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木 她心中分外牽掛倒霉鬼。
——姐姐。
如此詭異可怖、難以常理度之的怪物不僅擁有自我意識, 甚至……還會吐露人言。
繞是沈疏意,也在聽清那聲聲沙啞低喃后,感到了難言的惡寒。
他立即聯想到金瞳中倒映出來的模糊身影。
色彩斑斕的蝴蝶盛著霧氣, 翩翩簇擁著那一人。雖然看不清容貌細節,但見倩影綽約, 似乎是個女子。
他下意識覺得, 這聲姐姐喚的正是瞳中人。
然而, 沈疏意雖曾一度懷疑瞳中人是蘇漪, 卻也不知這聲姐姐該作何解。
他收起思緒,對曉羨魚道:“接下來,我會命人帶你去前幾處魘眼現世之地。你要做的,就是利用好你這雙眼睛——”
直視每一只魘眼,仔細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他的話音點到為止,曉羨魚意會點頭:“遵命。”
這參與調查的第一步正合她意——曉羨魚十分想要知道, 是不是所有的魘眼中都會倒映出她此世過往。
沈疏意微頓了頓, 又想起什么:“倘若身體有恙……”
曉羨魚還以為他要說“及時停下不要勉強”之類的,萬萬沒想到, 首席大人眉峰一壓, 冷漠地道:“死不了就硬撐著。”
曉羨魚:“……”
算你狠。
霜天臺不養廢物。對首席大人來說, 曉羨魚僅有的價值就是不受蠱惑。
他自然要物盡其用, 借她之眼好好看個夠。
首席大人執著的唯有真相, 至于她這條工具魚會否遭到反噬, 有沒有性命之憂……大概不太重要。
無語凝噎片刻, 曉羨魚話鋒一轉:“首席大人, 話說我有一事好奇。”
“霜天臺對魘眼是如何處理的?”她目光一垂,落在他腰間不孤劍,“首席大人如此厲害, 有沒有試過……呃,戳它一劍?”
既然還能帶她去看,說明十七年來出現的魘眼仍存于世,并沒有消失。
“‘魘’無法消滅,只能暫且封印。”沈疏意微微一頓,“相傳神山靈族有一秘法,可凈世間污濁之氣——可惜早已失傳。”
曉羨魚下意識道:“神山靈族?微玄圣子不就是……”靈族唯一的后人。
音未落全,猛地想起沈疏意不喜提及上任首席,微妙地咬住話頭。
靈族并非凡族,微玄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后人”。據說他本是萬年前從神山落入渺渺人間的一絲靈魄,應天授命生出意識、塑成人身,做代行天意的守道人。
——簡單來說,他天生地養,無父無母,算是靈族憑空蹦出來的后人。
沈疏意側目掃她一眼,冷笑出聲:“他是靈族又如何,神山早不復存在了。”
靈族失傳的秘法,自然該到“神山”里去尋。
神山之所以被稱作神山,是因它乃神棲之山——和盈山神棲洞里那等假劣的神不同,神山里棲的是上古靈源神木,供奉祂的古老部族便是靈族。
但神山消失于萬年前。在微玄圣子手持天意之劍橫空出世前,靈族只存在于古籍傳說里。
萬古之前,世上本無靈氣,只有污濁之氣肆虐,滋生妖魔,人間長夜難明。靈族入世、救世,最終覆滅。
神木將根須扎入了人間,化為地脈,靈氣自此流入人間,孕育出仙道。
少數天賦異稟之人與地脈生出感應,汲取靈氣修煉,超脫凡胎、斬妖除魔。無數仙宗誕生,林立于其根須地脈之上,漸漸繁盛。羸弱人族有所倚仗,陰霾驅散,長夜終明。
——這便是修真史起源。
神木福澤萬物而枯,神山也不復存在。那傳言中的秘法,便隨著神山與靈族的消亡深埋于萬載歲月之下。
沒有人找得到那虛無飄渺的秘法。
直到后來蘇漪身死,世間魘息一夜之間隨她彌散,便也再無尋找的必要了。
——誰又能料到,三百年后的如今,魘息竟會卷土重來。
沈疏意的眉目染上些許寒霜意,沉默片刻,轉身步下塔階。
卷宗閱完,曉羨魚跟著他離開秘閣。
……
一過傳送陣,回到前山廣場,便突然聽到了一聲渾厚鐘鳴,在山間久久回響。
曉羨魚上回便聽掌門師兄提起過,那聲音代表著霜天臺有緊急要務。果不其然,沈疏意蹙了下眉,甩下她往鐘聲方向去了。
——也不知這回又是什么事,真是忙得腳不沾地。
曉羨魚想了想,打算直接回桃花落。她心中分外牽掛倒霉鬼,很想回去瞧瞧他如何了。
走了沒兩步,突然聽見不遠處有人出聲喊她。
曉羨魚循聲扭頭一看,居然是商宴。
他站在一棵樹下,頭上、肩上頂著雪,也不知在這里守了多久。
曉羨魚愣了一下,走上前去。
——差點把他給忘了。
“商公子,我還以為你昨日便離開了。”她上下瞧著商宴,見對方倦容憔悴,眼下烏青嚇人,顯然昨夜沒休息好,便問:“霜天臺的弟子為難你了?”
商宴沉默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商小公子眼下心情十分復雜。
昨日,他被霜天臺弟子提前帶離,去簽魂契。簽完以后,對方便欲帶他下山離開。
商宴拒絕了。他厚著臉皮在霜天臺賴了一晚,打算等曉羨魚一道離開。
原因無它。他在簽魂契前,從那名弟子口中得知了來龍去脈,如今也算知曉驚天秘密的其中一員了。隨即他便突然想到,按自己所了解到的看來,曉羨魚那時望著魘眼那樣久,竟一點事沒有,霜天臺也許會覺得她很可疑。
昨日與那位首席的短暫接觸,已讓商小公子對此人脾性有了個大致了解。他思來想去,覺得曉羨魚多半要被那首席刁難。
二人在盈山經歷種種,多少也算有點過命的交情了。商小公子一向自詡是個講義氣的人,他不能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了。得和朋友有難同當。
然而,商宴并不知道,要是曉羨魚真被扣在霜天臺嚴刑逼問,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他坐在床邊,低頭盯著橫在腿上的抱月劍出神良久,頭一回體會到了何為無能為力。
商宴倒不至于太擔心她的小命——畢竟云山不是無名小派,她要是遭了大難,自然有人來撈。
只不過,這驕矜的少年人生中第
一次發現,自己……實在太弱小。
從前霜天臺只存在于大人口中,遙遠得像是天邊的月亮,他縱使仰望、艷羨,那些心緒也單純而淺薄,留不下痕跡,更不成執念。
世人激勵后輩時,總說進了霜天臺是如何光耀門楣,那些傳言中的劍道天才們就像一個鮮亮而空洞的符號。
直到猝不及防來到這里,曾經清亮的皎月變作耀眼的金烏,他才驚覺那輝芒是如何的熾烈而鋒銳。
——那些天之驕子們所行之事,真正關乎天下蒼生。他們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
商家為瑤州大族,在當地頗有話語權,商小公子打小嬌生慣養,眾星捧月,身邊人都忙著看他的臉色,讀他的心思。他時常以天才自詡,資質也確實比旁人出挑許多。
然而一朝離了家,他卻忽然覺得自己能做的事很少,說的話也無人在意。
意識到這點以后,商小公子睡不著了。
他瞪了一宿天花板,次日頂著兩只爬滿血絲的眼睛起身,剛邁出房門,便從外頭路過弟子的閑聊間,得知了一個十分震驚的消息。
——曉羨魚進了霜天臺。
還是首席沈疏意破例,親自邀的她。
商宴木著臉心想,他分明沒有睡著,怎么卻在做夢。
魂不守舍地走到前山廣場,他才終于慢慢回過味來。
然后再次魂飛天外。
“我聽說,”商宴望著面前的少女,聲音微顫,“你進霜天臺了?”
曉羨魚眨眨眼。
商小公子應該已經了解一部分關于魘眼的事了,但大概了解得不深。曉羨魚入霜天臺的真正原因算內部機密,不必沈疏意提醒,她也知道應該守口如瓶。
“說起這個,我也驚喜得很呢。”她熟練地裝起傻,“必然是首席大人慧眼識珠,看出我天賦異稟,奈何明珠蒙塵……”
她絮絮叨叨好一頓自夸,等著對方露出鄙夷神色。不料商小公子怔愣片刻,輕喃了聲:“真好。”
曉羨魚話音一頓,稀奇地端詳著他。
“羨慕呀?”半晌,她湊近,十分討打地問道。
商宴猛地回過神,微微一僵,別過臉去:“有什么好羨慕的,這里那么冷,不像瑤州溫暖宜人,我在家里快活得很。”
大概是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口是心非得是太過明顯,他的耳頸一片透出了尷尬的薄紅。
曉羨魚卻是真心實意地贊同他——這種苦行僧般的日子,確實沒什么好羨慕的。
她笑瞇瞇道:“霜天臺的選拔三年一度,今年已經結束,商公子若有心,不若沉淀修煉三年,等下一回選拔,說不定能成呢?”
商宴聽她口氣如此輕松,一時忘了狡辯一聲自己沒有那個心,瞪著眼睛道:“哪兒有你說的這么輕松,霜天臺的選拔有問心和問劍兩關,問心關先不說,那問劍關可是要通過二十層試煉塔……”
“很難?”曉羨魚道。
商宴噎了一下。他匪夷所思地盯著曉羨魚,只覺得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眸里,暴殄天物地盛滿兩汪清澈的愚蠢。
“怎會不難?每年選拔時死在里面的人也不是沒有……甚至不少。”商宴有點郁悶,“據說能過一層,已經算是尋常仙門里的佼佼者了。”
過二十層是個什么概念?他想象不來。
曉羨魚神色不變,絲毫沒有被他的話震懾到,她微揚了揚眉,平平地“哦”一聲,換了個疑問:“你不行?”
商宴:“……”
少年人——他這樣的少年人,可以理直氣壯地聲稱“這很難”,卻無法大大方方地說出“我不行”。
商宴簡直有點咬牙切齒:“……你方才有沒有聽我說話?”
“聽了。”曉羨魚手臂一抱,懶洋洋地往樹上一靠,“商公子,你相信自己嗎?”
她這一問透著滿滿的忽悠味兒,商宴抽了抽嘴角:“我相信又如何,試練塔可不管這些。”
實力不行就是不行。
曉羨魚彎起眼睛:“那你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手中之劍將無所不能嗎?”
商宴一愣,發現自己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他這樣年紀和資質的少年,怎會覺得自己將一生平庸。打小他就很有自信,認定自己將來必定有所建樹。
可當下怎么就不敢回答了呢?
許是因為他從未細想過,“將來”會在多久以后到來。
所以當短短三年光陰擺在他面前時,他下意識打了退堂鼓。
“我……”商宴垂下眼。
“這個問題,或許三年后的商公子來回答更好。”曉羨魚一攤手,“行與不行,誰知道呢。”
她勸商宴,并不是攛掇他做個熱血上頭橫沖直撞的莽夫,而是讓他先為此努力過。屆時行與不行,他皆能坦然脫口。
而不似眼下這般,心生向往又膽怯退縮。如此心境于修行有害無益,他這份不甘心總會滋長成心結。
再說,商小公子的資質確實不差。
商宴安靜好久,不知想通了什么,眉梢一揚,郁色褪去:“是啊,總得試試才能知道。”
“商公子想通了?”
商宴拍落肩頭的雪,勉為其難地一點頭:“既然你這么說了,那我且與你定下這三年之約。”
待他苦修三年,實力必將大有長進。
……她何時要定什么三年之約了?曉羨魚心想,聽起來就怪幼稚的。
她好笑地瞧著對方——分明是他自己的心愿,還要表現得像是與人打了賭才去做的。
“好,那便三年之約。”曉羨魚眉眼彎彎,“祝你成功,商公子。”
第42章 焚燒 眼底一點愉悅之色。
道別過后, 商宴便離開了霜天臺。
少年去時的腳步都是壓不住的雀躍,看那模樣,好似恨不得立即開始練習揮劍一萬下。
曉羨魚心情不錯地想:“功德圓滿。天底下又多了一個有夢想的人。”
她一路哼著小曲兒回到桃花落。
步入回春法陣, 寒暖驟替,曉羨魚發間的雪消融, 順著鬢邊滑落, 打濕幾縷碎發。
她甩了甩頭, 一抬眼, 忽在桃林間瞥見一抹熟悉身影。
一尾如墨烏發,逶迤淌過漂亮的頸肩、背脊,更襯得一襲白衣漆霜,饒是側對著她,也能從身段里窺見不俗顏色。
……就是這通身黑霧實在煞風景。
是奚元。
曉羨魚停下腳步,舌尖走調到十萬八千里外的曲子也悄然停奏。
她早已習慣倒霉鬼自己跑出來玩, 遙遙觀察片刻, 心想:還有閑情逸致賞花,看來精神不錯。
先前奚元說此間桃林很美, 竟不是說著玩的, 他是當真喜歡。
——天底下居然有喜愛桃木的鬼。
曉羨魚嘖嘖稱奇。
她沒吭聲, 想看看自己不在時奚元都會做些什么。
深紅淺紅簇簇交映, 立于花前的青年雪袖輕抬, 手探向枝頭一朵新桃, 動作間透著股慵懶的雅意。
這一幕本該賞心悅目。
然而, 就在指尖觸及花枝的須臾, 那慘白皮膚竟頃刻“滲”出刺目的猩紅顏色,像是由內向外燒了起來。
他的指尖微微蜷了蜷。
曉羨魚愣住了,再定睛細瞧時, 卻見鬼魂周身黑氣如陰云拂過,纏繞間,那猙獰的紅痕轉眼消失無蹤。他的手指依舊玉色剔透。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方才那是什么東西?
