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聞荷跟著明棠這些年, 手頭向來寬松,這次又是吃了折柳的大戶,雖說銀子還沒到手先折了一半, 但見明棠并不因她們兩個私底下議論主人家的私事, 又婉轉應了她們兩個關于夫妻二人感情進度的猜測,松了口氣之余, 又由衷為明棠覺得欣慰。
——世子眼見著對自家小姐上心, 人品樣貌又較之先頭那個強了百倍, 以往她與折柳就覺得兩人實在般配, 有時候察覺她如之前一般只是淡淡地過日子, 還私下里悄悄為世子焦急過。如今小姐似是也動了心思,以后二人琴瑟和鳴, 又養著小世子, 日后必然是一路順遂了。
壓抑著心頭的躁動, 聞荷如往常一般按部就班做著事,只悄悄給折柳使了眼色,晚間兩人就默契地躺在了一張床上說著夜話。
聽了聞荷的轉述, 果然折柳也很是激動, 絲毫未將自己輸了賭約的事放在心上, 小聲感慨:“我還以為按小姐素來的模樣,不會對世子的事有什么好奇的心思呢, 看來還是我這些日子在外面行走的多了,不比你日日陪著看得準。”
先時那姓陳的在外頭有了人,折柳還切實擔憂過小姐會不會因此傷心, 等見了明棠毫不猶豫就要和離的模樣,又覺得先前那個婚前就認識,最后卻是個不怎么好的結局。前車之鑒, 如今即便世子千好萬好,小姐恐怕也不會輕易對人動心思。也是因此,折柳跟聞荷打賭時一通分析,說得頭頭是道,實則早就斷定自己要賺一筆小小的外快。
兩人畢竟是從小一起在明棠身邊的,好的如一個人一般,聞荷一聽就知道她的言外之意,立即道:“你本來對這些事也不上心,先前你還覺得小姐是跟先頭那個有些許情分才肯點頭的呢。依我看,小姐就是覺得年紀到了,不成婚不大好,瞧著那姓陳的還算精明,不會隨意得罪了小姐去,才肯嫁的,情分興許也有,不過那點情分在小姐心里估計也不值當小姐為了跟他繼續過日子好好籌謀就是了。”
若不然,一個外室罷了,想要拿捏怎么都能拿捏得住。
說起這個,兩人不免又追憶起當時的情景,折柳不禁道:“如今想來,的確是我想多了,小姐行事總是隨心。”做什么事都只求一個心里舒坦,即便不能隨心所欲,也要在有限的選擇里尋一個最合心意的。
前頭婚姻不順,說和離就和離,后頭覺得在家里不大好,有了新的選擇,又是利索進了裴家的門。如今世子是個好人,小姐若是真動了情思,怕也不會因前番之事有什么顧忌,只要隨心而動。只盼著這回兩人能百年好合,不要再讓小姐有放棄的念頭。
兩人在這里小聲回顧著一路走來這些事,不遠處正房里,明棠聽著身側裴鉞平穩的呼吸聲,也在仔細理著自己的思緒。
然而理了半晌,從她去歲端午隔江驚鴻一瞥想到現在,越是回憶,越覺得今日她那一瞬的明悟果真是對的:她似乎的確是對裴鉞有了幾分意思。
不過也正如折柳和聞荷所猜測的,明棠只在分析清楚自己的心情那一瞬有了些心情波動,隨后立即決定坦然面對:本來裴鉞就是個萬中無一的帥哥,兩人平日里相處又十分和諧,年輕男女日日相對,對彼此產生好感不是很理所應當么?
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明棠看小說時候就不喜歡那種分明對彼此有好感,卻因各種各樣原因否定自我,導致兩人平生波折的情節,只覺得十分沒有必要。
如今輪到自己
明棠轉頭看了眼裴鉞,見他已睡熟了,閉上雙眼時顯出一種白日里少見的稚氣,仔細品味著心中升騰而起的柔軟情緒,悄悄撥弄了一下他濃黑的睫毛,明棠十分滿意地閉上雙眼。
喜歡上了合法對象而已,她也還是她自己,又不是天塌了,睡覺睡覺。
隔天晨起,明棠整個人都因為昨天睡前對自己感情狀態的分析而神清氣爽,頗有幾分愉悅。
裴鉞顯然是第一時間察覺她心情明媚,卻不知這份好心情從而而來,疑惑地看了一眼,立即就被明棠的話弄得面上一熱,快速洗漱后出了正房。
“晨起見到阿鉞,禁不住高興而已。”
這樣的話,明棠從前也并不是沒有說過類似的,但說話時的神態、語調乃至明棠的表情,都讓裴鉞明白地感覺到,這次和之前是不一樣的。
至于是哪里不一樣裴鉞邊走邊回憶,心頭卻情不自禁升騰出一種輕飄飄的愉悅,慢慢溢到臉上,讓他不自覺掛上了笑意。
這份不一樣又是從何而來,裴鉞不是蠢人,只隔了一夜而已,自然聯想到明棠昨日面對自己的邀請時那一瞬的猶豫,和隨即的向前。
想來是她昨日事后回想,也意識到了愿意聽他分享過往,這背后的意味?裴鉞不是頭一次揣摩別人的想法,也知道人下意識的舉動往往蘊含著她內心深處的想法。
窺探到明棠的變化,裴鉞腳步都輕快了些。
另一頭,見世子出了門,聞荷頂著眼下兩抹青黑進了正房,當著明棠的面神神秘秘自袖中取了個銀錠子放進錢匣里,揶揄道:“昨兒折柳現給的,整五兩的銀錠子,小姐分了我贏的銀子,可要稱一稱看看重量?”
“這倒是不必,改明兒等你想好以后是要留在我身邊,或是有了意中人要成親的時候,我總要與你些東西傍身的,這就當作添頭,原模原樣還給你拿回去就是了。便是缺斤少兩的,也虧不到我身上。”
聞荷當即應下,喜滋滋道:“那就多謝小姐了。不過日后的事暫且說不準,折柳是定了的,我還要再看看,反正我年歲不大,過一兩年也還不出格,到時候小姐別忘了才好。”
說著話,上前去與明棠挑今日要戴的首飾。
待聞荷走近,明棠見她氣色不好,不由無奈:“有話跟折柳說也不用熬到那么晚,還怕白日里沒有你們倆說話的時候?”
不用想就知道,這兩個人昨天晚上肯定把她與裴鉞自認識到現在的事都重新翻出來想了一遍聊了一遍,附加上許多對她心理活動的猜測,其中還必然夾雜著許多對陳文耀的壞話,直到實在是不睡不行了,才意猶未盡地去歇息。
聞荷“嘿嘿”一笑:“這不是心里太急切,所以等不到白日了嗎?小姐真心疼我們,改明兒回了家去就讓家里的姐姐們好好服侍您一天,讓我跟折柳找個沒人的地方貓著說說話。”
“放你們歇一歇倒使得,只是不許胡說八道,不過是順心而為,好好過日子而已,哪里有那么多值得說的?不如你們兩個出去好好玩兒上一天,就當放一天假了。”
往常得閑的時候,明棠也常常放了她們的假,不拘是出門游玩或是回家里探親,都是常有的事。浴佛節剛過,端午又還遠著,府里正是清閑的時候,明棠身邊又沒什么非她二人不可的事,聞荷立即就連著折柳的份兒一道應下來,脆聲道:“那就先多謝小姐了。”
昨日看了家里的信,明棠就總惦記著明琬的事,要給她挑些東西的事也被意外情況給擾了去
雖說是個美麗的意外。
思及此,難免又想起昨天與裴鉞談心之前她正做的事,往書房去細細看了一遍,卻不見了她原本寫出來準備給裴鉞刻個閑章的那張紙。
再想想晨起時裴鉞似乎的確往那邊去了一趟,明棠不由一笑,心中升起股淡淡的好奇——她從前是真沒想過裴鉞還有刻章的技能。
不知道他那雙慣使刀劍的手刻出來的印章跟她的父兄刻出來的比起來會有什么樣的差別。
通曉了自己的心意是種奇妙的感受,明棠從前從不曾這樣心中始終懷著對另一個人若有似無的掛念,細細品味,卻又不覺得煩躁,只覺得有些淡淡的微妙。
許是心境變化,連帶著人的氣場也會有所改變,明棠自覺與裴鉞相處的方式與往日并無不同,卻還是在家中四人一道用飯時察覺到裴夫人明顯有些奇異的目光。
就連裴澤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抱著明棠,在她耳邊悄悄問她:“娘最近遇到好事了嗎?是不是叔叔要升官了?”
到底是開了蒙,現如今正由先生教導一些道理的小朋友,平常又總能從與小朋友的相處中感覺到自己的同窗們似乎對自己總有些順從。
裴澤向來人小鬼大,善于思考,通過詢問陸先生等方式知道了裴鉞現在是個很重要的官員,以及同窗們家里都沒有人做官,或者官位不如自己叔叔,并由此得出重要結論:官位高似乎大有好處。
滿腦子沉浸在官職高低,裴澤因此下意識反應就是自己親愛的小叔叔要升官了,以此解釋他近來總能感覺到的兩位長輩間那絲微妙的氣場。
明棠弄清了裴澤這一大通的心理歷程,再次產生疑惑:所以到底是哪里不一樣了?連裴澤都能察覺不對?
思考無果,將其歸結為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明棠輕敲他額頭一記:“可真是個小官迷,怎么現在就惦記起官位高低的事了?實話告訴你,我是因為告了假,要回家一趟,找你外祖母和明琬姐姐玩兒一天才高興的。本想著帶上你,因你這幾天還要補你浴佛節那日提前用掉的休沐日,就不帶你了。”
裴澤立即拋卻了所有關于官職的念頭,轉而換上一張可憐巴巴的臉,見明棠不為所動,及時轉變心態,仰著小下巴,“高傲”道:“陸先生說過,凡事最忌朝令夕改。娘既然說過要讓我補回上課的日子,怎么可以有這種親自破壞說過的話的念頭呢?娘要多跟阿澤學一學,以后才能像季”
“季布。”明棠見他卡住,及時遞話。
裴澤抿抿嘴:“才能像季布一樣一諾千金。”
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懊惱,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義正詞嚴的一番話最后沒有得到完美收束十分沮喪。
小朋友總是需要鼓勵的,不然很容易被打消學習積極性。況且,裴澤現下不過四歲,甚至還差些日子才滿四周歲,就已經能條理清晰說出這么多話,還用上了典故,回想自己真正三四歲的時候在做什么,明棠心中的確滿是對古代聰明兒童的驚嘆。
適時送上對裴澤居然會對陸先生講的內容活學活用的贊揚,成功讓他忽略了因一個人名沒記住而整段垮掉的即興演說,并在到達裴氏幼兒園之前恢復成了一個滿心想著“下一次一定要發揮得更好”的積極小朋友。在陸先生“今天阿澤怎么如此興致勃勃?”的疑問聲中,明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待明棠回明家那一日,裴澤因先前已經接受了現實,居然在目送明棠出門時表現得穩重十足,殷殷叮囑明棠“早去早回”“替我問外祖母和阿琬姐姐安好,改天休沐了阿澤去找她們玩兒。”直說到要出發去上課的時辰才依依不舍住了嘴,一旁的裴夫人甚至沒找到說話的時機,只顧著看裴澤一句一句說個不停。
待明棠起身時,張一張口,竟是失笑一聲,裴夫人搖搖頭:“這孩子,越發話多了,說得人都暈了。倒讓我想起虞國公夫人來,她年輕時候也是這個模樣,話多得很,人也活潑,現在也是當祖母的人了,穩重了不少,稟性卻沒大變,粗枝大葉的,常把人噎住。”
聽到個虞字,明棠就先豎起了耳朵,仔仔細細聽了,朝裴夫人感激一笑:“多謝母親想著。”年輕時活潑,成了長輩后穩重,說話卻又常把人噎住,多半是個沒什么彎繞心思的人,說得比想得快。這種人最好相處,真誠二字足矣。
車馬早已備好,明棠帶了人登車前行,折柳二人果然隨車到了明府門前,將帶的禮物等交接給來接人的仆婦們,就稟報一聲結伴而去,明棠也不去管她們,自顧自帶著紅纓進了家門。
待進了正院,明夫人確實一眼留意到不同之處——誰讓折柳聞荷這兩個素日里跟明棠最親近的沒陪著,跟在明棠身后的就剩了紅纓這一個,一下子就顯出了她來。
明夫人以前也曾見過她,只是印象不深,見明棠肯放了聞荷與折柳兩個去躲閑,倒只把她帶在身邊,就知道估計是要提了她當個尖兒了,態度也比往日更和氣些,招她到跟前說了兩句話,見紅纓對答如流,落落大方,暗自點了頭,方讓人帶她下去了。
見人走了,又問明棠:“這個是什么來頭,可還知道?”
“母親放心吧,是個妥當人,定了親的。她是裴家家生子,上下都熟,心思也正,我想著帶她在身邊歷練一兩年,學些認字一類的,到時候若她愿意,正好在裴家做個管家娘子,以后等我料理上下,也輕便些。”明棠知道自家母親是關心自己,怕有什么她關照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錯,便細細解釋了,見她放下心,才換了話題,興致勃勃問道,“阿琬的事現下是怎么個章程?”
距離上次通信也有好幾天了,況且信上說得也不詳細,明棠只知兩位年輕人大約都持肯定態度,對細節卻無法探知。事關自己親愛小侄女的終身大事,明棠真恨不得現在立即進入信息社會,把明家所有人拉進同一個群,也好一天三頓在群里同母親聊天,立即知道進度。
明夫人就知道她會好奇,因事情順利,也很想與女兒分享,低聲道:“因阿琬年歲還小,虞家那邊又說不宜早婚,況且總要等阿讓的回信不是?現下兩邊算是悄悄說定了,待阿讓的信回來了,就開始慢慢走著禮。這一來一回的,兩三年也就過去了,到那時候再擇婚期。”
因這兩人頗差了幾歲,明夫人起了結親的意思后,最擔憂的就是那邊要讓快些成親,現下在這最擔憂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后面走禮的這些瑣事在明夫人看來也都是駕輕就熟。左右兩邊都不急,她就每日處理家事時順手就料理了。
說著話,明棠剛說了清晨時裴夫人說了些有關虞夫人素日脾性的事,就聽外面有人稟報,原是明琬自閨中趕了過來,走得急了,額間還有點點細汗。剛見過禮,就看向明棠,歡喜中帶著歉意:“不知道小姑姑今天回家,竟沒去迎接。”
“回趟家而已,哪里就要接了。待下回,我一定提前三日告知,好給你一個給姑姑擺排場的機會。記著,到時候把你房里最漂亮的幾個侍女都帶上。”
姑侄兩個說笑兩句,明琬就坐到了明棠身旁,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姑添妝也添得太多了些!”
往日里也并不是沒收過明棠的禮物,事實上因兩人年歲相差不多,明琬從小就跟明棠混在一處,如今房中不知多少東西是自明棠處得來的。只是這次還是被她的大手筆驚到,再一想眼下不年不節的,忽然得了東西是為著什么緣故,明琬總覺得臉上熱熱的。
但話一落地,她便自覺失言,連忙又要開口,已經被明棠止住話頭:“這可錯了,還不到添妝的時候呢,過上幾年等你的好日子到了,你才知道姑姑要給你添什么呢。現在不過是我做姑姑的瞧著你到了打扮的年紀,給你些東西讓你做了首飾家常戴戴罷了。你且等著,現下是你大姑姑不知道,等她什么時候知道了,怕也要給你送東西的,你難道也要到她跟前再推辭一遍?還有你下面兩個妹妹,你若是推辭了,豈不是讓她們也跟著少發一筆橫財?到時候姐妹間拌嘴,可不要來找我和你大姑姑評理。”
明琬自知姑姑送東西向來是不會往回收的,見話已說到這份上,明棠連姑姑的身份都搬出來了,又提及三叔家里的兩個妹妹,只好不再推辭,鄭重謝了,陪在祖母和姑姑兩人身邊聽二人說話,心里打定主意,往后要更把姑姑的事往心上放幾分。
哥哥嫂子連帶著幾個侄子侄女都不在家,明棠知道母親怕是有些寂寞,在家足足消磨了一天時間,從早陪著明夫人,走到哪跟到哪,午間甚至陪明夫人歇了個晌。直到暮色四合,明尚書下班回家,一家人用了晚飯才乘車歸去。
畢竟是出了趟門,明棠進了家門,先去靜華堂尋裴夫人說話,再次謝過裴夫人晨間說過的有關虞國公夫人性格的話,婆媳二人相視一笑,便不再說話。
一旁的裴澤早就等得急了,見明棠終于和祖母說完了話,迫不及待問道:“我聽陸先生說,有一種寶馬,流出來的汗像血一樣紅,所以被稱為汗血寶馬。阿澤的大貓也是寶馬,等它出生了,會流汗血嗎?”
明棠猝不及防被問到知識盲區,只記得懷著大貓的是匹叫做照夜的白馬,它的父親正是裴鉞那匹烏黑的踏雪,沉思片刻,腦海中竟第一時間浮現出一匹黑白相間的非洲特產。
任思緒亂飛了會兒,明棠自己都要被腦中出現的斑馬給逗笑了,此時此刻分外遺憾裴鉞今日要在皇城值夜,不在府中,不然就可以直接問他了。
好在裴夫人年輕時也稱得上弓馬嫻熟四字,聽見裴澤的問題,細細答了,又陪著裴澤暢想了一番他的大貓以后會是什么模樣,成功把話題帶偏。
回到誠毅堂時夜色已深,明棠洗漱過,邊擦頭發邊與折柳等人說閑話,聽到她口中出現陳文耀這三個字時,還稍怔了下,方想起這是誰,不由多分了幾分注意力過去,只聽折柳輕蔑道:“那家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鬧了起來,吳大小姐要發賣了雅姑娘,卻好似剛知道她得了納妾文書這事一般,事沒辦成,便日日派了人去雅姑娘住的院子里教她規矩,鬧得四鄰都知道了。”
知道明棠不喜歡身邊人私自打聽消息,折柳補充道:“我和聞荷不過是走到那附近,在個路邊的茶館里歇了會兒腳,就聽了這一大篇子的話。”
明棠自沒有責怪她們的意思,只有些許的疑惑:安安穩穩一年多都沒什么事,甚至明棠偶爾出門赴宴,還能聽到有對她態度不好的婦人含沙射影,拿陳文耀如今妻妾和諧來諷刺她不安分,怎么忽然就鬧了起來,還這樣人盡皆知?
然而這些疑惑也如蛛絲一般,輕而又輕,脆弱至極,轉瞬就斷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當然不值得她耗費精力,連想一想都是浪費思緒。
“隨他怎么鬧吧。”明棠只輕輕一句,接過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今天都還見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快說與我聽聽。”
兩人也就默契按下不提,轉而聊起今日其他的見聞。
三人正聊得興起,明棠頭發也漸干時,忽而有輕敲聲響起,聞荷出門去看,回來時面上笑容卻變得多少有些揶揄。她也不賣關子,將手中匣子遞給明棠,笑道:“說是世子方才讓人送回來的給少夫人您的東西。”
明棠動作立刻快了些,打開匣子,卻見里面一塊晶瑩剔透的桃花凍,通體淺粉,燭光下又披上一層瑩潤的暖。印紐依石頭天然的紋理而雕刻,似一朵天邊被風卷起的流云。
再看印面,顯然是按裴鉞的字跡雕刻的,即便還未印到紙張上,也能從線條的走勢看出筆鋒,連帶著明棠這個原本花一樣的名字也有了幾分殺氣。
拇指不斷摩挲著其上的線條,明棠止不住地笑起來,取出匣子中的信紙,見上面不過短短兩句日常的問候,落款旁卻鄭重蓋了個鮮紅的印章。朱砂色讓她的字顯得比平常略帶幾分嫵媚,與一旁裴鉞的字跡又可說是十足相稱,又可說是并不搭配,有種怪異的融洽感,讓人無法將目光移開。
管它風格配不配呢,如今放在一起,就只有天生一對可堪形容。
腦中仿佛浮現出裴鉞急于向她展示自己刻章的成果,對著信紙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寫了幾句尋常話,卻特特用心蓋了章使人送來的模樣,明棠再一次被逗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折柳去取些水來,我要寫幾個字。”
第92章
明棠少有這樣夜里還要動用筆墨的時候, 聞荷連忙起身,擎著燈先行一步,將廳堂至書房一路上的燭火點燃, 又收拾了信紙出來, 與取了水正在磨墨的聞荷對視一眼,都有些忍笑的模樣。
見明棠散著發, 踱步過來, 聞荷努了努嘴, 意思很明顯:誠邀折柳細細品鑒自家小姐這難得的“勤奮”。
自幼時起就以晚間習字對眼睛不好為由, 逼得家里的女先生都不得不少布置些功課, 省得她每每一到晚間就罷了工,總是落得個寫不完功課的名頭, 在明尚書夫妻那里總過不去, 現在卻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得, 立時就要寫回信?
聞荷誠意提醒:“如今這時辰,使人給世子送回信怕有些周折。”
明棠渾不在意:“明晨再送也使得,我不過是興頭起來了, 想現在就把回信寫了, 省得睡覺時候再惦記著。”
再者說, 她自己身在這個環境中,自小練毛筆字長大, 也多少認同了字如其人這句話,總覺得從字的狀態能隱隱判斷出寫字人當時的心境。她如今心境與往日不同,也正好看看寫出來的字是不是會與平常有不同。
在桌案后站定, 明棠提筆沾了沾墨,略略想了片刻,提筆一揮而就, 放下筆,取出匣子中那枚小巧的印章,在末端印了個清晰的“明棠之印”。
末了,端詳片刻,忍不住笑了。
她這算不算抄襲裴鉞的創意?寥寥兩行字,偏要配了鄭重的朱砂印,明顯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過,這方印蓋出的她的名字也果然如她剛剛肉眼看時一樣,朱砂襯托之下甚至肅殺氣更重,襯得她平日里總被母親和長姐說不夠柔婉的字都顯得軟了幾分。
略一思索,明棠重新取了筆,在其后添上一行小字。
隨后果真如她方才所說,并不急于使人將回信送去,只取了信封來將其封好,便安心去歇下。
明棠這里不急,那一頭等待的裴鉞也是淡淡的,只是在翌日起身又巡看過一遍后立時詢問有沒有家中送來的書信而已。
拿到明棠的信紙,見上面僅有兩行簡短回復,也并不失望,只為這飄飄欲飛的筆跡中透出的明棠的歡喜而歡喜。
待見到她隨后加的那行小字,更是忍不住神采飛揚。
“投君以田黃,報我以桃石?阿鉞好會做生意。”
兩個心里都覺察出些不同的人就這么心照不宣地你來我往著,即便是裴鉞不當值的日子,也要來一出鴻雁傳書,使人前后院的遞紙條,有時候視情況附贈一兩樣小小的附贈品。
四月份就在這樣的日子里轉瞬而逝,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端午也眼看著在望,府里上上下下都燒起了艾,走動時裙裾浮動間皆是淡淡的清香。
明棠自然也要隨裴夫人一道準備著端午的節禮往來,又要給家下人分發過節的賜物,單單五毒香包就不知過手了多少。
這些瑣碎的事倒是其次,明棠見得多了,也做過類似的事,駕輕就熟,并不費什么心思。倒是借著端午將至,府里廚房包粽子的材料備得齊,很是囑咐廚房做了些不同口味的來,一家人每樣都試了些。
這時節的米單煮就已經香氣撲鼻,連包粽子的蘆葦葉都透著淡淡的草本香氣,浸潤在一起,更是滋味豐富。裴夫人喜食甜粽,尤其多嘗了些蜜棗粽,對明棠特意囑托人做的肉粽敬謝不敏,裴鉞亦是如此。倒是裴澤,興許是還沒有形成吃甜粽的習慣,對肉粽分外感興趣,好在粽子都做得小巧玲瓏,才沒有讓他積了食去。
彼時正是黃昏,為著借一點傍晚輕柔晚風,明棠特意邀了一家人在花園的葡萄架下就坐,微風送來各色香氣,裴澤在長輩們的強行要求下正沿著花園小徑散步消食,裴夫人含笑注視。裴鉞斜倚在明棠身后藤架上,意態閑散:“幼娘似乎很了解不同地方的習俗。”
“不能往遠處走走,多了解些各地的風土人情,就全當去過了。”她長這么大,還真的沒出過遠門。閨中時總要跟在父母身邊,嫁了人就更不方便了,偶爾去趟京城郊區的寺廟都算出門久了。
身為女子是一方面,如今交通不是很便利又是另一個緣故了。以往困擾她的最多是沒時間,想去哪里方法卻都多的是。現在卻是時間多的很,偏偏沒機會出行了。
裴鉞點點頭,若有所思,隔天就讓人往書房送了許多各地的地方志。許是因為裴家人脈都在西北的緣故,地方志也多是山西、陜甘一帶,零星有些川渝一帶的。
地方志中不僅會介紹當地的地理、名勝等,還會介紹當地的風俗、人物,內容極豐富,多是放在當地的縣衙內,少有百姓等讀到。明棠先前也曾看過幾本,也是因為明尚書要了解某個地方的情況,特意找人抄錄來的,看完后就放在了書房里,給了明棠翻閱的機會。
裴鉞冷不丁送了這許多來,明棠不免驚訝,詢問裴鉞:“府中怎會收藏這么多的地方志?”
