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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谷中靈 她只有過一個師兄。

    奚元慢條斯理地攏了攏雪袖, 低眸掃過枯花殘瓣。

    “首席大人。”他輕瞇眼,促狹地笑了一下,像只沒安好心的漂亮狐貍:“果真不同凡響。”

    曉羨魚:“……”

    倒霉鬼看似在夸人, 但這聲溫文爾雅的“首席大人”一落音,不知怎的叫她簡直有點頭皮發麻。

    陰陽怪氣。赤裸裸的陰陽怪氣。

    沈疏意輕易不愿信他, 為驗證毀了一大片血靨花, 滋味自是難以言說。

    他本就不太好的臉色更不好了。

    氣氛又隱隱有些劍拔弩張起來。曉羨魚輕咳一聲, 開口緩和道:“看來這些血靨花就是破陣關鍵了, 線索必在其中,‘共感’是殺陣逼退我們的手段。只是……”

    只是確實棘手。

    暴力摧花的法子看來是行不通。

    曉羨魚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方才順利施展出“步生蓮”,也不知會是個什么地獄般的光景。

    萬千人的痛苦加諸于一人身,這種感覺于她而言不算陌生,但永遠也習慣不了。

    她郁悶道:“得另想辦法……”

    “不必。”沈疏意卻打斷了她, “花中殘魂雖怨氣傷人, 卻也留存零星生前記憶,若想查清這里曾發生過什么……”

    他微微一頓, 但話中意思已明了——自然是要收集完所有記憶碎片。

    曉羨魚立刻搖頭:“不行。”

    這和活受千刀萬剮有何分別?

    任他是誰都受不住。

    然而沈疏意仿佛心意已決:“你老實待著, 至于你那病懨懨的跟寵——”

    他微微頷首, 目光涼颼颼一掃奚元, 冷笑:“想來也不堪用。”

    奚元蹙了下眉尖, 應景地低咳了幾聲。再抬眼時, 烏眸含了點水色, 楚楚望向曉羨魚:“小仙姑, 你也這樣想么?”

    曉羨魚沉默。

    “沒關系。”奚元微頓,輕眨了下眼睛,溫聲道:“我做得定會比他好。”

    沈疏意不快地“呵”了聲。

    眼見著這二位言談間火花四濺, 瞧著就要一個東山頭、一個西山頭分工辣手摧花去——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木著臉道:“慢著,讓我來。”

    沈疏意一頓,觀她神色冷靜不似說笑,詫異道:“你來?”

    曉羨魚點頭。

    她始終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古怪直覺,初入哀亡谷時,腦海中浮現的那副其樂融融之景始終縈繞心間。

    就仿佛……仿佛冥冥之中,她和這里存在某種特殊的聯系。

    曉羨魚垂了垂眼,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嘆了口氣說道:“首席大人,先前沒來得及告訴你……其實我在哀亡谷看見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沈疏意皺了皺眉。

    曉羨魚下巴略抬,一點某個方向:“比如,從方才開始,不遠處便一直有個孩子的亡靈在看著我們。”

    沈疏意順著她目光望去,空蕩蕩的,只有冷寂的夜雪,并沒見到任何人的身影。

    若她不是在胡說八道——這種境況下,她還不至于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那么便是只有她能看見的存在了。

    難道她和這地方還有什么特殊感應不成?

    沈疏意想到什么,眼神漸漸冷下來。

    ……是了,魘眼。

    如今回味過來,曉羨魚不受魘眼影響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怎會受那邪物控制?她本就是魘主。

    甚至,他理應疑心一下她有沒有反過來控制那邪物。所以才會一路都像是受到牽引般,總能“機緣巧合”撞上這些事。

    三百年前,蘇漪于青煉山禁牢啟用秘法匯聚世間魘息,掀起滔天動亂,最終死于微玄圣子劍下。但她體內魘骨乃至邪之物,想來不會隨著身死而消散。

    她死后,微玄便用天意之劍將魘骨凈化、然后摧毀了。

    ——多年來,修真界對此深信不疑。唯獨沈疏意心有疑慮。

    微玄圣子自那一戰后便倉促閉關,再不露面。外界流傳的,全都是青煉山單方面的說辭。

    沈疏意不止一次去到青煉山,擺出霜天臺首席的身份施威,要求親自見微玄,皆未能如愿。

    他心知,青煉山必然在遮掩著什么。

    旁的不說,但那魘骨是絕對無法凈化的——倘若可以,當年也不會走到那個地步。

    最合理的解釋是,微玄用某種方法暫且封印了魘骨,而他常年閉關應當與此有關。

    畢竟沈疏意還記得,當年蘇漪被關押在青煉山禁牢時,據說其師兄微玄半步不離地監管著她,二人間以法器相連,被不到一臂長的鎖鏈束縛在一起。

    這么一看,也不知那禁牢囚住的是誰。

    ——若非走不開,微玄何至于此?

    總不可能那位圣子是什么佛面蛇心的變態,有那么點不可告人的掌控欲吧。

    如今人死而復生,那么……魘骨呢?

    十七年前,辭云真人在人間小池塘撿到她時,難道就沒察覺出這小鯉魚妖身上的異樣?

    ……

    沈疏意眸光沉了沉,心緒幾轉,再看向曉羨魚騙的目光中,悄然帶上寒涼意味。

    闊別三百年的“故人”死而復生,卻相見不識,又在猝不及防間認出。

    一開始,他的確亂了方寸。

    而隨著熱血冷卻、心火蟄伏,緩過神來后,燒盡的火便只在心尖撒上了一層冰冷的灰燼。

    可笑又可憎,他方才在某個短暫的剎那間,竟感到了一點隱秘的欣喜。

    沈疏意靜了一會兒,別開目光。

    他輕聲道:“為何此刻才說。”

    “看見了不存在的人”這等事情,她當然不可能是“沒來得及告訴他”,而是刻意隱瞞。

    只是眼下生死攸關,瞞不下去了,迫于無奈才說了出來。

    曉羨魚面不改色,心中卻清楚這事并不好解釋,她避重就輕道:“情況緊急,忙著活命。”

    奚元瞧著她,忽笑起來:“小仙姑當時可是著急想要救我?”

    曉羨魚怔然望了他一眼,反應過來奚元這是在……為她找補。

    這也是兇靈的惑人手段之一嗎?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永遠溫馴地站在身側,說的話不多,表露的態度卻在清晰地告訴她——

    我與你是同盟。

    溫聲軟語,誘人沉淪。

    曉羨魚頗有點不自在地避開視線,應了聲:“嗯。”

    沈疏意向來多疑,這回破天荒地沒有繼續刨根問底。

    他神色有幾分冷淡,只道:“那你要怎么做。”

    曉羨魚定了定神,看向那孩子。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雙杏眼又大又圓,可惜浮著一層灰蒙蒙的陰翳。

    雪剛落下來的時候,她便在白茫茫的風雪中瞥見了這道小小的身影。

    繁瑣的銀飾壓在她身上,看起來精致端莊得像是漂亮的傀偶。

    但她近乎透明,好似輕易就會被風雪吹散,顯然只是這哀亡谷里一抹不肯散去的舊亡靈。

    看見她的第一眼,曉羨魚微微一驚,本欲出聲提醒沈疏意。

    可她還沒開口,小女孩灰蒙蒙的眼睛便怔怔望來,稚聲稚氣地喚了她一聲。

    便是

    這一聲,止住了曉羨魚行將脫口的話音。

    讓她決定隱瞞下眼前所見。

    那小女孩說:“蘇漪姐姐,是你嗎?”

    ***

    此刻,曉羨魚深深覺得,從下山那天開始,自己便向著無法回頭的深沼而去了。

    她曾經拋下一切,誰也拉不回,最終解脫得也算痛快。什么恩怨孽債,都伴著身死一筆勾銷了。

    很是流氓做派。

    仿佛欠了一屁股債,臨了卻一死了之,徒留債主們怨氣沖天。

    沒想到輾轉三百年后,那些債又陸陸續續找上門來了。

    她躲在無人認得的新身份里,望前世如同隔岸觀火,內心波瀾不興,不過是個看客。哪怕知道自己記憶有缺,也不執著于探究。

    然而,命數似乎不容她放下。

    曉羨魚猜,自己大概曾在哀亡谷里遺落了一段過往。

    如今,哪怕她不想,冥冥之中命數也催逼著她到此尋回。

    “罷了。”她心態不錯地想,“是坑也只能踩下去。最壞不過是暴露身份被沈疏意一劍捅死,還能怎么的?”

    她倒要看看魘眼引她來此,究竟想作什么妖。

    曉羨魚撐傘走向那小女孩。

    小女孩微微仰頭,目光投過來,眼神卻是渙散的,似乎視物不清。

    曉羨魚停步在女孩身前,傘沿微傾,為她遮擋風雪——哪怕亡靈并不受此侵擾。

    她低頭仔細打量對方:“是我。你是誰?

    小女孩緩緩睜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她仰起頭,灰色的眼睛竟泛起淚光,顫抖著問:“蘇漪姐姐,真是你嗎?”

    這反應叫曉羨魚有些詫異。

    她回憶來回憶去,仍想不起來曾見過這小姑娘,也不記得有誰會這么叫她。

    “對。”她蹲下身,放輕語氣,試探著問,“你怎么哭了?”

    小女孩聽了她這聲關切,愣了一下,勉強繃緊的心弦像在這一刻徹底斷了。

    “蘇漪姐姐,你終于回來了。”她眼圈倏地紅透了,原本的一點淚光也決堤成大顆淚珠,不住往下滑落,“可你怎么才回來。”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哀亡谷來了壞人,阿兄說要出谷找你,可是他去了好久,再也沒回來。后來那壞人招來了一場雪,大家都死了。”

    招來了一場雪。

    必然就是這融骨飛雪殺陣了。

    曉羨魚不知她說的阿兄又是誰,聽得一頭霧水,只好抓住能聽懂的重點追問:“壞人?那是誰?”

    “阿兄說,那壞人蘇漪姐姐也認得。”

    曉羨魚皺眉:“什么?”

    “蘇漪姐姐當年帶來的畫像。”小女孩仰起臉,淚眼婆娑,“阿兄說,那畫上的人是蘇漪姐姐的師兄,他叫、他叫……”

    曉羨魚不記得什么畫像,但她前世到死也只有過一個師兄。

    微玄。

    第62章 兇卦 “今生無緣,也罷。”

    引來妖雪、屠盡哀亡谷全族的真兇, 是微玄圣子?

    這怎么可能。

    曉羨魚想到那人,一時只覺得荒謬。

    微玄是什么人?身負天命的靈族后人,比青煉山冬日的第一片落雪還高潔。

    世人眼中的圣子微玄, 是大道莊嚴,是戒律森森, 是黑白之間最分明的那條界限。逾越者, 為手中劍所不容。

    微玄太高太遠, 不僅凡人望不到他的私欲, 作為他前師妹的曉羨魚,對他的看法亦無什么特別。

    那樣一個人,又怎么會做出屠人全族的罪行?

    曉羨魚問:“畫像在哪兒?我想看看。”

    她并不記得畫像這么一回事,所以當然無法輕易相信。謹慎起見,她需要確認一下,畫像上的人是不是她心中想的那一位。

    即便就是微玄, 但憑借長相認人并不算得十分靠譜, 修真界最是不缺易形改貌的術法,往常仙盟斷案, 也會首先排除這點。

    小女孩聽她這么說, 卻是以為她不相信自己, 淚眼模糊道:“蘇漪姐姐, 我沒有騙你, 我親眼看見的……”

    哀亡谷覆滅那一天, 她永遠也忘不了。

    天幕低垂, 濃云如墨, 烏沉沉地直往下墜,好似要兜不住天穹一般。放眼望去,山谷間充斥著讓人喘不過氣的窒息逼仄感。

    沖天的慘叫不絕于耳, 混亂四起,到處是慌亂奔逃的身影。

    瀟瀟飛雪落在人們身上,不過幾息功夫,一個大活人便被生生融成一灘臟污的血泥。

    皮肉、骸骨不存,連神魂都被腐蝕殆盡。唯有血流了遍野,一滴一滴漸漸匯成猩紅交錯的溪河。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走投無路,躬著身體將年幼的孫女緊緊護在懷中,用纖瘦的臂膀撐開一線庇佑,為女孩遮擋這場恐怖的殺人妖雪。

    但她并沒能撐多久,很快化作血水澆下,淋了女孩滿身。

    親人的血猶然溫熱。

    女孩呆怔著,僵硬著雙腿忘了逃命。所有的族人都在這場妖雪里死盡了,舉目四望,唯有她活了下來。

    風雪似乎長了眼睛,獨獨繞過了她。

    ……那個人為什么放過她?

    女孩渾身顫抖不止,恐懼地看向遠處。

    遠山輪廓朦朧,唯有一道立在天地間的雪白人影清晰可見。

    那是個青年模樣的人,打著一把破破爛爛的傘,像是隨手撿來的。他朝女孩走來,閑庭信步一般,衣袂飄揚若流風回雪,掠過遍野血色。他姿態優雅,身下的野花草木卻盡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枯死,途經之處,寸草不生。

    不過三兩剎那,他便鬼魅似的來到近前。

    青年眉目清冷,霜姿玉骨,長得不像引來妖雪的鬼魅,倒像來救世的仙人。

    令人想起白玉菩薩面、慈悲蓮花眼的神像。雙目微垂時,薄薄的眼皮上有朱砂痣一點。

    可是眼神卻很陰澀。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冷,厭世淡漠,好像萬事萬物在他眼中都只是渺小螻蟻,隨手碾壓,毫無負罪。

    青年凝視著女孩,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懸在她的下頜前,接住順著臉頰淌落的血珠。

    這個動作溫柔得仿佛透著憐意,好像想要安慰她。

    ——若不是他收回手后,低頭嗅了嗅自己瘦長的手指,然后開始舔舐品嘗起來的話。

    “靈族后人,血果真鮮甜。”青年淡白的唇染上艷色,他喟嘆一聲,很不講究地用衣袍擦了擦手。

    女孩仿佛嚇得呆傻了,不知該作出什么反應,眼眨也不眨,傀儡似的死死盯著他。

    青年微微彎身,溫和地問:“小姑娘,你害怕嗎?”

