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后,霜天臺的人抵達趙家莊。
無形的劍陣將本就隔水的山莊牢牢籠罩,他們里里外外調查了個底朝天,對每個人單獨問訊——連院里養的貓貓狗狗都牽走了,也不知要做什么。
曉羨魚則是被其中一名修士領出山莊,要前往那杏花村。
她向林師兄上報此事時,提到過杏花村的具體方位。想必霜天臺已經遣人提前到那調查了,而她作為最關鍵的上報者,自然需要過去協同調查。
領她過去的那名修士通身白衣,纖塵不染,讓她聯想到了奚元。然而同著白衣,二者給人的感覺卻相差甚遠。
奚元是梅枝薄雪、水中幽月,自有幾分清寒疏離,也不至于冰凍傷人;而眼前的修士瞧著年紀不大,稚嫩未脫的少年模樣,氣質已然端得冷肅十足,猶淬過的劍鋒,令人望而卻步,不敢接近。
——無趣。
霜天臺里凈是這樣無趣的弟子,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饒是慣愛欣賞美人的曉羨魚,也頗覺興致缺缺。
少年修士腰間靈劍錚然出鞘,他轉頭看向曉羨魚,等著她將自己的劍召出來。
為了效率辦事,當然是御劍過去最快。
曉羨魚眨眨眼,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她“哎”了一聲,攤開手:“這位小道友,我不會御劍。”
少年修士:“……”
他頓了頓,這才注意到她腰間一圈雞零狗碎,全是花里胡哨的裝飾物,偏偏沒有掛劍。
修真界常言大道三千、萬法同輝,可很少有人主動提及這后面一句。
——劍道獨立于萬法之外。
萬法星辰熠熠,唯有劍道如耀日,蓋過萬千星芒。不論修的哪一門、哪一道,都罕有全然不拿劍的。云山哪怕主修魂術,也是設立有劍術基礎課的,只是不納入考核。
少年修士眼皮子一掀,冷然掠了曉羨魚一眼,輕松探看出她修為境界。
啟靈初境。
境界雖然低微,但也算是踏入了仙道,擁有了御劍的基礎。那么這個“不會”指的便不是沒有那硬性條件,而是……純屬人菜了。
他定定地盯著她:“云山師祖座下親傳,不會御劍?”
這話可有點直接了。
曉羨魚倒不怎么意外——這么年輕就能進入霜天臺的,定然是家族或宗門里最拔尖的驕子,打小沒吃過苦,不必去學著看人臉色,更不怕得罪人。
曉羨魚也不介懷,盈盈一笑道:“有何問題啊?”
她其實是有專屬靈劍的。那柄劍纖韌精巧,碧色如流,是一柄很漂亮的玉劍。
當年辭云真人將她領進門時,特意請熟識的鑄劍師打造了這么一柄劍,贈給曉羨魚作見面禮。
那柄劍叫做“躍池”,可見辭云真人起初對她寄予了何等的厚望。
誰知這條小鯉魚咸得很,絲毫不懷躍池的野心。
云山派上下誰不知道,曉羨魚連主修課魂術都學得渾水摸魚,更別提輔修的劍術了。
她一舞劍,辭云真人瞧著她那架勢,都生怕她把自己的脖子給抹了。
小徒弟實在沒天賦,他便也不勉強了。從此躍池被鎖在劍匣里生灰。
她已經好久不握劍了。
見對方沉默,曉羨魚又道:“那怎么辦,要不你捎我一程?”
少年修士:“……”
他額角青筋跳了跳,多半不是很樂意。但任務要緊,也只好照她說的辦。
大概是覺得共乘一劍不大合適,他手中掐了個訣,曉羨魚立時感覺腳下漫開一股奇異的風,將她輕輕托起。
那風隱隱凝成一把劍的形狀。曉羨魚晃悠幾下,堪堪站穩。
她低頭瞧了瞧,語氣滿含驚嘆:“這是劍氣凝成的?小道友好生厲害!”
