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來年 那時歲月太悠長,他懶得盼來年。……
先祖曾言, 哀亡谷一族抱山而居,代代隱世不出,可避災禍。
烏滿不知道祖訓里的“災禍”指的是什么, 他從來沒當回事過,事實上, 大多數族人們也都未細想過這個問題。
在大家看來, 這只是一種說法, 而非真的是指會有什么禍事。
后來漫長歲月里, 烏滿不斷地回想那一日,試圖找出原因,找出差錯在哪兒。
然后他終于想明白了。
原因在他,差錯在他。
祖訓早告誡過每一個族人,哀亡谷中信奉山川萬靈的世世代代,是不該背離庇佑他們的故土與萬靈, 到外面去的。
因為他出去了, 所以“災禍”才被招來了。
烏滿不是第一個離開哀亡谷的族人,可命數偏偏選中了他。
他把災禍本身帶進了故鄉。
一切始于少年人的一次賭氣出走, 終于一場毀天滅地的妖雪。
這對烏滿來說, 總是難以接受的。
因此三百年的漫長歲月里, 他忍不住溯源再溯源, 然后將一切怪罪于那一天。
蘇漪到來的那一天。
害死大家的罪人不是他, 或者說, 不僅僅是他。這樣一想, 心中枷鎖方能減輕絲許……也只有絲許。
哀亡谷舉族覆滅后, 舊日歲月悠長的故土變作絕望的牢籠,烏滿被囚三百余年,日復一日被痛苦消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空殼, 瘋瘋癲癲心神殘缺,只知道要等一個人。
曾心心念念,想要再見一面;也曾怨懟地期望她從未出現過。
而畫像上的人告訴他,待她回來之時,會親手殺了他。
烏滿曾經不信。
姐姐怎么可能殺了他?
等她回來,他要告訴她發生了什么。爺爺和小綺都死在了那場恐怖的妖雪里,姐姐只會比他更憤怒,她會用手中那銳不可當的劍,血刃罪魁禍首,撫谷中亡魂安息。
她一定會的。
可烏滿等啊等,數不清的光陰從指縫流走,才終于將她等來,可等到的卻是——
那面目可憎,犯下滔天罪行的惡鬼分明就在這里,姐姐卻將他護在身后,而把劍對準了自己。
少年像落入捕網的鳥鵲一般,狼狽陷在繚繞的黑霧中。他動彈不得,只艱難地將指尖一勾,懷中隨之有什么東西掉出來,砸落在地上。
他眼睫微微顫動,輕聲問:“姐姐……還記得這個嗎?”
曉羨魚落下目光,那是一串碎玉風鐸。
做工粗糙,大大小小的碎玉被不甚講究地穿系在一起,擠作臃腫的一團。
她記得那東西,本是一塊價值不凡的靈玉,貼身佩戴有安神捕夢的作用,她前世有段時間修行不穩,頻頻入障,一合眼就做噩夢,后來便有人將此物贈她。
但有一回,她下山時遇險,放在心口的玉正好為她擋了一擊,碎了個徹底。
她心疼壞了,本想把玉粘合起來,又做不到了無痕跡,左思右想,索性發揮碎玉中僅剩的靈力,做成了個護夢鈴。
烏滿眉眼低垂,嗓音輕飄飄的,好像有點兒困惑:“我將你的護夢鈴貼身攜帶,可還是掙不脫這漫長的噩夢……”
他似乎又漸漸陷入迷蒙中了,以為一切不過是個過于可怕漫長的夢。
曉羨魚握著躍池的手緊了緊,又松了松。破天荒地,生出幾分迷惘來。
難怪烏滿神志不清時,下意識說她是禍害。
原來前世,因為她的到來,整個山谷中最不可能對外界生出向往的孩子,也終于動搖了心。
若非她埋下的那粒種子,烏滿那一夜便不會鼓起勇氣踏上那條出口。
他偏偏在賭氣出走的那一夜遇見罪魁禍首,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而是對方窺伺已久的機會。
想必因為哀亡谷山水成陣,萬靈庇佑,倘若沒有族人的邀請和帶領,那條看似平平無奇、抬腿便能邁入的一線天小徑,那人是進不來的。
一切都是因為她。
曉羨魚的頭驀地泛起一絲疼,針扎似的,勾帶起一點早已被壓在腦海深處的舊憶——
吹胡子瞪眼的中年男人,好像十分生氣,手里握著一把戒尺,指著她訓斥著什么。
此人便是當年的青煉山掌門。
當初這位掌門看她極不順眼,因為覺得她品行不端,目無尊長,恃才傲物……簡而言之是個麻煩精。
當年的她在宗門里,是最令師長頭疼的那類弟子,頑劣不服管教,偏又拔尖,人就像一團行走的烈火,去到哪里燎到哪里,把別人也煽動得心思浮動。
末了,她自己絲毫不受影響,修行玩樂一點兒沒落下,其它人可沒那么好的天賦可以揮霍。
那一次,似乎是某個重要考核的前夜,一群內門弟子跟著她偷溜下山玩瘋了,第二天遲到的遲到,萎靡的萎靡,只有她頂著眼下駭人的烏青還拿了全甲,而掌門座下那幾名親傳全都險伶伶地擦線及格。他老臉丟盡,自然要遷怒于她。
當時掌門怒極,口不擇言道:“禍害。如意,你這好徒兒簡直是禍害一個!”
如意劍君是她前世師尊。
當時大殿之中不少人在場,掌門此話不留情面,如意劍君眸色微沉,重重放下手中茶杯,還未來得及開口,旁邊有人淡聲道:“掌門真人,慎言。”
嗓音冰涼,隱含一股穿透心神的威懾力。
那人說話好像比如意劍君還管用,掌門臉色變了變,意識到失態,閉上了嘴。
她當時一萬個不服氣,覺得掌門自己管教無方,反倒怪罪個小弟子,實在不合理。
但此時想來,也許那句“禍害”,也并非沒有道理。
倘若她知道會發生什么,便不會來哀亡谷,不會搭理那個往她被窩里放蝎子的頑劣少年。
倘若……
思緒墜入更深處前,一只寒涼如玉的手握來,將曉羨魚的注意力拉回。
“那夜他不離開,此后也總有人離開,屠谷之人遲早會等到機會。”奚元輕聲道,“有罪的不是烏滿,更不是你。”
曉羨魚頓了頓,輕輕吐出一口氣,揮除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念頭。不知為何,他似乎總能第一時
間洞悉她的心聲。
“看我這樣,就是那個人的目的,對嗎?”她偏了偏頭,直視奚元,“他為什么這么恨我?”
“世上總有些沒來由的情感。”奚元眨了下眼,“愛你也好,恨你也罷,他人的執念再深,都不是你的罪業。”
這回答倒在她意料之外,曉羨魚又問:“為什么烏滿認為那個人是你?”
