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裴澤心心念念, 自認為理由十分合理,裴夫人聽了他的話后卻是面色立時一沉。裴澤見狀,長長嘆息一聲, 不敢多言, 擺擺手,接受現實:“好吧好吧。”
那勉為其難的模樣, 好像他做出了多大的讓步。
一行人說笑著到了上課的地方, 恰與幾位來送孩子的族中婦人遇上。寒暄罷, 一道進了小院, 見屋中已色色都布置齊備, 隔窗一望,便能看出裴家給眾人的待遇都是一樣的, 心下放心之余, 待裴夫人與明棠越發多了幾分親熱。
略看過一時, 眾人移步到花廳說話,裴夫人自有府中事務要處理,留下明棠待客。
裴家綿延數代, 族中嫡支襲國公爵, 代代皆有出色子弟, 因而始終站在京都豪門前列。而支脈無爵可襲,雖說借著國公府的威名, 族中對貧寒些的每逢年節自也有錢糧幫襯,因而便是過得最差的人家,也還算是衣食無憂, 自然也還是漸漸分出了高低。
嫡支千挑萬選,給小世子裴澤選出來的三個伴讀里倒有兩個是族中中下等人家里的孩子,唯有一個, 父親現在軍中,官位卻也有限。
因而這次得了機會,幾家的婦人都頗是重視,先時已經在家中叮囑過幾日,親自見了,知道嫡支不是單純為了找幾個孩子陪著小世子玩兒,是真的與小世子一道上課,感激之情越發真摯。
一方是心存感激,一方是單純把自己看成幼兒園園長兼家長,明棠此前還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交流之時頗感新奇。雙方都沒存著什么別樣心思,氣氛自然也就越發和樂。
家長會么,話題自然是孩子們,在座的都是每日里時時照看著家中小輩的,多的是趣事可以交談,一時就聽廳中笑語不斷。
眼見著幾人說笑,明棠悄悄起身,隨聞荷到廳外略站了一站,說了幾句話,安排了午間的膳食,轉回廳中,撿了偏些的位置坐了,卻見個容長臉的婦人起身,片刻間已到了自己跟前。
明棠往日里代裴夫人與族中人交際,來往的多是各家長輩,與同齡的婦人交往不多,對眼前這人卻是有印象的。她是裴澤新同學裴楊的母親石氏,此次是與她婆婆一道來的,方才并不見怎么說話。
石氏想也知道自己的舉動略有些突兀,端端正正行了禮,口稱“嬸娘”,又認真道了謝,見明棠稍稍一怔后扶她起身,便也在明棠身邊坐了,猶豫幾息,低聲道:“前兒遇著一樁奇事,侄媳待要略過不理,卻覺得實在放不下,嬸娘出身名門,如今又與夫人一道當家,見識比侄媳寬廣了不止多少層。今日好容易有了機會,嬸娘只當是聽個故事吧。”
便低聲絮絮說來。
明棠這些日子為給裴澤選同學,對這些人家里都細細做過背景調查,知道裴楊一家素來風評不錯,都說這是一家子正經人。今日她親眼所見,石氏衣飾簡薄卻整潔,在公府待客的花廳神色亦是自如,只是話不多,可見是個謹慎人。
謹慎人猶豫之后說出的話,明棠自然不會忽視,當下多了幾分鄭重,擰眉細細聽了,心中卻是微訝:雖是小事,細琢磨之下,能牽連出的事可不小。
石氏說完之后便是眉梢一松,略帶幾分羞赧:“嬸娘勿怪,事是小事,侄媳只是略覺得有幾分不妥,擾了嬸娘的清靜了。”
“你能想著把這樣的事說與我聽,正是我們親戚間的情份,便是再小的事,我高興還來不及,再沒有‘擾了清靜’這樣的說法。只是你這話可不許再往旁處說去,畢竟涉及族中長輩,若傳出去,并不好聽。”
見明棠語氣真摯,并不因人微而嫌言輕,石氏心中微松,也露出個寬慰的笑意。心道怪不得這位嬸娘入了裴家門之后再無一人詬病她為人處世的,便是有人背后說些酸話,也不過把那不能生育一條拿出來翻來覆去的說,旁的再說不出什么。
也不想想,若是裴夫人與裴世子在意這個,焉能讓她入門?
換句話說,能讓這二位不在意生育這一條,這位嬸娘必有其過人之處。如今親眼所見,可不就應了這一條?
想著,她朝明棠一笑,低聲道:“嬸娘放心,侄媳省的。”若不是瞧著塘二老爺家幾次三番與這位嬸娘不睦,這位嬸娘也真就不許塘二老爺家里的孫子進府給小世子伴讀,她也不敢就這樣在她面前說人家的閑話,畢竟是與主支關系最近的一支呢,稍有不慎,便要吃掛落。
明棠將石氏的話暗暗記在心上,想著等散了后尋人去暗中盯一盯。裴塘家中管家與楚王府的管事有來往這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能算小,端看這來往之間究竟是為了何事了。
當世之人看重宗族,裴塘到底是當代定國公的弟弟,裴鉞血緣上的親二叔,若是真摻和進了大事之中,裴鉞幾個是再不能扯得清的。
心中念頭紛雜,明棠面上半分也不顯露,只與眼前的石氏說些閑話,倒讓石氏又在心中暗贊了幾句“嬸娘好定力”。
長輩們有長輩們的交際,小輩們也自有自己的相處之道。裴澤先前已是知道以后會有人與自己一道上課,坐在位置上老老實實待了一會兒,等窗外沒了竊竊私語的聲音,知道是祖母她們離開了,立時就恢復了好奇的本性。
小小學堂里人數擴充了四倍,裴澤坐在前面,先生面前不好光明正大扭頭去看,便悄悄摸摸轉動著視線,打量著身邊的人,卻恰好與之對上視線,不由自主便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他身旁的恰好便是較她年長兩歲的裴楊,見裴澤友善,繃得緊緊的面上也松快了許多,流露出幾分笑意,點頭低聲道:“澤叔叔好,小侄裴楊。”
定國公嫡脈近些年子嗣不豐,裴澤亦算是父母的老來得子,因而年紀雖小,輩分卻高,卻還是頭一回真正遇到與自己同齡的小輩。聽旁邊的裴楊稱呼他為“叔叔”,登時一呆,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叔叔?”
裴楊認真點點頭,板著手指一板一眼:“澤叔叔與我父親一樣,都是水字輩,我是父親的兒子,當然該稱呼您‘叔叔’。”
裴澤往常所見,“叔叔”這個詞指代的最鮮明的形象自然便是裴鉞,卻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被人這樣稱呼。回想裴鉞尋常對待自己時的模樣,立時有了長輩的自覺,忍不住悄悄端正了坐姿,十分莊重、沉穩地點點頭:“嗯,要好好聽陸先生講課,長大了,為長輩分憂。”
裴楊也肅容聽了,認真應道:“是,謹遵叔叔教誨。”
一旁給足了孩子們交際時間,正等著他們互相認識,暫時沒開始講課的陸先生禁不住一樂。
一對一變成了一對多,因各人年紀差距都不大,陸先生倒也不覺得為難,詢問了幾人在家時開蒙的進度,見大差不差,便按往常習慣,先給進度接近的裴澤與裴楊上了課,布置了任務,自己細細為余下兩位另行講課。
裴澤手握為他特制的毛筆,照著紙上描紅,一板一眼寫著大字,注意力卻禁不住被陸先生吸引,耳聞他講的都是自己未聽過的內容,手上動作逐漸緩慢。
待回了靜華堂,見裴澤不似往日一般先來撒嬌玩耍,竟是先去了書房,仔仔細細寫著大字,裴夫人不由得心生疑惑: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裴澤這一用功,時間便飛速流逝,到了晚間明棠過來一道用飯時,竟還不見他的人影。婆媳二人安坐桌旁,明棠不禁奇道:“阿澤呢?”
“估摸著是在學里受了什么刺激,一回來就點燈熬油的寫字呢。”裴夫人抿嘴笑。
說著話,裴澤就在侍女陪伴下凈了手,過來用飯,許是沒聽見兩人說的話,安安生生地便坐到了桌旁。
如今他用筷子已經頗為熟練,不過是因著人小胳膊短,夠不到遠些的飯菜,奶娘為他夾了菜放到跟前小碟子里,他也就認認真真夾起來吃了。雖長輩們沒真正教過,因常受著熏陶,明棠在旁看著,倒覺得有幾分裴夫人的風采,不復當年吃飯似打仗的模樣。
裴家并沒有什么食不語的規矩,明棠又素來是個喜歡在飯桌上聊天的,裴夫人時常與她一道,早已習慣,見明棠時不時抬頭看裴澤,心中就有些預感。
果然,下一瞬就聽見明棠笑著問裴澤:“聽母親說,今兒有人放了學十分用功呢,可是學里有了什么新鮮事,可愿說給祖母和嬸娘聽一聽?”
“沒什么新鮮事。”裴澤放下筷子,仔仔細細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經歷,確認沒什么新奇的:就是學里來同窗了呀,還是祖母和嬸娘給他選的呢。
“我聽說陸先生今日是分開給你們講的課,可是因著這個,阿澤覺得自己落后了?”明棠托腮,看著裴澤笑道。
裴澤沉思,搖頭,隨后認認真真復述了陸先生的話:“陸先生說因兩個哥哥開蒙早些,學的東西也多些,如今要分別講些日子,待過些日子進度趕上了,再一道講。”
他上課偷偷聽了,十個字倒有六個字聽不懂,簡直跟嬸娘晚上哄他睡覺時念的書差不多。
不過,這也很正常,裴澤十分看得開:“娘先前說過,你們比我年紀大,懂得自然比我多。如今學里幾個都比我年紀大,自然比我要懂得多了。”
他說的自然,裴夫人兩個卻是有些詫異,對視一眼,顯而易見猜測都落了空。
不是因為進度落后?
明棠垂眸想了一瞬,恍然,笑道:“那必然是因為阿澤如今也是當長輩的了,自然要當個表率,我說得可對?”
裴澤絲毫不見羞赧,理直氣壯點頭:“這是自然。阿澤既為長輩,自然要以身作則。”
“長輩”兩個字,連音量都要高些。
比不過同輩的兄長就算了,總不能比不過小輩的侄子,裴澤回想以往明棠的模樣,昂首挺胸,握拳,狠狠點頭。
孩子有上進心自然是好事,雖則他這副小小人兒硬充長輩的模樣十分可樂,裴夫人也沒有拆臺的意思,忍著笑肅容稱贊:“有志氣的好孩子!”
得了祖母稱贊,裴澤越發堅定了意志,早將早間還在求放假的自己拋之腦后,滿心想著的都是他可不能丟了身為長輩的顏面,要好好的給侄兒做個表率。
以往玩鬧著教裴澤那些蒙學書籍時,明棠就已發現他十分聰穎,如今既是正經開蒙,裴澤又端正了態度,進步是肉眼可見。
她們每日里見著,倒還不覺,裴鉞歸家見了他,沒說幾句話,見裴澤雖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卻是按捺著進了書房,登時一呆。
眼睜睜看著上一瞬還賴在自己身邊撒嬌的小侄子下一瞬便依依不舍離了眼前,裴鉞立刻低聲詢問,連話都是跟裴夫人當日一樣的。
“阿澤這是受了什么刺激?”
第85章
裴鉞加班這么些日子才回家, 雖有家下人常常送些消息進來,還是不如在家中時消息靈通,盡管早知道裴澤現下已進了學, 親眼見著裴澤端端正正行了禮, 只稍稍耽擱了一會兒就進了書房,心下難免詫異, 不由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 卻察覺屋中侍女們大都有些異動, 下意識往書房方向看了看, 又都松了口氣似的, 各安其職。
裴鉞這才察覺到違和之處——回府進了靜華堂這些時候,除了他們說話, 竟還沒聽見旁的聲響。裴夫人雖素來端嚴, 規矩并不嚴苛, 不強求什么“出入不聞人聲”一類的規矩,今日竟是如此,裴鉞心中不免越發疑惑。
他不過是在皇城中住了些時日, 怎么連靜華堂的規矩都變了?
裴夫人卻不答他的話, 起身朝西側宴息室過去。幾人挪了地方各自坐了, 林媽媽帶著侍女換了茶,邊笑著道:“世子這些日子不在家, 不知道小世子自進了學,有了伴兒,現下可是用功得很了。底下人見了, 難免小心些,如今出入都不敢高聲兒的。”
裴澤近些時日勤奮情狀人盡皆知,靜華堂的大小丫鬟們日日與裴澤在一處, 眼見著自家小世子幾乎是剛把話說順暢,立刻開始無縫進入苦讀狀態,也就不自覺緊張起來,生怕誤了裴澤學業。如今靜華堂真真是應了那句話——不敢高聲語,恐驚房中人。
“方才在正堂,隔一道門就是書房,她們這是怕你說話聲音大,擾了小讀書人呢。”明棠欣賞了半晌裴鉞的疑惑神態,此時終于舍得為他解惑,跟在林媽媽身后悠悠補充,“至于他眼下為什么這么用功阿澤現下也是當長輩的人了,日日與小輩一道念書,總不好在陸先生跟前露了怯,只好放了學自己偷偷學了。”
裴鉞是忽然歸家,家里上上下下都沒什么準備,明棠不過是家常打扮。因已近三月,近些日子天氣明媚,便撿了輕薄些的春裝來穿,如今一聲鵝黃裙衫,發間點綴著蜜蠟珠花,坐在裴夫人身側說話時,窗外未來得及湮滅的余暉透過窗紙映在她臉上,明媚又溫柔,裴鉞聽她說話時視線移過去,不自覺就看住了,一時又有些怔怔的。
裴夫人旁觀者清,唇邊噙著笑意,倒也不欲打擾,端了茶盞了悠悠抿了一口,饒有趣味地看著明棠原本鎮定的姿態漸漸帶上幾分不自然,唇邊笑意更甚。
“好了,你才從外面回來,我這里你也來拜見過了,這些日子每日里勞心勞力的,如今總算是能稍歇一歇,快回去換了衣裳松泛松泛,待會兒再來。”裴夫人擺擺手,立時就有侍女作勢要送二人出門。
春風已經悄悄吹綠了枝稍,正是換季時節,府中事務不少,來往侍女們換了顏色輕柔的春裳,見著二人時皆往后退一步輕聲問好,一路上都沒斷過,與裴鉞想象中二人相攜安靜回房的氣氛相去甚遠,卻讓他生不出旁的念頭,只覺得這樣也是極好的。
邁過大門,繞過影壁,裴鉞腳步卻是不由又停了一停,目光略過階下多出來的陶甕,給明棠遞了個眼神。
“我嫌這院中沒什么花木,光禿禿我的不好看,便找人移了株花木過來,世子目光如炬,不若猜猜是什么花?”
說話間已到了跟前,裴鉞看著那甕中空空蕩蕩,無語片刻,見明棠仍在笑,身后跟著的侍女也不接話,定是要他來猜的模樣,竟也不再追問,而是稍一沉吟:“既放在階下,靠著廊柱,想來以后是要往上攀附的,那定然不是紫藤就是薔薇了。”
見明棠眉目間略過一絲訝然,裴鉞心中越發肯定,再一思索,篤定道:“是薔薇吧?”
“世子料事如神。”明棠是真有些佩服了,未免種不活,她只是令人選定了苗木,要等天再熱些移過來,現在這里是真真正正的就一個空花盆,這也能猜出來?
