不禁一冷:雅云已被他差人送去了鄉下,大哥兒作為他的長子,又幾乎算是在妻子吳氏身旁養大的,陳文耀不忍過繼一個人來影響他的地位,若岳家定要如此,至少也要到大哥兒八歲之后再行此事。

    吳夫人再沒想過自己這個女婿一副文人模樣,動作卻這樣快,事發才幾天,那妾室已被遠遠送出了京城,再也無法透露陳文耀身體可能有恙的事。

    連那孽種他也能忍得下,就為了向世人彰顯他也是能有親生子的,一絲一毫流傳出風聲的可能性都不愿有。

    常聽人說胯.下之辱,能忍著妾室給自己戴了綠帽子,還要好吃好喝把孽種養大,吳夫人忽然覺得她從沒認識過自己這個女婿似的。

    怪不得偏偏就是他能入了楚王的眼,在王府中出入。

    陳文耀絲毫不知自己給了岳母多大的心理震撼似的,說完后連表情都沒有變化,繼續慢條斯理道:“若蒙不棄,此后小婿自會一生不沾染二色,還望岳母大人多多考慮。”

    說完,興許也知道不可能他今天一來訪,吳氏就隨著他回去,便躬身告退,留足她們自己商量的時間。吳夫人心中還在回想著女婿方才說的話,目送他離開的背影時,見他一步一步走得緩慢無比,回去跟女兒轉述完他的意思,還禁不住感慨了一句:“我估摸著他也是盼著你回去的,離開時步伐那么慢,一看就是盼著我趁他還沒離開,留他在這里用頓飯,緩和緩和氣氛。”

    要說這女婿也是夠慘的,被個外頭的女人騙了這么些年,前頭那個明四也是因為外頭那女人跟他和離了,到頭來女人給他戴了綠帽子,自己還當了現成的王八。一朝知道事情,心里說不定正在流血呢。

    吳大小姐卻一聽就知道,定然是她離開陳家前一晚在他胯.下的那一下痛擊現在還沒好全。母親派人叫他過來談事,他又不能不來,才硬撐著不肯失了體面,故而才走得那么緩慢。

    想著到他現在是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在走路,吳氏就不禁悶悶地笑了一聲。

    怕母親是誤會她還想回去,故而聽到他挽留自己才笑出聲,連忙又嗤笑一聲,表示了對陳文耀的不屑:“母親你也真相信他說的什么不染二色的話。你別忘了,他話里話外還要把那個孽種當他長子養大呢。眼下我們成婚時間畢竟不算太長,還好說些,若是十幾年二十幾年過去,他這個長子都要娶妻了,我還是沒誕下子嗣,誰會覺得是他的問題?何況那雅云都被他處置了。”

    吳夫人一驚,立時追問:“不是說只是送走了嗎?”

    吳大小姐輕哼一聲:“他難道真有那么寬宏大量?心里說不定恨不得把她殺了,又怕平白出了人命牽扯到他罷了。他前兩天躺在床上起不來的時候就命人一碗藥把她灌啞了,之后才讓人把她送去了鄉下,美其名曰養病。”

    至于為什么知道她在陳家也有幾年了,又不是死人。陳文耀自己都躺在床上不能親自動手呢,經手的人多了有人特意跑來給她通報消息是多正常的事啊。

    甚至還沒動手她就已經知道了。但這人又跟她沒什么關系,甚至若不是她為了找陳文耀當冤大頭,陳文耀的事也不會現在才讓他察覺。

    陳文耀讓人動手前她還遺憾呢,要是他真有那個膽子這就把雅云弄死,她立刻就能拿出證據叫人去狀告陳文耀。便是家中的侍女都不能隨意處置呢,這可是他有文書的正經妾室,若他真大膽到那個地步,吳氏就算耗盡體己,也要打通關系把他送進牢里去。

    吳夫人心中本也猶豫,不過是被陳文耀那句“不沾染二色”蒙蔽了心智,此時被女兒點醒,認識到若是那孽種一直在陳家,過幾年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背后議論她這個又不讓夫婿納妾又不能綿延后嗣的女兒,驟然打了個寒顫。

    到底還是沒想好該怎樣處理這件事,吳氏也就這么安安穩穩在家里住了下來,直到圣駕離開京城這一日,知道陳文耀已經身體康復,回了衙門做事,帶著人回了陳家,悄無聲息把她沒帶走的貴重細軟等物統統搬離了陳家。

    因未大張旗鼓,只一兩個箱子,往她平日里坐的馬車里一放,便一點都看不出來,往來的鄰居也只覺得陳家的少奶奶也是年輕活潑,要乘著車去看圣駕離京的熱鬧,半點也沒察覺出有什么異樣。

    甚至因她日常的東西帶走的不多,陳文耀即便聽門房說過少奶奶回來過一次,拿了些東西又走了,也直到睡前還以為她是有什么小東西忘記帶了,避開他回來拿一趟。

    直到臨睡前,他隨手將發冠放在吳氏的妝臺上時,才發現她妝奩里那些首飾已經是空空如也。

    連日以來壓抑的情緒驟然爆發,陳文耀冷笑數聲,揮手將銅鏡打落在地,不愿看鏡中自己那顯得有些扭曲的面孔,連連在心中默念著近日以來楚王對他的吩咐,和要做的事,慢慢恢復了平靜,甚至躺在床上后不久意識就陷入了朦朧。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若有來日他定要讓吳氏再不情愿也要回到陳家來,坐好他妻子的位置,教養他那“長子”。

    她到現在還沒有明確說要與他和離或者索要一紙休書,不就是因為吳家他現在的兩位岳父岳母心中有顧忌嗎?相信不久之后,這份顧忌就會讓他們把吳氏的情緒放在最后。

    遠離京城的吳將軍還不知道自己的乘龍快婿跟女兒已經急轉直下,到了要分崩離析的地步。因圣駕今日路過他負責的一線,他正繃緊了心緒命令手下人留意一切不尋常的動靜。

    他們的上峰可不像裴世子那樣有面子有能耐,圣駕出京路上遇到了以死誣告的人,沿線的人居然只是被罰了些俸祿了事。

    若他這里出了事,恐怕誰來都沒用。

    心緒浮動間,遠處地平線上煙塵浮動,各色旗幟高高飄揚著,全副武裝的禁軍在前開道,隨后便是陛下乘坐的馬車安穩駛過這一段路,漸漸消失在另一頭。

    圣駕和隨行之人漸漸過去,接下來便是被圣人點了名,要在秋獵時陪駕左右,故而跟上來的御前紅人們。

    靖國公府的車架過去之后,幾乎緊跟著的就是定國公府。吳將軍不由在心中感慨:想當年現在這位定國公文不成武不就,只因是嫡長子便繼承了爵位,不知有多少人暗自猜測定國公府恐怕要沒落了。

    誰知這猜測只對了一半,沒落是沒落了,卻只體現在這位定國公一個人身上。被妻子、長子聯合著族里一起幾乎是架空了,這件事發之后京城的老爺們兒們但凡知道些內情的,都不由得對妻子多放尊重了些。