怔神間,奚元不知何時已察覺到她的存在。他轉過臉來,笑著喚她:“小仙姑。”
曉羨魚回神,察覺他的臉色不大好。
奚元的臉色其實從未有過什么明顯變化——死人么,總歸是蒼白、不見血色的。他的狀態好與不好,區別只在于眉目間那點依稀的神態。
曉羨魚對某樣東西上了心時,會變得分外細心。
她瞅著奚元,確信他眼下是“虛”的。
四目相對片刻,她走上前去:“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奚元微怔,垂下眼睛,手指可疑地曲起藏入了袖中:“沒事,我……”
“說實話。”曉羨魚知道他脾性,板起臉冷酷下令:“不然我就扔你回云山,再也不帶著你了。”
她的威脅十分奏效,對方微微一僵,目光楚楚盯她半晌,最終抬手捻住了身側的花枝。
這是要親自給她演示。
曉羨魚方才果然沒看錯,碰到花枝的瞬間,他指腹皮膚又透出駭人的猩紅來。
隱約地,還伴著極輕的一聲“滋”,聽上去簡直就好像……燒得通
紅的烙鐵燙在皮肉上的聲音。
曉羨魚眼睜睜瞧著那顏色開始蔓延,攀纏至指節處。手背上隱約的烏青血管猶如汲血枝丫,開出靡艷詭譎的血花。
暴烈焚燒著死白的肌膚。
她看得心驚,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離開那截花枝。
往日寒涼如冰雪的手,此刻摸著幾乎有些燙人。
“天道威壓。”奚元輕嘆。
曉羨魚想,她還是低估了所謂的天道護持之地——威壓之下,霜天臺的一草一木,他竟連碰都碰不得。
她瞪著他:“既如此,還跑出來做什么?”
“起初不知,后來……”奚元道,“后來便困在此處了。”
困在此處?
曉羨魚有些不解,循著他的目光,看向他衣上的落花殘瓣。
桃林落英繽紛,穿行而過時,沾身的花瓣總是拂了一身還滿。
花滿衣,香盈袖,本該旖旎爛漫。然而對于被此地排斥的陰鬼而言,這些輕若無物的落花不是沾在他身上,而是沉甸甸壓著他、灼燒著他的殘酷刑枷。
曉羨魚猛地反應過來,召回聞鈴傘,一道流光從不遠處的竹舍飛出,落到她手中。
金鈴碎響,紅綢垂落。曉羨魚將傘撐開在他頭頂,邊為他拂去身上落花,邊道:“你這身子骨,以后去哪兒都得撐著傘,記住沒?”
聞鈴傘乃法器,內蘊庇佑法陣,病歪歪的倒霉鬼待在傘下會更安全。
奚元乖巧道:“好。”
曉羨魚低頭一看,發現他手上仍舊血痕猙獰,不像方才一瞬消退。
難不成是因為這回傷得更嚴重些?
“是不是很疼?”她問。
“疼。”奚元的語氣流露出幾分脆弱,“小仙姑,幫幫我。”
倒霉鬼這么坦然求助還是頭一回,看來已經疼得不行了。曉羨魚問:“怎么幫?”
奚元俯首湊近些許,循循善誘:“你碰到的地方,會緩和些。”
“……真的假的?”曉羨魚微頓,狐疑地瞄他一眼。那雙點墨眸烏漆漆的,空澈又無辜,不似說笑。
她想起奚元曾說過的,有她在時,天道威壓會稍減幾分。
……好吧。
曉羨魚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拉起他受傷的手,捏了捏泛紅的指節。
“這樣?”她不甚確定地問。
奚元低低“唔”了一聲,似乎認真感受起來。片刻,卻將手貼上了她的掌心,收攏,與她十指緊扣。動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這樣。”他慢悠悠道。
曉羨魚聽著他隱隱上挑的尾音,覺得不太對勁。正要出聲質疑,卻看見他手上血痕竟真的開始消退,蟄伏回到深處。
“怪了,還真奏效。”曉羨魚犯起嘀咕,“究竟什么原理?”
奚元搭下眼簾,長睫遮住眼底的一點愉悅之色。“多謝小仙姑。”
謝完,似乎并沒有松手的意思。曉羨魚估摸著他還是有點兒疼,干脆就這么牽著他回竹舍。
雖然事出有因,但這動作還是太親昵了些。曉羨魚頗不自在,主動找話題:“你放心,沈疏……首席給我派了任務,約莫這兩日便出發。屆時遠離霜天臺,你也能好受些了。”
她的任務屬于內部機密,但奚元身份特殊——打從他被收入聞鈴傘時起,便在法器限制之下,與法器主人有了無形的契約。
嚴格來說,他是她的所有物。帶上他沒什么問題。
奚元溫聲答:“好。”
“對了,商公子回瑤州了,說是要潛心修行三年,努力通過試煉進霜天臺呢。”曉羨魚老氣橫秋地感慨起來,“還非要與我賭什么三年之約——年輕就是好。”
“是么。”奚元輕笑一聲,“祝他好運。”
這話由一只倒霉鬼說出口,也不知算祝福還是詛咒。
曉羨魚悄悄瞄了他一眼,直覺他不大喜歡商宴。
回憶起奚元來云山的前因,她心思轉了轉,佯裝好奇地打探道:“說起來,你當初附到商公子身上,難道是與他有何恩怨不成?”
奚元眼皮微闔:“機緣巧合罷了。”
曉羨魚“噢”了一聲,沒再追問。
心下卻想:“鐵定有故事。”
*
兩日后,曉羨魚啟程出發,執行她作為霜天臺弟子的首個任務。
十七年前慘遭屠戮的,是南邊一個名為 “太平”的偏遠小城。
她的第一個目的地便是太平城。
既是秘密調查,自然不宜興師動眾。與她同行的只有一人,正是負責帶領她的洛枕風。
據洛枕風說,每一處魘眼出現之地皆已封鎖,由霜天臺弟子嚴密看守。他只需給她帶路,到了目的地自會有人指引她。
曉羨魚有些意外,她還以為沈疏意會親自帶她。
畢竟沈疏意是個掌控欲很強的人,如今曉羨魚的存在可能會讓他觸碰到更深處的線索,按說他會想要親自觀察她的反應、第一時間知道她究竟看見了什么。
她問洛枕風:“首席大人不一起?”
“首席事務繁忙,不便抽身。”洛枕風瞥她一眼,大概以為她是害怕,“此行任務難度不大,有我帶師妹足夠了。”
曉羨魚琢磨他話中意思,猜想沈疏意確實是打算親自帶她,只不過被別的事情絆住了。
或許與那日鳴鐘有關。
能有什么事,比魘眼的調查還重要?
曉羨魚一問,才得知沈疏意已動身去了寂滅林。
“寂滅林”是一片神秘危險的黑森林,環繞在幽都山之外,乃人鬼兩界的天然屏障。相傳里頭掛滿了死人尸骨,活人萬不可入。
百年前鬼王出世,仙盟眼見對其誅滅無能,只好囚困。諸派百家耗費無數,于寂滅林外合力設下結界。
分明相安無事了百年,近月來卻不知怎么,幽都山開始頻生暴亂,兇靈蠢蠢欲動,已發生好幾次沖破結界為禍人間的事。
沈疏意大概是忙著修補結界去了。
洛枕風搖搖頭,隨口嘆道:“以前從未出過這樣的動亂。那些鬼界兇靈,好似突然瘋了一般。”
曉羨魚頓了頓,“突然瘋了”這個形容,倒讓她聯想到被魘眼污染之地。
她有心想要了解更多,不過這到底是題外話,與眼下的任務沒什么干系,洛枕風便沒接著往下說了。
不日后,二人抵達太平城。
如今這里已成死城,破敗荒寂不說,四處還殘余著深黑斑駁的血跡。可想而知曾經滿城百姓遭屠時,這里是怎樣的慘狀。
洛枕風向駐守在此的霜天臺弟子出示首席密令。很快,便有人給了曉羨魚一張符紙,又在她腰間系了根細繩——那繩子靈光流轉,一眼不凡,是個法器。
他們領著她來到城郊密林外。
“魘眼就在林中,跟著樹上的標記走。”一人神情嚴肅地交代著,“我們會在外頭拿著與你手中子符相感應的母符,若你有何異狀,兩邊的符紙便會同時變色,屆時我們會驅動法器將你強行拽回;要是符紙沒變色,但你感到不適想要離開,便撕碎符紙。可記住了?”
聽起來很是穩妥。曉羨魚乖巧點頭。
“務必多加小心。”
“好。”
萬事俱備,曉羨魚轉身進入密林。
這林子從外瞧著占地不大,不過半個小山坡,然而一進來,卻好似沒有盡頭。她循著標記一路深入,走了許久,漸漸感到視野模糊,林中不知何時起了迷霧。
空氣中好似籠著一股黏濁的死氣,周圍的樹木開始呈現凋零枯萎的敗景,光禿禿的,不似外圈枝繁葉茂。
曉羨魚知道自己離那陰森邪惡的眼睛已經很近,瘆人的冷意鉆進四肢百骸,附骨不去。
標記到此處便沒有了,因為目的地已
然十分顯眼。
她抬起頭,遙遙地便瞧見——在寸草不生的中心,竟是一棵近乎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樹。
那樹雖郁郁蔥蔥,卻絲毫不見生機,葉子黑如浸墨,蔭蔽之處宛如夜幕降臨。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邁入了那夜。
第43章 預示 ……是巧合么?
參天大樹巍巍挺立, 樹干極粗壯,少說有十人合抱。
據卷宗記錄,魘眼就長在那樹上。
曉羨魚繞了半圈到另一面, 仰頭看去,果不其然對上了嵌在樹洞中的金色巨瞳。
它比不得湖泊與汪洋, 卻好似更加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神秘而危險, 帶著致命的吸引力, 誘人一探究竟。
幾道深淺不一樹紋溝壑構成它的眼皮, 微垂的弧度,仿佛正在向下俯望著。
濕冷、粘膩的視線與黑沉如夜的樹蔭,一并壓下。
曉羨魚穩了穩心神,望入其中。
迷霧聚散,眼睛里再次倒映出她的過往。如先前一般,依舊是些瑣碎日常。
這回沒了旁人打岔, 她看得更專注、更久。
漸漸地, 她好像調換了個視角,短暫與窺探自己的魘眼共情, 胸腔中莫名的恨意陰冷綿延。
那東西……恨她?
但古怪的是, 那恨意雖深刻, 卻并不純粹。很快, 各種復雜凌亂的感情洶涌翻浮, 織成亂麻——
時而偏執癡迷, 時而殺之后快, 時而卻是妄圖吞噬占有、赤裸裸的欲。
曉羨魚有些感到惡寒, 右手下意識地摸向左腕,輕輕摩挲幾下。
不知為何,這個小動作令她感到心安。
她沒注意到, 自己原本空無一物的素腕間,古怪的紅線剎那顯現,轉瞬消失了。
怔忡間,金眸中往事落幕,轉而浮現出一個陌生場景。
曉羨魚微微睜大了眼。
等等,那是——
*
日薄西山。
太平城郊的密林外,若干霜天臺弟子等候在外,個個面容冷凝,守著母符不敢松懈。
符紙始終沒有出現異狀,但這并不能讓他們完全放心。
大家都知道魘眼陰邪,誰看誰遭殃。除了天紋護體的首席沈疏意,曉羨魚這種例外還是頭一回出現。他們未曾親眼所見,很難打心底里相信。
時間點滴流逝。終于,在斜陽收盡殘照前,細碎的腳步聲從林子里響起。
眾人俱是一凜,不約而同地將手搭在了佩劍上。
他們如此謹慎戒備,是因為十七年前那樁慘案的內情。
霜天臺數年調查,免不了折兵損將。其中就有像當年那名屠城者一般,受了蠱惑大開殺戒的。他們之中有人的劍上沾過同伴的血。
洛枕風按住身邊一名緊張兮兮、直接拔了劍的小弟子:“別沖動,當心誤傷。”
悉悉索索一陣動靜過后,紅衣少女撥開攔路的樹叢,走出密林。
正是曉羨魚。
她神色自若,環顧一圈對自己嚴陣以待的眾人,笑道:“諸位久等,我回來了。”
看來確實安然無恙。眾人稍稍放下心來,與此同時,一道道思量的目光也落到曉羨魚身上。
洛枕風走上前:“師妹可還好?”
“挺好的,就是那眼睛老盯著我,有點兒嚇人。”曉羨魚拍拍胸口。
旁人并不知她話中的“老盯著”具體是個什么含義,便沒太在意。只是十分好奇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他們不便探問——曉羨魚執行的任務性質特殊,她回去將一切直接呈報給首席后,要不要在霜天臺內部公布,需讓首席來定奪。
曉羨魚不主動說,他們便當這是機密了。
洛枕風于是也沒多問。天色不早,眾人回到城中駐地。
為保險起見,洛枕風本打算讓曉羨魚在這里多休息幾日,好再觀察觀察她的狀態。
曉羨魚卻不想留。
“洛師兄,若我沒記錯,當年第二樁魘眼案是發生在一個叫清水鎮的地方?”