“家中世代不是在山西,就是在陜西抑或甘肅駐邊,又要與當地的官員交際,又要避免有錢財上的沾染,地方志這類書籍或是當地的物產又簡便又有意義,再加上要了解當地的情形,不知不覺便攢了許多。”裴鉞隨手拿起一本,翻開,見是榆林那邊的,不由道,“這本我記得是現下的榆林總兵先前所贈,書頁里應還有我的批注。”
說著,便著意找了找,就見有一頁的空白處一行小小的墨字,筆端稚嫩,卻難掩下筆之人的憤怒之氣——“此等惡漢,合該坐監”,卻是對一個棄發妻于不顧,置其身死,晚年又因為在家鄉修橋鋪路以懺悔年輕時不懂事,而被贊為大善人的人的評價。
裴鉞顯然已經忘記了自己年幼時還在書籍上留下過這樣的字跡,驟然看到,難掩尷尬,輕咳一聲:“小時候性子頑劣,總耐不下心練字,是以”
明棠含笑截斷,睨他一眼:“誰都有個成長的階段,阿鉞現下不也寫得很好了么?可稱鐵畫銀鉤了。你不知道,自我換了印章,與母親通信了一次,被父親瞧見了我蓋的印章,很是占了母親的信紙向我夸了你一頓呢。”
當然,主要是夸這手刻章的技術不錯,一看就知道手上力道極穩,與她那兩個兄長不同。
字跡雖也得了明尚書的贊,但在他這個積年的官宦外加書法愛好者看來,也只能稱得上有靈氣,初見風骨了。
裴鉞自也知道自己寫得如何,聽了明棠的話,雖欣喜,卻也多了幾分歉意:“我卻不好與人通信時用你的那枚章的。"
需要他用印的多是公務,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讓與他有公務往來的那些人看見明棠的字跡的。
明棠自不會在意:“一枚閑章而已,怎樣用都無所謂,自然是由你自己處置。”
只是單看這些地方志,便可窺見裴家歷代在西北的經營,根基又有多深厚,裴鉞自小由家中教導了解這些地方的風土人情,及冠前就曾到邊關跟隨裴鈞親歷戰事,如今真能安穩在京城做金吾衛指揮使么?
明棠并未往深里想,只是因這些書都是裴鉞幼時用過的,又本就合了她的喜好,翻看時不免更仔細些。偶爾瞧見裴鉞的批注,還會取了筆,在一旁留下自己的見解。還因此慢慢見到了裴鉞練字不同階段留下的痕跡,頗覺趣味。
這些皆是后話。明棠得了書后,平平順順籌備了節前的事務,便到了端午的正日子。當天按著慣例,攜著因過節額外多了幾日休沐的裴澤一道,與裴夫人去玉臺上觀看了今年的龍舟賽。
許是因陛下今日無暇親自出宮與民同樂,又沒有裴家玉郎飛身救人這樣足以讓人津津樂道許多年的驚險一幕,今年的龍舟賽總有些讓人提不起興趣的意味,古井無波般順利開始又結束,決出了又一年的頭名。
賽后的各家交際倒是一貫的風格,暗暗比著各家彩頭價值的有,急切地想跟幾位身份高的夫人攀談的也有,更多地是聊著京城各家八卦的,尤其是與幾位王爺王妃有關的,更是不管是什么事,總能引得周圍的人靜下來凝神傾聽。
——誰讓據說陛下自冬日里病了那一場后身子差了許多呢。
即便宮里消息管得嚴,這些影影綽綽的小道消息總是最令人深信不疑的。況且那一場病算是人盡皆知,陛下今年端午沒到這昆樓玉臺來也是眾人親眼所見。
明棠身為裴鉞的妻子,又是個年輕的,周圍那些成了精的夫人們免不了有想著從她這里拐彎抹角打聽消息的。應付了她們半日,終于得以散場脫身時,明棠深覺比在家籌備家里大小事務還要更勞累。
裴夫人見她一坐在車里就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忍不住笑:“見你剛剛游刃有余的模樣,我還想以后躲躲閑,以后這些大宴小會的,你一個人來就足矣,我也好躲一躲閑。眼下看來,你怕是也對這些彎彎繞煩得很。”
明棠十分坦然:“母親說得是,可不就是煩得很。”悄悄與裴夫人抱怨,“您不知道,有位夫人信誓旦旦與我說,陛下去年都出宮到昆樓來了,今年卻沒來,定然是不大好了。卻不想想,往年陛下也不是年年這時候都出宮的,去年不過是興起而已,怎么被她說得今年沒來就像是天要塌了一樣?還篤定我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定要我說與她聽一聽。”
裴夫人也是忍俊不禁,問明棠:“你怎么回的她?”
“我問她,家中可有人去參加了前日的大朝會?”
裴夫人便笑:“促狹。”
大朝會照常開著,陛下自然不像她話中猜測得那樣狀況十分不佳,要么是她家中無人,要么就是她打量著明棠年歲小,要刻意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引明棠反駁了。這樣反問一句,倒是最好。
裴澤小朋友一直歪腦袋聽著,雖不解其意,學舌倒是快得很,跟著裴夫人有樣學樣:“促狹。”
此后數日,家中無甚大事,時光便在一日熱似一日的天氣中逐漸流逝,才過夏至,已經與往年小暑過后氣溫仿佛,熱得人踩在午后的青石板路上都覺有些燙腳。
好在冬日里窖中存了許多冰,裴夫人體恤各處,讓人早早開了窖,午間各處少少用一些,也能稍稍解些暑熱。
因天氣炎熱,府中理事的時辰也比平日里早上半個時辰,夏日里天長,加上與裴鉞這個常晨練的同住了小一年,明棠適應的還算迅速,處理完家事后,踩著夏日早晨最后一絲涼意回到誠毅堂,便可開始又一天的閑散生活,還算愜意。
轉瞬已是五月下旬,府中卻有兩樁事由不得明棠不留意些:一是裴澤的生辰,二是裴鈞夫妻的祭祀。
前三年因在孝中,裴澤的生辰自然是能簡則簡,連抓周這個大儀式也是象征性在家中辦了一場便算了。如今裴澤四歲生辰,夾在父母忌辰中間,依舊不好慶祝,比起往年還是正式了許多。
不僅幾位長輩皆有禮物,連陸先生和幾位同窗也有禮物相贈,聊表情誼。待晚間,一家人聚在一處,廚房單為裴澤揉了長壽面上來,裴夫人叮囑道:“最好是一口氣吃了,別咬斷。”
裴澤現下哪怕已經是個使筷子十分熟練的小朋友,面對這樣的高階任務也覺得為難的很。好在知道這面是給小世子用的,廚房也大約知道這歲數的小孩使起筷子來怕不會有多靈巧,揉的面粗細均勻不說,韌性十足,十分不易斷,又估摸著裴澤的食量做得長短適中,最合適小朋友吃不過。
也因此,片刻找到了竅門之后,裴澤卷起長壽面,在長輩們的注視下,認認真真舉著筷子慢吞吞將這單獨一根面卷好,一口塞進嘴里,細嚼慢咽,順利完成了這個有些艱巨的任務。
只是不知為何,裴澤面對著裴夫人幾人欣慰的目光,卻是隱有憂色,欲言又止了半晌,還是小小聲道:“家里是要吃不起飯了嗎?”
說著,看向面前空蕩蕩的小碗,意思十分明顯:怎么只有一根面可以吃?
裴夫人哭笑不得,只好與他解釋:“這是長壽面,為了表達對阿澤的祝愿,希望阿澤能福壽綿長。”
裴澤還是將信將疑,指了指裴夫人面前:“那為什么只有阿澤有?這長壽面只夠阿澤一個人吃嗎?祖母、娘和叔叔也要長壽。方才娘還說讓我許愿,那我的愿望就是大家都有長壽面吃。”
見裴澤執著,裴夫人無法,只好吩咐廚房,現去再下了面來。
廚房里樣樣齊備,長壽面又算是頂不費功夫的吃食,片刻間三人面前都多了個碗,一家人齊整整用了面,裴澤面上才多了笑容,理直氣壯要求:“以后家里不管誰過生辰,都要一道用長壽面。不然若只有過生辰的那個長壽,他該有多傷心啊。"
裴夫人這才看出是裴澤人小鬼大,為了達成目的,刻意裝不懂,一時忍俊不禁,想到他這樣曲折以求成事,只好應了:“就依你就是了。”
不算隆重卻十足溫馨的生辰過去,轉眼就到了祭祀裴鈞夫妻的日子,也是裴鈞妻子云氏的忌辰。
去歲明棠此時還在明家別院,對裴家之事自然不很清楚,先前裴鈞忌辰的時候因只是簡單上了幾炷香,還特意詢問過裴夫人,才明白了此中的緣故。
當年裴鈞夫妻先后離世,裴鈞妻子云氏去世在他之后,裴夫人卻因知道這兩人之間的情誼,再加上感念她竭力留下了裴澤,便定下了在云氏的忌辰一道祭祀他們夫妻二人,料想裴鈞在天之靈也并不會為著輕慢了他而有所不滿。
以前家中無人,裴夫人身為長輩,親自操持這些事總是不大合情理,即便她心中并不覺得忌諱,總有老人要嘀咕兩句。如今有了明棠,她又素來穩妥,裴夫人便將這事交到了明棠手中。
這也算明棠的份內工作,況且她也對這對素未謀面的兄嫂十分有好感,再加上還有與裴澤的情分,自然盡心操持。到了那日,按著裴夫人事前的指點,一絲一毫都沒有差錯。
離開府中專用做祭祀的院落,氣氛總不免沉重,裴澤也早知道今日是他生身母親去世的日子,方才是在以儀式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也是祝愿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能過得更好。即便自來對父親與母親并沒有什么概念,他也覺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了似的,難受的很。
裴鉞還沉浸在思緒中,憶起當年事,因而一路無話,待回過神,見裴澤越走越慢,心下一動,將他抱起,干脆道:“走,叔叔給你講些你父親母親那時的事情。”
裴鈞住過的正心堂一應擺設昔如當年,方一進門便如踏入了當年凝固的時光中。
裴鉞對這里自是熟悉的,連他幾歲時與裴鈞在院落一角玩鬧過都說得出來,指著門框上一道有些斑駁的刻痕道:“這是兄長七歲時候刻的。”
又往下一點,摸著與這處幾乎重合在一起的一道痕跡道,“這是我七歲時候留下的。因我幼時長得快,七歲時稍比兄長高一線,他硬是不許我刻在他上面,只好留在了這處。”
裴澤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父親自欺欺人。”
裴鉞哈哈大笑:“說得對!”言罷,將裴澤抱起來,“不過,你父親后來可是威武得很,帶你這小不點兒先領會一下他的視角。"
裴澤低頭看看明棠的頭頂,十分膽大包天地伸出手,做賊似的觸了下明棠的頭頂,隨即連忙收回手:“阿澤以后也要像父親一樣高!保護祖母和娘。”
發上有輕輕的東西一撫而過,明棠自不會沒有察覺,輕輕一瞥以示警告,見正心堂中大嫂的陪嫁侍女問書在一旁候著,幾乎是不錯眼的看著裴澤,略一思索,招手叫裴澤下來:“阿澤要不要也留一個刻印在這里?以后一年來留一個,也好看看你跟你父親和叔叔同歲數時候誰更高些。”
話剛落地,問書片刻間連可以用作刻印的鐵尺都預備好了。
裴澤果然也很感興趣,乖乖在門邊站好,由著問書在他頭頂比劃,忍不住悄悄挺了挺腰,好讓自己顯得身姿挺拔些。
正心堂書房這歷經數代,被風雨浸潤的門框上這便又多了道新鮮的痕跡。
裴澤仰頭看著那些過去的斑駁印跡,想象中就多了兩道身影,也像他一樣站在門邊,留下刻痕,心頭不自覺多了些莫名的感悟,連帶著人也仿似更成熟了些,歪頭看向問書:“你是我娘親身邊的,也跟我講些娘親的事吧?”
三人在正心堂盤桓了整整一天,離去時,早先那有些沉郁的氣氛早已消散。依舊懷念,只是多了生者的踏實向前。
模糊的影像依舊模糊,只是裴澤心中卻無端多了幾分踏實,那是因為對來處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裴夫人自然知曉這三人的動向,心中也不是不欣慰,晚間摩挲了裴澤腦袋許久,嘆息道:“你父親和母親都是世間難得的正直又聰明的人,雖無福見你長大,在天之靈也在護佑你。你雖與父母緣淺,親緣卻深厚,你叔叔和嬸娘是真心疼愛你,日后也要記得孝順你叔叔和嬸娘。”
裴澤點點頭,往裴夫人懷中倚了倚:“父親是大英雄,母親熟讀詩書,給了阿澤生命,阿澤永遠感念父母之恩。叔叔和娘撫育阿澤,在阿澤心中亦是父母。”
甚至早先是因為說話不利索而誤喊明棠為“娘”,裴澤如今入了學,都不想改回去,仿佛改了就生分了似的。
裴夫人早便習慣了這個稱呼,猜到是裴澤不愿改口,并不糾正,再度揉了揉裴澤額發:“說的是,你只當有兩對父母是一樣的。”
有兩對父母要供奉、孝順的裴澤行事與以往并無不同,不過是在聽陸先生講課時更用心了一些,更是找上裴鉞表達了要提前修習武藝的強烈愿望,表示要努力鍛煉身體,好在七歲時成功超過同年齡的父親和叔叔,成為三個人中最高大的那個。
對裴澤自己要加功課的愿望,裴鉞自然樂見其成,只是事前提醒:“不許中途叫停,再難也要堅持到底。”
一通警告,反而讓裴澤更堅定了信心。裴鉞也就從善如流,特意上門請了府中榮養起來的老家將裴勝來教導裴澤幾個。
能得了這個差使,裴勝自然樂意,他又自有分寸,恰恰卡在那個又能起到鍛煉效果,又不會讓人身體出問題的點上,再加上說話幽默風趣,不過幾天的功夫就讓裴澤從累得不行咬牙堅持,到雖然累但也興致勃勃,飯量都大了不少。
整個府里最有意見的可能就是陸先生。
畢竟裴勝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積年的老兵,不知道有多少對小朋友來說又刺激又新奇的故事,惹得陸先生沒幾日就覺得自己失了寵似的,又不好去跟人家說你少講一點,只好自己更努力備課,省得旁人覺得他一個堂堂的舉人,嘴皮子還不如一個武夫厲害。
一文一武兩個先生暗暗較勁中,比著要把自己負責的科目教得更好,裴夫人和明棠作為家長自然樂得看熱鬧,每日里互相依據各處的反應猜測是誰占了上風,來當作她們二人家事外的調劑。
夏收已過,因冬春時節那場大雪,各處莊子上都有受災的,裴夫人早想好要依據各處情況分別免些租子,真要處理起來還是免不了千頭萬緒。
一府之事尚且如此,待聽說楚王才進了戶部,就協助著戶部把朝中開倉賑濟并免受賦稅之事做得清楚明白,戶部還有官員親上了奏折為楚王表功,不由搖頭:“這也太明顯了些。”
見一旁翻看賬本的明棠坐著坐著已經不由自主倚向了冰盆的方向,又有些無奈:“太過貪涼對身子不好,你也注意些。”
明棠身子坐正了些,照章接受,卻是死不悔改,搶在裴夫人再一次提醒她前開口詢問:“等這一茬事了了,母親不如帶我們到郊外別院住些日子?今年這樣暑熱,說不定陛下也要住到行宮去。到時候整個京城都要跟著動,與其等到那時候,不如我們現在就過去。”
也好先受用幾日山上取之不盡的清風。
第93章
見一旁翻看賬本的明棠坐著坐著已經不由自主倚向了冰盆的方向, 又有些無奈:“太過貪涼對身子不好,你也注意些。”
明棠身子坐正了些,照章接受, 卻是死不悔改, 搶在裴夫人再一次提醒她前開口詢問:“等這一茬事了了,母親不如帶我們到郊外別院住些日子?今年這樣暑熱, 說不定陛下也要住到行宮去。到時候整個京城都要跟著動, 與其等到那時候, 不如我們現在就過去。”
提及行宮, 裴夫人心中驀地一動, 這才想起了早先就被皇帝指到了工部,早早去管著督管寒泉別宮修繕這一攤子事的燕王。這樣一看, 陛下怕是那時就動了要到別宮中避暑的念頭, 只不知這位燕王又能否把這事做的圓滿。
這數月來可從未聽說過城外有什么動靜, 對比起先帝當年修建時的大張旗鼓,按理來說修繕那處別宮不應如此平靜才是。
寒泉別宮占了城外玉鳴山上最好的一處地界,以別宮中一處常年不斷向外涌出寒泉水的泉眼而聞名, 還是先帝那會兒修建的。
當時那處原本也是朝中一世家的私產, 因先帝不耐暑熱, 又覺得宮中景色早已看膩了,稍一暗示, 將這別院拿到手,又使人大興土木,將其擴建了三倍不止, 其內更是雕梁畫棟,不知用去了多少珍奇材料,又耗費了多少人力。
只是待先帝年老畏寒, 不再往城外避暑后,這處便漸漸荒廢下來。輪到今上,因其自登基其就厭煩奢侈,更不喜興師動眾,對這處別宮從來不聞不問,時間久了,怕是破敗的更甚。
裴夫人幼時也曾隨長輩到別宮中目睹過其內的景象,自然記得其中處處美輪美奐,連檐角都繪著繁富精細無比的花樣,整個別宮活脫脫便是先帝審美的具現。
如今不知不覺已是數十年過去,這曾經被無數人矚目的別宮眼看著又要回到眾人視線中,裴夫人也不禁不心生感慨。
一眨眼的功夫,思緒已飛出老遠,見明棠還等著她的回復,眼巴巴的模樣像極了以往裴澤撒著嬌想多休息一日的模樣,不由失笑,點頭應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到城外也使得。只是那玉鳴山上的別院許久未住人,若要到那里去小住,總要讓人先過去收拾。再有阿澤既然要過去,兩位先生和阿澤的幾位同窗總也要過去,不好耽誤了功課,怎么安置,怎么同他們家里講,這又是一攤子事。既然是你提出要到城外去,一事不煩二主,就由你來操持吧,回頭讓那別院的管事只管找你就是了。”
有了明確的工作目標和獎勵,明棠半點遲疑都沒有,就答應下來。畢竟關乎著自己什么時候能住到郊區別墅去避暑的時間,她連早上的工作時間都自覺延長了一小時。
好容易一切萬事俱備,別院那邊處處都收拾好了,也跟裴澤的幾位同窗家長進行了友好交流,得到了家長的知情同意,就差啟程了,馬廄處卻有人來報,說是照夜剛產下了一匹小馬,因小世子惦記著,不敢耽擱,立即來報。
彼時正是傍晚,裴澤下午課業結束的時間。原本他就對這匹小馬駒關心的很,還時不時去探望懷著小馬駒的照夜,連“胎教”都無師自通,不知念叨過多少回。這段時日加了武課,教導他的裴勝又講過許多當時在邊關的故事,惹得他更是心急。
此時心心念念的小馬駒終于出生,裴澤一得到消息就忍不住了,立刻帶著小伙伴們熟門熟路去了專給照夜布置的“產房”。
明棠趕到時,四個小朋友正排排站在一起,伸長脖子要往里面看,一貫照顧照夜的馬夫趙二正一臉為難攔在幾人身前,張著雙臂不許他們進去,面上全是為難之色:“這里頭還沒收拾,腌臜的很,小世子您稍微等一會兒,等小馬駒能站起來再進去吧,那時候才有趣呢。”
裴澤哪里能等得了?但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果有人給了理由阻止他去做一件事,那他就最好給一個對應的回應去說服他,這樣才稱得上名正言順。
他仔細想了想馬夫說的話,給出說服的理由:“我知道,先生跟我講過,小馬駒出生時候可能會有血,但是我以前看過叔叔打獵,不怕這些東西。你放心,如果祖母問起來,我就說是我一定要進去,與你無關。”
趙二哪里想得到小世子會這么條理清晰,聽了這一篇子話,人都要傻了,滿腦子都是“小世子這才幾歲,這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偏他還真不敢就這么把人放進去,哪怕心里覺得裴澤說話有條理,也還是跟他僵持著,好容易遠遠看見明棠跟著去回話的人來了,知道這是能做主的人,松了口氣,連忙去跟明棠請示。
裴澤有限的經歷中還沒有遇到過這種明明已經給出了理由,還是無法順利推進的事,登時有些不解,見了明棠,上前問候,聽趙二將自己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擺出一副全聽明棠做主的姿態,目光也不由跟著落在明棠身上。
“既然阿澤說了不怕,就讓他進去看著吧,你們該做什么做什么,不要顧忌他。”說罷,揉了揉裴澤的頭發,“快進去吧。”
裴澤有心想說些什么,立即去看小馬駒的愿望還是占了上風,回身招呼著幾個小朋友興高采烈進去圍觀。
照夜已經平安將小馬駒產了下來,此時一大一小都臥在干草上休息,屋里的確有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因是夏日,越發顯得悶熱,幾個孩子卻什么都沒察覺到似的,站在欄桿外面,齊刷刷看著里面正臥在干草上的照夜和小馬駒,幾乎是目不轉睛,活生生四朵隨日光轉動的向日葵。
剛出生的小馬駒身上還覆著一層淡藍的胎衣,身上通體是與照夜一般無二潔白的皮毛,唯有眉心處有一線黑色,顯出她畢竟有踏雪的血脈,也為她額外增添了一分神氣。此時她正臥在照夜身旁,照夜正為她舔舐著鼻間的黏液和身上的胎衣,小馬駒也正奮力掙動著,抬起頭回應著母親。
胎衣漸漸褪去,她潔白的皮毛便全然暴露出來,因身上還是濕漉漉的,便顯出一種別樣的光澤。再加上修長的四肢和線條流暢的身體,即便才剛出生,也能讓人斷定,她長大后一定極其俊美。
裴澤是做不到,若是他能讓眼睛放光,此時整間屋子都必然被他的目中投射的光芒照亮。聽見明棠進來的聲音,他回頭急匆匆地與小伙伴們一同向明棠行了禮,立刻就又轉回了視線,聲音輕飄飄地像要飛起來:“娘快來看,大貓好漂亮!”
明棠這也是頭一遭親眼看見剛出生的小馬,本來正暗自贊嘆,聽見裴澤還是不改初心,執意要以大貓來稱呼她,心里忍不住為她短暫默哀一秒。隨即也踱步到欄桿外,招手喚來趙二,低聲問他:“ 照夜和大貓一切可好?”
只要不用跟自家小世子對著干,趙二的口齒還是伶俐的,心里也并不覺得緊張,條理清晰回道:“照夜一向健康,分娩也順利,只是要養些日子,不能勞累著。小馬駒也一切都好,現下看著很健康,等她過會兒能站起來了,這兩天就可以帶著到外面跑動了。只是如果小世子要騎的話,還是得小馬駒過了周歲。一來,要慢慢馴著,免得她不慣馬鞍等物,傷著人。二來,若是早早開始負重,怕是影響她以后的個子。”
說著話,在干草上同母親親昵良久的大貓已經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只是畢竟是剛來到世上,同她的四肢還不是很熟悉,站起來時前后四條腿朝著四個不同的方向,走動時也歪七扭八,硬是一匹馬走出了一群的風范,熱鬧非凡。
照夜也已經歇過了勁兒,站起身陪在大貓身側,脖頸彎下來,不停輕輕頂一下她的腿,又在她身側踱了幾步,親身示范。
許是激發了血脈里的本能,也許是大貓天生就有學習的聰明勁兒,不過片刻,她就已經理順了四肢,成功馴服了這不聽話的幾個部位,學著照夜的樣子在干草上溜溜達達。
整個過程看得見慣了小馬的馬夫都不禁放低了聲音,明棠更是心生遺憾,這要是放到后世,她定要錄下來發到視頻網站上,標題就叫“小馬駒馴服四肢實錄”。
小朋友們一看便看入了神,連大貓多往人群這邊看了一眼都能引發一陣小小的歡呼,直到光線漸暗,方才回過神,意識到似乎耽誤的有些久了。
同裴澤關系最好的裴楊原本就是個刻板的性子,知道耽誤回家的時辰了,小臉立刻有些發白,神色也急切起來,匆匆跟明棠告別,立刻就想回去,免得家里人擔心。
明棠卻是早讓人去通知了,甚至連夜間休息的屋子都給他們準備好了,安撫幾個孩子道:“別擔心,我使人去你們家里說過了。先前不是說好過些日子大家要一道去城外嗎,今天天色晚了,回去也不方便,我便替阿澤邀請你們,今晚留在這里一次,先體驗一下一處起居的日子可好?”