    女孩眼睫顫抖,喉嚨像是被卡住,說不出一句話。

    “你爺爺死得那樣慘,你瞧見了,應該會傷心吧。”青年瞧著她,自顧自道,“大家都死了,只有你活下來,你可感到羞愧?”

    女孩慘白的唇翕動了一下。

    青年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卻半晌沒等到下文。他也不惱,微笑道:“傷心,害怕,羞愧……那都是些什么樣的感覺?你告訴我,興許我就不殺你了。”

    像極誠心求教的學生。

    青年的怪異本身,遠比這場妖雪還要悚人。仿佛他不是人,而是披著人的皮囊學習七情六欲的某種邪惡之物。

    徹骨的冷意爬上脊背,女孩呆滯良久,突然間有了反應,她尖叫一聲,撲上去狠狠咬向他的手。

    青年不躲不避,任由這小女孩瘋狂撕咬,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她人小力氣弱,可此時竟然生生咬碎牙齒,扯下他虎口一塊血淋淋的肉來。

    青年安安靜靜看她半晌,扯出一個滲人的笑:“啊,我明白了。”

    “你覺得‘憤怒’,對嗎?”他說道,語氣里隱隱帶著一絲興奮,好似勤學的學生探索到了新知識。

    女孩動作一頓,不禁毛骨悚然,寒意隨著對方的話音從頭頂澆落,一路席卷四肢百骸。

    眼前的人太詭異了。

    她從未產生過如此感覺,不懼疼不懼死,只懼怕多看他一眼。

    可對方偏偏彎下身子,手掌覆上她的發頂,迫使她仰頭與自己相視。無暇美玉一般的面孔近在眼前,落入她眼底只比惡鬼還要猙獰。

    女孩見過這張臉。

    在一切發生前,在這場妖雪到來以前。

    三年前,哀亡谷來了個有緣的姑娘——只有與此地山水有緣,才會尋到來路,否則,只會迷失在外。

    那姑娘據說來自外頭某個赫赫有名的大仙門,腰間佩劍,修為不凡。倒是不端架子,見了誰都笑吟吟的。

    她入谷之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女孩。  ”

    小朋友。“姑娘笑瞇瞇問,“你們這算命最厲害的人是哪一位?”

    女孩不喜歡她輕浮的語氣,也不喜歡“算命”這個說法,好像把先祖神圣的占卜奇術與外頭那些故弄玄虛之物混為一談了。

    但這姑娘是山水萬靈選中的有緣人。女孩撇撇嘴,悶聲領著她去見了自己的爺爺。

    她的爺爺正是族中資歷最深、最德高望重的占卜長老。

    那姑娘是個修行人,卻并不像曾經來過的那些修士一般,開口便是“我能不能得道”、“我何時升階”。

    女孩起初不知為何,后來姑娘因緣留在哀亡谷中小住了一段時日,二人漸漸熟絡起來,她方知為何。

    因為姑娘打心眼里堅信自己能得道。她修劍道,手中的劍無堅不摧,道心便堅不可摧。在這方面,她從無迷惘。

    這不全然是自信,而更像一種不問前程、心境澄明的坦然。得不得道,于她而言只是附帶的結果,而非目的。

    身懷一顆澄明琉璃心,仿佛生來便是為了修行。

    只不過,即便是這樣一個人,她所擁有的煩惱和欲望有時也十分接地氣,甚至顯得有點庸俗。

    ——好比少女懷春,懵懂情愛。

    入谷問卦那天,她珍之重之地摸出一樣隨身之物——那是一幅她親筆繪制的畫像。

    畫上之人青年模樣,神姿玉骨,宛若謫仙。雙目微垂,弧度優美,眼皮上有一粒朱砂小痣,平添半分端麗。

    長老撫須:“姑娘可是想問與此人的姻緣?”

    姑娘不嬌也不怯,大大方方承認了:“不錯。能算嗎?”

    長老奇道:“只有畫像如何起卦,八字命盤可有帶來?”

    姑娘摸摸鼻子:“八字……應是沒有的。他……咳,無父無母,天生地長,生辰年月不詳。”

    長老吃驚:“這是什么人?”

    姑娘扭捏片刻,似乎不方便說,最終卷起畫像:“若是不好算,便罷了。左右我也是路過此處,順道來問問。”

    外人千方百計不得入,只能苦苦等待玄而又玄的機緣,落到這姑娘口中倒是如喝水一般簡單,不免讓人覺得過于自大。

    長老思索片刻,道:“且慢。”

    哀王谷族人占卜,是向萬靈古樹叩問。

    抱著試試的心態,長老帶著姑娘去了萬靈古樹下,讓她自己叩問山水神靈。

    她確實與這里極有緣分。

    好像此地山水隔外偏愛她,讓她輕輕松松找來,亦不舍得讓她無功而返。

    以至于,在只有一幅畫像的情形下,萬靈古樹仍是給出了答案。

    只是這答案不太好。

    應該說,壞極了。

    姑娘將畫像攤開在身前,默念著問題,對著古樹叩拜三下。山谷間忽起了風,掛滿圣物銅幣的古樹沙沙作響,枝葉婆娑,叮當幾聲碎響,掉下三枚銅幣來。

    長老上前一解卦象,先是一怔,隨即搖頭嘆氣:“……這,老朽還是平生頭一回見到如此兇卦。”

    姑娘大吃一驚,連忙追問:“何意?”

    “此人與姑娘命格沖殺,不是良配。”

    姑娘瞪大眼睛。

    長老大概是看出了她表面隨和、實則個性執拗,恐怕不會輕易罷休,幽幽又補了一句:“倘若強求,必不得好死。”

    姑娘:“……”

    她面上神色變了幾變,有震驚,有質疑,有不甘……糾結來糾結去,最后只是有些怔忡。

    “他那般疏冷性子,我雖從未覺得真能抱得美人歸……咳,可也沒想過會是這樣。”姑娘憂傷道,“我平生頭一回喜歡一個人,怎么仿佛遭了天譴。”

    長老也未曾解過如此凄慘的卦,瞧她如此情狀,于心不忍。又想到她是難得的有緣之人,便挽留她在哀亡谷住些時日,就當是散心。

    姑娘拾起三枚銅幣,悵然問:“這三枚銅幣可否贈我,留作紀念?”

    ……這么個卦象,值得留什么紀念?

    長老納罕,但還是答應了。求卦者本就可以將此物帶走。

    “我其實不信命,而信人定勝天。”姑娘雙手捧起畫像,指尖燃起靈火,將畫燒成灰燼,“可我意中之人便是那守天命之人,我……信他。”

    “今生無緣,也罷。”

    ……

    鵝雪簌簌,女孩恐懼萬分地望著眼前的青年,清澈瞳眸倒映出對方的模樣。

    她看得分明,這張臉與畫像上的人一模一樣。仿佛是從那些灰燼里爬出來的惡魂怨鬼。

    “記住我的樣子了么?”青年笑著問,“許久以后,或許會有人到此追根溯源。到了那時,你便好好告訴她我是誰。”

    話音落下,指尖驀然收緊,毫不費力地捏碎了孩童脆弱的頭顱。

    鮮血飛濺。

    其它人隨著肉身消亡而魂飛魄散,只余下些不成意識的零碎殘識,獨獨這個女孩被他留下了完整魂靈,終成亡靈一抹。

    青年隨手將尚有余溫的尸體丟到一邊,任風雪侵蝕。他抬頭看了眼天空,神色倦漠,仿佛覺得沒什么意思,轉身離開。

    白衣身影融入風雪,轉眼消失無蹤。

    第63章 低眉 蝴蝶的觸足將她拉入舊時光。……

    “我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

    痛苦的記憶翻涌,女孩語無倫次,上前一步想要觸碰曉羨魚的袖子。

    但下一秒, 她突然睜大眼睛,目光越過曉羨魚落在后方。

    不知是看見了什么, 神情陡然驚恐起來。

    “他就在這里!”女孩面容慘白一片, 瑟瑟發抖如秋風落葉, “我要躲起來了。蘇漪姐姐, 來萬靈樹下找我,一定、一定要來……”

    說著抬手匆匆指了個方位。落音剎那,亡靈身影如煙消散。

    曉羨魚伸手欲留,卻只捉住一縷風雪,手上頃刻多出幾道深深血痕。

    她驀地回頭,后方不知何時早已空無一人。

    沈疏意和奚元不見蹤影, 不知去向。

    天空被四面的峽谷山巒切割, 乍看之下,逼仄得令人喘不過氣。谷中好似起了霧, 萬物都蒙上一層夢境般的朦朧。

    大雪也在這一剎那, 悄然止歇。

    曉羨魚稍一思忖, 朝著女孩給自己指的方向去。

    腳下的花草, 余光的山水, 都隨著她前行的步伐后退著、變化著。

    恍然間, 曉羨魚好像置身于歲月長河中, 逆流而上。

    眼前萬物沉默地變化著, 枯萎的草木蔓發生機,凋零的落花旋飛回到枝頭,一切都在倒流。

    一個恍神再睜眼, 她身處一片郁郁蔥蔥之中。

    似乎是個盛夏。迎面撲來暖意,野花的香氣摻雜其中。風過林梢,蟬鳴聲聲。

    一只翅脈斑斕的鳳尾蝴蝶流連花團錦簇間,翩翩飛繞著,撞向曉羨魚的臉。

    然后虛影一般,從她身上穿過。

    蝴蝶的觸足與少女的睫梢無意輕觸,將她拽入舊時光。

    曾經的哀亡谷,如畫卷般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山清水秀桃花源,與“哀亡”之名格格不入 ,頗顯割裂。

    “好美。”

    曉羨魚心中剛升起不合時宜的感嘆,便聽見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在身后響起,與她心聲同步,好像道出了她的想法。

    她怔然回首,目光撞入一位少女。

    月白衣袍,干凈素練,腰間一柄藤紋纏繞的精美長劍,成為通身上下唯一點綴。

    衣著雖樸,面若桃花,天光映照下自生灼灼,妍麗驚人。半分不顯平淡。

    只是再一眼驚鴻,也不過是這萬千舊影像里的其中一抹,隔著光陰,碰不到摸不著。

    曉羨魚見過她,在盈山山神的幻象里 ,她烈酒洗劍、意氣飛揚,好像天底下沒什么能難倒她。

    至陌生至熟悉,是自己也是故人。

    曉羨魚定了定神——看來,前世的自己果然來過哀亡谷。

    那抹名喚蘇漪的舊影子立在原地,抬手搭在眉骨,小聲嘟囔著:“哀亡哀亡,我當是什么險絕死地,沒想到是這么個桃源……”

    她目光一轉,好像看見了什么,招招手:“小朋友。”

    曉羨魚順著

    她目光轉頭,看見一個小女孩。

    正是她方才見到的亡靈,只不過眼下這會兒看著年紀更小。

    “小朋友。”蘇漪招來小女孩,彎下腰笑瞇瞇問,“你們這算命最厲害的人是哪一位?”

    小女孩努努嘴,好像不太高興。

    蘇漪:“嗯?我找錯了?外頭的人說哀亡谷里……”

    “……沒找錯。”小女孩奶聲奶氣說道,“你來到這里,就是有緣之人,此地山水喜歡你。我爺爺便是族里最厲害的占卜長老。”

    蘇漪給面子的“哇”了一聲:“這么厲害。”

    小女孩揚了揚下巴,有點兒小驕傲,轉身帶路。

    蘇漪笑道:“有勞啦。”

    曉羨魚也抬腳跟上。

    陽光灑在枝頭,風穿林打葉,沙沙聲中伴著鳥雀啁啾。

    一片歲月靜好,溫暖安寧得讓人生出倦意,忍不住懈怠放松下來。

    曉羨魚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等待撕碎的假象,切莫沉入其中。

    她偏頭,目光掠過花草樹木,藍天白云,捕捉著萬物美好中的不對勁之處。

    忽而,她聽見徐徐夏風中隱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刀劍聲,渺遠輕微,若不仔細聽,很容易忽略。

    曉羨魚凝神細聽片刻,確認不是錯覺。

    這場詭異的融骨飛雪將哀亡谷悄然分割,變作表象與深層,仿佛兩個重合又互不相涉的世界。

    曉羨魚心下思忖起來。

    她方才不知如何觸動了陣法,掉入里層世界的幻象舊影中。眼下這陣陣刀劍聲,應該是她被卷進來后,沈疏意發現她不見蹤影打算暴力破陣的動靜。

    曉羨魚收回心思,暫時不打算管。

    沈疏意不需要她擔心,奚元更不必說——他先前曾說這殺陣就是沖他來的,明顯知道不少。

    甚至還有可能就是引她到此的罪魁禍首。

    朝夕相處這么些時日,曉羨魚仍不了解他。奚元像一塊幽沉的古玉,乍看溫潤剔透,但怎么都觸碰不到內里,讓人琢磨不透。

    是正是邪,有何目的?她拿不準他的立場。

    想到這,曉羨魚忍不住嘆了口氣,覺得心煩。

    “見過長老。”

    蘇漪的聲音拉回思緒。她回神,看見前世的自己被接引著見到了女孩的爺爺。

    那位長老發須霜白,慈眉善目,不像得道高人,倒只仿佛是尋常的老人家。

    坐下一番交談過后,曉羨魚看見蘇漪從身上摸出了什么東西。

    “我當時想要尋求什么答案呢?”曉羨魚突如其來的好奇,探身上前,與舊影里的自己貼近。

    她看清了蘇漪拿出的東西,是一幅畫卷,被少女素白的手指徐徐展開。

    曉羨魚心頭一跳,似有預感,目光輕輕落在畫上,頓住。

    極標志的一張面孔,眉目間好像埋著經年不化的冷意,令人退卻。好在眼上一點朱砂小痣平添端麗,令他看上去不至于太過寡涼,多了一絲鮮活氣息。

    正如那女孩的亡靈所言,畫上之人果然是她前世唯一的師兄,微玄圣子。

    可問題來了,自己為什么會帶著微玄圣子的畫像來這里?