這些卷宗上都有記載。洛枕風點點頭:“對。”
曉羨魚道:“那我們明日一早便出發可好?”
洛枕風面露遲疑。清水鎮本就是下一個目的地,只是不知為何她會著急前往。
“你的身體……”
“放心吧,我好得很。”曉羨魚神秘道,“我看到了些東西,有個想法需去驗證一二。”
此話一出,洛枕風便沒再猶豫,照她說的做。
待去到清水鎮、探查完第二只魘眼后,曉羨魚嘀咕了聲“果然”,然后又急吼吼地拉著他趕往了第三處目的地,不知是在求證什么。
如此下來,二人效率極高。乘著飛行法器,不出半個月便將散落于天南海北的八處地方摸索了個遍——原本任務到杏花村便該結束,可以返回天山了,可曉羨魚卻要再去一趟盈山。
洛枕風不解。重返杏花村,是因為當時曉羨魚沒有去查看井中魘眼,可那盈山之眼她不是已經親眼看過了么?
“當時與魘眼相視片刻,便被同行的那位商公子打斷了。”曉羨魚解釋,“最重要的東西并沒看到。”
“最重要的東西?”
“洛師兄,我在太平城的魘眼里,看到了一幕畫面。”曉羨魚道。
此前她不主動提,是因為忙于驗證猜想。如今心中已有定論,索性便同洛枕風實話實說——拋開看見了自己的那一段。
“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鎮子,鎮口的門碑上有‘清水鎮’三個字;之后我在清水鎮,則看到了被第三只魘眼污染的楊柳莊。”
她的意思表達得清楚,洛枕風一下反應過來:“你是說……”
“對。”曉羨魚點點頭,“魘眼會‘預示’。”
——它將在何處睜開,將在何處降下災禍。
“難怪師妹這般迫切。”洛枕風語速飛快,“這么說來,那盈山之眼里,很有可能會預示出下一處地點。倘若動作快些,或許霜天臺還來得及阻止一場即將發生的災禍。”
他一刻也不等了,連忙拉著曉羨魚動身前往盈山。
“若霜天臺早日得師妹這等人才,也許很多血案便不會發生了。”
大概是驚覺曉羨魚竟如此有用,洛枕風的態度還透出了幾分敬重。
曉羨魚將手一揣,不置可否。
這條線索,大概是霜天臺調查魘眼以來最大的突破了。所以洛枕風對她另眼相看。
但曉羨魚總覺得不太對勁。
她起初以為,所謂的“魘眼”是從十七年前伊始,陸續在人間睜開的。
可去過盈山,她才發現不是。
霜天臺在十七年前首次發現魘眼、察覺魘息復蘇,這并不能說明魘眼最早出現于十七年前。
好比盈山,據后來被押入仙盟地牢的族長和一些山民交代,那邪惡的活人祭祀已在這封閉大山深處持續了幾十個年頭。雖然沒人說得清山神的“祝福”具體是在哪一代人身上開始顯現的,但必然遠早于十七年前。
也就是說,目前為止最后一樁魘眼案,在時間線上先于第一樁屠城案。
這倒不奇怪。魘眼本就混沌無序,它的出現毫無規律可循,霜天臺至今發現的八只魘眼大概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暗中窺伺的眼睛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
盈山的事之后,沈疏意便打破了從前的推斷,不再糾結于十七年前這個時間點。或許在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前,魘眼便已蟄伏于人間。
曉羨魚對此松了一口氣。
畢竟,她就是在十七年前鯉魚化形、被辭云真人撿回云山的。
如此一來,曉羨魚便能稍稍心安——魘眼蘇醒與她重回人世,二者間大概沒有直接聯系。
那些慘禍,那些血案,不是她招來的。
曉羨魚垂下眼,回想起在盈山神池里,祭神服濕漉漉、沉甸甸地壓在身上的感覺,幾乎令她喘不過氣。
“罪孽”這東西,掛在身上有如千鈞重。
曉羨魚答應進入霜天臺,是為查清魘眼的真相。一如三百年前,她執著于體內魘骨的真相。
世人皆道那根骨頭是她為轉世天魔的證明,是她為魘息之主的證明。唯有她
自己清楚,她哪里是什么魘主,不過是一個容器罷了。
她操控不了那根骨頭,反而受其蠱惑、挾制。
曉羨魚比誰都了解,那東西有多么陰邪。
‘魘’汲罪孽、痛苦、鮮血而生,沾上它一星半點的東西,都是極其危險的——曾經的她也不例外。
曉羨魚不吝以最大程度的謹慎去揣摩那只眼睛。
既然魘眼出現的順序都是錯亂的,為何她還能從其中捕捉到規律?
比起“預示”,它似乎更像在“引導”。
魘眼刻意引她往某處走,不管為的什么,多半是陷阱。
無奈的是,作為唯一的、來之不易的線索,哪怕知道是陷阱,她也得去踩一踩。
以她對沈疏意的了解,那人亦是如此。
曉羨魚瞇了瞇眼,破罐破摔地心想:“我且瞧瞧,你究竟想引我去哪里。”
*
順利抵達盈山后,曉羨魚再一次踏入神棲洞。
她獨身一人,憑著記憶尋路。然而里頭彎彎繞繞好不復雜,她有點犯起迷糊來。
上回她便迷了路,對于一個不辨方向的人而言,如此復雜的地方不會因為走過一遭便記得清楚。
太尷尬了,難道她要出去求助外頭的弟子?
曉羨魚抱著傘正迷茫,忽聽聞傘里傳出幾聲低咳,奚元微微含笑的嗓音飄了出來:“小仙姑,不若我來帶路吧。”
倒霉鬼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難處,曉羨魚很感動,但她有點猶豫——畢竟上一回奚元說這話時,路帶著帶著,他就成了恐怖的女鬼。
奚元許是察覺她的小心思,不由笑了聲:“放心,這回我不變作旁人嚇你了。”
這話說的,仿佛上回是他刻意為之似的。
曉羨魚撇撇嘴,沒多想:“好吧。”
她抖了抖傘,一縷青煙鉆出來,落地化出修長身形。
奚元抬手,腕間銅幣叮當一晃:“那邊。”
曉羨魚略帶狐疑,跟著他幾經拐繞,還當真找到了那日追著頭骨上殘余氣息來到的洞穴深處。
“你離遠些,乖乖等我。”曉羨魚吩咐道。
奚元依言停下。
曉羨魚深入其中,又一次站在那只眼睛下,仰頭看去。
散發著詭秘氣息的巨大金眸此刻看來,竟似乎含著隱隱的笑意,就像知道她會再一次回來。
曉羨魚的心緊了緊。
眸底迷霧散開時,她看見了一片花海。
玉盤懸中天,如銀月色下,嫣紅的花開得漫山遍野,模樣美而怪異。它們的花瓣呈絲狀,乍然看上去,竟像一朵小小的笑靨,瘆人極了。
曉羨魚微微一愣,心頭冒出了個邪性的名字——“血靨花”。
血靨花特性鮮明,凡是在書上讀到過,基本都能辨認出來。
眾所周知,血靨花只生長在巫川一帶。很多年前,當地巫族人常以此為材料,或入藥、或制毒。
巫川。
曉羨魚舌尖無聲碾磨著這二字,無端間,忽而便想到奚元。
前不久他才曾說過,自己手上的銅錢串子是故人相贈,來源于巫川某個神秘部族的占卜圣物。
……會是巧合么?
第44章 紙人 她心想:“他有點可愛。”……
曉羨魚琢磨半晌, 沒個答案,索性暫時按下疑問。
換個思路想,既然接下來多半是要去巫川的, 干脆便順道查一查那三枚古銅幣的來歷。
既是一族用以占卜的“圣物”,想必不會遍地都有。沒準可以順藤摸瓜, 打聽到一些關于他口中的那位故人的線索。
若是能知道那位故人是誰, 奚元生前的身份便也好找了。
如此一來, 也算是沒有因為進入霜天臺而耽擱渡魂任務。
曉羨魚打定主意, 轉身離開。
奚元就在洞道盡頭的轉角處等著她。幽暗冷寂間,青年的一抹剪影詭麗驚艷,猶如月亮墜入此間。
白生生、清落落,也帶幾分凄寒。
察覺腳步聲,他側過臉來,朝她微一莞爾。
曉羨魚望著他, 心莫名安定了些。
單巫川這么一個巧合, 其實并不能說明什么。
倘若真有什么問題,先前奚元便不會那樣坦然地告訴她手上那三枚古幣的來歷。
曉羨魚收起了亂七八糟的思緒, 快步朝他走去。
風從外頭山間灌入神棲洞, 被復雜曲折的岔道撕得七零八落, 有一隙陰冷地擦過她身畔, 隱約間, 破碎的風聲里竟好似夾雜囈語。
曉羨魚微微一驚, 猛地剎住腳步, 細微的涼意攀上背脊。
她回頭看去, 身后黢黑一片,什么也沒有。
……聽錯了嗎?
她心中犯起嘀咕。
方才,好像有誰在她耳畔說了一聲“姐姐”。
曉羨魚原地怔愣了一會兒, 奚元走過來,抬手,手背在她額上很輕地貼了一下。
寒涼的觸碰令她回過神。
奚元瞧著她,“怎么了?”
曉羨魚皺眉,“怪了,我方才生了錯覺,聽見有人喚姐姐。”
“姐姐?”奚元道,“喚你么?”
曉羨魚目露空茫,不甚確定地搖搖頭。
奚元偏了下頭,笑了。“也許不是錯覺呢?”
“此處離那眼睛太近了。”他瞥了一眼洞穴深處,“許是某種線索。”
“有道理。”曉羨魚心中認同,點了點頭。
畢竟魘眼不能以常理度之。待她回去時,再問一問沈疏意,看他是否有頭緒。
*
入霜天臺后的首個任務順利完成,曉羨魚回到天山。
首席沈疏意仍舊不見人影,看來寂滅林那邊的事情還挺棘手,竟將他拖了這些天。
曉羨魚想了想,沈疏意現下多半不便分神,一切還是等他回來再當面說。
洛枕風對此有些遲疑:“為何不秘密傳訊首席,先派一隊人前往巫川?萬一去遲了……”
又要人命橫死、甚至血流成河了。
曉羨魚知道對方的擔憂:“洛師兄,相信我。”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令洛枕風忍不住覺得,或許這位師妹和首席間有什么秘密計劃。
畢竟她的來歷擺在那,既然是首席親自招進來的,想必知道的也比別人多。
洛枕風思忖片刻,最終點頭:“好,那便照師妹說的做。”
曉羨魚笑吟吟謝過。
雖然她同沈疏意之間并沒有什么秘密計劃,但她不難猜到他會怎么做——
沈疏意又不傻,必然料想得到巫川是個陷阱;而以他的性子和脾氣來看,他多半會和她一樣,打算去踩上一踩。
既如此,他便斷不會讓手下人白白送命,或給自己扯后腿礙事。
他會親自、獨自去巫川,不帶一兵一卒……曉羨魚在他那里充其量就是一雙眼睛。
所以不必派任何人先過去,屆時去巫川的只有她和沈疏意。
除去青煉山上那位閉關避世的微玄圣子,不孤劍乃當世最強的劍,此行的安全還算有保障。
曉羨魚唯一的擔憂是……
她看向手中聞鈴傘。
這一去巫川,還要順道查查奚元的事,不能不帶上他。然而鑒于上回他和沈疏意那硝煙紛飛一觸即發的初見,這事還挺麻煩。
有沈疏意在,倒霉鬼不便現身。但那位又是個喜歡不打招呼跑出來的,曉羨魚得提前做做他的工作。
倒霉鬼素來乖順懂事,她解釋一下就好。
曉羨魚回到竹舍,將奚元召出來。
不料,對方聽完她說的話,靜默片刻,鴉青的長睫一搭,俊美面容蒙上幾分不甚明顯的陰郁。
曉羨魚一愣:“有何不妥?”
奚元神色微懨:“我只是在想……”
他烏眸幽幽一轉,欲語還休地掃了她一眼,那眼神直望到人心底去:“小仙姑,我見不得人么?”
曉羨魚:“……”
“你怎么會這樣想?”她大驚,“當然不是。”
“可每回撞上他,你都讓我藏好。”口吻幽怨極了。
曉羨魚一時凝噎。
——這話說的,是她想遮遮掩掩的嗎?
還不是因為沈疏意憎惡陰鬼,她不
好成日明晃晃地將奚元帶在身側,沈疏意本就看不慣云山魂術,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要發難。
更別提眼下這當口,沈疏意還正因幽都山兇靈動亂忙得焦頭爛額的,估計看到鬼就煩。
曉羨魚硬著頭皮道:“……我那不是怕他傷害你嘛。不孤劍一出鞘,我焉能阻攔?”
“他脾氣這樣壞么?”奚元微訝,楚楚可憐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妥協:“罷了,傷我無妨,卻不能讓他遷怒于小仙姑。”
委委屈屈的。
曉羨魚聽著他微啞的嗓音,心中一動,有些愧疚起來——其實倒霉鬼只是悶壞了,想多出來喘口氣,又不是無理取鬧,怎么就不能滿足他了呢?
