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去后,屋內重新沉入黑暗。
曉羨魚靠著墻,思考著方才聽到的內容。
盈山的“祭神典”過后,還有“沐澤宴”——沐澤沐澤,聽上去像是代表沐浴恩澤之意,想必是村民們為了感恩山神賜福而設的宴席。
民間有些地方,百姓在祭拜過先祖后,會將祭品帶回家食用。看起來,盈山里也有這樣的習俗。
只不過祭品是人,吃的也是人。
老百姓信奉山神,祈求風調雨順,這沒什么奇怪的。只是盈山倘若當真有這么一位山神,“祂”要活人做祭,一聽就不是什么正神。
山里人如此胡亂祭神,恐怕正神都要被他們的愚昧殘忍觸怒,撒手不管了。于是招惹來的,便只有會降下災禍的兇邪。
這盈山里的人皆非盲即啞,要么便是殘疾,身體各有各的不健全,古怪得如同一個詛咒,會不會正是與他們拜歪了神有關?
曉羨魚琢磨著,突然想起在亂墳堆邊見到的那個小姑娘。
那個叫做“阿音”的小姑娘,有一雙清澈而空洞的眼睛,但那雙眼睛曾恢復過瞬息神采,偷偷向曉羨魚遞去過一個眼神,暗示她“快逃”。
阿音顯然不是盲人,可她爹卻說她眼睛看不見。
曉羨魚回憶片刻,阿音的種種舉止似乎透露出了一件事——她在人前假裝眼盲。
為何要這樣?
一個身體健全的人,在盈山這樣的地方反而格格不入,或許還要遭排擠。如此便能令一個小姑娘一直假裝盲人,連爹娘都不知道真相嗎?
又或者,阿音在恐懼著別的什么。
那男人說過“村里還挑不出合適的女孩”,看來這祭品還不是誰都能做,需要一定條件。
既要悅神,首先當然得模樣漂亮。曉羨魚和商宴兩個外來者,不說國色天香、花容花貌,那也都是一眼望去,在人群中相當醒目的長相。
而為了彰顯虔誠,祭品上想來也不容許出現殘缺。那么,挑選的其實就是盈山村寨里難得健全的男孩女孩?
這才是阿音真正恐懼的——她不想成為祭品、成為村民的盤中餐。
初見阿音時,小姑娘挎著個小包袱,滿面淚痕地祭拜著“阿姐”,說自己想逃。
這盈山之中,并不是人人都麻木心殘,也有人想要遠走高飛。
曉羨魚一開始以身作餌,是打算出手撈一撈那位商小公子,沒成想入了村寨,才知這座大山里還埋著許多恐怖的秘密。
眼下情況倒變得不簡單了。她想了想,決定先探探商宴的想法。
曉羨魚扒拉開墻角的干稻草,湊近墻洞:“你還在嗎?”
商小公子似乎一直守在那墻洞附近,很快,那頭回應了幾聲輕叩,表示自己還在。
曉羨魚問:“這里的村民吃人,你可知道?”
“知道。”過了一會,那頭回答,“他們告訴你的?”
“抓我的那個人,”曉羨魚道,“他說要我的眼睛。”
“那天他們也來‘分’我了,”商小公子不善地輕哼一聲,“有個人指著我的頭說要帶回去熬湯,另一個人也想要,他們打起來了。”
曉羨魚:“……”
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商宴的頭顱在湯里翻浮的畫面。
她半晌沒出聲,那頭的商小公子還以為她害怕,說道:“不過一群愚昧凡俗,沒什么好怕的。莫說腦袋了,本少爺的一根頭發絲,他們也拔不著。”
曉羨魚挑了下眉:“這么說,你一定能讓咱倆出去了?”
商小公子輕飄飄“嗯”了聲,“且忍耐幾天,等那祭神典開始。”
“咱們為什么不提前跑?”曉羨魚好奇地問,“我聽那些人的意思,‘祭神典’過后,作為祭品的‘活牲’便要被全村分而食之,到時候可就不好跑了。”
商小公子:“本少爺要去會一會那位‘山神大人’。”
*
商小公子打算以身犯險犯到底,等祭神典的儀式完成,揭開那所謂山神的真面目。
曉羨魚對此沒有異議,因為她也很好奇。
——在這樣一座吃人的山里,是否真有兇邪盤踞在此、受邪門供奉。
她開始每日待在屋子里,等著祭神典的到來。
期間,村民們會輪流送吃食過來。
許是為了將肉質養得更鮮美,祭品的伙食極好。
曉羨魚留意過他們送來的食物,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些食材都非常奢靡罕見,絕不是尋常山野村民能吃得上的,便是神都的富貴人家也沒有頓頓這么吃的。
也不知這些食物是從哪來的。
曉羨魚數著日子,到了第三天,前來送食物的人十分面熟,正是那日在“阿姐”墳前祭拜的小姑娘,阿音。
阿音推門進來,與角落里的曉羨魚對上視線,便匆匆低下頭去,一言不發地彎下腰,將食盒放在門前地板上。
然后她轉身,摸著門欲離開。
“阿音。”曉羨魚輕聲叫住了她。
小姑娘腳步一頓。她沒有回頭,脊背卻緊繃了起來,仿佛有些緊張。
曉羨魚知道她在緊張什么——作為此前對曉羨魚表露過一絲善意的人,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境況,很容易被認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著不放,請求她偷偷放了自己。
而阿音一旦這么做,便會惹禍上身。
阿音抿著唇,掙扎片刻,低弱地開了口:“我不能放走你……”
令她意料不到的是,角落里的少女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溫和地笑了一聲:“沒關系。”
阿音一愣。
“阿音,我能不能問問——”曉羨魚望著她,緩緩上前一步,“你的阿姐怎么了?”