都是年紀不大的小朋友,日日相處著,關系都不錯,聽見大人已經安排好了,就什么都拋之腦后,心中先升起興奮來。
見他們的樣子,明棠索性連晚飯也命人一道送去了收拾好的小院,由著他們四個一起。反正有人看著,怎么鬧都出不了格。
這還是裴澤頭一次夜間不在長輩的院子中過夜,哪怕心里知道總要有這一遭,裴夫人總有些放不下,等夜里有人來報,小世子和幾位小少爺已經寫完了課業,一道在床上擠著歇下了,方才放下心,想著幾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又忍不住笑。
真是平日里看著一個個禮數再足,說話再有條理的,本質上還是個孩子,一遇到什么新鮮事就忍不住了。
經了這一遭,或許是有了“一起睡過”的情分,等明棠與他們商量,要不要同裴澤一道學騎術,府里已經預備好了適齡的小馬時,三人不再像以往那樣推辭,就是與裴澤相處時也越發自在親昵。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感慨這幾人真如親兄弟一般。
許是因照夜生產,裴澤又定要帶大貓一道去別院耽誤了幾天,裴家一行人前腳剛浩浩蕩蕩出京城道了玉鳴山裴家別院安置下,明棠與裴夫人正陪著幾個小的在校場上看裴鉞使人送來的幾匹適齡小馬時,陛下圣駕要移到寒泉別宮避暑的消息就后腳跟了來。
彼時裴澤幾人剛剛由人扶著騎上了心儀的小馬,正在由裴勝仔細糾正著姿勢,裴夫人與明棠二人坐在場邊的樹蔭下,任山間涼爽的風拂過裙擺,正是最閑適的模樣,連照夜和大貓母女兩個都在悠閑地踱著步,愜意地享受著適宜的溫度。
這消息來得巧,明棠不禁笑了:“好在是今日出門的早,不然陛下這旨意一出,恐怕出城這一路上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裴夫人也禁不住笑:“又在說怪話了。出門一趟哪有那么容易?等著吧,至少還得有個三五天功夫,這山上才會慢慢熱鬧起來呢。”
不過圣駕移到別宮,也有一樁好處就是了。
“不過也好在是猜測的沒錯,陛下這要到別宮的消息也來得及時。若再晚些,恐怕有人要等不及了。前后院地挨著還要使鴻雁傳書,這在別院里一住幾個月的,又該怎么是好。”
從前被裴夫人打趣夫妻關系,明棠總是一笑置之,又或大方承認,如今再被這樣當面指出兩人的小動作,卻情不自禁生出股緊張感,仿佛上學時被班主任捉了早戀。
再轉念一想,班主任正是對象的媽媽,且雙方關系已是比情侶更高一級的夫妻,裴夫人又一向持肯定態度,他們被捉住小動作也無傷大雅,緊張才是怪事,便又心安理得起來:“恰好阿鉞往別院這里送了幾匹好馬,便是一日一遭的送信,應該也是累不壞的。”
裴夫人果然沒再說什么,起身在山風中愜意地瞇了瞇眼:“怪道長壽的仙人都要住在山里,就是比在城中舒服些。既然別院有好馬,地方也大,改明兒我們也來跑幾圈才是,也陪一陪這幾個小的。”
幾個小的還在被糾正姿勢的漫長過程中,進度最快的裴澤也不過是能夠獨立坐在小馬上,正被人牽著慢慢散步的程度。
明棠望了他們一眼,笑著應下來:“好啊。”
就是忍不住提前為裴勝心酸了一把,希望過了明天他還能壓得住場子,讓他們幾個耐著性子慢慢地學。
第94章
裴夫人說話算話, 隔天果然換了騎裝,隨意挑了匹馬,跟明棠一道, 在校場中跑了幾圈。
她年紀雖長, 身體向來不錯,上馬的動作就讓幾個小的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待見她跟明棠一前一后在場中奔馳時更是目不轉睛, 搞得隨侍在一邊的侍女和護衛們簡直是聽取“哇”聲一片, 拼命忍住笑。
就是苦了裴勝, 跟裴夫人聊了幾句舊時故事, 回來再教幾個小的怎樣在馬背上使力、怎樣端正坐姿,怎樣跟馬交流時, 再細致認真, 再風趣幽默, 也總覺得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
還是他說過會兒找人一個個帶著他們跑幾圈,這才總算順順利利將課程推進了下去。
玉鳴山中相較城里自然是涼爽許多,時不時就有山風拂過, 山上的林木又高大, 沒了煩人的暑氣, 戶外活動的時間自然也延長了些。
裴澤去年還有些許害羞,如今日日跟同歲的小朋友們相處, 幾個長輩又向來不拘著他的性子,再加上一文一武兩個師傅都不是刻板的人,他也就越來越活潑了起來。
每天把課業完成了, 就領著裴楊三個在別院中到處亂跑,不是在小樹林里捉知了,就是到校場那邊跟大貓和照夜母女兩個玩。
大貓身為照夜和踏雪的獨生女, 身體素質極佳,靈性似乎也生下來就足些,知道裴澤是她以后的小主人,對裴澤親近得很,眼睛才剛能看見沒多久,就已經學會了在人群中頭一個捕捉裴澤的身影,然后溜達著跑過去,微微低下頭蹭一蹭裴澤的頭,以示親昵。
就是小馬,跟大貓也融洽的不得了。
這以對方物種命名的一貓一馬駒頭次見面的場景讓當時在場的人足足過了半個月還在津津樂道,感慨著這世上的緣分就是說不準的事,誰能想到一只小馬駒跟一只小黑貓能玩得那么好。
順便再感慨一下自家小世子的取名水準,每天對著只小黑貓叫小馬,再對著只小馬駒喊大貓,也難為小世子居然不會叫混了。
就是苦了他們這些常在別院這邊,對小世子和小世子寵物都不熟的人,花了好長時間才將這兩個名字指代的是哪一個記清楚。
住到別院后,明棠與裴夫人也比在城中懶散了許多。
本來事務就不多,這里氣候又更舒服些,裴夫人也似是找回了些年輕時的樂趣,時不時就要跑幾圈馬,或是在溪邊釣會兒魚,完完全全的度假狀態。
裴夫人都這樣了,向來就是變著法子躲懶的明棠自然更愜意。
整個裴家別院就這么上行下效,在整個玉鳴山都隱隱熱鬧起來的時候,風雨不動的悠閑著。
陛下圣駕出宮自然不是下了旨就能成行的事,又是驗收別宮上下,又是讓金吾衛先行開道,足過了半月有余,皇帝才帶著幾位后妃駕臨了玉鳴山。
彼時在玉鳴山上有別院的人家幾乎都已經在別院中住下了。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皇后娘娘在京中時就常常召見命婦,現下來了別宮,以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風,若要召見人,自然是召見那些離得近的。
再說了,一眾豪門大戶心里對別宮現下的樣子也著實好奇。
現下誰還不知道因為燕王差事辦得好,陛下龍顏大悅,贊了他一句“有決斷、是個能做事的人”?
要知道,楚王殿下這些日子在戶部忙前忙后,陪著將賑濟各處的事料理得清清楚楚,陛下也不過“尚可”二字,對朝中稱贊楚王的風聲視而不見。而燕王殿下說穿了也不過是管了些修房子的事,就這樣也能被陛下夸贊?
說實話,在知道燕王領著工部花了多少錢休整別宮之后,明棠也是好奇的很。按裴夫人形容的別宮的模樣,若是要修復一番,這點錢可以說是杯水車薪。而既然能通過甲方的驗收,說明燕王的確是花小錢辦了大事。
興許是知道眾人都好奇,圣駕駕臨別宮第二日,皇后就召見了幾位現下在玉鳴山上居住的貴夫人,到了裴家時,特意囑咐要帶上裴澤。
知道要進宮去見貴人,裴澤倒沒有絲毫緊張,也不像往常似的,一有機會不上課就歡天喜地,相反,還有些憂愁:“什么時候能回家呀,裴師傅說今天要帶我們給照夜的頭發和尾巴編辮子呢!”
“放心吧,我們中午就回來,不會讓你錯過大事的。要是照夜的辮子編好了,家里還有那么多別的馬,都來一遍就好了。”明棠自己也還想去玩兒呢,貨真價實的馬尾辮,就算不上手,去看看也挺好的。
裴夫人但笑不語,到了別宮后,在宮人引導下,穿花拂柳,沿著鋪設了鵝卵石的道路朝皇后的住處慢慢過去。
別宮格局自然與宮中的堂皇中正不同,反倒是有些江南園林般的精致趣味。裴夫人一路走來,當年的記憶緩緩出現,四處看了看,倒也明白了為何燕王殿下能得了陛下的稱贊。
這處處的建筑格局與先前自然是一模一樣,只是那些從前處處可見的繁復裝飾全被清一色的朱紅色漆蓋了過去,整個別宮放眼望去簡潔無比,雖不似從前富麗精致,在綠色山水間自有股浩然大氣,倒也十分氣派。
裴夫人與明棠都是掌家的人,先時不過是下意識覺得要休整就要按原本的模樣來,心中才覺得詫異,如今見改成了這副模樣,頓時豁然開朗,兩人對視一眼,頓時明白了對方在想些什么,不由一笑。
皇后依舊是與往日一般無二的做派,在住處的正殿見了各位,只是或許因為身在別宮,衣著較之往常更加簡單,發間也只簪了支珍珠步搖,不似往日那般莊嚴,倒顯得年輕了幾歲似的。
見了裴夫人,皇后溫聲叫起,令她在自己身旁坐了,略說了兩句話,便招手喊裴澤到她身旁,含笑道:“瞧著小阿澤比以往要黑一些似的,比上次見時看著也活潑。”
裴澤對皇后還有些印象,也知道她是個連自家長輩都需要恭敬對待的人,舉止間十分自然,在皇后身前站定后就仰著臉聽她說話,聽見她說自己黑了,本能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朝自家長輩那里看過去,心里十分疑惑:也沒人說過他黑了呀?
“來別院住了這些日子,天天跟著幾個族里的孩子到處亂跑,可不就曬黑了?”日日對著,裴夫人是真沒發現,此時仔細端詳,才覺得的確不如往日白凈,“不過,小孩子家家的,到處跑一跑,曬曬太陽,比整日在屋子里悶著的好。”
皇后點了點頭,又摸了摸裴澤的額發,贊了幾句,便令他回去,又開始與其他幾位夫人說話。
能在這時候被召見的,不是累世公卿,就是朝廷重臣,皇后向來有國母風范,一個個問候過去,說的話也多是與對方家事有關,在與燕王妃母族的一位穆氏夫人說話時露出了幾分真切笑意:“你們家家風向來好,倒偏了我,得一個好兒媳。”
說著,向眾人展示她身上穿著的外衣:“難為她,每日里管著燕王府那一攤子事,還時時做些針線孝敬我。這夫妻一體,小三兒差事辦得好,也多有她能安穩后宅的緣故。”
那位穆夫人丈夫官位不高,此次到玉鳴山別院也是族里安排的,說是各家都有人在玉鳴山,穆家沒人在的話不大好。族里既安排她來,她心中便有些眉目,卻也沒料到皇后娘娘安置下頭一日就召了她來。
原本她就沒怎么入過宮,此時就算先前有心理準備,也還是誠惶誠恐,連忙起身:“不敢當皇后娘娘夸贊,族里只是教導家里女孩兒們本分做事,坦蕩做人。燕王妃殿下是天生靈秀,才有福分孝順娘娘。”
皇后點點頭:“本分、坦蕩已是難得的了,這就很好。”又看向楚王妃母親紀夫人,笑道:“老二媳婦有孕,淑妃此次自請留在京中照看,若有消息,本宮使人去府上告訴你,別太擔心。”
紀夫人連連點頭:“多謝娘娘惦記著。”心里著實松了口氣。
宮里消息難打聽,皇后召見的又早,她還真是這時候才知道淑妃娘娘沒來。閨女生產,雖說里里外外服侍的人不缺,總要有個長輩主持大局,她才能放下心。淑妃娘娘畢竟是楚王生母,這時候能留在京中再好不過。
幾個王妃的娘家人一一被問到,但燕王正出著風頭,楚王妃又有孕,剩下兩位不免顯得平平無奇些,這場景落在眾人眼中,自然又引起一波新的思量。
皇后今日召見的人不多,各自說過話,自別宮告退時,升起的太陽都還沒什么熱度,漫步在別宮的道路上,頗有些山間的涼爽。
裴澤牽著明棠的手,倚仗著自己年紀小,四處觀看,還不時回身小聲催促裴夫人快些,等看到自家馬車時,更是直接松開手,小跑著就沖到了車跟前,踩著凳子上了車,回身正要繼續催促,見裴夫人和明棠正與個不熟悉的夫人說話,頓時住了嘴,安安靜靜等著。
喊住裴夫人的正是燕王妃母家的那位穆夫人,許是也知道裴夫人對她并不熟悉,上來就先詳細地自報了家門,才又低聲,有些赧然道:“上元節承蒙您家少夫人和小世子仗義出手,這才及時救下我們家阿清,還沒當面向您道謝。”說罷再次深深行禮致謝,而后道,“冒昧打擾您,也是因為燕王妃殿下托我給您帶了封手書是有關我們家小阿清的。”
許是也知道此時攔住人送信太過唐突,這位穆夫人說完就紅了臉,扭身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個信封,雙手遞給裴夫人,繼續道:“本來該我親自到府上拜會的,但我想著您今日必然會被皇后娘娘召見,我們有見面的時機,我出門時就將信帶上了,還望您海涵。”
裴夫人八風不動,接過信件,倒沒有對燕王妃突然送信這件事有所詫異,只點點頭:“多謝你。”
片刻間已回了裴家別院,裴澤早已經等不及了,一下車就拉著明棠跟裴夫人告退,徑自前往校場。
待看見校場上熱鬧的景象,更是連沉穩的表象都維持不住了,小跑著就往人群聚集的地方過去,看見裴勝師傅正帶著幾個小伙伴給一匹棕色的馬編辮子,而照夜正帶著大貓圍觀,顯然還沒輪到她們兩個,才松了口氣。
裴楊正用梳子梳著馬尾巴上長長的毛發,因為擔心弄痛了馬,十分之小心翼翼,才梳到一半就覺得手臂酸痛,見裴澤回來了,立刻讓位:“阿澤你來!”
說完就退到一邊,將梳子塞到裴澤手中,甩著胳膊放松手臂。
裴澤興致勃勃,接過梳子,站到小凳子上,就要上手,一旁圍觀的大貓卻邁著悠閑的步子到了裴澤跟前,兩只烏黑的大眼睛正對著裴澤,張開嘴,咬住裴澤袖子一角輕輕往旁邊拽。
裴勝嚇了一跳,伸手就揪住了裴澤后心的衣服,生怕大貓不通人性,將裴澤拽得摔下去,察覺裴澤站得穩穩的,便改為一手護在他腰側,誰知大貓卻不動了,只盯著裴澤看。
裴澤看了看大貓,又看看不遠處的照夜,猜測了一下她的意思,舉起梳子再次作勢要梳,大貓就又拽他一下,這次力道更大了些。
裴澤立時懂了她的意思,十分驚喜:“大貓你好聰明!”
從凳子上跳下來,隨著大貓到了照夜跟前,在照夜長長的尾毛上摸了一把,果然大貓便住了嘴,站在母親身旁不動了。
圍觀的眾人看得津津有味,心下也十分詫異這小馬駒的聰明勁兒,最終只能歸結為當初她還在照夜腹中時,自家小世子三天兩頭去念書給照夜聽的緣故。
要么說讀書要緊呢,連小馬駒聽書聽多了,都變得這般聰明。
照夜本就是匹頂頂漂亮的白馬,昨日又被人精心洗刷養護過,如今渾身皮毛皆如綢緞一般,在陽光下流淌著耀眼的光芒,見裴澤在她側后方站住了,她也站住不動,長長的馬尾毛在微風中顫動,偶有幾根拂到裴澤臉上,惹得他發笑。
沒了接替的人手,裴楊只好重歸崗位,慢吞吞打理著棕馬,時不時扭頭跟裴澤說話。
裴澤卻是精力十足充沛,對照夜報以十二分的認真細致,在裴勝指導下打理著那長長的尾毛,可惜因毛發太過旺盛,他畢竟人小,連將尾毛一把握在手中都困難的很,最終還是不得不求助于一旁圍觀的明棠。
明棠在一邊看了半晌,也早就心癢,立時過去,兩個人一道給照夜編了半條銀白的馬尾辮,又將下面散開的部分略略修剪一番,隨后又去打理她前面的鬃毛。
以照夜做參照,明棠算是徹底懂了為何馬鬃毛常常被用做制作假發。這要是戴假發的人原本發質稍差些,怕還要被假發徹底比下去。
到底是人小,前面的鬃毛編起來難度又高,裴澤努力到一半終于決定放棄,跟小伙伴們一起,把場子讓給專業人士,在一旁圍觀著原本披散的到處都是的鬃毛漸漸變成精致的發辮。
給照夜編辮子的人還特意選用了銀色的細繩,摻在她的鬃毛間閃閃發光,越發襯得照夜俊逸非凡,真如她的名字一般,能照徹夜色。
被精心打理過,照夜顯然極為滿意,低著頭在裴澤的臉上蹭了又蹭,又跟一旁的護衛侍女們熱情互動,校場上頓時揚起陣陣笑聲。
被忽略的大貓卻又不滿了,繞著母親轉了兩三圈,跑到裴澤跟前,低下頭晃來晃去,展示著自己那隨風飄揚的毛發。
裴澤現下是越發能領會大貓的意思了,摸了摸她的鬃毛,只覺她發量頗不肖母,小聲安撫:“你年紀還小,沒到加冠的時候,不能編辮子,給你綁些小揪揪吧。”
明棠這才知道在裴澤眼中,給大馬編辮子是與成年男子加冠差不多的儀式,又見裴澤將大貓的鬃毛分成幾束,取了紅線細細纏了綁好,分明是侍女給裴澤打理頭發的方式,深覺有趣,下午便回去畫了幅畫。
畫上一人一小馬,都用紅繩扎著頭發,倒也并沒有多么逼真,神態卻與裴澤和大貓有八九分相似,讓人一看就能領會到作畫人的意圖。她畫的時候就覺得好笑,等畫完了,拿去給裴夫人看,果然裴夫人也對著畫笑個沒完,深覺明棠促狹,裴澤惹人疼。
笑完了,裴夫人將畫卷起,目光在左下角的印章上一掃而過,將其遞回給明棠:“等回京了,找個好師傅裝裱一下,待阿澤大了再拿給他看。”
明棠點點頭,雖沒有高清視頻版黑歷史存留,這畫保存得好的話,少說能存放個幾十上百年,反倒比視頻效果還要好。
待畫收好,裴夫人停頓片刻,又道:“上元節的那個孩子,你可還記得?”
明棠點頭,正要發問,腦中靈光閃過,想起今晨的那封信,不由問:“可是燕王妃托我們照顧他?”
“正是。”裴夫人心中拿捏不定,因而有些煩躁,“燕王妃遞信說,她父親遠在邊關,又沒有續弦,族里人多事雜,她又不方便將穆清帶在身邊教養,聽聞我們請了人教導阿澤和幾個族中子弟,想著阿澤和穆清有緣,便請求將穆清送到我們這里住些日子,給先生們的束脩和一應花用都由她來出。”
明棠再沒想到他們家為著給阿澤找幾個玩伴開的小小幼兒園還有擴大招生的時機,只是這畢竟不是真的隨意找個人來的事情,裴夫人既然沒有拿定主意,定然心里也還是在糾結。畢竟不過是幾個小朋友的交往,明棠有心想勸裴夫人不必擔憂太過,又怕是自己想的太少,一時之間,不免也有些沉默。
裴鉞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頓時有些訝異:母親和明棠竟也有相對沉默的時候?
“母親在為難些什么?可是今日宮中召見,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嗎?”
“是為著一個小朋友,叫穆清的,阿鉞你興許還記得。燕王妃今日送信給母親,請求將他送來跟阿澤一起上一段時間課,論理不過是多教一個人,阿澤跟他也還算有過接觸,脾性投緣。只是他畢竟身份特殊,因而母親有些拿不定主意。”
裴鉞立刻便想到與燕王的幾次接觸,又在心中琢磨了一番燕王平日的行事作風,片刻間做下決定:“既不過是個小孩子,送來就送來吧。阿澤與他年紀相仿,又有上元節的前因,有些來往也屬正常。”
言畢,看著裴夫人有些擔憂的眼神,裴鉞朗然一笑,“母親實不必擔憂至此,裴家立足百年,若連幾個孩童間的交往也要瞻前顧后,早晚要失之銳氣。”
裴夫人默然片刻,嘆氣道:“說的也是,是母親想岔了。”
“我知道,母親是經了兄長的事,總覺得人生無常,遇事不免慎重些,哪里是想岔了?”
裴夫人打定主意,辦事便極利索,隔天就命人給穆家送了回信,連房間都一并收拾出來了,就在他們幾個小的住的院子里,恰好當時便有一間空著,如今也只能說一句果然是緣分不淺。
穆清顯然還記得裴澤,被人領到裴家,剛跟長輩們問過好,便跑到裴澤跟前跟他打招呼:“阿澤弟弟。”
裴澤對于這個過年時被他和嬸娘英勇解救出來的小朋友也還有印象。但先有穆清差點被壞人帶走,再有他因為家里無人照管而被托管到自己家,裴澤眼中的穆清儼然成了一棵爹不疼娘不愛的小白菜,就算穆清明擺著比他大上一些,裴澤也照樣心生憐愛。
拜會過長輩們,裴澤直接牽了穆清的手便往上課的地方去,怕他初來乍到害怕,積極跟他介紹今天的活動:“今天上午要跟裴勝師傅學騎馬,阿清你學過騎馬嗎?”
穆清大驚:“我們家向來是十歲以上的子弟才開始學騎馬的,今年才輪到十一哥去學。”
裴澤微楞,仔細回想,才想起穆清似乎排行十七,欲言又止了半晌,終于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壓下了好奇心,只在心里越發同情他:有這么多兄弟姐妹,還要到別人家里去上課,穆清好可憐哦。
想了想,跟穆清介紹:“祖母說,裴勝師傅是我們家的家將,曾經教過我父親,跟我父親上過戰場,年紀大了后才回來頤養天年。他人很好,會講很多故事。跟我們一起上課的三個人,一個是我的侄子,他叫裴楊,本來是要叫我叔叔的,但是太奇怪了,我們就互相稱呼名字,另外兩個是我的族兄”
遠遠看見校場上的情形,裴澤終于住了嘴,拉著穆清歡呼雀躍著過去,跟在裴澤身后的侍女也狠狠松了口氣:自家小世子今天可真是話多。快要比夫人養在靜華堂的那幾只鸚鵡還要聒噪了。
想著,又在心中默念幾句罪過,目送裴澤拉著穆清過去,向裴勝和小伙伴們介紹了穆清。
插班生穆清與大家年紀相仿,又素來是個好性子的,經過上元節那一遭后更是穩重了許多,與眾人相處時不自覺便有些兄長似的態度,尤其是對著裴澤時——誰讓裴澤現下是個越發話多的活潑樣兒,他原本就比穆清小些,穆清看著他時就總覺得這是自家的弟弟。
再加上穆家隔三岔五總使人來看望穆清,每次免不了帶些小朋友們會喜歡的小玩意兒。重重加持之下,穆清很快就融入了原有的小群體,相處越發融洽。
轉眼入了七月,楚王妃產子,母子均安的消息傳來,因這是楚王的嫡長子,皇帝與皇后皆是大喜,接連賞賜不說,連帶著楚王也多得了許多次召見。
皇室如此重視,原本暗自覺得小皇孫生在了七月份,月份不佳的流言也立即煙消云散,轉而開始操心著該送些什么樣的禮物以賀楚王。
也有并不在意什么忌諱的,眼中只看見了一件事:楚王后繼有人。以往與晉王相較時,楚王膝下空虛這一條是不可否認的缺陷,如今楚王妃誕下楚王的嫡長子,兩者便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線。
一時之間,原本清凈的玉鳴山也沾染了俗世的氣息,山道上常常人來人往,皆是往來與京城與山中兩地之間傳遞消息的。
裴家倒還是一貫的歲月靜好,因裴鉞得了假,一家子上至裴夫人,下至一群小朋友們還在校場上似模似樣的比了幾圈。
就是苦了裴鉞,何時經歷過這樣比得不是誰快,而是誰跑得更慢的比賽?就連踏雪也是躁動不安,原本一踏上校場就要下意識沖刺,誰知背上的裴鉞卻時不時發出讓他慢些的指令,只能強行按下本能,慢慢前進。
費盡心思安撫著踏雪讓他保持著慢慢散步的速度,好容易等到裴澤等人沖過了終點線,裴鉞終于松了口氣:這樣的比賽,倒比秋獵時的大比還要難些,也難為了幼娘,竟能想出這樣促狹的法子。
明棠不由大笑:“如何?阿鉞可還要再比一場?”
裴鉞看她一眼,無奈:“那我只好先認輸了。”
裴澤幾個倒是格外興高采烈,雖說按照規則是輸了,可畢竟比長輩們先到終點線,一個個雖敗猶榮,夜里聚在一處嘀咕了好久才在侍女們的催促下各自歇了。
小朋友們早早歇下,大人們卻各有各的事做。
正是月初,天邊寒月如鉤,星辰卻是閃耀,撒在夜幕上如同寶石一般。因在山間,更有種幾乎伸手便可摘得的錯覺。
明棠與裴鉞沐浴過時夜色已深,兩人卻都無睡意,見外面星光燦爛,明棠不由興起,邀他到院中納涼說話。
聞荷等人已經都去歇下了,有夜風微微拂過樹葉,沙沙作響,又有不知名的昆蟲偶爾鳴叫幾聲,院中氣氛卻依舊靜謐。兩人并肩坐著,見裴鉞頭發干了,明棠取了梳子為他梳發。兩人閑聊著,明棠手上動作不停,待明棠反應過來時,她已不自覺將裴鉞兩側的鬢發編成小辮。
啊這都怪照夜,惹得她要形成肌肉記憶了。
裴鉞似無所覺,明棠也有意不去拆開,繼續聽裴鉞跟她講如何分辨不同的星宿。
裴鉞倒不信欽天監那套觀星的說辭,只是行軍野外有時需要依據天上星分辨方向,識別星辰方位就也成了他的一門功課,可惜到如今實踐的機會都不多,現下拿來說與明棠聽,也算是另一種學以致用。
兩人越聊越多,早些時候又畢竟消耗了些力氣,翌日,明棠毫不意外地起晚了,起身時連早飯時辰都誤了過去,裴鉞倒是早已起身去了別宮。
別宮不比皇城森嚴,連皇帝也比在宮中時瞧著輕松些。見了幾個大臣,又聽了些閑話,皇帝臨時起意要到山中走走,召裴鉞相陪。
裴鉞一襲玄色勁裝,烏發盡皆攏在發冠中,與往日仿佛,被皇帝止住行禮的動作后直起身站在他身后,正要說話,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在他發間定了一定,心中微微一緊,卻聽皇帝問他:“聽說你家小阿澤已經開蒙了?”