    裴夫人也是個難得一見的能干人,先前長子就算有名的年輕將領,絲毫不墮家聲。現如今這位次子更是不落下風,這才出了京城多長時間,就攜著這么大的聲勢回朝。

    也不知陛下什么時候會把金吾衛重新交到裴世子手里?在吳將軍的想象中,他這樣的天之驕子,接下來必然是要常駐京城,做他的天子近臣,不會再回到邊關去吃沙子,又累又苦的,絲毫沒有必要。

    倒是定國公,妻子兒子都這樣有能耐,他卻把自己活成個笑話,也是不容易。一個人擔著爵位,卻是鮮少出現在人前,便是他兒子成了御前紅人之后,他想仗著兒子借勢,都因為他跟他夫人當年那事鬧得實在太大,如今幾乎稍沾些邊的都知道裴世子幾乎算是跟他斷絕了關系,再不會給這個父親當靠山的。

    腦中閃過這些不著邊際的事,這位剛剛還在他腦海中出現的裴世子便出現在他面前。

    這位裴世子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俊美,身前坐著的那小童看起來也是活潑伶俐,招人喜愛。倒是一旁的另一位,瞧著跟他年紀相仿的男子讓他有些捉摸不透這是誰,沒聽說裴世子還有兄弟啊?難道是裴家族里的?

    騎個馬還要把口鼻遮住防塵,看不出生得像不像裴家人,失了一個談資,吳將軍不由有些遺憾。倒是他這騎術卻也不錯,很有幾分裴世子的樣子,讓他不由又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裴家的家學淵源。

    什么時候他的不成器的兒子們也跟裴氏子弟似的,領出去能拿得出手就好了。他可是聽說了,裴世子這次去陜西時帶了幾個族里人走,一場仗打下來,最低的也封了個百戶。

    明棠松松拉著韁繩,享受著這微風撲面的感覺,覺得她在馬車里顛了一天的不適都好了許多。

    就是這灰塵著實大了些,不能待在外面時間長了,不然弄得灰頭土臉的,洗漱也不方便。

    好在鳳凰嶺就在眼前,這一場漫長的行進也終于要抵達終點,明棠覺得天都更藍了些似的,偏頭看了看裴鉞,調笑道:“不知在下可有空邀裴公子共賞秋楓?”

    裴鉞想起上次他們共同登高賞景的一幕幕,不由露出笑意:“紅葉最多情,明公子相邀,在下敢不從命?”

    左看看,右看看,只聽懂了兩位長輩要出去游玩的裴澤:“阿澤也想去!”

    被裴鉞無情鎮壓,狠狠地在他頭上擼了兩把:“去什么去,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嗎,就要一起。以后你娶了妻子,自己跟她一起去。”

    至于他的,卻是概不提供陪同游玩服務。

    第109章

    裴家的別院一如往昔, 并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顯得古舊稍許,仿佛不管經歷多長時光都會一如現在般沉默地佇立下去,為其中居住的人遮掩風霜。

    別院內留守的侍從們有幾個卻稍顯老態, 面上皺紋要比幾年前更明顯一些, 見著主人家的車隊到來了,急忙候在一邊迎接。

    他們一年到頭不一定有機會見著主家人, 自然不敢自作主張安排。好在裴夫人身邊已有人提前到達, 接手了別院內大小事務, 事無巨細都分派著做好了, 這才能有充足的底氣前來面對領導。

    裴夫人向來不是苛刻人, 甚至還記得其中領頭人的名字,略問了幾句, 得知一切都已備好, 直接揮手宣布解散:“你們還住上次來時的跨院, 熱水也已備好了,自去休息吧,晚間不用過來了。這幾天馬車坐的, 我骨頭都軟了。”

    不知是否是她這幾天都有在外面放風的緣故, 明棠竟覺得沒有太過疲憊, 送裴夫人和裴澤去了主院,夫妻兩個慢步去了跨院。

    院中的楓樹亦如二人上次過來時火炬般燃燒著, 明棠看著看著,心中一動,回身去看裴鉞。

    二人目光相接, 她不由抿嘴一笑,知道裴鉞也在想同樣的事,于是微微朝外面努了努嘴:“不知道裴公子可有空陪在下出門游玩?”

    裴鉞故作為難:“才剛長途跋涉過”不等明棠反應, 勾了她的手,直接大步向外走,“但話又說回來,現在不出去,再出門時,還要使人重新把踏雪它們牽出來,多有不便,不若現在就去吧。”

    明棠一味只是笑,兩人至了門外,踏雪和照夜果真還沒被牽入馬廄,正站在一處悠閑地甩著尾巴,時不時互相嗅聞一下脖頸。

    長風正等在原地,見自家世子和少夫人出來了,上前微微一躬,見兩人先后上了馬,自己功成身退,自去找住處休息去了。

    山勢漸漸升高,兩人默契下了馬,踏足從前曾踏足過的小徑。許是因圣上這兩年沒有駕臨鳳凰嶺,這處山野間的路徑已變得有些模糊不可分辨。好在畢竟是秋日,草木蕭瑟,也還不算太過難以行走。

    彼時兩人一同來到此處,相互間都不算熟悉,裴鉞回憶往昔,記得那日自己主動邀明棠出來游玩,明棠主動翻身上馬,讓他很是驚訝。后來行至山間,連伸手助她一臂前都要猶豫幾息,而今兩人已對視間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不禁感慨世事果真奇妙。

    正回憶,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只手掌,是明棠正站在前方稍高些的巖石上,回身向他伸出手:“怎樣,公子可要借我一臂之力?”

    裴鉞將手掌覆上明棠掌心,見明棠先是試圖握住他手掌,一瞬后因手掌大小的察覺而放棄,而后立即向上,帶著幾分賭氣意味,直接握上裴鉞手腕,微微使力。

    他帶著幾分壞心眼,也反手握住明棠手腕,恰恰能將她手腕圈住,借著明棠的力氣登上巖石后也不松手,而是一直緊緊握住。也好在是此處路徑漸寬,勉強能容兩人并肩前行,如若不然,身上衣物怕早被路邊的枝丫勾住。

    明棠不語,也任由他如此,兩人安靜著前行,享受著腳下干枯樹葉被折斷發出的細微聲響,仿佛連微風都在幫他們回憶過往。

    最后一道遮擋出現在眼前,兩人一同轉過,錯落山勢出現在眼前,其上楓葉正紅,鳳凰嶺的鳳凰再次振翅,悄悄落入人間。

    裴鉞沉吟片刻,做恍然大悟狀:“原來鳳凰嶺的地名是這么來的。”

    明棠微微一愣,隨即忍住笑意:“我可記得有人說過,這楓樹大半是叫了鳳凰嶺之后移栽過來的,這里并非一開始就是這等模樣。”

    裴鉞還在一本正經,微微搖頭道:“我倒覺得另一個人說得很有道理。不管從前是為什么叫鳳凰嶺,后世之人站在此處,見了這里的風景,都會如此感慨。”

    明棠再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另一個人果然說得對,怎么這么聰明睿智,能看透世事,你可一定要把她介紹給我認識一下。”

    裴鉞只好苦惱道:“這可怎么是好,若是在家里還能介紹你們認識一下,現在沒有鏡子,怕是沒有辦法了。”

    “這有何難?”明棠一笑,欺身上前,微微墊腳,雙手攀上裴鉞脖頸,與他對視,直直看進他眼中,在其中看到一個小小的自己,“現下不就看到了?”