奚元好像很輕地嘆了聲氣:“他不清醒。”
這解釋可不太令人信服。曉羨魚還要再說什么,奚元忽然握起她的手,輕輕搭在自己身上。
曉羨魚微微一愣,她的手指被對方引導著,撫過他周身交錯的鎖鏈,一道又一道。隨著她的觸碰,鎖鏈感知到什么,一點點泛起紅光。
曉羨魚腦海中浮現一幕幕零碎的畫面。
“我的業障都在你手中了。”他的目光似山間沉靜的霧,“你逐一探究,看看我身上有沒有沾著哀亡谷族人的血。”
答案當然是沒有。
曉羨魚怔神片刻,緩緩抽回了手:“……我知道了。”
她剛表露出一點不信任的兆頭,奚元為了向她證明,向來顯山不露水的他竟連滿身業障都能毫無顧忌地剖開給她看。
要知道對于兇靈而言,身上那些無論如何也擺脫不去的枷鎖,等同于烙印和弱點。陰鬼千生萬面,只要被人知道犯下過怎樣的罪,便很難再偽裝身份。
方才極短的幾個瞬間,她在業障里看到了些東西……想必是奚元本打算隱瞞的東西。
曉羨魚若無其事掃了他一眼,心思轉了轉,沒立刻問。
先破了這陣再說。
曉羨魚轉頭看向烏滿,手腕一伸,用劍尖挑起地上的護夢鈴,拿在手中。
“玉已碎,里頭的靈力也漸漸消散干凈了,自然無法帶你掙脫噩夢。”她指尖摩挲著碎玉,開口:“我來帶你掙脫。”
烏滿緩緩抬起眼睛,眸光漸黯,一時間說不出那神色是失望還是解脫。
“他說得沒錯,你果然是來殺我的。”烏滿嗓音破碎,好像風一吹就散了,他定定地瞧著曉羨魚,似乎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她與從前不同,“姐姐……你不一樣了。”
曉羨魚“嗯”了聲,語氣平常得好像在說今日吃了些什么:“我后來也不太當心,死了一回,運氣好又活了過來。”
她說著,腦海中回憶著青煉山「枯木逢春、流轉生息」的青蓮劍法。
前世仙盟聯審叛逃前,她當眾化去內功入魔,將在青煉山所學悉數交還。
沒有了對應的內功心法,只記得招式殼子,不知道算不算數。
不算,也只能算。
畢竟奚元說她能行,沒有把握的話想來他不會說。
“躍池”凌空刺出,金色劍光倒映在烏滿的眼睛里,那一瞬仿若定格。
長劍低而輕地嗡鳴一聲,似是悲泣。
這是極為絢爛霸道的一劍,好像要將萬物襯得失色,然而瞬息過后,劍上卻徐徐綻開一朵嫩蓮。
枯榮一剎,轉眼又逢春。
那劍意不傷人,反而如同一陣清風,攜著醉人的春意涌來。
好像回到那年春祭,叫不出名字的山花又開了遍野,孩子們在遮天蔽日的萬靈古樹下牽著手轉圈,唱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又唱年年歲歲,歲歲有來年。
小小的阿綺牽著他的手,問阿兄來年的愿望是什么。
來年……那時歲月太悠長,他懶得盼來年。
烏滿眼尾滑落一滴滾燙的血淚,泡影破裂散開,少女持劍的身影取而代之,眉目近在咫尺。
風吹來一聲嘆息,她說:“對不起,阿滿。”
第72章 獨木 “蘇漪,你有把我當過朋友嗎?”……
“躍池”貫穿心臟, 黑血飛濺,冰涼沒有溫度。
烏滿微微睜大了眼,心口處綻開刺目光茫, 深紫色的氣息飛快溢出,似乎懾于青蓮劍意, 掙扎一般扭曲著散去。
陣心正在瓦解崩潰。
他深深地望著曉羨魚, 眼尾被血淚染紅, 唇角艱難地扯起一絲笑。
“謝謝你……姐姐。”
三百年來, 日日夜夜捧著她留下的護夢鈴祈求,仍走不出這場噩夢。這一刻,她帶他走出來了。
而臨死之際,他終于一點點拾回神智,想起一些被遺忘許久的事。
“姐姐……”烏滿蒼白的唇微微翕動,喉中艱難擠出破碎字音, “那個人曾告訴我……哀亡谷族人身上……流著……最臟污的……靈族血, 是萬年前沒有燒盡的野草……所以,該死。”
曉羨魚聞言一驚:“靈族?”
提起靈族, 那便只能是早在萬年前為蒼生覆滅的神山靈族。可微玄不是世間僅存的靈族后人么?哀亡谷數千族人, 難不成竟是他的同族?
可不待她細問, 烏滿好似已經沒力氣回答了。
少年的皮膚泛起青灰色, 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下去, 仿佛隨著心口處魘息的消散, 生機也終于被抽空。
他眼眸深處微弱的光, 徹底熄滅。
曉羨魚怔然片刻, 緩緩抽劍歸鞘,彎腰將烏滿的眼睛合上。
萬靈古樹一剎凋零,他的尸身開始消散, 隨著風葬入山川之中。
眼前的桃源一點點褪去色彩與生機,遠山漸漸覆上一層灰蒙蒙的白色,雪紛紛揚揚,落滿山谷。
陣已破,這場融骨飛雪變得清麗朦朧,不復殺機。
曉羨魚抬頭掃了眼天色,入谷時正值黃昏,在幻陣里耽擱了些時間,此刻已是入夜。
適逢天邊烏云散開,月華忽然盛了幾分。曉羨魚被晃了下眼睛,心說這月光是不是有點太亮了?
正這么想著,只見高天之上,一柄長劍斬開夜色,穿云破月而來。所過之處流光炫目,拉出貫天光軌。
就這么直直落下,沒入曉羨魚身前地面——
那劍十分眼熟,正是不孤劍。
劍的主人從雪中緩步走出。
曉羨魚瞅了瞅沈疏意的臉色,他面無表情,但是渾身氣息冰冷,儼然心情很不美妙。
想必是因為暴力破陣沒破開,最終只能等著她自己從里頭出來。
這種喪失主動,無能為力的感覺,對掌控欲頗強的沈首席而言應該很討厭。
一想到還有什么等在前方,曉羨魚就頭疼。
幻陣里的事情她該怎么說?
與烏滿和哀亡谷有聯系的不是如今的她,是曾經的蘇漪。要告訴沈疏意實話,必然躲不過身份上的盤問。
雖然她已經因為一式步生蓮露了破綻,但單憑這一點,沈疏意定不死她的罪,她有一萬種方法抵賴不認。
還有奚元,他是幽都山鬼王的事也不能說。
否則有許多疑問她便不能親自問了。
曉羨魚思緒亂成一團,眼看著沈疏意步步上前,還未待開口,身旁的奚元突然有了動作。
他似乎抬了一下手,牽動鎖鏈驟然晃動,細碎的冷鐵碰撞聲中,森森黑霧蔓延,黑色海浪般席卷向沈疏意。
電光石火之間,不孤劍嗡鳴一聲,飛回到主人手中。
劍氣抵擋攻勢,黑霧一剎瓦解。沈疏意掌間似有雷霆翻涌,明明滅滅,映照眉目冷色。
他劍眉壓眼,目光陰沉掠過奚元,眼底一片寡涼,顯然動了殺心。
不孤劍威勢橫掃,雷霆紫電撞上幽魅黑霧,戰火一觸即發。
曉羨魚:“……”
不是,什么情況!
一切發生的太快,不過兩三個眨眼的瞬間,場面就混亂起來了。
她倒吸一口涼氣。這倆人怎么一言不發就開始打起來了!
