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羨魚將來龍去脈挑挑揀揀,忽略掉不能說的,剩下的如實告知了趙老爺。
對方聽著天大的噩耗,臉色漸漸煞白。
就這么片刻功夫,他已然像是蒼老了幾十歲,緩慢而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皮,褪盡血色的唇翕動,似乎說了什么,然而最終只有游絲般的氣息漏出——他發不出聲音了。
曉羨魚見狀,囑咐一旁的下人:“扶你家老爺回去休息吧,照看好他,別離了視線……我還要去一趟公子院中,切記莫要來打擾。”
人在極悲時,會感到空茫。趙老爺需要時間緩一緩。
趙老爺就這么滿臉木色,僵硬如傀儡似的被慢慢攙走了。曉羨魚原地瞧了片刻,然后沿著記憶中的路回到趙公子院里。
滿墻符紙簌簌作響,她撐開傘,奚元和云秀幽幽現身。
云秀怔然環顧四周。她看向院中的桂花樹,樹下堆了個不起眼的小土坡。
那里是趙錦寧曾為她立的冢……后來被她自己一腳踹翻了。
她來到那小土坡旁邊,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轉頭望向曉羨魚,似向她征求著什么。
曉羨魚想告訴她——這些身外之物,是帶不走的。
但最終,她還是點了點頭。
云秀瘦削的臉上終于露出一個笑容,她大概許久沒笑過了,眉梢唇畔的弧度都有些生硬。
然后她就這么將那抔土捧在掌心,飄到一間偏房門前。
“他將買來的香燭都放在這房里了,只管每日取一根給我,也不告訴我究竟有多少。”云秀回憶著,“他神神秘秘,我也懶得探究,左右不會有多少。他總盼著我早點離開去云山。”
會有多少呢?
曉羨魚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奚元跟在她身側,將提燈往里一探,暖融融的燭光灑進去,照亮滿室。
“啊。”他挑了下眉,似有幾分意外,微微笑起來,“盼著你離開么……想來并不盡然。”
云秀微微睜大了眼。
整個房間里除了四壁,便是一箱疊一箱的香燭,房間幾乎被塞滿了,堪堪容一人落腳。
趙錦寧是個光風霽月的好人,但好人顯然也藏著幾分私心。
一日燃一根,以那些香燭的數量,足夠燃盡凡人的一輩子……原來他也曾自私地想過將她一直留在身邊。
可是這怎么行呢?
想必他自責過,愧疚過,為自己這點私欲不恥過,最終只好想著再多點一根香燭、再多留她一日,然后送她去云山輪回轉世。
就這么拖了一日又一日,拖成了個密不可宣的心病,開始覺得云秀不得解脫或許是他的錯。
這心病最終成了他炙熱滾燙的遺愿,捆束著他零碎微弱的魂識。
“實在太多了,總不能將這屋子一并燒了。”曉羨魚望向云秀,“就帶……九十九根,好嗎?”
云秀輕聲回答:“好。”
*
不多時,九十九根香燭在院子里擺好。
云秀瘦弱伶仃的身影佇在中央,她彎身拿起面前的一根,靜靜瞧著。
曉羨魚紅袖一揚,點火符乘著風掠過滿院香燭,一簇簇幽火漸次亮起,于將明未明的天光下搖曳。
燭光織成了一片粼粼的海。
云秀沐浴在光海間,宛如一抔即將消融的雪,愈發透明。
趙錦寧的殘魂飄飄悠悠,一片羽毛似的吹過去,一如先前那般,輕柔落在她肩頭。
未能同生,未能共死,亦無機會同穴合葬。
可是渡彼此者,皆為彼此。
如今相攜共赴黃泉彼岸,也算百年修得同船渡。這滿地火光曳曳,便當作婚宴喜燭好了。
此間一仙一鬼,皆為見證——如何不是賓客滿堂?
再美滿不過。
奚元眸光微垂,落在自己紅線輕纏的腕間,他摩挲著系在上頭的古舊銅幣,漫不經心問:“小仙姑,你說人真有來世么?”
曉羨魚一愣——倒霉鬼這是懷疑鬼生了?
來世對活人是安慰,對死人亦是,可以說是大多數鬼的鬼生盼頭了。
然而實際上到底有沒有來世,并沒個定論。
人死后,陰魂不散徘徊于世,雖屬六合之外,與活人待的卻是同一片天地,要么便是去了妄海。聽起來并沒有陰曹地府,也沒有那座奈何橋。
連云山渡魂師都不知道,渡過了那片不存在的河,對岸是何樣的風景。
不過,要是換做其它經驗豐富的渡魂師,這種問題能答出朵花兒來。只是曉羨魚實打實是個半吊子,她不僅沒回答上來,還拋出了新問題。
“如何才叫來世?”曉羨魚歪著腦袋思索,“假如……我是說假如,有的人莫名其妙死了又活,正在過第二輩子,這算不算入了輪回轉了世?”