她嘆了口氣:“容我再想想。”
青年的嘴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很快斂起,安靜乖巧地候在一旁。
曉羨魚坐下,托著腮苦思起來。
過了片刻,她眼睛一亮:“有了——”
這么快就有主意了?
奚元側目望去,只見少女掏出儲物袋,鼓秋半天,摸出了空白的符紙和筆墨。
“在云山時,師尊曾教過我一門術法,叫做‘點靈’。”她笑瞇瞇捻起符紙,在他跟前晃了晃,“你從前既然能附到商小公子身上,想必也能附在物件上。”
通常而言,容易撞邪的多是些病弱之軀,或者八字輕的招陰體質,這些人的身體就好比沒蓋緊的罐子,精氣易外泄,所以陰鬼才愛來糾纏。
商小公子當時便是不慎落水染了風寒,一時體虛才招來了倒霉鬼——雖然他吸的不是精氣,而是運氣。
陰魂附體,附的是有靈之體,死物是不行的。
因此,若想招來陰魂附在某樣特定的東西上,就得先為那東西“點靈”。
曉羨魚執筆點墨,興沖沖地在紙上畫了起來,三兩下勾勒出一個潦草的簡筆小人。
小人的腦袋還上頂著一片小烏云。
“如何?”曉羨魚十分滿意,“可還像你?”
奚元:“……”
原來她是想捏個紙人,讓他附上。紙人雖脆弱小巧,好歹有點自主行動的能力,總比其它不能說話不能動的物件要好些。
曉羨魚緊接著在紙人面上畫了笑臉,點了一對烏漆漆的豆豆眼,再咬破手指,在兩頰按出紅艷艷的兩坨。
奚元盯著那傻氣的臉蛋,沉默了。
這,像他?
他幽幽瞥了曉羨魚一眼,不知為何自己這副投其所好、精心捏造的漂亮殼子,落到她眼中這般形象。
哪里出了差錯?
曉羨魚不知他心中彎彎繞繞,一心完成自己的大作。她掏出工具,將紙人裁剪下來,便開始點靈。
不出意料,第1回 沒成功。這小術法不難,但當時她便學得馬馬虎虎,如今又時隔了幾年,手生也是正常的。
曉羨魚耐著性子繼續嘗試,無奈接連失敗。
她“嘖”了一聲,和手中薄薄的小紙人較起了勁。
此時已是入夜,月色流照,桃花落一片靜謐。
奚元倚在窗前看她抓瞎,冷玉似的面容沾了幾許銀色,干凈剔透,亦生出幾分疏離的非人感。
唯有倒映著少女倔強側顏的雙眸,燙著一點掐不滅的滾熱星火。
過了許久,那一錯不錯鎖著她的視線微頓,轉而落到她手中紙人上。
小紙人周身流過靈光,最終凝于紅艷艷的臉蛋。
“點靈”成功了!
“成了成了。”曉羨魚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出聲念道:“亡魂奚元,召!”
奚元低眸笑了一下,無聲地應了句“我在”,就這么在月下化作一縷青煙,鉆入了那紙人中。
曉羨魚十分新奇地打量著掌心紙人。
只見它慢悠悠地扶她的手指坐起,短手短腿的,動作竟還挺優雅。
還挺有本尊的氣質。
倒霉鬼那標致的黑氣到了紙人身上也并未消失,正熱騰騰往外冒,小紙人用潦草的手攏了攏,將絲絲縷縷的黑氣揉巴揉巴,搓成一團,然后高高舉到頭頂。
黑霧頓時成了一朵烏云,飄在了小紙人頭上。
曉羨魚愣住了。
符紙上的烏云,她純粹是畫著玩的,并未跟著紙人一起裁剪下來,不成想倒是給了對方靈感。
“這下像我了么?”她聽見小紙人笑著問。
墨點的豆豆眼眨動了兩下,有點兒俏皮。
曉羨魚捧著小小的紙人,瞧了半晌,心臟忽然間漏跳一拍。
——糟糕。
她心想:“他有點可愛。”
第45章 碎鏡 “此物,可照出鬼王真身。”……
“小仙姑在想什么?”
掌心紙人冷不丁發問, 嗓音隱約帶著笑。
曉羨魚回過神,不甚自然地輕咳一聲:“沒什么。”
紙人烏漆漆的眼睛盯著她,沒說話。
曉羨魚別開臉, 余光卻依舊能捕捉到對方一錯不錯的視線,耳根沒來由有點發燙。
“怪事。”她心中嘀咕, “平日里受美色所惑也便罷了, 眼下他又沒頂著那張臉, 我心亂個什么勁?”
曉羨魚平復了一下心情, 來到窗邊,把紙人放到了窗臺上。
“你……先自己玩會兒,熟悉熟悉紙人身體。”她正經著神色,轉移話題道,“我去清點行囊。去巫川那樣的地方,少不了解毒破障的丹藥……”
紙人奚元笑著“嗯”了一聲。
他沒再說什么, 扭頭望向窗外。
清夜無塵, 月色如銀。
這是一個靜謐安寧、再美好不過的夜晚。
清亮的月華流照人間,唯獨于極南之地的一道天塹之上悄然湮寂——
淌不入一絲光亮的千仞極淵之下, 地火綿延, 生機斷絕。
跨過這道天塹, 便到了傳說中的“界外”。
此時此刻, 界外。
血月當空。
黢黑無邊的森林影影幢幢, 掛滿人頭、腿骨。裹著腥氣的風一刮, 頓時晃蕩碰撞, 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
流光剔透的結界似一個倒扣的琉璃碗, 緊緊扣在這片森林之外。
此處的“寂滅之森”乃人鬼兩界的交界帶。穿過去,則便是一山、一海。
山并非尋常的山,而指鬼界王都“幽都山”;海也不是真的海, 而是那傳言中的“妄海”。
此刻結界某處,數十名修士正合力封住一處若隱若現的裂口。那裂口不甚明顯,隱于幽暗之中,唯有法芒光華偶爾流轉至此時,才隱約顯現。
然而肉眼看不到的是,此時此刻,正不斷有源自人間的、香甜鮮美的活人氣息灌入那裂口,勾得森林深處的“東西”蠢蠢欲動。
令人作嘔的腥臭血氣愈發逼近,黑暗中瘆人的低吼聲此起彼伏。
其中一名修士面色凝肅,低聲道:“來了——”
話音才落,無數死氣沉沉的“人”便從森林中涌了出來,蹣跚而來。他們的皮膚腐爛發紫,露出森森白骨,卻仿佛渾然不覺。
這些在寂滅之森中徘徊游蕩的行尸,是最低級的鬼物。
他們是字面意思上的“死人”,只有一點殘識拖著早已腐朽的身軀行動,平日漫無目的,唯有嗅到活人血肉氣息時格外癲狂。
單獨遇上一兩只行尸并不可怕,他們的肌肉萎壞,實際上比瓷人還脆弱幾分。除了模樣恐怖了些,并不算得兇殘。哪怕是最弱的修行者,也能輕松對付。
只不過,行尸通常扎堆出沒,以排山倒海的數量壓人,又不知疲倦,不生退意。人間一旦鬧起尸災來,傷亡必然慘重。
密密麻麻的黑影如浪潮般涌來,場面堪稱震撼,巨大的壓迫感襲來。結界裂口處的修士們俱是一凜。
“別分神!我等只需專心修補裂口,其余的交給沈劍主——”
與此同時,結界上空。
劍影繚繞的中心,沈疏意御風立于高處,血月披身,如同一尊高高在上的神邸,俯瞰黑漆漆的行尸潮。
他的神情冷淡到漠然,顯然絲毫不把這群死人放在眼里。不孤劍甚至還悠閑地待在鞘中。
下一刻,疾風瞬起。
沈疏意垂了垂眼,心
念微動,威壓悍然橫掃——
剎那間,他整個人仿佛化作一柄出鞘利劍,凌厲劍氣碾向來勢洶洶的喪尸潮,轉瞬便已風平浪靜。
不費吹灰之力。
萬籟俱寂,似乎連風都畏懼其威壓,良久止息。寂滅之森外重歸平靜,修補裂口的修士們一時沉默,竟也有些看呆了。
整個修真界都知道沈疏意厲害,可知道歸知道,親眼目睹時還是會受到沖擊。
據說沈疏意修為凝滯已久,這些年來難以寸進。但哪怕如此,他也已至無雙境大圓滿,離天階只有一步之遙,只缺一個契機。
“契機”是最玄的東西,誰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到來,也許只需要想通一個多年的心結。
又或許他永遠也到不了天階,眼下這般已是天賦與努力雙雙極致的結果了。
畢竟修真界有歷以來,天階者只出過一位,還是得天欽點、生來帶著仙格的微玄圣子……那位還不大能算作“人”。
如此看來,沈疏意無疑是實打實的天下第一人,這至尊的名頭,他當之無愧。
行尸數不勝數,滅了一波還有一波,好在沈疏意實力強大,安全護得下方結界裂口修補完畢。
另一邊,此前獨自深入寂滅之森調查的人也回來了。
——正是云山掌門謝訣。
謝訣御劍歸來,一路見到摞成山丘的行尸,心中感慨。
如此干脆利落、喜歡一網打盡的作風,還真是一瞧便知出自誰手筆。
他來到沈疏意面前,“沈首席辛苦了。”
解決這些行尸對沈疏意而言,比打小孩難不了多小,手指頭都懶得動一根,沒什么辛苦的。
他淡淡看了謝訣一眼:“謝掌門,可有收獲。”
謝訣搖搖頭,輕嘆道:“還是無法太過深入。”
作為人鬼兩界的交界,寂滅之森很古怪——不是一般的古怪。
活人入內,極易迷失……指的可不僅僅是迷路。
曾經,仙盟幾番組織隊伍,想要前去剿滅鬼都。可是入內后,那些人要么自殺,要么與同伴自相殘殺,總而言之,沒有人能清醒地回來——活著回來的全都瘋了。
這么一看,其實寂滅之森深處的古怪之處,與魘眼有些相似。
恐怖的,從來都是“未知”本身,以及不知何時被悄然摧毀的神智。
“不過,也不算一無所獲。”
謝訣拿出一樣東西:
“我遇上一只從幽都山跑出來的高階兇靈,誅滅后,它身上掉下來此物。”
“誅滅?”沈疏意挑了下眉。
謝訣知道他何意。外面的人進不去幽都山,對里面的情況一無所知,按說應該將逃出來的兇靈鎮住,用“探魂”審問。
謝訣十分坦然:“這兇靈全無理智,異常瘋狂嗜殺,若不就地誅了它,恐怕我也要交代在里面了——畢竟我不是沈首席。”
寂滅之森本就危險重重,倘若被拖得太久,極易出意外。
沈疏意頓了頓,忽笑了一聲,沒什么溫度:“貴派鉆研魂術,擺渡亡魂,也拿這些發瘋的鬼東西沒辦法么。”
謝訣心知他一向對云山魂術有偏見,聽了這聲陰陽怪氣,也不惱,只是好脾氣地笑了一下:“云山不渡兇靈。”
沈疏意輕哼一聲,倒沒揪著不放,轉而看向他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塊小小的破鏡碎片,在血色月輝下隱約泛著不詳的紅光。
謝訣:“那兇靈魂飛魄散前,舉著此物高呼‘幽都鬼君臨世,極樂將至人間’,情狀癲狂至極……我覺得不大對勁。”
——幽都鬼君臨世,極樂將至人間。
沈疏意微微蹙眉,接過碎鏡端詳起來。
謝訣思忖道:“莫非,幽都山要對人界出手了?”
仙盟不是沒考慮過,有朝一日那幽都山鬼王會破封而出,為禍人間。
只是,所有人都以為那天到來時,會是腥風血雨,地動山搖。
而不該這般靜悄悄,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結界入了人世,就此失去蹤跡。
鬼王離開幽都山那夜,遠在霜天臺的沈疏意竟從眉間天紋感知到了一絲微弱天意。
仙盟這才得知鬼王入世,修真界恐生大變。
如今這山雨欲來的平靜,倒更叫人心神不寧。
沈疏意望著手中碎鏡,眉心天紋忽流過一絲光芒。
他微微一頓,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
“沈首席可知這是何物?”謝訣忙問。
靜默片刻,沈疏意緩緩開口:“此物,可照出鬼王真身。”
這東西不知是從哪里扣下來的,那兇靈帶著它,多半是想用此物找到自己家鬼君,好追隨他禍害人間。
不過眼下看來,這東西陰差陽錯落到他手中,自然是有意義的。
沈疏意斂了斂眸,若有所思。
只是不知——
天意想讓他用這東西照誰呢?