    她動作突然,裴鉞初時訝然,隨即立刻扶住明棠腰肢,防止她站不穩摔過去,而后便一動不動,半晌問道:“如何,可認識了嗎?”

    “正在跟她交流感情。”明棠忍著笑,“她說,你面前的這個人,是你想要相守余生的人,讓我千萬不要錯過,要好好珍惜,還有”

    話音未落,唇上一熱,她已被裴鉞狂亂又珍重地吻住,力道之大幾乎壓得她向后折腰,又似乎隨時會跌落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得以脫身,又被裴鉞擁在懷中,耳畔恰好枕在他胸膛,隔著一層溫熱的血肉恰好聽到他心臟跳動的聲音,頭頂裴鉞正溫柔又堅定地承諾:“我們當然會相守余生。”

    擁抱仿佛持續了無限長,明棠覺得自己這姿勢都快維持不下去了。雖然裴鉞的胸肌是很好枕,結實有彈性,但再這樣摟一會兒,她懷疑自己回去時就要落枕了。

    跟人擁抱抱到落枕,明棠覺得自己的丟人時刻已經足夠多了,還是不要添上這一條的好。

    微微用力與他分開,明棠隨手牽過不遠處一枝楓樹的枝條,望著上面從后往前顏色依次變淺的楓葉們,有些遺憾:“今年知道要來鳳凰嶺,我讓鋪子里給我做了楓葉的首飾,本來打算帶到這里應個景的,可惜臨走前也鋪子里也沒送來。倒是你送我那枚發梳我帶了,方才出門時卻也忘了拿出來戴上,若帶了來,便更圓滿了。”

    明棠素來喜歡按季節更換配飾,裴鉞也多少有些了解,對她眼下這種貨真價實的遺憾卻有些不解。

    轉念一想,或許就是遺憾身上沒有與他相關的配飾,因此才覺遺憾,于是自她背后伸出手,擇取了一枚形狀色澤最好看的楓葉,輕輕戴在明棠發間:“如何?這楓葉與玉石一般,天生地養,又是出自天然未經雕飾,大約也勉強可以抵得過了?”

    明棠伸手摸了摸發間,先是點頭:“不錯,不錯,便是原本抵不過,有你這位翩翩佳公子的一席話,自然也抵得過了。”

    隨即嗔怒,“倒是這位公子,請你告訴我,這葉子梗就這么長,讓我回程時要怎么做到不把這葉子顛下去?”

    于是來時一人一騎,回去時卻是雙人共騎,被主人冷落的照夜樂得輕松,跟在踏雪身后,悠然自得一路小跑,在來往眾人目光中肆無忌憚展示著自己優美的身軀。

    回了別院,明棠跳下馬,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確認楓葉還在,才松了口氣。

    裴鉞不禁為自己發聲:“我可是一路上都看著的。”要是路上掉了,怎么也不可能就這么一路順暢的回來了。

    明棠連忙安撫:“這不是太寶貝了嗎?這可是你親手摘了,親手給我戴上的,不親手確認了我怎么安心。”

    裴鉞勉強表示滿意。

    兩人轉過一道彎,卻迎面看見正坐在跨院門口的裴澤,不禁都是一愣。

    裴澤已是等候多時,看見兩位長輩回來了,立刻放棄聞荷給他搬來的小馬扎,起身“哐”“哐”“哐”幾步走過來,走出了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臨到跟前,才止住腳步,還記得規規矩矩行禮問了好,才開始發表等候感言:“上次你們出去就不帶我,說是要等我會騎馬了才可以,現在我都會了,為什么還是不帶我?”

    天知道他來尋人,卻聽說他們早已經出去時候的感覺。

    “你居然還記得?”明棠也很意外,裴澤那會兒才多大?居然現在還能記起來。意外之后,便多了幾分歉意,也不知這小家伙在這里等多長時間了。

    裴澤不滿:“阿澤當然記得,倒是有些長輩說話不算數。陸先生常說言傳身教,這榜樣可不好。”

    裴鉞是徹底體會到了有個能說會道的小朋友跟自己講道理時是什么感覺了,無奈給出補償條款:“這兩日若是有閑暇,允你騎行出去打獵可好?只是不許太快,也不許故意甩開護衛,一切以安全為上。”

    他們出行前提出的要求可是不允許裴澤在獵場上單獨騎馬的。

    裴鉞有心補償,裴澤卻是心動一瞬,又很快抑制下來,搖搖頭:“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我在家里和城中縱馬還可以,在獵場上一來刀劍無眼,二來我騎術也還沒到那種程度,還是像叔叔說的那樣,由人帶著我吧。”

    說完,仰起臉求表揚:“怎么樣,阿澤是不是特別通情達理?”

    明棠點頭贊許:“再沒有比阿澤懂得體諒人的小朋友了。”

    懂得體諒人的裴澤小手一揮表示不值一提,邁著驕傲的小步子走在前面,在院落內楓樹下站定,回身試探著提出另一個要求:“過幾天我們家自己打了獵物后,能不能請穆家的阿清過來玩?他說這次秋獵他也要跟著姐姐和姐夫過來。”

    裴澤隱約知道穆清的姐姐和姐夫似乎身份不太一般,但因為沒有人明說過,只感覺到這個要求似乎有些難處,但并不算特別難以達成的要求。

    畢竟若是真的完全不能來往,穆清怎么會來裴家跟他一起上課?

    或許也是想到了這一節,裴鉞并未猶豫多長時間,便點頭答應了下來:“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由你寫了請帖,我回頭讓人去投貼,看看你的朋友能不能過來。”

    裴澤眼睛立刻一亮,先前得知大人們不帶他出去玩的郁悶一掃而空,立刻轉身就想回去寫請帖。剛一邁出步子,被裴鉞整個提起來,隨后被整個拋起來,又重重落到裴鉞懷抱里:“用完了就扔是吧?別走了,你祖母恐怕還在休息,你就老老實實留下來陪我們兩個用晚飯。”

    明棠裴鉞動手時就敏捷往后退了幾步,見裴澤一點被嚇到的反應都沒有,反倒是大笑著讓裴鉞再來幾次,不由搖了搖頭,回身進了房間。

    身后,這一大一小還在玩著幼稚的拋接游戲,笑聲交疊著飄向九天之上。

    到了鳳凰嶺獵場,各家照舊是默契地休息了一兩日,便開始了必不可少的交際環節。地點依舊是在望山樓,只是今年這頭一封送來的請帖卻讓接到帖子的人心頭都閃過一絲隱秘的波動。

    ——今年竟然是楚王的妻族紀氏占了先,下了帖子遍邀眾人在望山樓上觀景。彼時紀夫人跟張二夫人爭辯時“因皇后娘娘未至,宮中淑妃吩咐不可越僭在望山樓待客”的話還言猶在耳,這次便已搶在晉王妻族之先定在了望山樓,可見果然是風水輪流轉,晉王母族榮國公府的沒落還是影響了不少事。