說話間已進了宴息室,裴鉞甫一進門,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心弦不由一松,連聲音都放柔了許多,帶著些微笑意:“想知道我如何猜出來的?”
“自然。”明棠還在思索是哪里漏了線索,竟讓裴鉞這么快就得了答案,沒留意原本跟在她身后的折柳幾人已是悄無聲息停下了腳步,連宴息室的門都無聲無息合上了。
裴鉞已是進了內室,一望之下立時發覺各色帳幔已換了應季的顏色,凈是一色的輕粉淺紅,點綴著幾樣淺綠嫩黃,越發顯得春意盎然。
這樣明顯的喜好,還想不明白他為何能猜出來?裴鉞腳步輕快,偏是暫時不應她的話,轉去屏風后,轉眼已是去了大衣裳。
明棠在屏風前止住腳步,看著后面影影綽綽的身影,到嘴邊的話一時竟忘了,轉而囑咐道:“凈房中應已給你備了水,旁邊架子上疊著的是給你備的衣裳,母親那兒知道你才回來,著意囑咐了晚些用膳,戌時初過去也使得,不必急。”
已是春日,明棠前兒剛命人將這屏風換成了應季的花色。裴鉞立在后面,精致馥郁的花叢中映出個秀麗的人影兒,裴鉞低低應了,又道:“你素來瞧著安靜,私底下總有許多活潑念頭,薔薇花開得熱鬧,故而我猜那是株薔薇。”
他聲音放得低,明棠不免靠近了些,映在花叢中的身影越發清晰,裴鉞繼續道:“再者說,我記得府中花園有一架紫藤,你既尋了花匠,知道園子里有紫藤花架,想來是不肯多費這些心力在眼前再植一株的。”
明棠恍然,這才知道裴鉞的確沒有那從空陶甕中猜出要種的花木的本事,卻有著抽絲剝繭,從旁入手的能力。
該說不愧是軍中世家的子弟嗎?自幼就要學著如何掌管一軍上下,自然不能放過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
“世子果真是家學淵源,聞一知十。”
話一出口,頓時有些后悔——裴鉞自小由他長兄教導文韜武略,長兄偏又戰死沙場,這“家學淵源”四字,難免讓他想到傷心事。
知道裴家母子三人感情深厚,明棠一向避免提及,此時不免暗暗懊惱:怎么連話都不會說了?
裴鉞卻似沒有察覺,絲毫沒有停頓,語氣溫和中帶些感慨:“我幼時頑劣,不如阿澤多矣,兄長教導我時,也免不了生幾場氣。如今我雖沒什么大長進,也還不算個廢物,阿澤以后是定然要勝過我了。”
明棠低低吐了口氣,知道裴鉞并無傷懷之意,不由也微微笑起來:“阿澤人小,主意卻正,天資也聰穎,好生教導著,再過十幾年,又是京城一‘玉郎’了。”
屏風后裴鉞動作一停,心下放松的明棠已是想起了旁的事,指尖描摹著屏風上的花瓣,有幾分心不在焉:“你既然回了家,看來陛下是大好了,明日就要恢復早朝了吧?先前陛下總病著,你要在皇城里備著不說,城里各家也不好走動。往年這時候,各家約著去廟里上香的可多著。”
上完香,能看得上眼的多半也就定下了。
“說起來,我倒有件事要同你打聽。那日秋獵,我記得虞國公的三公子曾說要請教你箭術,后來他又被陛下放到金吾衛中,正在你手下當差,你后來和他果真交往過嗎?他素日為人如何?”
要不裴鉞忽然回來了,她今天寫信時也要問他一問的,現在倒是省事了。
如今正當“京城玉郎”的裴鉞耳聞著明棠的話,眼珠一錯不錯地跟著明棠的指尖在花瓣上移動。
隔了層朦朧的絹紗,艷麗的顏色更襯出那抹細白,他心中微動,下一瞬微微邁出一步,猿臂輕舒,準確握住明棠手腕,輕輕一帶,已將明棠也帶到屏風后狹小的空處,意有所指:“怎么幼娘書信上不提自己的事,親眼見了也只說旁人?果真是跟著母親管家管慣了的,眼里心里裝得事情多,倒把正經事忘了。”
明棠本就神游,哪里想得到裴鉞這樣突然的動作,回過神時已經成了個很符合親密夫妻的姿勢。
裴鉞已是半裸,毫不在意地袒露著胸腹,屏風后地方不大,光線更是昏暗,卻越發襯出他身姿優美,明棠稍一掙動,掌心立刻觸到他溫熱的皮膚。
明棠倒不覺羞赧,還下意識揉了揉。
裴鉞手上力氣一緊,明棠立時有所察覺,抬頭看了一眼,干脆放松倚在他懷里,眼皮一撩:“世子的正經事可是不正經的很了。”
“閨房之樂,誰敢說不正經?”
作為已婚男人在金吾衛中過了些日子,裴鉞的臉皮厚度顯然比以往有所增長,此時一句話說來,倒是理直氣壯。
下一瞬,推開凈室小門,擁著明棠,跌入已經霧氣騰騰的小間中。
日落星起,定國公府各處漸次掌起了燈,自誠毅堂到靜華堂的一路自然是燈光最明亮的所在。
洗去疲憊,換了衣裳的裴鉞仿佛換了個人似的,眉目間越發舒展自然,他如朗月清風般剛一邁入靜華堂中,笑意就止不住地從裴夫人眼中流淌出來。
看了眼不過是跟著裴鉞回去打點內務,卻也換了身衣裳的明棠,裴夫人笑意更深,意味深長地睨了眼裴鉞,轉頭什么也沒說,招手叫裴澤過來。
裴澤自覺已經完成了今天身為長輩該做的功課,現下在場的又都是他的長輩,也就自然而然恢復了身為小輩的情態,坐在位中,由奶娘服侍著用飯時,不忘盡孝道,指揮著侍女仆婦們給裴鉞添菜。
小輩關心,裴鉞還是很受用的,默許了裴澤名為盡孝道,實則亂指揮添亂的行為,時隔不知多少年再次享受到了小時候那種被人服侍著用飯的待遇。
裴夫人與明棠自也不會去管,婆媳兩個慢條斯理用著飯,看著裴鉞跟前很快被堆了個尖兒。裴澤這才滿意了似的,長長嘆了口氣:“看叔叔餓的,臉都瘦了。”
瘦了嗎?明棠目光在他面上一轉,似乎的確輪廓清晰了些,可她怎么覺得,不是瘦了,是更結實了?
腦中不期然閃過些畫面,明棠輕咳一聲,喝湯壓驚。
裴澤還沉浸在“叔叔瘦了”的情節中無法自拔,情真意切地憐惜了他身長八尺、玉樹臨風的叔叔一把,繼續嘆氣:“陛下病了,叔叔就要跟著瘦,還好他病好了,要不然叔叔恐怕也要生病了,到時候可要祖母和娘怎么辦呢?”
裴鉞就是再寵愛他這小侄子,如今也是忍不了了,皺著眉,沉聲呵斥:“說得這是什么話!”他一個垂髫小童,如何能說出這樣的話?
看向裴夫人,“母親近來可是見了什么人?”不然怎會讓裴澤學了這樣的話去。
裴澤眨著眼睛,絲毫不怵:“這是陸先生說的。他說叔叔給一個叫陛下的人當差,陛下生病了,叔叔要盡心盡力,才不能回家的。”
“陸先生說得對。”明棠眨眨眼,摸了摸裴澤頭發,“只是陛下身份尊貴,阿澤只可以在家人面前這樣說,不可以被其他人聽到你談論陛下,可記住了嗎?”
裴澤點頭乖乖應是:“陸先生也這樣說。”
裴鉞面色這才好了些許,頷首:“陛下如今已是大好了,明日就要開大朝會,日后叔叔也會保重身體,不讓阿澤擔憂。”
裴澤這便好了,笑容滿面地拿勺子舀了魚圓吃,時不時還要抬頭看裴鉞一眼。
小人兒只要親人都在眼前,便沒有絲毫煩惱,裴夫人看著人帶他去休息,轉頭卻是不由嘆了口氣:“陛下到底年紀大了,又病了這一場,只怕日后有的是事呢。”
這些日子裴鉞掌管皇城內外,出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裴夫人也是有所耳聞的。她歲數大了,又處在這個位置,自不會覺得陛下病好了,事情便是了了。
經了這一遭,不知有多少人家要被發落呢
正入神,裴鉞卻是輕咳一聲,忽而放了個大消息:“陛下似是有意叫幾位王爺入朝。”
裴夫人與明棠皆是一驚,抬頭去看,卻見裴鉞目光鄭重,顯然不是說笑,裴夫人更覺頭疼:“要說這也是應該的事,可放在陛下大病初愈之時,便顯得有些”
哪怕是放在半年前,皇帝素來乾綱獨斷,成年皇子入朝也是應有之事,不過是依舊例罷了。就算為人臣子的有些偏向,總也要想想上頭的皇帝。如今偏生是皇帝病了一場,滿朝上下都知道陛下身體狀況不如以往好,怕是不知多少人尋思著摻和那立儲之事。
王爺們在這個時候入朝
明棠自知自己的政治素養與裴夫人比起來算不得什么,見她如此心憂,免不了寬慰道:“說到底,這也不過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樁爭產官司罷了。我們家既不圖現下的老爺給我們多分潤些東西,也不圖早早巴上以后的新老爺,只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不被人鉆了空子就好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裴夫人原也不過是一時心亂,都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事,明棠不疾不徐一番話說完,她也就恢復了平常的鎮定,取過兩人的手掌握在一起,輕輕拍了拍:“看阿鉞的樣兒也是不急的,倒是我,年紀越長,越是沒了決斷了。”
“正是你說的這個理兒,我們家無欲則剛,自不必過多煩憂。若是有人想拿捏一二,我們也不是真的軟柿子!”
第86章
冬隨一夜去, 春還五更來。對于京城的百姓來說,當那場大雪漸漸消融,道旁柳樹漸漸泛出綠意時, 春天就已經漸漸來臨。對于朝臣們來說, 直到定國公世子裴鉞歸了家,放松了對皇城的過于嚴格的管控, 春天才總算來了。
皇帝久病不朝, 京都并未起什么風波, 私底下卻是暗潮涌動, 如今裴世子歸家, 天子顯見已是大愈,可以臨朝。總算是回歸了以往的秩序, 少不得讓人從心底長長松口氣。
倒不是說皇帝真有那么厚重的君威, 病才剛好, 一切暗潮涌動都立即止息,而是一個養病的皇帝和一個健康的皇帝,對于儲位的影響自然是天差地別。
前番京城中那堪稱風聲鶴唳的氛圍, 也著實是讓京城一眾官宦勛貴都有些不適應。
天還未明, 有資格列于朝上的朝臣們已經如往日一般, 收拾齊整,從京城的四面八方, 朝皇城匯聚而去。
一路上按官品高低,自有順序。那官位高的,或乘車或乘轎, 一路不停;官位低的,遠遠瞧見車轎前掛著的燈籠,便已知該不該讓路。
是以朝臣雖多, 若從上空俯瞰而下,直是井然有序,夜色中如流動的燈河,流暢至極。
謹身殿大學士、禮部明尚書如今身居閣老位,自然是從出了明府起,一路暢行無阻,直到了皇城門前才稍停了一停,待守門衛士放行后,沿長街直到宮門前。
到了這里,以他的官位,也須得下車步行。明尚書素來身體康健,從宮門到大殿這一段距離雖長,一路漫步而行,絲毫不見面色有變。首輔俞尚書卻是畢竟年紀大了,立在殿中時,還稍稍有些氣喘,好在陛下未至,靜立片刻也就罷了。
皇帝病愈后首次臨朝,自然開的是大朝會,凡是能動彈的,盡皆立于殿中,一絲聲響不聞,如同木塑一般。直到皇帝于寶座上坐定,群臣見禮時,才被點化,齊聲恭迎。
丹陛之上,皇帝垂眸掃視一遍,抬手叫起,卻是待聽罷稱頌,又隨手處理幾件不痛不癢的事后,立即命人頒旨。
殿中自是無人敢抬頭去看皇帝的表情,也沒人敢遠遠看一看皇帝的面色,只聽其中氣十足,心中感慨:看來陛下的確是徹底大好了,而不是病情稍一好轉便出來穩定局勢。看來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
而這紛亂的念頭卻隨著內侍汪伸一句一句念來,完全被其吸引。
拋去那些套話,這旨意仔細聽來,就一個意思:皇帝命四位皇子入朝觀政,分領兵部、戶部、刑部、工部諸事。
旨意既下,自是無可置疑,見群臣無事,皇帝隱在冕毓下的面容上浮出一個淺淡的笑,便命散朝,自回御書房中批閱奏折。
散去的朝中大臣們也免不了三三兩兩,談論起這道出乎意料的旨意。
皇帝素來身體康健,登基以來一步步收攏權力,如今朝中高官多半是皇帝一手提拔上來,想要做的事基本沒有做不成的,稱一句乾綱獨斷也不為過。
而其自來身體康健,思維敏捷,朝臣們習慣了在這位陛下手中做事,君臣之間不止有默契,也有情誼。是以雖然王爺們漸漸長成,皇帝也逐漸年老,因察覺其不喜歡有關儲位的話題,朝臣們也就不去提起。
反正陛下康健,宮里去年還有小皇子降世,若是陛下再康健個一二十年,到時候再提儲位之事,連候選人都不一定是誰呢。
至于私底下是否有所偏向,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皇帝突然病了,還是在處理朝政耗費了太多精神,不慎受涼后病的,還病到不能視朝,又命人加強皇城戒備,這就讓朝臣們不得不思量。
昨日裴鉞歸家,昨天夜里點燈到夜深的宅院可頗是不少。
甚至有人連折子都寫好了,就等著今日當面上本,請求皇帝早立儲位。
說句該掉腦袋的話——這次只是生病以至于不能視朝,下次萬一一病以如今的局勢,這朝中恐怕立即就要亂起來。
不過,圣天子果真是智謀如海,目光長遠啊!
今日這圣旨一出,陛下已有意立儲簡直是擺在臺面上的事嘛,就不知哪位王爺有這樣的福氣了。
這人摸了摸袖里藏好的折子,一邊與同僚閑談,一邊漫步長長的宮道中,朝門口的侍衛遞了個笑臉,混不在意侍衛詫異的眼神。
——這侍衛又怎能明白今日發生了一件什么樣的大事呢?他只要站好他的崗就是了。
六部衙門都在皇城中,閣臣們辦公的地點卻是在宮門內,以便隨時與皇帝交流。
而今朝會散去,各閣臣回辦公地點的方向自然也不與眾人同,除了首輔一出殿門就被內侍請去面圣,剩下六位閣臣前前后后,也自然而然分出了親疏遠近。
明家女如今是章家婦,明尚書與章尚書自然要比旁人更親近,此時也就落在眾人身后。
章尚書身在刑部,也練就了一張不茍言笑的威嚴面孔,如今這張威嚴面孔上微顯愁意,面孔的主人也長長嘆了口氣:“還是親家你好福氣。”
這次六部之中唯吏部與禮部沒有皇子來觀政。
章尚書領著刑部尚書的銜兒,雖不怎么管具體的事務,刑部若是有什么大事自然要以他的意見為主。且他在刑部之中自然有些門生故舊,而今來了位觀政的燕王,難免擔憂這位天潢貴胄會不會引發什么風波。
明尚書微微一笑:“禮部向來循舊例辦事,明年又是春闈之年,小事鍛煉不到,春闈又是國之大事,陛下自不會把人放到我這里來。”
至于吏部,地位超然,連吏部尚書都有個“天官”的稱號,讓皇子去吏部觀政就更不可能了。
這話兩人心知肚明,章尚書也不過是白抱怨一句,不至于真就應付不了,在親家跟前嘆一句也就到此為止了。
倒是有另一件事,章尚書覺得還更要緊些,輕咳一聲,話還未出口,先有了三分笑:“親家,你又要做外祖父了。”
明尚書果真是又驚又喜,竟是拉著章尚書止了腳步,兩人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站定,渾不在意前面已有人轉頭來看。
“元娘有喜了?多久了?”話至一半,轉喜為憂,“元娘年歲可是不小了,如今有喜,身體可還好嗎?”