“此物交由霜天臺保管。”沈疏意收起碎鏡,頓了頓,說道:“善后事宜便勞煩謝掌門。我還有要務處理,先行一步。”
謝訣忽然出聲:“等等。”
沈疏意側目。
“我那位小師妹,”謝訣望著他,“她進入霜天臺一事,我雖不清楚內情,但想必首席有自己的考慮,云山不會多言,只希望……她平安無事。”
謝訣說得委婉,但表達的意思很明顯——云山上下護短,倘若曉羨魚出了什么事,哪怕是霜天臺,云山也勢必會去討個說法。
威脅也好、提醒也罷,孤傲如沈疏意,是極其討厭受人制肘的。
這位首席大人的神色頓時冷淡下來,微微泛藍的眼珠鎖著謝訣,沒有說話。兩位宗師級別的人物無聲對峙。
最終,沈疏意收回目光,微一頷首:“我知道了。”
云山的要求到底不算無理。一只小鯉魚妖,不孤劍還是護得住的。
待完成了她的任務,她隨時可以退出霜天臺,全須全尾回云山。
謝訣于是笑了起來。
那一雙含笑彎起的眼睛黑潤而清澈,令人聯想到某種沒有爪牙的溫馴動物,毫無棱角。大多數時候,他身上的氣質實在不像是一宗掌門。
他十分有禮地一揖,好似幾息前沉默的劍拔弩張并不存在。
“那便恭送沈首席了。”
沈疏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第46章 巫川 平平無奇鬧個鬼。
沈疏意回到天山, 一大清早,曉羨魚便被玉簡傳召去前山正殿。
恰逢日出時分,一點燒得火紅的朝陽躍出云層, 打潑萬盞金光,灑滿半面山脈。
嶙峋鋒利的山脊卻將晨曦割裂, 群山的另一面仍在沉寂。
曉羨魚很少起得這般早, 困得睜不開眼, 腳步虛浮地往前山飄。
迷迷瞪瞪行至半路時, 遇上了洛枕風。
“我正欲尋師妹呢。”
洛枕風叫住她,懷里抱著一個長條的木匣子,十分莊重地遞給她:“云山寄來的,看著應是劍匣。”
曉羨魚清醒了幾分,接過木匣子。
她低頭端詳著。
匣子長約三尺,深棕底色, 上頭沒什么花紋雕飾, 只通體漆了一層亮油,十分樸實無華。
是她的劍匣不錯。
曉羨魚點點頭:“沒錯, 這是我的佩劍。剛到這兒我曾傳訊回云山, 請師門幫忙寄劍來著。今日才到, 我險些忘了。”
說著打開手中木匣。
久違的“躍池”正靜靜躺在錦緞之間。
曉羨魚握起躍池, 抽劍出鞘。雪亮的劍光溢出, 一旁的洛枕風忍不住贊嘆起來:“好劍。”
裝劍的木匣樸實, 可這劍倒很是精巧華麗。躍池劍由稀世靈玉打造, 劍身碧色如流、剔透流輝, 劍柄處覆著漂亮的金鱗。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躍池”一劍,含著辭云真人對小徒弟的美好期許與祝愿。
曉羨魚垂著眼睛端詳躍池, 指尖擦過觸之生寒的靈玉劍身,也輕嘆了聲:“是啊,真是一柄好劍。”
她語氣里似夾帶絲許感傷,極淺淡,轉瞬即逝。很快,她恢復笑吟吟的神色,將木匣塞進儲物袋,劍則握在了手中。
“有勞洛師兄。”她瞥向腰間那一刻不
歇、閃著奪命連環光芒的玉簡,“首席喚我,先行告辭了。”
洛枕風望著少女離去的背影,心頭不由得涌出一絲困惑。
——說來古怪,分明衣著打扮都毫無變化,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劍,她看上去的氣質卻不大一樣了。
那變化很微妙,近乎于錯覺。只不過,這一瞬間的曉羨魚瞧著,倒更像霜天臺的人了。
……
曉羨魚來到正殿,果不其然,半個月不見的沈疏意在里頭等她。
他大馬金刀靠在主座之上,正低頭翻看文書。身前的玉案上擺滿待審閱的案卷。
曉羨魚乖乖巧巧見禮:“首席大人。”
沈疏意整個人身上寫滿了“很忙”二字,他手中動作不停,只是忙里抽閑撩起眼皮掃了她一眼。
他一邊處理手頭堆積多日的工作,一邊言簡意賅發問:“看見了什么?”
他問得突兀,半句廢話也沒有,好在曉羨魚清楚他在說什么。她便也直入主題,將自己在魘眼中看到的“預示”悉數告知。
“血靨花?”聽完,沈疏意蹙起眉,“你沒看錯?”
曉羨魚篤定道:“不會看錯,就是巫川才有的血靨花。”
落音,她后知后覺愣了一下,不理解自己這份確信從何而來。
就好像她曾到過巫川,親眼見過那血靨花似的。
說起來,她應當是曾在某本典籍上見到過,這才一眼認了出來……是何時何地、又是哪本書來著?
一絲怪異從心頭飛快流過,旋即又被某種神秘古怪的力量悄然抹消,不留下丁點痕跡。
曉羨魚有一瞬的神思空茫,下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將這點微渺念頭拋在了腦后。
主座之上,沈疏意沉默良久,終于發話:“你即刻同我去巫川。”
——果然。
正如曉羨魚提前料想的一般,沈疏意打算前往巫川,并且只帶上曉羨魚。
她早已提前做準備,加上今日躍池劍寄到,萬事俱備,本就只差沈疏意一個命令。
“一切尊聽首席安排。”曉羨魚心思轉了轉,又道:“不過,這偌大的巫川,咱們唯一的線索只有一片血靨花海,豈不如同大海撈針?”
沈疏意瞥她:“你有想法?”
“我有一個提議。”曉羨魚道,“巫川素來只尊當地‘五仙’,不服仙盟管制,咱們霜天臺的身份不便行事,不如喬裝扮作藥王谷的一對師兄妹,前往巫川尋藥材。這身份最是方便打聽血靨花了。”
以霜天臺的地位,弄個以假亂真、經得起查驗的藥王谷身份沒什么難度,只看沈疏意愿不愿意同她個小輩以師兄妹相稱了。
曉羨魚心想,堂堂云山掌門和她也是師兄妹。她雖年紀不大,輩分在這修真界間還算拿得出手,沈疏意不過虛長她這鯉魚妖身三百歲,受他一聲“師妹”還不至于讓她折壽。
好在,沈疏意在這方面并沒有奇怪的傲氣與執著。他微一點頭,冷淡地應了。
事不宜遲,即刻出發。
此行雖說要低調行事,但兩人各有各的打眼,都不大符合“低調”的標準,尤其沈首席,那身唯我獨尊看誰誰死的氣質就不同凡響。
因此除了身份需要偽裝,外形也很需要。
曉羨魚頭戴帷帽,輕紗覆面,身穿形制簡素的碧色羅裙,唯獨腰身處有一片精巧的荷葉裝飾點綴,倒與她很相襯。
沈疏意壓制了境界,猶利劍歸鞘,周身凌厲銳氣蟄伏。他作了與尋常藥王谷弟子一般無二的裝扮,著素雅青衫,梳半披發,額間一抹水滴墜玉,恰好遮蓋眉心天紋。
有句話說得好,人靠衣裝馬靠鞍。曉羨魚瞅了老半天,終于勉勉強強從他身上瞅出一點虛渺的溫潤來。
……“溫潤”二字同沈疏意扯到一起,簡直叫人起雞皮疙瘩。
她下意識在腦中比較了一番,想象著奚元作這副打扮的模樣。
下一刻,沈疏意感受到她的打量,冷眸一掃,登時沖刷掉了她無中生有扣出來的一點溫潤感。
曉羨魚:“……”
沒救。
“首……師兄,笑一笑唄?”她兩手一攤,“你這冷臉太嚇人了。”
沈疏意當然不可能給她賣笑。他面無表情別了她一眼,轉身前往離山傳送陣。
曉羨魚跟上去,沒走幾步,袖口忽掙動了幾下。小小的紙人從她袖子里鉆出,腦袋上的烏云沉甸甸,莫名陰郁。
“小仙姑,”奚元的語氣很淡,但不知為何,聽著似有幾分不甚明顯的陰郁,“為何喚他師兄?”
紙人的聲音只有施術者能聽見,曉羨魚瞄了前方的沈疏意一眼,壓低嗓音道:“怎么了?”
假扮師兄妹一事,她還沒來得及告訴奚元。
“師兄這稱呼又不漲輩分,值幾個錢?”曉羨魚勾了勾嘴角,有心逗他,“你若喜歡,我以后也喚你師兄呀?”
小紙人安靜下來。
——這是怎么了?
曉羨魚等了半晌,不見他答話,便戳了戳他頭上烏云。
沒等奚元有反應,前頭的沈疏意腳步一頓,回眸涼颼颼掃向她手上紙人。
“點靈”是個小術法,她又學藝不精,沈疏意修為高深,想必瞞不過他法眼。
沈疏意的目光落到紙人上,那小東西一看就用了云山那些不怎么正派的魂靈異術,他眉心一皺,輕易看穿了紙人背后的真身。
是她帶在身邊不離身的那只古怪陰鬼。
沈疏意容色微寒,啟唇正欲說什么,卻驀地想起了謝訣那句“云山不渡兇靈”。
既不是兇靈,倒也不是非得灰飛煙滅不可。有他在旁盯著,小小一只陰鬼也壞不了什么事。
否則,若不由分說傷了那陰鬼,瞧她對其寶貝得不行的模樣,保不準她會一氣之下撂擔子不干了。眼下魘眼的調查還離不開她。
沈疏意輕哼一聲,拂袖而去。算是默許了。
曉羨魚瞧他神色,松了一口氣。
奚元的模樣不適合在人前現身,太引人注意,這般附身紙人倒也方便。
她沖紙人眨了眨眼。后者端端坐在她手心,沒說話,只是歪頭眨了眨眼以作回應。
曉羨魚想了想,小聲道:“倒霉鬼,此去巫川,說不定能找到一些你的生前過往。”
小紙人安靜一會兒,鬼魂悅耳的嗓音才在耳畔響起。
“有勞小仙姑為我費心。”他笑起來,“我很期待。”
他的語氣無懈可擊,曉羨魚聽不出是真期待還是假期待。她將紙人往袖中掖了掖,隨沈疏意入了傳送陣。
*
巫川一帶,中州百姓避之不及。
那里地形獨特,大山銜著大山,叢林危險重重,迷霧毒沼遍布,稍有不慎便會誤入瘴氣深處。
巫川更是巫蠱之術的發源地,當地有五大圣教,合稱“五仙”,頗受尊崇。
只不過,從作風上看,那些個“圣教”亦正亦邪,立場不明,修煉的術法也實在不像正派。雖也分毒巫醫巫,但在外界看來,都和邪魔外道沒太大兩樣。
圣教的人絕不是好招惹的,若非必要,此行最好別驚動當地圣教。
本著低調行事的原則,一入巫川,兩人先隨意尋了個落腳處。
巫川當地的建筑風格十分特別,乍一看去,城寨村落的底色皆為冷峻的黑,卻又并不沉悶單調。家家戶戶的房屋都裝點彩繪、圖騰,多是蟲獸。
據說巫川當地的“五仙”其實就是中州說的五毒,這樣看來,那些圖騰或許代表著這里的百姓信奉哪一派圣教。
而圖騰高度一致的地方,便定是圣教管轄的區域了。
好在曉羨魚他們所在之處臨近邊陲,小城中各色圖騰皆有,想來在巫川也算是“五不管”的偏僻地,正適合休養生息
、打聽事情。
可不知為何,本該魚龍混雜的邊陲城寨,百姓竟然出奇一致地排外,連間客棧都難尋——他們一瞧來客是外地人,便立刻閉門謝客。
連吃幾個閉門羹,終于,在太陽行將落山時,才有個好心的老人家給兩人指了一間偏靜的客棧。
似乎,這附近只有那間客棧招待外地人。
曉羨魚連忙道謝,從行囊里抓了一把瓜果遞給對方,那老人家瞧了瞧眼前靈俏討喜的小姑娘,猶豫一下,還是出言提醒了幾句。
她的口齒有些不清,帶著一種富有特色的腔調,間或夾雜零星幾句巫川方言,斷斷續續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曉羨魚連蒙帶猜,大致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這位老人家是在告誡他們小心,她說,這片地方鬧鬼,鬼會吃人。
且那鬼口味穩定,專挑特定的外地人下手。
曉羨魚來了興趣,比劃著問:“什么樣的外地人?”
對方雖然不大會說中州話,但聽旁人表達似乎沒有障礙,她目光一轉,落到一旁面無表情的沈疏意臉上,顫巍巍地指了指他。
曉羨魚奇道:“兇的?”
沈疏意:“……”
老人家搖了搖頭,吐出幾個沙啞的字句,大意是說“模樣好的年輕男子”。
“……這樣啊。”感受到來自一旁的冰冷視線,曉羨魚連忙轉移話題,“可死過人么?多不多?”
