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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烈酒洗劍 “這天底下無人能贏我。”……

    青年的指節修長, 微微用力扣著白骨頭顱,拉扯出手背明顯的筋絡。

    他的手皮肉薄,骨感重, 又沒什么血色,在這么一幕下, 竟莫名有種詭異的美感。

    曉羨魚端詳那只手……那顆人頭骨。

    頭骨的主人顯然故去有些年頭了, 表面飽受侵蝕、坑坑洼洼, 顏色也十分暗沉, 遠不及抓著它的那只手蒼白。

    不過,倒是沒看見有什么苔蘚塵灰覆在其上。

    山神……居然是一顆人頭骨?

    還是如此平平無奇的一顆人頭骨。

    曉羨魚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干巴巴點評了一句:“它……還挺干凈。”

    “原本臟得很,我將它細細洗凈了。”奚元慢吞吞開口,“洗不去的臟污,便在粗糲的石頭上打磨了一番。”

    說著, 他還將手中頭骨全方位展示了一遍, 像是展示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

    曉羨魚:“……”

    雖然一向知道倒霉鬼愛講究……但這樣是不是有點兒不分場合了?

    奚元卻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搭下眼皮, 嗓音里透出點倦懶意味:“那時尋不到你, 我有些無聊。”

    好家伙。

    曉羨魚頓時睜大了眼睛——因為無聊, 所以就把白骨人頭拋光打磨解悶玩?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最終決定放棄糾結, 轉而問道:“你怎么知道這東西就是山神?”

    瞧著可不怎么像。

    “這個么, ”奚元坦然回答, “我猜的。”

    曉羨魚:“……”

    好你個倒霉鬼。

    奚元瞧著她木然神色, 低眸一笑。他將頭骨舉起,手腕微旋,將頭骨的側面靠向曉羨魚耳邊:

    “先別生氣。”他俯身欺近, 溫聲道,“小仙姑,你聽。”

    曉羨魚其實沒生氣。不知為何,雖然她對倒霉鬼了解甚少,心中卻莫名對他有數——沒有個七八分確信,他是不會隨口胡來的。

    她于是貼近頭骨,安靜細聽。

    片刻的安靜過后,里頭傳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絮語。很快,那些絮語變得吵鬧、尖銳——

    “好疼……好疼啊……”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讓我死個痛快。”

    ……

    悲鳴,慘叫,交織在斷斷續續的字音里,凄厲泣血。好似來自掙扎在煉獄里的無數怨魂。

    這些都是人死前的殘念,濃郁得令人不適。曉羨魚下意識皺起眉。奚元瞧她一眼,將頭骨拿遠了。

    人頭骨將這些“痛苦”悉數珍藏保存起來,時時刻刻回響于耳中,以供品味欣賞——這變態的做法倒確實很像那位傳言中的山神。

    “……都是‘祭品’們死前的殘念,看來這頭骨確實大有問題。”曉羨魚問,“你是如何找到它的?”

    奚元神色無辜,目光楚楚:“不走運,誤打誤撞遇見的。”

    曉羨魚愣了一下,心說這哪里不走運,分明省去了尋找的功夫。但轉念一想,這確實不是什么好運。

    他們對那山神知之甚少,并不清楚對方是個怎樣的兇邪,倒霉鬼孤伶伶的,又沒她在身邊保護,獨自對上山神委實危險。

    ……雖然不知為何,眼下看起來,那山神疑似只是一顆任他拿起放下的破頭骨,看上去并無什么本事。

    曉羨魚想了想:“就算這人頭骨不對勁,你怎么確定它就是山神,而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分身?”

    奚元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曉羨魚轉頭瞧他,眨巴著眼等解釋。

    “小仙姑忘了?我能感應到同類。”半晌,奚元斂眸一笑,溫聲解釋起來,“這頭骨上附著陰怨氣息,還有零星殘魂碎魄,我想這便是那吞噬生魂的兇邪了。”

    ——原來如此。

    曉羨魚從他手中拿過頭骨,捧到面前,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著。

    她并沒瞧見什么殘魂碎魄……想必已經細碎成渣了,她感應不到。

    正尋思著,白骨頭顱那空蕩蕩的眼眶內,突然溢出一團詭異的深色氣霧。

    曉羨魚晃了下神。

    “嘶——”

    下一刻,指腹傳來灼意,白骨頭顱表面突然間變得極為滾燙。

    她指尖一縮,白骨頭顱脫手落地,骨碌碌滾了好幾圈。

    那灼意余韻仍殘留在指尖,有些刺痛。

    曉羨魚下意識將手伸向了奚元,想借冷冰冰涼颼颼的倒霉鬼降降溫。

    然后手摸了個空,白衣青年悄然間不見了蹤影。

    曉羨魚一愣,立即轉頭看向阿音和商宴——那二人同樣消失不見。

    她眨了眨眼,有些無奈地心想:“又來。”

    ——敢情那位變態的山神大人喜歡逐個擊破。

    她目光落回地上的白骨頭顱,與那詭霧繚繞的眼眶對視片刻,走上前去。

    華美繁麗的裙擺微揚,少女抬腳踩住了白骨頭顱。

    雖然那白骨頭顱沒有血肉、沒有神情。

    但她還是在它臉上看出了明晃晃的慍怒。

    “還有什么招數呀?”曉羨魚的語氣笑吟吟,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俏皮,“不是很會折磨人嗎,不如讓我見識一下——”

    她微微彎身:“你要如何讓我痛苦?”

    話音落下。

    一絲涼意悄無聲息在眼尾暈開。

    曉羨魚一頓,她抬起臉,琉璃眸中倒映出漫天飛雪。

    神棲洞中下雪了。

    *

    視線再落回來時,場景已經悄然變幻。

    晦暗逼仄的洞道變成一片寬闊的、琉璃剔透的臺子,四周環繞樓閣。

    臺心砌著一柄高聳入云的巨劍,

    曉羨魚認得這地方,不僅認得,她還分外熟悉。

    這里叫做“問劍臺”,乃天下劍宗試劍之地,亦是天下劍修逐夢、證道之地。

    每相隔十年,問劍臺便會舉辦問劍大會。

    沒什么細則,起初隨便兩個人上去對決,然后觀戰席上的人挑戰勝出者,就這么一輪一輪打擂,直到出現一位不敗之人。

    唯二的規定,一是不殺人、二是必須向認輸的對手停手。

    問劍大會除魁首外便無名次,選拔的僅有最厲害的一人,引得天南海北的劍道強者爭相到此證道。

    因此問劍大會的觀賞性和討論度極高,學劍的、不學劍的,都喜歡來觀賽看熱鬧。

    曉羨魚抬眼環顧,觀戰席上人頭攢動,每個人的目光都聚集于問劍臺上。

    而此時此刻,她正站在臺上,面前幾步外是一個狼狽的握劍少年,正滿臉不甘心地盯著她,似乎剛在她手中落敗。

    曉羨魚頓了頓,垂眼一看,自己手中的聞鈴傘不知何時已變成三尺青峰。

    劍已出鞘,凜凜生光。

    旁側席間的觀眾大聲為她喝彩著,熱烈的討論飄入耳中——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了啊!”

    “這上屆魁首的實力果真強勁,莫不是今年又要拿頭籌了!”

    “今日連戰二十一人,竟半點也不見疲態。”

    “依我看吶,今年的戰況是沒什么懸念了。你看方才的小子敗得多慘,嘖嘖嘖……那可是滄瀾劍宗首席弟子啊。”

    “現在下結論太早,聽聞青煉山的人還沒上過場呢……”

    ……

    “那么,下一位上場的勇士是誰?”

    “……”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時間竟然沒人有膽量前去試劍

    直到一道清凌凌的嗓音響了起來——

    “我來。”

    曉羨魚心頭微微一跳,片刻怔神過后,她循聲看去。

    觀戰席二樓,一個少女懶洋洋靠坐在欄桿上,一條腿搭在外頭晃悠著。她手里拎著個精巧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

    然后她抽出腰間佩劍,遞出欄桿外,將壺里剩下的酒盡數澆洗在劍刃上。

    烈酒撒入紛飛的雪中,少女縱身一躍,從二樓跳下,輕盈落在臺子上。

    她手中的那柄長劍惹眼極了,纖纖劍身纏繞藤紋,過分靡麗,隱隱帶著幾分無傷大雅的妖性。

    洗劍的烈酒順著劍身淌下,滴落在雪面。

    曉羨魚安靜地望著她,像在望一個久違的故人。

    少女拎著劍一路走,地上便一路洇開落花似的痕跡。

    她抬起臉,一雙秾麗逼人的眉眼含著盈盈笑意,開口道:“我手中劍,名為‘月枝’。”

    問劍大會中,挑戰者倘若不愿,便不必說出自己的名諱,只需報上劍名。

    “月枝劍?”

    風花雪月的劍名一出,觀戰席間某個角落傳出一陣哄笑。

    有人嗤聲道:“這嬌滴滴的姑娘家美則美矣,握劍么,便不大合適了——這劍名如此黏黏糊糊不大方,想必實力不怎么樣。”

    少女聽見這話,面色如常,似乎不氣也不惱。

    她只是微微抬了下眼。

    那眸光猶如春水浮著薄冰,也多情、也寒涼,就這么笑吟吟地掃向那人,素腕一抖,將劍上酒漬甩凈。

    然后她漫不經心地舉起劍——

    萬籟忽寂,連紛繁的雪都仿佛在空中懸停了。

    下一剎那。

    劍氣迸發,雪幕中好似有藤枝瘋狂抽長,竟在電光石火之間逼近那人面門。

    他神情驟然一變,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尖銳的枝椏已抵在他的眉心。

    好像要將他刺穿。

    男子為劍氣中滅頂的殺意所懾,半分也不敢動彈。他喉結上下一滾,空白的大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最終,那枝頭只是綻開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柔軟,潔白,宛如溶了月色。

    “月枝”。

    劍氣散去,花枝輕輕一顫,轉眼融于風雪中。

    觀戰席間一片死寂。

    少女用出了最意韻纏綿的一招,輕而易舉教在場人知道——她完全可以讓別人死得“黏黏糊糊”。

    解決完這個小插曲,那意氣風發的少女來到曉羨魚面前,目帶好奇地瞧了瞧她,收起方才的乖戾,乖乖巧巧地朝她一揖。

    “前輩,”她道,“請賜教。”

    曉羨魚干脆直接,扭頭就走:“不賜,認輸。”

    少女:“……”

    曉羨魚踩著風雪離去,心想,這山神還真沒創意。

    窺伺心魔,編織幻境,而人在其中的每一分心神波動,都是它的養料。

    它越強大,便越能觸及人心中最深的恐懼。

    對此最好的做法,就是我行我素,不按它給的路數走。

    少女還在身后呼喊她。

    “前輩!前輩——”

    她三兩步追上來,語氣滿含挑釁地激將道,“為何不敢與我一戰,你就這么怕輸?”

    曉羨魚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嘆了聲氣,兀自對著漫天風雪說道:“你太拙劣了。”

    前半段窺探她的記憶而來,織得倒還像模像樣;后半段是不曾有過的走向,這山神大人自由發揮,盡顯破綻。

    “我才不會如這般緊追不放,”曉羨魚不得不為自己正名,“人家與我愛打不打,不戰而勝我還落得輕松,無所謂落人口舌。”

    她懶懶一抬眼:“反正這天底下,沒有人贏得了我。”

    第32章 一線封喉 滿身功德,光明燦爛。

    曉羨魚說這句話時, 語氣并不狂妄、也不張揚……甚至不算擲地有聲。

    她的聲音輕而淡,仿佛只是在敘述著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雪驟然又大了幾分。

    “是嗎?”短暫的寂靜過后,身后的少女忽然開了口, “那你自己呢?”

    曉羨魚腳步一頓,回過頭, 對上她一雙漂亮得驚人的眼睛。

    再蒼茫的雪也壓不住如此好顏色, 少女容顏清絕, 薄翼似的長睫輕輕一眨, 恍若有蝴蝶沾滿月輝、飛入雪光之中。

    她歪了下頭,笑著問:“你贏得了自己么?”

    曉羨魚沒回答。

    少女瞧她良久,橫抬起手中劍,另一只手撫摸著劍上的枝紋,溫柔得像是對待情人。

    “看,你贏不了。”她笑盈盈說著, “畢竟月枝已經被你親手折斷, 埋在了雪峰之下,而你從此——”

    “再也握不住劍。”

    甜美而殘忍的話音散入風雪, 轉瞬消逝。

    落入耳中, 余韻卻久久不散。

    ——少年二字, 從來最忌平庸。

    可比生來平庸更令人畏懼的, 是年少時曾驚才絕艷、無人可及, 最終卻跌落高處, 摔得粉身碎骨。

    曉羨魚抬眸, 于漫漫大雪中看見了錯覺似的一幕——

    少女青絲瀑散, 白衣握劍,赤足踩過深雪,單薄的身影似要隨風而散。

    她行一步, 手中劍便黯淡一分。及至最后,浮現出了深深裂紋。

    她低聲呢喃著什么,其間似乎夾雜著誰的名字,聽不真切。只看到殷紅的血自唇間溢出。

    手中劍最終撐到極致,悲哀地嗡鳴著、寸寸斷裂,被凜風埋入雪中。

    ……

    曉羨魚眼睫驀地一顫,雪光映照著白生生的面容,仿若沒了血色。

    聞鈴傘化成的長劍脫手,砸在雪地上,濺起微微雪沫。

    她似乎被對方的話擊潰了,踉蹌著后退半步,緩緩抬手捂住了臉。

    雙肩微不可察地發起抖來。

    少女見狀,滿意地挑起了嘴角。

    然而很快,她突然察覺到有些不對勁,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為何她并沒有汲取到絲毫的“養分”?