章尚書自知這位親家是個看重兒女的,以往長媳有孕,明家就十足重視,如今也不覺明尚書這番情態有何不妥,只一樣樣答道:“昨日請了大夫,說是已有月余,一切都好。”
正說著,登時懊惱,“拙荊叮囑過,說是未至三月,不許我往外說的。”
給明尚書一個嚴肅的眼神:“萬萬攔住親家母,暫且別往我府中送禮物,好歹等到了日子再說。”
明尚書已經知道了,章尚書根本不指望他瞞著明夫人,只好亡羊補牢。
明尚書喜中含憂,恨不得現下就去親眼看一看自己的長女,哪有心情理會上一刻還相談甚歡的親家,已是大步流星,拋下他往前走了。
待至門前,掀簾而入,卻見戶部錢尚書正在堂屋中喝茶,見了他,點頭示意,卻是好奇問道:“禮尚面容光煥發,可是家有喜事嗎?”
以閣臣之貴重,在宮中也不過是據有這一座小小院落,也需兩人共用這三間房。明尚書入閣最晚,繼承上一位尚書的屋子,正是跟這位戶部錢尚書共用。
錢尚書年長他十余歲,亦是早他兩榜登科,說來奇怪,各自在官場中輾轉數十年,還真沒什么交際,只不過同朝為官,知道有對方這個人罷了。
如今有了同屋的情份,明尚書聞言微微一笑,聞言點頭:“正是。”
卻也不說是什么事,略一拱手,便轉進了西側他的屋子,留下一個微微有些錯愕的錢尚書,回想了幾息——方才明章二位似乎的確是落在了后面。
家有喜事,又涉章家難道明家嫁一女入章家還覺不足,要再嫁一個孫女過去?
這兩家之間的關系,看來是要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厚些的。錢尚書放下茶盞,回了東側,手中把玩著鎮紙慢慢琢磨。
高門大戶向來喜好聯姻,根深錯節之下,幾乎家家都能攀一攀關系,章明兩家是兒女親家他自然知道,可也并未多當回事。
嫁娶之事自是平常,他的長孫也正在議親,妻子看中的名門閨秀背景也是不俗。但娶回來就代表會因之改變立場嗎?
不過,像明章兩家這樣關系緊密,就又是兩說了。
內閣七閣臣,如今又是這樣的局勢,還有那位要入戶部觀政的楚王錢尚書腦中千頭萬緒,筆下毫無凝滯,處理著大小事務,時不時喚人傳遞消息,倒也充實。
與他一屋之隔,同樣處理著事務的明尚書卻是歸心似箭,凝神辦完公,幾乎是一到了時辰,立即起身,片刻間就已不見了人影。
匆匆回了家,明夫人一如往常,正在正房中等候,目中隱含笑意,見了明尚書,起身迎了兩步,又在位上坐下,含笑看著侍女服侍明尚書去了外面的大衣裳,換了身輕便些的。
夫妻二人素來親近,對方面有喜色,與往日不同,那都是一眼能看出來的事,心中都是一陣嘀咕:誰這樣嘴快?
待明尚書坐下,兩人竟是異口同聲:“你已是知道了?”
對視一眼,明夫人看了眼窗外:“好機靈的耳報神。”
明尚書也是不甘示弱:“夫人也是消息靈通。老章早上還不好叮囑我不要告訴你,誰知夫人根本用不上我,為夫還沒開口,你已是知道了。”
明夫人眉心一跳:“今日幼娘歸家,關章尚書什么事?”
話一出口,便知曉哪里出了問題,立時追問:“他叮囑什么了?是元娘有事?什么事不能告訴我這個當娘的?”
誰知明尚書也被轉移了重點,亦在懊惱:“怎么幼娘歸家也不派個人來提前送個信兒?也讓人有個準備。雖不在休沐日,我早些回來卻也不妨事。”
上次見明棠還是送明禮明讓兩家出京時候呢。
幾個小的都隨父母外放了,大些的明瑕明琢又去了城外書院,等閑不得回家一趟,如今府中唯余長孫女明琬。
雖則孫女懂事,日日晨昏定省,陪伴祖父母,明尚書也頗是覺得府中空寂了不少。難得女兒回來一次,妻子竟不使人來送信,以至于沒見到,明尚書很有些埋怨。
明夫人斜他一眼:“幼娘不過是回一趟家,想回便回了,送什么信?難不成回來一趟還要給你這堂堂尚書府遞了拜帖,得了允準,才準上門?要怪也只能怪你今日不是休沐日了。”
“陛下病愈,今日臨朝,我如何能休沐?”話說到這個份上,明尚書只好討饒,轉而道,“那也該留幼娘在家用晚飯的,好歹陪我吃頓飯再走。裴家住得又近,一時半會兒的就回去了。”
當然,若是覺得天晚了,不便行路,在家里住兩天再走就更好了。現成的安樂居還好好地放在那兒,連收拾屋子都不必的。
“為什么不留?”明夫人反問一句,笑意卻是越來越深,“女婿與幼娘一道來的,我說家中沒人招待,讓他晚些時候來接,他偏是不答應,一刻都離不開似的,只在幼娘的安樂居里看閑書。想來女婿也是好容易得了假,我也懶得做那討人嫌的王母娘娘,少不得放人了。”
明尚書長嘆一聲:“真個討人嫌。”這會兒卻把當時心中對裴鉞的幾分滿意盡數抹去了,轉而關心起明棠今日歸家所為何事。
“虞國公夫人前兒找人遞了口風給我,打聽咱們家阿琬呢。”以目光示意丈夫不許說話,明夫人繼續道,“這樣的勛貴人家,從前我自是不會考慮了,畢竟交往不多,不甚了解。可如今不是有幼娘么?我們家跟虞國公不熟,親家家里對虞國公的家事自然要熟悉些,更別說那虞三就在女婿手底下當差了。”
“正好女婿放了假,幼娘打聽到消息,自然趕著回來告訴我了。”
自然,用半個時辰說完話,剩下時間叫了席面、又與女兒、孫女打葉子牌,樂了一天這種事就不必跟丈夫說了。
明尚書聽完,眉梢微擰,問道:“虞國公夫人如何會問到咱們家阿琬身上?”
明琬翻過了年才十四歲,尚未及笄,如今商議婚事,倒不算早。只是明家與虞家素無交往,這突如其來的“打聽”,倒讓明尚書頗覺疑惑。
沒記錯的話,那虞三還差兩年及冠,比阿琬大了足有三四歲,竟還未定親?
這些事向來是明夫人管著,虞國公夫人托的中間人也是明夫人親自見的,此時不免細細分說:“說是早年間有和尚批過命,那虞三不宜早婚,頂好是及冠后再成親。虞國公夫人也想過先定下婚事,但虞三一團孩氣,常常鬧著不肯,虞夫人因疼愛他,也就由著他的性子了。”
“去歲秋獵,虞三得了差使,虞夫人瞧著他大有長進,又不似往常般鬧著不肯娶親,這才重提婚事。大約是見過我們家幼娘,喜愛她人品,想著‘養女隨姑’的緣故,知道我們家阿琬年歲差不離,就來探探口風。”
明尚書搖搖頭:“虞國公素來謹慎,虞國公世子也是個妥當人。若是那虞三不錯,結一門親事也還使得。”看了明夫人一眼,低聲道,“只是明年又是春闈之年”
他不提春闈還好,一旦提起,明夫人立時拍了下桌子,那聲音不輕不重,在這無人的內室卻是響亮得很:“再別與我提什么少年才子!”
見明尚書低眉斂目,果真不再提,她也就收了脾氣,沉吟道:“總歸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從前我帶阿琬出去交際,也有人稍稍露過話風,不過是因為那意思不甚明確,我沒考慮罷了。虞夫人行事也是果斷,也不知什么時候起了心思,立即就請了人來打聽,才讓她搶了個先。”
“反正阿琬年紀還小,也不是打聽了那虞三是個什么樣的人就立時定下了。待我稍稍放些風聲出去,再做考慮。”
如今皇帝也好了,又到了春天,少不了這家花會那家踏青的,帶著明琬赴幾場宴會,有意無意的,也就差不離了。
明尚書連連點頭,十分嘆服,故作小心翼翼給明夫人添了茶,嘆道:“家中諸事,全賴夫人之功。”
堂堂閣老作此情狀,明夫人禁不住一樂,把先時那幾分惱意盡去了,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想起明尚書先前的話,心中疑惑又起:“元娘那里有什么事,你還沒跟我說呢!”
明尚書立時喜上眉梢,撫須而笑:“元娘有孕了,已有月余。”
明夫人卻是一時大怒:“這樣大的事,竟到現在才說!”
說著已經起身,卻是衣袖一撫之下帶翻了茶杯,恰恰明尚書才添了茶,那水還是微燙的,浸透了衣裳,灼的身上也疼起來
屋子里叮叮咣咣的響,自家夫人又驚呼出聲,外間的侍女們便是沒得到吩咐,此時也是顧不得了,立即進了屋,服侍著明夫人換了衣裳,擦了藥膏,又收拾了屋中狼藉,才陸續退下。
一番忙亂,明夫人原先的怒火也被澆熄了幾分,見明尚書一臉愧色,心又軟了,詢問他道:“是親家跟你說的?”
明尚書得了臺階,也就順勢在她身旁坐了,點頭道:“說是昨日請了大夫,一切都好。”
明夫人自己就是三十有余的年紀添了明棠,焉能不知道這樣歲數有孕的感受?一時又心急起來,叫來侍女和嬤嬤,一迭聲吩咐開庫房,要收拾藥材等物,再命人往章府送帖子,要后日上門拜訪。
長女有孕,明尚書自也歡喜,見妻子這樣情狀,想起章尚書的話,不禁攔了一攔:“這大半夜的,開庫房何其麻煩?況且元娘初初有孕,你立即上門,一則有些忌諱,二則倒要勞動她接待你。依我說,當年那位竇大夫還在世,你不若請他或者他徒弟到章府看看,比胡亂送些藥材也更妥當些。”
竇大夫就是先前明夫人懷明棠時給她看診的大夫,族中亦有人在太醫院為官。
因有當年為明夫人調理身體的情分,明府每年過年向各處送年禮時都不忘往竇府送上一份,并不貴重,不過是聊表心意。
明夫人親自處理年禮之事,自然對竇家也還算清楚,知道那位竇大夫的確是還在世,身體也還硬朗,只是久不出診了。
倒是他兒子,聽說是他教養長大的,如今亦是青出于藍。
平日里明夫人自然也是這樣的妥當人,不過是被這消息一驚,乍然失了分寸。把丈夫的話細細聽了,也就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模樣,轉眼就把竇家事想得清清楚楚,點頭應了,嘆道:“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她這一輩子兩個女兒,長女倒是隨了她,三十歲了還能有孕息,幼女卻是不知道撞了哪里的霉運,竟難以有孕,以致婚事坎坷。
如今自然是一切都好了,明夫人心里還是不免有遺憾。若不是那姓陳的長子都快半歲了,明夫人少不得要疑一疑到底是誰的問題的。
窗外一縷春風吹過,似把明夫人的疑惑帶去了別處,讓彼處另一人也發出了同樣的疑問:“小姐,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給姑爺瞧一瞧。”
吳大小姐這月的月事又是如期而至,如今正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卻也懶得發脾氣,只懶懶道:“急什么?”
這才幾個月?
她如今已是看開了,郎君身體康健,她也不是不能生,孩子早晚會有。她現下放在心上的是另一件事:“太太今兒又去后街了?”
侍女猶豫著點點頭:“是,說是在那兒待了半晌,午后過去,晚飯時才回來的。”
吳大小姐冷哼一聲:“小門小戶的,真是拎不清,拿個妾生的庶子當寶,整日里著三不著兩的,也虧得她在我面前擺威風。”
主仆兩個同仇敵愾,你一言我一語,把個陳太太罵的是一無是處,才覺心里出了口氣。
吳大小姐發泄一通,又是來了月事,人就不禁有些懶懶的,腦中竟也不覺想起了一個早也沒什么交集的人:也不知那姓明的如今在做什么?
那位裴夫人威嚴天成,站在她面前都有種說不出話來的感覺,更別說與之頂嘴了。
姓明的給裴夫人當兒媳婦,恐怕就是背地里也不敢說她一句壞話吧?
哪像她,頂回去也就是頂回去了,半點兒事都不會有。
被她想象中明棠在無人處也戰戰兢兢的模樣逗樂了,吳大小姐笑了一通,吩咐侍女:“去告訴陳郎,我今日不方便,叫他就在外院歇了吧,再吩咐廚房,夜間預備些吃食送去書房。”
便是吳氏不說,陳文耀今夜也沒有回去睡的念頭——今晨陛下那封旨意傳出來后,他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呢。
他如今實則是做著幕僚的活,東主楚王如今總算能正大光明參與政事,這一天內不知安排了多少事下去。
身在御史臺,他消息本就要比旁處靈通些,原先總是處處看不慣他的前舅兄又不知為何外放了去,如今頗有些如魚得水的感覺,正是要大展拳腳,發揮作用的時候,晚上自然要在書房挑燈處理事務,哪有功夫回去與吳氏說話?
