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退出了么?
曉羨魚立在寸寸坍塌的場景中,有些猶豫。
此時退出其實(shí)還太早——與趙公子的點(diǎn)滴相處占去了云秀回憶的大半,那邪修取代他后,用他的殼子做過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可是云秀眼下陷在這一刻,她的意識搖搖欲墜,若不在徹底砸個粉碎前退出,云秀、曉羨魚還有奚元都會被困住。
奚元聽到她的話,輕眨了下眼,好似怕了一般,傾身靠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仙姑可有解法?”
語氣倒是聽不出幾分懼意。
“……”曉羨魚糾結(jié)半晌,“我們出去吧。”
她欲掐熄共夢香的一點(diǎn)星火。
卻在這時,她掌心里殘破、腐朽的魂識竟有了動靜。它緩慢飄浮而起,向著場景中的云秀而去,輕柔落在她瘦弱的肩。
像一只小小的螢火蟲。
曉羨魚一愣。
那點(diǎn)魂識已無自主意識,全憑借本能行動。這是……不想讓云秀難過?
云秀眼睫微顫,怔怔側(cè)目,視線落到肩上。
這一刻的她已不再是憶中人。支撐幻境的意識正在潰散,回憶外的云秀在回憶里的自己身上蘇醒,困于過去,困于痛苦。
同時也感受到了他的魂識。
此時此刻,他想傳達(dá)的一定是:“別難過。”
她是否聽見了他?
曉羨魚抬起眼,看見幻境的坍塌悄然止息,那些掉落的碎片一點(diǎn)一點(diǎn)修補(bǔ)起來。
懸空的雨絲重新獲得重量,往下砸落。
她聽到了。
*
畫面繼續(xù)變幻著,云秀沉默地為旁觀者講述后來的事情。
趙公子殘余了一線魂識在肉身里,多數(shù)情況下悄無聲息,微弱得像不存在,卻會在邪修想對云秀和趙家人動手時,拼命掙扎。
邪修剛奪舍,不熟悉新身體,還真叫這凡人的一點(diǎn)魂識牽絆住了。
但即使暫時殺不了,也不可能放云秀離去泄密。思來想去,邪修索性對她下了魂契咒,囚鎖在身邊。
云秀得以親眼看見他殺害無辜。
趙公子那點(diǎn)碎得不成樣的殘識顧不上每個人,只記得要保護(hù)至親摯愛。
邪修便會選擇趙公子曾救濟(jì)過的那些乞丐流民,還有用他的身份在外行商時,遇到的素不相識、來自五湖四海的過客。
他很會挑人,遇害者大多身份低微,無親無故無友,失蹤了也無人在意;且遍布各地,很難引起仙盟注意。
云秀不愿讓他臟了趙公子的手,可契鬼反抗不了主人,她只能眼睜睜地旁觀一切。
邪修殺人,是為吞食生魂和豢養(yǎng)魘鬼,除此之外,他還會將一些生魂留著“上供”。
“上供”的地點(diǎn)就在杏花村。
當(dāng)場景變成荒蕪的杏花村時,一瞬間與現(xiàn)實(shí)重疊了起來,曉羨魚還有幾分恍惚,下意識看了一眼共夢香,確認(rèn)自己并沒有離開回憶幻境。
眼前萬物分外熟悉,邪修慢悠悠地走過先前曉羨魚走過的那條路,經(jīng)過兩側(cè)懸掛詭異繩結(jié)的破茅屋。
最終,他來到歪脖槐樹下,停在那口井邊,垂頭望去——
借著稀淡的月色,能看見一片黑黢黢中,隱約有什么詭異的東西在扭動著。
他將一盞燈懸在井口,燭光灑落,幽幽照亮下方。
只見井底窩著一團(tuán)扭曲黑霧,赫然是濃郁的“魘息”。
但那氣息比邪修身上的要險惡得多,仔細(xì)看去,那些魘息仿佛凝成了一片……沼澤?
邪修扔了幾個生魂進(jìn)去,那黑沼瞬間興奮起來,沸騰了似的,咕嘟咕嘟冒泡,將那些生魂撕裂、吞噬。
片刻后,某種低沉、喑啞、令人惡寒的聲音回蕩在狹窄的井口。
邪修卻仿佛聽得懂那古怪的聲音,他微一蹙眉:“……不夠?”