    少女蹙了下眉,死死地盯著曉羨魚。

    半晌,曉羨魚捂著臉的手指分開些許,悄悄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俏皮地眨巴眨巴,含著點狡黠意味。

    曉羨魚嘿嘿一笑:“你看看你,被騙了吧?”

    少女:“……”

    “怎么,”曉羨魚大喇喇地彎腰撿起地上的劍,“真以為我要當場哭給你看?”

    話音未落,那長劍在她手中分明好似還沒握穩當,招式便已如電遞出。

    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

    劍氣驚散風雪,猶初春夜里落滿月色的新枝,照荒山滿春。

    于繞指柔情中——

    一線封喉。

    青鋒淌血,滴落成梅。曉羨魚慢悠悠收了劍。

    “誰告訴你……”她低下眸,甩了甩劍上的血,“我再也握不住劍的?”

    她的確贏不了曾經的自己了,但那并不是她,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

    面前的少女捂著脖頸,滿眼不可置信地望著她,仿佛困惑于自己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曉羨魚端詳了她片刻,“哎”了一聲,殺人誅心:“沒想到你這么弱。”

    “……”

    少女恨恨地瞪大雙眼。

    山神的幻境,一言以蔽之,便是“攻心”。

    它最終目的是激出受困者內心深處最大的痛苦,在那之前,受困者每一分不寧的心緒都會化作它的養分,直至深陷。

    但反過來,這也是它自己的弱點。

    曉羨魚方才略施小計,使得它在此間的化身心神波動,一瞬間借此反制。

    毫不拖泥帶水,也容不得拖泥帶水。

    少女的身形化于風雪中,眼前的一切消散。

    ……

    晦暗寒濁的山洞中。

    曉羨魚垂眼一看,發現白骨頭顱仍舊被她捧在手中,不同的是,此時白骨上已布滿裂痕。

    仿佛只需要一陣風,便能吹得它支離四散。

    看來,從奚元手中接過頭顱的一刻,她便已身處幻境了。

    余光里,瘦高的雪衣身影好端端地立在一旁。曉羨魚扭頭,對上奚元那雙幽沉沉的眼。

    視線相撞,他挑了挑眉梢:“小仙姑方才怎么了?”

    她的速度太快,在旁人眼中,多半只是發了會呆。

    “我被這東西拉進了幻境。”曉羨魚解釋道,“好在它弱得很,一下就被我揪到了破綻。”

    “如此。”

    奚元好似不怎么意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破破爛爛的白骨頭顱上,瞧了片刻,笑著說道:“看來‘山神’已滅,小仙姑果真厲害。”

    曉羨魚想了想,好奇地問:“所以在你看來,我方才只是出了片刻神,并無其它異狀么?”

    奚元安靜了一下。

    曉羨魚瞧著他:“怎么了?”

    奚元眸光一轉,悠悠掃來。不知為何,眉目間帶上了點似笑非笑的意味。

    片刻,他回答:“還說了一句話。”

    曉羨魚一愣:“什么話?”

    “小仙姑說,”奚元輕笑一聲,“這天底下,沒有人能夠贏你。”

    曉羨魚:“……”

    曉羨魚哆嗦了一下。

    俊美的青年正不錯眼珠地瞧著她,他唇角微挑,笑得溫潤,絲毫不帶嘲弄之意。

    然而,向來別人尷尬她樂呵的曉羨魚,此時此刻居然破天荒地尷尬了起來。

    ……是因為這話出自她這條咸魚之口,顯得滑稽么?

    她若是在意這些,便不會在云山閑混得光明正大、風生水起,從不怕旁人議論了。

    倘若換作旁人,例如阿音或商公子,甚至是云山里的師尊、師兄師姐們聽見這話,她都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笑瞇瞇地扯幾句俏皮話。

    可對上奚元……好似就有些自如不起來了。

    真古怪。

    “……也許是你聽錯了。”曉羨魚眨眨眼睛,別開臉,“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奚元盯著她一會兒,沒說話。忽然間,他抬起手,用冰涼的手背輕貼了一下她的面頰。

    曉羨魚微怔,抬眼看他。

    “小仙姑,可是哪里不舒服?”奚元俯身欺近,字音慢悠悠飄入耳中,似乎含著一絲不甚明顯的笑,“臉好燙。”

    也不知有意無意,他靠得有些太近。鬼魂寒涼的氣息掠過耳頸,非但沒給她降溫,還隱隱有幾分煽風點火的趨勢。

    曉羨魚微妙地頓了一下:“倒霉鬼。”

    奚元挑起眼簾:“嗯?”

    “我知道了。”曉羨魚面色凝重,“我知道你生前是什么人了。”

    奚元的手背還貼著她的面頰,聞言,冷白的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他靜了片刻,輕聲道:“……什么?”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

    倒霉鬼是只記憶殘缺的孤魂野鬼,要想渡他,除了攢功德,還得弄清楚他的身世之謎。

    她早就覺得不對勁。鬼魂她見過不少,倒霉鬼此等絕色實屬罕見,說他是艷鬼也無人會懷疑。

    而行止間,他氣質翩翩不凡,溫潤如玉,生前應當出自富貴人家。

    一個漂亮矜貴的人,生平能遇到的挫折總不會太多。他究竟做出了什么事,才落得死后滿身報應、霉運纏身?

    他記憶不全,行事想必多半出自直覺。曉羨魚方才回憶著倒霉鬼與她相處的種種細節,不得不承認,若他生前對所有姑娘都如這般行事,憑那張臉蛋,必是要招得不少桃花債。

    商小公子說他生前缺德,沒準還真猜對了。

    “多半就是這樣,”曉羨魚有條有理地分析給他聽,“你生前可能是個負心漢,欠下的情債太多,遭天譴了。”

    奚元:“……”

    他一時無言,眼皮懨懨地搭下,收回了手。

    曉羨魚覷著他神色:“你不高興么?”

    話音一出,才反應過來自己問得不大妥當——得知自己生前是個負心漢,這種事有什么好高興的?

    “哎,這有什么的。”曉羨魚猶豫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反正也遭到報應了。”

    “……”

    真是好會安慰鬼。

    過了半晌。

    奚元眼眸一撩,點墨眼里若有似無地暈了點細碎的水色,顯得有些目光楚楚。

    “沒關系,”他輕聲慢語地道,“我也不是很難過。”

    曉羨魚瞧他這模樣,頓時有些懊悔起來——她方才感覺氣氛不對,隨口瞎扯轉移話題,但倒霉鬼好似當真有些神傷了。

    細細想來,世間負心薄情之人多了去,也沒見過像他一般的模樣。

    “……我逗你玩兒的,你莫要往心里去嘛。”曉羨魚找補著,目光落到手中的白骨頭顱上,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彎,“來,給你看點高興的。”

    奚元眸光低垂,徐徐轉來,似乎還因為剛才的事興致不高:“嗯?”

    曉羨魚手一松,布滿裂紋的白骨頭顱砸落在地,頓時碎散四濺。

    緊接著,摔得稀碎的白骨堆中竟漫出了星星點點的螢輝,浮在晦暗的洞穴中,燦似千千晚星。

    山神已亡,祭品們回響不絕的殘念終于得到解脫,在這一刻化作了無數功德。

    身著祭神服的少女就沐浴在漫天星光中,朝他盈盈笑著。

    她在周圍轉了一圈,耐心地將飄浮的功德一點一點收入掌心,宛如踩著暮色收集星辰。

    過了片刻,她攥著滿滿的功德回到他面前。

    然后她踮起腳,將手高舉到他頭頂,再攤開手,碎星般的功德頓時簌簌灑下,澆落他一身。

    恍若神明賜福。

    星光漫漫,映亮此間晦昧,白衣青年鴉羽似的長睫微微顫了一下。

    “奚元,你瞧。”少女難得正經地稱呼他的名諱,“終有一日,我會讓你身上的報應皆消。到了那時,你定會如此一刻般——”

    她笑著說:“滿身功德,光明燦爛。”

    第33章 窺探 貪婪,赤/裸,目不轉睛。……

    功德乍然澆落滿身, 繚繞的黑氣與粒粒金輝糾纏,互相吞噬。

    身處其中的青年久久不語。

    細碎的輝芒落在他臉側,隱約映出了一點難得的血色。

    蒼白的、病歪歪的亡魂好似忽而落入人間, 短暫地生出些許活氣。

    曉羨魚端詳著他,期待在他從來波瀾不驚的眉目間捕捉到點喜悅——倒霉鬼當初就是為脫去身上黑氣來的云山, 此刻看著滿滿當當的功德, 想來該高興壞了。

    可是奚元瞧也沒瞧那些功德一眼。

    那雙點墨眼連這漫天輝芒都吸斂不入, 卻清晰倒映出少女的面容。

    也唯有她的面容。

    倒霉鬼著實安靜了太久, 曉羨魚有點兒郁悶起來。

    看他反應冷淡,她撒功德的手悻悻收回。

    忽然,當啷幾聲碎響,系著銅錢的手驀地擒住了她的腕。

    力道很輕巧,不顯冒犯——然而指尖卻又好似帶著隱約的暗勁。

    奚元眼皮一垂,冷不丁道:“小仙姑既許諾了, 可就不好反悔了。”

    曉羨魚原也沒想反悔, 但聽他這么說,心中反倒起了幾分逗弄的心思。

    她湊近他, 好奇地問:“那我若言而無信了, 你又當如何?”

    奚元微微笑起來。

    “我是個死人, ”他挑了下眉, 半真半假地說道, “最擅長陰魂不散。”

    聽這話中意思, 倘若她做不到, 他還打算纏著不放了?

    曉羨魚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

    ——這威脅對那商小公子而言是天大的噩夢, 對她可不奏效。

    畢竟倒霉鬼這么好養活,只需要喂點功德,別的不用再費什么力氣, 模樣還一派賞心悅目,飄在身邊正好養眼睛。

    “這么嚇人呀?”她很給面子地害怕了一下,“放心吧,我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不信你問那位小姑娘,我是不是立刻給她報仇了?”

    她笑瞇瞇望向角落里的阿音。

    在心繭中,曉羨魚曾答應過阿音三件事——渡阿姐、滅山神、帶她走。

    在阿音的執怨化解那刻,阿姐

    便已真正安息了。

    而滅山神,亦不費吹灰之力。

    阿音眼中淚花閃動,點了一下頭。

    曉羨魚想起她是頭一回見到奚元,難怪此前一直縮在角落里不敢過來。

    畢竟倒霉鬼美則美矣,渾身邪氣黑霧,普通人見了很難不發悚。

    曉羨魚三言兩語將在心繭中的經歷大致告訴了奚元,然后轉頭對阿音道:“你別害怕,他是好鬼。”

    阿音怯怯地瞄了一眼奚元,點點頭,小聲開口:“那個大哥哥呢?他看起來不太好。”

    她擔憂地指了指商宴。

    商小公子還在那頭呆滯地面壁著,不知夢中在哪兒汲取著陽光和雨露。

    “他嘛,”曉羨魚好笑地瞧了他片刻,“救還是得救的。

    只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做一件事。

    曉羨魚從儲物袋里摸出一顆渾圓玉透的小珠子。

    這東西是留影用的法器,能保存影像。

    曉羨魚捏著珠子,對準商宴,笑瞇瞇地問他:“你是誰呀?”

    商宴低垂著腦袋:“我是小草……小草……你要給我澆水么?”

    語氣還帶著點兒懇請意味。

    “好吧,我給你澆水。”曉羨魚憋著笑,“你看,水來了。”

    商宴迷迷瞪瞪地抬起頭、轉過臉來,曉羨魚早有準備,指尖沾著某物,飛快地往他眉心靈臺點去,在那上面留下一滴朱紅。

    這是辭云真人給她煉的心頭血——這回是真的。

    “……唔?”

    商公子皺眉悶哼了一聲,感到痛苦似的,抱著頭蹲下身去。他的眼底蒙著霧色,透著深深的茫然。

    曉羨魚耐心等了半晌,終于,迷霧彌散,他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曉羨魚挑了挑眉:“小草,你醒啦?”

    商宴:“……”

    商小公子的臉色一時間十分精彩。

    看這反應,想必他記得先前心繭中的遭遇,回想起自己當草的丟人經歷了——這對矜傲的商小公子而言實乃奇恥大辱。

    商宴余光一掃,赫然發現了立在曉羨魚身后、幽幽瞧著這邊的白衣青年——那尊久違的瘟神。

    他臉一板,當即決定死不承認,慢慢站起身來,高貴冷艷地裝傻道:“什么小草,你在說什么?”

    曉羨魚心說我可留了證據,但她并沒有立刻拿出來,只等哪天時機合適時,再把這東西拿出來給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而且眼下不是逗他玩兒的時候,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轉頭對奚元道:“山神雖亡,但這件事還沒完。”

    “山神”……白骨頭顱只是個喜歡殘害凡人的噬魂邪祟,他雖然享受著山民的供奉,但此間真正的一方兇神并不是它。

    此前,曉羨魚擊殺山神,幻境破碎的剎那,她獲取了一些零碎的殘憶。

    這白骨腦袋生前不過是一個凡人,數年前因意外受困于這山洞之中,死在這里,成了無名尸骸。

    而所謂的神棲洞,一開始也只是一個無甚稀奇的山穴野洞罷了。

    問題在于,它是如何成了邪祟的?