吳氏先來說不方便,這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陳文耀躊躇滿志,筆下墨跡蜿蜒,直是展翅欲飛。
而今夜,像他這樣的人,京中還有很多。
第87章
幾位王爺以往自然也是天潢貴胄, 京中幾無人敢招惹的萬金之軀,如今得圣上命,進六部觀政, 與以往自然又有不同。
便是從前四王明面上沒什么不同的時候, 也有人自幾位的母族、妻族,甚或封號來分析哪一位更得圣心, 一條條一件件, 細細聽來, 都是萬分的有道理。
那做生意的人家, 大東家想要培養兒子, 預備著讓兒子接班時,他手下干了一輩子的掌柜們、伙計們還要掂量掂量幾位少東家的份量, 看看少東家的成色, 免得虎父犬子, 不能成事。
莫說是這位“大東家”要托付的是萬里江山,要交出的是這天底下最大的一份家業。
況若是那做生意的所托非人,家老們聯合掌柜的, 振臂一呼, 換個東家也不是難事。這江山要是所托非人, 振臂一呼想要換個皇帝,可就是異想天開了。
如今的陛下稱得上明君, 在他手下做事只要有能力便可,可萬一下一位是個有什么喜好的,那做官的方式也得順勢變上一變才好。
這天下非獨皇家之天下, 主弱臣強也并非奇事,古皆有之。
是以從幾位開始觀政起,京中大大小小, 不知起了多少事端,那集中在幾位王爺身上的目光比之以往也是只多不少。
在兵部觀政的晉王固然是大氣豪爽,與人相處時不拘小節。于邊防、訓練、驛傳等具體的事務上卻也足夠小心謹慎,擺出一副來學習的虛心態度,并不輕易給意見,只將不懂之處牢牢記下,或請教兵部尚書,或者干脆就去請教皇帝。
皇帝年前對晉王是有些不滿,可畢竟是長子,也還愿意教一教,一來二去,父子間關系和緩了許多。
在戶部觀政的楚王則是溫文爾雅,頗有禮賢下士的風范,也并不干涉戶部事務,日日到了衙門都只要了卷宗來看,未見有什么動作。
誰知戶部眾人剛稍稍放心,把個楚王只看成是來鍍金的皇子,那邊楚王就敏銳察覺出賬目上有些不大不小的問題,卻是一位戶部主事動了些小手段,自以為楚王不通細務,定然查不出來。
涉及金額倒也不多,楚王卻是公正無私,立即上奏。以他的身份,直接進宮求見皇帝面陳都是極容易的事,上一封折子自是無人敢攔。
天子一怒,連戶部錢尚書都掃了顏面,還是看在果然是這小主事膽大包天的份上,只處理了他一人便罷,這事到此為止,沒有鬧得滿朝自危。
經此一事,戶部自然警醒,楚王卻是不聲不響,在戶部立住了腳,再不似先時一般只能閑坐一旁,看看卷宗。
在工部觀政的燕王亦是沉默寡言,卻是才進了工部不久,就展示出了非同一般的行動力。
寒泉別宮還是先帝那會兒建造的避暑行宮,今上不喜興師動眾,往年夏日都是挪到宮中寒涼殿居住,今年卻是已明言要出宮避暑,前些日子才下旨命人修繕。
才遭了雪災,收了工部的造價單子,戶部自也要討價還價一番。官司打到皇帝那里,楚王還沒想好該怎樣措辭才能又不惹怒父皇,又展現出他的皇子擔當,燕王已是請旨,立下軍令狀,自皇帝內庫里支了三萬銀子,自工部點了人,直奔城外,就開始了別宮的修繕工作。
要知道,工部那邊給的各色木石、漆等物的預算可是至少十萬兩,這還不算其中動用的人力。
燕王向來不甚起眼,乍然有所行動,京中人都是驚了一番。可皇家別宮,哪怕實在城外,哪容人去看熱鬧?隨著燕王出城,討論一陣也就算了。
三位兄長各有各的行動,常常是一動而京中皆知,聲名遠揚,鬧得整個京城波瀾四起,被皇帝指去刑部的平王卻是真如個鋸了嘴的葫蘆。
他倒也是日日點卯,卻也日日在刑部給他辟的屋子里看閑書,對刑部事務毫不關心。
初時還有人疑心這位平王是在做樣子,小一個月過去,所有人都失了好奇心,不得不承認:平王許是真的毫無爭儲念頭。
但凡稍稍有些爭上之心,也不該在刑部衙門里看《鏡中緣》這種癡男怨女的話本子吧!
便是看個《山河志》這樣的游記,也能讓人探討一下是否平王有掌握山河之心。整日里看話本子,難道要讓人往平王志在收服天下佳麗這方面發散嗎?
這也不需發散,人家貴為王爺,本就能收不少姬妾,便不說佳麗三千,府中收容幾十女眷也是常事。
他要真收容幾十女眷也還好些,也算是筆談資,大可作為素材讓人編些“平王荒淫”、“平王路遇孤女而收之”一類市井小民最喜歡聽的艷聞軼事,偏他又還真是個潔身自好的,整日里看話本子,府中卻是唯一王妃,連個側妃都沒有,實在讓人不解他到底是好不好女色。
京城里整日大小傳聞不斷,一個個說得活靈活現,明棠每每聽之,總要感慨:可見京城里沒事干的人還是多啊。
哪像她,春天到了,加班的時節也到了,整日里不是這家的老太太過壽,就是那家的老夫人辦宴會,邀人過去玩樂。
裴家是京都名門,親朋故舊頗多,關系密切的自然要親自過去,關系疏遠些的卻也不能失了禮數。那各色邀請中有需要裴夫人和她一道過去的,倒還好些,只要拿出做人兒媳婦的本分,坐在裴夫人后面喝茶看戲就是了。
有的卻是夠不上裴夫人親自到場的級別,她也只好獨自前往,拿出定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體面與人寒暄,說些場面話。
且日日宴會不斷,她的衣裳首飾也要各自搭配了,總是要不重樣的才好。陪她出門的聞荷紅纓自然忙碌,留在誠毅堂中的折柳青玉也不得閑。
便是不需出門,裴氏族中有些婚喪嫁娶諸事,定國公府也少不得要命人出面。明棠是下一任的宗婦,這些事自然也不能不管,少不得跟在裴夫人身邊聽了滿腹的陳年舊事——俗稱聽八卦。
回到誠毅堂,躺在軟榻上長長呼氣時,覺得自己吐出來的氣息里都帶著八卦的味道,仿佛能立地升仙。
遙想往年,她哪有這么多的事情要忙?念及往日閑暇,明棠又不禁嘆了口氣,指揮紅纓:“左邊稍重一點兒。”
再一抬頭,裴鉞正坐在她不遠處,一手拿著書看的入神,一手卻是陷在黑貓那越發油滑的皮毛中,有一搭沒一搭的撫摸著,越發襯得指尖白皙如玉。
幾步之遙,聞荷正慢慢過來,手上拿著本眼熟的、厚重的菜單子。
已到唇邊的嘆氣聲是再也嘆不出來了,只好化作一個明媚的笑。
也算是幸福的煩惱吧
忙忙碌碌,展眼又是浴佛節。
裴鉞這一日自是休沐。在家里上私人幼兒園的裴澤知道了家中長輩過幾日要結伴出行,再扳著手指一算,那一日他恰是輪著上課,不到假日,登時便有些坐不住了。
但他畢竟已是進了學的人,自覺不能像從前那樣跟長輩撒嬌,要展現出他身為成熟男子的風范和擔當。
于是飯畢,見嬸娘和叔叔要相攜而去,立即輕咳一聲,從椅子上跳下來,恭恭敬敬把幾位長輩請到堂屋坐定,神色倒是坦然得很:“陸先生說,要孝順長輩。阿澤上學以來,不能天天跟祖母和娘見面,沒有從前孝順,讓阿澤明天孝順孝順你們吧!”
也不知這話他在心里想了多久,又私底下練了多久,此時說出來,當真是如水銀瀉地,一氣呵成,再配上他那十分嚴肅認真的表情,明棠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做出一個這些日子出門時常擺在臉上的端莊微笑:“阿澤所言有理,明日記得早些起身來給嬸娘請安。晨昏定省,本是應當。”
裴澤一時啞住,點頭應下,回憶了一下自己跟小伙伴們商量出來的說法,固執地繼續往下說道:“長輩出門,阿澤應該隨隨身服侍,怎么好在家里安坐呢?”
裴鉞淡淡:“你在家里,我們事情還少些。”明天要是帶著裴澤出門,少不得又是幼娘的事情了。
接連碰壁,裴澤立時轉向還沒發言的祖母:“祖母,阿澤本就有休沐日,就當是挪到明天了好不好?”
裴夫人似是沉吟片刻,見裴澤面色急切,終是點頭:“那就挪到明日吧,明天出去玩一天,大后日的休沐卻是沒了,要連著上七日的課。”
裴澤哪里管得了這許多,只要自己明日能出門就夠了,立即興高采烈起來,帶著奶娘回屋,要親自挑明天出門的衣服,絲毫沒留意到明棠同情的眼神。
阿澤就是年紀小啊,不曉得調休這種萬惡的制度千萬不能隨便接受。
當然,更值得同情的是
裴夫人下午就派人去裴澤幾個幼兒園同學的家里說過了,明天浴佛節,放假一天,不必送他們過來了。
這就是情報工作沒做好的后果啊,只知道家里要出門,不知道原本就是要帶著他的,白白賠了一天的假期
至于那天裴澤照常去上課見不到同學怎么辦?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私人幼兒園,扯一個單獨授課之類的由頭還是相當容易的。
且不說裴澤晚上是如何激動,人在床上躺著,心已經飛到了府外去。畢竟是小孩子,習慣了上學堂的心還是擋不住對出去玩兒的渴望,迷迷糊糊到將近夜半方才沉沉睡了過去。
明棠坐在妝臺前看著折柳等人收拾明天要穿的衣物時,也稍有幾分感慨。
去歲浴佛節,她才和離不久,住在家中,外界的壓力也還不甚清晰,只有些閑言碎語,她也并不在意。今年浴佛節,她再婚都已經大半年了,更是很少有什么話能遞到她跟前,更別說讓她煩惱了。
只愿年年皆如今日吧。
翌日天氣晴好,又不是什么正經的交際場合,明棠裝扮也簡潔許多,一身的淺綠淡青,烏發間點綴著溫潤的珍珠,如一副淺淡悠遠的山水畫。若非頭發盡皆挽起,昭示著已婚的身份,與閨閣女兒別無二致。
裴鉞這些天已經習慣了明棠晨起慢慢將長發挽成髻,再簪上各色華貴首飾,而后一派雍容嫻雅出門赴宴的模樣,乍見她這樣清爽,竟還有些不慣,目光不自覺多停頓幾息,惹得身后侍女們各自對視偷笑。
待到靜華堂見了裴澤,裴鉞明棠二人卻是也禁不住笑起來。
——不知道這小朋友記憶力怎么就那樣好,身上穿的竟是去歲秋獵時為他做的小小騎裝。
深秋時做的衣裳,原本就是預備著里面還要穿夾衣,做得寬松了些,如今數月過去,裴澤雖長了個子,穿著也還合身,只是那斑斕的色彩,著實鮮艷奪目。
初春時節,這衣裳也尚算應季,裴澤定要穿著,裴夫人也就放任了,見兒子與兒媳都在笑,還為裴澤說了句話:“正是亂穿衣的時候,隨他去吧。”
裴澤在一旁附和點頭,還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眼裴鉞的通身天水碧。待上了車,隔絕了裴鉞的目光,立時湊到明棠身邊,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口:“叔叔怎么不穿好看的衣服?”
裴小世子分明記得,他叔叔也是很有幾件符合他審美的衣服的。
裴夫人看了眼明棠,意味深長:“你覺得好看與否,那是無關緊要的事。”
作為一個已經進學的優秀學子,裴小世子的智慧和學識顯然不足以支撐他領會祖母的深意,只能聽出來祖母是說他的意見不重要,當即輕哼一聲,偷偷掀開車簾,望著街上的喧鬧,興致勃勃。
今年開年以來,先是突然降雪,又是皇帝生病,如今好容易冬去春來,京中自上到下,心中不安的大有人在,對封建迷信活動的興趣顯然比去年又有提升,盼著借浴佛節的運勢去去晦氣,也好保佑今年剩下的時光平平安安,街上的人潮也比去歲更洶涌些。
裴夫人自車簾縫隙往外看了一眼,見著那可稱擁擠的人潮,卻是不禁想起去歲的事,看了眼明棠,笑道:“去歲浴佛節時,我滿心想著見你一面,奈何卻是無緣相見,當時卻是沒料到我們還有這樣一段緣法。”
去歲路上偶發意外,又被明棠派人解決的事仿佛還歷歷在目,她當時也是坐在車中,想著能辦成和離這樣事的姑娘定然是個堅韌的,不知是否有緣得以一見。
轉眼一年過去,那堅韌的姑娘已成了她的兒媳婦,與阿鉞琴瑟和鳴,正坐在車中與她同去棲霞寺聽方丈講經。
世間事,果真千回百轉,讓人難以預料。當日她膝下二子,裴鈞穩重有氣魄,裴鉞跳脫又機敏,誰能想到轉眼裴鈞戰死,長媳誕下裴澤不久亦是離世,而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過去已有近四年了。
明棠卻是不知裴夫人那時就想見她,見她面有悲傷之色,知她心緒不佳,不由展顏而笑:“凡事皆在人為,若無此后的事,只憑緣分二字,幼娘今日斷斷不會與母親同坐一車,自然也就聽不了母親這‘緣分’一說了。”
裴夫人一怔,隨即亦是笑道:“是了,凡事皆在人為。”
若她不允,他兩人自然是無法成婚的,哪怕再是情愫暗生也不能成事,哪里還有什么緣分不緣分?
許是吸取了去歲的教訓,今年有衙役沿路照管,倒是沒再有什么堵路一類的意外,馬車一路暢行,說笑間已是進了棲霞寺山門。
京都貴眷,來得時間差不離,也都是被引到同一個院子里停車下馬,又要往同一處禪院過去,路上自然少不得遇見熟人。
明棠扶著裴夫人下了馬車,舉目一看,已經看見了不遠處的明夫人和明琬二人,立時奉上大大笑臉,又轉頭去尋長姐。
既然遇見,少不得一道前行,明棠問候過母親,立時詢問:“方才瞧見了章夫人,怎么卻不是長姐與她一道過來?母親可知道嗎?”
第88章
說話間已到了棲霞寺, 馬車如往年一般長驅直入,在寺中僧人帶領下停至院中。
正是春日,天光明朗, 寺中草木萌發, 滿目綠意,往來各家女眷也多著了應景的衣裝, 滿目柔和色彩中闖入一抹斑斕色彩, 少不得引人注目些。待看清他前面的竟是裴夫人, 立時便知道了他是裴家那位據說已經開蒙了的小世子。
還是個小小童子, 已經預定了一生的錦繡前程, 自有人在心中羨慕。也有人心道,這個歲數的童子正是最不服管教的時候, 敢帶到講經會這樣的地方, 若是待會兒鬧出些什么事來, 定國公府也要面上無光,裴夫人倒是絲毫不顧忌這些。
各色目光掃過,被眾人明里暗里看著的裴澤絲毫不覺不適, 被奶娘抱在懷里東張西望, 遇上有人正看著他時也不覺羞赧, 大大方方露出笑容后繼續睜著雙黑亮的眼睛四處觀望,時不時仰頭跟身邊的明棠說句話。
他生得如玉童一般, 又是這樣大方的情態,待分位次坐了,裴澤在裴夫人示意下與幾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行了禮, 立時被其中一位摟在了懷里。
“這孩子真是生得好,可恨阿林以往藏著掖著,竟不帶他出來走動, 讓我們今兒才見著,白白少見了好幾面。”
裴夫人出身興國侯林家人人皆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敢這樣稱呼她的數遍京城也寥寥無幾了,說話的靖國公府老夫人卻正是其中一位,身份擺在這里,輩份又長,稱呼裴夫人一句“阿林”反倒顯得親近。
裴澤也不認生,乖乖被老夫人攬在懷里,聽完了話,左右看看,也不知他是怎么反應過來話中人是自家祖母的,眨著眼睛替裴夫人解釋道:“不是祖母不帶阿澤出來,是我要上學,太忙了,實在不得閑呀。”
說完,還似模似樣長長嘆了口氣,一副無奈模樣。
方丈還未過來,講經會也要過會兒才開始,正是慣例中互相交際的時候,前面的坐席上忽然爆發出陣陣笑聲,坐在后方的好奇看去,卻見那些鬢發皆白的老夫人們對著裴澤笑得正歡,不由暗暗后悔。
——早知道老夫人們都喜歡這樣大的孩子,怎不把自己家的領過來,也好討個巧?