    不知各家接到帖子時是什么反應,反正明棠和裴夫人看見請帖時不約而同搖了搖頭,卻是什么都沒說,裝扮得當后一同出了門。

    先前晉王的妻族張氏要在第一日邀人,沒多少人會拒絕,而今換了楚王的妻族紀氏,也照舊沒有多少人愿意當這個出頭的椽子。裴夫人和明棠前往望山樓的一路上,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帶著熟悉徽記的馬車。

    沿著臺階慢慢上了二樓,兩人在侍女的指引下慢慢到了安排好的位子上坐下,明棠目光一掃,便察覺她們今次的位置要比上次更靠前。座中更是不用說,少了幾道上次還能見到的熟悉身影。

    她正在不著痕跡掃視全場,便察覺有不少目光隱隱聚集在她四周這一片,內心正覺奇怪,又發覺眾人的焦點為之一變,竟是都隱隱看向了進門的地方。

    明棠自然不會錯過大家都在關注的熱鬧,一邊小聲跟旁邊的虞國公夫人打著招呼,一邊留意著門口,看清進門的人是誰后心中直呼“沒白來”。

    正進門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次占了先,在這望山樓宴客的張二夫人。

    因不知她們這些跟皇家千絲萬縷之人是經過怎樣的爭議后定下的宴客順序,又不知身為晉王妻族代表的張二夫人又是怎樣的態度,此時場中密切關注著這兩人的不在少數。

    張二夫人果然也沒讓眾人失望,笑意盈盈跟隱隱有主人姿態的紀夫人互相見了禮,便帶著幾分歉意表態:“真對不住,端華長公主出門前偶感不適,不能到來了。”

    長公主的女兒陶寧郡主,現在的晉王妃更是壓根就沒有出京城,說是身體不適,早早就報了不能到獵場來。至于晉王的母族,榮國公府一脈更是隨著世子的無能而沒落下去,現如今連參加秋獵的資格都沒有了,先前時時能見到的榮國公付的女眷自然也不會出現。

    也就是說整個晉王一系親近些的女眷,今日算是悉數沒有到場,只有這位接了帖子前來赴宴。

    紀夫人畢竟也當了半輩子的當家主母,也不去追問端華長公主到底是哪里不適以至于臨時爽約,只一笑而過道:“這倒是可惜了,另幾位貴人倒是都回了消息說是會來,若是得知長公主身體不適,定要派人前去探望的。”

    說罷,不痛不癢寒暄幾句,半點沒有察覺到對方隱隱的敵意似的,招手叫侍女引張二夫人去了座位上。只是這座次,就讓在場眾人不由得目光有些微妙了。

    張家族中男子有出息的不多,但看在長公主和晉王妃的面子上,張家女眷出行赴宴,位次總是靠前。而今這座位卻似乎是嚴格按著張二夫人丈夫的品級安排的,以至于她還沒坐下,看著方向,臉色便隱隱有了變化。徹底在位子上坐下時,看著自己旁邊那些不甚熟悉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好奇,更是心中煩躁,好容易才按捺住了憤怒,沒有當場失態。

    紀夫人則依舊是一副春風拂面的模樣,看著她沒有當場發作,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長一笑,轉身便到了品級高的這些命婦們身旁,與眾人聊著些京城女眷們之間常聊的話題。

    不知是誰先提起,紀夫人的聲音里帶了些真實的笑意,含蓄道:“我雖然是外祖母,但畢竟不是尋常人家,也不能跟平常出嫁的姑娘一樣,一封信就把人家叫回來了,如今統共也不過見過幾次小公子罷了,生得極俊俏,如今話也說得靈巧。”

    提起自家女兒這么多年才得的嫡子,紀夫人真是滿心滿眼的喜歡。天知道以往楚王妃沒有兒子時,紀夫人看待自己那個高貴的女婿心中有多糾結。真是又盼著他能得了那位置,又怕自己女兒后面得不了好。

    想到了什么似的,紀夫人轉頭看向裴夫人的方向,真心實意道:“我就盼著小公子以后跟林姐姐家的孫兒一般,這樣健康活潑就好了。”

    察覺是在說自己的裴澤一愣,抬起頭,猶豫一瞬,大大方方行了個禮:“多謝夫人稱贊,您家的小弟弟一定會平安健康的。”

    裴澤本就生得仙童一般,又開口就是這樣吉利的話,原本也帶了小輩在身邊,對紀夫人專挑著定國公府小公子夸的行為有些不滿的老夫人們再沒了先前那些隱隱的不服,甚至立時有人打趣道:“怪不得夫人專拿人家作比較,現在一看,若我家這個有人家這個一半的好,我都要念佛了。”

    裴夫人笑瞇瞇謙虛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看不出來,哪能擔得起這樣的話?大面上不出錯罷了。”論起小輩,裴夫人自來沒虛過,偶爾跟大家炫耀一下自家頗拿得出手的小朋友,謙虛幾句便迎來許多更真誠的贊美,再看看裴澤要紅起來的臉,裴夫人也覺得有意思得很。

    一眾或老年或中年的夫人們便開始大談育兒經,間或分享自家小輩的趨勢,場面一時竟顯得熱烈起來。

    明棠含笑看著裴澤被幾位老夫人叫去摸著頭說話,也不去管,自己照舊跟虞國公夫人說著話:“世子今年定然不會下場了,難得閑下來,他打定主意要躲閑呢。”

    虞國公夫人心中微微一定,也不說虛話,爽朗笑道:“也不怕你笑話,是我家小三兒聽說明家兩位小公子都桂榜有名,他一個武人也沒什么地方能彰顯一下自己不算個草包,這次秋獵大比定然要下場的。裴世子與他有半師之誼,小三兒倒不在意又輸給裴世子,是我私心想著第一總比第二好聽些,故而自作主張,來打聽一下世子的情況。”

    明棠挑了挑眉,也直言不諱:“這么說來,三公子有把握勝過世子以外所有人了?”

    “所有人倒不至于,那些積年老將早不參與這些了,這不是世子畢竟年歲這樣輕,一時興起下場玩一下也是有的。若世子不來,剩下這些年輕人中,我兒當拔頭籌。”當著自己未來兒媳婦娘家人的面,虞國公夫人絲毫沒有放出去話可能收不回來的擔心,簡直就差拍著胸.脯替自家小兒子壯聲勢了。

    此情此景,簡直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具象化,明棠不禁一樂,點頭道:“那大比那日我可要認真看三公子表現了,來日也好跟阿琬講一講彼時情景。”

    這處聊得熱鬧,越發顯得遠處張二夫人那一圈格外寥落些。本來座次相近的這些人多有熟悉的,唐突安排過來一個沒怎么打過交道、又一看就心情不好的張二夫人,這些人也不敢亂說話了。孰不知她們不說話,張二夫人心中反倒越發覺得憋氣,只以為是這些人也看晉王一系如今失勢,不欲得罪楚王一系,故而不來奉承自己。

    此時她心中不由格外想念自己出嫁了的女兒,若是她在此處,好歹也能有個人給她壯壯聲勢。不像如今,舉目四望,竟沒有一個是自己親近的。

    紀夫人就是為了這樣的效果,自然也不會在意別處氣氛的僵硬,自顧自招待好了這幾位品級高的命婦,又時不時上去陪幾位皇室的長公主、公主、王妃們說話,力圖招待到位,讓這些人挑不出錯。

    事實上,有楚王妃在,這些皇室的貴婦們說起來也脫不出姑嫂、妯娌這樣的關系,難得一起出來坐坐,自然也不會挑什么理,寒暄幾句也就罷了。

    見紀夫人就要下樓,太華長公主卻是忽而出聲道:“不知道裴家的少夫人可來了?煩請夫人叫她上來。”

    紀夫人不免驚訝,楚王妃更是微微皺了眉:“姑姑怎么突然想見那明氏?”