老人家輕輕點了點頭。
第47章 贈物 倒有點物歸原主的意思。
接待異鄉人的那間客棧, 叫做麗烏客棧。
在巫川語中,“麗烏”為聚財之意,是個很普通尋常的客棧名。
約莫五六年前, 這一帶開始流傳出鬧鬼傳言,說是一只生啖血肉、陰森可怖的無臉女鬼, 專挑異鄉人下手。因著麗烏客棧專供來來往往的異鄉客入住, 久而久之, 便傳成了麗烏客棧鬧鬼。
其實, 別的客棧拒不招待異鄉人并非全然出于排外。實在是每逢有異鄉人來到這里,總是接二連三失蹤、橫死,誰也不愿自家客棧里死人,平白沾染晦氣。
只有麗烏客棧的掌柜不懼這些。曾有不少好奇心重的異鄉人聞說鬧鬼之事,千里迢迢跑來這里試膽找新鮮。
麗烏客棧做的就是這些人的生意。
掌柜的是個中年男子,樣貌普通, 中州話說得很好, 交流毫無障礙,曉羨魚交銀子入住時, 順嘴與他打聽了一下鬧鬼傳聞。
掌柜撩起眼皮, 瞧了她和后頭的沈疏意一眼, 面上劃過了然神色, 約莫是把他們當成平時那些來找新鮮的外地客人了。
他下巴一點, 慢條斯理開了腔:“確有此事。”
別人經營客棧, 一旦出現不好的傳聞, 都是拼了命地遮掩。此處倒好, 非但沒有避而不談、轉移話題,反倒大方承認,言語神色還流露出一點微妙的得意。
“傳聞啊, 那女鬼每逢夜半,便會敲響異鄉人的門,一邊敲,一邊問:‘我美不美’。”掌柜繪聲繪色地說著,“這時可千萬不能開門,也不要出聲回答她,倘若答了,那可不是美不美的事兒了,便是把她夸作天仙,也難逃一死。”
曉羨魚好奇問:“倘若開了門會如何?”
掌柜壓低聲音:“會看到一個沒有臉的女人。”
話音至此,他微微一頓,打量了曉羨魚幾眼。
隔著雪白輕紗,也能瞧出這姑娘氣質樣貌不俗。他心思轉了轉,對癥下藥地恐嚇道:“據說她因為相貌丑陋,活活剝下了自己的臉。這位客人,你可得當心些,那女鬼最喜歡對美麗的女子下手,殘忍剝走她們的面皮……”
熟料,眼前的姑娘絲毫沒有受到驚嚇,只是納悶道:“不對啊,掌柜的,你講的怎么與我在外聽說的不一樣——那女鬼不是最喜歡年輕好看的男子么?”
掌柜微微一噎,半晌,訕訕回答:“……傳言么,多經一個人的口,事情的樣貌便多一分偏差,這也是難免的。總而言之,客人還是小心為妙。”
曉羨魚偏頭瞄了沈疏意一眼,心說無妨。
——霜天臺首席本尊在此,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敢來作祟都得灰飛煙滅。
兩人取了房號上樓。
曉羨魚在二樓最里間,沈疏意則在隔壁,對方若有什么動靜都能聽得很清楚。
“師兄,咱們也趕了許久的路,今夜就好好休息,明日再四下轉轉,打聽打聽師父要咱們找的藥材。”
曉羨魚笑吟吟說著,自然地融入了新身份。
沈疏意瞧她一眼,沒說什么,轉身進了隔壁房中。
入夜。
月上柳梢頭。
曉羨魚推開房中窗戶,仰看夜空。分明天南海北皆為同一片天,但巫川的夜看起來卻那樣不同。
夜幕更黑,星月更亮。干凈又神秘。
曉羨魚把倒霉鬼叫了出來。眼下沒有旁人在,他出來無須借助紙人身體,白衣青年沐著月色立在一旁,安安靜靜,同樣干凈又神秘。
曉羨魚偏頭瞧他:“倒霉鬼,有件事我得同你商量。”
奚元十分干脆:“好啊。”
“……好什么好。”曉羨魚瞪他,“我還沒說是什么事呢。”
奚元笑了笑,輕聲問:“小仙姑,可還記得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
曉羨魚眨眨眼睛,回憶半天,茫然搖了搖頭。
奚元垂眸看來,烏眸猶一池深不見底的墨。他微微傾身:“我曾說過,我歸小仙姑所有,自然一切任你定奪。”
他離得好像有些太近,微涼的氣息羽毛似的擦過耳廓,泛起一點癢意。
曉羨魚微一激靈,往后退了半步。
奚元歪了下腦袋,神色還挺無辜:“小仙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經他這么一提醒,曉羨魚便立刻回想起了當時的情形。
——是了,倒霉鬼一開始還叫她“主人”來著。
“……想起來了。”曉羨魚輕咳一聲,“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說了。”
她目光落到他腕上,“你手上銅幣,可方便取下來一枚給我?我拿著實物也好向人打聽。”
奚元微微一頓。
曉羨魚察覺到他細微反應,心想這要求果然令他有些為難。
畢竟種種跡象表明,那手串對倒霉鬼而言十分重要。
靜默片刻,奚元溫聲開口:“好。”
他上前一步,取下腕間銅錢手串,然后托起她的手,動作輕柔地為她戴上。
曉羨魚愣住了。
她低頭看去,這東西昔日襯著鬼魂殊無血色的蒼冷肌膚,平添華麗感,如今落到她手上,倒有點物歸原主的意思,變得古樸神秘,顯露出幾分“圣物”的氣息。
“為何……”曉羨魚一時困惑,“這東西對你不是很重要么?”
她只是想借其中一枚,他倒好,一整串都摘下給她了。
“嗯,重要。”奚元眼尾微挑,含著點笑意,“但它有些特殊,三枚銅幣缺一不可,解不下來。”
原來如此。曉羨魚鄭重點頭:“你放心,我會好好保管它的。”
她又有些好奇,想問問是怎么個特殊法、解下來又會如何,然而未等開口,門外突然響起了叩門聲——
篤、篤、篤。
不輕不重的三聲響,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顯得清晰而突兀,仿若敲散了凝固的空氣。
曉羨魚嚇了一跳,轉頭望向門口。
房中晦暗,外頭走廊倒是點著零星燭火,暈開溶溶淺淡的昏昧光線。
火光搖曳之間,悄無聲息地勾勒出一道悚人的長發身影,就這么靜靜立在門外。
曉羨魚湊到門邊:“何人?”
外頭的影子幽幽開了腔,嗓音又尖又啞,極為古怪詭異:“你開門……看看我……可美不美?”
曉羨魚:“……”
好家伙,女鬼還真找上門了。
且同樣初來乍到,這女鬼沒找隔壁的沈疏意,也沒找其它住客,倒精準無誤找上了住在最里頭的她。
民間有言,最深處的房間乃是尋常所說的聚陰之地。迷路的陰鬼會在盡頭打轉,所以這樣的房間容易撞邪。
估計是這個原因。
曉羨魚回頭看向奚元,他望向門口那道恐怖的影子,微挑了下眉。
“小仙姑。”他輕聲開口,“那是個活人。”
曉羨魚一愣,活人?
等等,難不成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門外的影子又問了一遍:“你開門……看看……我美不美?”
好啊。裝神弄鬼裝到她頭上了。
曉羨魚輕快地應聲道:“好嘞。”
話音未落,她迅速打開門,與門外的“女鬼”打了個照面。
女鬼:“……”
大概是沒有料到曉羨魚會如此大膽,干脆利落直接開門,“女鬼”不由微微一僵。
“女鬼”身形挺高,甚至有點兒壯實,配上一頭披散遮蓋面容的如瀑長發,陰慘慘的燭光一照,剪影便十分瘆人。
然而當面一瞧,倒是沒了方才那味道。反而覺得哪里怪怪的,有些蹩腳。
“不是要我看看你美不美么?”曉羨魚笑吟吟道,“我這便來看。”
她說罷不等對方反應,直接伸出手,冒犯地掀開了“女鬼”遮蓋面容的烏密長發。底下露出了一張目瞪口呆的……男人的臉。
“……”
萬萬沒想到,“女鬼”竟然是男的。
“咦?”曉羨魚瞅著他慌張的臉,“你怎么有點眼熟?”
那“女鬼”一聽她這話,連忙拍掉她搗蛋的手,長發重新掩蓋面容,但方才短暫的一照面,曉羨魚已然想起對方是誰。
這不正是先前在客棧大堂同掌柜說話時,一旁安靜干活兒的那個伙計么?
原來是客棧的人在搗鬼。
那伙計扮作的“女鬼”轉身便要逃,曉羨魚眼疾手快,伸手一揪他的發尾。對方頓時吃痛,哀嚎出聲。
“你們掌柜呢?”曉羨魚沒好氣,“他知道麗烏客棧鬧的鬼是自家伙計么?”
伙計咬牙不語。
曉羨魚嘖了一聲:“看來知道。”
不僅知道,這事多半就是那掌柜授意的。
她這頭動靜不小,不僅驚動了隔壁的沈疏意,對門的住客也推門而出查看情況。
曉羨魚匆匆掃了一眼,那住客乃是個玉樹臨風的青年,眉目清俊,很有幾分出塵之相,不似尋常人。
她目光一垂,看到他手中拿著一把劍。
修行者?
沈疏意走過來:“怎么回事?”
“師兄,這人大半夜不睡覺,在我房門裝神弄鬼。”曉羨魚氣呼呼說著,像是在告狀。
沈疏意還未發話,對門的青年便走上前來,主動協同曉羨魚一道制住了胡亂掙扎的伙計。
“你是……客棧的伙計?”青年端詳他片刻,皺起眉,“何故裝神弄鬼?”
伙計看事情當眾敗露,著急否認:“我、我沒有——”
曉羨魚懶得聽他狡辯,將他扭送下樓。
很快,掌柜被動靜吵醒,睡眼惺忪披了一件外衣出來查看。這一看,登時臉色大變。
“掌柜的,這是怎么一回事?”青年沉聲發問,“為何你家伙計夜半三更,在人家姑娘房門前裝神弄鬼?”
“……誤會,都是誤會。”掌柜擦了擦豆大的冷汗,瞪了伙計一眼,磕磕巴巴解釋道:“我這伙計……他、他有夜游的毛病,好些年了,什么古方都試過,還請圣教弟子瞧過,也沒治好……”
這解釋實在蒼白無力,曉羨魚好笑道:“夜游?那可真是巧了。你這伙計夜游時做出的行為,可同你說的那女鬼一模一樣。”
掌柜:“……”
曉羨魚挑眉:“你怎么不說他是讓那女鬼給上身了呢。”
掌柜微微睜大眼睛,眸底劃過懊悔神色,看得出來,他覺得這番說辭很是不錯,至少比什么夜游好得多。方才他怎么就沒能想到。
曉羨魚瞧他那無可救藥的神色,一時凝噎。
眼看掌柜大有要抵賴到天亮的架勢,那青年一步上前,抽劍一揮。
劍刃虛虛一劃,似乎什么也沒碰到,只割破了空氣。然而下一刻,大堂內全部桌子同時一分為二,轟然倒塌,切口整整齊齊。
曉羨魚愣了一下,飛快地與沈疏意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人來頭不小。
青年眼皮微抬:“這位掌柜,說實話,我不為難你。”
他語氣平和無瀾,但手中的劍寒光凜凜可一點兒也不平和。
來硬的顯然更有效。掌柜瑟縮了一下,苦著臉道:“我說,我這便說……”
第48章 蠱母 保護奚公子這般病氣柔弱的美人兒……
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實十分簡單。
巫川一帶確實有些鬧鬼傳聞, 真真假假有待驗證,不過近些年異鄉人到此地頻頻失蹤是真的。麗烏客棧也不過是想借著這點噱頭,多多招攬獵奇的客人。
于是這才安排伙計假扮女鬼嚇人, 沒鬼硬鬧,好讓住客將經歷傳揚出去。
“我只是嚇唬嚇唬人, 從未害過誰的性命吶——”掌柜信誓旦旦, “我以后再不敢了!”
鬧半天原來是個烏龍。
曉羨魚原本還想著, 倘若真有作祟的陰鬼, 還叫自己遇上了,那自己正好可以順手解決賺點功德。
她打了個哈欠,耷拉著眼想,先回去睡覺吧。
回房前,對門的青年叫住二人。
他彬彬有禮地問道:“在下看二位衣著,可是來自藥王谷?”
“對。”
曉羨魚點點頭, 看著好似沒什么防備之心, 大喇喇地抖完了底,“我叫谷半夏, 旁邊這位是我師兄沈京墨。此行奉師命離谷, 來巫川尋一味珍稀藥材……怎知這般倒霉, 剛來便碰到這種事。”
——谷半夏和沈京墨, 是二人此行的化名。
既然身份都是假的, 名字自然不能是真的。沈疏意不必說, 霜天臺首席的名諱天下誰人不識。而曉羨魚先前入霜天臺時, 名字于仙盟公示過, 也算個名人了。
青年笑了笑,安撫道:“到底有驚無險,總比鬼怪作祟來得好。”
曉羨魚:“也是。”
“我姓百里, 名初行,來自滄州。”青年也自曝來歷,“來巫川也是奉師命任務。”
曉羨魚不知他報的是真名假名,但姓百里,又來自滄州,這個身份多半與滄瀾山百里家有關系。
難不成,他是滄瀾劍派的宗族弟子?
曉羨魚眨眨眼:“百里?莫非你是滄瀾劍派的弟子?”
百里初行點了點頭。
曉羨魚故作驚奇,連忙一揖:“哎呀,失敬失敬。”
百里初行搖搖頭:“藥王谷弟子圣手仁心,懸壺濟世。是在下失敬才對。”
曉羨魚不動聲色地觀察對方,覺得他修為雖不俗,但眼神里透著股涉世不深的清澈,百里初行這個名字應該是真的。
既真是滄瀾劍派的宗族子弟,那會不會見過霜天臺首席?
她余光掃了一眼沈疏意,后者神色寡淡,看不出什么。
沈疏意的容貌略有掩蓋,不過,相識的人見了還是可以一眼認出。百里初行自見到他起反應便十分正常,好似并不知沈疏意是誰。
看來之前是沒見過霜天臺首席。
客套寒暄結束,三人各自回房。
曉羨魚關上門,同奚元說起方才發生的事情。
奚元倚在案前,支頤瞧她,“難道從沒有人開門撞破過真相?”