裴澤如今說話流利得很,雖然大人們說的話,他有些地方聽不懂,不妨礙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對答,越發逗得幾位老夫人笑個不住。
裴夫人一旁看著,只淡淡的笑,任由裴澤被老夫人們輪流抱在懷里揉捏,見他笑個不停,發著人來瘋,卻也不去管他,回身與明棠道:“我這里沒什么事,你去陪你母親坐坐吧。”
明棠坐在裴夫人身后,早在暗暗留意場中的人,瞧見章夫人身后竟不是自家長姐,心里正奇怪,得了裴夫人的話,低低應了一句,起身悄悄坐到明夫人身側。
兩個兒媳都隨著兒子們去了任上,明夫人今日只帶了長孫女明琬過來,見明棠在她身旁坐下,滿含笑意:“今日這身裝扮倒是好看。”
雖無太多珠玉堆砌,但女兒面色紅潤,容光煥發,明夫人一見便覺得歡喜。
況且去歲這個時候,明棠只能戴著帷帽在外等候,今朝卻是大大方方坐在靠前的坐席上與那些貴夫人們交際,兩相對比,饒是明夫人素日里并不在意這些場面上的事,也覺得還是這樣的場景才襯得上她。
母親夸贊,明棠絲毫不見謙虛,滿臉寫著“我娘就是有眼光”,跟明琬打了招呼,立時低聲詢問明夫人:“娘可知道今日長姐為什么沒來么?”
長姐是章家的長媳,早站穩了腳跟,這樣的場合素來跟在章夫人身旁,既不見人,明棠少不得擔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明夫人眉梢眼角卻是忍不住流露出笑意,同樣低聲道:“你又要做姨母了。”
明棠又驚又喜,又禁不住擔憂:“長姐可是已經三十有余了。”放在后世也是有些危險的年齡,遑論現在。
兩個女兒素來關系好,明夫人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女兒總將生育視作洪水猛獸,自然知道她是在憂心什么,拍了拍她手掌,也不說些虛話,只緩聲道:“我請竇大夫去看過,說是你姐姐上次生產已是六年前,這些年又善于保養,身體康健,并無大礙的。”
竇大夫是誰,明棠還是知道的,知道他去看過,悄悄松了口氣。
明夫人一見她這模樣就想笑:“也不知是哪里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你不就是我三十幾歲生下來的?”
心里忍不住嘀咕,若是親鄰家里有因生育而傷著的事還好說,偏幼娘自幼見著的都是生產順利的婦人。況且未免女子出嫁后害怕生育反倒耽擱了,家中也從不向未嫁女渲染生育的艱險,只在出嫁前后才與她略講了些其中的關竅,倒不知幼娘這聞生色變的想頭是什么時候有的。
以往明夫人還擔心過明棠若是懷上了卻多思多慮累得身子不好該如何是好,如今自然是不用再念著這一茬——都板上釘釘的生育艱難了,想這些有什么用?
因如今已撥云見日,明夫人也不像以往那樣覺得這是什么大事,還有心調笑:“你這性子,倒也還好是”
明棠也覺幸運,卻不愿多在自己身上打轉,抓著母親詢問明芍的事,知道明芍已孕滿三月,胃口很好,精神也好,就是今天人多,怕出來沖撞了,才沒到棲霞寺來。
她心下寬松許多,也有了心思說笑,扭頭與明琬道:“等這里散了,下午帶你出去玩兒。”
明琬眼前一亮,想起去年跟明棠出去時所見的熱鬧景象,生怕明棠改了主意似的,連連點頭,顯出幾分少女的活潑氣來。
明家三人說著話,身后其他人也沒閑著,不遠處張家二夫人帶著滿滿笑意的聲音晃蕩著飄過來:“年前定下那門婚事,兩邊都有些不順,請了苦緣大師看了,說是都是極好的命格,偏生不能湊到一起…也是這孩子運道好,轉頭又得了這個好去處…如今已是定下了,今年九月份出閣。”
幾位王爺入朝觀政,與王爺們沾親帶故的自然地位也是水漲船高。跟他們一個姓的本就是宗室,領著國家的祿米,倒不必說。
他們各自的妻族、母族卻是眼睜睜看著門檻都要被踏破。
張家又出了駙馬,又出了王妃,雖然都是大房的事,但一家一姓之間同氣連枝,這二房的姑娘便顯出尊貴來了。
還真是動作快啊……明棠不禁感嘆。
年前還聽說那位張蕊姑娘與江西布政使家的長孫定下了婚事,如今這眼看著卻要進戶部錢尚書家的門。
晉王妻族的姑娘有了去處,母族榮國公府也是枝繁葉茂,光嫡支適齡的姑娘就有三四位,也不知都定了哪家
明棠一邊與母親閑聊,抬眸一看,卻見榮國公夫人正坐在虞國公夫人身側言笑晏晏,身后還坐著兩個低眉斂目的少女,衣飾頗見華麗。
這倆人一個熱火朝天地說著話,一個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瞧見明棠正在跟一豆蔻少女說話,不由自主便多看了兩眼,好在是想起來明家那邊還沒給答復,才按捺住了心急,沒招手叫人到她跟前去看一看。
正說著話,一眾僧侶陪著方丈進了門,知道這是要開始了,明琬立時坐好,在自家姑姑的揶揄目光中恢復了端莊的模樣。
眾人漸漸息聲,裴澤也終于從一眾老夫人那里脫了身,回到自家祖母身邊,乖乖倚在她懷里,安安靜靜聽了兩刻鐘,終于漸漸坐不住了。
這方丈既已得了方丈位,又是個世人眼里的得道高僧,自然年事已高,哪怕聲音依舊中氣十足、頗有韻律,也耐不住內容枯燥,裴澤現下已經被陸先生那樣風趣的讀書人俘去了心神,哪里耐煩聽這個?
如果出來玩要一直聽老和尚念經,還不如在家里呢!
心里有了想法,小動作就多了起來,扒在裴夫人身上往后看,卻是沒找到明棠,禁不住一呆,又下意識往兩邊看,這下一眼便看見了坐在不遠處的明棠,立刻眼前一亮。
他也知道現下是正式的場合,卻不好隨便出聲的,就只站在裴夫人身側對著明棠招手,見明棠留意到他了,張開口卻不出聲,指望著嬸娘能從口型里判斷出來他講了什么。
裴澤動作小心,拿出了上課時趁著陸先生出門小聲跟同桌說話時的仔細勁兒,奈何人整個倚在裴夫人身上,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她去。
裴夫人也知道他這是年紀小有些坐不住了,側身吩咐身后侍女一句。
侍女便彎腰,牽著他無聲走到明棠身側,裴澤笑得一派陽光燦爛,倚在明棠身側,用手在明棠掌心寫道“阿澤,出去。”
等寫完了,還抬頭對明棠眨眼睛,想確認自己的意思有沒有傳達出去。
明棠卻是故意使壞,明知道裴澤現在肯定記不住這是什么字,還是慢吞吞在裴澤手心寫了個“等”字。
忍著手心的癢意看了半晌,裴澤竭力在心里將這些筆劃一個個組在一起,只知道她寫了半天才寫完,卻是絲毫沒有頭緒,甚至連明棠到底寫了幾個字都想不出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認識字,苦惱得不得了。
裴家位次本就靠前,明尚書如今位列尚書位,明夫人也身居前列,這一番動作完完整整落在后面的人眼中,因他們全程都沒什么動靜,那專心聽講經的倒不覺厭煩,本就不專心的卻是順勢就放開了心神,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
有人只在感慨定國公府果真是名門,這位小世子年紀雖小,雖也還是耐不住性子,要與長輩做些小動作。單單沒當場鬧起來就已經比尋常人家的孩童懂事許多了,可見平日里長輩教養的也是嚴格。
貌似心無旁騖的吳夫人看看明棠,再想想坐在自己身后的女兒,卻是頗有些不自在。
按理來說,吳家與明家素無來往,奈何女兒嫁了那姓陳的。若明棠和離后出了家或是遠遠嫁了也還好說,總歸遇不上。偏得了門那樣好的親事,這樣的場合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
如今明棠顯眼,有著這樣一層關系,她便忍不住多心會有人看見明棠便想起了自家女兒,又在背地里說些閑話。
想到此,恰那方丈暫時歇了口,知客僧人命人給眾位夫人小姐們換了茶水,又說了些俏皮話,見氣氛寬松了許多,她便扭身低聲道:“今天浴佛節,難得的好日子,我知道你往日不喜棲霞寺,但如今都已經在棲霞寺山門里了,待這里散了,往觀音那里拜一拜吧。”
“行,都聽母親的。”以往每次母親提這個話題,吳大小姐都要擺擺臉色的,如今卻是難得沒有與母親扭著來,而是分外的順從。
她也覺得與明棠同處一室有些不舒服,卻有別的事能讓她壓下這種不快:無他,前日楚王得了圣上的贊,那主意卻是陳文耀為他出的,自然要記上一功。
現下的局勢,連她這樣向來對朝政不關心的人都能如數家珍,自然也存著那從龍的想頭。她雖不知丈夫何時投靠了楚王,但也知道這是好事。
況且陳文耀還明里暗里對她提起過幾次,要她在家中稍稍吹吹風,如今她是萬萬不可能與母親頂嘴的。
見吳夫人有些意外的模樣,她一挑眉,有些得意的模樣:“母親也太小看人了,我如今已為人婦,是個大人了,自然不能像以前一般,總跟你對著來了。”
吳夫人老懷大慰,點頭稱贊,目光又不由飄向了前方,那里現如今正是一片熱鬧。
——裴夫人正拉著原先坐在明夫人身后那小姑娘的手與旁邊人說話,似是在介紹此人是誰。明夫人身為親祖母,也不說話,嘴角只帶著笑,就任由裴夫人擔了她的職責,兩家顯而易見的關系極好。
明琬素來穩重,這種場合絲毫不見局促,行禮時流暢而從容,嘴角拿捏著親切的笑,讓人看了便覺得舒服。
花花架子眾人抬,裴夫人表現得鄭重,又有明家做后盾,明琬自身素質亦是不差,立時便是交口稱贊。
趁著熱鬧,知道現下可以說話的裴澤卻是再按捺不住了,示意明棠稍稍彎腰,自己湊在她耳邊,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娘,出去玩兒~”
有裴澤做引子,明棠心安理得便離了這會場,逃了下半場的講經會,牽著裴澤的手出了門。
寺院的建筑風格與定國公府自然是不一樣的風格,紅墻青樹,莊嚴中透著靜謐,與定國公府的大氣雍容截然不同。
往來香客行走在青石板上,來去步履都緩慢,裴澤看得目不暇接,只恨眼睛不太夠用。
走路不看路的下場就是即使牽著明棠的手,也在不良長輩刻意不出聲提醒的情況下“碰了壁”,一頭撞在了裴鉞的腿上。
裴澤懵了一瞬,抬起頭看見是自家叔叔,連疼都忘了,立刻伸出另一只手給裴鉞:“叔叔牽阿澤手,不然阿澤要走丟了~”
裴鉞心道誰要牽你這胖乎乎的小孩兒手,目光略過明棠細白的手指,認命般將手遞給裴澤,與明棠一左一右牽著他往前走。
“想到哪里去轉轉?”
“已經應了下午帶阿琬到外面玩,眼下就在這寺里走一走吧。來都來了,去求些平安符。”
寺中人流如織,一行人慢慢踱步至大雄寶殿附近,轉過彎便看見正殿前方堪稱擁擠,寬闊的廣場上滿是形形色色來祈福的人。
裴澤牽著明棠的手跨過門檻,抬頭一看,立時被引住了心神:他上次見著這么多人都是元宵節那時候的事了。
燈流之下隨著人流行走自然有趣,明朗日光之下看著人群喧鬧著去上香、或是排隊領佛水也是一種活潑鮮明的體驗。
他年歲小,偏堅持要自己走,明棠無奈,只得與裴鉞兩人瓜分了裴澤的兩只小手,一左一右牽著他,隨著隊伍慢慢前進。
這樣的場面,棲霞寺是操辦慣了的,廣場上人雖多,在僧人的指引下也稱得上井然有序。三人不一時便排到了最前列,那正向往來香客分發佛豆的老和尚一見竟是個這樣出眾的小孩兒,也禁不住多了幾分喜愛,手掌松松一抓,拿起的豆子都要比給旁人的多些。
“阿彌陀佛,小郎君福壽綿延~”
裴澤笑得瞇了眼,抽出雙手捧在一起,接住從老和尚手中漏下來的豆子,禮尚往來:“您也福壽綿延~”
他畢竟年紀不大,兩只手捧著也才能夠把那佛豆們乖乖拿在手里,見裴鉞彎腰要幫他分擔一些,還往后躲了一躲:“阿澤自己拿!”
當事人自己都堅持要自己來,裴鉞也不堅持,順勢直起身,垂下眼看了看專心致志走路的裴澤,得了空的手掌輕輕一捉,與明棠握在一處,行走時垂下的衣袖時不時擦過裴澤頭頂。
頭上時不時傳來癢癢的觸感,抬頭看了眼,見是叔叔與嬸娘的衣袖,裴澤安心低頭,小烏龜似的慢慢挪出了人群,看見不遠處一群人圍成圈喧鬧陣陣,立時又來了興致,腳一抬就想過去。
垂下眼看了看手里的東西,卻是犯了難,果斷向長輩求助,雙手往上面送了送,將佛豆高高舉起,卻不說自己是拿不住,而是討巧道:“給嬸娘送福氣~”
見明棠微微一笑后自腰間解下荷包遞給他,裴澤送上個十足乖巧的笑,將東西放在里面,系好荷包遞給明棠,與她打著商量:“娘一半,我一半。”話剛說完,看見一旁站著的裴澤,立刻改口,“阿澤和祖母一半,娘和叔叔一半。”
說完,點點頭,自認為這個分配方式十分公平,見兩位長輩也點頭表示認可,立刻將這件事拋之腦后,指著不遠處的人群,目標明確:“去那里!”