提起裴澤,裴鉞面上不由便帶了笑:“也不算正經開蒙。陛下知道,我家向來要略重武略些,只求識文斷字,寫出的字跡像樣些就是了。但臣妻家中詩書傳家,歷來三四歲上就要正經尋了先生教導學問,兩相綜合,便由岳父尋了個先生,每日里帶著阿澤見見書里的市面罷了。”
“人從書里乖,早受些熏陶總是好的。”皇帝點點頭,“想來你裴氏族人也做如此想,故而送了適齡子弟一同到你家去。”
裴鉞語氣依舊輕松:“陛下也知道,我們家嫡支血脈稀薄,只阿澤一個,不免孤單些,人也不活潑。自族里尋些跟他年歲差不多的孩子,也多是為了陪他玩兒。就連教他的先生,也是我們特意尋的性情豁達、不會壓抑了阿澤的。不敢瞞陛下,當日上元節時臣一家出門游玩,曾因緣巧合救下一個孩子,那孩子跟阿澤投緣。先時也十分穩重,現如今也在我們家中隨阿澤一道上天入地的瞎胡鬧。”
皇帝聽得入神,不免有些感慨:“皇后當年最欽佩你母親,覺得有她在,你們裴家往后三代必然成材。如今你已是應驗了的,就看再過十年,你這侄兒能否應了皇后的話。”
裴鉞自然連連自謙,又陪著皇帝在山中散了半晌,待到有人來報戶部尚書求見,方才告退。
他身量高挑,一襲玄衣在這滿眼綠意中顯眼非常,皇帝站定,看著他慢慢走遠,便入了神。
身旁汪伸覷著皇帝的神色,忽而笑道:“奴才尋常只覺得裴家玉郎行事穩重,倒忘了他還是個年輕人,愛俏,喜歡搞這些小花樣。”
皇帝就也淡淡笑了:“沒聽他方才三句話不離他妻子,恐怕不是他愛俏,是他那妻子愛俏。”
汪伸微微躬身,略有些羨慕的模樣:“哎喲,這可是閨房之樂了。奴才不懂這個,倒是羨慕裴世子有這份兒閑情逸致,有這份功夫弄頭發,怕是一回家里便閑得很,萬事不用操心。”
皇帝垂眸看他一眼:“你若是有心歇一歇,過一過不操心的日子,倒也不難。”
汪伸便連連告饒,表著忠心,陪在皇帝身后,主仆二人慢慢踱步回了書房。
戶部尚書年事已高,因位高權重,不愿顯得年老體衰,一貫是將須發染成烏黑,整齊扎好,再挺直腰板,便顯得精神矍鑠,年輕了好些歲。
皇帝聽著他說話,眼前晃動著他那整齊的須發,卻不自覺回想起裴鉞鬢邊那兩綹烏黑的小辮,又有些想笑:這些日子此起彼伏,不知出了多少事,他倒是閑得很,還有心思琢磨這些。瞧著穩重,卻原來跟他兄長裴鈞一樣,是個萬事隨心的。
罷了,不過是幾個稚兒間的交往,實不必因此多想。
第95章
山中無歲月, 興許是燕王督管整修后的寒泉別宮著實對了皇帝的心思,眼看著就要到中秋了,圣駕還沒有要回京的意思。
不過, 人雖在城外, 楚王家小皇孫滿月時賜下的賞賜卻是較之慣例更厚了三分,也算是給不夠熱鬧的場面增添了幾分光彩。
難得有個正當理由不親去到場賀楚王弄璋之喜, 只要派人送了賀禮便是, 裴夫人當然不會提出要回京過中秋, 只派了身邊的老成之人回京去照單子給親朋故舊之家送中秋節禮, 再處理一些雜事。左右一家子都在別院, 一個中秋節而已,在哪團圓不是團圓?
到了正日子, 難得陛下竟沒動什么要在別宮舉行宮宴的念頭, 還大方給了幾日休沐, 一家人都閑著,明棠便在別院中擇了處臨水的亭臺,邀大家臨水賞月。
山間觀月, 本就觸手可及, 又臨著水邊, 水中倒映著那一輪皎潔,真正是天上地下清輝遍地。八月的夜風已有稍許涼氣, 微風中桂香浮動,又有各色瓜果清香,令人不覺心曠神怡。
廚房特特做了滿月一樣的月餅, 盛放在托盤中,供人分食。
明棠和裴鉞一同執銀刀將其分開,不知廚房的師傅花了什么樣的巧思, 竟每一塊都是不同的口味,合成一處,難得不同口味又沒串了味道。一口下去,可能先嘗到豆沙甜蜜,再吃時手中便成了蓮蓉的清香。
裴夫人不過贊了一句“好巧思”,吩咐人給廚房送賞,幾個小的卻新奇得很,分別取了后互相分享自己的是什么味道,嘗到不喜歡的便苦了臉,又不好浪費了去,只好咽到肚中。
又有騙說自己手中是什么味道的,哄著旁人吃下,再看著對方愁眉苦臉的模樣,一時間笑鬧聲不斷。
興之所至,大人們都多用了幾杯薄酒,一邊說著話,又要防著好奇心濃厚的小朋友們偷酒喝,笑鬧中伴著童言稚語,盡興方歸。
明棠有些微醺,行走時倒讓人看不出異樣,依舊是如以往一般,步履悠閑而從容。微風中衣帶翻飛,時不時拂過身旁裴鉞手背,帶來一陣癢意。
他干脆隨心而動,將衣帶和明棠的手一同握在掌中,卻察覺明棠在他掌心輕輕勾纏,低頭去看時,正對上明棠得逞般的笑。
明棠平日里也并不內斂,飲酒后卻還是不自覺更放開了些,裴鉞任明棠大步走在他前面,分明是被他握著手的姿態,倒像是她牽著他往前走一樣。
夜幕中明月高懸,腳下影子時不時交錯在一起,親密無間。
*
中秋過后,夜間寒氣越發升騰,皇帝也終于賞夠了山間景色,下了回京的旨意。
自別宮起,玉鳴山上上下下便都動作起來。
裴澤等一眾小朋友跟著裴勝師傅學了一整個夏天,早就得了允準,能獨自騎在脾性溫順的小母馬上溜達,眼下既要回京,也算是難得的能出別院放風的時機,裴澤心里便蠢蠢欲動起來,跑去跟裴夫人請求能否騎著馬回家。
鬧騰了兩個月,裴澤比先前長高了一些,人還是那副精致的模樣,瞧著卻明顯比以前結實健康。裴夫人樂見他這樣活潑的模樣,卻不肯松口讓他獨自縱馬,只道:“可以騎馬,只是得跟裴勝師傅共乘。”
出了別院可是要下山的,便是玉鳴山上的道路修建的再寬闊平整,裴夫人也決計不能心大到讓幾個孩童獨自控馬。
裴澤本有些失望,轉念一想,既然共乘,自然是要乘高頭大馬,倒比騎著小母馬還要威風些,又高興起來,回去通知了小朋友們這個好消息,便喊了乳娘來,興致勃勃地要挑衣服。
穆清見他擺出一副一定要驚艷路人的模樣,深覺他有趣,跟裴楊在一旁小聲說話,猜測著按裴澤一貫的審美,會挑件怎樣的衣服來亮相,卻不妨這把火燒到了他身上去。
裴澤翻著衣服靈光一現,抬起頭道:“我記得針線房前幾日給我們都送了套一樣的衣服來,就穿那個好了!”
這衣服自然也是明棠的主意——規模雖小,現在都能對外招生了,自然也算個正經的幼兒園了,沒有校服怎么說得過去?
正好五個人里四個姓裴的,本來就有些微相似,插班生穆清小朋友雖然不是裴家人,但眉清目秀,氣質穩重,放到哪里都不突兀,穿什么樣的衣服都適宜。
到了回京那天,幾人果然都穿了校服出去,齊刷刷站在明棠和裴夫人跟前,頗是養眼。
為著配合裴澤,裴勝師傅又特意選了清一色的棕色馬,選了個頭差不多的幾個護衛一人護著一個小朋友,一行人自玉鳴山回京城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顯眼。
這其中又以裴澤最為引人注目。他本就生得好,現下眉目間又多了份一看就是被家人疼寵著、隨心所欲長大的生氣勃勃勁兒,哪怕是年紀尚小,甚至未到束發的年紀,眉目間自然顧盼生輝,讓人不自覺將目光投注過去。
這一看,就發現車隊中竟還有一大一小兩匹白馬,鬃發打理得極精致,沒人操縱便自行跟著車隊前行,那小白馬身上還有個小小的褡褳,褡褳中露出個小小的黑色貓貓頭,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路旁往來的行人,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愜意模樣。
說實話,自陛下回京以來,幾乎每一日都有從玉鳴山回京的大戶人家,車隊綿延數里的都不算少見,可這樣靈性十足的小馬駒和小貓還是讓看熱鬧的人不由稱奇。
裴澤隱隱察覺到路人的目光,也不自覺回頭望了一眼,見自己的大貓和小馬表現如此之好,胸中簡直豪氣頓生,腰背都不自覺挺直了。
自安定門入京,繞過皇城,再往東拐過兩個路口就到了裴家,裴鉞先行一步,早幾日便入了京城,因有事要尋明棠,知道家人們今日回京,便等在必經的這處路口。
遠遠看見裴澤在護衛身前左顧右盼,裴鉞到馬車旁停住,一只玉白的手掀開車窗簾,明棠的面孔隨之露出一半,裴鉞要開口時不覺一頓,再說出來的就成了另一句話:“阿澤也真是”太好熱鬧了些。
阿澤跟他與兄長小時候的性子還真是半點都不一樣。
明棠微微探出頭,朝后看了一眼,就見裴澤正借著這個停下來的機會指揮著護衛換了位置,一眾小朋友們都去了末尾,跟照夜母女兩個湊在一起,簡直成了眾星捧月般的格局。
裴澤倚仗著身后有人護著,自馬背上探身,兩手攤開在褡褳附近,接著只見一道黑影閃過,他懷中已經多了只小黑貓,四只雪白的爪爪在裴澤懷中亂踏了一陣,把姿勢調整過來,安安心心端坐在裴澤懷里,目視前方,瞬時有了幾分端莊穩重。
小朋友們看了,羨慕得要命,偏偏怎么伸手逗弄都無法讓它動心,你一言我一語的,立刻熱鬧起來。
明棠就笑:“阿澤真是招小動物喜歡。”
等長大了別招太多人喜歡才好呢。
裴鉞平素最厭煩男子風流,此時已經考慮起了裴澤長大后在這方面的教育問題,等察覺自己想得遠了,自嘲自己這長輩當得也著實有些杞人憂天了。
見明棠還在等他說話,裴鉞暗道好在幼娘不知道他方才在想些什么,不然怕是又要遭她調笑,定了定神,自袖中取出個扁木匣,遞給明棠:“陛下今年怕是沒有要去秋獵的意思了,無緣去看鳳凰嶺秋葉,正好我得了幾塊瑪瑙,顏色極適合,就使人雕成了秋葉的模樣,給你做個頭飾正好。”
明棠打開來看,果然是一簇由黃過渡到深紅的楓葉。她經手的珠玉多了,一眼便能看出這原本是塊紅黃斑駁的石頭,經過匠人仔細雕琢才成了現下的模樣,因造型自然,顏色適宜,簡直算得上化腐朽為神奇。
她指尖輕輕點上去,感受著楓葉的點點涼意,卻有些無奈:“都已經做了這功夫了,何不讓人直接做成了發飾,你再親手簪于我發上?”
這樣干巴巴遞給她,讓她竟有些無從下手。
裴鉞卻是真的沒想到這一遭,立刻就覺得是自己做事不夠周到,對明棠話里描述的場景也不由心生向往,不由伸手,觸到那匣子,要將其帶去尋適宜的匠人。
明棠卻是眼疾手快,蓋上蓋子收好:“給了我便是我的了,你放心,我鋪子里有老師傅,決計不會損了你的心意。等制成了,你再為我戴上,豈不是更好?”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見明棠分明滿眼笑意,對這份禮物極歡喜,裴鉞如釋重負:“你喜歡便好。”
禮物順利送出,裴鉞退至一旁,看裴家車隊繼續前行,裴澤路過他時,還一手握著小黑貓的爪子,做出招手的姿態:“叔叔好~”
隨即就是一群小朋友們此起彼伏的問好,并護衛們的問候。
裴鉞也笑著揮手,目送一行人遠去,照夜甩著精致的馬尾,也很快拐過街角,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是算準了時間自皇城中出來的,還有事務未處理好,禮物已經送出,便欲打馬回去。
剛剛回過身,卻瞧見不遠處立著個綠色官服的文官,在他目光掃過去時,不自覺躲閃了一下。
裴鉞自然識得他,更知道他與楚王恐怕交往甚密,如今見他身上已是六品官服,顯然在戶部楚王手下如魚得水,微微一皺眉,隨即打馬徑自進了皇城,與他擦肩而過。
對方絲毫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和動作,陳文耀不自覺躲閃過后心中已是懊惱,在裴鉞路過時竭力挺直腰背,故作云淡風輕。見裴鉞只在皇城護衛跟前微微一停頓,便徑自離去,將其他正老實接受護衛們檢查的文武官員拋之身后,一舉一動無不彰顯著他如今的權位,心中越發不解。
方才裴鉞隔窗與明棠說話時的親密模樣再度出現在腦海中,陳文耀著實不能理解,以裴世子的身份地位,什么樣的名門淑女配不上,何至于與明棠這樣親密?
明棠自然是好的,若非她無法孕育子嗣,陳文耀也不愿私下納了雅云,乃至于走到與明棠和離的地步。
裴世子就當真甘心一輩子養著自己的侄子嗎?這些世家大族也果真是從小就飛鷹走馬,紈绔行徑。還沒人的大腿高,家里就已經找好了跟班,出行前呼后擁,懷里竟還要抱著貓,日后怕也難有什么大出息。
陳文耀一時又想到了自己的長子東哥兒,繼而想起家中雜事,不自覺便皺了眉頭,頗覺煩躁。
東哥兒如今已過了周歲,瞧著卻是不大靈光,母親已經私下里與他嘆過好幾次,說是與他幼時恰好是反過來的。
他周歲前不會走路已經會背詩,他的長子卻是已經能在屋里走來走去,說話卻磕磕絆絆的,吐字都不清楚,惹得母親親口說看著就覺得煩。
妻子吳氏倒是不覺得煩,可將孩子要過來養在膝下后卻也未見得用心,更因此跟雅云鬧了一場,好容易才肯將教雅云規矩的人叫了回來,不再令她日日受訓。
陳文耀與雅云也有過些許情分,那次雅云在他面前落淚,他對吳氏也有微詞,為著這事,他還與吳氏爭辯過幾句,勸吳氏既不用心教養,不若將他送回雅云身邊,也省得費心思。
吳氏當面答應,沒隔幾天,陳太太就來勸自家兒子:“那沒孩子的人家去別家借都要借些小衣裳來招子的,兒媳婦她沒孩子,心里難受,愿意養著東哥兒就養著唄。東哥兒畢竟是妾生子,養在她身邊,養出了感情,等以后她有了孩子,東哥兒前程才好些。”
陳文耀先前怕明棠無法孕育,又知道明棠絕不會主動為他納妾,生怕絕了后,才私下要了孩子,如今新娶了吳氏,盼著有嫡出的孩子,長子又眼見著不聰慧,他也無意費心雕琢,既然吳氏不愿將東哥兒送回去,又拿出了要招子的理由,也只好順水推舟。
只是東哥兒在吳氏身旁越久,他就越對這個不甚靈光的孩子不滿,加之妻妾間總不和睦,鬧得他總要居中調停。
日子不甚清凈,難免要回憶以前,再見舊人,卻是一副全然與他無關,日子舒暢之極的模樣,心下愈發煩躁。
唯有想到如今可稱得上春風得意的楚王時,心情才略好些。
皇帝年紀大了,年長之人最喜見新生的小生命,楚王的嫡長子雖來得晚,如今卻憑著是陛下最小的皇孫,這一個月來不知受了多少回賞賜,連帶著對楚王也多了許多話,囑咐他既然已經做了父親,往后也要更穩重些。
不提陛下是出于什么心態說出了這句話,楚王一系的人私下琢磨時都覺得這個“往后”和“穩重”都別有意味。
往日里楚王與晉王二王相爭,短處無非就是楚王膝下空虛,又是次子。晉王更是常常倚仗著皇長子的身份,借著教導弟弟的名義挑楚王的毛病。
楚王一系的人受了晉王多久的氣,對皇帝的評價就有多看重,越是分析,越覺得楚王如今是苦盡甘來,再加上滿京城略有些門路的人家都借著小皇孫滿月的時機送來了滿月禮,越發顯得楚王得人望,面上再謹慎再鎮定,心里不自覺就開始展望未來,越品越是覺得陛下的“往后”二字大有深意。
展望著未來,陳文耀慢慢踱步回去給上官復命,早先見到裴鉞一家時的煩躁情緒已經被他拋之腦后。他自來就知道自己家中沒有什么助力,卻生逢其時,在陛下年老,潛龍爭位時有了功名,更有了稍稍參與進去的資格,那他就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至于家中雜事,不值得多費心思。
告別了裴鉞,在定國公府門前下了車,跟在裴夫人身后回了府的明棠卻是剛剛在誠毅堂中坐定,剛喝了口茶,就開始處理這段時日未來得及處理的瑣碎事務。
有些事,她在玉鳴山上拿定主意,吩咐人送了信回來,留守的折柳就能為她處理好;有些事根本不用她操心,還有的事則是光出個主意不夠,讓折柳全權做主也不行,在玉鳴山那邊處理又太過麻煩。
就譬如府中有些位置上的管事到了年歲要回家養老,選接替的人這事現如今已交到了她手里,明棠總要見一見幾個候選人;譬如她送去給鋪子里的首飾圖樣被匠人們反應制作難度太大,要她酌情修改,面對面交流也要比書信更方便些;最要緊的,長姐明芍下個月怕是要生產了,明棠早早預備了洗三禮,如今也要再檢查一遍才算穩妥。
或大或小,林林總總約有個□□件事等著她拿主意,明棠這里一開始處理,陸陸續續有人過來又離開,足過了兩個時辰,天色擦黑時,才沒有新的人求見。
一氣兒把沒做完的事處理完,明棠起身,狠狠伸了個懶腰,喚紅纓過來:“快來給我按一按肩,坐得我人都僵了。”
聞荷早調了蜂蜜水放在一旁,此時溫度恰好適宜,端來遞到明棠手邊:“看您被累成什么樣了,有些事明日再做也使得,何必非趕著今天。”
“我這里不拿定主意,做事的人就沒法子繼續往下做,按說他們比我還累呢。”明棠喝了口水,潤一潤有些干澀的喉嚨,笑了一下,“再說了,今天做了,明天就能歇著了,若是拖到明日,明天的我豈不是要被累著了?為了今天的我不挨明天的罵,索性一氣兒做完了事。若是今天不做完,萬一明日有什么別的事要做,豈不是要被耽擱了?”
這一頓今天明天的,聽得聞荷人都暈了,只好閉嘴:“總歸小姐總有道理就是了。”
說完,又問明棠今日要傳什么菜,自去安排人到廚房傳話。
紅纓也是稍稍學過些拳腳的人,才按了不多時,明棠就覺得渾身都松泛過來了,連忙讓紅纓停下,自去歇著也好,做事也好,總之是暫時放過她的肩膀。
每次都是這樣才剛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紅纓頗是無奈,只好停下手中動作,自去找事情做,給自家少夫人留下安靜的空間。
室內無人,明棠在窗邊軟榻上坐了,將那簇瑪瑙的楓葉拿在手中把玩。現下仔細觀賞,這楓葉顯得愈發逼真,連顏色過渡都十分自然,若非天然泛著光澤,與一簇真正的楓葉別無二致,連葉脈都清晰可見。
這樣好的雕工,在這個工具落后的時代,少說也得一個月才能得,定然是裴鉞早就安排下去的,他在那時候就猜到皇帝今年不會去秋獵?
現在細想想,開年皇帝雖說是已經大好了,后面也是如往日一般處理朝政,甚至一次朝會都沒罷過,可往年都不需要出宮避暑的人今年忽而要到寒泉別宮去避暑熱說是晚年好享受了說得過去,說是體衰不耐熱不是更合理么?
裴鉞身為金吾衛指揮使,掌管皇城防務,又常被皇帝召見,想來是早早察覺了些什么。
明棠從前一向覺得這樣的大事與自己并不沾邊,父親為官至今更是自來教導家中人謹慎行事,只是如今她身在定國公府,裴鉞又身處這樣一個要緊的位置,此外雖則裴夫人和裴鉞也是盡量不參與進大事的態度,可裴鉞自小受裴家的教育長大,鍛煉武藝幾乎日日不輟,且從來學的都是如何行軍,連觀星都是因有可能需要借星星辨別方向,他真的會絲毫沒有擇主君的念頭嗎?
便是沒有,難道會絲毫沒有傾向?前番他應允照顧燕王妃幼弟,盡管所有人都覺得年歲小,并不要緊,因往日對裴鉞的了解,明棠還是覺得隱有異樣。
如今再加上皇帝身體的確大不如前哪怕她平日里再事不關己,如今也情不自禁生出股山雨欲來的預感。
將楓葉放回匣子中,明棠起身,去書房中借著殘墨勾勒了形狀,又將圖樣收起,一并放在匣中,交給折柳:“你明日拿去店中,讓季師傅親自做了。再有,交待他,今年預備著皇后娘娘千秋節的那批首飾務必要精心,若有余力,也取了材料做些尋常的鳳穿牡丹這一類的花樣。”
今年皇帝破天荒不去秋獵,失了這次在皇帝面前表現的機會,不知多少人要借著千秋節出一出風頭呢。
折柳將明棠的吩咐記在心里,將東西妥善收好,也不多話,見明棠起身在書房中不知翻找什么東西,提醒道:“夫人那邊不是送了信說要小姐回去一趟說說話么,小姐可別忘了,定下日子后也說一聲,我好安排出門的事。”
明棠拖長聲音:“知道,知道。這不是剛剛忙暈了,給忘了么。”話畢,動作一頓,自一旁書架上取下一個盒子,打開了,取出去歲秋獵時裴鉞送給她的那把□□,仔細擦了擦,又檢查了一番這□□的狀況,頗覺滿意,盤算著待裴鉞休沐歸家時,讓他再尋些配套的小箭來。
折柳見明棠忽而取了這樣兇器出來,嚇了一跳:“小姐怎么這時候就把□□取出來了,為著秋獵要練一練準頭嗎?”
皇帝今年不去秋獵之事雖然十拿九穩,可畢竟是裴鉞的猜測,明棠自不會亂說,只順著折柳的話,慢悠悠道:“是啊,練練準頭。等練得準了,改天再去獵幾只白狐貍,拿去跟貴主換了,不知幾倍的利呢!”
去歲自家小姐以一只白狐得了長公主所有獵物的事折柳自然還記得,頓時深信不疑,卻對明棠的說法不敢茍同:“哪就有那么多白狐貍了?練練準頭,多得些獵物才是正經事。”
明棠:
“好了好了,都聽我們折柳的。一定不報僥幸心態,以獵到盡可能多數量的普通獵物為己任,拿去換別人的白狐貍!”明棠義正辭嚴。
這下輪到折柳無話可說,只好胡亂點點頭,告退下去收拾東西。
明棠望著她的背影,唇角還噙著笑意:還就是折柳這個萬年不改的性子,逗起來好玩兒得很。
裴鉞先前也是個有趣的,自從兩人逐漸有了心意相通的趨勢,現下稍有不慎便被反擊,再也沒有先前那種時不時就會臉紅語塞的樂趣了。
此人進化的太快,明棠此番回想,頗覺懷念。只是如今互動也別有一番趣味,明棠左右為難,無法割舍,稍稍想想,只好安慰自己:升級版總是要比初版好,知足常樂么。
第96章
皇帝登基以來, 年年都要秋獵,那時京中數得上的人家都要想法子前往,尤其是勛貴們家中適齡卻還沒有差事的子弟, 更是幾乎傾巢出動, 因而京中都已習慣了定嫁娶日子時將這段時日避開,要么提前, 要么壓后。
因而等皇帝今年不去秋獵的消息傳出來, 勛貴朝臣心中思慮著什么不得而知, 這段時間卻是實實在在地空了出來, 有意借著各種宴會與人交際的竟是一時之間都找不出一個可供利用的場合。婚喪嫁娶, 不能提前訂日子的只有喪事,總不能盼著哪家忽而去世一個人, 在喪禮上與人攀關系吧?