    太華長公主已經自顧自站了起來:“說兩句話而已。”說著就走向了門外,“也不必讓她來拜見你們,怪悶的,我跟她說完話就也走了。”

    何止是紀夫人不明白,明棠也不明白太華長公主為何突然見自己。但望山樓地位特殊,她還從來沒有機會上到三樓看看,秉持著上次見面長公主似乎也沒什么惡意的信念,絲毫不帶猶豫的出了門,沿著臺階慢慢上了三樓。

    望山樓本就依山而建,說是三樓,比之二樓的地勢卻遠遠不止高出了一丈,地方大小也絲毫不遜色。甚至另外一側還有別的道路直通三樓,皇室的這些貴人們便是經由那條路徑自到了地方。

    明棠拾階而上,倒沒覺得臺階有多么難攀爬,只覺人說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此時此刻也算恰如其分。隨著地勢一點點升高,出現在眼前的景象也越來越開闊,簡直是世界一點點展現在你的面前。

    不遠處大片的草甸上仍有隱約的綠意,高低起伏的山脈間卻是五彩斑斕,深綠淺黃與火一般的紅交織著,染出一副天然的畫卷。

    太華長公主憑欄站立著,寬大的袍袖在高處的風中飄揚著,仿佛振翅欲飛。

    不知為何,明棠卻覺得她心中似乎有些難以排解的憂愁,讓這位長公主不似上次見面時一般生氣勃勃。

    見過禮,太華長公主又把視線轉回了遠處,淡淡問明棠:“你先前決心和離時,心中是什么感受?”

    明棠一怔,竟有些想不起來了,思索良久,才道:“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我只是想了想,若真要和離,最壞的情形會是什么樣的,想完,接受了,也就下定決心了。當然,事后發現,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最壞的情形嗎?”太華長公主若有所思,在一陣強烈的風中張開了雙臂,整個人幾乎壓在了欄桿上,任山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回憶起上次與明棠相見時明棠的模樣,又看了看她現在,發現竟然沒什么區別,不由喃喃道,“確實是沒什么大不了的。”

    沒道理別人可以做到等閑視之,她不行。

    想通此節,太華長公主微微一笑,仿佛放下了什么似的,那張本就芙蓉一般嫵媚的面孔上綻開了一個足以讓人目眩的笑容,讓明棠幾乎為之一呆。

    太華長公主這才發現了明棠這人似乎還有些過分關注別人的容貌,不禁一笑:“你和裴鉞成婚后,怕是但凡有什么不順心處,看看他那張臉,氣就消了。”

    明棠眨眨眼,也不意外自己剛剛的呆滯樣被長公主看了去,果斷應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么。丈夫生得好,我自然是不看白不看。”

    同理,她生得好,這明氏也不看白不看么?太華長公主有些無奈了:“你就不怕本宮治你個言語冒犯?”

    那自然是不怕了。這種一見面就透露出來的想要談心的氣息可不是一個會治我罪的人會展露出來的。

    想歸想,明棠還是老實道:“畢竟臣婦也沒說什么,況且長公主殿下自來是個大方人,初次見面時就贈了我許多獵物,想來也不至于忽然變了一個模樣。”

    “你倒是會揣摩人。”太華長公主忽而招手,讓明棠站在她身旁,伸出手臂,指著遠處草甸上一處,頗有興致道,“你看,那是不是我兄長和你丈夫他們。”

    明棠定睛細看,只能看到遠處一片小的如螞蟻一般的人。明棠看了又看,直到這群人忽而靠近了些,身后旗子的顏色顯露出來,確定了是皇帝一行,才靠著裴鉞的位置和身上衣服的顏色將之分辨出來,不禁感慨:“長公主殿下好眼力。”

    “眼力什么?”長公主噗嗤一樂,“是我昨天就知道了皇兄會去那一處獵區。既然他要去,難道那處獵區里的還會有旁人?”

    這明氏稱贊人的語氣倒是真誠,絲毫不顯得諂媚,跟她這人的氣質一脈相承了。

    說起來,燕王家的小丫頭也有幾分這個意思,每日三言兩語就能把皇嫂逗得開心得不得了,若不是怕太過顯眼,太華估計皇嫂早有心提前封了她郡主了。要她說,皇兄這幾個孩子怎么樣她不評價,但再下一代里還是燕王家的丫頭和小子好玩兒些。

    山風輕輕拂過,太華長公主拋開心中原本的些許猶豫之后,整個人心情都舒暢了,頗有幾分心曠神怡的意思,看見遠處那一片螞蟻人停了下來,不由猜測:“你說他們現在會說些什么?”

    “總不會是談獵物。”明棠一點點往下猜,“也不像是在談論人難道是秋獵大比的事?”興許皇帝也有認識的小年輕要參加大比,打聽打聽裴鉞要不要參加。

    在腦中大逆不道地把虞國公夫人說的話原封不動移給皇帝,明棠想著想著差點笑出來,在人家妹妹面前好歹端住了。等又過了一陣子,太華長公主表示“你可以走了”之后,明棠自己慢慢下樓時,回味起方才腦中的想象,才克制不住露出笑容。

    實際上,明棠猜測的還真不能算錯。

    彼時皇帝的確在詢問裴鉞:“你大比時要不要下場玩一玩?也好讓他們看看朕的裴總兵是如何大勝而歸的。”

    不得不說年輕人動作時就是有股格外的利落勁兒,皇帝對各公侯家的小輩不熟悉,幾個兒子更是各有各的心思,他眼不見心不煩,如今還真就格外看裴鉞順眼些。

    尤其是裴鉞素來謹慎,家里又就剩那么幾個人,皇帝就更多了幾分隱約的放心。

    裴鉞果真是從不會在言語中落下話柄的,當著這諸多中老公侯和侍衛們的面,他對答如流:“臣大勝全賴將士用命,糧草充足,又提前有所準備,個人武力在其中倒并未起到什么大用處。況且大比素來是陛下簡拔各家小輩的,臣已有了職務,何必再跟他們搶這個風頭?”

    皇帝哈哈大笑,回身道:“聽見沒,裴鉞親口說了不參加,你們誰家里有小輩藏著掖著的,過兩天可一定拉出來亮亮相,爭個第一給朕看看!”