    曉羨魚眉心蹙起,腦袋絲絲抽疼起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來初見微玄圣子的那一幕——

    三百余年前,微玄圣子橫空出世,驚才絕艷,天下無人不識。

    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只聽說那年青煉山的太上長老夜觀天象,占星卜卦,也不知窺見了什么,忽然之間撫心吐血,面色蒼白。

    許是事關天機,他眉目凝肅良久,什么也沒說,只提筆緩緩寫下一個字:“等。”

    等什么?眾人一頭霧水,面面相覷。

    直到三日之后,一抹雪白袍角輕緩掠過青煉山的八百重石階,一人立在月下,輕叩山門。

    從此,她便多了一位入門比自己晚的“師兄”。

    青煉山宗門大典,微玄圣子于正殿白玉階前的蓮臺受封首席大弟子。她起得晚了,悄悄混入同門尾巴里,隔著泱泱人群,踮著腳往上頭張望。

    也不知怎的,原本目空一切、莊嚴靜坐活似一尊神像的微玄圣子,忽然微微一轉眸光,似是不經意間朝她的方向瞥來一眼。

    那時正值隆冬。

    天地覆白,山峰凜冽,萬物冷寂無聲的中心,一人端坐蓮臺,神圣不可侵。

    他垂眼看她,像極了菩薩低眉。

    ***

    曉羨魚到現在還記得自己那一刻的心境。

    那道目光如蜻蜓點水,極淡極輕,轉瞬便轉開,卻仿佛能夠洞穿一切。生生給當時的她看出了點莫名其妙的心虛感。

    好似被他看上一眼,便會不由自主反省自己從前犯下的錯。

    這是一種相當恐怖的能力。

    如果說微玄是天地間那把衡量是非善惡的尺,那么作為一個劍走偏鋒、不服管教、三天兩頭往戒律堂跑的頑劣弟子,她近乎本能地對此人感到排斥。

    看見他的第一眼,她便知道這人萬萬不可接近、不可招惹。

    兩人雖為師兄妹,實際上并不相熟。在曉羨魚的印象中,自己前世與這位師兄交集甚少,話都沒正經說過幾句。

    重生之后,她不再是叫人聞風喪膽的墜夜城主,而是云山上逍遙快活的小仙姑。偶爾在說書人口中聽到自己被編寫成冊的前世故事,心中也掀不起半點波瀾。只是忍不住奇怪,后世的人們好像很喜歡把她和微玄扯到一處。

    仔細想想,也能理解。畢竟在老百姓眼里,大概沒什么比那些遙不可及的傳說人物有段風流秘史還令人稱奇了。

    二人從師兄妹到仙魔陌路,對立相殺,確實是個天成的恨海情天好素材。何況她前世生命的最后,還是和微玄圣子一起度過的。

    作為背滿惡名的妖女,曉羨魚其實并不在意所謂的生前身后名,隨后人瞎編。

    甚至編得有趣的,她自己也聽得津津有味,偶爾心血來潮時,甚至能摻上一腳,順著話題造點自己的謠,毫無當事人的自覺。

    三百年光陰,再深的恩仇也都化作過眼云煙,徹底放下了。

    然而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在看見畫像的剎那間,曉羨魚泯滅許久的探究之心竟好像破土的芽,瘋狂蔓延生長。

    莫名的、不知來由的情緒洶涌而至,幾乎令她喘不過氣。

    心口處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一塊。

    第64章 坦白 “演技不錯,鬼王大人。”……

    曉羨魚生出一種直覺, 仿佛只要靠近那畫像,便能知曉一切答案,自己心中的困惑都可以解開。

    只要靠近它……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指尖離畫上紙人的眉眼僅有半寸距離。

    一只冰涼的手驀地伸來,拽了她一把。

    “小仙姑, ”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當心, 那是陷阱。”

    曉羨魚微微一驚, 猛地從那股洶涌的古怪情緒中抽離,而眼前的畫面也瞬間定格。

    蘇漪、長老、小女孩……那些往日舊影變得一動不動,好像汲取生機失敗,就這樣“死去”了。

    她回頭,對上奚元垂眸看來的眼神。

    只片刻不見,他脖頸間猩紅的燒痕愈發觸目驚心了, 襯得皮膚近乎純白色, 與冰雪絲毫無差。

    “倒……你怎么在這兒?”

    倒霉鬼不是應該和沈疏意在外頭嗎?

    沈疏意都不得而入,他又是怎么闖過陣法進來的?

    “我循著你的氣息而來。”奚元似乎不欲詳細解釋, 只這么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 便將話題拉回來, “那畫像不對勁, 別碰。”

    若放到以往, 曉羨魚就讓他蒙混過關了。

    但是現在, 她知道奚元瞞著自己相當多的秘密, 他每一個輕巧避過的問題, 答案必然都很關鍵。

    “循我氣息?”曉羨魚緊緊盯著他,“我的氣息就你能感知到,沈疏意一個半步天階卻感知不到?”

    “……”奚元抿了下唇, 語氣可憐兮兮:“小仙姑。”

    曉羨魚如今才不吃他這套,直接反手攥住他手腕。

    奚元腕處白慘慘的皮膚瞬間燎了起來,被她觸碰的地方泛起猙獰血色,好似皮下的血液沸騰。

    他倏地瞇了下眼,似覺得疼。

    曉羨魚頓了頓,面無表情,手上勁道卻微松了松。

    倒霉鬼這性子,話若問一次,他多半云淡風輕隨口就糊弄過去了。

    若問兩次,不愿回答的他便不說,而不是選擇說假話。

    畢竟從前倒霉鬼也不算多么費心騙她,甚至說得上漏洞百出,曉羨魚一直知道他有不少秘密,只是不清楚這秘密有多大。

    怎樣才能撬開他的嘴呢?

    對于此鬼,來硬的顯然沒用,那么……動之以情?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靜了靜,正色道:“奚元,我獨獨不想你騙我。”

    奚元微微一怔。

    “我相信你沒有害我之心。”她仰臉望向他,目光澄凈,“朝夕相處,你想害我多的是機會,可你沒有。不僅沒有,你還幫我良多,甚至救過商小公子一命。”

    “你有何苦衷,大可告訴我,我必不會辜負你。”

    “最初發現你是兇靈時,我確實有些生氣,但后來我冷靜下來……”

    奚元安安靜靜地看著她,輕笑一聲,心想:“狡黠。”

    他知道她想探問什么。只可惜那個答案,他不能給她。

    ——因為融骨飛雪與他同源,因他所創,所以對他不起作用、不生迷惑。

    奚元垂了垂眼,像曾經無數次一般,輕巧而不著痕跡地撥開了她的注意力。

    “小仙姑,你想錯了。”他溫聲道,“我接近你,確是目的不純。”

    曉羨魚:“……”

    曉羨魚睜大了眼睛。

    奚元突如其來的“自首”,倒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這讓她怎么接?

    沉默半晌,曉羨魚問:“你從何而來?”

    奚元道:“幽都山。”

    曉羨魚毫不意外,知道倒霉鬼是兇靈以后她便猜到了。

    第一次被沈疏意捉上霜天臺時,掌門師兄謝訣便無意間同她提到過,幽都山近幾個月頻生動亂,極不安寧,有不少兇靈越過天塹,逃入人間。而正好那時,商家公子被不知打哪兒來的古怪陰魂附體,苦不堪言上云山求助。

    她嘆了口氣:“讓我猜猜,奚公子就是仙盟通緝榜上那位兇名赫赫的榜首,幽都山鬼君吧?”

    奚元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

    “幽都山兇靈無數,但是能與不孤劍一爭高下的,恐怕只有一位。”曉羨魚道,“演技不錯,鬼君大人。”

    空氣中有幾分冷凝。

    過了幾息,微風才好似重新流動起來,奚元眼珠輕輕一轉,笑了:“這一回,小仙姑可是真的想殺我了?”

    敢情他還記著那句“未嘗不可”。

    ……小心眼。

    曉羨魚松開他攀滿血痕的手腕,搖了搖頭。

    “說來慚愧,”她眨眨眼,半真半假道,“不太舍得。”

    奚元大概沒想到她會這么說,著實愣了一下。

    “容我問問,”曉羨魚趁他稍有動搖,又說道,“鬼君大人上云山起便挑中我,我有什么可圖的?”

    是沖著她曉羨魚而來,還是……蘇漪?

    奚元瞧了她片刻,收回目光。

    “我是兇靈,吃人。”他慢條斯理,“你聞起來味道不錯。”

    曉羨魚張了張嘴,一臉不信:“那你怎么留我到現在?”

    奚元:“喜歡養魚。”

    曉羨魚:“…………”

    豈有此理!

    明明辛辛苦苦搜羅功德的是她,到底誰養誰?

    曉羨魚一時說不出話來。

    奚元似笑非笑瞥她一眼,總算收了神通,說回正事:“融骨飛雪第一重為殺陣,第二重為幻陣。過了幻陣,抵達陣心,破解之法即在那里。”

    這倒是有用的信息。既已知鬼王真身,曉羨魚這回便不奇怪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了,只問:“幻陣要怎么過?”

    奚元抬眼望向定格的往日舊影,抬袖一揮,畫面瞬間破碎,像破散的泡影。

    “幻陣惑人,如果跟著它走,往深處探究,便再也出不來了。”

    曉羨魚心微微一跳,不由暗下捏了一把汗——她方才確確實實起了探究之意,想看看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這才被迷惑了。

    她想起小女孩消失前叮囑自己的話,福至心靈:“我想我知道陣心在哪兒了。”

    她看向山谷中央,遙遙地,便望見那里有一棵極為顯眼的參天巨木,郁郁蔥蔥,遮天蔽日。樹冠枝葉垂下道道紅綢,在風中飄舞著。

    那棵透著神圣氣息的巨木,想必就是小女孩口中說的“萬靈古樹”了。

    曉羨魚微微頷首,用下巴點了點方向:“那棵樹。”

    奚元“嗯”了聲,便與她往那里走去。又是那一副什么也不過問,全盤信任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毫無顧忌地表露身份以后,兩人間的氛圍倒是奇怪地輕松下來。

    仿佛剛剛那番話不過閑聊,先前的嫌隙煙消云散,又回到了一開始下山游歷的時候。

    一個個困境,一道道謎題。

    奚元陪伴她一路,不知不覺,他已成習慣本身。

    身旁的青年步伐平穩,不緊不慢。曉羨魚垂著眼睛,余光闖入他雪白衣角,宛如流云一抹。

    她有些出神,忽然聽見身邊人輕輕開口:“小仙姑。”

    曉羨魚扭頭看他。

    奚元安靜了一會兒,極黑的眼眸映照山色,便猶如山谷薄霧一般,幽魅而神秘。

    “我惡名滿身,你……怕不怕?”

    曉羨魚聞言,卻是眼睛一彎:“不怕。”

    “鬼王大人,我猜你知道我是誰。畢竟一尾小鯉魚精實在沒什么值得你圖謀的。”她直言點破,“所以你也當知道,惡名這東西,我熟。”

    曉羨魚這話九成篤信,一成試探,且留了余地。倘若奚元知道她是蘇漪,那么輕易便能理解她的意思;倘若不知道,也并不會向他暴露什么。

    良久,奚元嘆了聲氣:“小仙姑果真聰明。”

    曉羨魚面不改色:“過獎。那現在可否告訴我,你想要什么了?”

    蘇漪這個身份,倘若說有誰想要接近她,卻不為殺她,那只能是為她身上那根塵封已久魘骨了。

    是想要借她操縱魘息、攪弄風雨?

    她雖然重生,體中魘骨卻并沒有隨著當初身死魂散一并消失,那陰魂不散的鬼東西跟著她來到了這具鯉魚精的身體里。

    只是那鬼東西,除了她自己誰也察覺不出來,連曾經日日為她梳理靈脈、調養丹田的辭云真人都不曾發現。

    但今生與前世又有些不一樣。許是死了一遭,前世她想法設法也奈何不了的魘骨,如今是被封印的狀態,安安生生藏在她身體里,不像前世那般無休無止地折磨她、蠱惑她。

    奚元不答,只溫聲道:“破了此陣,你便會知道。”

    話音落下,二人正好來到萬靈古樹之下。

    萬靈古樹枝繁葉茂,每根枝椏都系著長長的紅綢,成百上千,極為壯觀。細看之下,每一條紅綢上都書著某人名諱與對應的生辰八字,應是這里的祈福習俗。

    不難猜到,那些都是哀亡谷舊部落的族人。

    這樣一棵得人信仰祈福的巨木,多半是庇護此地山水萬靈的神靈象征。

    不知為何,那樹身繚繞的神圣氣息讓曉羨魚隱約生出一點親切感,天然撫慰心神,仿佛與其同血同源一般。

    她不由怔然,順著一條條垂落的紅綢仰頭看去。

    下一刻,她瞳孔微微一縮。

    只見紅綢飄揚掩映之間,古樹上竟吊著一個人。

    那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紅綢緊緊纏繞在他頸間,通身皮膚呈現駭人的青白,明顯已經死去多時。

    然而曉羨魚看見他的一瞬間,少年緩緩睜開了眼睛。

    第65章 詛咒 “退下。”

    少年睜眼瞬間, 曉羨魚對上一雙駭人的紅瞳。

    “……你來了。”

    少年死白的唇翕動,喉間溢出僵硬嘶啞的字音,但竟透著一絲詭異的興奮:“你終于來了, 這一回

    ……還會走嗎?”