一件大事沒得做了, 另一件大事便順理成章地集中了眾人的注意力, 京中與鳳凰、牡丹等扯上關系、適宜送給皇后娘娘做壽禮的物件兒價格一時間水漲船高,不知便宜了多少提前預備著的店鋪。
明棠每日里聽著折柳的匯報就覺得心情舒暢,待回了明家, 下車時見明瑕兩兄弟在門口等候, 頗覺驚訝:“你們兩個怎么被放出來了?回來也不使人給我送個信, 現下倒嚇我一跳。”
明瑕令人帶著明棠隨行的車夫等人自去歇息,另一邊明琢已經開始抱怨:“姑姑, 說過好多次了,我們是在念書,不是被關進大牢了。”
“知道知道, 這不是好久沒見你們,一時激動,說錯話了么。”
明瑕這才跟著解釋:“這次回來, 是先生讓我們兩個回來詢問祖父,明年秋闈要不要下場一試。至于沒有送信,是祖母覺得既然您已經往家里說過這兩天要回來,就不必再特地告訴您一聲了。”
明棠頗覺訝異,頓住腳步上下打量兄弟二人一番:“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些日子沒關心你們,竟大有進益。”
兩人歲數相差不多,皆是十六七歲的年紀,身上都已有了秀才的功名,按父親的說法,離舉人還遠著。而現下既然是書院的先生提出來的,必然是先生覺得兩人或有機會。
這年頭別說少年進士,少年舉人都是少見的,得知兩人功課進益,明棠頗有些歡喜。
明琢這會兒倒有些訕訕的了,摸了摸鼻尖:“姑姑可先別高興了,我們先生不知跟多少人說了這話呢,好些同窗跟先生說完話回來都是躊躇滿志,不知有多高興。”
“說不定你們同窗那么些人真的都有機會呢?到時候既有同窗的情分,又是同年中了舉人,以后才好更親近些。”明棠從來都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再者說,不是還要問你們祖父嗎?當朝堂堂的禮部尚書,還能看不出你們兩個的水平?若是家里也許你們明年下場試一試,就只管用心去準備,大不了就當是提前體驗一下了,反正年紀還小,急什么。”
像明家這種以科舉晉身的家族,現下老中青三代,有兩代都在做官,明瑕他們這一代兄弟三人就暫且不必急著,只要在第二代的明禮明讓還在位子上時考出來,明家就能延續下去。再不濟,若是明瑕這一代沒有能出頭的,闔家回了老家,細心調教后輩以待出頭之日也就是了。
眼下兩人不過才十幾歲,就是慢慢地再考個十幾年,而立之年,甚或不惑之年出了頭就不算晚。
明瑕自己對功名倒沒有特別看重,眼下心里卻還是多少盼著能早些考出來——他中秋回來時才知道祖父祖母居然已經給妹妹明琬定了親事,頗覺沒有參與感。待知道準妹夫是虞國公府的小公子,眼下更是在金吾衛中當差,頓覺肩頭沉重。
這要是以后跟準妹夫有接觸,人家原本就年長自己幾歲,又已經有了品級,他還是個白身的書生,怎么好跟人家相處?又怎么好給妹妹撐腰?
甚至說不定妹妹定親的禮都快走完了,他這個兄長還在書院中悶頭苦讀,每年只能回家幾趟。
按明家的規矩,得了舉人功名后便不必再到書院悶頭苦讀。若是有望進士及第的,便回家由家中長輩繼續教導;若是年紀合適,又暫時不想繼續悶頭讀書的,或領了人出去游學以見識風土人情,或領了家中庶務以知曉人情往來,都是可以的。
自然,若是實在沒有讀書的天分,成婚之后,想放棄舉業,專心家事,也是不必再住在書院中的。
眼下明瑕還沒定親,成婚自然遙遙無期,想離開書院就只能等得了舉人功名了。明瑕自覺是第三代的長子,向來就頗有些要對底下弟弟妹妹們負責的責任感,明琬是親妹妹,關系又要更深厚些,如今跟姑姑說著話,心里已經迫不及待想等著聽祖父的評價。
更是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祖父說了火候不夠,左右離考試還頗有些時間,他加倍用心,幾率想也會更大些。
今年明讓兩兄弟外放,又帶走了幾個小的,明家本就冷清些,偏往日里幾乎每年都回家里過中秋節的明棠也沒回來。思及去年家里熱熱鬧鬧的光景,明夫人頗覺冷清,見姑侄三人熱熱鬧鬧說著話進來了,才有了些笑模樣,不等他們小輩們行禮,便拉著明棠坐在身邊,左右端詳半晌:“瞧著你黑了些似的,想是在別院里樂不思蜀,日日跟裴家小阿澤他們玩鬧,才曬黑了些。”
明棠頓時:
眾人都是玲瓏心思,一聽就知道這是祖母在埋怨姑姑這些日子沒有回家陪她,幾個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拉扯著避出去,免得看到長輩們親昵的模樣,有損其威嚴。
還沒跟明琬說句話,眼看著她跟著兄弟們走了,明棠頗是惋惜,在母親身邊坐了:“看把他們幾個嚇的,都不敢多坐會兒,怕待會兒看見母親你掉淚珠子,往后在你跟前不好說話呢。”
“還說呢,城外住著可好?”明夫人年紀大些,素來也不喜歡挪動,覺得太過大費周章,以往都不喜歡到別院居住,今年就更不愿到玉鳴山上湊那個熱鬧,與明棠這是真正有許久未見了。
裴夫人不限制家中小輩外出,明棠到裴家后,摸清裴夫人脾氣后便時不時回家來;更不用說以往在陳家時,明棠里里外外料理地清爽,偶爾出門逛個街,順路就回家里蹭一頓飯,左右家里總不會短了她去。
這是她最小的女兒,打小又貼心,這樣時不時地回家陪她,明夫人嘴上要勸她以婆家為重,心里卻歡喜得緊,冷不丁地小兩個月沒見,哪怕知道明棠這是跟大女兒明芍一樣,生活走上正軌,往后要以小家為重了,該為她高興,明夫人還是頗覺沒滋味兒。
明棠自也想念母親,卻無從察覺明夫人內心深處那些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放手的復雜情緒,隱約察覺到母親心情不高,明棠越發往她身邊貼了些,取了團扇輕輕送來涼風,與明夫人道:“我服侍娘親納涼好不好?”
見明夫人笑著仰了仰臉,特意尋了一個最適宜享受這陣涼風的角度,顯然十分受用,明棠讓服侍的人退下,繼續道,“山上倒是什么都不缺,別院的景致跟府里不大相同,旁的倒沒什么了,還是每日里說說話,陪幾個小朋友玩一玩兒。再有就是要比城里涼爽些,每到夜里,若起了風,還會覺得有些寒冷,連冰都不用的,府里去年冬天存了好些冰,今年都沒怎么用得上。最熱那些天,我和婆婆還商量著給族里分派了些,這才沒浪費了。”
明夫人聞言,略有些懊惱:“怎么竟把這事給忘了!”若說存冰,她去年也安排著存了好些呢,今年家里人少,她又一向不喜用冰,怕是也還剩著。再看明棠正用扇子擋了臉偷笑,就知道這是女兒在拿她打趣,只好嘆了口氣,“現下想起來也晚了,白日里雖還熱著,倒也不到用冰的程度,也只好留著,就當是省了今冬的事了。”
“母親眼下可讓我給比下去了。”明棠頗覺自豪。想當年她還沒成婚,被母親帶在身邊教導的時候,那真是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白重活一次,每每獨自辦事,總要或多或少有些小疏漏,然后聽著自己無所不能的母親為她講其中的道理。
明夫人一怔,不覺回憶起明棠幼時跟在自己身旁的情狀,那時她就行事穩妥的很,只是畢竟初上手,總有些稚嫩,再加上年紀小,說話又時而穩重時而頗不著調,越發顯得稚氣。再看明棠如今烏發挽得齊齊整整,發間一對水頭極好的碧玉簪,耳際墜著同樣綠瑩瑩的玉珠,眉目間毫無愁緒,提起家中瑣事時雖然語調依然輕快如同當年,卻分明已經是個做事周密的大人了。
方才那些悵惘便逐漸消散,明夫人點頭稱是,撫了撫明棠的肩頭:“是個大人的樣子了,往后也要這樣周密些才好。裴家畢竟世代在京城,你往后也是要做宗婦的,人事往來比我們家怕還要繁雜些,你要多用心學。”
這也是老生常談了,明棠點頭應了,又撿了幾件自己與裴家族中親眷交往的小事說了以安母親的心,方轉了話題,給明夫人出招:“父親若是有意讓瑕哥兒他們兄弟兩個下場一試,不妨照著秋闈的考場在家里原樣兒搭一個,讓父親給他們出些題做了,也好提前試一試考場的氛圍,免得到時候真上了場,緊張得寫不出字。”
當年兄長們考進士,明棠就很躍躍欲試,想在家里圍觀兄長被塞在考房中寫文章的模樣,可惜那時畢竟年紀小,終究沒有話語權。眼下也算是多年熬成了長輩,明棠頗有些看不成兄長樂子就看侄子的心態,立刻跟掌握家中大權的母親提建議。
左右模擬考這事可是經過后世多少屆高考生檢驗的、絕對有效的方法,只是學校組織的模擬考自然不如家里自己組織可以改變的因素多,春闈秋闈這種大型考試出意外的事情也并不少見。明棠打定主意,若是父母答應了,她到時候定要帶著裴澤過來看熱鬧,再適當來些意外預演,幫助這兄弟二人好好鍛煉一番考場心態。
明夫人倒沒察覺明棠那看熱鬧的心思,覺得明棠說的還有些道理,只是眼下還拿不準丈夫的想法,就暫且不應,只說明棠:“主意多。”
許久未見,明棠自是在家中逗留許久,所幸眼下月亮雖不似中秋月圓,但眼下已至中旬,也只是略有缺憾,再有明瑕明琢這兄弟兩個湊著趣,倒比中秋那日還要更熱鬧些。
明尚書情緒內斂,見此情景也沒變得話更多些,只在明棠道別時,點了一句:“聽說燕王妃的幼弟與你家小輩投緣,緣分難得,幼時交情,常常到成人時還不曾忘,你們做長輩的也多注意些,別讓這難得的緣分斷了。”
明棠有些驚訝:這還是父親頭一次話中透露出些許傾向呢。只是見他說到這就停住,顯然不打算再說,便也不再追問,暗暗記在心里。
待回了裴家,去見過裴夫人,聽聞裴澤已回了他的院子,便與裴夫人告退道:“母親,我去阿澤那兒看一眼。”
有了先時在別院同住的經驗,此番回了府中,明棠與裴夫人特意尋這三位小朋友的長輩征求過意見后,正式收拾了處院落專給裴澤和他的幾個朋友們一道住。反正空關著的院落不少,隨意尋出一個,住下這五個小朋友綽綽有余。
裴夫人要做就做到底,一應用度皆由公府來出,再加上眼見著這幾人跟裴澤一道上學后說話有條理了不說,精氣神都更足了些,家長們心中有數,盡管也有不舍的,為著孩子前程著想,還是果斷同意了裴家幼兒園由日托班升級到寄宿制學校。
至于穆清,大約族中經過上元節一事后對照料穆清這件事越發拿捏不準分寸,而穆清在裴家也過得著實開心,此番回了京,處處都方便的情況下,穆家那邊竟也沒將自家小少爺接回去,只三五不時遣了人前來送東西并問候。
明棠到時,正是黃昏時分,外邊一切還清晰可見,室內已經一片昏黑。因裴家向來不提倡晚上點著蠟燭讀書習字,怕傷了眼睛,小朋友們便早早地把課業做完了,此時正在院落中玩鬧。
今日裴勝師傅興許教了他們幾個一招半式,明棠駐足門邊,看著裴澤與一個高出他半頭、叫裴深的孩子正在似模似樣地互相過招。
兩人一個揮出一掌,一個便就勢格擋,一個向前一步,一個便立即后退,若是能錄下來并三倍速播放,也不失為一場精彩的打戲,可惜畢竟力道不足,速度也慢,便多了幾分小孩子玩鬧的感覺。
倒是一旁圍觀的三個,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嚴肅,看見裴澤稍慢一步,沒接到時,恨不得親自上場,替他行動一般。
他們嚴肅,一旁的侍女仆婦們也不好露出笑臉,一個個繃著面皮,生怕笑出來,惹得這幾位下了面子不高興再鬧起來。
這院子里的人各有各的事忙著,誰也沒注意到不遠處的明棠,倒是小馬不知從哪個光線昏暗的角落鉆出來,風一般刮到明棠身邊,兩只雪白的爪子在明棠鞋面上輕輕一搭,扭身便在明棠身前四腳朝天地躺下,露出肚皮,并伴以嗲嗲的“喵”叫聲,顯然是還記得自己曾經的飼主,特意跑到明棠身前討好。
飼主明棠許久沒在不經意時被與黑暗角落融為一體的小黑貓嚇到過,此時看見,頗覺想念,躬下身從頭揉到尾巴尖兒,成功讓它在自己手下化成一灘貓餅,才收了手,好笑道:“聽說你日日往外跑,還當你性子被養野了,沒想到還是這副模樣。”精明得很,知道誰掌握著喂食大權。
取了廚房特意給它制的小魚干喂了一條,見它立刻骨碌一下起身,立刻叼著魚干搖著尾巴踱步往墻根走,明棠望著它越發油光水滑的皮毛,頓覺好笑:這一得了好處轉頭便走的模樣,是貓沒錯了。倒是它歲數也過了半歲,眼下氣溫又正合適,給它絕育這件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明棠也是到了這里才知道,古代人養貓精細程度跟現代也不遑多讓,甚至一早就有給公貓閹割后,它會越發溫順,身體也更圓潤的說法,眼下國公府里雖沒有掌握這門手藝的人,京城里尋一尋總能尋到。
正想著事,那頭還在你來我往的兩人卻出了些岔子。裴深畢竟個子大些,力氣也足,裴澤與他過招時一個沒站穩,竟跌到了地上。
院里服侍的人卻也沒什么特殊的反應,待看見明棠,方有人猶豫著往前了兩步,見明棠站在原地不動,動作又不由自主地慢下來。
明棠見她們并不緊張,就知道恐怕這幾個孩子每天摔摔打打,有些小動靜也是常態,她們恐怕已經習慣了。做個手勢讓她們不必管,明棠只關注著那邊,果然,片刻間裴澤已經飛速起身,那動作簡直跟方才小馬骨碌起身的動作沒什么差別。
裴澤絲毫不在意自己方才摔過,起身原地蹦了兩下,沖著裴深真情贊嘆:“深哥力氣好大,怪不得勝師傅經常贊你!剛剛是我沒站穩,我們再來一次!”
裴深果然不再想方才的事,與裴澤重新面對面站了,擺出架勢,再次你來我往地過起招。
一旁圍觀的穆清等人也不在意這一小插曲,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方才是哪里錯了,給裴澤出著主意,片刻間就重新熱鬧起來。
明棠靜悄悄看了片刻,招手叫來一旁的周奶娘,交待道:“晚間幾個孩子睡覺時讓服侍的人仔細看看,雖說手腳都輕,也要防著扭到了哪處。”
周奶娘便有些慌亂,生怕主家怪罪,連忙小聲辯解:“少夫人,并不是我們粗心,實在是小世子和幾位少爺每天都有些磕磕碰碰的,也不讓我們多說多管,一問便要惱的。”
明棠無意怪罪,柔聲道:“你放心,我只是來看看,男孩子皮實些也是好事,摔摔打打的,只要沒受什么嚴重的傷就好了。阿澤瞧著活動自如,你們若是大驚小怪上去了,反倒要傷了他們幾個的情分。只是畢竟年紀小,骨頭軟,有些時候疼了也察覺不出來,你們是親近人,又老成,晚間洗漱的時候仔細瞧瞧就是了,就是有些小傷也不打緊,涂了藥就是了。”
說罷,見周奶娘神色好些,鄭重應了,明棠便點點頭,站在原地繼續看了片刻。場中已經換了人,此時正是裴澤和穆清兩個。
穆清年紀也要較裴澤大些,動作間卻明顯不如裴澤靈敏,才過了三招,就有些招架不住,只得連連后退,面上卻沒什么羞慚之色,兩人都停下來后還認真請教裴澤。他這個反應一出,裴澤原還有些小小得意的表情頓時收住,恢復了平日的模樣,也認認真真給穆清做著樣子,教他怎樣發力。
明棠看著看著,不禁笑起來,也不去打擾他們幾個,轉身悄悄出了院門,不自覺回想起父親說的話,怎么會突然讓阿澤和穆清保持良好關系?父親的性子明棠也是有些了解的,能說出這種話,代表他定是得了些隱秘的消息,讓他對燕王產生了一些傾向。
倒是兩個小朋友投緣這個燕王妃硬要把穆清小朋友送來借讀的說法,眼下看著竟還是真的。本來給裴澤選的這幾位同窗都是裴氏同族的,身份上就低裴澤一籌,跟他平日里關系最近的裴楊年紀雖大兩歲,輩分卻低。盡管相處越來越融洽,也改不了他們三人總會下意識有些捧著裴澤。
穆清小朋友倒是正好,年紀比裴澤大些,又有一位王妃姐姐,一位總兵父親,家中也是兄弟姐妹眾多,早習慣了跟不同性格的人相處。阿澤呢,又總覺得這是自己救回來的人,不自覺就有些責任感,穆清說話也會多聽幾句。就明棠在這里看的這片刻,都覺得相處時有幾分明瑕明琢兩兄弟的味道,可見這兩人平日里該有多親厚。
想著事情,回房時也不免顯得有些呆呆的,裴鉞原本正在擺弄著棋子,聽到動靜,抬起頭,正準備邀明棠下棋,見了她的模樣,不由靜靜注視了會兒,頗覺有趣。
看著看著,目光從她有些怔忪的眼神往下滑落,沿著鼻尖一路點到微啟的紅唇,定了片刻,隨即又落在明棠眉眼間,靜靜等著,想看看明棠什么時候才能回過神。
明棠先時還在想父親的話,后來思緒便一路放飛,先是猜度明瑕兄弟兩個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達成上岸進度三分之二,再是想若是這幾位皇子間的事影響了明年的秋闈可該怎么好,繼而想到好像自家父親是禮部的,不管明年誰是主考官,除非不考了,以自家父親的工作能力,皇帝以外的人影響秋闈好像不大現實
驟然回神前一刻,她已經開始猜想長姐能不能如愿生一個女兒。竇大夫每次來都說一切都好,她上次與長姐見面時也覺得她氣色還算不錯,往來通信時更是能通過字跡看出她心緒平靜,手腕有力,狀況應是不錯。可到底是生產的大事,明棠每每想起,總不免多憂心些。
她思緒發散,思緒猛然斷掉,再次開始接受眼前的畫面信息時還有些木呆呆的,看見裴鉞,愣了幾秒才意識到這是裴鉞回,起身到他對面坐了,取了枚黑棋在手中,也不與他猜子,徑自落在棋盤上,抬抬下巴示意裴鉞落子:“怎么悄無聲息就回來了?坐在這兒一動不動,倒嚇我一跳。”
方才發呆時一動不動像尊美人雕像,回過神卻又立即無縫銜接,還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是他早在這里坐著了裴鉞越發覺得明棠一舉一動都有讓他忍不住想把她放在手心當作那只小黑貓一樣揉一揉的沖動。輕咳一聲,裴鉞落下一子,故作正經:“怕擾了你想事情,動作就輕了些,眼下看來,效果不錯。”
棋局剛開始,兩人落子都不假思索,明棠一邊跟裴鉞不停落著子,一邊道:“在想父親叮囑我的一句話呢。”又取了幾枚棋子在掌中,明棠繼續道,“他說幼時緣分難得,讓我們做大人的看顧著,別讓阿澤和穆家阿清的緣分斷了。父親鮮少說這樣話,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或者你有沒有聽到什么風聲?”
明尚書說的話,裴鉞自是要重視的,此時不禁凝神細想,半晌,肯定地搖了搖頭:“今日朝中風平浪靜,沒什么事端。”
“既不是朝中事,父親能探聽到風聲,也必然不是后宮之事,今日陛下可曾召見過誰?”