不但能在不動聲色間釋放劍氣凝成實物,還精準把控著力量,使原本鋒銳的劍氣化作溫和不傷人的稱手工具——要做到如此,除了不凡的實力,精妙的技巧也必不可少。
不愧是霜天臺的劍士,果真后生可畏。
少年到底是少年,或許經得起百般挫折,卻經不起一句夸贊。穩重老成的外殼悄悄裂開一絲縫隙,流露出傲然之意。
他微微頷首:“嗯。”
“既如此,”曉羨魚話鋒一轉,“想必接下來也都無需我自個兒留神了,只管交給你便好。”
她眼睛俏皮地一彎:“小道友這么厲害,不會做不到吧?”
少年立刻接話:“這有何難?”
說完,才品出些許不對勁。
然而曉羨魚并不給他反應的機會。
她一點力氣也不愿多使似的,直接盤腿坐下了:“那就麻煩你啦,出發——”
“……”
*
玉安城外,杏花村。
白日里的村莊比起深夜,少了幾分陰森。只是破敗的景致清晰暴露在天光下,越發顯得荒涼。
霜天臺弟子們忙碌調查的身影穿梭于舊房屋之間,懸掛在門前的那些詭異繩結被取了下來,井然擺開在地上。
一名小弟子清點完繩子數目,匆匆來到村莊盡頭的矮坡上。
歪脖老槐樹下,那口神秘古怪的井被嚴密陣法死死圍困,井底那片魘息沼澤仿佛擁有生命和意識,正在掙扎抵抗,不斷有悉悉索索、令人惡寒的怪聲滲出。
陣前站著一個人。
天藍衣色,腰間懸劍,氣度凜冽不凡。
小弟子來到那人身側,俯首恭敬道:“首席,一共三十七根繩子,三十七戶人家。每戶人家的屋子都‘回溯’過了,全是自縊而亡……情況和六年前那樁舊案對上了。”
那人聞言,轉過臉來。
他的眉心豎著一道繁復劍紋,流轉雪光月色般的淺輝,似乎將線條鋒利的面容也映得分外冷峻。
“我知道了。”他開口。
小弟子想了想,又道:“方才收到顧師兄傳訊,說是已將那云山弟子從趙家莊帶過來,想必在路上了。”
“那名上報者,”那人淡聲問,“她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連忙調出玉牌里的資料:“回首席,她叫……曉羨魚,來頭不小,是辭云真人的親傳徒弟。這回說是接了個灰色委托,獨自下山出任務來了,沒成想竟意外遇上邪修。”
“如此。”
被稱作首席的人神色疏冷,靜默片刻,唇齒間忽將“意外”二字又研磨了一遍,低聲道,“未免巧了些。”
小弟子一愣:“首席覺得此事并非單純意外?”
對方半闔下眼,并未立刻作答。
小弟子心中忐忑,想要再問,卻又怕被嫌愚鈍。
眼前這位首席是出了名的性子冷厲。入霜天臺前,誰不是外頭人人捧著的天才,然而再多的桀驁不馴,也都在遇見他以后煙消云散了。
大家敬他之余,也都有些懼他。
正猶豫間,山林間鳥鳴忽響,風將樹葉刮得沙沙作響,飛劍聲由遠及近——
小弟子回身一望,看到御劍而來的兩道身影:“是顧師兄,他到了……”
話音微頓,他的目光遙遙落到另一人身上,輕輕“咦”了一聲。
那紅衣少女想必就是方才提及的云山弟子,她看上去懶洋洋的,姿態放松地坐在氣劍之上,一柄長傘橫在膝前。
紅裙在風中獵獵翻飛,明艷又逍遙。
小弟子定睛細瞧,發現她手里抱著本書正在看……修仙之人眼力超然,他隔著老遠在那封皮上隱約辨出幾個不太對勁的字詞,多半不是什么正經書。
另一只手在干嘛?嗑瓜子?
……她好生愜意!
該將御劍一術修煉到了何等出神入化的境界,才能做到如此?
與這份愜意相對的,則是他顧師兄滿面的倦容,好似透支了一般,不知道干了什么極費心神的事。
他一入杏花村,便氣喘吁吁地落地收劍,再不愿多飛半里地似的。
氣劍消散,那名少女也輕飄飄落了地。
這頭槐樹下,男人微抬起眼簾,遙遙掃了那絳紅身影一眼,旋即收回視線。
他冷淡地道:“帶她過來。”
——是不是單純的意外,見過人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