    曉羨魚眼皮一跳,沒等她琢磨, 吊著少年的紅稠驟斷。

    少年單薄的身體瞬間像斷翅的蝶, 直直往下墜落。觸地時, 曉羨魚聽見了悚人的碎骨聲。

    可他好像渾不覺痛, 唇邊掛著一絲怪異得像是釘上去的笑,動作遲緩而僵硬地爬起來。

    ……這孩子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曉羨魚后退半步,簡直有點兒毛骨悚然。她不怕人不怕鬼,獨獨怕不人不鬼。

    目光一轉,瞥見那半截斷裂的紅綢掛在少年肩上, 繡著一個人的名字和殘缺的生辰年月, 被斑駁血色浸染模糊。

    “烏……滿?”曉羨魚仔細辨認著。

    少年一點一點抬起眼睛,他的頸骨好像已經斷裂, 僅剩薄薄一層皮肉維系著, 腦袋以不正常的幅度搖搖晃晃, 看得人心驚肉跳。

    “姐姐, 還記得阿滿?”

    聽著那語氣里透出的一成懷念、九成怨懟。曉羨魚內心咯噔一聲, 心說這又是哪位被她遺忘的前世債主?

    和她有沒有仇?多大仇?

    可別是不死不休的那種。

    名叫烏滿的少年拖著赤足靠近, 仿佛一具殘次的傀儡。踝間銀環金鈴碎響, 本該十足俏皮悅耳的泠泠音色, 不知為何落入耳中尖銳至極。

    “姐姐好似變了,又好似沒變。三百年了,阿滿……好想你。”

    看來還真是前世債主。

    曉羨魚兩眼一黑, 突然感覺袖子被扯了扯,奚元低頭,在她耳畔輕聲提醒:“他的氣息,是活人。”

    活人?

    這怎么看可都不像正常的活人。

    曉羨魚眉頭一皺,剛要說什么,卻感覺到十步外烏滿的氣息陡然陰沉。

    那少年從一開始便一瞬不轉地盯著曉羨魚,全然沒把她身邊的奚元放在眼里。

    直到方才奚元貼近她耳語,鬢發輕輕纏在一起,一副十分親密熟識的模樣。烏滿死氣沉沉的眼珠一轉,目光這才落到那白衣青年身上,刀子般一寸寸剮過他面容。

    然后他好像認出了眼前人。

    幾息死寂過后,少年肩膀輕顫起來,身上發出骨頭摩擦的咔咔怪響。一雙了無生機的眼睛,驀地騰起恨意,巨浪一般滔天翻涌。

    “是你……是你?!”他的聲音嘶啞無比,字字瀝血,尖利得幾乎要將人鼓膜劃破,“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這轉變來得猝不及防,曉羨魚心頭一跳,下一瞬眼前晃過一道殘影。

    那方才還行動遲緩的少年,竟如電一般疾掠而來,殺意凜凜,直沖她身邊的奚元。

    若是幽都山鬼王,自然不會躲不開這一擊。

    但從前她身邊那位病氣懨懨、柔弱不能自理的倒霉鬼卻不一定。

    曉羨魚心里清楚得很不需要擔心他,但肌肉記憶還在,身體比腦子率先一步行動了——

    “躍池”錚然出鞘,速度太快,劍刃與劍鞘竟摩擦出一線火花。

    金色劍光驟現,燦燦如鳳凰燃燒的尾翎,掠過一抹轉瞬即逝的流火。將熄未熄間,眼前好似能看見鯉魚躍池、游龍出海,天門隱隱開。

    長劍刺出,攔在奚元與烏滿之間。劍意生生架住殺氣洶洶的少年,削落他發上銀冠。

    奚元微一怔。

    銀冠落地聲中,烏滿極緩慢地眨了下眼,猩紅的眼珠轉向她:“……姐姐?”

    好似不可置信。

    “退下……阿滿。”曉羨魚直視著他,嗓音平靜,“這一劍若再偏半寸,你已人頭落地,但我沒有殺你,因為你叫我一聲姐姐,想來是我的一位故人。”

    烏滿死死盯著她,胸膛深深起伏,氣息極沉重。

    死寂半晌,他陰澀開口:“你,不記得我了?”

    “大夢一場,丟了些記憶。”曉羨魚抬了抬眼,“你有個妹妹吧,是她指引我來此的。”

    那小女孩提到過自己有位“阿兄”,曾在哀亡谷被屠之時逃出去找她,聽上去與前世的她相識。

    果然,烏滿神色間似有觸動,痛苦又迷茫地輕喃:“阿綺,是阿綺……”

    “你與他,”曉羨魚看了看奚元,”

    “有何仇怨?”一打照面就要殺他。

    奚元伸出手,指尖壓上她的劍,輕巧撥開:“無怨也無仇。”

    “無冤無仇?!”烏滿驀地抬頭,嗓音凄厲,“你這張臉我絕不會忘——”

    “三百年前,我哀亡谷為你所屠,上千族人的血債,我要你償命!”

    此話一出,登時猶如驚雷炸響耳邊。

    曉羨魚愣住了。

    她看向奚元,他垂著眼,神色依舊如常。

    “你認錯了。”奚元道,“那不是我。”

    烏滿顯然不愿意信,他身上的氣息猛然變化,眉心處亮起暗色輝芒,從里鉆出無數詭邪氣霧,絲絲扭曲像密密麻麻的蟲子。

    頃刻將他整個人包裹。

    那是……魘息!

    曉羨魚甚至來不及消化烏滿那驚人的指控,當即收劍后撤。對方身上爆發的魘息極為濃郁,那股力量不是目前的她能應付的。

    “他被魘寄生了——”

    曉羨魚話音落下,陰邪的氣霧緊逼而來,她抬劍欲斬,電光火石之間,手被奚元按住。

    “魘腐蝕污染萬物。”他偏頭掃她一眼,輕聲,“不要臟了你的劍。”

    不要臟了你的劍。

    曉羨魚一怔,心頭翻騰起一點十分莫名的情緒。

    一把劍、一個器物。有什么好顧忌的呢?

    忘了曾經什么時候,有人對她說過一句很相像的話——

    “不要臟了你的劍心,那是我見過最干凈澄明的意志。”

    這句話好像一粒小石子,驀地扎進腦海。

    泛起圈圈漣漪。

    她握劍的手幾乎下意識有些發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句話來自于誰的口中。

    只依稀記得,那語氣與方才奚元脫口而出的話音,恍惚間重疊在了一起。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摒棄雜念,望向烏滿。

    這種情況下,直接殺了這少年,倒是簡單省事。

    畢竟被魘寄生,通常而言便是沒救了。

    魘乃世間至污至濁之氣,無法凈化,無法驅除,只可趁接觸尚淺時迅速封印、壓制。但烏滿被腐蝕的程度已經很深,幾乎融為一體,就是沈疏意在這,也無力回天了。

    不過,她不一樣。

    她前世作為魘主,對身體里那根骨頭深惡痛絕,千方百計搜尋凈化的法門,雖然到死也沒有找到,但她在墜夜城數年間精研此道,也并非全是無用功。

    天底下絕不會有人比她更會對付“魘”這鬼東西了。

    魘息滋長于七情六欲,因此根源在心。

    當然不是胸膛里活蹦亂跳的那顆心,而是識海之中。

    以她如今的修為境界,不經允許進入別人的識海是個難事,她的神魂又在妄海碎過,元神強度也比不得前世,最多只能盡力攫取烏滿的一抹心念,再以那心念為引,引導他抵抗壓制魘息。

    “拖住他——”

    曉羨魚朝奚元撂了句話,同時劍尖垂地,飛快刻劃出一段神秘咒文,隨即她將劍往上空高高拋棄,騰出雙手掐了個訣。

    是她在墜夜城學來的一種攝人心念的邪術。

    久不用此術,稍稍有些生疏。奚元瞥她一眼,沒說話,抬手漫出幽深黑氣,黑氣與魘息糾纏不休,躁狂不安的少年頃刻便被死死壓制住。

    躍池劍回落至手中一瞬,術成。

    然而曉羨魚剛觸碰到烏滿的心念,神色驀地一變,立刻解了術法。

    她望向少年眉心扭曲涌出的魘息,有些錯愕:“那不是寄生,是詛咒。”

    以魘為源的詛咒實在險惡得很,方才那一剎那,差點通過宿主的一縷心念渡來,爬到

    她的識海里,好在她及時掐斷了聯系。

    奚元問:“哪種詛咒?”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詛咒。”曉羨魚輕吸一口氣,“他這樣還能活著,是因為被詛咒吊著命。”

    看這少年形貌,便知他經受過多少非人折磨;或者說,他自己為了求死,做出過多少自我了結的行為。

    有人不讓這少年痛快地死去,要他神智清醒,困在親族慘死殆盡的哀亡山谷里,不得解脫、不得超生。

    奚元垂了垂眼,黑霧漫卷少年全身,最終徐徐蜿蜒攀向左心處。

    找到了。

    “小仙姑,殺了他。”他偏頭對曉羨魚道:“陣心在他心臟,毀去陣心,融骨飛雪陣即破。”

    烏滿陷在黑霧里,面頰被映照得隔外蒼白。這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四五的年紀,真正活著的時候,想必是鮮亮活潑的。

    而如今,似瘋似魔,不人不鬼,只剩了一具了無生機的人形。

    他吃吃地笑了起來,有幾分猙獰意味:“殺了我……姐姐,我等了三百年,你終于來了,是為了殺我嗎?”

    “此地山水,皆偏愛你,你是神靈認可的有緣之人,便是哀亡谷族人眼中最好的人。”

    “可我總是忍不住想,當初若是你沒來該多好……你為什么要來呢?”

    “你不來,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第66章 不滅 前世今生,她還從未輸過。……

    ——你不來, 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曉羨魚握劍的手微微一緊:“你這話什么意思?”

    她光知道自己前世來過這里,難不成哀亡谷的覆滅,還與她有關?

    烏滿情狀癲狂, 好似聽不到她的話了,只垂著頭兀自呢喃:

    “一切因你而起, 你就是個禍害, 禍害……”

    怨懟的話音戛然而止, 黑霧翻涌, 無情地封住他的口舌。

    奚元眸底滲出幾分冷意。

    他微垂了垂眼,目光落在少年左心處。黑霧輕易便可貫穿他的心臟,可卻無法擊破陣心。

    那陣心很獨特,以魘為源,天底下只有她一個人能夠擊破。

    而覆在其上的“詛咒”宛如一道枷鎖,解開的方式和形態已被提前設置好。

    ——青煉山的劍術便是那把鑰匙。

    那施下詛咒之人, 要她以最引以為傲的劍, 殺死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

    其心可誅。

    那個人在以這種方式告訴她,你掙不脫。

    過去的, 斬不斷。

    前塵往事終會卷土重來。

    到了那時, 你那顆沾染故人鮮血的劍心, 還會干凈如初嗎?

    奚元偏了偏頭, 漆黑眼眸倒映少女白生生的側顏。或許他該竭力阻止這一切, 讓她不要回頭, 不要再探究過去。

    不要再臟了你的劍心。

    可轉念, 驀又想起幾幕不相干的零碎畫面。

    一幕, 是許多年前。春雨淅瀝,少女立在孤峭懸崖邊,手執一枝梅花, 抖落殘瓣如雨,望過來的眉眼笑意明媚:“劍在我心,而我心——永遠不滅。”

    又一幕,是那日在盈山,神棲洞中。

    少女陷入心魔幻象,他探入一縷幽微神識,本欲直接破開幻象,卻看見大雪紛飛的拭劍臺上,她隨意脫口的那句我天下無敵。

    曾經最驚才絕艷的天才跌落深淵,失去所有珍視之物,碎劍、入魔、背滿身惡名。

    于是所有人都覺得她理應痛苦、憎恨、失去本心。

    連他也曾想錯過,以為她一度被魘骨主宰心神。

    當年墜夜城主瘋魔恣睢,任意妄為,在人們口中已然被魘骨吞噬自我,淪為容器。可最后那人卻成功反制魘骨,匯聚天地四方魘息同歸于盡,還蒼生安寧。

    方知她從未動搖過半分,與滋長在骨血里的惡鬼博弈相爭,是她贏了。

    雖身陷囹圄,從來心不染塵。

    白骨山神以為她曾歷經摧折,便會懼怕再握住代表著已逝榮光的劍。所以它敗了。

    而今那幕后窺伺布局者,認定她不敢直面過往,意圖動搖、玷污世間最干凈的意志。

    所以,他也將敗。

    畢竟前世今生——

    她還從未輸過

    ***

    心思暗流深淌,只三兩轉瞬便塵埃落定。奚元輕撩起眼,幽靜的眉目間已不見波瀾。

    他開口,語氣尋常地對曉羨魚道:“小仙姑,我已探明陣心的關竅,需要你以「枯木逢春、生息流轉」的劍意來破。”

    曉羨魚聞言一怔,眉心緩緩蹙起:“枯木逢春,生息流轉……”

    那是青煉山的青蓮劍意。

    可為何偏偏是青煉山的劍?