若是沈疏意先動手她能理解,甚至在意料之中,但為什么先發難的竟是奚元?
曉羨魚位于戰場中心,威壓之下有些喘不上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還是先避為敬——
然而沒等她邁開腳步,奚元那冰冷滲骨的手就伸了過來,覆上了她的后頸。
他在與沈疏意的交鋒中,居然有空閑留意她的動向,并拎小貓似的將她捉進懷里。
曉羨魚被激得一個寒顫,頭皮都微微發麻,而下一刻,冷意自后頸一處猛地蔓延,裹滿全身。
視野被深濃的黑所占據,什么也看不清了。
曉羨魚睜大眼睛,奚元溫和的嗓音從頭頂落下:“跑什么,我總不會傷了你。”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后頸肌膚,好像貪婪地汲取溫度。他的指尖先是極冷,觸碰過她以后,很快變得極燙。
沈疏意神色一變,從他的角度看來,少女被陰鬼挾持在懷中,黑霧緊纏
著四肢,像甩不脫的觸爪。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黑霧繚繞之處,曉羨魚感覺仿佛有蛇在往衣服里鉆,詭異極了。
她想要掙扎,奚元卻不讓她掙扎,垂眸瞥了眼,黑霧轉瞬將少女吞噬。
曉羨魚的五感都被隔絕,只在模糊間感覺到外頭戰況激烈,劍鳴聲聲。
不知過去多久,眼前乍然煊亮,耀眼的劍光生生將黑霧撕開一道縫隙,沈疏意的身影近在咫尺。
他朝她伸出手。
黑霧好似被激怒了,絲絲縷縷鉆入他手臂,歡快地吞噬著血肉。沈疏意渾不覺痛,果斷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她。
曉羨魚頓了一下,本該借著他的力掙開束縛,可她沒有。
方才黑霧被破開時,奚元仍舊是十分從容的樣子,那只手輕輕覆在她頸上,并未突然攥緊。
好像在給她一個選擇。
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想起他在幻陣里曾說,自己想做什么,待破陣之后,她自會知曉。
而此時此刻,他在邀她入局。倘若她想知道他的用意,那便聽從他。
黑霧中的少女睜著一雙清明的眼,望著沈疏意沒有動作。
沈疏意一怔。
這眼神太熟悉,他曾在三百年前見過。
那是打算拋開所有、獨自面對的眼神。
前世仙盟聯審,審命臺上,她決意叛逃之時,也曾這樣看來一眼。
后來墜夜城里,他一路殺進去,到了無方殿中見到她,她沉默良久,開口只是讓他回去。
那時也是這個眼神。
他真是厭極了這個眼神。她執拗太過,決定好的事情便不容旁人改變。
仿佛身邊從來沒有同伴,永遠只有自己在黑暗中走獨木橋。
可她并非沒有。
只是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地將所有想要與她同行的人拋下。連哪怕詢問一句都不曾。
最仗義,也最涼薄。
一瞬之后,黑霧再度席卷,織成更密的牢籠,將兩人隔絕。
殺機萬千之中,沈疏意垂下眼,沒來由地叫了聲:“……蘇漪。”
黑霧深濃,也不知她聽不聽得見。
聽得見也好,聽不見也罷。這么多年了,他只是突然很想問一聲、或者是責怪一聲。
“你有把我當過朋友嗎?”
聲音散在獵獵罡風里,沒有回應。
雪簌簌而落,黑霧在奚元身后盤旋成一道門,緩緩打開。他蒼白的側顏浸入霧中,分明的顏色相襯下,一雙眉目清晰如畫,乍然間詭艷驚鴻,殊色無雙。
“幽都山。”他輕飄飄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音,“恭候首席。”
門無聲合上,黑霧轉瞬消失。
……
空落落的山谷間,只剩下沈疏意一人。
他眉眼染上郁色,慢吞吞將不孤劍收鞘。
其實方才他是有機會阻止霧門打開的,只不過一瞬間心緒翻涌,把那點珍貴的時間拿去問一個沒有回應的破問題,而沒有專注眼前。
他瘋了嗎?
沈疏意瞇了瞇眼,回想著那陰鬼臨走前留下的話,“幽都山”三個字在舌尖無聲研磨著,心里有了思量。
那陰鬼的身份果然不一般,恐怕正如他所料,是那傳言中的鬼王。
他方才接觸到曉羨魚的一瞬間,將那東西給了她……也不知她能不能意會。
沈疏意神色冷峻,祭出霜天令,傳了一道急令回天山,并同時通知仙盟六派。
霜天臺首席的霜天令等閑不出,一出必是事態緊急。收到此令后,天山鐘鳴不絕,氣氛緊張如繃緊的弦。
回霜天臺的路上,沈疏意將來龍去脈在腦中梳理了一遍。
從商家人上云山求助起,一切都是那陰鬼算好的。
向來不插手人間世的幽都山鬼王,藏頭露尾跟在個玄門小弟子身邊,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玄門小弟子平平無奇,除了美貌和錢財便沒什么可圖的了,而對于幽都山鬼王而言,美貌和錢財自然不能入眼。
如果沖的不是她,而是魘主蘇漪呢?
鬼王現世,圖謀深重。霜天臺將率仙盟百家圍剿幽都山,此一戰避無可避,刻不容緩。
***
曉羨魚對一觸即發的戰況毫無所知。
在被奚元帶入霧門后,她便暈了過去。再睜眼時,已不知是多久以后。
身下是柔軟的榻,不知為何有些搖晃,她頭暈眼花地撐坐起來,呆愣片刻,余光瞥見窗邊坐著個人。
白衣青年正在斟茶,修竹手指撥弄茶具,透著說不出的雅意。看她醒了,奚元眼尾輕輕一彎:“小仙姑。”
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曉羨魚盯著他:“我們在哪兒?”
奚元輕輕“唔”了聲,并不作隱瞞,伸手撩開窗上百葉簾,粼粼的波光映入眼簾。
“我們在船上廂房,正渡過黃泉,去極樂京。”
曉羨魚順著他指尖看去,黃泉盡頭,立著一扇白骨堆成的巨門,茫茫黑霧翻涌,看不見門的那頭是何模樣。
“極樂京……你說鬼界王都?”曉羨魚一骨碌跳下榻,“我們眼下在幽都山?”
