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子將曉羨魚帶到村莊盡頭的槐樹下,便自行退下了。
一束日光灑下,經由枝葉裁剪得細碎斑駁。
有零星幾片落在曉羨魚的臉上,一雙琥珀眸因避光而瞳孔縮起,呈現出漂亮的金色。
她將手指搭在眉骨上擋了擋,微微瞇起眼,打量著面前的人。
藍衣男子負手而立,背對著她。單單這么一個背影,已然壓不住凌若霜雪的冷冽氣質。
既是霜天臺如今的首席,自然赫赫有名,天底下無人不識。
孤山,不孤劍。沈疏意。
霜天臺成立至今,統共也就有過兩位首席。第一位便是圣子微玄,他是天道所選的守道人,若無意外,本該一直將這位子坐下去。
直至出了三百年前那場驚動世間的禍亂。
那夜蘇漪身死,但她身為魘主,是世間最強大的邪魔,自然不會乖乖伏誅。
微玄在那一戰中受魘息所噬,元氣大傷,從此閉關修養,不問世事,至今未出。
霜天臺首席之位也從此換人。
“首席大人,久仰久仰!
曉羨魚乖乖揖了一揖。
等了幾息,沈疏意才轉過身來。
他長了一張與通身氣質毫不違和的臉,鋒利如刻,一雙眼冷而輕慢,帶著高位者天然的威壓,迫人得很。
對上視線一剎,他眉心劍紋流轉輝芒。
劍紋之下的一雙眼瞳亦瞬間泛起異色,化作冰藍。
電光石火的剎那,曉羨魚極輕地瞇了一下眼睛,心想:“控魂。”
看來沈疏意行事還是和少年時一個調性,多年來不曾變化。
“好吧,”她玩味地想道,“那就陪你演一演。”
于是下一瞬間,她那盈盈帶笑的神色凝固在了臉上,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似的,驀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
話音突兀止在喉間,她的雙眼放空,黯淡如燭滅,光彩全無。
一聲悶響,聞鈴傘脫手落地。紅衣少女搭下眼簾,烏睫如低垂的蝶翼,遮住空洞失神的眸。
曉羨魚擁有無比精湛的演技。
就這么瞬息光景,她從明眸善睞、鮮活靈氣的少女變作了一尊偶人,精致而死氣沉沉。
沈疏意絲毫未覺察出不對,他來到她近前,居高臨下凝視著她。
“我問什么,”他開口,“你答什么。”
曉羨魚十分緩慢地眨了一下眼,半晌,她溫吞地答了聲:“……是!
不孤劍沈疏意上位霜天臺首席后,以雷霆手段聞名仙盟。他就是曉羨魚對奚元說的那種“嫉惡如仇、非黑即白”的瘋子。
惡必誅,兇必除。為此,有時他的一些做法說得上偏執。
比如此時此刻,他面對一個看上去十分無辜、甚至算是受害者的仙門弟子,毫不猶豫地使用了控魂之術。
通常只在監牢里對十惡不赦的死囚,才用的控魂之術。
他眉心劍紋乃天意所賜,從前沒有,在微玄退位后才突然浮現。人人都說他是天選的接替人,下一個圣子。
上天給了他這柄能夠審判任何人的“劍”,普天之下,不論是何等身份、高階者或低階者,只要他想,就能用這柄劍生殺予奪。
只是——
以絕對力量對低階者控魂,倘若一個不慎,受控者容易神識有損,變得瘋瘋傻傻都算輕的。
傳言沈疏意因少時經歷對邪修恨得入骨,如今這事落在他眼里,旁人的性命當然沒有真相來得重要。
曉羨魚先前上報時,已將經過講了個大概。沈疏意了解得差不多了,只是其中有幾處細節不明。
他問道:“你是如何發現邪修身份的?”
“我……”曉羨魚神色空茫木訥,“我沒發現!
沈疏意一頓:“何意?”
曉羨魚微垂著腦袋:“……他將我誘騙至此,欲殺我奪魂,以飼井中魘息……我中計后才從他口中得知真相。”
沈疏意劍眉微挑:“那你又是如何將他反殺當場?”
邪修那具惡心透頂的尸體他們細細調查過了,吞吃了那么多生魂來修煉,那樣濃郁的魘息,他實力不會弱。
而這女修身上靈力波動那樣微弱,就似毫無漣漪的深潭,境界又低,正兒八經是個花瓶,她是怎么脫險甚至反殺的?
曉羨魚靜了靜:“……女鬼!
“女鬼?”
“他身上有一只女鬼,關鍵時刻現身助我,將他牽制,我得以險勝!睍粤w魚一板一眼地說著,“事后我探她過往,方知她與邪修身體原主、趙家公子情誼頗深!
她稍稍抬起下巴,神色猶是空茫,語氣也平緩無起伏:“女鬼救我,我為報恩,已渡她往生。”
沈疏意審視的目光掠過曉羨魚,仿佛要將她寸寸剝開,細細探究內里。
他又道,“說說你為何接下了這樁委托!