“你可知何為‘葉公好龍’?”曉羨魚笑瞇瞇道,“奔著鬧鬼傳言來此的,多是不信,圖新鮮的。這鬼真鬧到他們頭上,他們比誰都害怕。再者,哪怕開了門,那伙計想來還有下一步應對,只不過他這回遇上了我,這才翻了船。”
先前那伙計掙扎時,她還在他腰上看到一根斷了的細絲線,想必先前是系在梁上的。若不是她動作太快,打他個措手不及,估計那假女鬼就要在燭火明滅間悚然飄走了。
奚元彎了彎唇:“小仙姑英武。”
曉羨魚微頓,倒是很少有人夸贊她“英武。”
她驚奇地望著奚元,不知為何心尖有點癢,起了點逗弄之意,便調侃似的道:“我不英武些,如何保護得了奚公子這般病氣柔弱的美人兒?”
奚元:“
……”
曉羨魚瞧他凝噎神色,大為滿足,懶洋洋躺上床。
……
今夜奔波疲累,她幾乎沾枕便眠。
然而到了后半夜,她半夢半醒間再一次聽到了熟悉的叩門聲——
篤、篤、篤。
慢吞吞的。
曉羨魚撐開眼,頓了幾息,伸手將床幔撩開一點縫隙,望向門口。
與先前不同,走廊的燭火不知何時全熄滅了,外頭漆黑一片。
房中的窗開了半扇,一泓月光流入窗欞,在地上淌成一片薄霜。曉羨魚借著隱隱約約的光,瞧見了門上一抹森森人影。
那影子就靜悄悄停在她房門口。
凄凄幽泣聲漏入門縫,斷斷續續刮過耳膜,叫人頭皮發麻。
“不是吧。”曉羨魚納悶地想,“還來?”
房中不見奚元身影,應是回聞鈴傘修養了。她翻身下床,幾步來到門口,開了門:“這回又是什么花樣——”
陰風撲面而來,話音戛然而止。
借著一點極昧暗的月光,曉羨魚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外。
她沒有臉。
一張空蕩蕩的面皮掛在骨頭上,光滑不見五官,然而不知為何,還能令人感受到那上面的視線。
直勾勾的。
“……”
曉羨魚默默后退半步。
這回鬧的不是人,是真鬼。
女鬼身上血肉模糊,千瘡百孔,宛如有蛇蟲一點一點啃噬而過,黑血雨珠似的瀝下來。沒有五官的面孔是她通身唯一一塊好皮。
而她腹部更是有一處觸目驚心的血洞,里頭空空如也,仿佛活活被剖了一部分肉。
曉羨魚手指一攏,從袖中捻出一道符。
意外的是,這傳言中“喜愛生啖血肉、活剝美人面”的女鬼并沒有撲上來剝她的臉。她只是緩緩抬起枯樹枝似的手,指了一個方向。
那是……西南方向?
曉羨魚微怔,順著對方指向扭頭看去,什么也沒有。
緊接著,一聲鈴響兀起。再回頭時,女鬼已然消失不見。
有什么東西從她散去的身影間掉落,砸在地上。
曉羨魚遲疑幾息,彎身撿起。
那是一個老舊的銅鈴,表面雕著細密復雜的咒文,觸覺冰冷不平。
她湊近細瞧,看見星星點點的深黑血跡,分明早已干涸,卻好似仍散發著濃郁的血腥氣味。
曉羨魚試著搖了搖。鈴芯刮過繡蝕的內壁,發出的響動沉悶磨耳,一點兒也不似方才清脆。
正琢磨間,隔壁與對面的房門雙雙打開。
另外兩人察覺動靜走了出來,見到她手里拿著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物件,陳舊生銹,還隱隱透著陰邪氣息,肉眼可見是個臟東西。
沈疏意微頓眉:“哪來的鈴鐺?”
有外人在場,曉羨魚正思索著要不要將遇鬼的事情說出來。誰料百里初行盯著她手中銅鈴看了片刻,出聲道:“姑娘手中的,莫不是蠱鈴?”
見對方竟然認得此物,曉羨魚微微一愣:“蠱鈴?”
“據傳‘蠱鈴’乃巫川圣教用來控制毒蠱的圣物。”沈疏意若有似無掃了他一眼,“圣教從不外露圣物,百里公子是如何識得?”
語氣平淡,仿佛隨口一問。
巫川一帶的五仙圣教神秘得很,外人哪怕聽說過他們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也很難有機會親眼見到。
百里初行微微斂眸:“幾年前我曾到過巫川,因緣見過此物。”
他這因緣二字,可省略了太多東西。
哪怕來過巫川,五仙圣教的東西是輕易能見到的么?
沈疏意又問:“因的什么緣?”
百里初行靜了靜,抿唇:“當時……意外遇見一名圣教弟子。”
“那蠱鈴,”他眼睫微抬,“她曾用在我身上。”
曉羨魚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有故事。
但百里初行顯然不愿再抖落更多,他走上前來,溫和客氣地詢問:“姑娘,可否將此物借我一觀?”
曉羨魚遞給他。
百里初行拿過銅鈴細細端詳起來,感受片刻,輕聲道:“不對勁。這蠱鈴沾染人血,怨煞之氣頗重。”
“蠱”乃毒蟲廝殺而成,煉制過程雖兇殘,到底是拿蟲獸來煉的,尋常的蠱鈴不該附著人的血與怨氣。
曉羨魚對巫川的許多東西都一頭霧水,她瞧百里初行懂得不少,索性將方才經歷如實相告:“其實,方才我開門后遇到了一只女鬼……”
夜半,三人聚集一處。
聽完曉羨魚的描述,百里初行神色微微一變,“蠱母。”
曉羨魚琢磨了一下這個稱呼,“能馭蠱的那種蠱母嗎?”
“……還有另一種意思。”百里初行搖了搖頭,“相傳巫川有一殘忍至極的邪術,以懷胎女子的身體做容器,孕育無上蠱王。煉制時先是用‘生息蠱’為母體吊命保其不死,而后在她體內種下無數毒蠱,使其受萬蟲啃噬,直到誕下腹中的‘蠱王’。”
曉羨魚回憶著女鬼空了一塊的小腹,和她千瘡百孔的身體——從死狀來看,的確很像是蠱母。
巫川一帶雖神秘兇險,在外界百姓眼中有如蛇蝎,但許多傳聞其實都是夸大唬人的,自三百年前墜夜城覆滅后,妖魔道潰不成軍,人間再沒有群魔亂舞、十惡橫行的魔宗。五仙圣教倘若真是什么魔門邪教,也不會為仙盟所容。
對于活人煉蠱這樣的邪術,五仙圣教是明令禁止的。
曉羨魚明白了:“此地有人殘害無辜,偷煉禁術。”
她眸光微動,又問:“百里公子,蠱母生下來的孩子……是什么樣子?”
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健康正常的孩子。
百里初行輕嘆:“想要成功煉制蠱王絕非易事,失敗的幾率很大,也許上百個蠱母中最終只有一人能誕下活胎……一旦成功,誕下的便會是貪婪活人血肉的怪物。”
在場三人互相交換眼神,顯然都想到了一處。
需用活人血肉喂養的怪物、頻頻失蹤橫死的外鄉人……二者之間或許有著聯系。
很有可能,失蹤的人們正是被捉去當蠱王的養料了。
除魔衛道、懲惡揚善是仙門中人的責任與義務,行走在外撞見這種事,沒道理視而不見。
百里初行是個清風朗月般干凈正直的青年,他毫不猶豫地道:“此事在下不能不管……二位接下來有何打算?”
于公于私,曉羨魚心知旁邊那位霜天臺首席都是要管這事的,便道:“慘死之人的冤魂上門指方向,想必是要求助。我們要找的藥材暫時也沒什么頭緒,索性先去瞧瞧那‘蠱母’之事。”
這樣一來,三人接下來便同行了。百里初行莞爾一笑:“好。”
“不知二位要找的是什么藥材?”他思索片刻,溫言問道:“在下對巫川的奇珍異草有些研究,說不定能幫上二位。”
曉羨魚心思轉了轉,百里初行看起來對巫川的事情了解不少,不如向他打聽打聽。
她不動聲色地用眼神詢問沈疏意,后者微抬下巴,表示允許。
曉羨魚于是開口:“百里公子可曾聽說過‘血靨花’?”
不料落音一瞬,百里初行驀抬起眸,神色微變。
第49章 情蠱 旖旎生香。
曉羨魚敏銳道:“怎么了?”
半晌, 百里初行才稍帶遲疑地搖了搖頭:“在下只是覺得……有些巧。”
“巧?”
百里初行輕嘆一聲,似乎下了什么決心,緩緩道:“實不相瞞, 在下來巫川,也是為了尋一味用作解蠱的藥材。”
曉羨魚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訝然地挑起眉梢:“莫非也是血靨花?”
百里初行點點頭, 有些愧意道:“抱歉, 我研究巫川奇珍異草許久, 獨獨不知血靨花何處才有。”
曉羨魚想起先前他提到過,幾年前曾在巫川遇見一名圣教弟子,對方將蠱鈴用在了他身上……聽起來,這個“用”是用蠱鈴控制他的意思。
能受蠱鈴控制,說明體內被下了蠱。
難怪會再入巫川尋
藥材。
沈疏意抱臂在旁,漫不經心似的插了一句:“解的什么蠱?”
此問一出, 百里初行不由微頓, 他閉了閉眼,耳上透出一點薄紅, 仿佛覺得難以啟齒。
曉羨魚的腦子里飄過許許多多的陰謀詭計。身中秘蠱, 與他人的傀儡無異, 即便滄瀾劍派弟子的身份屬實, 此人也不一定可信……
正思忖著, 便見百里初行恥辱地抿了抿唇, 艱澀道:“……情蠱。”
“……”
場面沉默了少頃。
“情蠱?是我想的那種情蠱嗎?”曉羨魚瞧他純情模樣, 不由起了點頑劣的壞心, 她明知故問,“對方是如何用蠱鈴控制你的?”
百里初行:“……”
他腦海心頭,又不合時宜地浮起了某些畫面。
……旖旎生香的歡愉畫面。
圣教弟子的穿著極具特色, 通常頭戴琳瑯銀冠,衣著大膽清涼,尤為鐘愛鈴鐺綴飾……每當做些什么時,叮叮當當的聲響便在耳邊縈繞不去。
哪怕后來離開巫川,回到千里之外的滄瀾山,那鈴聲也總是不愿放過他,夜夜入夢叨擾心神。
百里初行繃著臉,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只干巴巴道:“……事不宜遲,天一亮我們便出發吧。”
然后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間。
“這百里公子這么不經逗,還挺純情。”曉羨魚扭頭看沈疏意,“對吧師兄。”
不料沈疏意眉心輕蹙,容色微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你方才所問是何意?他又為何避而不答?”
曉羨魚:“……”
原來更純情的另有其人。
“……沒事。”她輕咳一聲,正色道,“明天見,師兄。”
*
次日一早,三人結伴出發。
雖然蠱母貼心地給曉羨魚指了去向,但他們唯一的線索也只有個模糊方位,再無其它。所以三人朝著西南一路直行,一路打聽。
曉羨魚回過神后,有一點想不通——蠱母為何會找上她?
難不成是被她身上渡魂師的氣質吸引而來,知道她能幫自己了結夙愿?
人與鬼的思路到底不同,曉羨魚思來想去沒個答案,索性問問奚元。
她頭戴幃帽,點了靈的紙人就端端坐在她肩上,薄薄小小一只,隔著輕紗瞧不分明。
曉羨魚微偏了一下頭,用氣音小聲問:“奚元,你們鬼魂出于什么緣故會選中一個人?”
須臾,唯有她一人能聽見的嗓音悠悠飄入耳中:“執念。”
“不對不對,我是說蠱母。”曉羨魚一聽便知他理解錯了——蠱母對她能有什么執念?