“今日就楚王進了宮,再有就是燕王妃了。”夫妻兩個對視一眼,都覺得可能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既然有了眉目,明尚書又顯然比他們知道的東西多,既然不說,顯然是消息不便透露,兩人也不再猜測,專心致志下起棋來。
另一邊,明尚書此時已經洗漱過,與明夫人一道歇下,思緒卻又不自覺回到今日受皇帝召見時。
彼時明尚書受皇帝召見,候在書房外,聽到傳喚要進門時,卻迎面遇上了正從皇帝書房中告退的楚王。以往楚王每每與他們這些朝中重臣相見,總是風度翩翩,頗有君子之風,這次卻是笑容隱隱有些勉強。
明尚書目光在他面上一掃而過,便知道這對天家父子怕是剛有過一段不愉快的對話,進去匯報工作時都稍稍提著心,等事務處理完,皇帝卻沒有順勢讓明尚書退下,明尚書便覺得其中有事,果然皇帝輕嘆一聲,問起了明家的家里事。
明尚書向來覺得自己家庭幸福,在整個朝中都算是少有的榜樣,哪怕明知道皇帝剛跟兒子鬧了矛盾,也不愿強行從自己家重尋些不如意的地方來寬慰皇帝,便干巴巴介紹了一下兒子女兒們,又說到孫輩:“長孫和次孫眼下正在書院念書,長孫女定了親,余下的年紀都還小,被父母帶去任上了,近況倒是無從說起。還有幾個外孫,臣平常見得不多,只覺得頗為活潑,倒不是很了解其脾氣秉性。”
皇帝聽罷,幽幽嘆了口氣:“怪道常聽旁人說你萬事不愁。”
年紀輕輕進士及第,如今又是朝中重臣,夫妻感情也好。子孫輩上,兒女雙全不說,孫輩也沒遇上什么波折,眼下枝繁葉茂,再過幾年重孫輩都有了。皇帝公允評價一句,也得說他這個明尚書一生的經歷相當圓滿了,怕是全天下的讀書人所盼者,就是跟他一般。
皇帝自身也是天之驕子,接過皇位以來一向勵精圖治,自己每每回想,也頗覺自己做得不錯,來日史書工筆也無法對他有所貶損,唯獨子孫上有些頭痛。本來楚王到這個歲數終于有了血脈延續,雖然皇帝也不缺孫子,也為兒子高興——可算是洗刷了子嗣有礙這一條傳聞了。
哪知道這才隔了多久,楚王就來報喜,說是妾室有孕,又要有孩子了。皇帝本就擅長多想,心里還存著這個兒子難有孩子的印象,得了這消息立刻聯想到以往悄悄去給楚王看過的太醫回來時都說楚王身體健康。
再跟他聊了幾句,皇帝不著痕跡便摸清了他的想法,一時簡直要氣笑:顯然是這逆子忖度著他愛重嫡妻,必然看重嫡長,故而一門心思要等楚王妃有孕,也好誕下一個明正言順的嫡長子出來,好壓府中側室先有了庶長子的老大晉王一頭。
為著這種事讓別人猜測他子嗣上有問題,誕下嫡長后又迫不及待停了府中妾室們的藥,要洗刷這方面的傳聞,皇帝簡直要有些恨鐵不成鋼了:就是真要表示他看重嫡妻,也不必用這樣的法子,便是王妃生的孩子歲數小,格外另眼看重些也就是了。
白白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為著兒子的子嗣問題私下憂慮許久,皇帝頗覺大費周折讓太醫悄悄給楚王看診的自己受了愚弄。
偏這個為著一點小心思耽誤子嗣的孩子還在他跟前抒發感情,半點沒發現皇帝已經想清楚了這其中關竅,再看楚王的歡喜模樣,無名之火已經升了起來,不咸不淡應了,又將楚王先前在戶部協助免賦稅一事提出來,冷笑一聲:“以往倒不知道你于文字之外,在這些細務上還有這樣的功夫,讓戶部那些積年的老吏都交口稱贊,看來當時朕讓你到戶部去還真是歪打正著了。”
楚王自是完全不知道皇帝心中想著什么,見他聽說自己妾室有孕后便露出惱怒模樣,還以為是皇帝不高興自己在嫡長子年歲尚小時就有了庶子,心中又是歡喜于自己決意等王妃有孕這一步走得不錯,又是傷懷自身——若是他能托生到皇后的肚子里,何至于眼下還在費盡心思。
挨了皇帝一頓冷言冷語,楚王心中復雜,自然無法維持平素的笑臉,見著禮部明尚書時也沒心思多說話,招呼一句便徑自離開。
明尚書自然無法得知這一對父子兩個之間發生了什么,皇帝在想什么他也無從得知,只是敏銳的從這兩個人的態度及皇帝的只言片語中猜測。
他與皇帝閑聊時間不長,可就是在這不長的時間里,對方先是為了明家的子孫輩,又感慨了明尚書萬事不愁,其后又隨口提及了幾個小皇孫的趣事。也是在那時,明尚書恍然察覺燕王雖然平素里不聲不響,風評也大都是務實這樣中規中矩的詞匯,生母位分不高,母族亦沒有什么出眾人物,說起來全是劣勢,常常被人如平王一般忽視,可對方似乎也并未放棄,而是將心思用到了旁的地方。
單說陛下的幾個皇孫,晉王年紀最長,膝下長子為側妃所出,次子是王妃所出,兩人都早已經進學,能讓陛下夸上一句也是應當,可燕王一子一女今年怕也不過是五六歲的年紀,明尚書細細數著,陛下對這兄妹兩個的印象顯然要深刻的多,說出來的評價也不單單是“字寫得不錯”這樣單薄的印象,而是或多或少有幾分真心的疼愛。
陛下日理萬機,連見皇子的時間都少,能對這兩個孫輩留下深刻印象,必然是平日相處過。再一思索,明尚書已認定是燕王妃去拜見皇后時帶著孩子見過陛下。
明尚書私下里自然分析過幾位皇子的性格,卻也自覺不自覺地忽略了排行靠后的這兩位。眼下看著平王是真的毫無想法,直到現在都不常去刑部觀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混著,而燕王卻不聲不響,在一個看似不起眼,卻十分要緊的地方悄悄占據了優勢,明尚書簡直驚嘆于自己的無知無覺了,到現在才發現了一點端倪,也是夠晚的。
白日里琢磨了一整天,回家后見到明棠,想起燕王妃早把幼弟以小朋友相處的名義送到了裴家,明尚書越發覺得這對天家夫妻怕是還做了不少細致功夫,明尚書向來欣賞這種行勝于言、心思縝密的人,再加上已經知道陳文耀暗暗投入楚王幕中,心中便稍稍有了偏向,指點了女兒一句。
翻來覆去又想了半晌,明夫人終于不耐煩了,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若是眼下睡不著,就到書房去。”
明尚書此方停住思緒,聽著妻子難得有些暴躁的聲音,安撫道:“好了好了,這就睡了。”
老夫妻兩個已經歇下,明棠和裴鉞畢竟是年輕人,精力充沛,下棋下得越發精神奕奕。好容易到了終局,數了半晌,一算,明棠險勝一目半。
贏了棋,明棠心情頗好,將棋子往罐中一投,昂然前去洗漱,連裴鉞在她洗漱時推門進來都大方地沒有反對。
只是家中到底不比別院有泉水,明棠情緒起來時與裴鉞胡鬧,事后聯想到收拾的人該如何猜測,不免有些羞惱,惹得裴鉞只好先行略略收拾過現場,讓凈房恢復了稍許整潔,才得以回到帳中,長臂一舒,將明棠攬在懷中,一同入睡。
翌日,明棠起身時,裴鉞晨練都已經結束,連早飯都已用過了。一大早起來就能看見張運動過后越發容光煥發的俊美面孔,明棠心情頗好,昨日睡前的那些羞意早已消失不見,在去洗漱時看見顯然已被侍女們收拾過的凈房也只是略略頓了一頓,隨后若無其事出來挽發。
裴鉞顯然是有話要說,倚在明棠身后不遠處看著明棠發絲一點點被挽起,上前一步,手上稍一用力,明棠便覺頭上沉顛顛多了件首飾,抬眼去看鏡中,卻是折柳昨日取回來的那柄楓葉制的發梳,戴在她今日的這個發髻上,倒是正適合。
“什么時候拿到的?”明棠是真的疑惑,她分明記得裴鉞回來后就一直跟她在一處來著。
裴鉞見她眼神迷茫,昨日就忍不住的笑今天又從臉上漫了出來,偏不肯跟她說實情,只道:“先前你讓我尋些□□用的小箭,我已尋了一箱來,放在書房中。只這東西向來也算禁物,又容易傷人,我不在家時,你若是要練準頭,務必要尋一位府中家將來,讓他在一旁看著些。”
見明棠輕輕點頭,那種想要把她放在手心揉一揉的沖動又浮現出來,裴鉞這次不愿再克制,果斷覆上明棠頭頂,輕輕揉了揉她發絲,收手時又在發梳上流連一瞬:“果然還是戴在你發間好看。”
果然單單送一件珠玉和親手將其佩在明棠身上的感覺是不同的。目睹明棠烏黑發間被紅葉點亮,再想到往后會佩著這件首飾出門交際,裴鉞深覺自己又從明棠處學到了一個有益夫妻感情增進的新技能,實在受益匪淺。
兩人在鏡中對視片刻,明棠深覺時下的銅鏡許是自帶美顏效果,她還是頭一次覺得交相輝映這個詞用在她和裴鉞身上竟顯得有幾分貼切。
好好養了養眼,明棠心情頗為愉快,擇了身適宜動作的衣裳,去書房尋到裴鉞尋來的小箭與□□,帶上紅纓直奔校場。
總不能辜負了裴鉞這樣快為她尋來的心意。
第97章
事實證明, 明棠去歲學過的那點兒早就被她忘在了腦后。上完弦,仔細瞄準了半晌,扣動手/弩時, 明棠簡直要開始懷疑她的記憶是不是出錯了:去年在獵場獵中狐貍的真的是她嗎?
還是那狐貍實在太過暈頭暈腦, 一頭撞了上來才讓她有了這份運氣?
好在明棠此人平日里雖然懶散,總要想法子歇一歇, 下定決心要掌握一項技能時, 也稱得上有毅力三個字。
恰好此時正是秋日, 氣候正好的時候, 陽光明朗而不強烈, 明棠每日里挑個有空的時候前往校場練上半個時辰。
有時她在校場還能遇見在裴勝師傅帶領下過來練騎術的裴澤等人。
裴勝師傅依舊不許他們單獨縱馬,但比起以前, 此時再與護衛共乘時, 韁繩已是只握在裴澤手中, 護衛只在速度過快,或是身前小朋友控不住馬時出手幫忙。
這樣的訓練方式雖然依舊不能讓這些總想快些長大的小朋友們滿意,但也好過只能由人牽著馬帶他們走, 小小抗議幾次無果后, 也只能接受大人的安排。
大貓眼下也到了需要接受訓練的時候, 每每裴澤他們在前面縱馬越過障礙,大貓也跟在后面, 在指令引導下越過稍矮些的,身子輕靈,如一片躍動的云。
這樣從小就展現出名馬之資的小馬駒, 負責訓練它的人都覺得實在省事,裴澤卻是飽受困擾:每每騎術課一結束,大貓就小跑著到他跟前, 繞著他轉來轉去,還對裴澤上課時騎的那匹馬狠狠哈氣,顯示出她作為名馬幼年體的脾氣來。
裴澤年紀雖小,也是能理直氣壯說出“我是看著大貓出生長大”這句話的人,對這匹還沒出生他就惦記著的小馬駒當然也是偏心得很,知道大貓眼下還不能騎乘,不舍得改變大貓訓練的時間,竟去跟小伙伴們和兩位老師商量了,換了他們騎術課的時間。
跟大貓錯開,不讓對方親眼看著自己跟別的馬有接觸,又增加了空閑時去陪她玩的時間,這才算是安撫住了。
明棠從頭到尾旁觀,自然清楚裴澤的方法和手段,頗覺裴澤情商高:小小年紀,還挺會端水的。
校場上多了人,還是平常只會偶爾過來看上一會兒便離開的明棠,裴澤等人自然有所察覺,在練習的空檔也會過來圍觀明棠。
頭一次時還十分不滿侍女們將他們攔在有些距離的地方,不許他們近距離觀看,待看到明棠扣動□□,小箭流星一般劃過,扎在離箭靶有些距離的草垛上后,立刻安分下來,規規矩矩在劃定的地方看著,待明棠停下來后才去與她說話。
明棠自己在這里出于興趣和將來或許會有用的念頭開發了新的項目,那頭每日里或練習騎術,或是跟著裴勝師傅學些簡單拳腳的小朋友們圍觀了幾日,興趣十足,當即詢問能不能也學新的課程。
裴勝師傅倒不推辭,跟裴鉞申請了幾把輕便些的小弓并去了箭頭的小箭,教具到位后在與明棠相隔甚遠的地方開辟了新的場地,開始了新的教學。
明棠對小朋友們熱情學習新項目持肯定態度,因自覺成了榜樣,也越發固定時間過去,一心要做個表率。一段時日過后,也頗有些進益。雖然依舊稱不上準頭好,至少再射固定靶時正中靶心的次數總有十之三四。
進度不錯,唯獨就是她好久沒這樣高強度鍛煉過手臂,初時總覺得手臂酸軟。
這種過度使用肌肉造成的不適感也并沒有隨著她練習天數的增多有所減輕,而是在裴鉞提供了按摩服務后十分懂事地延續了下去。直到某次按摩發展成了不可描述,讓明棠不得不斷了兩天的練習,并在一段時間內看到裴鉞的手掌就條件反射地聯想到某些畫面后才無藥自愈,再也沒有過困擾過她。
至于裴澤他們,畢竟年紀小,拉弓射箭又比明棠用□□費些力氣,明棠尚覺得手臂酸痛,他們每日里還要描紅寫字,其中滋味可想而知。也不知他們是如何跟裴勝師傅商量的,明棠再去校場時,待遇就下降到了隔一些時日才有小朋友在一旁陪練的待遇。
時間就在這樣的練習中飛逝,轉眼就到了皇后娘娘的千秋節。
待遇一旦提上去,再想恢復到以往,便有些難度。去歲朝臣們商議過后將進宮朝覲皇后的命婦范圍擴大到了七品,今年自然沒有減回去的道理。畢竟,誰也不敢當這個出頭的。
于是如去歲一般,天還未亮,京城的道路上就車水馬龍,擠滿了要前去朝覲的命婦們。
明棠與裴夫人按品大妝過,先后上了馬車,裴夫人端詳著明棠,總覺得明棠哪里有些變化。
她觀察力向來敏銳,略想了片刻便知道了是何處不一樣,不由贊許道:“瞧著你更挺拔了些,穿這樣正式的衣服,人也顯得有精神。看來活動活動是有好處,很不錯。”
明棠自己毫無所覺,也只當是裴夫人日常夸夸,立刻反過來夸裴夫人才是氣質卓然,跟她商業互吹過一波,說話間就到了目的地。
待到了宮門口,與裴夫人一道下了車,跟在前來引路的內侍身后向鳳儀宮過去,一路上的旁人卻都有與裴夫人一般無二的感受,不知多少目光暗暗落在明棠的背影上。
千秋節的流程與去年相差不多,于裴夫人是輕車熟路,于明棠就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在指定的位置站好后,隨禮官指示行事就是了。
倒是不遠處,燕王妃身側,小小的三頭身的小姑娘讓明棠忍不住悄悄多看了許多眼,聯想到幾個侄女的幼兒時期,真是一個比一個的貼心可愛。
皇后顯然也是作如此想,儀式還沒結束,就有宮女過來,將這位小郡主抱走了去,不讓她這樣不時磕頭再起身的難受。
不多時,儀式結束,因皇后并未召見,眾人便沿著來時路慢慢向宮外前行。待到了停放馬車的地方,各家都要尋自家候在外面的人,自然不如先前在宮中時那樣秩序井然,相識的人也多有聚在一處的。
明棠先是跟自家娘親站在一處,又遇到長姐的婆婆章夫人,還沒說幾句話,虞國公夫人也到了附近,與裴夫人說些日常的話。
這幾個不是尚書夫人,就是國公夫人,最小的明棠也有世子夫人的誥命,朝服都是一眾命婦中最精致莊重的形制,再有那幾頂沉甸甸的鳳冠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彰顯著幾人的身份。站在一處,但凡不是個對外界事毫無興趣的,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幾眼。
來過一次、念叨了一年的陳太太自然也毫不例外。
她私下里不知想過多少次待兒子升了官,她好做一品誥命,受人奉承,見著這幾個穿著她向往的服制的夫人自然免不了多看。
這一看,第一眼就落到了其中最為顯眼的明棠身上,見她穿著誥命服制,容光煥發,且不知怎么,比去年還要更氣派些,再好的興致也都沒了,立刻就要離開。心中還默念著,這才是第一年,這些大戶人家都要面子,就不信再過幾年,她那個敢殺人的夜叉似的婆婆還能待她這樣親厚。一個下不出蛋的母雞罷了,早晚有一天要受人厭棄。
明芍預產期就在這幾日,明棠還在詢問章夫人明芍的情況,別說是陳太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就是她現下在這里撒潑打滾,明棠都不一定能注意的到,自然是毫無察覺,只顧著跟章夫人不停說話,直到母親輕咳一聲提醒她適可而止,方才停住。
說來也是巧,告別了章夫人,明棠回到家,剛換下大衣裳,還在想著長姐這次能否得償所愿,生一個女兒時,章府來人報喜,說是大少奶奶已經生產了,母女平安。
明棠又驚又喜,封了最大的封紅,又托報信之人給章夫人帶話鄭重道謝。
按理來說生產之事向明家報一趟也就是了,特意來裴家,顯然是章夫人見明棠擔心姐姐,特意派人走的這一趟。
待到了洗三禮那天,明棠一大早便登了門,一路上見著的侍女仆婦皆是滿面喜色,章夫人更是喜形于色,與明棠寒暄了兩句,告訴明棠:“母女平安,小囡囡有五斤六兩,因而暫且起了個乳名叫六兩,先喚著。”便主動讓人帶明棠去明芍的院落。
目送著明棠的背影,章夫人是發自內心的對自己這個大兒媳感到滿意。
行事素來穩妥不說,進門就連生了三個兒子,此番雖是誕下個女兒,卻跟皇后娘娘同一天的生日,再好不過的日子。娘家更是得力,滿門官宦,就這一個妹妹,雖說婚姻上有些波折,被人說道了好長時間的閑話,可再嫁能嫁到裴家去,還站穩了腳跟,便是有再多人說閑話又如何?
章夫人現下是想一想就覺得這門親事結得再好不過,接待來參加洗三禮的親眷時毫不掩飾對這個長媳的滿意與喜愛。
明芍雖不在外間,不知道外面情形,也能大致猜著些,見明棠跟在侍女身后進來,知道婆婆必定心情極佳,也不多問。待明棠在床邊坐了,便小心翼翼掀開包被,給明棠看自己的寶貝女兒,聲音中滿是喜悅:“還好不是又一個小皮猴子。”
養了三個兒子,明芍頭痛死了。
剛出生才幾天的小嬰兒皮膚還是紅紅的,此時正閉著眼睛睡覺,明棠知道自己以后肯定會很喜歡她,但眼下感情實在是沒培養出來,看了幾眼,知道健康也就算了,只問明芍:“你身體可還好?竇大夫怎么說?”
明芍也習慣了明棠這種與旁人不同,不會一上來就對著新生兒抒發喜愛的態度,并不覺得明棠作為小姨表現得有些冷淡,將包被蓋回去,溫聲回答道:“我一切都好。就是畢竟年歲在這里,比生小三兒那時容易累。生完便一覺睡到了昨日下午,你若是昨日來,恐怕還見不到我呢。”
明棠這才放下心,與明芍彼此說些生活中的事。
待知道明棠現下每日里練練箭術,偶爾騎馬跑上幾圈,明芍大為羨慕:“瞧你這日子過的,再愜意沒有的事了。”
明棠攤攤手:“這就是不用生孩子的好處了。”要不是明芍忽然有孕,大外甥和二外甥都不用姐姐操心,每日里就管一管歲數小的小外甥就是了,跟她也差不了多少。
明芍苦笑:“這誰能想得到?”
她與丈夫雖然已到了這個年紀,丈夫卻也不是沒有需求,夫妻感情好,她自然不愿意給丈夫安排別人,想著她生小三兒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這六年間沒有身孕,許是不會再有了,哪知道偏偏就有了。
明芍又不缺子嗣,知道生產風險大,初次得知自己有孕時當真是晴天霹靂,頗為后悔,哪怕此時孩子已經呱呱落地,還是她盼了許久的女兒,明芍也依舊覺得還是不要冒這種風險的好些。
想著想著,就嘆口氣:“若是能有不傷身而能避免有孕的藥就好了。”
若是到了后世,路邊隨便一個超市就有啊,擺在收銀臺旁,想看不見都難。只是這話卻說不出來,明棠沉默片刻,見侍女們都不在,低聲說起了家養小黑貓小馬同學。
十日前府中有人尋到了能給公貓做絕育的人,明棠當天就讓小馬成為了一只公公貓,因身上有傷口,就養回了誠毅堂。興許是失去了生活的期望,行動起來又覺得疼,現下每天都蔫蔫地團在窩里,一張五官都看不清的貓臉上滿是生無可戀,只在有人路過時抬起頭幽幽看著,目送那人走來走去,仿佛誠毅堂新添的一個可動擺件,頗為有趣。
說了半晌,見明芍不接話,明棠停住話頭,就見明芍正滿面擔憂地看著自己,欲言又止。
明棠仔細一想,才意識到自己在姐姐剛說過不想再有孕后接話說小馬的事頗有幾分不合適,連忙為自己澄清:“長姐多慮了,我沒有鼓動你這樣做的意思,不過是想起了,隨口提及。”
明芍這才放下心:“以后說話前多想想。好在是就我們兩個,若是給別人聽見了,要惹大笑話的。”
明棠連連應了。
不過片刻,明夫人也來了,一進門先看明芍,見她氣色還好,便開始看六兩。才看了一眼,就斷言:“六兩眉眼像你,嘴巴倒有些像女婿,以后必定好看。”
明棠左看右看,也無法從這張紅彤彤的小臉上看出跟自家長姐半分相似,見兩人越說越激動,她又插不進話,便只好退居二線。
正無聊著,門外傳來小男孩清亮的聲音:“母親今天還好嗎?妹妹還好嗎?不是說外祖母和小姨來了嗎,怎么不見?”
兩人默契住了嘴,就聽見明芍身邊的侍女一一回應了,就要哄小少爺回去,哪知道章敦昨日還好哄,知道不能進去打擾母親,今天知道明棠來了,見不著明棠,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
明棠就起身:“我去找小三兒說說話,一會兒直接去小花廳。”
章敦見了明棠,十分興奮,拉著明棠的手問東問西。許是從明棠口中說出來的話要更可信些,章敦聽說母親妹妹一切都好,就不再反復詢問,轉而關心起了明棠,又問她:“怎么不見阿澤小表弟?”
明棠就笑:“他在家里上課呢,今天不到休沐日,怎好隨意曠課?”
章敦頓時啞口,半晌才小聲說:“那我想看妹妹嘛~兄長們說他們年紀大了,來了也混不進去,只有我年紀還小,能親眼看妹妹洗三,回頭再跟他們講。我改天把功課補回來就是了。”
明棠此方點頭:“以后也是做兄長的人了,你可要好生讀書,以后給妹妹撐腰。”
章敦十分堅定:“好!”跟明棠一道去了一會兒要舉行儀式的小廳。
眼下雖說還不到天涼的時候,因新生兒嬌弱,章夫人便做主燒起了地龍,在儀式前才邀親眷們過來。哪怕是如此,待儀式進行到尾聲,眾人依次往盆里丟金銀錁子時,還是有人已經出了一頭的細汗。
章夫人歉意十足,待儀式結束,連忙命人將六兩包好送回明芍身邊,又連連跟大家道歉,帶著眾人換了地方說話。
明芍的母親和妹妹在這里站著,兩個人的夫君又都顯赫,誰也不敢說章夫人太過看重這一個丫頭片子小孫女,頂著一頭在秋日里硬生生悶出來的汗,七口八舌說著話換地方。
還有人走了幾步路,嘴里夸贊小六兩的話都不止換了七八句,從六兩的眉眼夸到身體健康,又說這個出生的斤兩也吉利,更不用說她的生日,明擺著的千秋節那日生下來的,雖沒一個人敢說些“跟皇后娘娘一樣有福氣”這種話,夸她會挑日子出來的卻是自始至終沒斷過。
明棠在一旁聽著,著實無法將眾人話中這個聰明伶俐天下少有的形象跟方才所見那個紅彤彤只會閉著眼睡覺的小肉團聯系起來,只好安慰自己:都是美好祝愿,將來小六兩長大了,一定就像她們說的那樣。
待躲回了明芍的屋子,如此這般一形容,誰知她反而得了一番打趣:“你難道以為你的洗三禮會有什么不同?”
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明棠,點點頭,頗是欣慰:“不過,我瞧著她們那時候說的吉利話,倒也沒說錯,我家幼娘果真是風姿綽約,舉世無雙。”
明棠暗中在腦中記了多少小朋友們的黑歷史,此時被明芍提起她不知道的小時候的事時就有多頭皮發麻,立刻認輸:“我錯了我錯了。”
比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果然還是這種來自“看著你長大的”威懾力更加強烈,明棠感受到來自長姐記憶力過好的壓迫感,立刻放棄吐槽,轉而與明芍聊起日常話題。
許久未見,明棠逗留到下午方回,進了誠毅堂,就見小馬還是團在窩中,聽見動靜,耳朵稍微動了動,看了明棠一眼,又慢慢轉回去,整個過程緩慢無比,還是那股最近看慣了的生無可戀的味道。
明棠立刻就笑了,上前摸了一把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想起今天跟明芍聊天時的誤會,不由嘀咕:難道她在長姐眼中的形象真的有那么隨心所欲?
怎么長姐聽到她說的話,竟真會覺得她在旁敲側擊,建議長姐把姐夫給了來避孕。
但這一疑問注定無從得知,明棠也只好放下,不顧小馬的反對,將它翻了個身,察看了一番它的恢復情況,見它恢復情況良好,鄭重道:“恭喜你了,小馬公公。”
以后不會飽受發/情困擾了。
第98章
興許是在誠毅堂受夠了被明棠圍觀撫摸的日子, 又或許是養傷的日子里誠毅堂成了它的傷心地,剛剛恢復行動自如,小馬已經趁著人不注意時, 叼著最喜歡的小玩具翻山越嶺去了裴澤處。
小朋友們許久沒見這只以往常從黑暗處冷不丁跳出來嚇人一跳的小黑貓, 十分想念,甚至把它帶去了上課的地方。
陸先生在前面旁征博引講課時, 小馬就蹲在高幾上, 尾巴落下來, 時不時拂動。陸先生上課向來不嚴格, 休息時還過去裴澤等人身旁, 湊趣似的摸了摸頭。
小貓咪向來最懂得得寸進尺,察覺這個人并不排斥, 再次開始講課時, 小馬就心安理得跳到了裴澤腿上, 整只貓團成一團,時不時從喉嚨深處發出細小的呼嚕聲。
腿上臥了團暖融融的小東西,裴澤坐姿都端正了許多, 生怕自己動作時不注意讓如今越發圓潤的小馬滑落到地上。
陸先生也看出裴澤的緊張, 貼心地沒點他說話, 只在下課時感嘆道:“我幼時家中也養了只貓,每到秋冬總喜歡團在我懷中, 又柔軟又暖和,寫字手僵了時放在它腹下暖一暖,倒是比暖爐好用得多, 可惜隨著時日越發有珠圓玉潤,總是抱不住,也只好罷了。”
回憶當年舊事, 陸先生語氣都柔軟許多,又目測了一下裴澤腿上的黑團子,掂量道:“你這貓倒是養得好,不似我幼時那只癡肥。”
裴澤聽著,不由摸了摸小馬的脊背,手指陷在它軟軟的皮毛間,掌心溫度果然很適宜。只是裴澤忍不住仔細回憶,又感受了一番腿上的重量,最終確認:小馬是真的胖了很多。
至于為什么陸先生沒看出來它胖了,裴澤觀察片刻,得出結論:定是因為小馬是只黑貓。嬸娘常說穿黑衣會讓人顯得瘦些,換在動物身上定然也是一樣的道理。就比如踏雪和照夜,他就總覺得照夜要比踏雪壯實些。
揉了一把小馬軟軟的肚皮,裴澤起先不解它是何時胖了的,隨后想起它在誠毅堂養了些日子的傷,頓時有了結論:想來是它每天被精心照顧著,又不運動,方才肥潤了。裴澤登時下定決心,往后每日要令它多運動,省得像陸先生說的那樣,最后胖得抱不住。
小朋友們如何在課業之余跟小馬斗智斗勇,想讓它減減體重暫且不提,明棠回來見貓窩中空空如也,知道它是偷偷跑路了,可惜了一句“活體暖爐沒有了”也就罷了,轉而去補前段時日沒做的工作。
千秋節前那段時日眾人默契將婚嫁等事壓后,如今千秋節已過,各色宴請紛至沓來,這家嫁那家娶的,再加上日子越發靠近年底,明棠頗有種放長假后重新上班的不適應感。雖說裴夫人的身份在這里擺著,并不是哪家的宴都會赴,相比起前些時間整日在家中悠閑度日的光景自然有所不同。
人多了是非就多,各家各戶聚在一起,自然要免不了聊起一些家長里短的新聞。
譬如說楚王府中似乎又有姬妾有孕了,只是宮中卻沒見有什么動靜;譬如說章尚書家中長媳添了一位千金,跟皇后娘娘同日的生辰,皇后娘娘聽說后還特意賞賜了兩件平陽公主小時候穿過的衣服,真是好福氣;再譬如說,晉王妃的娘家堂妹上月嫁到戶部錢尚書家中后,似乎很得長輩喜愛,進出都跟在婆婆身旁。
明棠赴宴時也遇到過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張二小姐。
時隔一年再次見面,這位張二小姐不復去歲的喜怒形于色,見著明棠時態度再端正不過,跟在錢夫人身旁,只在提起她時接上一兩句話,做足了小輩該有的模樣。
錢夫人也仿佛不知道楚王在戶部觀政以來,備受群臣夸贊,與錢尚書關系也越發親近一般,當著眾人的面,對這位與晉王妃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孫媳夸了又夸,直贊得張蕊在花廳中坐不住,一臉羞意告退躲了出去才罷休。
明棠猶記得先前獵場初見,這位張二小姐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事后還因傳是非話連累家中向裴家賠罪,如今如此表現,顯然是事后被家中好生教導過。
可見人只要想做,是沒有做不成的事的。
至于錢夫人明棠看了眼與旁人聊得滿面春風,絲毫不關心張蕊躲出花廳后去向如何的錢夫人,只能感慨果然都是人精。剛定下皇子們到各部觀政的事,錢家轉頭就給自家孫輩定下了這一門親事,此時又帶出來彰顯立場。果然不管私底下什么打算,明面上的偏向是絕不會有的。
裴夫人聽了她的感慨,倒有些不以為然:“就是要如此,也要挑個好的。”因先前的事,裴夫人言語中對張蕊顯然還有些意見。
不過,她對錢家的做法也有些看不上眼,話鋒一轉道:“今兒能帶出來以示親近,改日風向一變,是不是又要冷落以示厭煩?這不是真心誠意想讓家中子孫好生過日子,倒是樹了面旗子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當日裴家與明家定親,盡管也有不想與各位皇子牽扯過深的緣故,京中這樣不多事的人家多了,難道就非明家不可?裴夫人也是先誤會了裴鉞與明棠事先有了接觸,非她不可,方才下定決心成全二人的。
自然,相處一年有余,尤其是近些日子以來小夫妻兩人越發親近,裴夫人又不是傻子,早就想明白了當時怕是誤會了,兩人應是婚后才生了情愫。但事已至此,裴夫人自己也對明棠生出了真心的喜愛,自不會再去糾結當時的緣由。
偶爾裴夫人甚至會覺得,這樣巧之又巧,由誤會結成的婚姻,竟僥幸沒出什么差錯,而是皆大歡喜,該不會正說明了他們兩個天作之合,命中注定該結成夫妻吧?