    她不難揣摩到其后的險惡用心,這么一看,一切果然是沖她來的。

    這幕后黑手,對她似乎熟悉得很。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來到烏滿身前,定定瞧著他:“阿滿,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一發話,封口的黑霧便乖乖散開。

    少年四肢陷在纏繞的黑霧中,銀冠掉落,辮子松垮垮垂在肩上,模樣狼狽極了。

    他死寂良久,好像終于從魔障中清醒過來,緩慢抬起眼怔怔看她。

    下一刻,他眼圈倏地一紅,仿佛是做錯事的孩子:“對不起,姐姐,我不該那樣說你,你別怪我……我才是禍害,都是我,是我害死了所有人……”

    烏滿曾是最令族中大人頭疼的孩子。

    他打小頑劣,喜歡惡作劇,時常把別的孩子捉弄哭,躲他如同躲妖怪。

    爺爺氣極,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治不了這兔崽子。

    烏滿三天兩頭被關禁閉,在禁閉閣里度過的時間比在自己房間還多。蘇漪來到這兒的那天,他正在禁閉閣里百無聊賴地玩毒蟲。

    黃昏時候,瑰麗晚霞淌入窗欞,小妹烏綺來送晚飯,從門縫瞧見他蹲在墻角,正試圖訓練一群蝎子列隊擺字。

    她稚里稚氣地嘆聲道:“阿兄怎么還有心情玩,爺爺這回可氣壞了。”

    這一對兄妹性格迥異,烏滿是個混世小魔王,妹妹烏綺卻與他相反。她是哀亡谷最乖巧的小女孩,文靜內斂,天資聰穎,小小年紀便跟在爺爺身邊學占卜之術。

    烏滿起身過來,打開食盒狼吞虎咽吃起來,口中含糊不清地說道:“……生氣?這次我有何錯,分明是那缺牙巴先犯的賤,說你沒爹娘,那不就是連我一起罵了?打斷他鼻子算我仁慈——”

    烏綺看他又暴躁起來,一縮脖子,不說話了。

    烏滿一天沒吃東西,餓得慌,哼哼唧唧地又埋下頭去扒飯。過了一會兒,他擦擦嘴,隨口問:“今天外邊有什么新鮮事?”

    搗蛋精烏滿不在,外面難得安寧。烏綺搖了搖頭,片刻后想起什么,“喔”了一聲興奮道:“阿兄,白日里來了外人,是個大姐姐,可漂亮了。”

    烏滿動作一頓,沒什么好氣道:“哦,又是‘有緣人’?”

    哀亡谷很久未遇有緣人了,大家都很高興,除了烏滿。

    烏滿最討厭外來客。

    烏綺年紀小不記事,但他可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年他們的爹娘就是被一位從外頭來的“有緣人”勸動,拋下一雙年幼的孩子,離開從小長大的故鄉,要去游歷什么四海。

    哀亡谷名字可怖,但并非牢籠一樣的地方,先祖避世而居時曾言,哀亡谷山水土地受神木庇佑,子孫后輩世代長居于此,可避災禍。

    但總是有人不愿居于封閉一隅,想要出去看看的。《九州山河志》里描繪了那樣多的奇景、奇貌,有海納百川,有千里冰封,有無邊瀚漠……傳言極北之境的夜空上,還能見到五色光貫紫微的絢爛奇景。

    那都是在小小的山谷里一輩子也看不見的。

    山外,有萬重山。而萬重山外,有廣闊天地。

    烏滿對此嗤之以鼻——爹娘離開得太早、太倉促,因此他對外界還未來得及產生絲毫向往,內心已被厭惡和排斥占據。

    他煩透了那些“有緣人”,想不明白那些山川萬靈既然庇佑他們一族在此隱居,干嘛又要挑選一些有緣人進來惑亂人心?

    先祖的考驗么?

    如果這是考驗,烏滿自認意志堅毅,十分合格,他從來沒有生出過要往外跑的念頭,哪怕一瞬。

    不僅如此,他還要想方設法驅趕那些所謂的有緣人,讓他們滾得越遠越好。

    烏綺蹲在門外,支著肉嘟嘟的小臉碎碎念:“爺爺留了那位大姐姐小住,太好了,我想找她說話,又有點兒不敢……”

    “她帶

    來一張畫像,請爺爺算姻緣,那畫像上的哥哥也極好看,但大姐姐在萬靈樹下把畫像燒了,好可惜。“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道,“還好我撿回一點畫靈,重新拼了起來。”

    哀亡谷族人生而具有溝通萬靈的能力,稱作“靈感”,有人的靈感強,有人的靈感弱。

    烏綺便屬于天賦異稟的那類,旁人最多只能溝通活物的靈,她卻能感知到死物的。

    烏綺從懷中摸出幾粒細碎的「靈」,揉在一起,再攤開手,掌心里便多了一張殘破的畫像。

    以人的概念來形容,這便像是畫像的“亡魂”。

    她將畫展開給哥哥瞧:“大姐姐說這人是她的師兄……什么是師兄?和阿兄的意思一樣嗎?”

    烏滿隔著門縫,嫌棄地掃了一眼那破畫,沒覺著十分好看。

    “差不多。”他胡亂地答了聲,“你怎么什么垃圾都往回撿?”

    小烏綺肅然:“靈才不是垃圾。阿兄對靈要有敬畏之心。”

    烏滿嘖了聲,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壞點子,唇角挑起一絲惡劣的笑。

    “你說的大姐姐,她今夜住哪兒?”

    ***

    是夜。

    烏滿輕車熟路地逃出禁閉閣,踩著月色,悄悄來到一處小院前。

    少年謹慎地四下張望,夜已深,此刻四野岑寂,不見人影,唯有偶爾風穿葉動的沙沙聲。

    他不是頭一回干這種事,有經驗得很,先是在外頭等著屋里熄了燭火,這才悄悄翻過院墻,溜到窗下。

    貼著墻根仔細偷聽片刻,安安靜靜,想來人已睡下了。

    他輕手輕腳將窗揭開一點縫隙,抖了抖腕,袖間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聳動,有什么東西正在布料下爬行。

    那是他從禁閉閣里帶過來的十數只毒蝎子。

    因著靈感,他們一族在馴獸馭蟲一術上得天獨厚。他訓了這些蝎子一下午,此時已小有成效,精準操縱著它們爬向屋內床榻,鉆進被窩里頭。

    既是有緣人,怎能不為她準備一點小小的‘驚喜’呢?

    巫川有煉制蠱蟲的習俗,但那多是在圣教之中,并不是街上隨便哪一個普通老百姓都會玩毒蟲、會下蠱的,那些都是外地的偏見。

    即便是在這里,這種一只足有手掌長,尾巴鋒利的毒蝎子也是十分嚇人的存在,極少有人完全不害怕。

    就連他,也是因為血脈里的靈感,能夠控制它們不傷害自己,才敢肆意大膽地把玩在手中。

    況且他今日聽烏綺說,那位大姐姐是從中州來的。中州人嬌弱,最是懼怕蛇蟲一類。

    保準嚇她個魂飛魄散。

    窗下的少年興奮地搓了搓指尖,滿心期待,等著里頭傳出尖叫聲。

    第67章 舊憶其一 一粒噩夢的種子。

    可是烏滿等了許久, 都不見動靜。

    不是吧,睡這么死?

    他不耐地挑了下眉梢,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捋著肩上的細辮, 咬著牙又等了半刻。

    然后他蹲不住了,不知里邊什么情況, 便打算先把十幾只蝎子召回。

    可這回, 連蝎子也沒有動靜了。

    烏滿召不會蝎子, 匪夷所思, 思來想去,決定偷偷瞧一眼。

    他借著夜色遮掩,伸手將窗戶縫隙退得大了些,抻著脖子往里頭張望。

    太暗了,伸手不見五指,他看不清里頭是個什么情形。

    烏滿屏息凝神窺探了片刻, 正納悶時, 忽然感覺脖子微涼,有什么東西滴在了后頸上。

    ……落雨了?他下意識抬手一模, 指腹濕黏黏的。睜大眼睛湊近細看, 才發現那“雨滴”竟是鮮紅的。

    烏滿猛地一愣, 這好像不是雨, 而是……血!

    他僵硬地抬頭看去, 半輪青白的彎月凍在天邊, 略顯凄清的月色下, 屋檐邊探出一張倒著的人臉。

    或者說, 鬼臉。

    膚色慘白,七竅流血,嘴唇兩側裂開血淋淋的口子, 一路蔓延到耳際,仿佛是被生生撕扯開似的,極為猙獰恐怖。

    在如此四下無人的寂夜里,抬頭乍見這一幕,那驚嚇程度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

    烏滿不學無術,正經的字不識得幾個,此刻卻身臨其境地體會到了何為“魂飛魄散”。

    他大腦空白一片,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那張鬼臉眼珠子一轉,唇微微翕動,喉嚨里“嗬嗬嗬”地滲出幾個陰森的字音:“……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烏滿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屋檐上的鬼臉一頓,眨眨眼睛,縮了回去。

    片刻后,一道人影從屋頂滑下來,落定在不省人事的少年身側,腳尖踹了踹他。

    “哎。”

    沒反應。

    “女鬼”低頭瞅他片刻,好像覺得沒勁,抬手摸了一把臉,摸下滿手妝粉。

    白若墻皮的膚色是糊了一層粉,猙獰的傷口和血痕是用朱砂墨畫出來的。

    她勾了勾嘴唇,滿意于自己越發爐火純青的畫技。

    少女拍拍手,轉身回房,拎出那十幾只被她用細繩捆成長長一串的蝎子,逐一將它們放歸樹叢中。

    做完這些,她便不管少年了,連看都沒看一眼,抬腳跨過他七扭八歪倒地的身體,回去睡覺了。

    烏滿對這些一無所知。

    他做了一整夜的噩夢,在夢中被那裂口的女鬼追殺不休,醒來時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破曉的天光從窗欞透入,外頭鳥鵲嘰嘰喳喳歡聲啼唱著,已然是清晨時分。

    “阿兄你醒啦。”烏綺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小女孩趴在床榻邊,微微墊著腳,露出一顆腦袋。

    烏滿從噩夢中回過神來,想起昨夜的事,還有幾分恍惚:“昨夜、昨夜我好像看見……”

    烏綺點點頭:“嗯嗯,我知道。昨夜阿兄看到蘇漪姐姐了。”

    烏滿一愣。

    他慢慢轉過頭,眉心擰起:“你說誰?”

    “昨天說的那位大姐姐呀。”烏綺道,“今早阿云嬸嬸上山采菌,瞧見你倒在人家院子里,怎么也叫喊不行,便將你背了回來,請了巫醫長老過來看。”

    烏滿:“……”

    他沉默半晌,回憶著昨夜種種細節,臉色愈發陰沉。

    就算是傻子也回過味來了——哀亡谷山水有靈,乃神佑之地,區區陰鬼邪祟哪里進得來,怎會莫名其妙撞鬼!

    “豈有此理——”少年彈坐起來,重重捶了下床:“我找她去!”

    烏綺眨眨眼睛,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便見自家阿兄氣沖沖地跑沒影了。

    ***

    烏滿回到昨晚的那座小院時,蘇漪正要出門。

    她遠遠瞧見他,很輕地挑了下眉,好似毫不意外,眼睛里還有點促狹的笑意。

    落在此時此刻的烏滿眼里,那便是嘲笑的意思了。

    他大步流星上前去,攔在院門。

    眼前的少女約莫比他大個三兩歲,身量高挑不輸他,平視過來的剎那,含著天光的眼睛色澤淺得像琉璃,平白泛著冷意。

    好像利劍出鞘,流露出一絲凜冽寒光,氣勢莫名便有點逼人。

    但只有一瞬間。

    下一刻,她斂起鋒芒,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瞧著他。

    烏滿愣了一下,這會兒他才有功夫細細看打量眼前人,她和昨夜的女鬼著實十分不像。

    正猶豫間,對面的人先開口了:“是你啊。昨夜在我這屋外頭睡得可好?”

    烏滿:“……”

    不必猶豫了,昨夜就是她!

    他眉頭倒豎,咬牙質問:“你還好意思提,昨夜你

    ……”

    “怎么,不是來找我道歉,而是興師問罪?”蘇漪笑了,“那你滾吧,沒心情理你。”

    烏滿瞪大眼睛。

    作為孩子堆里橫行霸道的小霸王,他何曾被這么不客氣地對待過。況且這還是一個討厭的外來客,居然敢在他的地盤、叫他滾?

    烏滿登時就覺得有點眼冒金星,難以置信地問:“……你不打算向我道歉?”

    蘇漪:“沒記錯的話,是你先往我房里放蝎子的——還是帶了劇毒的,倘若我被咬上一口,你怎么彌補?”

    小孩子的惡作劇她見得多了,眼前這少年做的是其中最過分的那一類。沒有前因,不計后果,純粹是發泄惡意。

    從前無人治得了他,叫他無法無天。如今遇見她,可算他倒霉。

    “咬什么咬!我提前叮囑過它們了,不過是要嚇嚇你,你卻……”烏滿咄咄逼人的話音還未落地,便見眼前人拿出了一顆珠子。

    珠子渾圓通透,表面覆著精密符文,流轉淡淡輝芒。

    那是一顆留影珠。

    少女笑而不語,指尖輕輕敲了一下珠子,符文忽然運轉起來,在虛空中投射出清晰的影像。

    烏滿抬頭一看,那赫然是他昨夜被這“女鬼”嚇到面色發白,腿軟暈厥的畫面。

    蘇漪:“你也不想被所有人知道,你其實特別怕鬼吧?”

    她見過的皮猴兒多,看一眼就知道應該怎么拿捏。比如眼前的這位,多半自尊心強,很難對人敞開心扉,不愿在人前暴露短處。

    膽小怕鬼,還被假扮的鬼嚇得暈迷不醒,對這個年紀的孩子而言著實有點兒太丟臉。

    烏滿耳朵透紅,惱羞成怒:“你一個姑娘家竟如此黑心,還暗中錄人把柄,山谷萬靈怎會選你做有緣人!”

    “別急啊,還有更黑心的呢。”蘇漪慢條斯理,“你得給我道歉,我住這兒的期間,你還要給我當奴隸,供我差遣。”

    烏滿:“???”