“嗯。”奚元支頤看她,嗓音里含著點不分明的笑意,“我的地盤。”
第73章 幽都山 壞了,他真覺得好看。……
幽都山雖被人稱作“鬼界”, 但并非真的陰曹地府,而是一片混沌無序的界外之地。
修真界有一句話:“向北登仙,朝南墮鬼。”
極南之地有千仞極淵, 其下地火綿延,生機斷絕, 猶如一道隔絕兩界的天塹。
過了天塹, 莽莽黑林一望無際, 暗藏殺機無數, 那是叫人聞風喪膽的寂滅之森。
若有幸活著走出寂滅之森,再渡過漫漫黃泉,便可通往鬼界王都「極樂京」。
——如奚元所說,這里是他的地盤。
曉羨魚萬萬想不到他會把自己擄走,還帶來了鬼界,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木著臉迎上奚元的視線, 心下琢磨著他有何目的。
沉默的間隙, 船只慢悠悠駛入白骨巨門。
門中黑霧洶涌翻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頭罩下, 奚元指尖燃起一簇幽藍的火焰, 照亮房中一隅。他的眉眼被映得分外幽詭, 望向她的目光也猶如火舌舔舐而過。
很輕, 沒有實質, 但又帶著不可忽視的溫度。
“想到外頭看看么?”他主動開口, 打破有些凝固的氛圍。
問完也不待她回答, 起身來到門邊, 慢條斯理挑開簾子,然后回身看她。
曉羨魚默默跟上。
來到船外頭,幽淡不詳的紅光輕紗一般披在了身上。曉羨魚抬頭, 看見天邊凍著一輪猩紅血月。
血月,看來果然是到了鬼界。
她站在船邊張望,原本在從窗戶里望去清澈剔透、粼粼浮光的黃泉水,在進入白骨巨門后卻變得渾濁漆黑,沸騰一般地咕嚕咕嚕翻涌冒泡,黑浪拍打間,隱約有什么東西翻浮出水面。
定睛一看,原來是許多的殘軀斷肢。
好像還在活動、掙扎著。
曉羨魚看得入神,忽然,“啪”地一聲,一只白骨手驀地伸上來,被腐蝕得坑坑洼洼的蒼白指骨緊緊扒住了船身。
曉羨魚嚇了一跳,覷了眼奚元。這變故正好發生在他眼皮底下,他顯然注意到了,但沒管。
白骨手顫巍巍,扒著船身一點點艱難地往上爬,一路留下顯眼的抓痕。
然而水中仿佛有看不見的力量,在把它往回拉扯。
曉羨魚瞅了半晌,沒忍住問:“那是什么?”
終于等到她開口,奚元微微一笑。
“黃泉里困溺掙扎的亡魂,會抓著往來船只請求渡一程,少受片刻的苦。”他望向遠方水接天處,溫聲解釋,“黃泉的源頭,是妄海。”
曉羨魚一怔,目光再次落到那只白骨手上時,變得有些復雜。
黃泉下煎熬受苦的亡魂,纏上路過船只不放,情狀瞧著駭人,原來只是為了獲得片刻喘息。
她前世身
死后,神魂也曾被天道流放到妄海。
俗話說:“人怕下地獄,鬼懼入妄海。”妄海在幽都山之外,乃界外之地的界外。那里天道厭棄,神佛遺忘,苦厄盡處猶苦厄。
她重生之后,對那個地方始終印象淡薄,也許潛意識里心存恐懼不愿回想。
不管怎樣,這白骨兄也算是她曾經的獄友了。
曉羨魚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它也不容易。”
奚元掃了她一眼,忽道:“那便渡它一程吧。”
白衣青年立在船邊微微探身,一手挽袖,一手伸出。
他的動作堪稱溫柔,仿佛對黃泉下受苦的亡魂有無限悲憫。養尊處優的白玉手指從高處伸來,探向千瘡百孔、濕淋淋的鬼手。
相觸一瞬,白骨手掙扎的動作猛地一頓,緊接著,就像是溺水的人終于等來一根浮木,迫不及待地死死抓上去。
奚元手背立刻被抓出幾道血痕,但他竟沒生氣,指尖安撫一般輕點了點對方,白骨手的動作漸漸放緩下來。
好似終于尋得一線喘息。
他說的“渡它一程”,原來是這個意思。
曉羨魚眸光一錯,悄悄落到奚元腕間。她看得分明,方才那里憑空多出了一道纖細鎖鏈。
……怎么忽然添了業障?
她愣了愣,反應過來什么:“等等,別碰……”
話音未落,奚元手背上的傷口滲出血珠,順著指骨淌下,滴入黃泉,激起層層漣漪。
一時間,愈加多的亡魂嗅到他的氣息,爭先恐后往此處聚涌而來。“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一只面目腫脹駭人的水鬼猛地撲上來,勾住他的袖角:“救救我……救救我……”
曉羨魚袖中飛出一道流光,化作聞鈴傘落在手中,她遞出傘尖,想把那水鬼推回黃泉。奚元瞧她一眼,笑了:“無妨。”
……這都無妨?
曉羨魚看著他身上冷鐵碰撞,泠泠碎響間,轉眼又添幾道深鎖。
“你是覺得這些‘業障’掛在身上很好看?”她簡直無語,“鬼王大人,同情心有點太泛濫了吧,這可不符合你的身份。”
奚元好脾氣地反問:“嗯,不好看?”
曉羨魚:“……”
豈有此理,他還真覺得好看!
她匪夷所思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
……豈有此理,還真有點好看。
要怪就怪這張臉實在無法挑剔,邪氣交錯的枷鎖落在他身上,倒成了獨特的裝飾。
曉羨魚詭異地沉默下來,奚元好似洞察她內心所想,眼尾一挑,偏過頭去笑了。
還是悶著聲兒笑的。
曉羨魚瞪他半天,終究沒忍住:“到底為什么?”
為什么以背負業障為代價,也要罔顧天意,渡黃泉里受苦的亡魂?
分明它們無論如何都難以真正脫離苦海。
只渡這一時半刻,有何意義?
奚元垂著眉眼,半真半假地回答:“大概,是為了心中的一點妄念?”
聽不懂。
曉羨魚抱著劍睨他,突然生出個有些荒唐的念頭,問:“鬼王大人,你這滿身業障,該不會都是這么來的吧?”
奚元溫聲笑著,否認:“怎么會。”
曉羨魚盯著他,想起觸摸他身上鎖鏈,腦中閃過的那些細碎畫面。
她分明在他的業障里,看見了妄海。
曉羨魚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左右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她轉而看向水鬼和白骨,半真半假地感慨起來:“我要是他們,該愛上你了。”
奚元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下:“是么?”
他轉過臉,半邊眉目浸在幽暗里,輕笑:“妄海渡你,原來竟是這般大的恩情?”
曉羨魚注意到他的用詞是“妄海”,而非“黃泉”。
她心思轉了轉,笑吟吟道:“那當然了。”
奚元垂了垂眼,不語。氣氛又微妙地安靜下來。
片刻后,他掃了一眼船頭,輕輕收袖松手。扒著船身的亡魂們悲泣著墜落回黃泉之下。
“到了。”奚元開口。
伴著話音落下,眼前漫天的濃霧散開,帷幕般緩緩拉開。
船終于駛離白骨巨門,抵達神秘的另一邊。
懸天銀河一般的絢爛猝不及防闖入眼簾,曉羨魚瞇了下眼,抬手搭在眉骨前,遮住過分耀眼的燈火。
沒忍住,驚嘆了聲。
她想象力不如何,甚至有些貧瘠,曾以為的幽都山,便是黢黑莽莽,百鬼夜行的神秘深山。
而關于鬼界王都“極樂京”究竟是何模樣,世人眾說紛紜,大都是些胡扯瞎掰——
有說那是一條長長的鬼市,尸林滿掛,血流成河;有說里面是十八層的刑罰地獄;還有說那里是一半熔爐、一半極寒的混沌死地。
總而言之,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然而此時此刻,落入眼中的卻并不是什么駭人的煉獄。
極樂京,就好像一座過分繁華的不夜城,落滿熒熒燈火。放眼望去,樓閣高砌,歌舞升平,盡是煙火氣息。
沸騰的黑水流過白骨巨門后,變作溫順長河,貫穿整座極樂京。亭臺樓閣浮在水上,道道白玉拱橋交錯其間。
似乎正值熱鬧的時候,橋上,腳不沾地的幽靈來來往往,大多黃紙貼面,手中提燈。
瞧見有新到的船只,它們紛紛好奇地停下張望,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快瞧——”
“那不是鬼君的船么?鬼君回來了!”