如若不然,也實在難得。
這樣要出門交際的時候多了,偶爾有些時候也會遇上裴澤沒課要上的日子。初次還一定要跟著長輩們出門,不要一個人留在家中,待在宴會中被各家的老夫人、夫人們攬在懷中夸贊不停后,再次被詢問是否要一道出門時,裴澤當機立斷,決心還是要以學業為重,就不跟著長輩們出去湊熱鬧了。
明棠與裴夫人對視一眼,知道他這是什么情況,并不多說,只叮囑周奶娘:“阿澤若是出了汗,記得及時給他換衣裳,別受了風。”
周奶娘抿嘴一笑,知道少夫人這是已經斷定小世子定要去校場,習慣性多囑咐一句,便點頭應下。眼下天已漸寒,因幾個孩子時常要在校場上跑馬習武,免不了出些汗,未免回房時受了涼,眼下校場旁特意騰出來兩間屋子,專給他們幾個換衣服用的,周奶娘日日看著,自然也清楚得很。
提起這茬,明棠不免想到去歲這個時候,不由輕聲道:“今年好似比去年入冬要早一些。”氣溫比去年降得快。
裴夫人心中一動,過了兩日,尋來府中對氣候最敏感的花匠,細細詢問了些征兆,心情頓時有些沉重,見了裴鉞,不由詢問:“西邊可有什么消息傳來?”
裴家世代在軍中有人脈,近幾十年先是老國公用心經營,再是裴鈞常駐陜西,雖說現任定國公常駐京城不堪大用,到底也沒耽擱什么。裴鈞去世后,榮國公世子領了陜西兵權,裴鉞與以往的關系卻沒斷,逢年過節那邊總有人來投拜帖,再加上裴家自己的人手,雖說身在京城,也并沒有太過關注陜西事務,消息總要比旁的人家更靈敏些。
裴鉞這些時日也正在琢磨這些事情,母親詢問,他便和盤托出:“昨日剛有人到戶部辦事,來尋我說了幾句話。那邊倒是并無異動,只是我擔心,連著兩年氣候不對勁,無事發生雖說再好不過,卻并不正常。”
按匈奴人的性子,今春忽降大雪時,裴鉞就疑心邊關要起戰事,后來見風平浪靜,忖度著是當今皇帝向來看重邊防,想是匈奴人懾于本朝兵強馬壯,不敢輕舉妄動,方才丟下不管。
只是今年入冬又要早些,連續兩年氣候不好,裴鉞實在不信會如去年一般平安過去。身不在其位,便是有些想法也無法做出行動。何況現如今幾個邊關重鎮的總兵都與裴家無甚交情,裴鉞就是有心提醒也無法冒昧送信,只好叮囑裴家的舊部,平日里更謹慎些。
回了誠毅堂,只有夫妻二人時,明棠卻是不由詢問:“若是果真有戰事,你可想上戰場嗎?”
雖是疑問的語氣,想到裴鉞幼時那些寫滿了批注的有關邊城詳細情況的書籍,他一年來幾乎從不間斷的晨練,以及那日,他提及與兄長裴鈞在邊關的舊事,裴鉞還未回答,明棠心中已隱隱有了預感。
果然,裴鉞只沉默了片刻,便點了點頭:“我是裴家子,若有戰事,自然義不容辭。”
見明棠沉默,他又道:“眼下也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幾位總兵都是成名已久的將領,就是資歷最淺的榮國公世子去年也剛打了勝仗。何況還有靖國公等一眾名將,便是我愿意上陣,也不一定輪得到我。”
明棠又何嘗不知道這個,只是難免擔憂罷了。就如同方才在裴夫人跟前,難道她就想不到將來裴鉞可能去參戰嗎?不過是關心則亂,不愿從裴鉞這里聽到肯定的答案而已。
心中存著疑影,卻并未影響定國公府的日常生活。
快到過年時分,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明棠去歲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今年更得心應手了許多,與裴夫人一道處置著府內事務并與各家的人情往來。
待到除夕之時,照舊四人一道守歲。外面大雪紛飛,室內溫暖如春,裴澤已不像去年那樣會在室內跟一只貓追逐打鬧,弄得一頭熱汗,而是做足了穩重的大人樣,親親密密坐在明棠身旁,懷中抱著減肥失敗,越見圓潤的小馬,聽著大人們說話。
在裴家過的第二個年,明棠心中自然有些別樣的感觸,視線觸及裴鉞,見他似乎有些出神,不免投以關切的目光。裴鉞卻是略微停頓一瞬,微微搖頭,遞給明棠一盞溫酒,見她接過,也取了一盞,輕輕一碰后,仰頭飲了。
裴澤照舊是沒有酒喝,頗有幾分眼饞得看著眼前的一幕,嘆口氣,舉起自己的白瓷盞,晃了晃其中微紅的果子露,眼巴巴看向裴夫人:“祖母,我們也對飲一杯吧。"
雖然不能喝酒,但誰說果子露不能碰杯了?陸先生說李白都能跟影子對飲,他以果子露跟祖母對飲,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裴夫人原本正自斟自飲、自得其樂,聽見裴澤這樣一個小小人說要對飲一杯,目光不由看向明棠二人,見這兩人手中的酒杯還沒放下,大笑道:“好好好,來,他們兩個已經飲了酒,祖母就陪你對飲一杯。”
添了滿滿一杯酒,與裴澤的白瓷盞微微一碰,送入口中。
比起去年,長了一歲的裴澤守歲能力大大增長,一直坐到子時,雖瞧著難免有些沒精神,還是清醒得很。聽見外面的鞭炮聲,立時清醒過來,要出去看煙花。
大雪依舊未停,府中各處燭火通明,映照著屋檐上、青石磚上處處潔白的雪,恍若白日。一家人站在檐下,眺望著夜幕,各色煙花不斷在雪中綻放,奪目至極。
裴澤原就是為了看煙花方才強撐著熬到現在,待最后一道煙花也漸漸消散,他往三位長輩跟前一站,深深行禮,隨后便是一連串的吉利話傾瀉而出,說完后起身,仰著臉笑。
幾個人都沒料到裴澤還準備了這樣的節目,驚訝之后,便是喜悅,裴夫人取出紅封遞給裴澤:“背了多久?”
裴澤雙手接了,謝過裴夫人,笑瞇瞇道:“都是阿澤對祖母、叔叔和娘發自內心的祝愿,自然而然就說出口了,哪里用得上背?”
明棠也取出紅封,深深感嘆小孩子成長速度驚人,裴澤先前話都說不清楚的樣子還在跟前呢,現在都會說這種話哄人了。
長輩們都有一種忽然發現家中小輩不知不覺長大許多的復雜感慨,暖房中被鞭炮聲吵醒的鸚鵡卻沒有這么多復雜的人類情緒,在裴鉞欣慰地教導裴澤時,忽然扯著嗓子將裴澤方才說的祝愿復述了一遍。
夜半時分,又是剛剛放過煙火,積雪覆蓋之下天地之間有多寂靜可想而知,鳥類那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簡直聲傳百里,裴鉞當即語塞。
蹲在裴澤腳邊,正用尾巴掃明棠裙擺的小馬也顯然讀不懂空氣,聽見熟悉的鸚鵡聲,立時興奮地豎起了耳朵,左右看看,也跟著“喵”“喵”叫,甚至不自覺站了起來,在雪地上印下一個個小小的梅花腳印。
鸚鵡扯著嗓子的叫喊與貓咪叫聲此起彼伏,瞬間讓裴鉞放棄了原本要感慨幾句的想法,只拍了拍裴澤的肩膀:“時候不早了,快去睡覺吧。”
裴澤乖乖點頭,跟長輩們告退,一邊小聲安撫著小馬,久違地歇在了靜華堂他原本的住處。
雪花仍在紛紛揚揚落下,早先掃出的道路上此時又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人走過,便留下兩行整齊的腳印。
明棠忽然起了玩心,特意落后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裴鉞踩出的腳印處。初時還覺得邁步稍有些吃力,片刻卻察覺腳印與腳印的間隔越來越小,顯然是裴鉞特意邁小了步子。明棠不由一笑,將手爐遞給聞荷,小跑幾步。
裴鉞聽到腳步聲加快時就有了心理準備,在感覺到明棠靠近時帶起的微風時配合地微蹲下身。
明棠頭一次感受到這種視角,不免新奇,從后繞過裴鉞脖頸,雙手垂在裴鉞身前,探頭看著前方不斷延伸的道路。
裴鉞接住明棠后就恢復了原本的速度,從折柳手中接過燈籠,一手提著燈籠,片刻間就將其他人甩在身后。深夜寂靜,偶爾從遠處傳來渺茫的響聲,天地之間仿佛只有他們二人,有雪花落在裴鉞發上,明棠偶爾輕輕吹一口氣,在擴散的燭光中顯出一片茫茫的白霧,而后又消散。
兩人都是一言不發,明棠貼在裴鉞后頸,覺得心里也變得很寧靜。
再長的道路也有盡頭,遠遠瞧見墻邊探出的誠毅堂飛出的一角,明棠忽而出聲道:“若你有一日要外出,務必放心家中,顧好自己。有我和母親在,家里會一切都好的。”
裴鉞停頓片刻,感受著頸間分明更重些了的力道,鄭重道:“我會的。”
隨后一夜無話,稍作休息后便起身,一家人裝扮過后前往宮中朝拜。
皇城中道路早被清掃得干干凈凈,馬車碾在青石板上轔轔作響,空氣中彌漫著雪后凜冽的寒氣,嗅一口仿佛能從鼻尖凍到人心里去。
及至到了宮宴的殿內,寒意瞬時被驅散,暖融融的梅香撲面而來。
這種一年一度的重要場合,自定下規格后,除非有大變動,抑或是家中官職發生變化,導致座次有變,幾乎每一年都與往常毫無分別。
明棠被引到位中坐下時,就發覺這還是她去歲坐過的位置,連悄悄觀察幾位王妃的角度都仿佛還是熟悉的。
只是一年過去,這些人的神情與態度也與去歲有了分別。晉王妃不見去年那種渾然天成的自信,楚王妃也沒了去歲身懷有孕時被皇后倍加關注的紅光滿面,一時之間倒還是顯得勢均力敵,分不出高下。倒是燕王妃,許是因為難得將小郡主帶了來,皇后難免多關心幾句而顯得活躍了許多。
好容易走完了流程,不用再去思量那些彎彎繞繞的話,明棠與裴夫人相攜出了宮門,卻只見定國公一人在此,裴夫人心頭一跳,也顧不得對這個人有多厭煩:“阿鉞怎么不見?”
定國公顯然心中有怒氣未發,看了裴夫人一眼,硬邦邦撂下一句:“你養的好兒子長本事了,被陛下留下來說話。”說完,轉身便走。
他到現在還記得方才宴畢,汪伸將裴鉞從自己身后請走,與其他幾位公卿大臣一道被陛下召見時,周圍那些人隱隱投來的目光。
尤其是同為國公,靖國公、虞國公,甚至榮國公都在召見的范圍內,偏偏到了他這里,陛下半點要帶上他的意思都沒有,而是喚走了裴鉞。
這不是明擺著的看不上他么?
就算早知道自己不如林氏生的裴鈞裴鉞兩兄弟得陛下歡心,定國公也從未想過會在新年的頭一天,在眾多朝臣面前被赤裸裸的將這件事揭開。
心中惱火,加之本就關系疏遠,定國公自然沒心思告知裴夫人與明棠婆媳兩個更多信息,心中冷冷道:還讓我叮囑她們不要擔憂?為母、為妻,憂心丈夫和兒子不是應當的嗎,且慢慢胡思亂想著吧。
裴夫人果然面有憂色,與明棠對視一眼,見她面色也不對,并不多話,上了車,出了皇城,方才問她:“你可有什么頭緒?”
明棠點點頭:“怕是真如母親前些日子和阿鉞猜測的那樣,要有戰事了。方才我留意看了,靖國公和虞國公兩位夫人上車前都是先與人說了幾句話,怕是兩位國公也被留下來了。”
裴夫人原也隱隱擔憂是這個,不過是隨口一問,并不指望明棠說什么,聽了她的話頗有些贊許:“沒想到你還能留意到這個,果然細致。”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猜測已落實了七八分,裴夫人便不再多心,左右這事最終還是要看陛下和阿鉞的意思。若他真要出京,裴夫人相信以裴鉞所學定然足以面對任何的困難,若不然,怎么對得起這些年的種種堅持?
思索中,雙手卻是不自覺緊緊握在一起,指尖都有些發白。
終于到了家,明棠與裴夫人作別,回到誠毅堂中,換了家常的衣服,歪在迎枕上,腦中卻全是對此時宮中情形的猜測。
思緒煩亂,又畢竟進宮一趟,想著想著,不由眼皮發沉,腦中也有些滯澀,朦朦朧朧的似是睡著了,又似是還清醒著。
不知過了多久,門簾落下發出一聲輕響,隨后是熟悉的腳步聲,明棠霎時驚醒,見是裴鉞回來,立時坐起,就要起身,卻被裴鉞伸手按住。
他已去了外面的大衣裳,興許是在正堂中站了一會兒方才進了內室,身上毫無剛從外面回來的寒氣,將明棠摟在懷中,向后靠在枕上,手指不自覺繞上了明棠一縷散下的發絲把玩。
明棠等了他片刻,卻不見他說話,立時坐正,凝眸看他:“可是與你昨天急匆匆去了前院的事有關?”
裴鉞點點頭:“幼娘不是昨夜就猜到了嗎?”
他昨夜屬實被驚到了一瞬,沒想到明棠竟這樣敏銳又能聯想,一下就猜中了是西邊來的消息,待知道了明棠的態度,原本的愧疚也化作了堅定。
也是因為提前一天得了消息,又知道了明棠的態度,他今日被陛下召見議事時,才能從容鎮定,而不至于因擔憂家中態度而舉棋不定。
明棠眸光一顫,裴鉞已是開始細細解釋:“北邊草原上遭了雪災,韃靼三王子便率兵叩邊,接連劫掠了七八個村莊,又要攻甘寧城。彼時榮國公世子正在甘寧城中,因嫌城小兵少,畏懼韃靼兵力,竟趁韃靼人叫陣時偷偷帶著親兵從另一側城門逃了。逃跑時還中了一箭,正在長安城中養傷。”
提起這些細節,裴鉞顯然相當不滿,繼續道:“他興許也知道丟人,極力瞞著消息,想拖到年后再讓京中知道消息,誰知道瞞消息這種事也是成事不足,恰恰好拖到了大年初一,讓陛下得了消息。”
明棠也有些沉默了:成事不足這個形容,用到這里還真是貼切又諷刺。
第99章
榮國公世子, 明棠并未見過,一向也是只聞其名,并不知他本人是個什么樣的模樣性情。
上一次聽聞此人, 還是她初初嫁入裴家, 與裴夫人一道前往宮中敬賀皇后千秋節時。
彼時諸命婦進宮朝拜,大禮過后, 皇后在鳳儀宮中召見諸命婦, 因榮國公世子得勝, 宮中德妃還想在命婦朝見皇后時前來炫耀, 不過被皇后三言兩語擋了回去。
明棠當時還在心底悄悄驚嘆了一番皇后的底氣十足與不留情面, 深刻意識到這位能穩坐中宮數十年的皇后果真是名不虛傳。
當今皇帝向來注重邊防,裴鉞往日與明棠閑聊時也曾略微提及過邊防情形。遼東自不必說, 虞國公親自鎮守, 向來固若金湯。而西北的各個重鎮里, 榆林先有裴鈞,后有草莽出身、勇武過人而被擢升為總兵的萬虎,甘肅則有穆總兵數十年來駐守邊關, 亦是向無闕漏。
長安在西北一線里都是大城, 又是榮國公世子鎮守, 向來人力物力不缺,前年因各處都風平浪靜, 不過循例操練,唯榮國公世子得勝,還頗受了皇帝一番賞賜, 在京城百姓中也頗具人望,不少人將之視為如靖國公這類名將的繼任。
因其是德妃娘家兄弟,天然被歸做皇長子晉王一系, 連帶著晉王的底氣都顯得更足了些。
如今這位未來名將石破天驚,送來的卻不是封狼居胥此類能流傳千古的榮耀故事,而是棄城而逃這樣注定要從另一個角度被載入史冊的“榮名”,也不知那些一向對他充滿信心的人該作何想。
便是不談他棄城之過,便只看他連拖消息這樣在此時的通信條件下再簡單不過的事都能搞砸,明棠甚至不敢想此人平日里又該有多么草包。
更甚至,若往深了追究,前年所謂的勝仗也不一定毫無水分。
明棠無從揣測眾人的想法,亦不關心這位榮國公世子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結局,只凝望著裴鉞,指尖深深陷在掌心,留下幾個月牙狀的指痕。
即便早猜到裴鉞可能要上戰場,亦做足了心理準備,知道裴鉞是要去接手這樣一個連拖延消息都做不到的人留下的爛攤子,又讓明棠怎么能放心的下?
她不能勸阻,也無法改變皇帝的任命,腦中千頭萬緒,最終化作一句:“沒用的東西!”
明棠鮮少這樣直白地罵人,裴鉞第一時間居然覺得新奇,不由遺憾此時兩人并非相對而坐,無法看到明棠此時的神情。
牽過明棠手掌,裴鉞慢慢摩挲著她掌心那幾道陷進去的月牙痕,似乎要將之撫平,也似乎要通過這種方式將他的心情傳遞給明棠,一邊緩緩道:“事情沒你想象的那么糟。”
“榮國公世子雖不堪大用,如今又在養傷,軍備卻都是齊全的,軍中有不少以往提拔上來的偏將,再加上如今的李知府行事穩妥,現下局面也還穩得住,并非你想象中那種連番血戰的情形。”
“只是,”裴鉞語氣沉了沉,“再讓榮國公世子繼續做這個總兵顯然是不成了。若只是領兵不利,戴罪立功的事并非沒有,而他先是棄城而逃,再有試圖瞞報消息而不成的事在,陛下如今深厭他,又疑心他這幾年在軍中怕是還有旁的事沒被揭露出來,故而定要指派人接手而已。”
“而這個接替的人不僅要有領兵之能,又要熟悉西北形勢,最好身份上還能壓他一頭,以免壓服不住他的下屬,以便慢慢理清軍中的事情。這幾樁里反倒是領兵稍弱些也沒關系,所以幾乎算是非你莫屬?”明棠微微后仰,這才算解了些疑惑。
裴鉞輕“嗯”一聲,手上輕輕用力,將明棠往自己懷中帶了帶,感覺她原本緊繃的脊背稍稍放松,形成了個靠在自己懷中的姿態,即便知道明棠定能聽懂他的意思,也還是不自覺為明棠的敏銳贊嘆:“就是這樣。”
實際上,他還有一句話沒說:那就是此次領兵叩邊的韃靼三王子與先前的大王子一母同胞,在那位大王子去世后,繼任可汗的可能性相當高。
當年裴鈞與那位大王子苦戰一場,數百親兵僅有十余人活了下來,裴鈞亦因傷重難治英年早逝。時至今日,幸存下來的老兵提及當時的場面依舊痛恨難當,恨不能以身相代。
年前裴鉞前去看望被榮養在裴家莊子上的那些親兵時,還有身體尚可的親兵請纓回榆林,自稱死前若能再手刃幾個韃子,也算還有些用處,以慰裴鈞將軍在天之靈。親兵尚且如此,裴鉞又怎能不痛?
那日得知是此人帶兵叩邊,裴鉞就已暗暗有了決定,卻在今日被召見時隱忍不發,只等著其他人先開口。而朝中諸人也果然因各種目的,一致推動裴鉞前去接手邊防,卻又擔憂裴鉞不肯放下京城職務前往陜西——按常理算,裴鉞確實沒有同意的理由。
陛下跟前各人明示暗示,裴鉞看了好一場戲,做足了姿態,自謙過幾輪,方才“迫不得已”放下了原本位高權重、天子近臣的金吾衛指揮使一職,答應前往陜西接手此事。
只是這些細節自然不必跟明棠細說,裴鉞將明棠牢牢抱在懷中,下巴擱在她肩上,轉移了話題:“我知道你和母親不會阻攔,但心中也難免會擔心我的安危,恐怕不管我此時說得再多,待我離開,還是會心里牽掛。我只愿你們牽掛之余,務必要保重自身,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恐怕你身在陜西,也不能安心做事?”明棠接口,而后深深吐了口氣,順著他的話,笑道:“你放心,京城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我、母親和阿澤也忙的很,興許每日里只能抽半個時辰來一起想一想你,旁的再抽不出多余的時間來。你只管安心。”
原本隱隱有些緊繃的氣氛悄然放松下來,隔間宴息室里隱隱有細小的動靜傳來,不知是誰掌了燈,明亮的燭光透過鑲了明瓦的門蔓延到內室,在昏黑的夜色里拖出暖黃的痕跡。
因知道明棠和裴鉞在內室說話,外間的人沒有打擾,掌了燈后便靜悄悄出了門,兩人卻也沒去管燭光襯托下越發顯得昏暗的內室,只安靜著相擁,任由氣氛漸漸沉靜。
過了好一會兒,明棠才打起精神:“既然已經定下要走,還是早些收拾東西的好,我知道你要趕路,必定要輕裝過去,但現在天寒地凍,總有些行裝是省不了的,總得有個章程才好。還有,向來跟族中的親眷來往時,也有人試探著遞過話,說是想讓家中子弟跟在你身邊奔個前程。你要到陜西,自然也要帶班底過去,親衛是少不了的,帶幾個族人過去總歸有些事要方便些。”
“若你有心要帶人,我眼下就得遞消息去了,等人下定決心,你這邊又要挑一遍,看看適不適合,再有種種瑣事,沒有個兩天功夫是下不來的。”
說著,明棠就已不自覺在腦中盤桓著先前與她遞過話的人,思索著派哪幾個人去走一趟。
她這里想著想著精神了起來,裴鉞何嘗不是為她的敏銳略吃了一驚,不待她開口喊人過來,先是坦言:“族中哪家子弟合適,我心中有數,已讓長風去遞消息了,待會兒就要在前院見他們。”
隨后略有些遲疑地問道:“幼娘,你是不是察覺了什么?”
明棠扶額,輕聲笑了起來。
裴鉞越發篤定明棠已經察覺到了,摟住明棠的力道更重了些,偏頭注視著明棠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幼娘,不是我不明說,實在是我也不舍,但機會難得,若是不能好好把握住,下次有這樣的時機還不知要到何時?”