    商宴聽她這話,頓時一頭霧水,一連串問道:“山神亡了?怎么回事?它在哪兒?”

    他的意識剛從草恢復成人,完全處于狀況外。

    “它在那兒。”曉羨魚指了指地上的碎骨。

    商宴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瞪著眼睛沉默片刻,發出了與她先前一模一樣的疑問——

    “你是說,這玩意兒是山神?”

    曉羨魚眼睛一彎,也做出了與當時奚元一模一樣的回答:“嗯,這就是山神。”

    商宴恍惚間有種一覺醒來變了天的感覺,匪夷所思地問:“那又是誰解決的它?”

    曉羨魚老神在在:“當然是錦鯉大仙我呀。”

    商宴一頓,上下打量她,神色間算不上是鄙夷,但那懷疑、驚異交織的第一反應,實在有些冒犯人。

    好在曉羨魚對于這樣的冒犯已經習慣了。

    “那山神弱得很,雖然幾十年來吞吃了不少生魂,卻不知為何沒多少力量。”她一攤手,“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就死了。”

    商宴:“……”

    什么叫做“還沒反應過來它就死了”?

    他瞪著眼消化了好一會兒,心情微妙地復雜了起來——原先只身潛入盈山,想的是漂亮地解決此間事。沒想到上來就中招,一睜眼發現自己被人撈了。

    那個人還是他先前認定為拖油瓶的曉羨魚。

    ……繼瘟神的事后,他再次欠上了她一個人情。

    商宴微抿了抿唇:“那你說,這件事情還沒有完……是何意?”

    “山神固然碎成渣了,但是——”曉羨魚回答,“我們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讓它成為‘山神’的。”

    商宴一愣。

    曉羨魚思索著,忽然間想起了什么。她低下頭,伸出腳尖撥弄著地上碎散的白骨塊。

    她記得在落入幻境前,曾在白骨頭顱空蕩蕩的眼眶中看見過古怪的暗霧。

    那暗霧之中,似乎包裹著別的氣息。

    曉羨魚踢開一塊碎骨,突然,一絲暗霧從底下鉆出,受著某種牽引一般,鉆向了洞穴深處。

    暗霧隱于晦暗之中,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無蹤。

    曉羨魚當機立斷追了上去。

    “等等——”商宴猝不及防,忙喊她道,“你要去哪里?”

    曉羨魚頭也沒回,只遙遙擺了擺手:“別管我,你們先離開這里。”

    商宴望著她拐入深處的背影,一咬牙,也拎著抱月劍跟了上去。

    原地只留下奚元和阿音。

    阿音全然不知發生了什么,迷茫地看著突然遠去的兩人,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跟上他們。

    忽然,不遠處的白衣青年側目掃了她一眼:“待在這里。”

    阿音一愣,小心地瞄向他。

    青年殊無血色,蒼白干凈得像一尊玉像,身上落滿清輝冷調。他無疑是賞心悅目的,然而身上的非人感太重,叫人下意識有些畏懼。

    “那邊很危險,”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漫不經心輕擦過腕間紅線,落在銅錢上, “你待在原地,不會有事。”

    阿音從他溫吞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什么,她有些困惑:“你……知道那頭有什么嗎?”

    青年偏頭,含笑瞥了她一眼。

    他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可阿音莫名覺得他應該是知道的。

    她聽話待在了原地,目送著他朝曉羨魚離開的方向而去,雪白身影消失在盡頭。

    *

    曉羨魚追著那縷暗霧,一路來到了神棲洞最深處——

    凝固一般的黑暗中,她什么也瞧不見,只覺得本就陰濁的空氣驟然更重了幾分。

    她一踏入此間,便覺得有一股濃稠的寒意當頭澆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連護體的火靈玉都隔絕不了無孔不入的寒意,呼吸間,她甚至覺得肺腑在隱隱作痛。

    身上繁重的祭神服此刻仿佛變成了薄紗,曉羨魚搓了搓胳膊,四下環顧,方才那縷暗霧飄入此處便消散了。

    森重的寒意緊裹著她,愈發加重,仿若凝成實質。

    不出片刻,她眉睫上竟然結出了薄薄的霜。

    曉羨魚心想,不太對勁。

    自踏入這里開始,她始終有種古怪的直覺,仿佛有一道視線黏在身上,如影隨形、揮之不散,就這么在黑暗里窺探著她。

    似乎……那股寒意正源自那道視線。

    ——誰在這里?

    曉羨魚握著聞鈴傘玉柄的手收緊了,不知為何,她竟然久違地生出了一點懼意。

    曉羨魚極少懼怕過什么。

    然而此時此刻,身體的本能告訴她,有什么非常危險的東西正藏在附近。

    她定了定神,取出提燈照亮黑暗,先是在附近探查了一圈,沒發現有何異常。

    可那視線還是黏糊糊的,緊盯不放,令她十分不適。

    曉羨魚安靜片刻,細細感受著,忽然反應過來——

    那目光似乎來自于上方。

    曉羨魚皺了下

    眉,慢慢抬起頭。

    黑暗中,她看見在那嶙峋山石、粗糙洞壁間……赫然臥著一只眼睛。

    金色的眼睛。

    它猶如一汪倒懸在上方的金色湖泊,虹膜泛著細碎粼粼的金輝,又似乎有薄霧氤氳其中,迷離神秘如同夢境。

    一道模糊的影子隱于霧后,朦朧綽約,周身蝶舞翩翩。

    曉羨魚抬頭與它相視一剎,那金眸中的霧氣便悄然彌散了。蝴蝶翩繞的中心,那道逐漸清晰起來的影子緩緩轉過臉。

    看清樣貌的瞬間,曉羨魚耳邊“嗡”地一聲,驀地睜大了雙眼——

    那張臉……竟與她長得一模一樣。

    棲于金眸中的少女靈秀不凡,紅衣灼灼,衣裙繡著活靈活現的錦鯉紋樣,儼然就是另一個她。

    曉羨魚一時有些挪不開目光,那神秘而危險的金色湖泊好似無聲將她吸入深處。

    霧散了又聚,金眸映出的場景瞬息變幻著,短短片刻功夫,曉羨魚便在那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十七年來的自己。

    她剛從錦鯉化出人形時,還是一只手掌便可兜起、腦袋上頂著一片小荷葉的形態,乖乖窩在辭云真人的掌心里;

    她在宗門廣場上,手里拎著碧色如流的躍池劍,劍秀人美,招式卻出得亂七八糟,引得旁人直搖頭;

    她頭一回翹了功課,跑去鎮上四處閑逛、招貓逗狗,被掌門謝訣親自捉回山罰抄門規。

    她懶洋洋地倚在樹上,嘴里叼著一根草,手里抱著一本恨海情天的話本正讀得津津有味;

    她……

    她的一切。

    那金色的眼眸中,盡數倒映出她這一世的成長軌跡。

    仿佛就這么沉默地、執著地凝望了她許多年……或者說,在無人知曉的陰暗處窺探了她許多年。

    貪婪,赤/裸,目不轉睛。

    從不遺落任何一個碎片,從不錯過任何一個瞬間。

    曉羨魚忽然感到遍體生寒。

    怔忡間,身后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是姍姍來遲的商宴。

    “你跑的也太快了——”

    商宴險些追不上她,氣喘吁吁,心說這鯉魚精實在是沖動,他就沒見過這么會找死的。

    說完發現曉羨魚沒搭理他,她抬著頭望著上方,臉色不大好。

    “怎么了?”商宴不明所以,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朝上方看,“那上頭有什么……”

    話音猛地一滯。

    曉羨魚眨了下眼,猛地回過神來,急忙制止他:“別往上看——”

    然而已經晚了。

    曉羨魚出聲時,商宴的目光已猝不及防撞入那只眼睛。

    那金色的眼睛無疑正是沈疏意口中的“魘眼”。

    曉羨魚早前在霜天臺便聽他提起過,可當親眼所見時,還是說不出的震撼。

    只是不知為何,那邪氣的眼睛里竟然倒映出了她這一世人生。

    沈疏意說過,魘眼惑人,不可相視。

    “鐺”地一聲,商宴手中抱月劍驟然脫手落地。

    第34章 帶上我 再入霜天臺。

    剎那間, 曉羨魚心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這倒霉孩子。

    仿佛從被奚元附過體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甩不開這倒霉體質了。

    她不知道對上魘眼有何后果——在這緊要關頭,她甚至短暫地忘記自己方才也與那只眼睛對視了好久。

    忽然。

    就在商宴的目光觸及那只金眸的須臾, 他背后突然伸出一只蒼白勁瘦的手,勾著他的后襟輕輕一拉。

    那動作拈花似的, 透著漫不經心, 勁卻大得嚇人, 商宴猛地往后跌去。

    白衣青年赫然出現在他身后。

    黑霧繚繞中, 一縷神秘難察的氣息悄然掠過商宴雙眼,稍縱即逝,晦暗隱約。

    青年輕飄飄松開手,抬眸望來。

    看見突然出現的奚元,曉羨魚愣了一下,旋即道:“倒霉鬼, 記著不要往上看——”

    魘眼惑人, 卻不知對陰鬼會起什么樣的作用。

    曉羨魚不合時宜地生出了一點好奇心……但總不好拿倒霉鬼去試。

    “好,”奚元笑了一下, 依言道, “我不看。”

    對于她的話, 他似乎從來不問為什么。

    商宴踉蹌了幾步, 扶著一旁的石壁大口喘著氣, 臉色白得可怕。

    “怎么回事……”他聲音微啞, 不知在方才眨眼間的瞬息里經歷了什么, 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那是什么鬼東西?”

    曉羨魚先是瞧了奚元一眼,然后來到商宴身前,彎腰觀察著他:“小……商公子, 可還好么?”

    商宴冷汗涔涔,蒼白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好”二字。

    然而,他看上去只是受了驚嚇,并無別的異常,似乎沒有受到什么蠱惑。

    曉羨魚有些意外。

    待他緩上片刻神,她忍不住問:“你方才看見了什么?”

    商宴喉結上下一滾,張口想要說什么,然而話音久久沒有發出。他的神色愈漸變得空茫,“我……怪了,我什么也沒看見。”

    曉羨魚瞧著他茫然糾結的眼神,心下明白了幾分——商小公子并不是什么也沒看見,他只是記不起來。或者說,無法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

    魘眼實在太過邪性。

    商宴靜了一會兒,又問了一遍:“那到底是什么?”

    曉羨魚默了默,答了句廢話:“一只眼睛。”

    “……我知道那是眼睛。”商宴深吸一口氣,“我是說,那眼睛是怎么回事?”

    曉羨魚垂了垂眼,沒回答他,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山洞。”

    商宴一愣:“眼睛呢,不管它了?”

    “管不了。”曉羨魚轉身朝外頭走,“我不好與你多說,總之我們先出去……然后將這事上報給霜天臺。”

    她說著,下意識嘆了聲氣——世事無常,距上次那事才沒過多久,她就又要進霜天臺了。

    實在太巧了。這下莫說多疑難纏的沈疏意,連她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有什么問題了……

    等等。

    思及此,曉羨魚心中忽然劃過一絲異樣。

    她細細回想著,似乎從自己下山時起,走的每一步都與這“魘眼”脫不開干系。

    接二連三,真的只是意外么?

    一瞬間,曉羨魚隱隱生出某種直覺,仿佛自己正在慢慢地踩入一片深沼,越蹚越深。

    是否有人在引她入局?

    是否有人……知道她曾經是誰?

    曉羨魚心里揣著事,腳下的步子便慢了下來,奚元慢悠悠跟在她身側,偏頭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

    商宴一瘸一拐地追上來——方才奚元那一扯太突然,他不幸地崴到了腳。

    ……又崴到了腳。

    上一回是瘟神附體,這一回是那瘟神碰了一下他的衣服。

    商宴幽幽瞥了奚元一眼,怨念深重得好似能當場活人化鬼。

    他小心地避開繚繞的黑霧,走在曉羨魚的另一邊,扭頭問她:“你先前說,那東西是讓白骨變成‘山神’的根源?”

    “白骨死時,多多少少有點怨氣。但他死于意外,而非被人所害,那點怨氣化不成邪祟,過個幾年本也就消散干凈了。”曉羨魚道,“可是那只眼睛在這里睜開了。它就像潑入盈山的火油,徹底點燃了飄散在山間的一點怨氣。”

    怨氣加重的白骨人頭意識復蘇,從魘眼處汲取力量,成為了“山神”。

    而與邪修一樣,山神需要不斷反哺那只眼睛——因此它雖然多年來吞吃了不少生魂,卻并沒有多么大的力量,至少算不得真正的一方兇神。

    “你的意思是,眼睛才是此間的兇神?”商宴微微一驚,說著就要掉頭回去,“那我不能這么走了……”

    倒霉孩子活這么大真是不容易。曉羨魚嘆了聲氣:“你方才不是都領教過它的厲害了么?一眼都看不得,你想怎么解決它?”

    商宴頓了頓腳步,似是回味起了方才那一瞬的恐怖感覺,有些后怕。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么:“你說它一眼也看不得……可你方才盯了那么

    久,為何一點事也沒有?”

    曉羨魚微微一愣。

    經商公子這一提醒,她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方才也看了那只眼睛,還看了相當一會兒。

    除了被金眸中倒映出的內容所驚,她好似并沒有任何不適。

    “誰知道怎么回事,”曉羨魚聳了聳肩,“也許我天賦異稟呢?”