    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冷笑一聲:“想得倒美,做夢去吧,夢里什么都有。”

    蘇漪聳聳肩,也沒生氣,將留影珠在掌心里拋著玩,抬腳繞開他往外走。

    儼然是要去將他的把柄廣而告之了。

    “……”

    烏滿的心高高吊起,余光追隨著她。

    少女的面容優美,五官線條偏銳,眼尾尖而上挑,像一筆掃出來的弧度,眉也凌厲入鬢,是有幾分清冷意味的長相。

    一點也不可愛。

    烏滿憋屈地在心底發誓,一定要讓她哭著求饒。

    可此時此刻,他得先穩住她。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烏滿咬牙切齒,捏著鼻子蹦出幾個字:“行,我道歉。”

    蘇漪頓住腳步,懶洋洋地往門框上一靠,等著他的下文。

    烏滿瞅著對方那勢在必得的欠揍模樣,心中氣不打一處來。

    ——他發誓,從今日起,這個叫蘇漪的就是他烏滿最大的敵人!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火氣,低下頭去,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對不起。”

    蘇漪毫不客氣:“你是剛斷奶的小貍奴嗎,聲音這么小,喵什么呢?”

    烏滿:“……”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立刻便要發作,少女將手中珠子又輕輕掂了掂,唇邊挑起一抹意有所指的笑。

    烏滿頓時雙目放空:“對不起。”

    蘇漪:“再大聲點?”

    烏滿中氣十足,怒吼出聲:“對!不!起——”

    蘇漪放聲大笑起來。

    烏滿氣勢洶洶來這一趟,想不到竟落得個自取其辱的下場,又氣又恨。

    少年一跺腳,捂著耳朵跑遠了,那肆意的笑聲卻怎么也甩不開。

    ……

    一次受挫,反倒叫烏滿復仇之心更切。

    他招來自己的妹妹烏綺。

    “你不是喜歡那蘇漪么,去多找她玩玩,打聽打聽她的喜好,還有害怕什么……”

    小女孩眉毛一擰,正兒八經道:“我不幫阿兄干壞事。”

    “胳膊肘往外拐的!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作弄你阿兄的?”烏滿往她額頭彈了個腦瓜崩,“快去!”

    烏綺屈服于他的淫威,撅著嘴拖著腳步去了。

    幾日后,烏綺帶回情報:“蘇漪姐姐最喜歡劍道,最害怕的……沒有。她天不怕地不怕。”

    烏滿自是不信,天底下哪有什么也不怕的人。

    但凡長著一顆血肉人心,便有七情六欲,既有珍重之物,便有最害怕失去的東西。

    烏滿眼珠子一轉,心里立刻冒出個餿主意。

    他隨便找個理由打發走烏綺,然后躡手躡腳去了爺爺的樓閣里。

    那個地方存放著各種「靈」,爺爺從不讓閑雜人等進。可對于烏滿來說,便沒有他放在眼里的規矩。

    他熟練地用一根鐵絲撬開門鎖,潛入里頭,在柜子里翻找。

    片刻,他找到一個黑漆漆的陶罐,打開來,取出一粒小小的種子。

    這是一粒“噩夢”的種子。

    給人種下,便會長出一個根據心境和記憶生成的噩夢。

    少年將種子藏入袖間,心跳得飛快。

    她害他做了一宿噩夢,那他便以牙還牙,也給她種個噩夢出來——

    第68章 舊憶其二 吾好夢中揍人。

    烏滿靜候時機, 終于成功地將那粒種子放入蘇漪的飯菜中,由毫不知情的烏綺送去。

    當天夜里,他再一次潛入那間小院, 等待著好戲上演。

    這一回,他志在必得。

    眼瞅著燭火終于熄滅, 又耐心等了一刻鐘, 烏滿輕手輕腳翻過院墻, 潛到窗下, 趴在墻根側耳細聽。

    一時沒捕捉到什么動靜。

    他正思索著,忽然聽見“吱呀”一聲輕響在夜色里突兀響起,是房門被推開了。

    烏滿嚇了一跳,還以為又被發現了,心高高提起來。

    他扭頭看去,屋里的人邁著拖沓沉重的步伐走出門來, 慢騰騰好像漫無目的的走尸。再一細看, 她雙目緊閉,眉心緊縮, 額發鬢角有些濕漉漉的, 好像被冷汗浸透了。

    烏滿緊張地觀察了片刻, 見她情狀古怪, 突然間反應過來——

    這是……夢游?

    一發噩夢就夜游, 敢情她還有這毛病?

    烏滿微一挑眉, 來了興趣。

    他抬起腳步跟上去, 不遠不近地綴在少女身后, 看見她幽魂一般飄出院子,來到萬靈古樹下。

    夜風緩緩,紅綢飄蕩, 神秘而古老的巨木遮天蔽日,懷抱一方水土。

    她來這里做什么?

    烏滿正奇怪,就見蘇漪“咚”地一聲跪在了古樹下,虔誠地叩首跪拜起來。

    烏滿:“……”

    她到底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連夢里都在拜神?

    少女嘴唇微微翕動,好像在說著含糊不清的夢囈。

    烏滿聽不真切,便從藏身的草叢里出來,湊上前去。

    然后他聽見她輕念出聲:“神靈在上,我有罪。”

    烏滿一愣。

    她在……懺悔?

    噩夢之靈會洞察人心底最幽微的秘密,以此織造出最可怕的噩夢。人若有心魔,它便喚起心魔。

    什么樣的滔天大罪,能讓她夢里都在懺悔?

    烏滿睜大眼睛,心跳得飛快,他有個直覺,自己接下來就要聽到一個驚天大秘密了。

    但不知為何,蘇漪卻又沒了下文,安安靜靜好半晌沒再繼續說夢話。

    烏滿好奇得抓心撓肝,忍不住了,壓著嗓子低聲問:“……你有何罪?”

    夢外的東西,總是能在夢里生出對應之象的。

    烏滿這一問,蘇漪好似便在夢中得到了神靈的垂問,有了反應。

    她站起身,拍拍衣裙,然后微微翹起了嘴角:“我要揍小孩了,您說罪不罪過?”

    烏滿:“???”

    還沒反應過來,那閉著眼睛的少女猛地一抬肘,往他肋下撞去。

    她的動作太快,烏滿只覺得眼前先是一悶黑,然后才是刁鉆的痛意傳來。

    他想不到這人竟然會直接動手——以往那些外來客哪個不是對神秘的哀亡谷部族尊之敬之,而她居然敢當著守護神的面打祂庇佑的族人!

    少年在片刻驚愕過后,勃然大怒:“你竟敢——”

    話音沒落,腳下被什么東西一絆。蘇漪伸腳將他撂得一個踉蹌,然后又伸手揪住他后領,勒得他一瞬間頭昏眼花。

    接下來,便是蘇漪所懺悔的“揍小孩”了。

    她出手并不怎么用力,算不上多疼,但極其羞辱人——招招專往他屁股上招呼!

    烏滿哪受過這等委屈,不消片刻,哀嚎聲響徹整個山谷。

    哀亡谷部族環抱著萬靈古樹而居,很快便有人被這動靜驚動,提著燈匆匆趕來。

    一來,便看見少女一腳飛踹,口中正義凜凜地大喊道:“妖孽,受死——”

    哪里來的妖孽?旁人舉起燈湊近一看,那狼狽不堪的“妖孽”竟是問靈長老家的孫子烏滿。

    于是

    有人著急忙慌去請來問靈長老。

    問靈長老、烏滿的爺爺趕到時,剛好看見蘇漪揉揉眼睛,仿佛一副剛醒的模樣,迷茫望著周圍人,滿臉寫著“發生什么事情了”。

    她的眉心飛出一粒靈光。

    蘇漪眨眨眼,困惑道:“怪了,我剛才分明追著邪祟跑,怎么……怎么……”

    問靈長老瞥了一眼,立刻便認出了那是噩夢之種的靈,再看地上的烏滿,當下明白過來怎么回事。

    偷族中的「靈」拿去作弄神靈承認的有緣人,一來太過頑劣,二來不敬萬靈。不論如何,這小子這回都太過分了。

    而且還叫人在夢里當成邪祟打了個落花流水,嚎得全族的人都知道了,簡直丟盡了他的老臉。

    烏滿抬起手指,顫巍巍指向人群中滿臉無辜的蘇漪。

    “爺爺……她……”

    她都是裝的,她才不是在追殺邪祟。

    問靈長老并不想聽,二話不說拄著拐杖上前,給烏滿的屁股來了一下。

    烏滿又是一聲慘叫。

    少年兩眼一翻,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終于痛暈過去。

    ***

    烏滿在床上趴了七天。

    巫醫給他上完藥離開后,烏綺守在床邊喂他喝粥,忍不住嘆氣:“阿兄,你不要再欺負蘇漪姐姐了。”

    烏滿咬牙:“你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是誰欺負誰?”

    烏綺欲言又止:“阿兄這樣,我好丟臉。”

    烏滿:“……”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烏滿閉了閉眼,一動氣,受傷的屁股就隱隱作動,他艱難地翻動了一下身子,輕喘道:“我覺得不太對勁,她簡直就是個妖女。那靈分明入了她的體,為何卻對她不起作用?”

    “起了呀。”烏綺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崇拜地說道:“大家都說了,蘇漪姐姐心系蒼生,連夢里都要為民除害,誅魔除祟,這才不慎把阿兄當邪祟打了。”

    烏滿回想起少女在萬靈樹下的那句懺悔,心里明白得很她絕對沒中招,就是耍著他玩兒呢。

    但誰也不信他。

    一個打小讓人頭疼的搗蛋精,和一個初來乍到、待人和善的姑娘,誰更可信一目了然。

    烏滿琢磨許久,心中疑惑一日不解便一日睡不著,思來想去,他改變了策略。

    先前烏滿暗中觀察時,見過蘇漪對他妹妹那笑眼彎彎的親切模樣,莫名叫他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想來,難不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

    他已經連著在她手上吃了兩回虧,打也打不過,陰也陰不過,烏滿決定捏著鼻子服個軟。

    他得搞明白此人身上究竟有何玄機。

    屁股上的傷一好,烏滿便捏著鼻子去找蘇漪“言和”。

    “爺爺好生罵了我一通,我已知錯了。”少年站在院門前,低著腦袋,干巴巴道:“你……蘇漪,原諒我吧。”

    蘇漪立在陽光下,抱著手臂,望著眼前這疑似被她打服了的少年,輕輕挑眉:“叫我什么?”

    烏滿困惑抬眼。

    蘇漪瞇了下眼:“小綺妹妹說你今年十五,我下個月十八。我比你大,你怎么也該喚一聲姐姐吧?”

    烏滿睜圓了眼。

    叫這討厭鬼“姐姐”?怎么可能!

    他下意識“呵”了聲,正要原形畢露,轉眼瞧見對方涼涼的笑容,到底把話咽了下去。

    烏滿眼皮一搭,不情不愿:“……姐姐。”

    “哎。”蘇漪先是彎著眼應了,然后品了一下,不大滿意:“嘖,你沒小綺妹妹可愛,這聲姐姐聽著也不怎么舒爽。”

    烏滿:“……”

    竟然還挑三揀四的!

    蘇漪轉身往院里的藤椅上一躺,朝門口發呆的少年招招手:“來吧,奴隸。給我捶捶腿。”

    烏滿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她的“奴隸”,只不過臥病在床好幾天,沒來得及供她使喚。

    這會兒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烏滿心中懊悔,咬著牙上前去,蹲在她身邊木著臉開始捶腿,始終想不通事情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蘇漪闔起眼享受了一會兒,氣息清淺。就在烏滿觀察著她是否已經熟睡,內心的壞主意又隱隱冒出頭時,她忽地睜開眼,朝他看來。

    烏滿眼皮一跳,心虛地低下頭去。

    蘇漪笑了笑,懶聲問:“你想知道,我明明接觸了「靈」,為什么卻沒中招吧?”

    烏滿一愣,沒忍住追問:“為什么?”

    蘇漪眼皮又合上了:“等我高興了再告訴你。”

    烏滿:“你……姐姐現在不高興?”

    “唔,有點無聊。”她想了想,道,“之前有你給我解悶,現在你這么聽話,倒沒意思了。”

    烏滿一聽,兩眼頓時有點兒發黑——他付出那么沉重的代價,一次連夜的夢魘驚魂,還有一次臥床不起,敢情都是給她解悶去了?

    蘇漪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補了一刀:“我在此地住下,本是為了散心,卻想不到世外桃源里還有你這樣的搗蛋精,我覺得新鮮得很。”

    烏滿聞言氣惱,撇撇嘴,頗為不服:“這里與外頭有何不同?”

    怎么就不該有搗蛋精了?

    蘇漪道:“自是有大不同。”

    烏滿手上動作一頓,冷哼道:“怎么,這里封閉渺小,比不得外頭天高海闊?”

    當年那外來客,就是這樣把他和烏綺的爹娘攛掇走的。

    蘇漪卻搖搖頭:“凡間車馬太慢,若非會御劍飛行的修行者,哪怕生活在外頭,通常也難見天高海闊。”

    她想了想,道:“你問我什么不一樣……好比說,你。”

    烏滿迷茫:“我?”

    蘇漪扭頭看他:“你在這里是個搗蛋精,在外頭卻算得上天賦卓絕的馭獸師。那天你的蝎子們訓得不錯。”

    “還有爺爺,他那一手占卜問靈之術出神入化,倘若入世,足可叫天衍門那些神神叨叨的半仙們瑟瑟發抖,生恐被砸了飯碗;至于小綺妹妹,唔,她其實同我師兄有點兒像,也是能感知萬物之靈,玄妙得很。我師兄得人尊一聲真仙,小綺妹妹放外頭,怎么著也是個小神女。”

    烏滿讓她說得一愣一愣,有點兒不敢相信。

    爺爺和妹妹厲害,他向來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厲害成這樣。而他,一向是不學無術,能控制蟲獸的那點能力也是源自血脈靈感,在這里最普通不過。

    然而他這樣的平庸之人,落在她口中卻好像也十分了不得。

    烏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覺得稀奇,也可能是有點享受被夸獎。

    他難得安靜下來,等著她說下去。

    就這樣吹著午后微微醉人的風,看流云飛逝,金烏慢吞吞墜入遠山。

    不知不覺聽入了迷。

    第69章 舊憶其三 天道為何想殺微玄?