她這話說完,旁邊好半天沒聲響。
曉羨魚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答得太不專業,恐怕要在倒霉鬼那威嚴掃地了。
她連忙用余光悄悄打量他。
余光里,白衣鬼魂似乎正微垂著眼簾,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眉目融于晦暗間,不知在想什么。
“這樣啊。”半晌,他終于慢悠悠開了口,“想必算的。”
曉羨魚松了一口氣。
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轉向云秀,隔著盞盞燭火問道,“對了,云姑娘——”
“你既是為了救人,不是出于妒恨才嚇唬新娘,那先前在我假意調戲邪修時現身,也是擔心他直接對我下手么?”
女鬼慘白剔透的面容轉過來。
“臨終”時刻,她仿佛有些恍惚,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回答:“不是的……說來也怪,那時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將我強行拽了出來,難道不是仙長你做的么?”
她的聲音如她的魂體一般,破碎飄忽,含混得像是隔著朦朧的水。曉羨魚沒大聽清,往前走了一步:“……什么?”
香燭卻在這一刻燃盡了,那抔泥沙自女鬼消融的掌心簌簌落下,她的身影彌散如煙。
云秀走了。
魂靈消逝一剎,凝結出了細細碎碎的金色光芒。
曉羨魚盯著滿地斑駁的燭淚,安靜了一會兒,扭頭問奚元:“你方才聽清了嗎?”
后者挑了下眉,用他那張天然使人心生好感的臉蛋望著她,神色帶著點無辜,精致如刻的五官上寫滿了“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曉羨魚:“……也罷,不管了。”
倒霉鬼不僅肺不好,耳朵還背。
她一招手,將那些細碎金光收到掌中。
這些是“功德”。
擺渡亡魂,受亡魂真誠感戴,便會獲得這么一線功德。
曉羨魚想了想,將金光往奚元身上一送。
金光很快沒入他周身深暗氣霧間,打架似的糾糾纏纏,終于艱難地消解掉了小小一團黑氣。
曉羨魚奇道:“嘿,還真有用。”
分明是提出此計的人,反倒成了最意外的那個。
倒霉鬼如愿以償地變好看了那么絲許,卻不見什么喜色,只是偏頭問她:“怎么全給了我?”
“當然是因為我人美心善啦,”曉羨魚笑瞇瞇道,“再說渡你是我職責所在,不必客氣。”
奚元瞧著她,半晌,彎了彎唇:“多謝小仙姑。”
*
收拾完地上的殘局,曉羨魚緊接著去看望趙老爺。
聽到趙公子已經安魂入輪回,趙老爺布滿皺紋的眼尾滑下濁淚。
“趙老爺,兇手已經伏誅,關于他的身份有點不便說的內情,總之我上報了仙盟,想必很快霜天臺便會派人來了。”曉羨魚說道,“事關重大,屆時還需趙莊上下全力配合他們的調查。”
“……霜天臺?”趙老爺沉浸在悲痛之中,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睜大了眼睛,“仙長,錦寧他究竟卷進了什么禍事中,竟還驚動了霜天臺的劍仙們?”
仙盟由仙門百家組成,六大宗的掌門做督主,而這“霜天臺”便是仙盟中最赫赫有名的機構,掌管刑罰百律,匡正衛道,被稱為仙盟的“劍”。
霜天臺出動,說明事態嚴肅。
曉羨魚搖搖頭,并未透露更多,只叮囑趙老爺務必配合。
她離開房間,慢吞吞走在廊下,心不在焉地思索著什么。
抱在懷里的聞鈴傘突然冒出幾聲低咳。
曉羨魚停住腳步,低頭看。
“小仙姑在想什么,”冷潤如玉的聲音從傘中傳出,捂得悶悶的,倒多了幾分低沉,“可是有心事?”
曉羨魚頓了頓。
“沒什么,”她很快恢復如常,漂亮的桃花面重新掛上沒心沒肺的笑容,“我是在想,霜天臺那些人……不大好相處,你到時藏好些,可別又偷偷跑出來撞上他們了。”
“不好相處?”
“可不是么,”曉羨魚嘖嘖道,“聽說那里頭都是一群嫉惡如仇、非黑即白的瘋子。在他們眼里鬼物當滅,若糾纏起來有些麻煩。從前掌門師兄去仙盟議會時就總被點——在他們眼里,云山魂術界限不清,易走歪路。”
霜天臺掌刑律,位高權重,在仙盟擁有絕對話語權,仙門百家擠破了頭想往里塞人,只是霜天臺擇人條件極為嚴苛。
實力要出類拔萃,卻還不夠。霜天臺對弟子的心性、品格等方面亦有重重考察。
也因此,霜天臺里個個非凡,無一平庸之輩。
其中更是曾出過一位無雙人物,乃是仙盟的首席執刑官,應天授命,代行天道。
世人形容那人“含霜飲雪,冰魂玉魄”,相傳他是神山靈族僅存于世的最后血脈,生來沐浴天道恩澤,乃世間唯一真仙。
他沒有名字,只有天賜的仙號“微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