阿音睜大眼睛,猛地扭頭看向她:“你……”
下一刻,她意識到了什么,連忙將臉撇開,雙眸空空飄向別處。
曉羨魚笑了笑,并沒點破。
她知道阿音是假盲,阿音那時情急之下選擇給她提示,此事二人心知肚明。只是阿音在這地方偽裝數年,在這件事上習慣了謹慎,仍下意識維持著表象。
阿音眼睫顫了顫:“我沒有阿姐。”
小姑娘警惕不安,曉羨魚便沒有追著問,她以秘密換秘密:“我叫曉羨魚,是云山來的渡魂師——你知道云山嗎?”
阿音愣了愣:“云山……是外頭的仙門嗎?”
“對。”曉羨魚點頭。
“你也是仙門來的……”阿音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訥訥地說著,“渡魂師……是做什么的?”
“唔,差不多就是給死人實現愿望,解開心結的……”曉羨魚眸光一轉,“阿音,你身邊有沒有徘徊不去的亡魂?”
阿音神色一僵。
曉羨魚靜了靜,忽然道:“是你的‘阿姐’,對不對?”
阿音微微哆嗦了一下,面頰有些泛白,她張了張嘴,似乎下意識想要否認。
然而緊接著又頓了頓,啞然片刻,垂下頭小聲問:“……渡、渡魂師能送走這樣的亡魂嗎?”
曉羨魚靠著墻,“唔”了一聲:“通常是可以的。”
“不過……”她眨了眨眼,“跟在你身邊那只就有點難說了——”
“……什么?”阿音有些茫然。
曉羨魚的目光落在屋中某處:“我還未見過如此深重的執念,簡直就像融進了你的影子里,勢必要將你纏到天荒地老。”
阿音猛地一愣,顧不上更多,順著曉羨魚的目光回頭看去——
她身后角落里,赫然站著一道細挑的身影,那身影面向墻角、背對著她們,一動不動。
她沒有頭。
厚重繁復的祭神服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猩紅的顏色宛如涂了滿身的血。
——是阿姐。
阿音驚叫出聲,不慎踢翻了地上的食盒,她猛地一踉蹌,摔倒在地。
外頭有幾個村民聽到動靜趕來,其中一人拄著拐杖,進來瞧見阿音,粗魯地將她拽起:“怎么回事!是不是那祭品不老實?”
那人說著惡狠狠瞪向曉羨魚,
阿音的面容蒼白如紙,她緩了緩神,搖頭道:“不是的,我不小心自己摔了……”
余光里,方才站在墻角的無頭女鬼已悄然消失。
幾人將阿音帶了出去,門重新關上。
窗被木板封得很死,饒是青天白日,屋內此時也十分昏暗。
曉羨魚盯著方才無頭女鬼出現的墻角,蹙起眉,嘀咕了一聲:“……怪了。”
那無頭女鬼固然陰森恐怖,滿身散發著陰怨之氣,可不知為何,曉羨魚方才沒感受到什么鬼氣。
就連奚元這樣溫潤無害的小倒霉鬼,身上都是冒著幽幽鬼氣的,那女鬼怨重如斯,為何卻沒有鬼氣?
曉羨魚思來想去,也沒個答案。就在這時,她忽然間想起先前在趙家莊時,倒霉鬼似乎能夠感知到同類氣息。
她于是勾了勾手指,袖間飛出一道流光,落到掌心化作一柄長傘。
曉羨魚喚出奚元,先是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倒霉鬼的狀態相較于在霜天臺時,已經好上不少,不再那么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了。
“你現在不虛了,”曉羨魚滿意地說道,“瞧吧,我就說這地方陰邪,于你滋補得很。”
奚元垂眸盯著她,微微笑起來,“多謝小仙姑為我費心。”
“小事小事。”曉羨魚擺擺手,問起正事,“對了,方才你有沒有感受到……唔,同類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