如今凡是大些的院子,多半要在院中挖池造景,取其納福之意,寺院也不例外。不知何時流傳起的風俗,因總有人往池子里扔些銅錢碎銀類的小物件以求個好意頭,本朝寺院中留出塊地方充作魚池的就更多了。
棲霞寺是京城寺廟界首屈一指的大道場,為了滿足信眾們求好運的需求,自然也少不了這樣的地方,非但如此,這池子較之尋常寺院都更寬闊些,顯出棲霞寺作為知名寺院的底氣來。
池子正中央立著尊松鶴延年的雕像,仙鶴仰天長嘯,長長的足下卻放著個似是給仙鶴喝水的碗。這許愿池修的大,雕像在正中央,離四周的欄桿也遠,在這樣的情形下把錢扔進那碗里自然也成了池水周遭信眾們的終極目標,但凡有人丟中了,立時就會有人配合著發出叫好的聲音。
裴澤如今越發活潑,看著這樣的景象自然挪不動步,十分躍躍欲試。
有了目標,他也不執著于一定要自己走過去,雙臂一伸,被裴鉞抱在懷里,順順當當到了欄桿旁,見明棠攤開的手掌上放著幾枚銅錢,立刻意會,這就要扔一枚試一試。
他甫一伸手,明棠卻將手合攏,如是戲弄了他幾次,見裴澤可憐巴巴看著她,終于大發善心,沒再收回手掌,任裴澤拿起枚銅錢,揮舞著手臂,重重一丟,在空中劃過一道圓滿的弧線,然后普通一聲落在水池子里。
池水清澈見底,陽光透水而過,映得里面一片各色銅錢碎銀閃閃發亮,裴澤目光順著那弧線看了半晌,連哪個是剛剛自己扔的都分不清了,失望地嘆息一聲,旋即卻是越發來了勁頭。
不過是出來上香,明棠方才從折柳她們幾個身上搜刮了半晌才湊出來十幾個銅錢,轉眼就一個個打了水漂。
見池水中叮咚聲不斷,明棠不由感嘆:“我看誰家若是缺了錢,在家門口也照樣挖一個這樣的水池子,找人散播些靈驗的謠言,過得幾年,怕是連房子都能重修一遍了。”
聞荷剛去找人換了銅錢拿回來給自家小世子玩兒,聽見這話,立時笑了:“小姐又說怪話了。”
在人家的地界兒拐彎抹角說寺院騙錢,若是被人聽見了可不好。
那頭的裴澤孜孜不倦給棲霞寺當了回送財童子,見一次也沒中,終究還是有些沒了興致,左右看了一番,瞧見不遠處也有個孩童正被大人抱在懷里扔銅錢玩兒,立時目不轉睛地看過去。
心里默默數著,那人也足扔了三四個都沒中一個,裴澤終于確認了不是自己的問題,復又高興起來。
正準備重整旗鼓再次努力,那孩子卻突然發起脾氣來,把錢塞到抱著他的大人手里,指著雕像說了些什么,瞧見他一扔即中,閃著黃光的銅錢落到仙鶴的翅膀上才掉到池子里,立時歡呼起來,還朝著裴澤做了個鬼臉,高高抬起了下巴。
裴澤先是一呆,隨即有樣學樣,把銅錢放到裴鉞手中,為了避免影響他發揮,還執意換了個人抱,坐在奶娘懷里發號施令。
裴鉞是從小練出來的眼力、臂力,本沒什么興致,為了哄裴澤玩兒,倒也不吝惜發揮,簡直是指哪打哪,眼到手到,只要是裴澤指著的地方,下一瞬必有枚銅錢點到,登時引起陣陣呼聲。虞高軒被這聲音吸引,遠遠看著,認出是裴鉞一行,立時動了念頭,朝那邊過去。
人群中間享受著眾人歡呼聲的裴澤卻是比自己被陸先生夸獎了還得意,似模似樣擺了擺手,好似那是他的壯舉一般。
還仿佛不經意般轉向了旁邊那小孩兒,學著他方才的模樣,高高抬了抬下巴。那意思相當明顯:我家長輩比你家長輩厲害~
直氣得人家立時就拉著長輩要走。
小孩子斗氣,明棠只覺好笑,裴鉞瞧著越來越高的日頭,卻是微微皺了皺眉,與明棠道:“這里越發曬得很了,我們往后面過去吧,不是要給長姐求幾張平安符?”
裴澤已是盡興,日光也的確明晃晃晃人眼睛,明棠點點頭,一行人在周遭敬佩的目光中往后面各處求平安符。
穿過正殿,后面便幽靜了許多,陽光透過樹蔭漏下來,也沒了那種肆意揮灑時的灼熱,明棠不易察覺地表情放松了些許,跨過高高的門檻,真誠祈愿這小小的平安符能帶給長姐平安。
她表現得虔誠,連帶著裴澤也多了幾分鄭重,學著明棠的模樣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念念有詞,等明棠都起身添過香油錢站起來了還是保持著虔誠的姿態。
明棠自僧人手中領了開過光的平安符,見裴澤還未起身,不由震驚:“阿澤這是有多少愿望要許?難道我不知道的時候家里誰給了他氣受?”
如若不然,平素裴澤可說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還這么多的愿望。
親眼目睹了裴澤每做一個動作都瞧一眼明棠,然后原樣照搬的裴鉞:
“興許是閉著眼睛,沒看見你起來了吧。”裴鉞語氣幽幽。
果然,不管進學后舉止穩重了多少,裴澤永遠會在這些小事上暴露他的孩童本性。
第89章
“你說, 阿澤要到什么時候才發覺不對勁?”
他們兩個在這里小聲嘀咕,前頭雙手合十了半晌的裴澤終于按捺不住,悄悄撩起眼皮, 往旁邊看去。
待見身側已經無人, 不由一呆:我那么大一個嬸娘去哪里了?剛剛還在旁邊呢。
裴澤可是親自旁觀過抓拐子的人,還跟被拐走的朋友相處過, 知道作為小朋友, 被陌生大人抱走之后, 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了, 因而出門在外, 十分注意自身安全。
這觀音殿十分軒敞,觀世音在蓮臺上高高俯視著下方, 底下遍鋪著磨得光滑黝黑的石磚, 更遠處的角落隱沒在一片模糊的昏暗里, 裴澤幾乎是立刻被勾起了元宵節時的記憶,生怕從黑洞洞的角落里鉆出個人,抱起他就跑。
慌亂起身, 一轉頭, 眼前就出現了裴鉞與明棠那兩件在裴澤眼中都可歸為“不好看”之中的衣服, 登時心里一松。
一口氣還沒松完,發現這兩人竟是都背對著他, 一絲注意力都沒分到他身上,裴澤兩條眉毛立刻皺起,繃著小臉, 繞到兩人身前,嚴肅批評:
“我們是一家人,要互相關愛, 身為大人,在外面要好好照看小孩子,要不然別人把阿澤抱走了怎么辦?家里從哪里再找一個阿澤回去養哦!”
明棠也留意到裴澤那稍許的慌張,微微訝然,隨即蹲下身,笑著安撫他:“阿澤說得對,叔叔嬸娘給你賠個不是,你就小人不記大人過了,好不好?”
小人?
裴鉞眉梢一動,忍住笑意,沉聲回應:“這屋子就一扇門,外面里又有家里人等著,怎么會把你給丟了?”
裴澤探頭向外一望,果然見折柳姐姐她們幾個正在院子里站著說話,知道自己是誤會了,擺擺手,十分大度道:“好啦好啦,小人不記大人過啦!”
明棠剛說過的話,又字面上十分容易理解,裴澤記在腦子里,立刻活學活用。
卻不知為何,他一句話出口,原先還正常的嬸娘忽然笑個不住,就著還未起身的姿勢,將他摟在懷里,隨即在他左臉上重重親了一下:“阿澤,阿澤,你怎么就這么可愛呢?”
裴澤眨眨眼,不知為何,直覺般抬起頭,恰好與叔叔裴鉞對上視線。
目睹著叔叔那只能稱為面無表情的表情,裴澤茫然轉頭,將右臉也遞給明棠,略微害羞:“右邊也要~”
裴鉞:……
“時間不早了,不是還要去藥王殿那邊?”他淡淡道。
幼娘何時在他面前也會有這樣自然而然的親昵呢?
相處多日,裴鉞能察覺到,明棠在他面前越來越放松、自在,甚至床笫間也越發纏綿了些,但好像離了床榻,鮮少主動與他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思及此,裴鉞腳步一頓,回眸看了眼正牽著裴澤慢吞吞走路的明棠。
春日陽光正好,透過綠意萌發的枝葉打下耀眼的光斑,明棠一身的淺綠淡青融化在光柱里,瑩瑩地散著光,仿佛是裁取了一截春天化成的精靈。
見他轉身,明棠疑惑示意,卻只得到一個忽而綻開如三月春風的笑,與一只伸到她身前的手掌。
掌心交疊,三個人從矮到高,排成整齊的一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引來無數好奇與善意兼備的目光。
一上午散了不知多少香油錢,又求回來各式各樣不知多少個平安符、開過光的玉佛墜,回到歇息的禪院時,講經會歸來歇息的裴夫人都坐了盞茶的功夫了。
見裴澤問過安后興高采烈奔過來,裴夫人立時帶了滿面笑意,張開雙臂緊緊摟他一摟,聽著馬上從她懷里掙出來的裴澤一個個向她介紹這些平安符都是從哪里取回來的。
末了,獻寶似的打開荷包,與裴夫人說悄悄話:“老和尚喜歡阿澤,送我好多福氣。阿澤偷偷看了,別人的都沒我的多!”
被陌生人送福氣,裴澤可驕傲了,自認為這都是自己的功勞。
隨后大方分配:“我和祖母一半,叔叔和娘一半,大家都有福~”
裴夫人也果真就將之倒出來仔細分配,絲毫不介意這不過是棲霞寺用來送給信眾的曬干的羅漢豆,一顆一顆數得極為認真。
等分配好了,揉了揉裴澤的頭發,欣慰道:“這豆子畢竟不易存放,回頭祖母命人照樣兒給你打一荷包金佛豆,保佑我們阿澤長長久久有福氣。”
領著侍女們進來擺膳的林媽媽不由咋舌:“依我看,佛祖保佑倒是次要,小世子能投身成夫人的孫兒,這才是真正的有福呢!”
說的一屋子人都笑了,裴澤稍有些羞意,趴在裴夫人懷里撒著嬌。
一眾人說笑著用了午飯,各自去禪房稍作休息,才剛過了午后日頭最盛那會兒,明夫人與明琬相攜而至。
明琬心里惦記著要與明棠一道出去逛一逛,早就等不及要過來,面上卻還能端得住,跟幾位長輩問過安,就湊到明棠身邊,小聲說話:“我惦記著要買些新鮮樣式的小玩意兒,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遇見。”
侄女要與自己說悄悄話,明棠當然是配合她,亦是低聲道:“今年比往年還要熱鬧,想來是少不了的。”
明琬點點頭,輕輕一撩眼皮,猶豫道:“姑父也一道去嗎?”
元宵節那會兒,姑父看到他們幾個后,似乎不大高興來著。
明棠點頭:“自然。”若是他不去,可少一個人看顧裴澤。
果然,如她所想,一聽說明棠下午要出去,裴澤立時表示自己不累,不要跟祖母一道,而是要出門游玩。
裴夫人本想著裴澤上午轉了一晌,也該有些累了,想把他拘在自己身邊,陪著歇一歇,誰知裴澤精神頭足得很,見他執意,只好無奈應了。
因要帶上他,隊伍越發顯得龐大。周奶娘抱著裴澤走在最前,明棠與裴鉞兩人緊隨其后,身后稍落半步則跟著明琬,周遭折柳等人并侍衛隱隱圍繞著,一看就是高門大戶出行,在熙攘的人群中倒也還能順暢通行。
正是春日里,較之冬日出行,街上行人衣著都輕薄了些,顏色也更鮮艷,街旁按照棲霞寺的管理劃分成了不同的攤位,售賣各色物件的商販們昨日夜里就已經陸續到場,如今正趁著人多大聲招攬客人。
耳邊除了各種對于商品的推銷聲外,還有清脆的鳥鳴,那是街頭賣藝之人正在指使他調教好的鳥兒為游人表演節目,時不時引來一陣歡呼聲。
行走之間,目之所及之人面上都帶著笑,看得明棠也不自覺心情飛揚起來。再次感慨還好自己雖然到了古代,卻是個太平的年景,若是一過來就是亂世,以她這早把對于穿越者來說最有用的初高中物理化學知識忘光的文化水平,現在還不知道正處于什么樣的境地中。
裴鉞如今越發繁忙,今日也是難得一日閑暇,陪著家里人出來逛一逛,察覺明棠心情好,唇邊亦是掛上了笑容。
行走在人群之中,時不時微微扭頭與明琬說上一句話,明棠難免有些分心。恰有一行十余人齊齊挑著水從道中路過,過往行人紛紛向兩側避讓,一時沒察覺,險些被人流沖散,好在是及時被裴鉞握住手腕才穩穩站住。
明琬是明家第三代里頭一位孫女,上面是與她姐妹相處似的小姑姑,下面又有與她歲數相差頗多的弟弟妹妹,自來就有一種穩重的氣派,且向來有眼色,及時避開了人流,抬頭卻見前方姑姑與姑父不知何時已牽起了手,不由抿嘴一笑。
對上明棠關心的目光,搖搖頭道:“我沒事,姑姑不要擔心。”
后面卻不再找明棠說話,而是三言兩語與如今到了自己身旁的裴澤并周奶娘搭上了話。
周奶娘老成持重,又是個常在外面行走的,見識自然比明琬這養在深閨里的少女多上許多,又有裴澤并不認生,三個人竟是說得十分投機。
裴澤尤其深感欣慰,拉著明琬的手不肯松,大聲感慨:“明琬姐姐就是我的第三位知音啊!”
明棠恰巧見前面有個賣竹編的小動物并各色小籃子、竹筒一類精巧物件兒的攤位,正要扭身喊明琬一起過去,就聽見這句話,瞧見裴澤那一臉的感慨,有些無語:“上了幾天的學,連這個典故都知道了?”
裴澤可自豪得很:“陸先生說,伯牙和子期有說不完的話,所以被后世人稱為知音。我和明琬姐姐也有話說,當然也是知音了!”
明琬倒不覺裴澤說話幼稚,饒有興趣問道:“你說我是第三位知音,前面兩位又是誰?”
“第一位當然是楊哥兒,這可是陸先生親口說的,他跟我們講故事時候,就拿我和楊哥兒舉例。”
瞧出明琬不解,明棠解釋道:“是他學里的同桌,與他坐在一處,現在因為跟另外兩個進度不大一樣,正天天在陸先生那里一道上小課呢。”
明琬點點頭,稍稍一聯想,已是忍不住笑了:伯牙和子期是知音,有說不完的話,想必小阿澤是課上與同桌說話,被那位陸先生拐彎抹角地表示不滿呢!
就是可惜話說得太過隱晦,裴澤是半點兒沒領會到陸先生的意思,只學會了個新詞,迫不及待拿出來用,如今還在滔滔不絕:“我的第二位知音當然就是娘了。”說著還嘆了口氣,“其實我本來覺得娘是第一位的,可惜是從陸先生那里學來的,他又親口說了我和楊哥兒,也只好委屈娘當第二位了。”
明棠才不委屈呢。
她伸手拿起個編的精巧無比的小籃子到手里細瞧,竟沒看出來那竹條有一絲一毫不均勻的地方,仿佛是機器精準分隔過的一般,一邊感慨過不愧是手藝人,一邊漫不經心回裴澤:“我好歹還是第二位呢,哪里就委屈到我了?就是可惜了你叔叔,正在你面前站著,也撈不到一個名詞,可見平日里是白疼了你了,還是他更委屈些。”
說著話,裴澤不由看了裴鉞一眼,恰好與他四目相對,不由得挪開了目光,心虛道:“嗯叔叔不喜歡說話嘛。”
連忙轉移了視線,湊到明琬身邊,跟他的第三位知己一起欣賞一只編得精巧無比的鸚鵡,竹編的小鳥上雖沒粘羽毛,卻也形神具備,略動一動,就有清脆的鈴鐺聲傳出來,十分有趣。
攤主觀其衣著,知道這些人是大主顧,察其言觀其色,但凡裴澤多看一眼,下一瞬就必然會拿到他眼前給裴澤展示。
裴澤從小到大,哪里經過這樣的事,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偏這些東西料都不值什么錢,只費些工夫,價都不貴,裴澤選了半晌,也不過花費二三兩銀子,明琬隨手就命侍女給了。
明棠不過是與裴鉞多說了幾句閑話,回頭一看,幾個侍從手里竟都拎得滿滿的,眼看著再拿不下什么東西了,簡直哭笑不得:“這才出來多久?”
