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羨魚原地思忖著。
在這座名為“盈”、實則“殘”的封閉大山里,顯然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山間的人竟會將外來者抓來當‘祭品’。
——祭什么,如何祭?
且不說這祭品很大可能就是與她相識的商宴小公子,哪怕是個無辜的陌生人,這事既撞到她跟前了,便不能不管。
是該偷偷跟上他們,還是……
曉羨魚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醒目紅衣。
想要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悄無聲息地跟蹤當地村民,著實不輕易;再者,商小公子既是叫人抓來的,必然已經遭囚,曉羨魚人生地不熟的,哪怕成功潛入盈山村寨,多半也找不到他在哪兒。
適才聽那男人說,村寨里還挑不出合適的女孩……想必這祭品,要的還得是一對。
若她去做餌充作祭品,說不定能見到另一個被關起來的祭品。
打定主意,曉羨魚扭頭看向奚元,啟唇,用氣聲輕輕說道:“我得去救他。”
說著,她飛快地解下腰間的云山玉牌、摘了頸上的火靈玉,將一身雞零狗碎都塞進了儲物袋,交給奚元,讓他回到聞鈴傘里。
奚元卻沒動,他撩起眼皮,風輕云淡地說了句:“別救了吧,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曉羨魚:“……”
不知為何,這話從倒霉鬼口中說出,十分不像好話。
她覷著奚元,由衷地道:“他要真是‘吉人’,當初能招得你上身?”
奚元:“……”
“哎呀,放心吧——”曉羨魚心知他是在記掛她的安危,她壓低聲音,笑吟吟地道,“你忘了嗎?我才是吉人自有天相,我不會有事的。”
她用手肘輕捅了捅對方肋下,語氣松快又得意,“整個云山打聽打聽,誰不知我錦鯉大仙命好運勢好?”
奚元聞言微頓,黑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臉上,眼底情緒晦暗如這山間夜。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成功將倒霉鬼哄進傘里后,曉羨魚將傘收進袖中。
然后她伸出手,小聲道了句“得罪”,推了推面前一具白骨那松松垮垮的腦袋。
白骨頭顱骨碌碌滾地,砸出一聲悶響。
這動靜在如此寂夜里分外明顯。殘疾的男人立刻盯向這邊,警惕出聲:“誰在那兒?!”
片刻后,紅衣少女從白骨堆后慢慢探出身來。
她面上帶著害怕之色,望著眼前的陌生人,磕磕巴巴地開口:
“……二位是山上的人么?我、我不是壞人——我的雪團跑到山上來了,我著急尋它,不甚迷了路……雪團是我的小狗,白色的,有些胖,頑劣得很……二位可曾見過?”
她看上去實在柔弱清麗,男人警惕緊繃的狀態頓時松懈下來,他打量著少女,微微瞇了下眼,不動聲色地與身旁女人交換目光。
一旁的阿音僵立在原地,故作無神的雙瞳倒映出少女的身影,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緊。
她趁著爹娘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偷偷給那少女飛快使了一個眼色。
——快逃。
曉羨魚與她匆匆對視了一眼,旋即移開目光。
那男人拄著拐杖,上前一步:“姑娘,你別害怕。”
他扯起嘴角,努力扯出一個和善的笑容,然而皮笑肉不笑,在這凄清月下、亂墳堆前,實在有些瘆人:
“你說的白狗,我好似見過的,只是夜深了,你一個姑娘家在山里太危險——不如這樣,你隨我們回村子里,先歇一晚,明一早我招呼大家給你找狗,你說好么?”
曉羨魚眼神躲閃:“不、不必了,我自己找路便好……”
男人臉上的笑一凝——看這反應,先前她躲在后頭,想必將他們的談話聽去了不少。
他眸光微動,也沒強求:“好吧,既然如此,我給姑娘指條下山的路吧。喏,你從這兒走……”
曉羨魚猶豫著上前,小聲說了句“多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
就在這時,對面兩人突然發難——
男人正指著方向的手猛地伸來,掐住了她纖細的頸項,女人則撲上來緊緊抱住她的腰身,二人合力將她按住。
曉羨魚演戲演到位,面露驚慌掙扎著。
“你們要干什么?救、救命……”
少女很快“力竭”,在女人的手捂上她口鼻片刻后,配合地“暈”了過去,倒在對方懷中。
“……真是好運氣,”男人氣喘吁吁的聲音響起,笑意不善,“你瞅這小妮子,咱村里上哪兒去找模樣這么漂亮齊整的祭品,山神大人一定會滿意的。”
女人沉默著將她打橫抱起。
*
幾聲凄厲鴉鳴劃破沉夜。
女人抱著曉羨魚,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走著,幾經拐繞之后,終于來到那藏于深山夜霧之下的村寨。
曉羨魚的腦袋抵在她肩上,將眼皮子撩開一絲縫,悄悄觀察著環境。
村寨坐落于山谷間,兩側絕壁高聳,擠壓著緊密的房屋,往上看去是狹窄的一線天,令人心生壓抑。
樹上皆懸掛著各色彩帶,在輕煙縹緲間拂動著,為這一幕平添幾分邪氣。
曉羨魚被帶到了村寨深處的某間木屋里。
“先把她綁起來,仔細鎖好門,我這就去找族長。”
男人叮囑完,匆匆離去。
女人將曉羨魚放下,從屋子里拿了捆麻繩,綁住她的手腕。而后轉身離去,關上了門。
落鎖的聲音緊接著從門外響起。
黑暗中,曉羨魚悄然睜開眼睛。
屋里只有一扇窗戶,還被木板封住了,只漏了一點縫隙,月光便縫隙里流進來,落在地上化成幾片霜。
曉羨魚的雙手被反綁在后,男人口中的那位“族長”多半一會兒要過來,她便沒有急于掙脫。
她索性就這么將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繞了一圈,四下查看,這里沒有別人。
另一個祭品會在哪兒呢?