“等等。你們看船上,那是誰?”
“鬼君帶了人回來?”
“新死的?不對,等等,是活人?!”
有一只貼面幽靈扒在橋欄,抻長了脖子去瞅船上的曉羨魚,腦袋都要掉到橋下了,旁邊的伙伴著急地伸手去扶。
然而動作還是慢了,那顆腦袋猛地晃了一下,就這么骨碌碌掉下來。
過分鮮活的聲色沖擊著五官六感,曉羨魚正眼花繚亂,余光里忽閃過一抹影子。
她瞥見有東西朝這掉下來,便下意識伸手接住。
由于動作太快,等她發現手里抱著的是什么時,已經太晚。
曉羨魚定睛一看:“……”
不愧是鬼界,剛來就天降頭顱。
那只貼面幽靈的腦袋就這么躺在她的臂彎里,兩粒點在紙上的墨眼盯著她,怔愣幾息,突然嬌羞地“嗚”了聲——
“是、是美……哦不,好人!”
它一個打滾,想要往曉羨魚懷里蹭去。
忽然,一只手適時地從旁伸來,把這顆頭顱拎起來。
頭顱呆了呆,奚元漫不經心地替它擺正有些歪了的貼面,微笑道:“回去。身首分離太久,會魂飛魄散的。”
然后也不問此頭意見,揚手便將它高高拋了回去。
半空中旋轉的貼面頭顱:“?”
什么身首分離會魂飛魄散,從沒聽說過。
奚元優雅地拋完頭顱,轉頭對曉羨魚道:“死物有尸氣,生人沾了不好。下次再有東西掉下來,踢開就是了。”
踢開?好無情。
曉羨魚想到什么,猶豫道:“那你是不是也……”
奚元神色十分坦然:“我不算。”
“為何不算?”
“就是不算。”
“……”
第74章 鬼市 禁殿,專作囚禁用。
船順著黃泉水徐徐向前, 沿岸飄蕩的貼面幽靈們紛紛駐足,好奇地張望個不停。
曉羨魚一開始不習慣,很快便坦然自若, 甚至笑瞇瞇地對它們揮手。
貼面幽靈們先是呆愣,漸漸地, 也變得有些興奮, 開始學著她揮手, 好像在熱烈歡迎她的到來。
曉羨魚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它們, 發現這些貼面幽靈乍看之下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偶人,但仔細觀察,它們面上黃紙的圖案不盡相同。
有的是點數不一樣,從一到九;點數一樣的,排列方式又不同;有的是各態神情,笑臉、哭臉、怒容……還有的, 是對聯一般喜慶的賀詞。有些兩兩呼應的, 貼面押韻,關
系也不錯, 手挽著手一起飄著。
曉羨魚小聲問:“為什么這些鬼臉上都貼著黃紙?”
她觀察了一圈, 沒有找到兩張完全一模一樣的圖案。繪制這些貼面的人頗有巧思, 還很有耐心。
“這些是幽都山第二低階的無名幽靈, 在凡界已無人記得, 無人祭奠, 失去了身份, 性情懵懂可欺。”奚元回答, “鬼界弱肉強食,混沌無序,我閑來無事, 便給它們畫了這些護身符。”
曉羨魚怔了怔:“貼面各不相同,也代表它們有著獨一無二的身份?”
奚元懶散地“嗯”了聲。
拱橋上的貼面幽靈們扎成一堆,探出腦袋往下張望。曉羨魚靜靜瞧著它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忽道:“有點可愛。”
奚元掃了眼嘰嘰喳喳的貼面幽靈,對此不大認同,但也沒有反駁,只道:“倒是不算討嫌。”
曉羨魚嘟囔:“……我沒說它們。”
“何意?”奚元安靜了下,再開口時尾音微微上挑,“不是它們,是我?”
明知故問。
曉羨魚面不改色,十分干脆地轉移了話題:“說來,它們是第二低階,那最低階的鬼物是什么?”
奚元轉過臉:“是我?”
沒完了還。
“……”曉羨魚倒吸一口氣:“是我,行了吧。”
奚元笑了起來,終于不再刨根問底,恍然地“啊”了聲,意有所指道:“原來如此,那倒確實。”
曉羨魚:“……”
可惡的倒霉鬼。
差點忘了他還是個釣人精。
盯了少女微紅的耳朵幾息,奚元挑了挑唇正要再說什么,曉羨魚卻不給他得寸進尺的機會,眼瞅著船漸漸停靠,一個翻身輕巧跳到岸上。
緋紅衣裙倏忽翻飛,很有些晃眼。
奚元好似被那顏色灼了一下,偏開目光去。半晌,他才跟著慢悠悠地登上岸。
曉羨魚是個典型的“撒手沒”,這么一前一后錯開片刻,她已經一溜煙跑出好些距離,不見人影。
也不知是到了新地方興奮,還是因為方才那個小小的插曲躲著他。
奚元也不急,從一旁售賣各色面具的攤子上隨手一挑,順走了兩個面具。
一個青面獠牙、兇神惡煞;一個狡黠漂亮、笑眼紅狐。
他將丑陋的那個戴在自己臉上,狐面則拎在手里,心想——
她不像小鯉魚,倒比較像一只小狐貍,坑人不眨眼,撓人特別疼的那種。
奚元往前走去,修長身形著出塵白衣,若忽略縱橫交錯的深鎖,看上去就像一位清正高潔的仙家修士,與臉上扭曲駭人的面具極其違和。
面具攤的攤主是一只貼面幽靈,黃紙上邊九個筒。它原本正垂著腦袋昏昏欲睡,余光瞥見有人順了自己攤上的東西就走,一個激靈,跳起來便要發作。
可當看清那人是誰以后,它猛地一愣。雖然看不見長相,可是鬼界本也不憑長相認人,而是憑身上業障認人。
九筒幽靈連忙立正,局促道:“鬼、鬼君。”
奚元停步回身,一點兒也沒有偷東西被抓包的羞愧,極為坦然地看向對方,還有閑心關懷一句:“今夜生意如何?”
“……還不錯!”
九筒幽靈小小地撒了個謊,今夜生意不好,否則它也不會犯困。今夜望鄉佳節,街上鬼來鬼往的多是和它一般的貼面幽靈,并不需要多一個面具。
但它沒敢直說,鬼市攤位搶手,它當初厚著臉皮求到鬼君面前,才求來個擺攤的活兒,要是干不好,會顯得它十分沒用。
“鬼君,您回極樂京啦。”九筒覷著他,“我們都沒有收到消息,迎接不力……”
奚元笑道:“上哪兒迎接?死門外都是兇靈,出去當小點心么?”