    商宴不了解魘眼,對此并沒有糾結太久。他消化著曉羨魚說的話,問:“怎么看起來,你很了解那只眼睛?”

    曉羨魚沒回答,只是含混地道:“你很快會知道那是什么的。”

    親眼見過魘眼的人,會受它蠱惑。因此自從十七年前第一只魘眼在人間睜開伊始,便一直是有人受害、無人目擊。

    所以哪怕魘眼現世的時機、方位皆無規律,霜天臺也能秘密調查這么多年,對外瞞得密不透風。

    商公子直視魘眼只有一瞬,只是受了些驚嚇,這還要多虧奚元及時出手將他抽離。

    霜天臺多半會將目擊過魘眼的商宴帶回去,盤問過后,讓他簽下神魂契。

    就像當時的曉羨魚一樣。

    只不過,有件事怕是瞞不得了。

    商宴曾看到她也直視魘眼,并安然無恙,甚至連驚嚇也沒有受到。

    這樣的例子想必極罕見……甚至可能前所未有。

    霜天臺一定會對此刨根問底,探究個徹底。

    ……還真是個麻煩事。

    *

    曉羨魚回到先前的地方,帶上阿音,眾人一起離開了神棲洞。

    商小公子吹了聲哨,招來一只黑溜溜、胖乎乎的小雀。

    “這是我的靈寵,”他解釋道,“入神棲洞之前,我便讓它去傳訊了,外頭等信兒的商家弟子眼下應該已經入山,將那些山民控制住了。”

    這商小公子這么莽撞,居然也會給自己留點后手。

    曉羨魚好奇地問:“商公子,你被抓上山還真是計劃好的?”

    商宴挑眉“嗯”了一聲:“前月商家接到一樁仙門委托,要調查幾起失蹤案。我爹把這事交給了我,讓我出門歷練歷練。我查了一下,發現失蹤的幾人要去的地方都途經這一帶。”

    曉羨魚明白了,她挑了挑眉:“然后你來此一打聽,聽說有座邪門的‘殘山’,古怪頗多,便想了個法子,以身做餌混進來?”

    商宴覷她一眼,嘟囔道:“怎么,我這法子不好?”

    曉羨魚:“……好,好極了。”

    好得幾條命都不夠他使的。

    在這盈山里,惡的是山神,更是人。只是向來法難責眾,那么多人,其中親手沾染過鮮血的或許只有族長一人,而余下皆是幫兇。

    不過,那些人最終要如何處置,不是她需要頭疼的,交給仙盟評判便是。

    至于魘眼的事,雖然會給她帶來一點麻煩,但終歸是要上報霜天臺的,隱瞞沒有任何意義。

    商宴雖然不清楚為什么這事需要霜天臺來處理,但他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身為仙門弟子,還是學劍的仙門弟子,對霜天臺自然忐忑又向往。

    以至于當那些白衣掛劍的弟子從天而降,要來帶走二人時,商小公子甚至有些暈頭轉向。

    他第一百次扭頭問曉羨魚:“我們真要去霜天臺了?”

    曉羨魚嘆了聲氣。

    “對。”她木著臉,“我們要去霜天臺了。”

    曉羨魚已經提前給云山傳了訓,讓師門遣人來將阿音接回云山好好照顧,待她忙完一切回去,再為她尋個好去路。

    就是苦了倒霉鬼了。

    霜天臺乃天道護持的純陽之地,是天底下最克制陰鬼的地方。倒霉鬼剛離開那沒多久,便又要回去了。

    此前,曉羨魚生怕他受不住這罪,便同他商量著,想讓他先和阿音一道回云山等她。

    誰料奚元聞言,眼皮一垂,楚楚可憐地望著她道:“小仙姑可是不愿渡我了?”

    “什么?”曉羨魚吃了一驚,“你怎么會這么想?”

    奚元唇角一彎,俯身湊近她,“那就帶上我。”

    說完也不管她反應,一溜煙鉆回了聞鈴傘中。

    曉羨魚原地愣神半天,心想倒霉鬼可真沒有安全感。

    ——分明是為他好,他倒反過來覺得她要扔了自己。

    也不知生前經歷了什么。

    *

    曉羨魚便只好帶上奚元,同商宴一起,再一次去到了霜天臺。

    ……也再一次見到了沈疏意。

    天山殿內,淡漠高華的男子坐在主座之上,狹長雙眸含著霜雪意味,居高臨下望來。

    目光自始至終落在曉羨魚身上。

    商宴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抬頭看看沈疏意,又扭頭看看曉羨魚,一臉迷茫。

    終于,沈疏意開口了。

    他面無表情,啟唇:“又是你。”

    曉羨魚:“……”

    曉羨魚:“嘿嘿。”

    第35章 問春風 首席の盛邀

    面見首席前, 曉羨魚和商宴已接受過霜天臺弟子的問訊。

    沈疏意想必是知道來龍去脈的,然而此刻,他就這么一臉冰冷端坐上方, 也不發問,氣氛著實不妙。

    曉羨魚只好硬著頭皮主動開口:“那個, 首席大人, 要不先聽我給您解釋一下?”

    沈疏意沒出聲, 只微微一頷首, 示意她繼續。

    “是這樣的,我那日路過盈山——別這么看我,真的只是路過。您可以去天山腳下的雪枯城里,找一家叫做常記的車行,查查半個月前當值的伙計,他應該記得我, 還有那個車夫。”她捋著前因, “我到了盈山一帶,聽車夫說起那山上的邪乎傳言, 一時好奇上去探查, 結果意外聽見商公子被抓進山里成了祭品, 便想著前去救他……”

    曉羨魚省略了自己上盈山的真實緣由, 只用一句好奇蓋了過去——不然她總不能告訴沈疏意, 自己當時并沒多想, 只想著隨便找個陰氣重點的地方, 給自家倒霉鬼補補身體。

    她一說, 沈疏意又該關注些有的沒的了。

    總而言之,曉羨魚此番確實純屬意外,一切都有跡可循。

    事實本就如此, 旁人再如何疑心,也翻不出她什么問題。

    主座之上,沈疏意眼眸微闔,眉心冰藍紋路暗芒流轉,淺淡的輝芒鍍于面容,好似覆著一層薄霜。

    聽完曉羨魚言簡意賅的總結,他著實安靜了好半晌。

    商宴正愣著神,忽然感覺一旁的曉羨魚伸肘捅了捅他。

    他瞄她一眼,下意識接過話頭:“對,我姓商名宴,來自瑤州世家,我去盈山是為完成仙門委托,調查幾樁失蹤的案子……”

    沈疏意冷淡打斷:“這些我都知道了。”

    說著從座上起身,緩步而下。

    他停在曉羨魚面前,瞧了她片刻,眸光一轉,落到商宴身上。

    商宴頓時有些緊張。

    ——大名鼎鼎的霜天臺首席就近在咫尺,打量著自己。

    “見到那只眼睛時,”半晌,沈疏意開口,“你是何感覺?”

    商宴一愣:“我記不大清楚了。”

    沈疏意垂眸凝著他,高大的身形罩下淡淡陰影,氣場十分迫人:“小公子不妨再仔細想想?”

    語氣看似平淡,卻并不留余地,明晃晃是在強人所難。

    一旁的曉羨魚扯了扯嘴角——她絲毫不懷疑,倘若商小公子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位首席大人會把他留在霜天臺、直到他想起更多細節為止。

    “……”

    商小公子微一哆嗦,顯然也感受到了對方話中涼颼颼的意味,只好硬著頭皮回味起那點恍惚得很的感受。

    有時人要靠逼迫來激發本能,在這等情境下,商小公子掙扎了半天,還當真想起了點東西——

    “對了,我隱約間好似曾墜入過某個很駭人的地方,那里陰冷潮濕……有些像水,但又黏糊糊的,壓得我喘不上氣,就好像……”

    他皺著眉,搜腸刮肚地翻尋著合適的形容。

    沈疏意忽然道:“就像沼澤?”

    商宴睜大眼睛,恍

    然道:“對對對,就是沼澤。”

    望入那只金眸的一瞬間,他仿佛陷入了充斥著無盡黑暗與絕望的深沼。

    沈疏意斂了斂眸,看上去對此并不意外。

    ——縱使他能夠短暫地與魘眼相視,但也逃脫不開這般感受。

    商宴努力又想了想:“我很快就被拉開,這才回過了神……其余真的什么也不記得了。”

    半晌,沈疏意微一頷首:“我知道了。”

    他輕飄飄往殿門掃了一眼,一個候在那里的弟子立刻上前,對商宴道:“這位公子,請隨我來。”

    商宴愣了一下,不知沈疏意為何命人帶他先行離開,單獨留下曉羨魚。

    他滿腹疑問,跟著那名弟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大殿。

    殿內重歸冷清。

    曉羨魚猜測沈疏意支走商宴,是又要像上次那般,猝不及防給自己來一手探魂。

    她做好準備隨時開演,然而沈疏意沒有那么做。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冷不丁問:“聽說,你能直視魘眼?”

    就知道他要問這個。曉羨魚乖乖點頭。

    沈疏意頓了頓:“沒有任何不適?”

    曉羨魚誠懇地道:“挺害怕的——算不適么?”

    “……”沈疏意沉默良久,冷然問道,“你在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曉羨魚:“好像是個人。”

    說完覷了眼沈疏意,對方神色淡漠,沒什么變化。

    看來他知道眼睛里藏著某人的影子。

    上回沈疏意不愿意告訴她太多,這回,曉羨魚心中有了猜測——

    高階修士元神強大,沈疏意又有天紋護體,他應該也能與魘眼對視……但估計只有片刻,至少無法久到支撐到他看清那人是誰。

    還有另一種可能。

    她和沈疏意在魘眼中看見的并不一樣,這興許正是那眼睛惑人的手段之一。

    沈疏意見到的人影沒準也是他自己。

    片刻,沈疏意問:“你可有看清那人?”

    曉羨魚垂了垂眼,含混道:“……挺模糊的。”

    沈疏意望著她,良久沒說話。

    磨人的寂靜中,曉羨魚尋思著他是不是又起疑了,就看見沈疏意忽然抬起了手,掌中浮現一道流光。

    流光凝成畫卷,在他手上徐徐展開——那是一幅畫像。

    曉羨魚瞥了一眼,不由愣住。

    那上頭畫著一個年輕女子,容顏極盛,贊上一句驚為天人也不為過。

    然而無論是誰乍然望去,首先注意到的都不會是她的五官,而是那鮮活的意韻。

    她昳麗的眉眼間,落著明艷卻不灼人的恣意,猶如吹著春風生長的青野,連天的火也難以燎盡。

    “你看見的人,”沈疏意低聲問,“是不是她?”

    曉羨魚靜了靜,回答:“……不像。”

    她這回答算不得騙人。

    畫像上的……是從前的她。

    在山神幻境里,手握月枝、意氣風發的她。

    而她在魘眼中看見的,是云山上無憂無慮的錦鯉小仙姑。

    沈疏意斂了斂眸,說不清他的反應是安心還是失望。

    曉羨魚重點一歪:“這誰畫的?真厲害。”

    仿形容易,仿韻卻難。作這畫的人必是位世間罕見的丹青高手。

    她問歸問,也沒指望沈疏意能回答她不著調的問題。

    然而,沈疏意安靜片刻,居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一絲耐心,回答道:“畫圣,葉灼桃。”

    曉羨魚一頓。

    畫圣葉灼桃,是上百年前的風光人物。

    葉灼桃出身于鑄器世家,卻于丹青一道天賦卓絕,繼她以后,世間再無擔得起“畫圣”一名的后起之秀。

    畫圣是個女子,才華橫溢、風流好色的女子。

    她一生作了上百幅美人圖,記錄生平遇見過的所有美人,其中有男有女,通通收錄于一個名為《入夢來》的冊子里。相傳畫圣夜間就枕著這冊子入睡。

    這行徑至今還讓后人好一頓笑。

    沈疏意語氣淡淡:“這幅畫是葉灼桃的臨終絕跡,名為《問春風》。”

    冬去春來,滄海桑田。

    桃花灼灼滿枝頭,叩問春風……故友何時歸?

    沈疏意收起了畫像。

    他將視線投向曉羨魚,少女沒再繼續發問,安靜地垂下了眼。

    沈疏意打量著她。

    上一回時,他便已經詳細查過她的底細,確實很干凈——云山師祖的親傳徒弟,掌門謝訣也力保她,說她絕無問題。

    沈疏意與謝訣有幾分交情,此人溫和清正,不是會徇私的人,又身為一派宗師、仙盟督主,他的擔保自是可信的。

    沈疏意倒是沒有理由懷疑她。

    他心下在思忖著另一件事。

    “你可知,”半晌,沈疏意開了口,“你是唯一能直視魘眼之人。”

    曉羨魚抬了下眼,瞧著他眉心天紋,明知故問:“首席大人不行么?”

    沈疏意淡淡凝她一眼。“至多片刻,也不似你安然無恙。”

    曉羨魚心思轉動,霜天臺調查這么多年,對那魘眼想必有些線索。她好奇地問:“那首席大人認為,這是為何呢?”

    沈疏意頓了頓,“想知道?”

    曉羨魚點點頭。

    沈疏意眸光一垂,往她腰間的雞零狗碎看了一眼,不見佩劍。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將話鋒一轉:“云山弟子,劍都沒有么?”