這里明棠挑著人讓把東西先送回去,不遠處早就在外面徘徊的虞高軒卻是終于找到了目標,立時眼前一亮,在人群中穿梭來往,到了幾人跟前,一個個問了好,目光卻沒停住,搜尋似的往明棠身后看了一眼,旋即收回,朝裴澤拱了拱手:“小澤弟上午好啊~”
他這里跟裴澤論起了兄弟長幼,裴鉞心知肚明是為何,卻也不明說,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鄭玄那幾個不是早說休沐日要尋你,怎么你今日倒有空到這里來了?”
同僚哪里比得上終身大事?虞高軒心里嘀咕著,笑著打哈哈:“大哥今天有事,二哥又不在京城,我這個當兒子的,今天自然要陪著母親出行。也是趁著她現下有事,我出來轉一轉。”
明棠見他雖然過來就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說話時卻規規矩矩,知道他恐怕也知道兩家正在議親的事,如今是少年心性,找個機會來見一面。
人來人往的街上,又有長輩在場,在當今之世也不算唐突,明棠思來想去,今天這還真算是合適的場合,也只做不知,與明琬介紹了他的身份,只說是裴家的世交,要叫裴鉞一聲“世叔”的。
明琬是分毫不知,長輩既然說了,她便上前一步,微微蹲身行了禮,按著明棠的介紹輕聲道:“虞世兄好。”
起身時終究忍不住撩起眼皮,好奇地看了一眼,看清長相,滿足了好奇心后便安靜站了回去。心里卻不由胡亂想道:聽說小姑父也是老來子,果然跟小姑姑一樣,幺房出長輩,這虞世兄看起來比小姑父小不了幾歲,倒跟自己一樣,也是個小輩,只能跟小阿澤論一論長幼了。
裴澤卻是沒想那么多,他還依稀記得,自己上次與眼前這個人見面,就聽他與自己搶叔叔,如今他自認已經不是去年的小孩兒,對這個稱呼接受得更加自然,回憶著明棠的教導,煞有介事地對他拱拱手:“虞世兄好。”
一回生二回熟,虞高軒自己過來的,也對這個稱呼接受良好,摸了摸裴澤的頭,笑著調侃:“澤弟又長高了。”
倒不是體態變化太多,而是進學之后,雖然還是孩童,卻比去年見時少了許多稚氣。
虞高軒算著年齡,想想自己小時候的經歷,不由為這位年方四歲的小弟暗自嘖了嘖舌:想當初他覺得自己都算是被父兄操練得早的了,也還是渾玩到了六七歲。
“你還有事?”裴鉞卻是忍不住開始趕人,“我們還要繼續轉一轉,你呢?”
虞高軒倒是想說“我想跟著你們一起”,但貿然過來已經算是唐突,再給他八個膽子也不敢這樣說,便識趣告別,又揮了揮手,叫來身后跟著的人,笑道:“我一個人逛一逛,也不需要人跟著,倒是你們這里人多,離不了人。瞧著叔叔要差人送東西回去,就讓他們幫著跑一趟吧,左右車馬都是在一起停著的。”
說完,一轉身,很快消失到人群中去。
小小的插曲很快過去,明琬只當是遇上了認識的人,分毫沒放在心上,照舊趁著難得出來,興致勃勃看著這些對她來說十分新鮮的景象。
興盡而歸時已是傍晚時分,裴澤窩在周奶娘懷里睡得正香,明琬也覺得疲累,見自家祖母和裴家夫人相攜而至,行禮后回到明夫人身旁,又恢復了以往的沉靜模樣。
裴夫人見裴澤已睡了,搖頭嘆道:“真是個人來瘋。”出來一趟非要把自己累成這樣才肯作罷,以后也這樣可不成。
明夫人倒司空見慣:“幼娘小時候也這樣,一出了府,活像出了籠子似的,長大了也就好了。”
說著閑話,到了車馬旁,奶娘抱著裴澤正要上車,懷里的人卻忽然醒了過來,掙扎著掀起眼皮看了一圈,瞧見明琬,知道這是要各回各家了,十分不舍:“明琬姐姐改天來我們家里玩兒~”
明琬如今對這個小表弟也多了幾分真心喜愛,彎腰摸了摸他臉蛋,笑著答應:“等你休沐,好不好?”
她和弟弟們在府里上學也是幾日一沐的,裴澤如今開蒙,正是立規矩的時候,想也知道只有休沐日才許他玩一玩。
裴澤只聽到一個“好”字,胡亂地點點頭,片刻間就沉沉睡了過去。
“阿澤這孩子倒是與我們家對了緣法。”與明棠親近,與明琬也親近。
裴夫人點頭:“也是幼娘待他好。”裴澤小時候可挑人得很,足換了三個奶娘才定下來,屋子里的侍女也總有不喜歡的,雖不能拿明棠與這些人對比,可也足見裴澤有多挑剔。
她也算是一步步看著裴澤與明棠親近起來的,自然知道這其中有明棠多少功勞,每每想起,都不由心中慶幸,還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但凡換一個人來,都不一定能有現在的模樣。
兩位都覺得這親家沒結錯的夫人相視一笑,彼此分別,上了馬車,踏著夕陽分別回家。
甫一到家,知道明琬累了,明夫人便趕她回去,自己回了正房,更衣后坐在榻前聽人回話。
如今兩個兒媳婦都不在,府里的事她自要親力親為,出去了這一天,府里也有兩三件拿不定的小事等她發落。
三言兩語拿下主意,明夫人這才安下心,喚了小丫頭來給自己捏肩,卻見明琬身邊的侍女折返回來,不由問道:“可是阿琬有什么東西落下了?”
那侍女搖搖頭,低聲道:“倒不是忘了東西,是四姑奶奶叮囑,讓回來稟報您,今日”便將今天在街上遇上虞高軒的事一一道來。
明夫人是過來人,倒也能理解少年人的心情,卻還是不由微微蹙了眉,思及畢竟有長輩在場,便是兩家沒有這事,偶然遇見,上前問候也是應該的,方才放開心胸,尋思著改日該找個好時機問一問阿琬的意思。
——倒不是說見一面就能看出些什么,只是第一印象顯然很重要,若是阿琬對虞家那孩子沒什么好印象,哪怕虞夫人再積極,此事自然用不著再提。
倒是虞家那孩子,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來撞了一撞,也不知一見之后,如今虞家又會怎樣。
明夫人在這里尋思著今天見了明琬之后,言語間微微朝她露出些口風的幾家,心中暗自與虞家做著對比,掂量著哪一家更合適些,虞夫人那里知道了自家幼子今天下午的行蹤,卻是忍不住動了氣:“你這也太唐突了些!”
虞高軒倒是不以為然:“就當我是街上遇見了長輩,去問候一句,這也說得過去。況且我又不是那唐突的人,明家小姑姑都沒當回事,讓我與明姑娘互相問候,母親就別再啰嗦了。”
虞夫人不過是擔憂自家幼子行事魯莽,惹得女方不喜,聽說明棠沒生氣,心里便是一松——她今日又見了明琬,暗暗看了一會兒,心里現下正是喜歡這姑娘的時候,況且還有自家丈夫叮囑她的話:
“明尚書行事向來穩妥,如今穩穩地在內閣站住了腳,幾位皇子入朝觀政這樣的大事也向來是片葉不沾身,眼看著越發得圣上看重。明家如今又有另一樁好處,竟與裴家結了婚事,一腳踩在清流,一腳踩在勛貴,再合適不過的人家了。雖說娶妻娶賢,小三兒是幼子,明家的長孫女就是稍差些,也無妨,左右老大媳婦行事穩妥。”
虞夫人得了丈夫的叮囑,自然萬分用心,況且她常有交際,對明棠十分熟悉,知道明棠嫁入裴家之后處處妥帖。都說養女隨姑,她見明琬的幾次都覺那姑娘是個穩重人,又有這樣的姑姑,想來不是個笨人,心里就越發情愿了。
知道明家沒因為自家兒子的唐突生氣,她先是眉梢微松,復又擔心起自己家這邊,斟酌了半晌詞句,問道:“你既然知道了,又想法子見了人家,如今是怎么個想法?”
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她這個兒子素來是個有主意的,這樣想辦法變相相看的事都能做得出來,要是心里不愿意,虞夫人自認怎么也說服不了,還是想辦法勸勸自家丈夫來得正經。
虞高軒一愣:“什么什么想法?”隨即恍然,笑道,“母親想哪里去了,婚姻大事自來是父母之命,我不過是不甘心不知道那人長什么模樣便定下終身大事,故而去撞了一撞罷了。若是家里有意與明家結親,我哪里能有什么想法?”
虞夫人遲疑道:“雖說如此,以后是要過一輩子的”倒是不否認家中有意與明家結親。
虞高軒便正經道:“即便如此,單單見了一面,母親總不會認為我現如今便會生出情愫來吧?”況且那姑娘應是還未及笄不過有一把好嗓音是真的,虞高軒恍惚一瞬,若有所思,“有裴少夫人那樣的姑姑,又是明家人,兒子相信她是個心里清明的。只要不是笨人,我以后一心一意待她,她也必定一心一意待我,何必現在想什么有情無情的事?”
見兒子是這樣的態度,虞夫人老懷大慰:“既這樣說,我就放下心了。”兒子平日里是有些叛逆,大事上卻從不糊涂,虞夫人著實是松了口氣,“若是親事成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裴少夫人先前的事你也清楚,明家人向來是疼女兒的,若是你以后對不住她,明姑娘這一輩可是足有三個兄弟。”
見母親沒話要說了,虞高軒立時起身,伸了個懶腰,便要告退,聽見母親在后面問他“做什么去?”,頭也不回:“去尋些花草,改天母親往明家送信時帶過去。”
瞧著明琬手中一直拿著草編的蘭花,想來對蘭花該是有幾分偏愛的。
明棠幾日后收到明夫人差人送來的信,不由笑出來,惹來聞荷好奇的一瞥:“夫人寫了什么好事,惹得小姐這樣開懷?”
明棠笑瞇瞇道:“阿琬的親事差不多有眉目了,算不算好事?”
虞高軒自身素質不差,對明琬又上心,明夫人那邊旁敲側擊過,明琬對虞高軒印象也不錯,如今看來,便能稱得上不錯的親事了。
不過,明棠最高興的還是明琬自己清醒,“門當戶對,看起來對這門親事也上心,又是家中幼子,是小姑父家知根知底的人,已算不錯。再不濟,總還有家里護著我。”
能說出這樣話的少女,明棠不得不感慨現如今的小朋友都早熟。
自家孫小姐有了歸宿,聞荷果真驚喜,見明棠不說是哪家,知道是事情沒定下,不好往外說,她便也不問,只順著喜氣洋洋地道賀,又鬧著讓明棠給眾人加菜,也好沾一沾喜氣。
這也算是喜事,明棠自不會拒絕,讓聞荷找個過得去的理由去尋廚房,自己則轉到了后面的庫房,尋思著有沒有什么合適的珠石拿去給明琬添幾件首飾戴一戴。
她經營的幾家鋪子去歲收益頗豐,首飾鋪子向來是瞧著有好的先給她挑一挑,再有嫁妝里的物件,如今在昏暗庫房中打開匣子,幾乎滿室生輝。
正挑選,瞧見匣子里有塊田黃石,印鈕的位置已雕成了臥鹿,心中一動,將之取出來,一并帶到了外面。
夜間裴鉞回來時,明棠難得沒有在宴息室,而是在書房中仔細勾畫著什么,裴鉞好奇之下過去細看,卻見紙上方方正正四個字“裴鉞之印”,字體與時下流行的各色字體都不相同,筆鋒瘦勁,字形規整中帶著輕盈,十分別致。
裴鉞記得明棠的筆跡分明不是如此,而是柔中帶剛,如今這幾個字便顯然是為給他刻章寫的了。
明棠擱下筆,因知道裴鉞回來了,也不起身,指著桌上擱的石頭笑道:“便宜你了,瞧見匣子里有塊沒用的石頭,改天拿去給你刻個閑章。”
裴鉞將那塊田黃石拿在手中仔細摩挲半晌:“果真是便宜我了,原還想著我自己動手刻一個,也不辜負你的心意,這石頭這樣好,卻不好隨意動手了。”
明棠好奇:“你還會刻章?”
裴鉞點頭:“手上功夫要緊,之前為了練手,白日里練槍法,晚上稍好些就跟著兄長刻章,那時候家里到處都是被我練手刻廢的石頭,如今已是多年沒碰過了。”
說著,略頓了片刻,轉身抽開書架上一個小抽屜,從中拿出把鑰匙,徑自走向書房中那扇明棠很久之前曾好奇過的門。
裴鉞打開上面懸掛的小鎖,推開門扉,轉身邀請明棠:“里面收著許多我幼時的東西,過來看看?”
第90章
燭火明亮, 自內向外擴散出溫暖的光芒,被照耀的部分皆被染上了蜜蠟一樣的光澤,余下的部分則漸漸被吞沒進模糊的昏暗中。
裴鉞一半沐浴在燭光下, 一半隱在門扉投下的陰影中, 神情是那樣專注,姿態又是那樣誠懇, 明棠坐在桌案后面, 與他對視, 卻不由踟躕。
自與裴鉞成婚的第一天, 誠毅堂幾乎毫無保留地向她敞開, 幾乎成為她私人的領地,只除了這扇門背后的房間。
明棠初時自然好奇, 可也僅僅是有一些好奇罷了。
如今這地方原本的主人正在邀請她踏入最后一塊領地, 這其中的意味, 明棠怎會察覺不到?
那么,真的要應邀過去嗎?
裴鉞說的輕巧,“幼時物件”, 若當真是些無關緊要的幼時物件, 又怎會一直安放在那扇門后?
端午時遙遙看見的那個翩若驚鴻的身影, 親事初定時他誠懇的言語,成婚后的點點滴滴仿佛在眼前一一浮現, 明棠依舊踟躕,卻不自覺自椅中起身,指尖輕輕扣著桌面, 柔軟的指腹被壓出有些泛紅的印記。
明棠難得有些頭腦空白,因她沒有動作,室內一時也陷入靜謐中, 幾乎能聽到燭火靜靜燃燒的聲音,如同她燃燒的思緒。
“為何?”良久,明棠只能這樣問。
為什么這時忽然提起?為什么這時候表明心意?