死門便是那道白骨巨門。
黃泉水深火熱,倘若失足跌落,脆弱的貼面幽靈們必然熬不過片刻,就會魂飛魄散。而再往外的寂滅之森危險重重,盡是飄蕩的兇靈。
“小點心”抖了抖。
奚元掃了眼攤位上滿滿當當的各色面具,友好建議:“何不售香燭?我瞧月白每年遞上來的賬,香燭總是最受歡迎的。”
人無論是死是活,似乎都逃不開口腹之欲。
“香燭是很受歡迎……可是太多鬼賣了,競爭對手也多哇。”九筒對著手指,“而且,那東西要從人間進貨,鬼市上賣香的都有自己的門道,我……”
小點心過得也不容易。
奚元不語,從袖中取出一串紙元寶給它。
九筒驚道:“這這這——”
整個極樂京都是鬼君的,他買東西,哪需要付錢吶?
還是這么多錢!
“收下罷。”奚元嗓音溫和,頓了頓,又問:“我不在的時日,鬼市秩序如何?”
九筒抱著紙元寶,忙答:“回鬼君,有月白大人在,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找麻煩!”
它想了想,猶豫著補充一句:“不過我聽說,那兩位殿主又打起來了,上個月打得格外兇,鬼市塌了一條街,黃泉水都斷流了三天……”
“嗯。”奚元漫不經心道,“他們倆生前有血仇,打便打吧。”
話音落,他輕拂了下袖,示意九筒忙自己的,便轉身離去了。
待那道白衣身影翩翩轉過街角,隔壁賣幽冥花的攤主抻長脖子湊過來,盯著九筒手上的紙元寶眼冒紅光:
“你真好運,得了鬼君的賞賜。”
九筒壓低聲音:“什么賞賜?這是鬼君買面具付的錢,莫要胡說。”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讓別鬼知道今夜整條街上生意最差的攤主卻賺了最多,肯定不服氣。
賣花攤主輕哼一聲,又道:“我瞧鬼君今日心情不錯,他買了兩個面具,肯定有一個是要送人的。”
九筒愣了愣,覺得很有道理。
“怎么買面具,卻不買我這開得正好的幽冥花呢?”賣花攤主嘆氣,“女孩子收到花都會高興的。”
九筒一頭霧水:“什么女孩子?你莫要亂造鬼君的謠,咱們男鬼的清白可最重要。”
賣家攤主“嘖”了聲:“讓你方才打瞌睡,這么重大的消息都沒聽見——我聽路過的鬼說,鬼君帶了個姑娘回來,是活的呢!”
九筒震驚:“什么?!”
另一側的算命攤主偷聽半天,忍不住也將頭伸過來,加入火熱的八卦當中。
“嘿,你們還不知道呢?鬼君去人間就是為了那個姑娘!”
兩鬼狐疑:“你又怎么知道的?”
“半月前月白大人在葬魂樓喝多了,醉醺醺拉著旁鬼聊天,說了好些隱秘。”算命攤主嘀嘀咕咕,又睨著賣花攤主道,“哄心上人,當然要投其所好。你那幽冥花好看是好看,可活人看來寓意卻不好,難怪鬼君不買。”
賣花攤主懊惱地一拍大腿。
九筒暈乎乎的:“鬼君竟然有心上人……”
算命攤主道:“黃泉水都能斷流,鐵樹怎么就不能開花啦?”
畢竟是鬼君私事,大家也不敢說太多。提到黃泉斷流,話題便又轉移。
“說來,那兩位殿主之間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從生前打到死后?”
“據說是因為一碗豆腐腦。”
“豆腐腦?”
“沒錯。兩位大人生前曾是相見恨晚的至交好友,直到他們一起吃了頓豆腐腦。當時店里只剩下最后一份,賣完便要打烊了,兩人關系好,商量著同吃一碗。誰知一人想要甜口,一人想要咸口,互相都認為對方口味奇特無可救藥,于是吵了起來,再然后打了起來,就這么反目成仇了。”
“…………”
“這就是鬼君說的,血仇?”
***
長街另一頭。
曉羨魚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她方才在船上時,就聞到了順著風飄來的香氣。下山之后,她可好久沒有好好享用美食了。
曾經的她,依云鎮里轉一圈,買的好吃的都能把乾坤袋塞滿,如今來到新奇又繁華的鬼市,更是無法抵擋誘惑。
鬼界會有什么美食呢?
曉羨魚循著香氣來到一家酒樓前。
門前攬客的無頭鬼湊上來,也許是沒長眼睛鼻子,一時沒察覺她是活人,熱情似火地用腹腔里發出的聲音介紹:“客要用飯嗎?本店的特色鹵菜,乃鬼市一絕。有鹵人爪,鹵人脖,以及最最鮮嫩軟滑、入口即化的鹵人舌!”
曉羨魚:“……”
她后退了半步,無頭鬼很是困惑,想想又壓低音量補充道:“客是擔心不新鮮?大可放心!本店食材都是當天供應,處理時還活蹦亂跳……”
旁邊緊挨著
另一家菜館,一具白骨倚在門邊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耳尖將這邊的對話聽了去,呸道:“呵,你有沒有良心。欺負這位客是生面孔不懂,如今鬼市里哪有能用活人做食材的店?”
曉羨魚問:“為何不能?”
畢竟是鬼界,想必風氣殘暴。鬼本就吃人,對于食物沒有憐憫之心也不奇怪。
白骨回答:“鬼君一統幽都山后,便立下這條規定。咱們鬼市可好多年不曾見過活人了……”
他說著,忽然輕輕“咦”了一聲,似乎注意到曉羨魚氣息不太對勁。
“有你什么事?”無頭鬼怒道,“你家生意這么冷清,所以看不得別鬼好吧!”
白骨將注意力從曉羨魚身上收回,扭頭回懟:“你還有臉提?分明是你們手段卑鄙,多少客半只腳都踏進咱們店里了,又被你們拉了去,簡直不要臉!”
無頭鬼譏諷道:“你家味道若真好,客能被我們搶走?”
白骨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扔,氣沖沖地撲過來,和無頭鬼扭打在一起,身上的骨頭嘎吱亂響,聽得人心驚肉跳。
街上熱鬧非凡,鬼來鬼往對此視若無睹,不知是不在意,還是習慣了。
曉羨魚默默退開,經此一出,也沒了什么胃口。
遠處的夜幕,忽然煊亮如白晝。
曉羨魚愣了下,轉頭看去,琉璃眼瞳倒映出燦燦花火。
只見一束束焰火搖曳升空,“砰”的一聲綻開,散成粼粼細碎的火星子,拖著余輝灑落。
來往的鬼皆停住腳步,望向夜空,鬼群中發出陣陣興奮的歡呼。
“是焰火!伏冥大人顯神通了!”
“這還未到子時呢,焰火大典怎么提前開始了?”
“定是伏冥大人高興。咱快走,去楓林占個好位置!”
“走走走——”
……
大家推推搡搡,紛紛往放出焰火的方向趕去。
氛圍使然,曉羨魚也有點想去湊熱鬧了。
她還在猶豫中,忽然淡淡陰影從旁邊籠下。一人擦肩越過她,身形遮擋長街燈火,她眼前一晃,轉瞬面上被蓋了個什么東西。
奚元的聲音澆下來:“原來在這里,叫我好找。”
曉羨魚抬手拿開臉上的東西一瞧,發現是個還挺好看的狐貍面具,又戴了回去。
她透過面具看奚元:“你怎么戴個惡鬼面?”