她靠著墻角,正思索著,忽然聽見旁邊角落里傳出一些動靜。
曉羨魚愣了一下,低頭看去。
太暗了,她什么也瞧不清。角落里蓋著一堆干稻草,她伸出腳尖扒拉開,再湊近細瞧,依稀發現墻上有一塊很小的破洞。
她“咦”了一聲。
與此同時,破洞的另一側又傳來了“篤篤篤”的叩擊聲,兩三下,很輕,像是指節敲在墻上發出的。
曉羨魚猶豫半晌,壓輕嗓音問:“有人么?”
那頭靜了靜,旋即,一道聲音穿過那不起眼的墻洞飄來——
“姑娘,你是祭品?”
夜深人靜,那人也壓低了嗓音,又隔著一面墻,模糊沉悶得很。但曉羨魚此前已有心理準備,知道多半是那商小公子被抓來,此時一下便認出了他的聲音。
曉羨魚道:“對,我是祭品。”
商宴與她一面之緣,聊過幾句天,算不上熟識,顯然沒有聽出她的聲音來,只當她是這村寨里被選做另一個祭品的無辜姑娘。
他在那頭繼續說著:
“姑娘,你別害怕,我也是‘祭品’。”
分明自己也被抓了,還安慰人“別害怕”。
曉羨魚笑瞇瞇說道:“那可巧了,我倆要一塊被送給那位山神大人當盤菜吃了。”
“……”商宴莫名感覺對方的語氣有些熟悉,他琢磨了片刻,一時想不起來,問,“姑娘是這山里的人么?”
“不是,”曉羨魚道,“我是外頭的,路過被他們抓來了。”
“什么?這些人當真是無法無天了。”商宴語氣微慍,“姑娘莫怕,我會救你一起出去的。”
曉羨魚一挑眉梢,問:“怎么救?”
“這個你莫管。”商宴頓了頓,“總之,我有辦法。”
他的語氣篤定,透著十足自信,曉羨魚聽他話中意思,察覺到商小公子這回被抓來盈山似乎不是意外。
想想也是,這盈山里落著盲村、啞寨,難得耳目清明的多半也缺胳膊少腿,就像那小姑娘的爹一般。
商宴一個仙家子弟,再怎么樣,也落不到這些羸弱凡人的手中。
——難不成他居然是故意被抓進來的?
曉羨魚琢磨片刻,正欲開口,忽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
“來人了,先不和你說了。”
她飛快地將干稻草重新踢回墻角,遮擋住那個小小的破洞。
有人打開了鎖,隨即,門從外頭被推開。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緩步走了進來,一手提著油燈,另一側袖子空空垮垮,顯然殘缺了一臂。
這人就是盈山村民的“族長”了。
方才那男人跟在他身后,指著曉羨魚,殷切地說著:“族長,就是她,我今夜捉來的祭牲,您瞧著可好?”
族長瞇了瞇一雙老眼,走上前去,將手中油燈湊到曉羨魚面前,借著火光細細打量著她。
毫無疑問地,他面上浮現出了滿意之色,點了點頭。
男人登時笑出了滿臉褶子。
“如此今年的祭神典便不愁了——”他說著,想起了什么似的,話音微妙地頓了頓,“族長,您看,這人既是我捉回來的,那到時祭神典過后的沐澤宴……”
他下意識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滾了滾,“我是不是能多分到一些?”
族長幽幽掃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最終開口:“應該的。”
聲音蒼老沙啞,有些刺耳。
“那你看看,”他慢吞吞地將油燈向那少女貼得更近一些,“想要哪一處地方?”
他波瀾不驚的話音里含著令人發寒的意味,曉羨魚頓了頓,驀地抬起眼。
……這沐澤宴是什么,分的又是什么?
火光隔在她與這二人之間,自下而上照映著二人,在他們的面容涂上斑駁陰影,搖曳間拉扯扭曲,陰森若惡鬼。
男人得了容許,肉眼可見變得高興非常。他上前一步,貪婪地打量著曉羨魚。
油燈的燭光傾灑,潑入她那雙琉璃淺色的桃花眸,火光便悄然化作了一泓水,瀲滟生光,泛著分外綺麗的金色。
她擁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
“……眼睛。”男人盯著她,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瘆人的笑,他低聲回答,“我要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