    “……首席大人不能因為我對云山有偏見,”曉羨魚聳了聳肩,“我劍術不精,師尊說我帶了劍也是讓人奪了反殺的,不如不帶。”

    沈疏意冷然掃了她一眼。

    那嫌她菜的眼神明晃晃,真是半點不加掩飾。

    曉羨魚謹慎地后退了半步——怎么,她菜不菜和霜天臺有什么關系?

    “以后帶上。”沈疏意收回視線,言簡意賅,“你,入霜天臺。”

    曉羨魚懵了。

    她張了張嘴,半晌才發出聲音:“什么叫做……我入霜天臺?”

    沈疏意:“字面意思。”

    曉羨魚懂了,沈疏意是讓她加入霜天臺,就像外頭那些白衣掛劍的弟子們一樣。

    她忙問:“那試煉呢?入霜天臺需經過二十層試煉塔,那個我可……”

    沈疏意:“免了。”

    曉羨魚睜大眼睛,覷著對方,提醒道:“霜天臺乃劍道英才薈萃之地,我一個不拿劍的平白無故進來了,恐怕要引起仙盟諸派反對。”

    “那也是我該操心的事。”沈疏意斂眸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再說,不是平白無故。”

    曉羨魚聞言,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難不成,”她試探著問,“您是想讓我入霜天臺參與調查魘息復蘇一事?”

    曉羨魚雖然弱小無用,卻有個天大的優勢,目前這世上暫時無人能替代得了她。

    她不會被魘眼所惑。

    霜天臺早年進入“睜眼”之地,想必沒少損兵折將。

    倘若曉羨魚加入,旁的不說,至少能慢慢知道那眼睛里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果不其然,沈疏意微一頷首,給出了答案:“是。”

    他眸光凜然一轉,落到曉羨魚臉上:“你可愿意?”

    難為沈疏意還想得起來要征詢一下她的意見。

    不過,這事大概無關她愿不愿意,是個強硬的命令,而非請求。

    但巧就巧在——

    曉羨魚非常愿意。

    若想解開魘眼的謎團,少不了要借助霜天臺內部的資源與情報,否則憑她自己,根本無從下手。

    這事不能她主動提,否則顯得居心叵測。好在,沈疏意主動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怎會不愿意?入了霜天臺,我也算是鯉魚躍龍門,給云山掙面子了。”曉羨魚眼睛一彎,“首席大人,我能現在就把這好消息傳訊給師尊么?”

    她的喜悅在沈疏意看來毫無破綻,活脫脫就是撿了大便宜的模樣,全然忘了自己為何得入霜天臺,也不知前路危險重重。

    哪里是什么好消息。

    沈疏意到底沒有出言掃興,淡淡“嗯”了一聲,允了。

    第36章 桃花落 她曾與天意之劍交鋒。

    破例招曉羨魚入霜天臺一事, 就這么敲定下來。

    沈疏意事務繁忙,隨手遣了名弟子來負責指引她登記入冊。曉羨魚驚奇地發現,

    對方正巧是上回看守過自己的那名青煉山弟子。

    “好巧啊, ”她笑瞇瞇搭話,“世事真是無常, 上回我倆還是獄卒和囚犯, 如今竟成同僚了。”

    “……”

    那名弟子瞥她一眼, 顯然對她的話不敢茍同。

    曾經算“獄卒”和“囚犯”倒不假, 如今是不是“同僚”么……霜天臺約莫無人肯認。

    外人不知內情,霜天臺一眾弟子哪個不清楚她為何能進來?

    越是英才薈萃之地,越是仰慕強者,更何況還是公認最看重實力的劍修。

    直白地說,大家嫌棄她太弱。

    雖然不知為何體質特殊,竟不受魘眼所惑, 但改變不了實力遠遠夠不著門檻的事實。

    首席既要瞞著魘眼之事, 又要向外界解釋為何招了她,想想就夠焦頭爛額的。

    ——不過, 這里的弟子都出身于名門正派, 個個修行有道、素質良好, 哪怕心中嫌棄, 也并不會刻意針對嘲弄她, 面上還是保持和善的。

    青煉山小弟子沒回答她方才那句話, 只是主動報出名諱:“我叫洛枕風。”

    “真是個好名字。”曉羨魚并不清楚好在哪兒, 反正先夸再說, “我叫曉羨魚,臨淵羨魚的羨魚。”

    洛枕風早便知道她的名字,不過乍然聽她說起來由, 忽而無端泛起一個念頭——

    羨魚二字,空存愿景,寓意似乎不怎么好。

    他當然沒有直言,太冒犯。只是問:“我聽過你的來歷,這名字是辭云真人給取的吧?”

    “不是,”曉羨魚卻搖了搖頭,“師尊說是一位老人家贈的名……我倒從未問過是誰,想來應是他的某位友人。”

    洛枕風點點頭,沒再深究,轉而道:“霜天臺的弟子本源師門不盡相同,稱謂上沒太多講究,只按登記入冊的順序來。若不介意,往后你可叫我一聲師兄。”

    曉羨魚當然沒什么介意的,“那我就是……”

    洛枕風:“曉師妹。”

    曉羨魚微愣,一時不確定他喊的是“曉師妹”還是“小師妹”。

    她不由有些感慨,在云山她是年紀小輩分大,就跟山大王似的,日子過得十分舒爽。

    來了霜天臺,一下成了資歷最少,地位最低……實力還最弱的那個了。

    真是天差地別。

    *

    登記入冊的流程很快,錄了姓名入冊,便正式算是進了霜天臺了。曉羨魚拿到了一個玉簡,上頭有她的名字。

    她將玉簡揣入袖中。緊接著,洛枕風帶她在偌大的天山轉了一圈,熟悉環境。

    這里就像是一個集大成的宗門,有演練逛場,有比試臺,還有弟子食堂和寢舍。

    往后一段時間,她就要在這里生活了。

    曉羨魚興致勃勃地參觀著,忽然沒來由地冒出個念頭:“我能去看看天意之劍嗎?”

    落音一瞬,她微微一怔,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曉羨魚心說:“我這是打哪兒來的好奇心?”

    她又不是沒見過天意之劍。

    不僅見過,甚至還曾與那柄劍交鋒。

    ……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就是忽然間很想再去看一眼。

    曉羨魚瞄了一眼洛枕風,判斷著這個要求是否會讓他為難。然而洛枕風神色平靜,顯然對此習以為常。

    ——誰能不好奇天意之劍呢?

    他自己剛來天山時,也曾請求前輩帶自己前去一觀。

    “天意之劍在霜天臺至高處,上去須先經過三百重天階,且那里霜重雪冷,寒氣徹骨。”洛枕風道,“師妹還想去么?”

    曉羨魚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爬臺階這種事,換了以往的她,一定是扭頭就走。然而洛枕風話音一落,她竟然聽見自己毫不猶豫地回答:“去。”

    洛枕風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轉身領路。

    曉羨魚一臉凝重地跟上。

    她一路上不住分析自己,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其實還是受到了魘眼影響,致使性情大變……直到爬上了天階。

    三百重天階剛起步時,她已經后悔提出這個要求了。

    過半時,她已經完全打消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對那天意之劍沒什么興趣了。然而來都來了,也不好半道同洛枕風說回去。

    曉羨魚咬著牙繼續往上。終于,在累得兩眼開始發黑時,兩人來到了盡頭。

    眼前豁然開朗。

    覆雪深深的霜天臺之巔闖入眼簾。

    曉羨魚喘著氣,凜冽寒風吸入肺腑,醒神得很。她緩過來幾分,怔然望著前方。

    大名鼎鼎的霜天臺之巔……實在沒什么好看的。

    滿眼皆是白,無趣、清寒、孤寂的白。

    呼嘯的冷風卷起千堆雪,模糊了視野。曉羨魚將手搭在眉骨上,擋著紛繁的雪沫,瞇起眼遠眺。

    一片白茫茫的盡頭,一棵枯松立于懸崖邊,松下依稀能瞧見一柄長劍的影子。

    那劍半個身子沒入深雪中,只露出一點凝著寒光的刃,竟仍懾人無比,仿若可以割開此間天地與風雪。

    曉羨魚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

    曉羨魚回頭,看見洛枕風面容浮著幾分蒼白。

    “不可再往前了。”他肅然道,“天意之劍雖已無主,但劍氣猶存,會傷到你。”

    曉羨魚一頓。

    洛枕風瞧著不大舒服,想必是被他口中說的劍氣所懾。

    這少年人大概覺得,這個距離自己都受不住,何況是她。

    曉羨魚默了默,到底沒有告訴他自己其實安然無恙。

    “原來如此,難怪我突然有些不適。”她配合地拍了拍心口,“洛師兄,那咱們走吧。”

    洛枕風似乎松了一口氣,點點頭,帶著她原路折回。

    離開前,曉羨魚回眸,遙望了一眼風雪深處。

    那柄無主之劍埋于深雪三百年,依稀間,猶聞泠泠劍鳴。

    曉羨魚收回視線。

    主峰都轉過一圈后,洛枕風最后領著她去了后山——霜天臺弟子們的起居之處。

    他在前頭邊走邊道:“你住‘桃花落’,在山腰。”

    桃花落?

    曉羨魚心說天山這樣寒冷的地方,還有桃花么?

    然而走過蜿蜒山路,峰回路轉,春意盎然的奇景映入眼簾。

    灼灼桃林,漫山遍野,宛若緋色的海。桃林間竹樓錯落,皆是單獨的樓閣,排列乍然看去沒有規律,但遙遙一望,又似乎聯成一體。

    能在天山見春景,定是有強大陣法暗地流轉。曉羨魚嘆道:“霜天臺弟子住這么好?”

    熟料洛枕風瞥她一眼,語氣有些古怪:“沒有別人住這里。”

    曉羨魚:“……啊?”

    洛枕風微微頷首:“劍之一道,最需苦修。其余人都住山頂的‘銀鏡天’。”

    銀鏡天。

    這名字一聽,眼前便浮現滿目霜雪,蒼茫的白直直融到天際。不需要問,也知是個極寒冷的地方。

    修行講究滲入方方面面,所謂的“劍道需苦修”,指的不僅僅是每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地練劍。極端點來說,還不能享福,因為日子過得太安逸會使人懶怠。

    大概是考慮到曉羨魚入霜天臺的緣由,加上認定她也沒有那個體力和心性受這等苦,便給她單獨安排在了桃花落。

    對其它人而言,這種特殊照顧或許帶著輕視意味,但曉羨魚簡直謝天謝地。

    這偌大的桃林只有她一個人住,雖然無聊點,好歹不必去山頂變凍魚。

    洛枕風補充道:“這里只有你一人,隨意挑一處住便好。”

    曉羨魚臉上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

    洛枕風原還以為新師妹會對這區別對待心生不滿,畢竟若換作他,是萬萬無法忍受被人這等輕視的——但眼下看來,倒是他多慮了。

    果然與傳言說的一樣  。他面無表情地心想。

    “天色不早,師妹先行休息。明日午時正殿廣場見,我帶你去密閣看卷宗。”洛枕風道,“你倉促入住,起居上若有何短缺,都可以去前山登名處領。”

    曉羨魚明白了。

    她初來乍到,先休息一下,明天再開始辦正事,帶她熟悉了解過往的案子。

    她點點頭:“有勞洛師兄。”

    臨走前,洛枕風又道:“師妹,借你玉簡一用。”

    曉羨魚沒多問,忙遞上玉簡。

    洛枕風將二人的玉簡貼到一處,玉簡相觸,泛起幽淡靈光。曉羨魚聽見“叮”一聲輕響。

    他將玉簡還給曉羨魚,道:“好了。若有急事,隨時通過玉簡呼喚我。”

    曉羨魚乖巧點頭:“好。”

    洛枕風認真想了想,應該沒別的要交代了,便轉身離去了。

    曉羨魚目送了他一會兒,也轉身踏入灼灼桃花林。

    她一路賞著美景,心中忽然冒出個小小的疑惑:霜天臺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

    如今的首席沈疏意,可不像是會有閑情逸致在冰雪里造個桃花源的人。

    莫非是……曾經的首席?

    微玄?

    曉羨魚眨眨眼,心說那位就更不是了。

    她很快將這些雜念拋到腦后,認真擇了一間順眼的竹舍。

    竹舍里一塵不染,不像久無人居的樣子。

    曉羨魚四下瞧了瞧,很是滿意。她想起還未向云山傳訊,便拿出云山玉牌,想進弟子閣請林師兄代為轉達一聲。

    但轉念一想,如此正式的事,還是書信一封比較好。

    霜天臺選人名單都會公示,曉羨魚已經想象得到云山收到消息會有何反應。

    比起讓全師門突然被此等驚嚇砸個滿懷,還是提前報備一聲來得穩妥。

    她指尖凝了點微末靈力,抬手在虛空中龍飛鳳舞地劃著——

    “師尊在上,徒兒曉羨魚,告訴您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徒兒要入霜天臺了。”

    “事先聲明,徒兒可沒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是首席大人慧眼識珠,親自邀請的我,您老人家記得別太驚訝。待我此間事了,再回去同您好好炫耀一番。”

    “對了,霜天臺弟子出入皆佩劍,我也不能太與眾不同,勞師尊有空時將躍池寄送來天山……”

    曉羨魚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亂七八糟地扯完,自己通讀了一番,想了想,又將“待我此間事了”改成了“待我得閑之日”

    辭云真人素日看著閑散,其實心思縝密得很,曉羨魚被選入霜天臺這事,比金烏西升還稀奇,他免不了要揣摩緣由。

    曉羨魚不希望師尊太擔心。

    她將手指一收,靈力凝的字紛紛沒入掌心。這才入弟子閣找到林師兄代為轉交。

    做完這些,曉羨魚退出幻境,大喇喇地往竹榻上一躺,打算休息。

    片刻后,她又驀地睜開眼,一個鯉魚打挺驚坐起。

    ——差點忘了倒霉鬼!

