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則子孫不分居。當今之世,若長輩仍在,多得是幾世同堂,共居一府之中的人家,多時甚至幾世同堂。如裴家這般,父與子分開居住已屬少見,何況還是父親居于府外。雖耳目靈通些的人家都能隱約猜到其中有內情,且多半是定國公身為父親其身不正,認真說來,也能給裴鉞安個不孝的名頭。
這年頭,不孝乃是大過錯,人的名聲更是十分緊要,裴鉞得了消息,眉梢微蹙,命人將書信送回家中,稍一沉吟,坐回位中,開始寫自辯折子。
當年之事,皇帝一清二楚,十數年來,先是重用兄長,后又對自己托以重任,又數次稱贊母親,態度一觀可知。是以,他心中無半分慌亂,絲毫沒有自己正面臨嚴重指責的自覺,反而頗氣定神閑。
寫罷,已近午時,裴鉞將墨跡吸干,命人將之遞上去,叫來長風,命他到定國公處走一趟。
定國公因年前生了病后不愿出城,如今就在城內居住。長風自也知道其住處,快馬趕至,說明來意,被迎往書房之時,卻迎面撞上了折柳。
長風認得這是少夫人身邊的侍女,不覺詫異,卻也不好多說,跟人進了書房,恭恭敬敬行了禮,還未說明來意,就聽位中之人輕哼一聲:“怎么,他媳婦派人來一趟還不知足,還要你來走一趟?你叫他放心,我既然應了,便不會出爾反爾。”
說罷,竟直接端茶送客。
長風話還沒說完,自不可能就這樣離開,躬身應是,腳下卻如扎了根似的不動:“國公爺誤會了,世子如今日夜值守皇城,并未與少夫人有何約定。小人此來,是奉世子之命,告知今日朝中事關裴家的大事…”
定國公先時還有些興致,想著這夫妻兩個竟是分頭來的,莫不是起了內訌,聽到后面,眉頭大蹙:“不就是他被人彈劾?我已答應了上折子,你還有什么話說?”
提起這事,裴坤仍有些不耐煩,再沒想到,他那個兒媳婦這才幾個月,竟已對家中舊事一清二楚,還敢堂而皇之地拿來要挾他。
那小丫鬟的口齒也夠伶俐——“前些年國公爺因要散心,住在城外別院清靜,回京后因不欲被人叨擾,又嫌府中住得膩了,特意挑了處風景好的別院來住,咱們府里自然是一清二楚,放在外人眼里卻不是那么回事,世子如今竟因此事被彈劾了。”
“說來,老人家想住哪住哪,咱們府上宅子多,您就是一個月搬一處也沒什么要緊的,偏這些人多事。我們家少夫人聽說了消息,立時就與夫人商量了,雖先人有遺命在先,也還是要接您回府長住,若不然,怕以后還有些風言風語。”
字字句句都是漂亮話,可裴坤怎會相信他那個連喝口茶水都要記在賬單上的兒媳婦會說出這種話?稍稍一想,自是對折柳的來意清清楚楚。
不就是以先人遺命要挾他上本為裴鉞說話嗎?甚至連理由都替他想好了。
林氏這么些年都沒把他被父母厭棄,幾乎驅趕出府外的事實說出來,裴鉞亦是如此,可以明棠的作風……
定國公年過半百之人,手上捏著大筆財物,因畢竟身份仍在,每日里日子仍是逍遙,平日里最是看重個體面。一想到將來有一天,京城中人都知道他作為嫡長子,在父母眼中比不上林氏母子三人,就覺得面上火辣,終是應了下來。
怎么剛答應下來,裴鉞又使人來此?裴坤心下不悅,自然也沒什么好話,見長風所說也是同一件事,再次送客。
長風再沒想到少夫人居然搶了先,也不爭辯其實世子只是讓他來傳個話,并不指望他能為世子說話,轉身便告了退,琢磨著該回府問一問少夫人派來的侍女說了什么。
裴家之事暫且不提,因這些□□中無甚大事,裴鉞官高位顯,彈劾他之事自然而然成了要事。如今是內閣理事,折子遞到閣臣們手中,明尚書略看兩眼,知道事涉裴鉞,便放下折子:“我避個嫌。”
裴鉞與父親別府另居一事是事實,況且眾閣臣亦是各有各的立場,見分管禮部、按理最有發言權的明尚書打定主意一句話也不說,首輔俞尚書一錘定音:“交給陛下處置吧。”
皇帝久不上朝,卻并非對政事不管不問,只是因病勢洶洶,常常精力不濟,因太醫言明,太后、皇后又從旁勸諫,便安心養病,命人將朝中大事及時稟報也就是了。
內閣的消息傳來時,皇帝正倚在床頭,有一搭沒一搭與皇后說著話,擺手命傳消息的人下去,皇帝抬手,將碗中藥汁一口喝盡,隨手擱在一旁,與皇后道:“看來裴鉞這些日子很是得罪了些人。”
裴家這樁公案又不是今日才發生,總也有十數年的功夫了,偏偏這時候又把這事提出來,不用想就知道是有人看他不慣。
皇后將空碗遞給侍從,微微俯身為皇帝擦拭了唇角,含笑道:“可不是么。我在宮中,也聽人說過,近些日子皇城之中,戒備很是森嚴,裴世子這些天抓了些人,私下里怕是有不少怨言。”