    “唉。”

    午后的日光被枝葉裁剪, 斑駁落在窗臺。烏綺坐在桌前,托著肉嘟嘟的小臉,不知想到什么煩心事, 忽然嘆了聲氣。

    正在對面埋頭翻閱古籍的爺爺聞聲,微微抬頭, 關切問:“小阿綺, 這是怎么了?”

    烏綺憂愁:“阿兄近日老纏著

    蘇漪姐姐, 我都和她說不上話了。”

    自打上回狠罰過一次烏滿后, 問靈長老已經好幾日沒關注他的動向,本想著這小子眾目睽睽下挨了一頓揍,丟這么大的人,應該會對蘇姑娘會避而遠之。可這么一看,他不僅沒有,甚至還黏上人家了?

    問靈長老匪夷所思:“那混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烏綺猶豫一下, 還是搖了搖頭, 沒出賣親哥。

    阿兄原本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決定假意言和, 實則臥薪嘗膽找敵人的破綻。烏綺原本還有些擔心, 想偷偷去提醒蘇漪姐姐……但這幾天暗中觀察下來, 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阿兄去找蘇漪姐姐時, 眉梢眼角都是壓不住的笑意, 分明開心得很, 一點兒也不像他自己說的那么憋屈隱忍。

    而且還把本屬于自己的時間也搶走了。

    烏綺撇撇嘴, 清澈的葡萄眼里盛滿郁悶。問靈長老慈愛地瞧著她, 伸手摸摸她腦袋:“好了,咱不管你阿兄了。明日便是小阿綺的召靈禮了,這一生一次的召靈禮, 可要虔心對待才是。”

    烏綺想起此事,有些緊張,慎重地點點腦袋。

    召靈禮,是哀亡谷每個族人一生之中的頭等大事。

    這里的族人孩時都會經歷這樣一場儀式——到了一定年紀時,在萬靈古樹下舉行儀式,召喚自己命定的“伴生靈物”。

    哀亡谷族人生來具有非凡靈感,與天地萬靈存在著特殊的交流,而其中又有一些注定與他們羈絆最深的靈。那羈絆自出生時便產生,直至長大一些后逐漸顯現成形,將他們的“伴生靈物”帶到身邊。

    烏綺的七歲生辰要到了,正是該舉行召靈禮的年紀了。

    每一個孩子都會不由自主對自己的伴生靈物懷有期待,想象它究竟是什么。通常而言,越勇猛強大的伴生靈物越受孩子們的喜歡。

    烏綺不知道自己的伴生靈物會是什么,但她不想挑剔,因為那是對萬靈的不敬。

    虎豹也好,兔子也好,哪怕是一只小螞蟻,她也會真心去喜愛。

    烏綺邁著兩條小短腿,風風火火地往蘇漪的院子里跑,想邀請她前來觀看自己的召靈禮。

    一推開院門,又看到她那阿兄正綴在蘇漪姐姐身邊,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像個灰頭土臉的仆人,但神情瞧著又好似樂在其中。

    烏綺:“……”

    她的阿兄,好像已經被馴服了。

    蘇漪瞧見她,眉開眼笑:“小綺妹妹來了。”

    烏綺跑上前去,高高興興地抓著她衣袖問:“蘇漪姐姐,明日我的召靈禮,你來看嗎?”

    “小綺妹妹邀請,我自然要去的。”蘇漪笑著答應,然后問,“不過,召靈禮是做什么的?”

    烏綺眼睛一亮,認真地給她解釋了一番。旁邊的烏滿默不作聲,只垂著眼睛。在聽到“召靈禮”一詞后,他變得有一絲低落。

    無它,作為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人人皆知烏滿的伴生靈物是玉蘭花。

    他當初召靈禮過后,在孩子堆里險些地位不保,幾次三番遭到別的男孩兒譏笑。

    玉蘭花很美,作為伴生靈物也十分浪漫。但落在膚淺又慕強的男孩兒眼里,這是值得被嘲笑的。

    蘇漪不知這些,只覺得這“伴生靈物”的說法,讓她不由得想起一樣東西。

    待烏綺說完,她開口問:“小綺妹妹,你們這里的伴生靈物,有可能是器物的靈么?”

    烏綺一愣:“器物?”

    “嗯。”蘇漪點點頭,“好比說,一把劍?”

    烏綺張了張嘴巴,這個問題難倒了她。

    從先例來看,哀亡谷好像還從未有誰的伴生靈物是一把劍的。

    但是……好像也說不準。

    畢竟萬物皆有靈,如果是投注了感情的器物,成了人心的寄托,那便不再算是毫無靈魂的死物了。

    烏綺一下子答不出來,但不想讓對方失望,努力轉著腦筋,問:“蘇漪姐姐,那是一把什么樣的劍?”

    蘇漪:“小綺妹妹,可聽說過天意之劍?”

    烏綺沒聽說過,但這把劍的名字聽起來就很厲害。她微微睜大眼睛。

    “那是一把……蘊含天道意志的劍。”蘇漪托著腮,“但所謂‘天道’,是個很玄的概念,真正存不存在還兩說。只知道上古時期,世間是有神靈的,如今人們常說的天道,指的便是上古神靈殘留下來的微末意志。”

    烏綺有點暈乎:“神靈……和萬靈古樹一樣的神靈么?”

    蘇漪眸光微垂,思緒陷入深處:“唔……傳言上古有神木,頂天立地,分割混沌,是世間靈氣起源。雖然不知你們這里萬靈古樹的來歷,但既都是樹,說不定還真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呢。”

    烏滿聽得有些入神,方才的低落一掃而空,忍不住追問:“也就是說,天道便是靈源神木殘存的意志?”

    “書上是這么說的。”蘇漪聳聳肩,回到最初的問題,“伴生靈物是一把劍或許會很荒謬,但倘若那把劍是‘天意之劍’,那么讓我換個問法——”

    “伴生靈物,有沒有可能……是已隕之神的魂靈?”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在場兩個對伴生靈物的存在早已見怪不怪的孩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烏滿訥訥地問:“為什么這么問?”

    “阿滿,我先前同你提過,我的師兄和這里的人們一樣,也看得見萬物的靈。”蘇漪道,“可那是因為他是靈族后人,先祖生活在神山,是傳說中靈源神木點化的一群真仙。哀亡谷的族人們,卻又是為何呢?”

    “他無父無母,天生地養,沒人覺得有何不對。可一個人連自己的來龍去脈都弄不明白,如何不容易迷失?”蘇漪嘆氣,“說來也怪,他分明高居明臺,一塵不染,我卻總莫名覺得他深陷泥沼,想要拉他一把。入巫川前,我對哀亡谷避世而居的部族早有耳聞,總覺得與師兄會有些關聯,這才想著來碰碰運氣。”

    烏綺沒太聽懂,小心翼翼問:“那,蘇漪姐姐現在覺得如何?”

    “我現在覺得,許是有些關聯的。”蘇漪道,“比如我師兄那把劍,就有些像小綺妹妹說的‘伴生靈物’。”

    “我師兄有一把與生俱來的天意之劍……或者說,兩把,手中一把,頭頂上還懸著一把。”

    “人人都只看得見他手中那把象征天地規則,無人敢忤逆的劍,可我卻能看見另一把。它巨大無比,就那么懸在高天之上,懸而不落,但我知道劍尖是對著他的。”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就好像,那把劍其實是想殺了他。”

    烏滿烏綺聽懵了,擺出兩張一模一樣的茫然臉。

    “所以,所以……”烏綺努力理解,“那把劍……”

    蘇漪揉了揉她的腦袋:“所以,天道,或者說神的意志,為什么想殺他?”

    明明所有人都說他是天選之子、唯一真仙。

    昭昭天道,為何想殺圣子微玄?

    烏綺皺著小臉思索:“我學過一個詞,叫做天妒英才。許是蘇漪姐姐的師兄太優秀了!”

    蘇漪嘖了聲:“那也該妒我,他還排不上號。”

    烏滿:“……”

    蘇漪彎起眼睛,目光在兄妹倆身上流連,心口久違地涌起暢意感。

    這些話她從未對別人訴說過,悶在心里許久,沒想到今天卻是毫無顧忌地對兩個孩子說出來了。

    許是因為哀亡谷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讓人忍不住感到放松吧。

    她在這里住下,是計劃之外的決定,師門青煉山那兒還有一堆任務等著去忙活。如今快要一個月過去,她該離開了,只是住著住著,已然有些樂不思蜀。

    蘇漪哄了自己好久,打算明日觀看完小綺妹妹的召靈禮,便離開這里。

    桃源再好,她不屬于這里,總是要回到喧囂人間的。

    哀亡谷是個極神秘的地方,山水自成奇妙陣法,內外隔絕,各種意義上的聯系不到。

    她入谷數日,從前總是嘰嘰喳喳一堆傳訊的玉符毫無動靜,想來是那些訊息都被阻擋在了山谷之外。

    杳無音訊這么久,必然是要被師尊罵一頓了。

    蘇漪惆悵地嘆了聲氣,拽上烏滿烏綺,又到處閑逛了一下午,想在臨走前好好看看這里。

    太陽落山時,烏綺被問靈長老喚回,要去準備明日的召靈

    禮事宜了。

    蘇漪身邊剩下烏滿。

    落日余暉將兩條影子拉得細長,好像光陰也會永遠如此刻一般悠遠寧靜。她腳步很慢,但少年還是落在她身后。

    蘇漪于是回頭:“阿滿,有心事?”

    烏滿抬手搭在眉骨上,遮了遮并不刺目的柔和夕陽,他微瞇著眼,長直如嬰兒的睫羽垂下,神色有些怔忪。

    “我只是在想……”他停頓半晌,又深吸一口氣,“外頭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蘇漪挑了下眉。

    烏滿被她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不大自然地躲開她的目光,小聲嘀咕:“那什么天意之劍很有意思,你的師兄很有意思,你也……很有意思。所以,外面應該不會太無聊吧。”

    蘇漪沒懂他的邏輯:“我問過靈長老你為何排斥外面,當初你來找茬,也算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也沒想過改變你的看法。眼下你怎么……”

    烏滿耳朵有點紅,瞪她:“干嘛。”

    “……不干嘛。”蘇漪笑起來,慢悠悠地又往前走去,過了半晌,她說:“若有一日,你想到人間看看,記得要和爺爺,還有小綺妹妹告別。只要告過別、有歸時,便不過是去游玩了一場,不算背叛祖訓,也不算忤逆山川萬靈。”

    烏滿一怔,突然發現當初的警惕沒有錯——眼前這可惡的外來客,還真開始蠱惑他離開故鄉了。

    可是……他好像并不反感。

    少年翹了一下嘴角,緊接著意識到什么,趕忙矜持地板起臉,嘟囔道:“我才不想。”

    他的反駁太小聲,蘇漪沒聽見,走在前頭自顧自地說著:“然后你便來青煉山找我吧。我帶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教你練劍,給你看一眼我的美人師兄……對了,再帶你上北山萬獸宗轉轉,讓那些馭獸師看看什么叫百年難遇的天才,哈哈哈,屆時恐怕他們就攔著你不讓走了……”

    第70章 舊憶其四 千年萬年,再看我一眼。……

    第二日, 是烏綺的召靈禮。

    族人們聚在萬靈古樹下,女孩面朝古樹,雙手合十, 指間纏繞著紅線,據說那是用來指引伴生靈物的。

    紅線明明滅滅地流轉著光澤, 烏綺虔誠吟誦, 古老的咒語回響天地間。

    不知過了多久, 天邊突然劃過一抹絢爛流火。

    那流火掠過白云, 燎起萬頃紅霞金輝,剎那耀眼無比。緊接著,伴著一聲空靈的天籟清啼,一只尾羽烈焰燃燒的鳥兒華麗現身,翱翔九天。

    它猛地舒展開火焰織成的羽翼,俯沖向山谷, 朝著樹下的烏綺而去。

    烈火連天卷來, 惹人心悸,然而那火焰觸之溫暖, 半點兒也不灼人。只如同一陣盛夏的風徐徐吹來, 萬物蔥郁, 生機盎然。

    “是……是鳳凰!”