    第37章 無意輕薄 瓷白鎖骨,細韌腰肢。……

    來霜天臺之前, 曉羨魚并沒預料到自己將要在這里暫時住下。

    霜天臺雖冰寒刺骨,卻是受天道意志護持的純陽之地,鬼怪在此待得久一點, 就此灰飛煙滅了都不稀奇。

    除卻幽都山鬼王那等無上境的高階兇靈,還有什么鬼怪敢踏入這地方?

    她倒好, 帶著一只可憐巴巴的孤魂野鬼屢次進出。

    曉羨魚萬分愧疚, 連忙伸手去夠榻邊的聞鈴傘。然而一轉頭, 發現白衣青年赫然立在窗前。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悄悄溜出來的。

    窗戶面朝桃林, 奚元眼皮半闔,正一言不發地凝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曉羨魚有些心虛,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她滿心只顧著想查之事,全然把倒霉鬼拋在腦后了。

    忘了他不該待在這,忘了渡他的首要任務。

    虧她還大言不慚地對他說過, 終有一日會讓他身上的報應皆消。

    正在此時, 奚元若有所覺,忽然偏過了臉來。

    漫山桃花灼人眼, 外頭的春色流入窗欞, 映著青年的半邊面容, 染上微微緋紅。

    可這并未讓他顯出丁點血色。

    如此映襯下, 青年瞧著愈發蒼白了。那些萬般鮮活的顏色, 只是虛虛浮在表面, 內里還是那尊毫無生機的冷白玉像。

    玉像眉目懨懨, 纏繞幾許不易察覺的戾氣, 儼然一副病弱厭世之相。

    曉羨魚心想,倒霉鬼一定很不舒服。

    ——若非實在掩蓋不住,以他的隱忍性情, 是萬萬不會表露得如此明顯的。

    然而未等她開口,奚元便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溫聲道:“不必顧及我。”

    曉羨魚一愣:“你可知我入了霜天臺?且要在這待上一段時日呢。”

    “我知道。”奚元道,“小仙姑看起來很開心。”

    曉羨魚心說我也沒有那么開心。

    她或許曾經對霜天臺有過那么一點微不足道的執念,但現在已經煙消云散了。

    在沈首席面前裝裝樣子罷了。

    曉羨魚曲膝坐在榻上,托腮瞧了他片刻,冷不丁道:“就因為我開心?”

    奚元又望向窗外,薄唇輕抿。“還有,這里的桃花很美。”

    “你喜歡桃花?”曉羨魚這下有些詫異了,她忍不住提醒,“但這可是霜天臺的桃花。”

    奚元笑著“嗯”了一聲。

    曉羨魚只當他在開玩笑。

    桃花落再美,能美到讓他流連至此么?

    她托腮的手指輕敲著臉,琢磨半晌,又困惑開口:“你不問問我為何答應入霜天臺?”

    曉羨魚早就覺得倒霉鬼實在缺乏好奇心,他總是什么也不問,一切都是如此理所應當,自然而然。

    好像只知道要對她百依百順。

    奚元道:“上回離開這里后,小仙姑便一直心不在焉,想必對邪修的事很是在意。”

    曉羨魚敲臉的手一頓,眸光落到奚元身上。

    小倒霉鬼可真聰明。

    她確實很在意,卻沒有合適的立場過問與插手,初次得知后只能壓在心頭。

    但從始至終,不論在誰面前,她都表現得如同一個與此無關的局外人——擔憂有之,但最多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仙門弟子對于蒼生大事的牽掛,不十分多,忘得也快。

    然而,奚元竟察覺到了她掩于深處的在意,甚至說她心不在焉。

    ……她有嗎?

    “我哪里心不在焉?”曉羨魚嘀咕。

    奚元眸光輕轉,徐徐探來。

    那雙眼睛說不出是什么型,乍然一看有點兒像不大標志的桃花,只是眼尾更細挑、更凌厲,又混含著幾分瑞鳳的意思。

    不貼合任何單一的標準,唯獨分外漂亮。

    “小仙姑的心不在我身上。”他微瞇了下眸,慢悠悠道,“我感覺得到。”

    曉羨魚:“……”

    不許說這么讓人誤會的話。

    “胡說。”她輕咳一聲,理直氣壯地狡辯,“查明魘息復蘇真相,守護天下安定,我輩義不容辭——但除此之外,我也沒忘了渡你之務。”

    奚元低笑一聲,也不知信了沒信,只道:“好。”

    房中安靜下來。

    曉羨魚撐著臉打量他,心思幾轉,半晌,她忽出聲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來聊聊你的事吧。”

    自打下山以后,她忙得腳不沾地,沒有空閑去好好了解倒霉鬼。

    “身為負責渡你之人,”曉羨魚眨眨眼睛,長睫忽閃間,琉璃眸澈冽如清茶,“我該對你多多關心了解,才好順利完成任務,對不對?”

    曉羨魚這兩日冷靜下來細細回想下山后的經歷,猜測可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拉她入局。

    但另一方面她想不明白,誰能擁有這般神通,將一個個不受控制的意外巧妙拼接,引著她走向既定的路?

    她琢磨不清過程,只好回憶開頭——而一切的伊始,便是奚元的到來。

    奚元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她又何嘗察覺不到他身上許多秘密?

    曉羨魚一直不去探究,是因為倒霉鬼實在柔弱溫順,很難叫人覺得他私藏了什么壞心。而且,他也實在沒有用心去隱瞞。

    坦坦蕩蕩的可疑,倒不顯得可疑了。

    只是,不管來歷成謎的倒霉鬼是不是誘她入局的一環,她都想知道他是誰。

    窗

    畔微風輕拂,青年沐浴在春色里,神色坦然自若,似乎對她有此一問并不意外:“好啊,小仙姑想知道什么?”

    “除了奚元這個名字,你可還記得任何生前過往?零碎也無妨的。”曉羨魚笑吟吟地說道,語氣輕松若閑聊。

    奚元頓了頓:“記得一些。”

    曉羨魚做出洗耳恭聽的認真神色。

    “我沒有親族,是個孤兒,自幼顛沛流離。”奚元目光楚楚,

    “旁人視我為異類,不愿接近。”

    他神色可憐,仿佛觸及了傷心事。

    ……怪招人心疼的。

    “這怎么就成異類了?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曉羨魚道,“我在這世上也沒有血親,卻有云山的家人,過得也很好。”

    奚元溫柔地笑起來:“小仙姑生來是順遂享福的命。”

    曉羨魚摸摸鼻子,這話太重,她倒有點不好意思接了。

    畢竟眾所周知,她前半生不勞而獲、應有盡有,撞大運入仙門,讓天道酬勤成為笑話。旁人嘆幾句羨慕也就罷了,她可不好理直氣壯。

    安靜片刻,奚元又道:“我本無名無姓,‘元’之一字,是一位故人贈予。”

    親人都不在世了,當然沒有長輩為他起名,哪怕有,也可能因為年紀太小忘記了。曉羨魚沒覺得一個孤兒無名無姓有何不對,她的重點落在那位故人身上。

    倒霉鬼竟還有記得的故人,那事情便好辦了,順著那位故人不就能尋摸出他的過往了?

    她忙問:“是誰?”

    奚元搭下眼簾:“不記得了。”

    “……”

    曉羨魚郁悶地想,不記得,還是不想說?

    她狐疑的神色太明顯,奚元理了理雪袖,好整以暇地瞧著她:“不記得名字,但模樣依稀有幾分印象。”

    曉羨魚眼睛一亮。

    有了大致的容貌,便可以畫個像,憑借畫像慢慢找人。

    只是不知道奚元口中的“依稀”,具體依稀到何種程度了。

    “這很關鍵。”曉羨魚道,“那人是男是女,長什么模樣?”

    “一位姑娘。”奚元輕描淡寫道,“好看。”

    曉羨魚:“……”

    這可真是太依稀了。

    她瞅著他:“要不……再詳細點?”

    奚元輕輕“唔”了聲。

    曉羨魚期待地等著他的下文,但他沒了下文,就這么一錯不錯地盯著她。

    他一言不發時,那點涂抹在外殼的溫潤便悄然煙消云散了,過于黑沉的眼珠子直看得人心中發毛。

    曉羨魚:“……你這么看我作甚?”

    奚元離開窗邊,不疾不徐來到榻前,微微傾身,專注地望著她。

    “忽然覺得,”因為彎腰的緣故,他的嗓音壓得有些低沉,“小仙姑有些肖似我那位故人。”

    “什么?”曉羨魚懵了,“哪里像?”

    “哪里像么……”

    奚元的目光好似筆尖,在她面容上慢而細致地描摹著,一點一點掠過去。

    她的臉蛋還不及他手掌大,可他著實來回端詳了好久。

    有那么一瞬間,曉羨魚覺得他的視線如有實質,拂得她面頰泛起絲絲癢意。

    甚至恍惚間令她回想起在神棲洞深處,被魘眼窺伺的感覺。

    ……不自在,極不自在。

    就在曉羨魚抬起手,打算一把推開他時,奚元仿佛終于在她臉上探索出了答案。

    他輕輕一笑:“眉眼。”

    曉羨魚欲推他的手一剎,不尷不尬地懸在他腰前。

    奚元垂眸一掃,視若不見,自顧自地道:“難怪我對小仙姑一見如故,原來……”

    他說著直起腰身,與她拉開距離。

    曉羨魚滿腹困惑,她向來是身體比腦子先行動,見奚元要飄走,本就懸在他身前的手下意識一拽:“等等,那……”

    不料力道一個沒收住,直接扯開了對方的衣襟,露出一小片冷白。

    奚元:“……”

    曉羨魚:“……”

    奚元低眸瞥了一眼那只罪惡的纖纖素手,又撩起眼皮,瞧著手的主人。

    他一時沒動,好脾氣地等她發話。

    曉羨魚到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沉默幾息,故作冷靜道:“瓷白鎖骨,細韌腰肢。奚公子,當真是好一位美人。”

    好一只艷鬼。

    落音一瞬,她心中連念十聲“祖師在上,萬望恕罪”。

    輕薄手下亡魂,實在有悖渡魂師的職業道德,有違祖訓。

    “過獎。”奚元微微挑眉,“小仙姑喜歡就好。”

    曉羨魚:“…………”

    她做賊心虛,甚至忘了辯解一句自己不喜歡……雖然面對此等顏色很難昧著良心說不喜歡。

    曉羨魚遵從本心又瞄了一眼,然后松了手,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搓了搓自己染上薄紅的耳朵。

    經此一打岔,她忘記原本要問什么了。

    奚元也沒再開口,就立在竹榻旁整理著凌亂的衣領……畫面實在糟糕。

    曉羨魚別開臉,白衣青年落在她的余光里,動作慢條斯理,不慌不忙,透著渾然天成的雅意。

    腕間銅錢手串有一搭沒一搭地碰出輕響,細碎泠泠,錯落融入指腹擦過衣物的沙沙聲。

    曉羨魚忽而一怔。

    隱隱間,有什么悄然從淡忘的記憶里翻浮而出。

    她被那似曾相識的聲音勾著轉過臉,看向青年蒼白勁瘦的手腕,極細的一線赤色纏繞其間,十分晃眼。

    曉羨魚有些挪不開眼,眸光追隨著那忽上忽下的一線赤色,若有所思。再回過神時,發覺奚元正靜悄悄瞧著自己。

    “怎么了?”他溫聲開口。

    曉羨魚飛快地眨了眨眼,猶豫片刻,試著問:“倒霉鬼,我能不能看看你手上的紅……銅錢?”

    第38章 銅錢 曉羨魚就吃他這套。

    窗外刮起了風。

    落花紛飛入窗, 青年逆光垂著眸,神色有些晦暗。

    曉羨魚見他不說話,硬著頭皮補充了一句:“我瞧你這手串挺漂亮。”

    奚元盯著她半晌, 終于開口:“好啊。”

    那銅錢系在他的左手,他慢悠悠地將手遞出, 懸于她面前。

    曉羨魚湊近細瞧。蒼白浮青的腕間紅線輕纏, 色如浸血。極細的一絲, 穿了三枚銅錢, 系結處還綴著一粒漆黑小巧的晶石。

    這物件戴在他手上很是合適好看,鮮明顏色碰撞交織,透著些許靡艷意味。

    但那都是人襯的,而非物件不凡。曉羨魚瞧來瞧去,沒覺得有什么特殊。

    ……難不成是她想多了?

    方才聽到那幾聲銅錢撞音時,她猛地一恍惚, 想起來在盈山村寨的祭壇上, 詭異紅線浮現時,扯動它時聽見的聲音。

    但那時聽見的動靜太碎了, 加上這樣的碰音也并不獨特。她不敢確定。

    曉羨魚想了想, 上手捏起其中一枚銅錢, 翻來覆去細看。

    奚元也坦坦蕩蕩地任她端詳, 沒有阻止。

    曉羨魚心中那點疑心悄然打消, 她道:“這不是人間流通的錢幣。”

    “嗯。”奚元歪了下頭, “這是巫川一個古老部族的占卜圣物。”

    巫川乃巫蠱之術發源地, 靈巫師遍地走, 雖然也分毒巫醫巫,但在外人看來都一般邪性。巫川更是中州百姓口中不可踏足的避諱之地。

    曉羨魚微感訝異:“這占卜圣物會戴在你手上,莫非你是巫川人?”