話到此處,微微一頓,繼續道,“裴世子之事暫且不論,陛下此番病愈回朝,也該仔細考慮儲位一事了。”
皇帝甫一生病,立時就有些暗潮洶涌,且皇帝自己都不愿讓幾個兒子對他的病情太過了解,多半也是因為儲位未定,是以人心未定。裴鉞這樣加強皇城戒備,也是因皇帝不愿泄露病情,是以配合著多加戒備罷了。夫妻多年,皇后又無子,不管是哪個皇子上位,與她都無甚干系,因而也就直言不諱。
皇帝微微蹙眉,輕一點頭:“朕知道了。”拾起送上的幾份折子,心下正沉吟著要怎么把這折子駁回,門外傳來輕響,隨后內侍進來,又遞上封折子。
展開一看,卻是裴坤的。
皇帝先是皺眉,看著看著,卻是笑起來,連批復也不想了,直接道:“把定國公這份折子給御史臺看看,告訴他們,以后閑著沒事,少操心人家家事。”
因話說得急了,待人一走,立時重重咳嗽了幾聲,面色亦多了幾分潮紅。
原本在一旁侯著的內侍宮女們立時忙碌起來,皇后亦是一臉擔憂上前,坐在皇帝身側,喂他喝了半盞溫水,見他面色好些了,問道:“陛下可要躺下歇會兒?”
“不必。”皇帝自覺今日精神比前幾日還要更好些,不過是偶有咳嗽,不算大礙,平復了喉間干癢,笑道,“這裴坤,老了老了,總算是還有幾分憐子之情,知道為兒子開脫。”
早些年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為了個小妾跟樣樣挑不出錯的林氏鬧矛盾,待那小妾死了,沒過多久又跟林氏生了裴鉞,偏偏又不管不問。倒是這次,做得還像那么回事兒。
見皇帝不再咳嗽,皇后也不多勸,順著道:“總歸是親生的骨血。”
“是啊…”皇帝沉默片刻,忽而道,“明日開個小朝會吧,叫老大他們也來。這幾日我精神好,總不上朝也是那么回事。”
小朝會向來只有朝中重臣,皇子親王只參與大朝會,皇帝仿佛只是隨口一說,皇后卻是本能多看了眼放在不遠處架子上的冕旒,隨即柔聲道:“晚間多用一盞雪梨羹吧,是我去歲親手制的膏,生津止咳。”
皇帝擺明了要維護裴鉞,裴坤又自己上折子說了是人家自己想住在別院清靜清靜,詞句還頗為犀利,諸如“有那么多宅子,想住就住了,你一家子擠在一起是因為你想嗎,還不是因為沒房子住。”此類的話語,讓人看了便覺得火大,偏又無法反駁。
誰讓人家裴家確實是產業眾多,風景各異,想換個心情這理由十分合情合理,倒顯得這些彈劾之人沒見過世面一般。
晨間傳出彈劾的消息,至晚間,事情已被平息,外交官折柳跑了一趟定國公的居處,不僅領了一份來自明棠的項目補貼,還得了筆來自裴夫人的賞賜,頗是發了筆小財。
她管著明棠的生意,本就月錢高,得了意外之財,立時就自掏腰包,給院中眾人加了菜,當作散喜氣。
她們自去笑鬧,明棠坐在書房中,看著裴鉞的書信,提筆,想著裴鉞寫下這行字時是什么樣的表情,一時忍不住露出笑意。
回過神時,卻見紙上已落下團墨漬,其下筆跡蜿蜒,竟是她不自覺寫下了“裴鉞”二字。
墨跡仍未干,在燭光下閃著細微的光,明棠一怔,將筆放回,拿起信紙,正要團成一團,扔進紙簍,手下一動,卻是將其夾進書中,放置一旁。
紙價頗貴,她這是勤儉節約。
待要依言,寫些與自己有關之事,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思索數番,仍是沒有頭緒,明棠舉目四望,干脆提筆:近日忙于看新出話本,情節較之往常俗書,頗為有趣,大略如下。
接到家中書信,忖度其厚度,略帶幾分期待,從頭看到尾的裴鉞:……
信中所言,的確不見裴澤之事,也與明棠相關,可他怎么還是覺得自己被敷衍了?
明棠對他所想,分毫不知。因今日是裴家幼兒園擴招第一天,她與裴夫人難得一道送裴澤過去上課的小院。
家中所遇風波,分毫波及不到裴澤身上,他滿心所想,唯有以后可以跟其他人一起上課,連帶著今天早早就興奮地起身,鬧著要去上課。
知道同學們因住在府外,過來需要時間,他這時候過去,一個人也見不著,才按捺住了急躁之情。
裴夫人看著,不免感嘆:“看阿澤這興奮勁兒,若是早早給他尋了同窗,怕他前些日子也不會那樣抗拒上課了。”
話音剛落,裴澤就抬起頭,看向兩位長輩,試探道:“有同窗,是喜事,不放假慶祝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