奚元垂下眸,狐貍面具只覆蓋上半張臉,露出少女一點微翹的鼻尖,和收窄的下巴,她的唇角揚起,正在笑。
他轉開目光,“隨手拿的。”
“嗷。”曉羨魚不甚在意,指了指眾鬼趕去的方向,“我聽它們說楓林那邊有焰火大典。”
奚元:“想看?”
曉羨魚誠實點頭。
“跟我來。”奚元朝她伸出手,“鬼多,當心走散了。”
曉羨魚頓了一下,此鬼也太過自然了點。
她若是猶猶豫豫反倒顯得扭捏了。
她將手搭上去,輕咳兩聲:“那什么,你好歹也是堂堂鬼君,這里的老大,就沒點特權?還得鬼擠鬼趕路?”
“特權,倒是有些的。”奚元拉著她徑直往前,“此刻不大想用。”
曉羨魚不說話了。
奚元側目瞧她,“不問我為何了?”
隔著面具,他的嗓音好像悶著低低的笑意。
“……不問。”
曉羨魚咬牙回絕。
***
焰火大典在鬼市之外,十里楓林。
人間此時正值夏末,而鬼界這樣的混沌之地,本該是沒有季節輪換的。
但入眼的景色,卻是紅楓漫天,連綿不盡,灼灼好似深秋季。
仿佛瑰麗的云霞墜入此間,大片的橙紅潑在山野間,像要燃燒起來。
連天幕上的血月,都被映照得妖冶欲滴。
曉羨魚踮起腳尖,越過擁擠的眾鬼,望見楓林盡處的一座高臺。
一道身影倚在高臺上,想必便是它們說的“伏冥大人”,這場焰火大典源自它的神通,應是一只地位不凡的大鬼。
那大鬼懶洋洋抬了下手,下方便歡呼起來,火光沖天而起,在夜空綻開。
在近處看,焰火更是驚艷絢爛。
喧鬧聲中,奚元始終靜靜站在她身側。焰火不知疲倦地炸了一束又一束,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歇。
曉羨魚看了個心滿意足,扭頭問他:“鬼界天天都這么熱鬧嗎?”
“不是。”奚元道,“今日是鬼界望鄉節。”
曉羨魚:“望鄉節?”
奚元看她狐貍面具下的一雙眼微微睜大,又是一副好奇的樣子,輕笑了聲,帶她逆著人群往僻靜處走去。
地上鋪滿厚厚的落楓,踩上去很柔軟。
及至四下無鬼,他停下來,手指一勾,一枚楓葉打著旋兒飄起來,落到他掌心。
“人間祭奠亡故者,會將東西燒去,鬼界懷念生者亦如此,”奚元道,“每逢望鄉節,十里楓林葉落,陰鬼們會將情絲寄托在落楓上,燒給生者。”
曉羨魚望著那枚楓葉,薄薄一片,好像承載衷腸萬千。
“所以,”奚元低眸看她,“每當穿林而過,葉落肩頭,是有人在隔岸思念你。”
曉羨魚微微一怔。
漫漫紅楓盡處,焰火仍在綻放,耳邊一聲又一聲的炸響,蓋過了加快的心跳。
曉羨魚伸手取下他的惡鬼面具,目光認真掃過他的眉目、鼻唇,努力搜尋出一絲熟悉的影子。
她忍不住問:“我們相識,對不對?”
奚元眨了下眼睛:“當然。”
“我不是說現在。”曉羨魚道,“我是說以前……三百年前。”
奚元靜了下,卻道:“沈疏意給了你照魂鏡,為何不看?”
原來他是知道的。
曉羨魚袖中的手指蜷了蜷,在哀亡谷時,沈疏意確實在斬開黑霧的間隙,往她手里塞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鏡子碎片。
鬼市上和奚元分離時,她曾悄悄取出來觀察過。那東西看著平平無奇,沒什么特別。
但沈疏意既然在那么重要的關頭給了她,自然不能真的平平無奇。
她琢磨來琢磨去,說起鏡子,那自然只能是用它來照東西了。
曉羨魚木著臉:“想看來著,這不是沒機會嗎。想必你也不會乖乖給我照吧?”
奚元微笑:“確實不會。”
“……”
好可惡。
“行,不說就不說。”曉羨魚將手一揣,心說反正自己人都在鬼界了,和他來日方長,總有一天要揪到他的小尾巴。
既然他不想聊這個,那就聊聊別的,趁機偵查一下傳言中最為神秘的鬼界。
曉羨魚想到什么:“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這里最低階的鬼物究竟是什么?”
他先前說過,貼面幽靈是第二低階的。
奚元掃她一眼,長眸微挑:“是些不成形的細碎殘靈,都在禁殿中。晚些時候,你會見到。”
這話的意思是,一會兒要帶她去那“禁殿”了?
雖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這名字聽起來就很不祥。
曉羨魚謹慎問:“禁殿……是何處?”
奚元抬手,白玉指尖遙遙一點。
她順著望去,才發現極樂京盡處燈火幽微,濃稠的黑暗中隱約坐落著陰森宮殿,寂然闃然,天上血月,地上華燈,好似都照不入一絲一毫。
他耐心為她解釋:“幽都有十殿九修羅,多出的一殿便是禁殿,專作囚禁用。”
他是幽都山的無上鬼君,那么這“九修羅”應當就是他的手下了。
曉羨魚點點頭,順嘴
又問:“好。那我們去禁殿做什么?”
“我方才說了。”奚元很輕地笑了聲,語氣還是一如以往的溫和平靜,此時聽來卻隱隱帶著不容違逆之意,“禁殿,專作囚禁用。”
曉羨魚:“?”
等、等一下。
第75章 月白 “他那么美,能有什么壞心眼呢?……
夜色下, 少女狐貍面具下的眼眸圓睜,仿佛懷疑自己的耳朵。
過了好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干笑了兩聲,硬著頭皮道:“……鬼王大人說笑了。”
一副試圖蒙混過關的模樣。
奚元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窄挺的鼻骨落了一線火光, 明暗交織的面容悄無聲息間漫開幽微鬼氣。
“我并非說笑。”
“小仙姑難道還不知道, ”他傾身欺近, 帶著寒意的氣息掃過她鬢發,“你已經成為我的人質了?”
“……”
曉羨魚默默咽了下唾沫。
她好像確實……毫無作為人質的自覺。
來到一個新地方,雖然是莫名奇妙被擄來的,卻興高采烈逛了半宿。若奚元不提這茬,她恍惚間都要以為自己是來做客的了。
可這也不能怪她。
畢竟哪有正經人……不,正經鬼, 會帶人質去看焰火的?
甚至還是一路手牽手帶著看的!
“……不是, 這對嗎?”曉羨魚深吸一口氣,簡直有點氣惱, “你到底圖我什么, 要殺要剮, 給個痛快。”
“哦?”奚元瞥她一眼, 笑了, “要殺要剮, 都隨我?”