    人群中有人驚呼。

    烏綺召喚而來的伴生靈物, 竟是神鳥鳳凰的殘靈。

    這實在是罕見, 大家都呆住了。人群中的烏滿眼睛和嘴巴張得老大, 驚嘆和驕傲之余, 心情還有點兒復雜——

    想當初他的召靈禮, 也是十分壯觀。那日遍野花開,芳香馥郁,引來蜂蝶翩翩繚繞, 他還被一只蜂給蟄了個大包。如此華而不實、甚至還能招來麻煩的伴生靈物,遭到伙伴好一頓笑。

    可是他的妹妹卻是這般厲害,召來的竟是九天鳳凰。

    仔細想想,烏綺年紀雖小,但確實是這一輩中靈感最強的孩子,她出類拔萃,當然不會像她那沒用的哥哥。

    烏滿垂了垂眼,心頭又翻浮起蘇漪那些話來。

    ——你放在外頭,怎么說也是個天賦卓絕的御獸師。

    爺爺的本領全讓烏綺繼承了去,他沒有多少問靈卜算的才能,對此也不感興趣。書籍看不下去,術法學不明白,唯一喜歡的就是與蟲獸為伴,用血源里那點微不足道的天賦與它們溝通。

    可這在哀亡谷里很常見,每個人都會,因此算不上什么“天賦”,他便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事實上,他在這里也的確不特殊,甚至十分平庸。

    雖說沒有人對他有過什么要求,也沒有人怪罪過他的平庸,可這樣的他有著那樣的妹妹,分明出自同一個娘胎,只不過他把劣處都挑走了,而她把優點都占了。

    烏滿知道自己不該這么想,然而總有愛開玩笑的大人在他耳邊這樣調侃。

    少年輕輕吐出一口氣,轉過頭,目光在人群里搜尋,沒有瞧見蘇漪。

    召靈禮剛開始時她分明還在的。

    烏滿皺了下眉,好似是預感到了什么,悄悄離開人群,跑回蘇漪住的那間小院子里。

    院墻爬滿葡萄藤,嫩綠的葉子在日光下隨風輕搖。籬笆旁種了一圈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小小的,五顏六色,單獨瞧來不美,可這么一簇簇抱成團,卻十分可愛活潑。

    這處院子空置多年,從前是烏滿烏綺的家,后來爹娘走了,兄妹倆搬去與爺爺一同住,這地方也就空出來,留給來此地的有緣人居住。

    這里很久不曾像現在這樣有生機。

    院里的花草被精心修剪過,好像還種上了新的,也不知蘇漪哪里來的種子。可能是自己身上帶的,也可能是隨便向族里人討的。

    窗下掛了一串碎玉風鐸,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她親手制作。烏滿問過她那是什么,她說那不是普通的裝飾,那塊靈玉有安神捕夢的功效,能助人睡個好覺。但有一回她同人打架,不小心把玉弄碎了,索性在碎片上鑿個小孔,穿起來做成了風鐸。

    這串難看的碎玉風鐸她沒帶走,也許是想將哀亡谷這場桃源美夢留在這里。

    房檐上落了幾只肥嘟嘟的小雀,擠成一排,嘰嘰喳喳地探頭往下瞧,圓豆眼到處瞅,好像在找什么。

    “她已經走了。”烏滿悶聲道,“往后這里沒人喂你們了,別來了。”

    小雀們歪著頭面面相覷,嘰嘰咕咕好一陣,好像不舍得飛走。

    烏滿踢著小石子出小院,忽然想起她說的那句,離開要有告別,有歸時。

    她不告而別,想必是知道自己沒有歸時。這一次有緣,下一次未必,哀亡谷這樣的桃源,來一次便已足夠了。

    或許此一別,就是永別。

    蘇漪在谷中最熱鬧的時候靜悄悄離開,召靈禮結束后,烏綺興沖沖尋她卻不見,便跑來問烏滿。

    “阿兄,你看見蘇漪姐姐了么?”

    烏滿指了指天際遠方。

    烏綺眨巴眨巴眼睛,沒理解。

    “走了。”烏滿怨念頗重,沒好氣道,“回她那什么青煉山去了。人人來時都說咱們這是桃源,嘴上說著好聽,可從沒有人愿意留在這,都是要走的。”

    烏綺愣神幾息,反應過來,小臉一皺,“哇”地放聲大哭。

    烏滿嚇了一跳,他這妹妹向來像個小大人,乖巧懂事人人都夸,曾經摔斷了胳膊也沒哭得這么慘過。

    爺爺聞聲而來,看見旁邊一臉懵的烏滿,往日蹣跚的步伐一下穩健如飛,閃電一般地掠上前,揚起手里的拐杖就要打。

    “烏滿!不許欺負你妹妹——”

    烏滿冤枉極了,左支右絀地躲避著憤怒的爺爺,嘴里吱哇亂叫:“關我什么事!我可沒欺負她!”

    烏綺擦著眼淚,抽噎道:“蘇漪姐姐明明答應了,要來看我的召靈禮……”

    爺爺動作一頓,怔神片刻,總算回味過來孫女為何傷心。

    烏滿“嘖”了聲,眼皮一撂,擺出副“看吧看吧你看吧”的討打表情,抱著手臂杵那兒不說話。

    爺爺上前摸摸烏綺的腦袋,嘆了口氣:“萍水相逢,已是緣分,不必強求長久相伴。蘇姑娘有自己的路要走,總有離開的一天。”

    烏綺也明白這個道理,她低下頭去,眼睫上綴著豆大的淚珠。

    烏滿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召靈禮,她來了。”

    烏綺怔然抬眼。

    “她看到了你的鳳凰,才走的。”烏滿嘆氣。雖然他并不知道她究竟具體在何時離開的,但是以這數日來他對那人的了解,他覺得她一定會等到烏綺的伴生靈物出現。

    烏綺愣了許久,擦擦眼睛,點了一下頭。

    烏滿別過臉,望向窗外。少年深褐色的眼珠倒映遠山,思緒漸漸飄遠。

    蘇漪離開之后,他的生活恢復從前。

    還是會搗蛋,只不過搗蛋的頻率減少了。更多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爬到樹上,盯著遠處重巒疊嶂出神,一待就是一整日。

    有一回,烏綺站在樹底下,小小的人兒踮起腳,仰起頭,使勁去尋找少年藏在枝繁葉茂間的身形。

    破碎斑駁的日影落在一片古銅色肌膚上,搖晃間  ,被鎖骨處的銀鏈折出刺目的光。

    少年靠在樹枝上,寬大的葉子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瘦削利落的下頜,呼吸清淺,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阿兄,阿兄。”烏綺小聲喊他。

    烏滿動了一下,耳垂流蘇輕輕一甩,他從喉嚨里懶洋洋地“嗯?”了聲。

    烏綺安靜了好一會兒,問:“阿兄,你是不是想離開這里,去找蘇漪姐姐?”

    他這敏銳的小妹妹。

    隨著年歲漸長,她的靈感越強,除了能溝通萬靈,仿佛還能感知到人心了。

    偶爾,竟叫他覺得有一絲可怕。

    蘇漪在這時,偶有幾次曾提過,覺得小綺妹妹和她的師兄很像。

    不是長相,不是性情,而是一種給人的感覺。

    烏滿那時不明白,如今細想起來,恐怕那一絲可怕的感覺,就是蘇漪口中說的,烏綺與她那位師兄的重合之處。

    太過剔透通明,仿佛什么在其面前都無所遁形。

    只不過相較之下,烏綺到底是個小孩子,免不了太稚嫩。

    烏滿搖搖頭,嫌棄道:“怎么可能,我才不想。”

    烏綺“嗷”了一聲,眨眨眼,放心下來。

    輕易地便信了哥哥說的話。

    烏滿拂開臉上的葉子,偏頭望向遼闊遠山。

    如今的他,雖然對外面的世界沒有什么一定要探索的欲望,可也不像從前那般排斥了。

    蘇漪在他心里埋下一粒種子,這粒種子要么生根破芽,要么隱而不發,只有這兩種結果。

    而幾個月后的某天夜里,這粒種子悄無聲息地發了芽。

    烏滿說不清為何,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契機,不過是白天又被爺爺訓了一頓,又被拿來同烏綺比較了一番,一時氣不過,大半夜爬起來開始收拾包袱。

    可是他能去哪兒呢?

    在哀亡谷里,頑劣如他的孩子也從來不曾離家出走過,頂多是從山谷的這一頭跑去那一頭,或是偷偷上山,在山頂抱著自己哭個一夜鼻子,白天再悻悻地回家。

    但這次不一樣。

    他十幾年來頭一遭想到了離家出走……真正的離家出走。

    烏滿面無表情地抱起包袱。他不曾出過遠門,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茫然地揀了幾件衣物,幾樣首飾,想想又跑到那間小院把碎玉風鐸取下,帶上了。

    月上柳梢頭,萬籟俱寂時,他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往山谷外奔去。

    哀亡谷山水成陣,但只阻隔入內,不妨礙外出,否則這里便與關人的囚牢無異了。

    烏滿一路沒停,跑得氣喘吁吁,身后明明也沒有人在追他,可他還是不敢歇。及至山窮水盡,峰回路轉,面前出現一道狹窄的山徑。

    夾在兩面嶙峋陡峭的山壁之間,頂上是細細的一線天,月光幽幽照下,卻流淌不到過深的底部。

    黑得令人心生退意。

    烏滿抱著包袱遲疑了一會,夜風吹了一路,他的頭腦也算冷靜下來,心頭那點火氣早散了,已經不再想什么離家出走了。

    只是人到了這里,不免感到有些好奇。

    畢竟從小到大,他第一次看見山谷的出口長什么樣子。

    烏滿又想起蘇漪,想起青煉山,想起她說要帶自己去北山馭獸宗見見世面。

    ——不是他見世面,而是讓那些馭獸師見世面。

    他在外面真有她說的這么厲害?

    烏滿剛安定下來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原地琢磨良久,他朝前邁出了腳步。

    姑且先……去看看?

    就算除了這條黑黢黢的小路,也還能回來。

    一條小路而已,又不是刀山火海。

    就是去看看,去看看罷了。

    烏滿打定主意,快步穿過幽長狹窄的一線天。

    夜晚安靜得出奇,耳邊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從血液里透過來,一下一下撞擊著鼓膜。這里漏不進光,也隔絕了所有聲音。

    仿佛這不是一條路,而是一段獨立的空間。

    烏滿胡思亂想著,便在猝不及防間,眼前豁然開朗——

    流泉飛瀑,溪水潺潺,岸邊落英繽紛,落下月光簌簌如雪。

    而比夜間幽謐的山林更吸引他注意的,是立在水邊的一道人影。

    白衣撐傘,似仙又似鬼。

    發現烏滿的到來,那人轉過臉,美玉一般的面容上綻開淺淺笑容,溫聲問道:“這位小公子,你從哪里來?”

    “你是誰?”烏滿有點兒警惕,但這么好看的人,很難叫人十分警惕。他細細打量對方,莫名覺得眼熟。

    青年答非所問,沒報上來歷和名字,只輕聲道:“我迷路了。”

    但烏滿沒在意,他絞盡腦汁搜刮著記憶,想捕捉那絲熟悉感的來源。過了幾息,他突然想起來了。

    那天,蘇漪初到哀亡谷時,烏綺曾撿回一張畫像的靈拿來給他瞧。

    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甚至記性還有點兒差,但是這人長得確實叫人印象深刻,看過一眼,很難忘記。

    他睜大眼睛:“你是姐姐……蘇漪的師兄?”

    青年靜了靜,將那柄破爛得和他通身氣質格格不入的傘收起,慢條斯理地抖了抖,垂眼問:“你見過我的……師妹?”

    ——還真是他!

    烏滿驚愕不已,又聽對方輕嘆一聲:“她杳無音訊許久,我尋她到此,卻迷失在這山野間。”

    “此處山水,似乎隱含秘陣。我擔心她也被困在了這里。”青年撩起眼,微微笑了一下,瞧著烏滿:“小公子若有線索,可否告知于我?”

    蘇漪在時,是有提過她來哀亡谷倉促,沒來得及和任何人告知一聲,在外看來,就和失蹤了差不多。

    果不其然,她那位師兄便千里迢迢尋過來了。

    只是奇怪,她都離開三個月了,按理說早回到青煉山了,怎么她師兄這會兒來尋她了?

    難道她出了什么意外,沒有回去?

    烏滿的心微微揪起,沒多想,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蘇漪入谷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然后他急急地問:“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們沒有聯系上她么?”

    青年方才一直安靜聽著。他不說話時,莫名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好像連一絲氣息也沒有,就融入周身那片月中,幽靜冰冷如山鬼,死氣沉沉的。

    這會兒,他眸光微微一轉,盯了烏滿幾息,溫聲道:“別擔心,她不會有事的。”

    青年抬指,指向烏滿離開山谷的一線天小徑,那條路被花枝掩映,黑夜里不甚明顯,很容易被人忽略。

    他輕聲問:“山谷便在此進入嗎?小公子,能否帶我看看她住過的地方,興許會有些痕跡。”

    烏滿猶豫起來。

    帶外人入谷,似乎不太妥當。畢竟哀亡谷只向有緣之人打開,如果隨意帶外人進入,恐會觸怒山水萬靈。

    但是……

    倘若是無緣之人,這青年根本就找不到這里,他既然已經站在了入口前,說明萬靈已向他敞開入谷之門。

    沒有烏滿,他應當也能自己進去。

    正糾結間,青年又開了口。

    “分別前,她與我大吵了一架。”青年極輕地瞇了下眼,追憶著什么,仿佛在說一件十分遙遠的事情,“想來她在與我賭氣,這才躲藏起來,不愿被我找到吧。”

    烏滿愣了一下,卻是想起什么,嘟囔道:“……倒也不是。”

    她還拿著你的畫像來問姻緣呢,分明心中有你,怎么看都不像在賭氣。

    真正賭氣出走的,是今夜的他自己。

    烏滿垂眼盯著自己的腳尖,想起蘇漪說的,假如有一天他離開這里,要有告別、有歸時。

    他火氣上頭忘了遵守,這會兒心里泛起點后悔。

    “你隨我來吧,我帶你入谷……”烏滿扭頭示意青年,然后轉身領路,“姐姐住了一個月,走了三月有余,整整失蹤四個多月,你怎么現在才來尋?”

    青年涉過溪中碎石,雪白衣角浸濕,他垂目掃了一眼,道:“是我的錯。”

    烏滿想想,忍不住又問:“你當初做了什么,居然惹她這樣生氣,能躲你這么久?”

    蘇漪那性子,似乎很難與人有什么隔夜仇,畢竟她都是有難當場發、有仇當場報的。烏滿對此深有體會。

    而她居然能生一個人這么久的氣,簡直不可思議。

    青年“唔”了一聲,半晌沒有回話。烏滿走在前頭,覺得有些奇怪,回身看去。

    這時,青年已隨著他拂開花枝,邁步走入一線天。

    黑暗兜頭照下,他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那雪白的衣角還沾著冷冷的月色,泛出一點光。

    “是啊,為何呢。”溫潤清冷的嗓音回響,死寂中猶如薄冰碎裂,悅耳卻微涼,“千年又萬年,這么久了,她還是不愿看我一眼。”

    什么千年萬年的?烏滿頓了下腳步,有些不解其意,困惑道:“……什么?”

    夜風鉆入狹窄的一線天小徑,青年身上寒涼如雪的氣息好像也隨之蔓延而來,烏滿穿著單薄,下意識搓了搓裸露的手臂,不知道為什么,渾身都有點兒發冷。

    “沒什么。”青年安靜幾息,好像很輕地笑了聲:“還要多謝你……帶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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