    “我并未去過巫川。”奚元道, “此物乃方才提及的那位故人所贈。”

    又送貼身禮物,又給起名的。

    “自己的來歷一問三不知,這小物件的來歷倒記得清楚。”曉羨魚撇撇嘴,“她是你什么人?”

    奚元瞥她一眼:“是這世上唯一不視我為異類的人。”

    曉羨魚沉默了。看起來倒霉鬼有一段相當沉重的過往,倒讓她不好意思再探問下去了。

    然而有八卦憋著不是她的性格,她掙扎半天,到底直言了:“你喜歡她?”

    奚元笑了一下,對她有此一問并不意外。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撫過腕間紅線、銅錢。

    曉羨魚還捏著其中一枚銅錢,二人指節相擦。她被他冰了一下,尾指下意識蜷了蜷。

    “這圣物曾占卜出我的命格,此生注定脫不出‘孤’之一字,無親緣也無情愛。”奚元輕描淡寫地道,“它……很準。”

    曉羨魚一怔,心情略微復雜。

    這“很準”二字,他說得可真是云淡風輕。

    倒霉鬼看來受過不少苦,才成了如今這般慣愛隱忍的模樣。曉羨魚默默為他酸楚了片刻,忽然回味過來——他似乎是在委婉地回答她方才那一問。

    圣物占得很準,他這一生孤獨至極,從不曾有過情愛牽扯。

    她收回了手,不解道:“既然如此,你還一直戴著它?”

    凡間那些半仙給人批這種命尚要憂心被砸攤子,他倒不嫌這圣物晦氣,戴到入土都不離身。

    “戴習慣了。”奚元溫和道。

    曉羨魚靜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生出新思路:“其實也無妨。圣物說的是你的‘此生’。你如今已是個死人,命早就到頭了,它說的不作數了——”

    奚元聽完她這番歪理,怔了怔,輕笑出聲。

    曉羨魚瞅著他。

    “原來如此么?”奚元識相地收起笑,正兒八經道,“小仙姑,受教了。”

    他長睫垂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語氣是一慣的溫聲慢調,無端顯得極認真、極專注。

    令人毫不懷疑,他真心將她的隨口歪理奉為圭臬。

    曉羨魚就吃他這套,心情不錯地揚起嘴角。

    她瞧著對方殊無血色的面容,想起明天還要去密閣閱卷宗,多半帶不了他——他本就虛弱,密閣又是霜天臺要地,必然額外設了重重禁制,邪魔鬼怪難以踏入。

    “說真的,你狀況究竟如何?”曉羨魚正色起來,“霜天臺可不是鬧著玩的,天道意志在此護持,你若撐不住就同我說,沒什么丟人的。”

    奚元安靜片刻。他的眉目間透著點倦懶之色,掩唇輕咳幾聲,嗓音微啞地開口道:“小仙姑,并非我強撐,而是……”

    曉羨魚困惑地看著他。

    “兩番到此,令我發現一件事。”奚元頓了頓,“唯獨在你身側時,我才會好受些。”

    “這話是何意?”曉羨魚詫異道。

    奚元:“此處的天道護持,似乎避開了你。”

    曉羨魚愣了一下,琢磨著他的話。“你是說,在我周身附近時,霜天臺對你的壓制會變弱?”

    奚元“嗯”了一聲。

    “……真的假的?”曉羨魚狐疑地盯著他。可別是倒霉鬼為了跟在她身邊瞎編的。

    奚元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就像我身上的厄運人皆退避,也唯獨影響不了你。”

    他俯身靠近,嗓音里帶上了點不明顯的蠱惑意味:“或許,是你太特殊呢?”

    寒涼如霜雪的氣息擦過耳畔,倒令她耳根一熱。曉羨魚不動聲色拉開點距離,嘀咕道:“我有什么特殊的?”

    奚元彎了彎唇,沒回答。

    曉羨魚雖然不明所以,但經他這么一提醒,也感覺有些不對勁。

    倒霉鬼的霉運唯獨影響不了她,難不成……這霜天臺的天道護持還真的也偏偏避開她?

    太古怪了。

    倘若奚元沒在胡說八道,那么他只有在她身邊,才有小小一隅棲身之處。

    但影響必然還是有的,奚元說的只是“好受些”,而不是離她近點兒就萬事大吉了。看他懨懨容色便知。

    再說,明日去密閣確實不便帶著他。

    那里頭都是霜天臺機要,沈疏意要是知道她偷偷帶鬼入內,保管一劍給她個痛快。

    “可即便如此,我也很難時時帶著你。”曉羨魚有些為難。

    “分開個一天半日,倒不打緊的。”奚元慢悠悠道,“小仙姑,我沒有這么虛。”

    曉羨魚:“……”

    真是越來越無法和倒霉鬼愉快聊天了。

    奚元堅稱自己行,曉羨魚也不好再質疑他不行,只得依他。

    一宿修養過后,次日臨近午時,曉羨魚獨自前往殿前廣場。

    往外走,柔軟的嫩草地漸漸蓋上白雪。一離開桃花落那無形的陣法,徹骨的冷意襲面而來,澆了一身。

    曉羨魚一時不習慣驟然變化的溫度,打了個寒顫。

    頂著一頭的雪到了前山廣場,正好是昨日和洛枕風約定好的時辰。

    她環望一圈,卻沒見著洛枕風的影子,倒遙遙看見了首席沈疏意。

    風雪漫漫,那一道霽藍身影凌然立于殿前玉階上,冷淡垂目望著廣場上來往的弟子,衣袂獵獵,氣質孤高,說不出他與周身風雪誰更凜冽幾分。

    曉羨魚快步穿過廣場,路上與不少霜天臺弟子迎面相錯。她還沒去領統一的白色服飾,身上紅衣灼灼打眼,旁人的視線或多或少在她身上停留。

    霜天臺規矩森嚴,弟子們也都出身自名門正派,自然不會當面議論人。曉羨魚耳中沒聽到任何竊竊私語,但切實感受到自己在靜默中成為焦點。

    不僅是因為她的長相穿著顯眼,更多是大家聽說霜天臺來了個不拿劍的新人。

    劍修們深感困惑與不滿。

    曉羨魚來到階前,甩了甩腦袋上的雪,好似濕了毛發的小貓甩掉水珠。

    然后她仰臉看向沈疏意:“首席大人好。”

    沈疏意眸光一轉,落到她身上。

    他瞧著像是在等人。曉羨魚左看看右看看,不見洛師兄。她問:“您在等我?”

    沈疏意微一頷首,言簡意賅:“我帶你去密閣。”

    這首席大人竟然甩開一身事務,百忙之中抽空親自帶她。曉羨魚很是吃驚:“怎好勞煩首席大人?”

    “少廢話。”沈疏意劍眉微微一壓,溢出幾分寒刃般的戾氣,他冷冷偏頭掃了上方的大殿一眼,“省得我要應付那幫老頑固。”

    他大概是真的煩了,沉穩冷肅的首席執刑官形象出現一絲裂痕,不滿情緒畢露。

    剎那間,身上生出幾分年少時的影子。

    曉羨魚瞧著他,笑瞇瞇問道:“首席大人因何事煩擾?”

    沈疏意沒有說話。

    他不開口,曉羨魚卻已經猜到了——那大殿里想必正開會呢,因為沈疏意破格招她入霜天臺一事。

    多半是仙盟得到了消息,不少持反對意見的門派代表聯合向沈疏意要說法。

    沈疏意哪怕位高權重,仙盟也不是霜天臺的一言堂。平時里各門各派輕易不敢置喙霜天臺行事,但眼下出了這等破例之事,沈疏意總是需要出面給個交代。

    他大概是在里頭應付那些人應付煩了,索性親自帶曉羨魚去看卷宗,落個清靜。

    曉羨魚道:“那便有勞首席帶路了。”

    第39章 厄沼 轉世天魔,魘主蘇漪。

    霜天臺秘閣與曉羨魚想象的很不一樣。

    霜天臺位于天山云池之上, 若從遠處看,琉璃剔透的恢宏殿宇落在云間,超脫凡世, 唯有浮空的漫漫長階連接上下。

    向上的盡頭,曉羨魚昨日剛去過, 便是天意之劍的埋劍處。

    向下, 則通往云繚霧繞的天山云池。

    峰巒環抱間, 千年凍雪融化匯聚至低洼處, 經年累月形成一片巨池。雪水冷冽澄澈,映著覆白山脈、氤氳寒霧,宛似云天倒嵌其中。

    故得名“云池”。

    曉羨魚跟著沈疏意過了傳送陣,眨眼間,便已置身云池畔。

    她遠眺四周,除了山水云霧, 沒見著任何樓閣的影子。

    “在這?”曉羨魚奇道。

    秘閣內藏著無數仙盟機要, 是霜天臺最重要的地方,自然設有陣法隱藏, 不對外界透露具體方位。

    只是她沒想到, 它就位于天階起點的云池附近。

    不說山腳下不為外人知的內部傳送陣, 天池算是霜天臺明面上的入口了, 秘閣這樣的核心地竟不在層層看守深處, 而設在門口。

    著實令人很難猜到。

    沈疏意抬了抬眼, 彌漫的浮云深霧頓時神奇地散了開來。

    池心悄然顯露出一座白玉塔, 通體潤白, 乍然這么一瞧,像極了云霧所織成的。

    那白玉塔并不高聳入云,也不華麗恢宏。它十足瘦窄, 從外形上看,里頭的空間想必也很狹小,不知要如

    何容納那數不勝數的卷宗檔案。

    平靜的水面漣漪輕泛,碎散的薄冰好似受到無形的牽引,打著旋兒聚攏,很快凝結成冰面,通向池心的白玉塔。

    沈疏意踏上冰面。

    曉羨魚跟著他來到云池中心,她抬頭看去,白玉塔身法芒流轉,重重禁制護持,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還好沒帶上倒霉鬼。

    沈疏意側眸掃她一眼,這時才回答了她方才的疑問:“在這。”

    落音,他步入塔中。

    曉羨魚緊隨其后,滿懷好奇地想要看看傳言中的霜天臺秘閣究竟是何模樣。

    然而進入其中以后,她卻不由愣住了。

    這白玉塔的內部,還當真同外形上看的一般無二狹窄——除了第一層,往上便再無樓層了,只有盤旋的階梯,一圈圈綿延向塔頂。

    曉羨魚原本以為,霜天臺的秘閣會是像云山弟子閣那般,架子井然陳列,塞滿密密麻麻的卷宗檔案。

    然而,這里看上去空空如也。

    難道里頭還有暗道密室一類?

    曉羨魚瞄向沈疏意,首席大人一臉冷漠,并沒有主動為她解惑的意思。

    她于是四下環顧,自行探索起來。

    瞧來瞧去,也沒發現有何暗門,這里似乎確實空空如也。

    除了——

    曉羨魚眸光一轉,落到墻上。

    一個空得只余四壁的地方,若說有何玄妙,多半要么在地下,要么便在墻上了。

    她于是走向墻邊。

    沈疏意看著她的背影,冰冷容色間吝嗇而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意外。

    他清楚她弱得出奇,不過看起來倒不算太笨。

    曉羨魚其實十分不像一只錦鯉精。

    妖精血脈強大,化形后通常會保留著本體的特性和影子。好比狐貍精,一眼就瞧得出來是什么變的。

    擁有過人美貌的妖精不少……不過鯉魚精不在內。

    他們通常會有一雙大而微突的無神眼,而且兩只眼睛鬧分家,距離遠得能跑馬。嘴唇也生得鈍而厚。

    不知為何,這些特質她半點不沾。

    五官的標志自是不必說,除此之外,她還有種難言的靈秀,哪怕不言不語,就這么安靜地站在那兒,也透著股“郁郁蔥蔥”的生機。

    認識曉羨魚的人,大都覺得她一點兒也不像什么鯉魚精,倒像某種草木精怪。

    沈疏意忽而一頓,冷冷收回視線。

    她身上的氣質,令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另一個人。

    ……

    曉羨魚并不知道身后冷淡沉默的首席在尋思些什么,她來到墻邊,湊近細瞧。

    沿階的內壁有一些若隱若現的紋路,細如蛛絲,十分不引人注意,就像是玉石原有的紋理。

    她研究半晌,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便伸手碰了一下。

    不料,指腹觸及之處竟驟然變得剔透了,原本細微難察的紋路瞬間清晰起來。

    似有隱約的光芒流過那些紋路,緩緩向外擴散、蔓延,密密麻麻,由主到干衍生出許多脈絡。

    就像葉子上的龐雜紋理。

    那些分叉之上還浮現出了文字,先是年份、再到月日,最后精確到具體的時辰。

    曉羨魚睜大眼睛,伸手碰了碰其中一個分叉。

    緊接著,更多的枝節橫生,墻上顯露出更為詳盡的文字注解,由泛到細地記錄了各種事件的內容。

    曉羨魚仰面看著神奇的高墻,呢喃:“……原來如此。”

    霜天臺那些龐雜的卷宗、檔案居然都在墻上。

    “過來。”沈疏意終于開口,轉身沿著盤旋的階梯向上。

    曉羨魚回過神來,乖乖跟上去。片刻后,他停下來,輕車熟路地伸手點在了身側墻上某處。

    脈絡流光,文字浮現,曉羨魚瞧見了年份。

    十七年前。

    沈疏意指尖輕掠,不知觸及了什么秘法,在落到文字上的剎那,曉羨魚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陌生的畫面。