“弟子閣中有委托數千,那日隨手挑選,意外選中這樁!
“是么?”沈疏意瞇了瞇眼。
“我下山之前,并不知具體內情!睍粤w魚道,“接取委托,是為渡魂……”
沈疏意忽而笑了一聲。很輕,不帶絲毫笑意,反倒滲著絲絲寒涼:“渡的就是你傘里這只吧?”
少女烏密的長睫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沈疏意眸光一動,看向地上的聞鈴傘,伸出手,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抓——
傘沿金鈴驟響。
“還不打算出來?”他語氣森然,“你的殺意藏都藏不住了,怎么,很想殺了我?”
話音落地,一縷煙霧便自聞鈴傘內飄出,幽幽凝成一道修長身影。
那些詭異深暗的氣息是突然間漫開的。
黑霧繚繞間,雪衣烏發的俊美青年摟著曉羨魚的肩,低眸專注地查看她的情況,一眼也沒有看沈疏意。
他身上隱約泛起幾聲細碎的聲響,似冷鐵碰撞之音,輕得恍如錯覺。
那詭異的聲音還未來得及流到沈疏意耳中,曉羨魚便忽然“嗷”地哀嚎出聲,清醒過來。
沈疏意蹙了下眉——他并未主動解除控魂。
那鬼魂現身,不過分走了自己兩分心神,竟叫她趁勢掙脫了?
“怎么回事?我頭好疼……”曉羨魚抱著腦袋,一臉痛苦地栽倒在奚元懷中。
白衣鬼魂摟著她單薄肩背的手指緩緩收緊。他周身黑霧糾纏不休,如同兇邪一般,翻涌間依稀流露出幾分暴躁瘋狂之勢——
沈疏意心念微動,腰間佩劍悄然出鞘半寸,泄出寒光。
就在這時,倒在奚元懷里的曉羨魚眼簾一掀,借著角度遮掩,飛快沖他眨了眨眼睛。
白衣鬼魂微微一頓。
黑霧瞬息止休,身上莫名的、隱隱欲發的細碎聲響,也隨著這俏皮的一眼而蟄伏沉寂。
他眉目輕斂,挑唇回以一笑。
還是那般溫潤無害。
曉羨魚裝模作樣地原地緩了一會兒,才扭頭瞪向沈疏意,揣著一種有氣不敢全發的態度質問:“首席大人,這算怎么回事?”
沈疏意一雙冷冽眼眸微瞇,緊盯著奚元:“我倒還想問問,他是怎么回事?”
來了。
定然又是鬼物當滅那一套。
曉羨魚有點鬧心。倒霉鬼本不必現身,沈疏意的控魂之術雖然厲害,卻奈何不了她。
霜天臺向來不喜云山魂術,對鬼物偏見頗深,方才她避重就輕,沒主動提倒霉鬼的事情,就是不想變成當下的局面。
“云山弟子向來有渡魂的任務指標,首席大人應當知道!彼齼墒忠粩,“他就是我要渡的魂,一只倒霉鬼,喏,這些黑乎乎的就是霉運,首席大人最好站遠點兒……”
她將遇見奚元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說。
“你的意思是——”
沈疏意聽完,冷冷總結道:“這鬼物不知身份來歷,不明緣由地附身于旁人,借此上云山求渡,剛好歸了你管。此后第二天你接下那樁灰色委托,到此便遇上了邪修!
他意有所指,這一切也太湊巧了些。
曉羨魚心中捋了捋,她思來想去,除了來云山這事,其它都不是倒霉鬼能控制的。
委托是林師兄挑的,也是曉羨魚自己答應接的。這些牽扯不上奚元。
她滿臉真誠:“首席大人,我都說了,他是倒霉鬼——跟他待在一起遇見什么事都不奇怪的!
“至于您說他對你懷有殺意,”她想了想,又道,“方才首席大人那般不由分說對我控魂,誰看了不急?他先前還將我當做主人,自然是想要保護我!
奚元聞言,垂眸瞧了她一眼。
眼見沈疏意仍是容色冰冷,一副恨不得立刻抽劍斬了奚元的模樣,曉羨魚默默將他護在身后:“首席大人,我很好奇!
沈疏意望向她。
“邪修絕跡三百年,魘息消散三百年,如今二者重新現世,”曉羨魚問,“為何您逮著我一個無辜撞見的人疑心個不停?”
沈疏意淡聲道:“必要的詢問罷了!
曉羨魚上下打量他,又瞧了一眼不遠處那口井。
陣法籠罩,流轉暗芒,令人惡寒的怪聲不斷自深井內斷斷續續傳出,拉扯著人的鼓膜。
“魘息乃世間至污至濁之氣,既然三百年前有‘漏網之魚’,便不會單單就剩了這么一點,還未叫仙盟察覺。邪修也是,天底下既然有,便不會只有一個!
曉羨魚思忖片刻,忽然開口:“這不是第一樁有關邪修的案子,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