“九邊重鎮都有已有人鎮守,兄長先前在的榆林且不說已有大將之風的萬總兵鎮守,便是他也犯了錯,陛下恐怕也不會把我放到榆林去。此次陜西無人,朝中諸公又把我推上前來,一致認定我是最合適的人選,實在是最好的機會。若我能完滿解決此事,就有了離開京城到地方的最好時機。”
金吾衛是位高權重,但越發風起云涌的現在,掌著皇城防衛的這個位置實在是過于要緊,不知有多少人把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裴鉞也厭煩了跟一群明知道目的的人打交道的日子。
“況且榮國公世子無能,邊關情形現下雖說穩住,但我也想親自過去。裴家世世代代都有人葬身西北,如今因一將無能而累得百姓受苦,我既是裴家人,也想我這一身所學能多少有些用處,打得韃子不敢來犯,也讓這次的事不再重演。”
只是這樣一來,他以后恐怕就要常駐陜西。
裴鉞親眼目睹長兄和長嫂分居兩地,卻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因不舍與妻子分開而猶豫不定的時候。
即便明知道長嫂是因為身體不好,榆林又實在邊遠,才無法與兄長一道,而明棠向來活潑,又與他兩心相悅,多半會愿意與他一道到陜西去,與兄長那時的情形并不相同,他卻還是一想到有一絲要與明棠分居兩地的可能性就開始覺得不痛快。
但與她分居兩地不痛快,想到明棠要離開繁華的天子腳下,與他到西北去,裴鉞又覺得心尖上被叮了一口似的,不舍得讓她受那樣的苦。
也是因此,向來他都是打定了主意就絕不回頭,此次卻猶豫著想等陜西暫時安定下來,他回京面圣時再考慮是否要謀求陜西總兵一職,走一步看一步再說。
裴鉞說話時,明棠就安安靜靜地聽著,待他說完了,方才從裴鉞懷中掙出來,又在裴鉞的堅持下,無奈地將手遞給裴鉞,任他握在手中,看著終于不再抗議的裴鉞,輕輕一嘆,又在裴鉞驟然緊張起來的表情中笑道:
“我剛剛不過是自嘲我平日里管事管多了,忘了你平日里與族中人的交往并不少。”只是跟最親的親爹關系不親近,總讓明棠有種裴鉞跟裴家的族人關系不近的印象。
“哪知道你就說了這么長的一篇話?”
這可真是,就算她沒感覺到裴鉞的意圖,現在也要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裴鉞也不禁有些尷尬,然而話既然已經說了,他是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立時以目光追問明棠,卻是自己也不知道想聽到明棠怎樣的回答。
明棠卻是半分猶豫都沒有:“你都說了,是難得的機會。若是機會到了眼前卻沒有把握住,你就不是我印象里那個日日勤練不輟的裴鉞了!便是你沒有長久在陜西經營的念頭,我都在想著怎樣才能說動你。須知我見過江南風水,見過京都繁華,卻還沒領略過西北的天地遼闊,如果能見識一番,也算不枉此生。”
裴鉞又驚又喜,先前的猶豫不定一掃而空,登時有了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忍不住道:“你就這么相信我能做到?”
明棠反倒不悅起來,斜睨他一眼:“怎么說起了這種話?我只知道你那年端午萬眾跟前驚鴻一掠,秋獵時風采更是無人能及你半分。我不懂軍政大事,但朝中既然認定你可以,那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許質疑裴鉞的本事!”
她雙眸明亮,裴鉞亦是禁不住胸中激蕩,身隨意動,又一次將明棠緊緊摟在懷中,回過神來時,明棠已是鬢發散亂,正靠在他胸前細細地喘著氣。
裴鉞卻仍是一副喜愛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還在低頭輕輕吻著明棠發絲,指尖也不知何時從衣服邊緣探了進去。
只是才觸及到她腰間溫潤的皮膚,就被明棠按住了手,懷中人抬頭看他,似笑非笑:“你不是還約了族中子弟在前院見?若是鬧起來,他們可有的等了。”
裴鉞登時停住,頗有些后悔先前自己那“若是兩三個時辰也考慮不出結果,大可不必到邊關去博個前程”的想法,卻也只得坐起來,略略整了整衣衫,起身道:“我去見他們一面,晚些回來,你記得按時用膳。”
正要起身往外走,卻被明棠拉住了衣角,不免疑惑,卻因內室沒掌燈,看不清明棠的神情,只聽見她滿含笑意的聲音:“我的口脂可是沒擦,你這樣過去,怕是要讓人笑話。”
便坐起身,拿了帕子,倒了些床邊小幾上杯中的殘茶浸濕。因并未掌燈,方才又狂亂,明棠也不好猜測口脂都沾到了哪里去,只好捧著裴鉞的臉,細細地擦了一遍。
兩人呼吸交纏,即便室內昏暗,明棠也能察覺到面前人的灼灼目光,正要開口,感覺裴鉞與她的距離越來越近,不由無奈,一手止住裴鉞的動作:“宴息室的小塌上應是有把靶鏡,你記得自己再查看一遍。”
裴鉞亦不堅持,只順手抽走了明棠手中的帕子,便轉身大踏步出了內室,踏進滿室的燭光中。
頎長的身姿在內室與宴息室的交界處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原本就頗高的身量亦讓他的背影顯得分外高大,明棠怔怔看著他幾步遠去,壓下的擔憂一層層浮上來,又在裴鉞對形勢的解讀聲中漸漸沉下去,繼而翻騰不休,連明棠自己也無法形容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了。
已取了靶鏡看過自己臉頰的裴鉞卻是突然又返回身,靠在門框上,朗聲叫折柳來擺飯。
他喊著折柳,腳下卻一動不動,目光也牢牢定在明棠身上,一邊慢條斯理地將那條帕子收進袖中,一邊再次叮囑明棠:“記得用飯,我晚些就回來。”
語中暗示昭然若揭,再配上他的動作,姿態真是要多輕松有多輕松,明棠就是有再多的憂心也霎時不翼而飛了,知道裴鉞恐怕這兩日就要離京,也有心順著他的意,只好無奈點頭:“知道了,世子大人。”
第100章
裴鉞既然決心要帶人過去, 命長風等人去族中幾家送信時就已稍稍篩選過一遍,只選了平素來往過,對其人品能力稍有了解的幾個族中子弟。
而也果然如他所想, 得了消息的五人里有三人在得到消息、與家中商議過后, 就定下決心,要隨裴鉞到陜西搏一搏, 這會兒已經在前院等候。剩下兩人也親自來向裴鉞解釋, 道是家中實在有事, 近日無法成行, 若裴鉞不嫌他們能力微薄, 待家中事一畢,立即動身往陜西過去。
都是同族之人, 他又是要到邊境去, 裴鉞自然不會自大到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在聽了他的話后, 立即放下京中事隨他出行,見他們頗有些不安的模樣,只得先好言安撫, 再去與剩下三人詳談。
這三人里倒有兩人按輩分都較裴鉞高一輩, 年歲上也都較裴鉞稍大幾歲, 最長的已將近而立之年。三人都是正身強力壯的年紀,又是在各處當過差的, 雖說位置不見得緊要,人也不見得得志,卻稱得上神思敏捷, 聽裴鉞稍講了些陜西的局勢,就已暗暗明白到了那邊后應該要做些什么。
往后趕路時還有少說半月有余的時間相處,裴鉞也無意在今夜就把所有的事說清楚, 確認他們志向不改,心中也已有底氣,就命長風送了客:“后日辰時到這里來,一道出發。”
眼下已近戍時,后日辰時就要出發,認真說來,不過只有明日一天能收拾出門的行李罷了。又要抓緊時間跟家人告別,時間也著實算得上不充裕了。
三人卻是都面無異色,應下這個要求,轉身就出了門。
到得門口,卻是都微微愣住:原來已有人領了馬匹在門前等候,清一色毛發烏黑、體態矯健,具是難得一見的駿馬。
見長風微微躬身,他們三個也不需要解釋,年歲最長的那個喚作裴城的已是哈哈一笑,朝長風道:“替我等多謝世子了,這樣的好馬可不多見!”
便陸續上前,各自選定一匹,也不上馬,而是牽著慢慢步行。
直到離了定國公府門前那條街,三人才對視一眼,各自相視一笑,加快了腳步,察覺到另外兩人也跟自己動作同步之后,更是油然而生一股親切之感,不自覺便親近了些許。
——剛剛在裴鉞跟前,因不自覺被他氣勢所懾,三人都情不自禁注意起了舉止,又因為有其他人比著,更是變本加厲。被長風送著出門時,邁的步子一個比一個莊重,一個個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淡定姿態,仿佛一點都不覺得時間緊似的。
眼下見另外兩人也不過跟自己一樣是裝個樣子,原本緊繃的氣氛登時就輕松了許多,裴城又是大聲笑道:“兩位兄弟,我就先走了,這后天就要走了,我還得跟家里的老娘和婆娘再多說兩句話,我這還是頭一回離開家這么久呢!”
他是三個人里家境最差的那個,京城居,大不易,雖說是裴家的人,也不過就仗著這個姓氏和與生俱來的好體格謀了份差事糊口,這些年來家里時常還要指望裴夫人每到年節時派人往族中分發的米糧改善生活。
也因此,他是住的最遠,也是下決心最快的那個,幾乎是一得到消息,立即就出發了。先前出了門還能稍微裝一會兒樣子,心中卻是焦急著怕回家路上花的時間太長。若不是一出門就見裴鉞為他們三人備的馬,他都想好了怎么開口跟長風借匹馬的說辭。
剩下兩人也多少知道他的情況,自然不會阻攔,便看著裴城翻身上馬。裴城頗有些不慣騎馬的模樣,生疏地控住韁繩,略有些磕絆地前行了一小段距離,卻是立即就找到了感覺似的,控制著馬匹一路小跑,眨眼就轉了個彎兒,消失在了下一個路口。
還立在原地的裴塹與裴滿便不由有些動容了,裴塹原就是三人中現下境況最好的,若是不論嫡枝,他在族中也向來是有幾分分量的,與裴城向來來往不多。
今日先是目睹裴鉞對三人一般無二的態度,又是見裴城本人的行事風格,也是不免收了些對這位族兄的輕視之心,連帶著對裴滿這個按輩分該叫他聲“叔爺”的小輩也沒了那壓他一頭的心思——都是被裴鉞點名邀來的人,以后都是一起輔佐裴鉞的,還是到了陜西再按本事分個上下的好。此時拿輩分壓人,壓得住也稱不上本事,壓不住那就更是丟人了!
打定主意,裴塹也便改了態度,朝裴滿拱拱手,極為和氣:“我就也先行一步了,家有嬌妻幼子,還不知要說多久的話呢。”
都算得上聰明人,裴滿自然也不會上趕著拿自己當孫子看,也就順勢與裴塹告別,只拿出了尋常與同僚相處時的態度,客氣中略帶一絲尊重。
這里三人無形中確定了日后的相處模式,各回各家自去忙碌不提,裴鉞卻是沒那么多事情要做。他并不是頭一次出遠門,府中又多得是服侍時間長的老人,對家中子弟赴邊關赴任這事可以算得上駕輕就熟,再加上明棠已將事務一樣樣分派下去,因此可以稱得上井井有條、忙而不亂。
就連選護衛,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
既然沒有要用得上裴鉞的地方,可就苦了明棠,應付著簡直片刻不愿離開的裴鉞,又不忍拒絕他。裴鉞又敏銳察覺到了明棠的情緒,可以稱得上是得寸進尺,明棠算是見識到了裴鉞放縱起來能有多讓人招架不住。
好再是再放縱也不過一日夜的功夫,轉眼間就到了整裝待發的日子。
明明還在正月,前幾日也都是陰云密布,今朝卻在第一縷晨曦拂過屋檐時就昭示著今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甚至連風都小了許多似的。若不是人人一張口時還是‘吞云吐霧’,站住不動時也往往要時不時呵一口氣暖暖手,恐怕要讓人疑心一夜間已經冬去春來。
定國公府上上下下忙而不亂,誠毅堂中明棠得知了今天的天氣也松了口氣。
現在這個時節出行本來就麻煩,裴鉞又是帶著人騎馬急行,在陽光下全速前進當然要比頂風冒雪地出行好得多。
果然裴夫人也看起來心中寬慰了些似的,自從前日知道消息以來就緊繃著的臉色總算也跟著天氣放晴了,坐在車廂中還破天荒主動掀開車簾,又看了眼東邊的天色,難得迷信了些:“雖然是緊急定的日子,天氣這樣好,想來這一行也一定順利。”
明棠也點點頭,附和了一句:“不那么受罪是真的。”
她也隨著裴夫人掀開的車簾向外望去,看得卻不是天色,而是不遠處的裴鉞,萬分佩服此人的厚臉皮。
裴鉞一襲肅殺的玄衣,發絲盡皆挽起,白凈如玉的面孔全數落在路人眼中,在清晨明亮而不耀眼的陽光中熠熠生輝。盡管是要遠行,但他整個人簡直就是容光煥發的具象化,端坐在馬背上,仿佛占盡了天地間第一縷晨光,端的是一副如玉公子的模樣。
明棠僅僅是看著,都要開始懷疑裴鉞今天晨起前將她按在懷里,硬生生把她鬧醒,說要“吃飽”的那副景象會不會是她做的夢了。
身體上殘留的感覺讓她一瞬間把這種荒謬的想法拋之腦后,在裴夫人放下車簾前連忙收回目光。讓長輩替她打著車簾讓她看夫君,明棠還沒有這么好的心理素質。
城門進出的百姓不受車簾阻礙,倒是可以光明正大欣賞,卻也大都是遮遮掩掩看上一眼后就趕緊收回目光。
這年輕公子倒是俊美得很,身上那股子氣勢卻是嚇人,更別說他前呼后擁,跟著的都是虎背熊腰的壯漢,一看就不是什么脾氣好的,若是不當心惹到了,可就要在過年時鬧出事端,一年的好運氣都要沒了。
倒是這前有護衛開道,中間護著輛馬車,后面又有護衛跟隨,又有這么一個俊美的公子哥兒的架勢,剛剛離得遠時還隱約能看見掀開的車簾里坐著女眷,打眼一看就像是大戶人家出門上香的標配。
可一來這方向出城并沒有什么有名的寺廟,二來氣氛瞧著總有些沉重,不像是趁著過年,一家人去上香該有的氣氛,再者說,還帶著不少沒人騎著的馬,這就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總不能是大冬天的帶著馬出去找草吃吧?
滿腹猜測的百姓思索未果,也就不再費腦子,大戶人家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權當是長了見識,也算不錯,平日里可難得一次性見到這么多神采飛揚的駿馬。
太陽漸漸升起,冬日的寒風稍稍被吹散了些時,裴鉞一行也到了十里長亭處。
知道再不能往前送下去,一行人便慢慢止住腳步。
明棠下了車,目光一寸寸從裴鉞身上掃過,因著該說的話這兩天已都說盡了,明棠也不再說什么,回身招手叫裴澤過來。
男主人要出遠門,裴澤這個下一代的繼承人也該在這時候露露臉。
裴澤早就從這兩天家中的氛圍中體會出裴鉞此次出行是件很嚴肅的事,也繃著小臉,仰著頭看裴鉞,猶豫了半晌才發問:“叔叔今年能回家過中秋節嗎?”
在他僅有的經驗里,上元節、中秋節和春節是所有人都認定的要一家團圓的日子,上元節已經是不可能團圓的了,來年春節又實在太過遙遠,好像有他的一生那么長,裴澤光是想想就覺得永遠也等不到那一天似的。
中秋節雖然也還遙遙無期,總比下一個春節來得早。
裴鉞也沒想到裴澤會問這個,見他目露期待,裴鉞卻不愿在自己不能下定論的事情上隨意許諾:“這可說不準。”
見裴澤皺了小臉,他正要解釋兩句,就聽到裴澤頗為鄭重道:“叔叔在外務必保重自身,不要擔心家里,阿澤和祖母、娘親會互相照顧彼此的,只要您能平安就好。”
裴鉞大為意外之余,心中也不免嘀咕:果真是跟幼娘投緣,連這種話都如出一轍了。幼娘這兩日壓根沒跟阿澤多相處過,他可是清楚得很。
不過,裴澤小小年紀,已經這樣懂事,裴鉞當然也欣慰得很,沒再揉裴澤的頭,而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澤要好好上課,好好跟著師傅學武藝,等你能跑馬了,叔叔帶你去草原上打獵。”
裴澤先是被這種鄭重的動作所激勵,再被裴鉞話里的意思吸引,眼睛都亮了,好懸才沒立即夸口說自己早就能跑馬了,而是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更努力些,好讓這一天早點到來。
裴夫人欣慰地看著這一幕,依舊沒有下車的意思,只坐在車中,對著看過來的裴鉞輕輕點了點頭,期許地笑了笑。
母子二人無聲交流過,裴鉞啟程的時間也要到了,明棠踏著小凳子上了車轅,在這個能俯視裴鉞的角度停了兩秒,回身自車中拿出圍巾,在他脖頸間纏了兩圈,蓋住他的半張臉,才松開手,又輕輕碰了一下裴鉞微涼的耳廓,才輕聲道:“保重。”
裴鉞點點頭,順著明棠的意拉了拉圍巾,將耳朵牢牢裹在柔軟的織物里,見明棠目露滿意之色,他被擋住的半張臉上也無聲露出笑意,隨即翻身上馬,不再多言,帶著族人和護衛迅速啟程。
京城外的官道筆直又寬闊,年節期間又少行人,一行人飛速前進,眨眼就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成了一群看不清楚的,起伏的小黑點。
留下的護衛們沒聽到主家的吩咐,自然站著不動。裴夫人和明棠三人也就坐在車廂里,透過掀開的簾子,直直的看著遠方,直到再也看不見,方才下令回返。
邊境不安寧,年節的氣氛多少受了影響,日頭漸高,街上行人雖比早時多了許多,也還是不如往年熱鬧。
裴夫人自從裴鉞一行離去便一直安靜出著神,直到聽見外面的人聲,方才回過神,關切明棠:“這兩天你也忙得很,原本該回家一趟的,只是我看你實在也沒這個功夫,若你還有精神,不如現在就改道過去,多住些日子也無妨,總歸家里沒什么事要做。兩位小明大人都在外,你母親今年過年還不知該怎樣難過呢。”
她一語帶過,明棠卻知道她這兩天實在抽不出空的情形已被裴夫人看在了眼里,不禁赧然,卻也不推辭:“那就麻煩母親改道了。”
見裴夫人情緒還穩得住,又道,“阿鉞今日是輕裝出行,為得是快些到任,后面卻要在那里長久經營。我年紀輕,不知道那邊物產如何,他平日里又需要什么東西,母親可得幫我想想,后面派人往西安府送東西時,都要帶些什么好。”
裴夫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立時開始思索該給裴鉞送什么東西過去,該何時出發,府中又有哪個管事適合去走這一趟。
裴澤左看看右看看,又想了想方才兩位長輩的對話,突然一左一右握住了兩人的手,出聲安慰:“今年過年叔叔也不在家,祖母和娘不要難過,阿澤陪你們。”
裴夫人心中熨帖,終于露出笑顏:“好,阿澤陪我們。”
說話間,車夫已經馭使著馬車調了個頭。
行人不多,道路又寬敞,馬車要調頭換個方向卻不難,只是難免吸引行人的目光。
道路另一側停著的馬車中便有人將目光投過去,又認出這是裴家的馬車。
吳氏知道裴鉞被點名要求出了京城,丟了金吾衛的差使,又見這馬車分明是往明家的方向去,一看就是回娘家,旁邊卻沒了那個總跟在車旁的身影,前后護衛也不多,不免幸災樂禍:“若是裴世子死了,也不知這位世子夫人會不會再嫁一回呢。”
對這個跟陳文耀和離后又能高嫁,襯得她像個笑話的女人,吳氏近來越發厭惡,每每想起便覺得不忿。
她身旁坐著的吳夫人跟著看了一眼,立時知道了女兒作何這樣說,卻也不制止,只道:“管她怎樣呢,反正你現在是安穩的好日子。”
見女兒并不言語,吳夫人又細細叮囑,“你父親說姑爺現下在王爺那里越發受看重了,你也該努努力,早些生個一兒半女的,把他攥緊點才是。看他從前那樣子,就知道定然是極看重子嗣的,你也多用用心。那個小的現在既然養在你那里,也不要太隨意了,面子總要做足。若是個不中用的,以后你有了孩子,隨意打發了就是了。若中用,以后也能稍微做點事,也算個人手。”
提起那個如今養在她那里的孩子和他那個不省心的姨娘,吳氏本能皺了眉,撇了撇嘴,不屑道:“知道了,您都說了多少次了。”隨即面色一變,帶了幾分羞意,“夫君他也是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的,我清楚。”
話題不可避免地走向床幃私事,母女二人的聲音便越發小了,消失在車輪駛過的轆轆聲中。
明棠絲毫不知她在別人的話里過了一遭,此時也已經到了家中,受到全家留守老人和兒童們的一致歡迎。
明夫人頗有幾分遺憾:“元娘昨日把小四喜帶來了,可惜你不得空,沒能得見。她現下月份還小,再帶出來恐怕要到明年五六月了。”
“我當是什么呢,讓娘親這樣皺著眉頭。姐姐不能帶她出來,難道我還不能上門去看她?您想的也太多了。”明棠不免詫異。
“這倒也是。”明夫人立時明白自己說了句傻話,也跟著搖了搖頭,笑嘆一句,“可見是人老了。”
明棠自然要反駁,又有明瑕明琬幾個跟著湊趣,不大的暖閣里立時便顯得熱鬧了許多,讓明夫人那這幾日因家中一半人都在外而生出的悵然消散許多。
晚些明尚書過來,也自然提及裴鉞之事。
他雖是分管禮部,對軍國大事自然也是清楚的,見明棠來了,立時便撿著能說的告訴明棠,以寬女兒的心,免得她沒經過丈夫出征之事,心緒難安。
明尚書身份所致,對于前線將領所知不多,提及的角度自然多在六部之中,撫著長須將負責此次戰事的兵部、工部官員點評了一遍,下了結論:“雖有幾個不甚得力的,也都是能盡心做事的人,陛下點名的兩個則是有名的干員,若沒有人刻意使絆子,糧草武器定然是不會出岔子的。至于兩位王爺,晉王雖在兵部,此時自顧不暇,燕王身在工部,又向來是埋頭做事,燕王妃母族的弟弟不是還跟小阿澤是好朋友?”
“這兩位想來不會有什么心力借機生事,其他人么陛下此番震怒,若真有人動手腳”
明尚書笑而不語,他也真想看看誰有這樣好的心腸,想把項上人頭獻給陛下,好讓他平息怒火,給同僚們擋擋災的。
總之,后勤有保障。
明棠聽懂了父親的意思,不免更放松了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裴鉞對陜西情況已胸中有數,后勤既然能跟得上,他行事自然沒了許多掣肘。
見了女兒的模樣,明尚書亦是一笑,喚了幾個避出去的孫輩進來,一家人說些家常之事,總算有了幾分年節的氣息。
在家中小住兩日,明棠趕在初五清晨回了定國公府,與裴夫人一道操持初五的儀式。
而后沒了那么多習俗,也就一日日與往常般過下去,只是多了一項對著輿圖猜測裴鉞一行如今到了何處的日常活動,倒是讓裴澤知道了自京城往陜西一線路上的城池,再聽長輩與先生講一講那處的情形,長了許多見識,也仿佛跟著裴鉞走了一遭似的。
轉眼便是上元節,寒月高懸,正似去年圓,京城卻遠不如去年熱鬧。不知多少提前預備了要在上元節燈市上大賺一筆的商人得知今年不開燈市后捶胸頓足,含恨將購得的貨物折價出售。
有人折價出售,自然就有人占到了便宜,商人們叫苦連天,不敢對下旨不開燈市的皇帝有怨言,只得恨上了那位守不住城池的榮國公世子。
待到二月初此人被押送回京,皇帝下了將榮國公降為伯爵,不再世襲罔替,責令三日內另擇世子的旨意,榮伯府自然立時大亂,哭天喊地的有之,趁勢想謀求新世子一位的有之,受連累虧了財物的商人們卻是莫不拍手稱快,只道生兒不肖,連累三代。
與前榮國公世子同時進京的,還有裴鉞的一封信,信中只道他已站穩腳跟,家中不必擔憂,平日并無不慣,只是想念家中特制,用來佐粥的小菜。
兩人看了信,不由相視而笑,裴夫人歡喜又心疼,立時命人去把廚房里存著、未開封的那些盡都收拾出來,看那架勢,若非制作周期長,實在不能現做了出來,明棠都要疑心車隊里要多一架裝滿了陶罐的馬車。
眼下的運輸條件可不允許,明棠連忙攔住:“阿鉞平素里也沒有多偏愛這一口,我看不過是想借此表明他有心思琢磨衣食,讓我們寬心罷了。連特意指出來的小菜都是方便運送的,若裝滿了陶罐,護送車隊的人不知要多費多少心思,我們隔一兩個月送些過去就是了。”
裴夫人這才定了定神,恢復了往日的鎮定,贊了明棠一句周道,隨后詢問:“我記得你先時在家中招待過那幾家隨阿鉞往陜西去的家里人的,近來可還有來往?我們既然要給阿鉞送東西,也該打發人往他們幾家走一趟的,若有要捎帶的,一并帶過去。一別將近兩月,還不知家里人怎么掛念呢。”
末了,折了信紙,裝進信封里,遞給明棠,揶揄道:“快拿去吧,人家已經指明要給你收著了。”
明棠便大方揭過信紙,頂著裴夫人的視線,先答了前面的問題:“我早先跟她們提過的,恐怕家家都已收拾了東西備著,一會兒讓人去走一趟遞個消息,出發前送來就是了。”說罷起身出門,去交待聞荷做事。
看著聞荷匆匆離去的背影,明棠站在檐下,眺望著西北方遼闊的天際,指腹擦過信封有些粗糙的紋理,輕輕抿了嘴笑。
——信中并沒有指明給誰拿去,不過信紙上落的印章,是用她的字刻的那枚。
明棠邁步出了靜華堂,望著如今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道路,心中不由喃喃,裴鉞,你現在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