    晚霞絢麗,一男一女結伴行走在余暉中,嬉笑打鬧。曉羨魚聽見女子巧笑倩兮地喚身旁的青年“師兄”。

    從二人的穿著打扮、通身氣質能看出,他們都是仙門中人。

    是一對下山游歷的師兄妹。

    “這是……”她眨眨眼睛,困惑地望向沈疏意。

    “推演秘術。”沈疏意言簡意賅。

    曉羨魚立即明白過來——眼前的場景發生在十七年前,個中細節是霜天臺以精妙高深的秘術結合已知線索還原而出,就如同當時回溯出杏花村邪修的過往。

    沈疏意在帶她了解當年的事件。

    曉羨魚萬萬想不到,閱卷宗是這么個身臨其境的閱法。

    霜天臺的推演術也未免太神奇,她看了一會兒,不僅知曉了時間地點,天氣如何,甚至還從看出這對師兄妹關系甚密,明顯彼此情投意合,只是中間還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捅破。

    “這都能推演出來?”曉羨魚生出一絲趴墻角聽人談情說愛的尷尬感,“……霜天臺果真厲害。”

    沈疏意沒說話。

    這其實不難。比如那青年曾向好友傾訴感情煩惱,比如全師門都知道他倆彼此喜歡,但他倆自己不知道……只要人調查得足夠詳細,推演術自會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推演,線索越多,場景越真實到不可思議。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能夠指向真相的關鍵線索。

    若是找不到,推演術便無能為力了。這滿墻卷宗,也有不少缺東少西的懸案。

    這對師兄妹一路打鬧相伴著,途經一座偏遠城鎮,意外探聽到此處近日很不太平,疑有邪祟作亂,半月之內接連出現了好幾樁命案。

    他們于是留下來,想要為百姓除祟。

    曉羨魚想,這二人兇多吉少。

    既是十七年前的舊事,又是沈疏意特地給她看的,那么多半便是第一樁魘眼現世的案子了。

    沈疏意說過,十七年前,第一只魘眼在人間睜開。

    那險惡的眼睛出現得不驚天不動地,它帶來的災禍不是驚濤駭浪,而是綿綿細雨。

    它喜歡靜悄悄地望向人間,藏在寂靜深處,令人掉以輕心。

    好似一點點將人吞沒的深沼。

    那對師兄妹并不知道危險正在暗處窺伺,更不知道怎樣的絕望在等待自己。他們一步步探查至最后,來到魘眼近前。

    師兄先望入了那只眼睛。

    他突然間一動不動,身后的師妹感到奇怪,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師兄?你怎么了,那里有什么……”

    她還未來得及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話音便戛然而止。鮮血飛濺,少女呆呆地垂下眼,看著貫穿自己胸口的劍。

    青年突然轉身,毫不猶豫地將手中長劍刺穿她心臟。

    她倏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溢血的唇微張,卻發不出聲音來。

    青年手腕一擰,利刃生生在她心口旋轉,滔天劇痛令少女的面容慘白如紙。

    他將她的心生生剜了出來。

    少女瞳孔放大,沒了生息。

    青年雙目空洞,面無表情,形如沒有自主意識的傀儡。殺了昔日心心念念的師妹后,他安靜地轉身離開,拎著手中染血的劍,一夜之間屠盡城中百姓。

    魘眼惑人,不可直視。顯而易見,青年受到了影響,可以說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按曉羨魚此前的了解,這青年大概也會變成像邪修那般的人,淪為魘眼的傀儡。

    ——可他竟沒有。

    將城中變作煉獄一般的尸山血海后,青年竟然清醒了過來。

    他呆滯空茫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神智緩緩回籠。

    回想起發生了什么之后,莫大的絕望與痛苦吞沒了他。他跌跌撞撞回到師妹身邊,抱著她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枯坐了一整夜。

    他紋絲不動,仿佛也成為了一具死尸。

    直至天光微明時,他才艱難地眨動了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睛。

    隨后,他拿出玉牌傳訊師門,言明事情經過,而后捏碎玉牌,當場提劍自刎了。

    師兄妹二人依偎在晨曦里,永遠閉上了

    眼睛。

    屠城一案震動仙盟,因內情詭奇至極,理所應當由霜天臺接手。在對魘眼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折損了十幾弟子。

    直至首席沈疏意親臨。

    卷宗閱完,畫面消散。

    “你覺得,”沈疏意問,“他為何會清醒過來?”

    曉羨魚沉默片刻:“魘眼在折磨他。”

    沈疏意不置可否,又接著帶她觀看卷宗。

    十七年來,加上杏花村和盈山,人間一共出現了七只眼睛——七場災禍,七樁血淋淋的慘事。

    曉羨魚扭頭問:“首席大人,關于魘眼,咱們究竟了解多少?”

    沈疏意垂了垂眼。

    霜天臺調查至今,仍難以觸及真相。不過,他也在與魘眼對視的短暫瞬息里,獲得些零碎線索。

    他看向曉羨魚:“你可知厄沼。”

    曉羨魚心頭微微一跳,面上卻波動不顯,神色如常道:“我自然知道,那是上古天魔。”

    厄沼,魘息之源。它是世間最初的、也是唯一的魔,史書上說它早在萬年前便灰飛煙滅。

    然而直到三百多年前,魘息現世污染人間。

    修仙界開始認為,厄沼并沒有灰飛煙滅,而是留了一絲殘魄,投入人間轉世了。

    后來,他們終于找到了那個人。

    沈疏意安靜了片刻。“那幅畫像上的人,想必你聽過她的名字。”

    “她是轉世天魔,魘主蘇漪。”

    第40章 無罪 清冷端方,皎若明月。

    沈疏意提起這個名字時, 嗓音漫出的冷意,就像外頭浮著薄冰的雪水。

    曉羨魚面不改色,“嗯”了一聲:“原來如此, 我確實聽過。”

    蘇漪之名,天下無人不知。她身懷魘骨, 修煉邪術, 是個人盡皆知的禍害。三百年來, 她的平生事跡不知養活了多少天南海北的說書人。

    “難怪首席大人當時問我, 見到的人是不是她。”曉羨魚做出恍然神色,“既是魘息之眼,自然與魘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換作誰,都會本能地將二者聯系到一處,這是理所應當的。

    想必在那些知道內情的霜天臺弟子之中,就有不少猜測魘主死而復生、卷土重來的。

    曉羨魚心想, 死而復生不假, 卷土重來她可不認。

    沈疏意冷冷道:“但你看見的人,不是她。”

    “……”

    曉羨魚頓了一下, 心虛地挪開眼。

    他的口氣隱約帶著不悅, 十分微妙。曉羨魚略一思索, 不難猜到個中原因——

    看來, 沈首席多半也曾認為魘眼現世是蘇漪復生之兆。以他對邪修的恨意, 必定是極力尋找了她十數年, 勢要親手誅殺禍害。

    然而到頭來, 卻發現思路可能錯了, 心情自然不大美妙。

    曉羨魚也不想刻意隱瞞混淆霜天臺的調查,可她總不能就這么告訴沈疏意,她在眼睛里看見的是自己吧?

    以沈疏意那性子, 當場對她斬立決都不奇怪。

    ……反正他拿的是蘇漪的畫像,和她曉羨魚有什么關系?

    曉羨魚如此自我寬慰道。

    曉羨魚瞥他一眼,好奇問:“這難道不好?首席大人也不希望我看到的人是她吧——”

    上回可是他親口說,人間再無蘇漪的容身之地。

    沈疏意:“好得很。”

    曉羨魚:“……”

    她默默地揣起了手。

    沈疏意掃了她一眼,容色微斂,轉而道:“蘇漪是魂飛魄散了,但倘若她確是天魔轉世,那么復生也不無可能。”

    曉羨魚明白他的意思。

    ——畢竟,天魔厄沼原本也該在萬年前魂飛魄散了。

    只是關于蘇漪究竟是不是天魔轉世這一點,修真界并沒個定論。

    起初是有的。蘇漪身懷魘骨之事暴露時,所有人都斷定她就是天魔轉世。否則,她怎會生而體內攜帶一根封著厄沼殘息的骨頭?

    仙門百家容不下此等禍害,聯合起來向蘇漪的師門青煉山討要說法。

    青煉山乃當世第一劍宗,高手如云,難以撼動。諸派不敢強逼要人,只請求青煉山能夠自行清理門戶,給天下正道一個交代。

    那時的蘇漪還未墮魔,也不曾犯下任何惡行,只因一根沉寂體內的骨頭被判下了死罪。

    唯有一人逆勢而出,言她無罪。

    一個人的意見,竟打破了壓倒性的局勢。原先人人篤信的“定論”轉眼間便不成定論了。

    只因在仙門百家看來,那個人的話不得不信,他手中的劍也無人不服。

    那人是蘇漪的師兄,微玄。

    微玄雖在青煉山,卻身份特殊。他是天選的守道人,在師門中莫說是師尊師祖,就是輩分最高的太上長老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喚上一聲圣子。

    微玄本已仙身半成,之所以入青煉山,尊的是天命指引——說白了,就是祖宗拜孫子,折煞各位來了。

    他明面上是青煉山的人,實則并不屬于青煉山,更不修青煉山的功法。他修的是無情劍。

    諸派萬萬沒想到微玄會插手此事,在他們看來,圣子的一言一行代表著天道意志,絕不摻雜私心。

    天意都發話了,誰還敢有異議?

    針對蘇漪的討伐終于止息,只是關于她的身份,修真界難免爭論不休——

    有人仍堅稱她就是轉世天魔,只是還沒來得及作惡;有人認為她不是,否則圣子不會容她于世。體內魘骨興許另有來歷。

    沈疏意眸光微暗:“我倒是一直想問問那柄劍,當年那位圣子,是真的在代行天意,還是私心回護。”

    曉羨魚愣了一下。

    沈疏意說的,無疑是埋在霜天臺之巔的那柄天意之劍。

    曉羨魚琢磨著他話中的意思。

    前者便罷了,若是后者可了不得——私心回護四個字,等于在說微玄明知蘇漪就是轉世天魔,還欺瞞世人,違逆天道。

    “首席大人多慮了。”曉羨魚嘆了口氣,真心實意道,“微玄圣子怎可能是這樣的人?”

    她瞄了沈疏意一眼。此前,她看霜天臺弟子避諱在他面前提及天意之劍,料想他這三百年前沒少嘗試拔出那柄劍。

    曉羨魚原以為他單純不服氣,年少時鋒芒受挫的不甘和倔強仍不肯蟄伏沉寂,畢竟沈疏意骨子里實實在在是個臭脾氣,有時鉆牛角尖鉆到堪稱偏執。

    可眼下聽他這么一說,難不成這些年來,他其實并不全然執著于證明自己比微玄強,而是……放不下當年的舊事?

    沈疏意面無表情地掃她一眼,倒沒對她的反駁想太多——又一個仰慕微玄,聽不得他半點不好的無知小弟子罷了。

    世人對天道圣子頂禮膜拜,各種各樣的贊美之詞,沈疏意見多了、也聽多了。

    只是偶爾看到有人幻想那位從未一睹真容的圣子是如何清冷端方、皎若明月時,他便會回想起某些遙遠舊事。

    然后忍不住冷笑。

    曉羨魚感受到了沈疏意涼颼颼的目光。

    首席大人心情不虞,連帶著周身氣息都一下子冷了幾分。

    曉羨魚識趣地剎住有關微玄的話題。

    ——誰能想到,這位孤高無雙的霜天臺首席,實際上心眼比針還小。

    她轉而道:“首席大人,我既得您特準入了霜天臺,必不負重任,做個有用之人……”

    曉羨魚拍拍胸脯。“敢問今后的調查,我要從何入手?”

    沈疏意神色莫測地盯了她片刻,沉默片刻,開口問道:“此前你在盈山與魘眼相視時,除了模糊的人影,可還看到了別的,或者——”

    他頓了頓:“聽見了什么?”

    曉羨魚心中一動,從他的問話中捕捉到了什么。她搖搖頭:“沒有。莫非首席大人曾聽見眼睛里傳出什么聲音?”

    沈疏意收回視線,漠聲道:“一些細碎的囈語,聽不清。”

    曉羨魚眼睫微抬  ,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她面上不顯,心下思緒幾轉,想:沈疏意到底還是對她有所保留。

    ……

    正如曉羨魚所料,沈疏意其實隱瞞了不少事。

    畢竟她剛進入霜天臺,那一身不受魘眼迷惑的體質雖罕見神奇,卻尚且不知對調查是否當真有用,沈疏意還需試她一試。

    為了謹慎起見,在那之前,的確沒必要對她吐露太多情報。

    曉羨魚目前在秘閣中得到的情報,與別的霜天臺弟子相差無幾。

    而沈疏意則知道得更多。

    比如,他的的確確曾聽到過魘眼里傳出聲音。金瞳如一汪深邃水澤,漣漪微微間,有字音縹緲回響。

    一開始,確實是些斷斷續續、混亂無序的古怪囈語。但到了后來,傳出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

    不知為何,沈疏意清晰而篤定地感覺得到,這代表那東西——魘眼深處的意識正在一點點蘇醒,甚至一點點強大。

    這一認知令人毛骨悚然。

    ——待到它徹底醒來的那一日,將會發什么什么?

    沈疏意不得而知。

    而那些喑啞低沉的聲音,透著令人惡寒的癡迷與癲狂,反反復復咀嚼著同一個稱謂。時而渴求,時而怨恨,時而委屈。

    多重混亂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回響不絕,織出那一聲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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