裴鉞卻只道:“因為想讓你知道。”
只是想讓你知道而已。
裴鉞從未與其他女子相處過,自然不知道這世間女子是何面貌,但他很慶幸當日因那點小小的誤會與明棠定下了婚約,而有幸與她成為家人。
他已漸漸察覺自己的心意,對明棠的猶豫不決自然看在眼中,卻沒有一定要強求的意思。正如方才所說,只是突然覺得,應該讓明棠知道而已。他們已注定要是一輩子的夫妻,往后都要一起度過,裴鉞卻仍覺有些不夠。
從前既然已經錯過,通過講述來分享卻也足可慰藉。
又是一陣沉默,仿佛時光被拉成了綿長的線,沉沉墜下來,明棠終于伸出手,覆在裴鉞掌心。
并非第一次牽手,兩人卻都心頭一顫。對視一眼,裴鉞輕輕用力,帶著明棠踏足這塊陌生的領域。
時下向來講究對稱,身為正房的一部分,這間房與他們的寢室自然是一樣大小,燭光漸漸侵染黑暗的同時,里面擺放的物件也露出全貌。
出乎明棠預料,這里只有一張低矮的坐榻,墻角堆放著幾個箱籠,上面已浮了層淡淡的灰塵。倒是墻上懸掛著幾張大小不一的長弓,讓她心頭有了幾絲明悟。
果然,裴鉞已開口解釋道:“這些都是兄長曾做了送給我練習弓箭用的。兄長是長子,又自小就透出了習武的天分,因性情有些疏狂,祖父一向對他管教嚴格,向來不許他做這些不務正業的事,怕他移了性情。”
指了指墻上的物件,裴鉞淡笑:“不過,你也看見了。”
一張張大小不一的弓明明白白掛在墻上,可見裴鈞也不負“性情疏狂”的這個評價,即便家里有相關的規矩,還是不知從何處學了一身制弓的本領。明棠不通射術,自然分辨不出這些長弓的制式如何,但判斷做工還是相當容易的。以她之見,即便裴鈞有做木工的天分,花費的時間也定然不是少數了。
“兄長果真待你極好。”她不由感慨。
以裴家的家勢,請了天底下最頂尖的匠人,用最珍貴的木料給家中小輩制作習武用的長弓也是不在話下,可那些又如何比得上親兄長實實在在親手打磨?
兩人說著話自最小的那張弓一一看起,裴鉞每張弓的來歷都記得清清楚楚,邊看邊為明棠講述這是他幾歲得的。
及至最后一張,他聲音忽而低了些許,看了眼明棠,方才接著道:“這是我十六歲那年得的,是兄長曾繳獲的一張兩石弓,那時正氣盛,自覺能開兩石弓已經十分了不得,欣喜之下,沒遣人送信便帶了護衛親去榆林尋他。”
“正是冬日,匈奴人南下來打草谷,兄長見我忽然去了,倒也不生氣,帶著我和一隊騎兵四處追擊,說是帶我見見世面。”
“我就是用這張弓殺了第一個人。”
明棠看向這張弓的目光瞬時有些變化。
她此前自然知道裴鉞去過邊關,十之八九也親自動手終結過他人的性命,卻向來未深想過,此時聽見裴鉞輕描淡寫說出來,因早先做過心理建設,不算驚訝,但也無法再平靜下去,腦中紛紛亂亂不知閃過了些什么念頭,回過神來,下意識問道:“當時是什么情形,可有受傷?”
按裴鉞的描述,雖然當時規模不大,應該是類似游擊,但他當時畢竟是個興沖沖去尋兄長的少年人,初出茅廬就被兄長帶去與人廝殺,恐怕很難適應。
裴鉞搖搖頭,笑意漸深:“并無。”
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景,初次殺人的不適已經煙消云散,事實上因用的是遠程兵器,裴鉞一箭射出,對方應聲而倒,很難讓他有過于鮮明的記憶。
倒是歸營后的場景讓他時至今日依舊難以忘懷。
彼時寒風凌冽,營中旗幟隨風漫卷,戰斗過后,士卒們坐在篝火旁飲著大碗的酒,裴鈞甲胄仍未離身,聽著親衛們帶著贊許地評價裴鉞今日的表現,朗笑出聲,隨后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什么都沒說,轉身席地而坐,與士卒們舉碗共飲。
而也正是裴鈞當時的表現讓裴鉞徹底對兄長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卻仍要常駐邊關的行為釋懷。
明棠非是親歷者,也只能通過裴鉞的轉述獲知當時的情景,自然也便能輕易判斷出裴鉞話中蘊含的情感,猶豫著問道:“你似乎并不遺憾兄長常年在外?”
提起那時的情景,裴鉞有釋然,有懷念,卻看不出遺憾。
裴鉞點點頭,舉目環顧一周,拉著她在坐榻上坐下,輕聲道:“你大約也知道一些我們家中的事。”
明棠點點頭,裴家在京都豪門重,嫡支一向算少的,家里的事也不多,她當日決意嫁過來,自然不可能對裴家之事一無所知。只是定然不可能有裴鉞知道得清楚就是了。
裴鉞大約早已決定從頭說起,也不去問明棠知道的是哪些部分,只輕聲道:“母親當日嫁入裴家家門,兩人也算是公府侯門,門當戶對,祖父祖母又一向喜歡母親,初時大約也有過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兄長就是在這時候降生的。以母親對待阿澤的模樣,你大約能想見當日她初為人母,對兄長有多疼愛。據家中老人所說,家中其余人對兄長的疼愛又要更甚十倍。”
原來你們家疼孩子是一脈相傳更甚十倍,明棠真有些無法想象。
前兒裴夫人剛把浴佛節時許給裴澤的一荷包金佛豆兌現了,足金足兩,裴澤興沖沖去接時險些沒捧住,旋即就開始拿金佛豆扔著玩兒。那天他身邊跟著的奶娘侍女等人不知多提了多少心,生怕一個沒看住,讓他丟了佛豆,或是更嚴重些,吞一個下去。
不過,以此開篇,又親眼所見裴鉞與定國公關系有多僵硬,明棠早已被壓下的好奇心重又翻騰而上,總不能長子還是疼寵非凡,次子卻是如同仇寇吧。
裴鉞已陷入了回憶中,繼續道:“好景不長,兄長五歲那年,他從府外帶回來一個女子,十分寵愛。祖父祖母多番訓斥也不改他心意。待那女子懷有身孕后,更是鬧得府中不成樣子,更是沖撞了那時身懷有孕的母親。”
“府中不安穩,母親那段時日本就多思多慮,我的二哥或是二姐就沒有保住。外祖母去得早,母親本就性情強硬,向來眼中揉不得沙子,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帶著陪房強闖了他的院落,把那自知犯了錯的女子拖出來杖斃。”
話至此處,都是京城中早就流傳過的八卦,明棠此前已有所耳聞,更知道裴夫人因這件事一直被一些人私下詬病性子太過傲慢,此時坐在裴鉞身旁,卻是不由道:“母親實在堅強,倒是兄長,當時恐怕心下十分惶惑。”
那女子既懷有身孕,當時的情形定然不是強闖二字就能帶過的,便是為此訓斥過定國公的老國公老夫人,恐怕也不會樂見裴夫人對那女子下殺手,十有八九提過等那孩子降世再做處置。裴夫人還沉浸在喪子之痛中,身體或許還沒康復,立時就能硬頂著壓力把這件事辦成了,這之后的小二十年還能住著靜華堂,安穩地當著定國公府的家,明棠越想越覺得她了不起。
而裴鈞,作為獨生子,之前還是京城模范家庭,一夜之間父母翻臉,搞出這樣的大事,就算當時年紀不大,興許不記事,怕也要受到一些影響的。
裴鉞點點頭:“母親的確非常人。”興許也不知該用怎樣的話語來形容了,裴鉞只好維持著語調的平靜,淡淡道,“那日過后,母親與他便再未同過房,后來母親調養好了身子,想再要一個孩子作伴,請他去了幾日,便有了我。至于兄長,幼時家中一切和睦,因而與我不同,對他很有幾分孺慕之情,后來他常年留在邊城,多半也有不想親見家中如此的緣故在。”
請他去了幾日明棠這才解了心中疑惑:怪不得以裴夫人和定國公的夫妻關系,在那件事之后竟然還能再養育二胎原來是這么回事。
這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去父留子?
這事便是放到后世也稱不上常見,裴夫人竟然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已經做出來了,怪不得裴鉞說話時語氣這么奇怪
但明棠不由追問:“你是如何得知的?”按理來說,作為家中小輩,想查一些家里早年的事,難度不算太大,但涉及當事人主觀的想法,這又不一樣了。
總不能是裴鉞去問了林媽媽吧?跟了裴夫人一輩子,的確有可能知道裴夫人那段時間的想法。
裴鉞順暢了一晚上,竟有些卡殼,語塞了半晌,方才輕咳一聲,有些尷尬:“我那時候在家中到處想知道那些年發生的事,自然瞞不過母親她把我叫去,自己告訴我的。”
七八歲,狗都嫌,裴鉞七八歲的時候也逃不脫這個定律。家里氣氛那么奇怪,他作為一個天資聰穎的小孩當然會有自己的想法,便自以為能瞞過大人,自顧自做著小動作,每天尋找著蛛絲馬跡。
但這就如同在老師眼皮底下做小動作,他在府中詢問舊事怎么可能瞞得過管著家中上上下下的裴夫人?
冷眼旁觀了幾天,見裴鉞的確好奇,也知道了許多零零碎碎的消息,眼看著裴鉞隨著查到的越來越多,性情都有些蔫兒了,裴夫人當機立斷,直接與裴鉞來了個促膝長談。
待裴鉞從當事人那里確認了父母感情已經破裂,父親還是那個在他觀念里錯得更多的人,立時也開始疑惑為什么都這樣了還會有他。
裴夫人當時那淡然又理直氣壯的語調裴鉞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阿鉞,是母親想要你,就有了你,你只要知道這事就好了。”
等被震住的裴鉞漸漸知道了生兒育女是怎么一回事,再回憶裴夫人當時的話,自然又有了不一樣的體會,心中那個原本就模糊的父親的形象也越發淡了。
的確如裴夫人所說——他只要知道母親是期許著他的出生的,這就夠了。
許是知道即便不甚在意世人口舌,初次聽到這樣的消息也要心下震驚,裴鉞貼心地沉默片刻,給明棠留足了反映的時間。
明棠也的確一時忘了回話,卻是禁不住在腦中想象當年裴夫人是何等樣風采。待漸漸從聯想中回過神,心中也有所明悟:這么來講,當年定國公與裴夫人已是相看兩厭,卻因裴夫人想要再要個孩子不得不配合,對裴鉞是現如今的態度也就可以想見了。
而裴鉞與母親親近,即便幼時可能向往過父愛,此后知道了當時的事,定國公又不主動軟化關系,何況還有個如父般的長兄,對定國公冷淡以至于冷漠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至于裴鈞幼時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過的,而后在將將記事的年紀家庭破裂,待有了個比自己小十余歲的弟弟后,加倍用心,也是可以想見的事。
明棠環視一周,輕聲詢問:“這里都是兄長曾送給過你的舊物嗎?”
裴鉞點點頭:“是。這屋子曾是兄長磨我性子用的地方,但凡我有不是處,總要在里面這里一個人待上幾個時辰。后來兄長戰死,未免時日久了有所遺漏,就把誠毅堂中與兄長有關的物件都收了進來,大都是我幼時用過的。”
他說著話,露出回憶的神色,起身到墻邊開了其中一只箱籠,將燭光一照,躬身取出箱中一支才及他小臂長的馬鞭,笑著道:“差點把這個忘了,年前把照夜懷的小馬駒許給了阿澤,幾個月過去,怕是照夜要生小馬了。這鞭子還是我這個歲數學騎馬時候用過的,正合阿澤用。”
明棠見那馬鞭玲瓏細巧,不禁問道:“這也是兄長做的?真是長兄如父了,考慮得這樣周到。”
裴鉞一怔:“這倒不是,不過是他親自盯著做的,也差不離。”說著,忽而將手中鞭子挽了個鞭花,笑道,“如今也不怕幼娘你笑話,我小時候還真想過為何兄長不是我父親。如今已年長,自然知道有些事強求不來,即便身上流著同樣的血,也未必有親人的情份。如今既然是兩相無緣,他既不認我,我亦不認他,他的血脈我自然也不必傳承下去罷了。”
裴鉞輕描淡寫,又透露出一件明棠早先好奇過的答案,由不得她心中有些復雜。——因沒有父子緣分,連身體里傳承自父親的血脈都不愿繼續傳承,這在時下極其看重香火傳承的風氣中可謂是極其罕見了。
見氣氛微微沉重,明棠有意調節,悄悄往門邊蹭了幾步,笑道:“原來是這樣。阿鉞你可知道,當然裴家明知我子嗣不利,卻還求親與我,我私下里很是懷疑過你是不是有些妨礙,要拿我做遮掩呢!”
裴鉞登時愣住,再沒想過他還有被人懷疑那方面有問題的一天,還是被他的妻子。
大約身為男性,總有些奇怪的執念,裴鉞平日里再是穩重,如今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乍聽此言,自然羞惱,立時就要拿住明棠,抬頭卻只見她腳步輕靈,早往外間去了。
兩人一個追一個走,明棠哪里是裴鉞的對手?還沒走出書房就被拿住了手腕,只好一腳踏在正堂,一腳踩在書房,倚在書房的門框上與裴鉞求饒:“都是先時不知道的緣故,如今自不會這樣想了。”
說笑幾句,早先那有些沉郁的氣氛早已不翼而飛,轉而聊起了各自幼時的趣事。
正說到幼時因為什么緣故被家里罰過,聞荷掀簾而入,見兩人的模樣,立時止步,就要作勢出去。
明棠不用想就知道,她必定是代表誠毅堂上下其他侍女們過來為明琬的喜事道賀的,若讓她就這樣出去了,不知道那些人要腦補些什么,揮手叫她:“急什么,折柳呢,怎么不見?”
“折柳今兒在鋪子里有事,不回來了。”聞荷說著話,就勢過去,偷偷看了眼已踱步到書桌旁的裴鉞,湊到明棠身旁,嘿嘿一笑,正要說笑兩句,忽而輕咳一聲,驚訝道:“小姐你是鉆了哪里的灰窩,怎么一身的灰塵氣?”
明棠:
那屋子關了怕不是有多半年,可不是積了一層灰?方才不覺得,此時被指了出來,明棠也不免奇怪自己怎么后知后覺。
到凈房洗了手,一邊隨口叮囑聞荷:“尋兩個妥當人,明日把書房東邊那間屋子細細整理一遍,別亂了里面的東西。”
聞荷聞言立時大喜,激動地驚呼一聲:“贏了贏了!”
話一出口,見明棠已經停住動作,意味深長地看過來,立時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和盤托出:“那屋子我們也好奇過嘛,都知道那地方興許很重要,就賭世子爺什么時候邀您進去看看。折柳說是,以小姐您的心性,怕是世子下了鎖,您也不會進去,興許最早也要今年秋曬書時候了。我覺得小姐您和世子現下琴瑟和鳴,我瞧著比先頭那個姑爺還要更親近些,定然晚不到那時候,說不得哪天一時興起,就進去看一看了。”
果不其然,這兩位一會兒沒見,就去弄了一身的灰。
聞荷想著自己要贏到手的十兩銀子心情大好,明棠卻是一時怔住,哪還不明白自己已不知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若不然,就像折柳說的,她今日定會找個旁的理由推辭了去
果真是當局者迷嗎?
明棠不覺一笑,見聞荷依舊在傻樂,指尖在她額頭輕輕一點,把她從發財夢中喚醒,“哼”了一聲,道:“私底下拿我作筏子,還敢當著我的面說出來,難道不知道‘見一面、分一半’的道理?你也算是托我的福贏了折柳的錢,回頭記得拿到手了往我匣子里分一半。”
聞荷笑容登時一滯,見自家小姐已擦了手往外走了,拖長聲音,無奈道:“好——”
果真是,什么都耽擱不了自家小姐的愛財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