    能跟在皇帝身邊的盡是他信任之人,多年君臣相處,自然知道這時候還做出什么反應,一時盡是熱鬧的應和聲,還有人順著皇帝的話打趣裴鉞,一派和諧景象。

    興許也是皇帝的這番話起了作用,秋獵大比那日,下場的年輕人還真比往年多些。明棠一家人坐在看臺上看過去時,總覺得比賽的火藥味都要比上次來看時濃厚許多。

    裴澤上次看時自己還不會騎射,如今已經算初步入門,再看比賽時就又是另一番心態了。見場中眾人縱馬狂奔,你追我趕,心跳都隨著每一個超越和落下的瞬間緊張又放松。

    待一項項比過,頭名果真是虞國公家的三公子虞高軒,不遠處的虞國公夫人接受眾人恭喜的同時不由朝明棠飛了個帶著幾分小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說“你看,我就說我兒子能行”。

    皇帝居然還對這位幾年前的第二名有些印象,見虞高軒神清氣爽上臺來見他,不由沉吟一聲,問他:“朕記得你先時和裴鉞一同下場,屈居第二,如今他沒有下場,你得了頭名,可有什么想說的?”

    虞高軒一愣,摸了摸頭,誠實道:“裴總兵先前是小臣的上峰,又對臣有半師之誼,小臣如今有所進益,還是總兵年前在金吾衛時教導過的緣故,臣對之心服口服。若裴總兵愿意入場比試,臣自愧不如。但他既沒來,小臣自認這個頭名還是當仁不讓的。”

    這一番話果真是半點修飾也無,卻也能看出虞高軒的心性,皇帝心中滿意,點點頭,剛要說話,就聽虞高軒補充道:“畢竟,這些人也沒我厲害啊,我也不能因為裴總兵不來就自暴自棄隨便輸給誰吧。”

    皇帝登時微微瞪大了眼,吹了吹胡子,一時竟有些語塞:現在這些年輕人都什么路數,家里人沒教過怎么說話嗎?

    隱隱能聽到臺上對答的虞國公夫人聽到兒子最后一句話也不禁撫了撫額:這小三兒,真是該好好學學什么叫適可而止了。若不說最后一句話該多好!現在可是要把人得罪了。

    家中有小輩下場的聽到他說的話后,果真有幾個沉了面色。還有些則是隱隱看向了裴鉞,心道:還是裴世子有能耐,自己上次得了頭名,轉頭又跟第二名弄了個什么半師之誼的名分,這次雖然沒下場,倒比下場還要引人矚目些。

    裴鉞哪里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只是為自己即將增加的工作量嘆息——看樣子明天打獵又要多一個虞高軒,他回頭還得跟這人說說忌諱,免得明日里再跟今天似的,想到什么說什么。

    臺下人各有各的心思,臺上皇帝雖意外,卻也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搖搖頭,指著虞高軒道:“你這騎射看著有幾分意思,說話卻遠不如裴鉞老道,明日.你就跟在朕身邊,也學學你這位半師是怎么說話做事的。”

    跟在陛下身邊打獵,這可是近臣重臣才有的待遇,虞高軒喜出望外,立刻行了大禮:“小臣多謝陛下!”

    膝蓋磕到地上沉悶的一聲響,惹得皇帝又是微微搖頭:還是得磨煉。

    隔日出行,興許是因為裴鉞提前提醒過的緣故,虞高軒倒沒有昨日那么突出,只皇帝興許看著一左一右的年輕人來了興致,竟縱馬挽弓了許久才肯被勸著停下休息。

    甚至停在帳篷里平復氣息時,還在意猶未盡,直接吩咐道:“把朕今日獵的獵物取些好肉來,現下烤了來吃才好,不要費那許多功夫。”

    越是簡單的做法越能顯出廚子本事的高超,得了皇帝的吩咐,隨行的御廚們簡直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個最簡單不過的炙肉做出了色香味俱全的絕佳效果,還沒端進帳篷就讓累了一天早餓了的一眾武人們食指大動。

    君臣相得,這一頓飯直用到夜幕深沉才算結束。送圣駕回了行宮,一行人各自散去。裴鉞更是擺出了作為長輩的姿態,把虞高軒也一路護送到虞家別院不遠處,才踏上回自家別院的路。

    明棠已經洗漱過,正坐在床邊看書,烏發如流水般傾泄在身后,聽到動靜抬頭,還沒說話,先聞到股烤肉的香味,頓時捂住口鼻,哀叫一聲:“快快快,去把這一身的香味洗掉了再進來。”

    裴鉞不解,卻依言照做,換了寢衣,確認身上沒了氣味,才擦著頭發進了內室。明棠自然伸手,接過他手中巾帕,替他慢慢吸著頭發上的水分,就聽見裴鉞問她:“你是聞不得這氣味嗎?”記得明棠分明是不排斥炙肉的,甚至頗喜愛,在家中時就時不時讓廚房做了來。

    “哪里是聞不得,是已經這時候了,我怕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讓廚房給我做夜宵了。”明棠哀嘆一聲,嘀咕道,“怎么皇帝身邊的廚子連烤肉都做這么好,平常宮里也吃這些?”

    “御廚自然要什么都會一些。況且本就是來獵場,自然要挑這方面有一技之長的人跟過來。”不然豈不是掃興得很。

    掃一般人的興就算了,掃了陛下的興,不知有多少人要提著心過日子了。

    說完,裴鉞又奇怪道:“便是餓了,使人做了夜宵來又不費什么功夫,你也不至于那樣抗拒吧。”

    明棠輕嘆,捏了捏裴鉞的肚皮:“公子你天天消耗大,吃多少都不礙事,我這樣的夜間還是要少吃些好,放縱下去,別人是衣帶漸寬,我是衣帶漸緊了。”

    裴鉞微笑,將明棠揉進懷里:“我來檢查檢查。”

    隨后唇齒相接,將明棠的驚呼也揉碎在夜色里。

    一.夜安穩,翌日晨起,明棠原以為皇帝又要將裴鉞宣走,逮著這個現在沒有職務的閑人過足打獵癮,誰知卻一直沒內侍登門。

    甚至不僅一日如此,連著兩三日都如此。明棠甚至已經在家中招待了穆清小朋友,還安排著一家人出去隨意游玩野餐了一日,直到記在心里的待辦事項已經都完成了,才意識到好像已連著好幾天沒聽說皇帝的動向了。

    畢竟是秋獵,所有人都算是隨駕,要一切以皇帝為中心,不出現在獵場也就算了,甚至連行宮都少出,以至于連著好幾日沒聽說有什么活動,這就有些奇怪了。

    好在裴鉞雖已不再負責有關的防務,但消息總是靈通的,明棠不好奇還好,好奇了總能在裴鉞那里得到些答案:“陛下似乎是身體有恙,隨行的御醫們這幾日都沒有出過行宮。”

    第110章

    許是因為漸漸察覺了陛下這許久沒出過行宮的情形有些奇怪, 各家之間的聚會都少了許多,鳳凰嶺一時之間各處都充滿了祥和的氣息,平靜的不像專供人打獵的獵場, 倒像是個讓人閑暇時過來散心的風景優美之地。而京中各豪門齊聚于此, 也并非是跟隨皇帝圣駕而來,是不約而同起了來小住些時日的念頭。

    與皇家親近、稍微知道些具體情況的心中不安, 絲毫得不到消息的更是暗生猜測。而最為親近的那些, 譬如幾位皇子, 則在消息傳出后聞風而動, 遞了書請求侍疾, 原本沒人抱有希望,誰承想居然真的得到了皇帝的回應, 得以輪流到行宮中侍疾。