“凡人的魂魄不滿足,竟還想要修仙者的?”邪修眸光沉沉,冷哼一聲嘀咕道,“……可真是喂不飽的怪物。”
他煩躁地拂袖而去。
這天一回到趙家,下人便來稟報,說老爺讓他去前廳。
到了前廳,方知是又有媒人上門說親了。
從前趙公子是會拒絕的。但這一回,“趙公子”挑起眉梢,眼中劃過一抹不明情緒,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他破天荒地同意了成親。
趙老爺歡天喜地,精挑細(xì)選為他安排了門當(dāng)戶對的好親事。
云秀目睹一切,雖猜不透邪修內(nèi)心想法,卻清楚這畜生手段有多殘忍。他莫名其妙答應(yīng)娶親,總不會是單純貪色,多半揣著什么陰謀,那嫁給他的無辜女子必兇多吉少。
那天大婚之夜,云秀突然感受身上的契約有所松動。
她趁邪修不注意來到洞房,在那新娘子面前現(xiàn)身。
契約仍在,她做不了太多事,也說不出對邪修不利的話來,于是她扮作了一只癡妒女鬼。
云秀很聰明,鉆了契約的空子,對主人表達(dá)了一番有些扭曲的愛意,果然并未受到限制。
她抱著一點(diǎn)微薄的希望,想要救那位素不相識的姑娘于水火。好在這世上終于有一樁事情能如她期盼的那般發(fā)展——那姑娘退了親。
此后兩回,云秀如法炮制。
新娘撞鬼之事鬧得滿城皆知,邪修必然想得到是她搗的鬼。
趙錦寧的魂識慢慢開始生腐,變得越來越微弱,終于無力再干擾得了他。他隨時可以解決掉云秀這個生著反心的禍患。
可不知為何,他似乎并不在意云秀攪了他的好事。
直到那天,云秀得知趙老爺向仙門遞上了委托,她猛地反應(yīng)過來——邪修是想利用此事引來修仙者,喂給那口井。
由于沒鬧出人命,這樁委托多半是低難度任務(wù),接取的也只會是些初出茅廬,修為不高的仙門弟子,是十分適宜的“獵物”。
她被當(dāng)成了誘餌。
*
最后一縷輕煙裊裊融入夜色,共夢香徹底燃盡。
幻境消散,周遭變回了荒蕪的杏花村。分明是回到現(xiàn)實(shí),卻令人感到恍惚。
過往明晰,曉羨魚心中疑團(tuán)得到解答。
此前聞鈴傘照不出女鬼,是因?yàn)榉ㄆ魇艿街魅诵逓橛绊懀勨弬阍谵o云真人手里可令妖邪無所遁形,在她手中,便只照得出作祟的鬼魂了。
這委托從一開始就是個局,“趙錦寧”身體有異是裝的,女鬼并未“作祟”,再加上魘息干擾,法器便失效了。
趙公子和云秀的故事更是令人嘆息,曉羨魚忍不住思考起是否真有起死回生的辦法。
遺憾的是,這就好似將燒成灰燼、化在風(fēng)中的紙張重新拼湊復(fù)原一般,是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妄談。
世事向來很難如愿,這道理人人都懂。只是云秀這一生,從活著到死后,似乎都太苦了些。
云秀望著安靜不語的曉羨魚,急切問道:“仙長可找到了他那絲執(zhí)念為何?”
奪舍者已慘死,趙公子的魂魄仍未解脫,說明他的執(zhí)念并不在復(fù)仇上。
他那一絲微弱卻久不消弭的牽絆,究竟是什么呢?
“找到了,”曉羨魚開口,“是來世。”
“……來世?”云秀神色迷茫,“可是……”
既求輪回,怎么還會困苦徘徊不肯散去?
曉羨魚輕聲道:“云秀,是你的來世。”
云秀一怔。
“他見你第一面時,就已經(jīng)告訴你了。”曉羨魚道,“他希望云秀姑娘入輪回,去來世。”
——我知道有個仙門叫云山,那里的仙人會為亡魂化執(zhí)念、了夙愿,是個很好的去處。姑娘,你去那里吧,請仙人渡你輪回往生。
——下一世,定能錦衣玉食,富貴平安。
幻境里的這一幕發(fā)生時,躺在曉羨魚掌心的魂識開始炙熱發(fā)燙。
曉羨魚垂下眼:“云秀,正如你選擇了讓他解脫,他也一直希望你解脫。”
云秀聞言,緩緩低下頭,很久沒有出聲。
她的肩膀輕輕顫抖起來。
云山弟子在修習(xí)魂術(shù)時,總會冒出些千奇百怪的念頭,比如,鬼魂會不會流下眼淚?
這個問題教習(xí)先生從未提及,若是在以前有人問起,曉羨魚多半答不上來。
但今天她知道了。
會的。
那淚一滴一滴,無聲砸落,比血還要凄紅。
*
天蒙蒙亮?xí)r,曉羨魚返回趙家莊。
在回憶里已看過井里有什么,她便不親自去瞧了,恐有埋伏,留給仙盟的人調(diào)查便好。
兩只鬼都被她裝進(jìn)了聞鈴傘里——云秀說,她想要帶著趙公子買的香燭一起離開。
曉羨魚答應(yīng)了。
人行于世,本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講究的是無牽無掛、干凈灑脫。
鬼卻沒那么通透了。
——若是想得開,若是放得下,人也不會變作鬼了。
遙遙地,曉羨魚便瞧見那趙老爺被下人攙扶著,杵在莊門口,看著就是守了一整夜。
曉羨魚垂下眼,指尖輕輕敲打著聞鈴傘的玉柄,心想:“該怎么說呢?”
該如何讓他接受,他的孩子早已死了,這么多個日日夜夜,與他同個屋檐下相處的,其實(shí)是一個披著血親皮囊的怪物。
“仙長可算回來了——”
趙老爺甩開左右,急匆匆小跑過來,卻見曉羨魚獨(dú)自歸來。他困惑地睜大了一雙滄桑老眼,左右尋找著:“……錦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