“那就不知了。”奚元笑了聲。
曉羨魚搖搖頭,打算不再琢磨。沒準這事本就只是個巧合,那蠱母總會敲開某人的門,不是別人便是她。
一路下來,百里初行很是照顧兩人。曉羨魚走幾步便嗷嗷喊累時,他半點兒也沒有急躁不耐,而是溫和地讓她停下休息,留沈疏意在一旁陪她,自己則腳不停地去附近打聽。
百里初行離遠了后,沈疏意偏頭看向曉羨魚。
曉羨魚本以為首席大人要斥她嬌氣拖后腿,然而他并沒有。
沈疏意漫不經心地抬起手,食指上纏繞了一絲靈光,是施術殘余的痕跡。
方才百里初行離去前,他便神鬼不覺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竊聽術。沈疏意半步天階的修為,對方必察覺不到。
曉羨魚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師兄,默契啊。”
也難為在毫無交流……甚至因為隔著面紗、連眼神暗示都沒有的情況下,沈疏意還能猜到她的意圖,與她巧妙配合。
沈疏意勾了勾唇,懶聲道:“你倒有幾分戒心。”破天荒又吝嗇十足地夸了一句。
通過竊聽術可知,百里初行的行蹤無甚可疑,不過是在尋常地打聽,回來以后也會將一切如實告知,毫無隱瞞。
“我遇到一個好心的當地人,他勸阻我莫要再往前走了。”百里初行道,“若再往前,便會途徑‘藥人嶺’,那是一處附近百姓避之不及的險地。”
“藥人?”曉羨魚道,“我在書上讀到過,許多巫川術士會將留著一口游絲氣息的將死之人煉成藥人,使得他們的身體維持活著時的狀態,不死不衰,也無痛苦,專用來試蠱試藥。那東西應當不算危險。”
煉藥人乃巫川風俗,這種行為在當地人看來非但不邪惡,反而還十足神圣。有些百姓甚至會主動獻出自家將死的親人,給圣教或是一些術士煉做藥人,因為他們認為這樣才能讓至親的生命延續下去。
哪怕只有身體活著。
百里初行道:“藥人本不危險,倘若失控便不一定了。”
他將佩劍握在手中,“放心,我來保護二位。”
沈疏意和曉羨魚其實并不需要保護,不過在百里初行眼中,藥王谷弟子大概是沒什么戰斗力的。
醫修雖不能戰,卻必不可少。失蹤的人那樣多,不一定都死了,也許會有需要救助的幸存者。所以百里初行那時才主動問二人接下來的打算。
曉羨魚笑盈盈:“那便有勞百里公子了。”
金烏寸寸西沉,滾金的火燒云漸熄,暮色將至。
天微微擦黑時分,三人一同上了藥人嶺。
嶺道兩旁山林蔥郁,借著晦暗的天光望進去,能看見一道道遠近錯落的人影,微垂著腦袋,似在沉睡。
那些影影綽綽的,想必便正是“藥人”了。
也不知哪位了不得的術士在這里占嶺為王,將麾下藥人都放在此處,久而久之,無名的山嶺便成了藥人嶺。
曉羨魚抬手,挑開一線面紗觀望著這些“神圣”的藥人,他們仿佛下一刻便會被驚擾醒來,蜂擁而上。
肩上的小紙人忽地偏了一下頭,輕輕道:“小仙姑,你聽。”
緊接著,走在前頭的兩人似乎也察覺到什么,停下了腳步。
曉羨魚修為境界低,耳力沒他們好,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夾雜在風聲里的動靜——
“……救……救命……”
要不說這地方是方圓百里聞名的險地呢,果真不安寧,才上來不久,林子深處便有呼救聲傳出。
“我去看看。”
百里初行神色一凝,身形一陣風似的掠入了林中。曉羨魚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沈疏意拎貓似的伸手一抓,帶著她跟了上去。
呼嘯的風聲頓時灌了一耳朵,過了片刻,腳下踩到實處站定,沈疏意松手放開她。
曉羨魚抬頭一看。
只見不遠之外,有幾人正被倒吊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頭朝下,一扭一扭掙扎著,口中嚷嚷著救命。
都是些年歲不大的男孩,嗓門粗啞,帶著這個年齡段特有的討嫌感。
綁了他們的人高度拿捏得極好,一圈藥人圍在底下,張牙舞爪撲上去,堪堪便要夠著,就差一點兒距離。
——便是這一點兒距離最為講究。
太高不覺威脅,太低死得痛快。
唯有如此,才能讓被吊著的人心驚膽戰,嚇得六神無主。
百里初行一看這場面,當即提劍而上。流光一瞬,發狂的藥人齊齊倒下,抽搐在地。
藥人死不了,除非將其攔腰斬斷。
百里初行只是為了爭取一點時間,好讓他將樹上幾人解救下來。
不料,就在他正欲上前時,后方兀地迸出一聲短促的笛音——
百里初行猝不及防,耳中“嗡”地一聲,剎那只覺頭昏腦漲,手中的動作頓住,仿佛被那笛音無形中架了一下劍鋒。
那幾個男孩更是當場眼睛一翻,口吐白沫厥了過去。
而曉羨魚和沈疏意這兩個神魂強大之人,則沒受絲毫影響。
三人循聲回望——
只見數丈之外,一名頭戴銀冠的紫衣少女懶懶倚在樹上,手中挑著一支白骨長笛,系著鈴鐺的赤足在樹下晃啊晃,泠泠作響。
她一對狐貍眼微微瞇起,滿含戾氣地笑了一聲,開口道:“敢傷我藥人,你們好大的膽子。”
顯然,這位便是那些藥人的主人了。
百里初行握劍的手緊了緊,莫名覺得這道聲音有些熟悉,一時卻忘了在何處聽過。
紫衣少女的目光掠過三人,在百里初行臉上微妙地多停留了幾息。
百里初行不明所以,他皺了下眉:“這些孩子是你綁的?”
紫衣少女微頓,斂起眸中異色:“是我如何。”
“這幾個兔崽子溜來此處試膽,撿石子砸我的藥人,我怎能不給他們一點教訓瞧瞧?”她蔻汁鮮艷的指尖轉動著白骨笛,笑嘻嘻問,“怎么,你想做善事呀?”
她輕盈地跳下來,灌木叢中隨之沙沙作響,鉆出數條毒蛇來,蜿蜒聚向她腳邊。
“既然有人自
己送上門來……“她彎腰探手,一條毒蛇便順著她的手臂向上攀繞,她溫柔親昵地撫著蛇身,意味深長說道,“巧了,我也許久未煉新藥人了。”
第50章 錯付 他又做錯了什么。
紫衣少女話中意味陰冷, 盤在手上的毒蛇也興奮地嘶嘶應和。
百里初行驀一皺眉,“你這林中藥人莫非都是抓了無辜活人來煉的……”
他話音未落,紫衣少女便嬌靈靈地笑起來, 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我才不做那樣損陰德的事。”
她話鋒一轉, “我先殺了你們, 再煉成藥人不就好了嗎?”
“……”
曉羨魚眨眨眼, 心說殺人就不損陰德了?
她沒來得及說出口, 對方便驟然發難。
紫衣少女手指一轉,指間銀蝶翩躚,白骨笛轉瞬橫于唇邊。
“沈兄,谷姑娘,你們先退后——”
百里初行立刻抬劍將二人護至身后。
曉羨魚瞥了沈疏意一眼,不知是不是沒把那紫衣少女當威脅, 他一副毫不打算出手的樣子, 心安理得地退避到后方,順手還把她也往身邊一拎。
下一刻, 笛聲倏起——
笛音飛揚, 哀意凄切。沉寂在林中的上百藥人被笛音喚醒、驅動, 瞬間變得癲狂, 撲咬而上。
護在最前頭的百里初行首當其沖, 被團團圍住。他手中劍光如水, 與爭相涌上的藥人纏斗起來。
那畫面看著無休無止。曉羨魚遙遙看向吹笛的紫衣少女——通常而言, 這些操縱傀儡的術士本體都脆弱得很。
她的手悄悄探入儲物袋里, 打算找點暗器什么的,不料紙人奚元忽在耳邊道:“小仙姑。”
曉羨魚偏了下頭:“嗯?”
奚元:“我在此地和那些藥人身上,皆未見陰怨之氣。”
同為陰魂, 奚元在這方面的感知天然敏銳,從前便顯露出來過,曉羨魚很信任他。
她愣了一下,琢磨著他話中意思。
那紫衣少女揚言要拿他們練藥人,雖看著視人命如草芥,可林中藥人皆非無辜受害。
說起來,來時路上聽人提起藥人嶺時,可怕的見聞不少,倒未曾聽誰說這里真死過人。
否則,大概也不會有小孩子敢相約來此試膽。
曉羨魚心思轉了轉,望向百里初行游刃有余的瀟灑身影,決定去幫幫倒忙。
她用氣聲對沈疏意飛快說道:“師兄,倘若我賭錯了,還要勞煩你兜個底。”
沈疏意微頓,未待開口,便見身旁少女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曉羨魚莽莽撞撞地卷入戰局,“哎呀”一聲驚叫,急切道:“百里公子,當心——”
說著伸出手,狠狠推了百里初行一把。
百里初行聽見聲音本欲回頭,猝不及防被這么一推,身法盡亂,剎那間陷入危險之中。
眼看一個近在咫尺的藥人就要咬向他的脖子——
那頭原本氣定神閑觀望戰局的紫衣少女見了這幕,瞳孔微縮,笛音猛地轉了個調,略帶迫切地剎住了藥人的動作。
沈疏意挑了挑眸。敢情讓他兜底是這個意思。
膽子也真是不小。
曉羨魚隱在面紗后的嘴角微微彎起。
賭對了。
種種跡象看來,那紫衣少女多半意在恐嚇,不會真的動手殺人。
“你!”紫衣少女瞪向搗亂的曉羨魚,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是打算幫他還是害他?!”
曉羨魚擺出一副剛意識到自己闖了禍的反應,小聲嚅囁:“我……百里公子……”
百里初行此時也緩過神來,他轉向曉羨魚,瞧她瑟縮模樣,安撫道:“谷姑娘也是無心之失,沒關系的。”
紫衣少女一聽,漂亮的狐貍眼中滿含無語。
無心之失?他身在局中不清楚,她可看得明明白白。
——那姑娘莫名其妙跳出來把他往藥人身上推。
而且,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那姑娘好似很清楚他的劍招破綻何在,挑了個最無可轉圜的時機。
她若不停手,他必死無疑。
紫衣少女陰惻惻地盯著百里初行,片刻,忽冷笑了聲:“你還是這樣天真得愚蠢。”
百里初行一怔。
這語氣,仿佛是認識他的。百里初行驀抬起眸,仔細看著對方,眉心緩緩蹙起:“閣下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認得我,也沒見過我。”紫衣少女輕嗤一聲,漫不經心轉動著手中白骨長笛,“我叫曲流鈴。”
百里初行愣住。半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開口:“……我認得你。”
曲流鈴轉笛的手微頓。
“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是……她的師妹。”百里初行的聲音依稀有幾分啞,透著隔世般的恍惚,“那年在深山草廬里,她常提及你……”
他閉了閉眼,語氣陡然帶上一絲冷厲:“我記起來了,是你給我喂的蠱。”
最初聽見對方聲音時的那股熟悉感一直盤旋心頭,終于悄然撥開記憶里的迷霧。
五年前,他為完成仙門委托來到巫川,意外遇襲重傷,半死不活時被一對師姐妹所救。
只是萬沒想到才脫離狼爪又入了虎口,那兩人并非什么純善之人。
當時他身中劇毒,奄奄一息動彈不得,意識也昏沉。他閉著眼,依稀間聽見兩人中年紀較小的那人笑嘻嘻說道:“師姐,你看這小男人長得真不賴,不正是你喜歡的那種眉目溫朗、干凈純情的正道青年么?”
她說著還來捏了捏他的腕骨,驚奇道:“元陽未泄,還是個處子之身,滋補得很吶。”
在場的另一人——曲流鈴的師姐聞言失笑,磕磕巴巴道:“阿鈴……莫要胡鬧。”
“你怕他不喜歡你?”曲流鈴調笑,“師姐可是圣教第一美人,天底下哪個男人能不為你傾倒?”
師姐貧不過她,只嘆了一聲。
靜了一會兒,曲流鈴好似想到什么好主意,興沖沖道:“這有何難,我這就給他喂下情蠱,他會愛上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人。師姐到時守好他別走開便成了。”
那師姐連忙撲上來阻止,但曲流鈴眼疾手快,迅速往他喉中塞了什么東西。
曲流鈴給他強喂情蠱后便離去了,百里初行醒來后,并未見過她一眼。
沒想到此時此刻,竟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她重逢。
“你當年不告而別,師姐也未曾怪你。”曲流鈴指腹撫著蛇鱗,不善的目光掠過曉羨魚身上,回憶起什么,“也是,她就是愛極了你這般溫柔性情。可她到底沒懂,你對誰都這樣,這溫柔又有何價值呢。”
“畢竟。”曲流鈴轉向百里初行,一字一頓,“這位溫柔的百里公子,可是連她的名字都不屑于知道。”
她的話勾起了百里初行刻意遺忘的記憶。
因情蠱而情動時,他頹然無力地任由那名女子伏在他身上,兩人的腰腹緊貼,交疊的腿如交尾的蛇。
她的指尖拂過他漂亮的頸筋、鎖骨,婉聲問:“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
而百里初行總是微闔下眼,輕聲回答:“不必。”
這段孽緣因情蠱而起,除了不由己的情、空蕩蕩的欲,其余旁的糾纏……確實不必。
看著曲流鈴咬牙切齒的模樣,百里初行皺起眉,顯然沒想通——
分明他才是被強種情蠱、丟了身體也丟了心的人,怎么對方倒將他說得像個多情的負心漢。
五年來,他夜不能寐,夢魘纏身,閉目就是深山草
廬里的日日夜夜。
他天賦卓絕,偏因這一段孽緣落得道心不穩、修為凝滯,甚至隱隱要生出心魔。
滄瀾劍派的弟子又被修真界戲稱作“苦行僧”,只因修煉的內功心法特殊,講求一顆干凈赤誠的道心,入太清境前萬不可破元陽。
莫說荒唐情事,百里初行從小生活的環境,連個風月話本子都沒接觸過。
當時的百里初行,離步入太清僅有一步之遙。
他從巫川逃回滄瀾山,師尊得知他經歷,當場氣暈過去。宗族長輩皆嘆他這么一顆好苗子,被個可笑的情蠱毀于一旦。
曲流鈴覺得自己的師姐錯付了,可他呢?
他又做錯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