    坐實了陛下生了病的消息, 原本還會偶爾有的親友小聚也被默契的停了下來, 大家關起門自己在別院中過日子,就怕在這個節骨眼上沾染上什么事端。只有那些原本多半難逃生天的動物們恢復了往日平靜的生活,在秋日里抓緊時間囤積著食物和脂肪。

    氣氛使然, 裴家自然也選擇在別院中消磨晨光。好在此處雖為別院, 并不逼仄, 門前不遠處還另有風景可賞,倒也并不覺得無聊。

    此后又是數日, 因皇帝畢竟允了幾個兒子進宮侍疾,沒有要封鎖消息的意思,他的情形如何便漸漸流傳了出來。道是圣上那一日與眾人一同射獵, 晚間用了油膩,又吹了些涼風,故而偶感風寒, 調養數日,如今已經漸漸康復了。

    隨著消息傳出,侍疾活動也被皇帝叫停,且不論大家心中信是不信,至少緊繃的氣氛消散了許多。畢竟是在京城外,皇帝只是偶感微恙還好,倘若真霎時病重,還不知后頭要鬧出什么事來。去歲冬日陛下病了那一場時還是在京城里,就那也鬧出了些不大不小的風波,讓人心內惴惴。

    此時又有起風波的嫌疑,不免有人在心中暗自嘀咕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到了這個歲數還遲遲不肯立太子,平白讓大家都不能放下心,生出這許多事來。

    這次好歹是有驚無險,若他真在這荒郊野嶺的生了重病,現在的金吾衛指揮使又是個壓不住場子的,幾位皇子偏偏還都在此處,到時候弄個血流成河都算輕的。有經歷過這位先帝臨終時那段紛亂歲月的不禁暗自祈禱,不管這幾位怎么鬧,平平安安了卻此事才是最要緊的。

    又有人懷念起了裴鉞,可惜他堂堂定國公世子,身份不低,又向來不摻和這些,去歲陛下病的那一場時很能壓得住場子,偏被朝中那些大人們弄去了陜西。雖說現下也在鳳凰嶺,到底沒有職務,名不正言不順,管不了陛下身邊的事。

    裴鉞還不知道他從金吾衛“退休”沒多久就開始被人懷念,若知道了,大約也只會一笑置之。裴家的別院多日以來終于又迎來了宮中的內侍,說是皇帝召見。

    自從知道陛下有恙以來,裴鉞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面見圣顏,不由打起精神,隨內侍一路進了行宮。

    此處鳳凰嶺行宮比起皇宮和寒泉別宮自然又是一番景象,因是依山而建,處處錯落有致,其內布局便顯得尤為復雜。裴鉞大抵是行軍成了習慣,隨著內侍向皇帝的寢宮一路過去時,隨便掃過一個地方,都不自覺想著此處是否易守,彼處又是否容易有人潛藏。

    帶著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一路到了皇帝跟前,裴鉞抬頭時微微掃過他面色,便覺他的確如傳聞中所說,雖的確生了病,但已經漸漸康復。看得出還有些虛弱,但也并不礙事。

    皇帝與裴鉞說了些什么,因室內無人,并無人知曉,只是眾人畢竟都將目光聚集在行宮,雖然打聽消息的難度又升了上來,行宮中有誰出入還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就有人留意到裴鉞似乎常被陛下召見。

    聯想到他臨陣出征前就是金吾衛指揮使,如今又更進一步,幾乎有幾分簡在帝心的架勢,不免有人猜測:莫非裴世子又要領了金吾衛去了?

    任人如何猜測,裴鉞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對別人的試探不作回應。雖是如此,在裴鉞某一日留在行宮值夜之后,他一定會官復原職的想法便成了不少人的共識。

    陛下沒帶妃嬪出行,裴鉞在宮中值夜倒也算不上麻煩,只是對這種超出了計劃外的事頗有些不適應。況且皇帝并未下旨,只是分派給了他一些差使,裴鉞分派著侍衛們巡夜時頗覺怪異。

    因這些侍衛們多有從前便是他下屬的,與裴鉞相熟的也不少,見了他并沒有不服的,甚至都一副“就知道您早晚會回來”的姿態,只有他知道這也不過是暫時的,等陛下做完該做的事,他恐怕也要接了調令回陜西去了。

    只是這事畢竟是皇帝密令,裴鉞面對他們的熱情也只好沉默以對,做完該做的事后便回他在行宮中的值房休息。

    這日他照舊各處轉了一圈后回住處,推開房門,卻在屋中見到了個陌生的內侍,正坐在他的桌前,一副氣定神閑之態,仿佛他不是非請自來,坐在了一位武力值遠高于他的將領的房中,而是正獨坐在江邊賞月。

    裴鉞挑了挑眉,倒沒有立刻發作,而是默默抽出了腰間的長刀,搭在了這內侍的頸項上,雪亮的刀身在他頸上映出一道月光般的痕跡,裴鉞的手紋絲不動:“不知閣下是誰,有何貴干?”

    那內侍雖說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離死不遠的事,到底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平穩的表象終于被打破,他小心翼翼咽了口口水,自袖中掏出一物,嗓音有些干澀:“裴世子勇冠三軍,何須用這樣的方法來跟在下說話?還請裴世子看在此物的份上,平心靜氣聽聽在下要說什么。”

    裴鉞目光一定,果真收回了長刀,接過那枚精雕細琢而成的發簪,對著光看了眼簪頭楓葉的背面,果真發現了明棠那家鋪子的徽記,想來正是明棠所說,定做了又沒拿到的那件。

    那內侍還在繼續:“想來裴世子也認出來了,這是貴夫人的首飾。你獨自在行宮,此處又并非京城戒備森嚴,我家主人讓我關心一下您,問問您難道不擔心家中親人安危嗎?要知道現如今您那別院中可是有老夫人、小公子和您夫人三個人呢。”

    裴鉞心知肚明,這首飾是明棠仍未拿到的,并非是眼前之人自明棠處獲得,她眼下應當還并無大礙,不然這人拿來的便不會只是這一件東西,心中還是不免隨著他的講述慢慢起了波動。

    誠如他所言,這里畢竟是別院,不似定國公府一般,自大門到他們的住處不知要走多遠,府中又遍是護衛與侍從。若是尋常人進了定國公府,恐怕連方向都摸不到。而此處別院畢竟淺窄,甚至他和明棠居住的跨院與別院的圍墻間只隔了一道墻,若是有心算無心,恐怕家中的確會有些麻煩。

    他心中焦急,不免露出行跡,讓那內侍看了,心里不由篤定三分,恢復了方才的鎮定,低聲勸說道:“我家主人要世子做的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是想讓世子幫個忙,稍微調動幾個人的位置,給我家主人行個方便,讓他見一見陛下罷了。”

    裴鉞這個人自從踏上高位,又被皇帝所重視之后,便有人盯著他的日常行動,想要投其所好。不知多少人接連失敗之后,才不得不承認,對裴鉞這種人來說,想要投其所好實在有些難,攻其必救說不定要更有效些。

    而裴鉞最看重的是什么,幾乎人人都心里有數了。

    自覺拿住了裴鉞,那內侍竟施施然站了起來,見裴鉞果真沒有動作,握著長刀的手還垂在身側一動不動,便試探著向門外走去,一邊回身道:“裴世子還要慢慢考慮嗎?要知道時間不等人,若是咱們這里的事不了了,貴夫人那邊的人等急了,咱家可不敢確定后頭會發生什么事。”

    裴鉞緊緊握著那支簪子,仿佛體會不到那尖銳的痛感,強行克制住自己,心中默念:幼娘那里情況定然沒有很糟,這簪子如何拿到的這些人心中定然也有數,不過是忖度著他定然不會知道這其實還沒到明棠手中,所以拿來唬他罷了。

    一遍一遍重復著這個念頭,仿佛一切的恐慌都被壓了下去似的,裴鉞跟著邁步出了房門,低聲詢問:“我母親和妻子她們現在到底如何?”

    已經出了裴鉞的住處,行走在外面,這內侍便恢復了內侍該有的樣子,低眉順目走在裴鉞身側,手中還提著燈籠,一副宮中人最尋常不過的模樣,口中低聲道:“世子放心,我家主人知道你看重家里人,囑咐了他們以禮相待,世子配合得好的話,白日回家就能見著家里人了。”

    裴鉞悄悄松了口氣,知道明棠那邊就算真的有人挾持,安全卻是無虞的。

    沿著寂靜的道路慢慢行走,宮中人見到裴鉞果然都沒察覺哪里不對,只以為他是巡視行宮,微微一禮后便退開。

    如此一路無話,竟真的慢慢靠近了皇帝的寢宮。全副武裝的侍衛們此時正在換班,裴鉞耳目靈便,已經聽見了他們行動時盔甲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響。

    這內侍卻在此時停了腳步,低聲道:“裴世子可別打著讓人把我拿下獻給圣上的主意,若我不給信號,你一家人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裴鉞淡淡道:“知道了。”

    兩人這才繼續往前走,轉彎時,一個冒冒失失的小內侍卻一頭撞在了這人身上,裝翻了他手中的燈籠,火焰“騰”的一下燃燒起來,照亮了他的面孔,裴鉞看清了,不由一怔:這不是汪伸的徒弟嗎?

    被一頭撞到的這人卻沒那么好的運氣,手中燈籠不知為何竟燒的那么快,火焰劇烈到他沒想到的地步,火舌還舔舐著他衣裳的下擺。

    來不及斥責,他不停拍打著身上起的火,一旁的裴鉞卻是微微一怔,隨后點了點頭,目送那小內侍又匆匆忙忙走了。

    等火終于熄滅,哪里還有他的身影?先時一派神氣威脅著裴鉞的內侍也只得自認倒霉:“陛下身邊怎么會有這么冒失的人,果真是老了。”

    畢竟正事要緊,他低低抱怨一句,便不再多言,看著裴鉞慢步靠近寢宮,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又給他們看了樣東西,果然便這一隊侍衛猶豫了幾息后便換了位置,朝另一個方向巡邏去了。

    內侍沒想到裴鉞還真有這樣的能量,見事情如此順利,心中居然有些驚疑不定,等到裴鉞回到他身邊提醒:“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才如夢初醒,連忙跑到一邊的墻角,學了幾聲婉轉的鳥叫,不一時,便有人自另一條偏僻的道路過來,在裴鉞的注視下對裴鉞贊許地點了點頭,帶著身后的一隊沉默的侍衛,大踏步進了皇帝的寢宮。

    他徑自進去,任由推開的半扇門扉就那樣打開著,黑夜中仿佛巨獸張開的一張巨口。

    眼看著自家主人的目的達成,這內侍不由露出個暢快的笑,只是這笑才露出一半,就僵在了臉上。

    ——汪伸不知何時慢慢踱步過來,站到了裴鉞身旁,滿面和煦,似乎絲毫沒有發現眼下是個什么情況,還在對著裴鉞躬身行禮。

    深秋的夜里,內侍后背上不由布滿了一層濕膩的冷汗,張大嘴巴,想大聲提醒一下進去的自家主子,卻發現自己竟說不出話來。

    自家主人今夜的行動莫非是早在人的預料之中?

    汪伸卻沒興致再去看一個注定去死的人現在是什么表情,見裴鉞已經露出恍然神色,猜到了今夜的一切恐怕都在陛下預料之中,他連忙趕在裴鉞前面說道:“世子不用擔心,貴府一切都好。陛下一會兒對您恐怕還有吩咐,您只管放心等候就好了。”

    說著,他還不自覺露出了有幾分怪異的神色,仿佛有些牙痛似的,“貴夫人真是勇武。”

    裴鉞一怔,不由得開始猜測府中到底發生了何事。

    誠如他先前暗自擔憂的那般,別院畢竟不似京中定國公府那樣高門深戶,這里又是鳳凰嶺,地勢高的地方比比皆是,裴家別院的布局也被一些人暗暗尋法子看了清楚。

    他正在值房中看著明棠的發簪擔憂其安危時,跨院里已經睡下的明棠被值夜的紅纓低聲叫醒了。

    明棠還未睡深,紅纓輕聲喚了兩聲,便悠悠醒轉,察覺到氣氛的不對,低聲疑惑道:“發生了何事?”

    “院里似乎有外人進來了,聽腳步聲,恐怕有三四個,都是陌生人。”紅纓強自鎮定,但目光中還是克制不住地流露出幾分慌亂,她自來在定國公府長大,最清楚這是什么樣的人家,也最清楚什么樣的人才敢夜半潛入這等人家的院落里。加上世子如今還在宮里,由不得她不往壞處想。

    明棠聽罷,也轉瞬間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形,一時也難免有些頭腦空白,深呼吸了幾下,立刻轉動起了腦筋。片刻后,她自床上起來,彎著腰避免自己的影子投在窗戶上被人發現她已經醒了,明棠悄悄摸到不遠處,打開盒子,確認□□果真還沒被收起來,心中稍稍有了幾分底氣。

    將□□拿在手中,她穿好鞋,躺回床上,示意紅纓也上.床躺在她的外側,隨后放下帳幔,借著幾乎看不見的光線,上好了弩箭,緊好了弦,手指虛虛扣在上面,和紅纓一起,緊張地聽著外面的聲音。

    她在心中不斷給自己打氣:你可是不止一次獵到過動物的人了,人也是動物,只要瞄準些,也就是一箭的功夫。

    萬籟俱寂中,推門聲輕輕響起,隨后再沒了聲響,緊張到要人發瘋的等待中,一柄長刀悄無聲息挑開了床上的帳幔,見床上居然有兩個人,不由愣神一瞬——裴世子被人戴綠帽子了?

    就是這一瞬的愣神,明棠手指重重扣下去,一點寒芒閃過,隨后“噗”的一聲,箭尖幾乎完全沒入他脖頸,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帳幔。

    來不及體會初次殺人是什么感覺,明棠沉默地起身,和紅纓一起,躲在內室的角落,等候著下一個,又或是幾個察覺不對進來的人。

    這會是明棠至今為止遇到最驚險的情況,而手中的□□和身旁的紅纓給了她無限的勇氣。

    她一定會脫險,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裴夫人和裴澤,他們都會好好的,明棠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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