曉羨魚:“……”
曉羨魚:“……倒也沒有。”
雖然鬼為刀俎, 她為魚肉, 但哪怕是躺在案板上的魚,也還是要甩尾掙扎一下的。
奚元眼眸中流轉深意,靜默片刻, 卻只是將那枚薄薄的楓葉放到了她的手里:“望鄉佳節,我帶你來鬼界,是想贈你一枚楓葉。”
曉羨魚指尖蜷了蜷,那枚楓葉輕極了,灼灼欲燃的顏色,落在掌心好似也發燙。她直勾勾地盯他許久,忽道:“奚元,我真是看不透你。”
頭一回連名帶姓喊他。那語氣中透出的微微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么?”
奚元并不介意,嗓音是慣常的溫潤:“你這樣的玲瓏心思,當真看不出來?”
曉羨魚心頭驀地一跳,生出某種預感。
“我上云山是為求渡,這一點,從未有假。”奚元俯身欺近,狹長的眼尾微挑,像道漂亮銳利的筆鋒,“我想要的,你可愿給?”
又一聲炸響。
焰火升空、破碎、消失。
光落在他眉目,融入細膩肌理,像為美玉鍍上的色澤,折出幾分妖冶意味。
夜色下,絢爛盛大的花火壓過遠處一切喧囂,漫漫連綿的楓林中,好像只剩下了二人。
曉羨魚微微睜大眼,啟唇,可話音在舌尖研磨半晌,又跌落回肚子里。
捏著楓葉的手指,悄悄攥緊了。乍然之間,她每一處細微反應透露出的,皆是難得的無措。
渾身心眼的小狐貍原來也會慌亂。
奚元眸光一動,瞳眸吞入了夜色,烏玉一般幽沉。他抬手搭上她的頸側,精準抵在溫熱跳動的脈搏上,好像在細細感受著。
肌膚相觸,他的指尖燒得猩紅,很快泛起灼意。
“你知道么?”他咬字很輕、很慢,透出一股詭異的溫柔,“禁殿很冷,也許你會想要問我借一點……體溫。”
有那么一瞬間,曉羨魚生出一種被陰鬼附身的錯覺。仿佛濕黏黏的蛇爬上背脊,尾尖啪嗒淌著水。
貼在頸間的手指好燙,像蜇人的蜂。
他這話什么意思?
曉羨魚思緒亂成一團,在心里將他每個字音拆開,琢磨,有種輕微的眩暈感。
突然間,遠處好一陣喧鬧。漫天紙錢簌簌而落,群鬼的歡呼聲浪潮般蔓延開來:
“快看!”
“紙錢!好多紙錢!天上下紙錢啦!”
“是月白大人來了,月白大人來撒錢啦!”
“月白大人——”
……
那動靜,像是哪位大鬼駕臨。
無論是誰,來得真是太及時,這一打岔簡直救了她。曉羨魚驀地轉開臉去,視線掃向遠處,略顯生硬地脫口問:“……那是誰?”
奚元微瞇了下眼,似有不虞。靜默幾息,才慢條斯理收回手。
“十殿總督月白,我不在時由她代掌極樂京。”他輕飄飄說道,“想見見么?”
他的尾指骨節上有細線一閃而逝,那線穿透漫漫楓林,在另一頭驟然收緊。
旋即指尖一勾,就這么借著那根若隱若現的細線,憑空拽了個什么東西過來。
那東西還是個活物,落地“哎喲”一聲,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曉羨魚定睛一看,那居然是個小姑娘。
但……又似乎不能算,因為她實在沒有什么“人”的感覺。
她體型嬌小玲瓏,身上每一處部位都極精致,或者說,精細。打眼一看,那確乎就是個用刻刀雕琢出來的偶人,肌膚透著木頭的紋理,嘴角下兩道豎紋。
偶人癱坐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堆沒撒完的紙錢,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
緊接著,她抬頭見到奚元,一骨碌彈起身,懷里紙錢散落一地:“鬼君,你可算回來啦!召月白有何吩咐——”
“撒錢呢?”奚元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你來得正好。”
口中說著“正好”,可話音里半點不見覺得正好的意思,反而有點兒陰颼颼的。
月白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惶恐問:“鬼君,可是有何不妥?”
奚元并未點明有何不妥,只是微抬了抬下巴,淡聲吩咐:“禁殿有客,你帶她過去。”
月白聞言,忙循著他的目光扭頭看去——她的脖子不動,只是腦袋面向了另一側,那是活人絕無可能轉出的幅度。小小一個動作,盡顯鬼氣森森。
曉羨魚對上偶人黑漆漆的大眼睛。
月白很漂亮,若她不會動、只是個普通偶人的話。
但她會動,于是那精致的五官,反倒令她瘆人得十分具體起來。
那雙大眼睛一瞬不轉地盯著曉羨魚,好半晌,月白驚呼:“活人?!鬼君,莫非就是她?那位羨魚姑娘?”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曉羨魚看向奚元,后者沒有回答,只將方才被摘下的惡鬼面具復又戴上,淡淡地撂下一句:“我去一趟斷魂澤。你看好她,等我回來。”
黑霧應聲漫開,他的身影轉眼消失無蹤。
神秘兮兮,說走就走,也不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一走,曉羨魚終于松了口氣,轉頭看向月白:“月白大人認識我?”
“那當然,不過你一定不記得我了。”月白湊過來細細瞅她,距離近得幾乎有些冒昧,冰涼的鼻尖輕掠過她的臉,好像還趁機嗅了嗅:“呀,你變化可真大。”
曉羨魚身量算是高挑,月白個頭堪堪到她下巴,此刻正努力踮著腳尖貼向她。
一副很是熟稔的樣子。
曉羨魚心中一動:“什么?”
月白舉起手比劃著,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圍出一個圓:“那個時你只有這么丁點兒大,是個圓滾滾的小殘靈,如今都變成大活人啦。”
曉羨魚一愣:“我們在哪里見過?”
月白張嘴就要回答,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緊急剎住話頭。
“我不能告訴你。”她眼神亂瞟,嘀嘀咕咕地說道,“總之,鬼君有令,我得帶你去禁殿。”
方才奚元已經有言在先,赤裸裸宣布要囚她,曉羨魚哪里還愿意乖乖就范,她試探著問:“我若不從呢?”
月白驚訝:“你要逃跑嗎?”
曉羨魚不動聲色地打量她,這位“十殿總督”聽著名頭不小,但性情煞是天真可愛,似乎沒什么威脅性。
最重要的是,她通身干干凈凈,渾無罪鎖。
月白眼珠子滴溜一轉,好像洞察了她在想
什么,嘻嘻一笑:“我非兇靈,不過是鬼君的一具傀儡,他多厲害我便多厲害。”
傀儡?
曉羨魚瞧著眼前的傀儡少女:“是他煉制了你?”
“那倒不是。”月白歪了下腦袋,語氣閑嘮家常般松快,“煉制我的那個蠢蛋早死啦,死得很慘很慘,我滅了他全家上百口人,迷迷糊糊入了妄海。是鬼君將我從妄海里撈出來的。”
曉羨魚一噎。
傀儡不可貌相,這小包子臉竟然這么兇殘。
“上百人的殺孽,你身上怎么卻不見業障?”曉羨魚抓住重點,“你們鬼君還去過妄海?你說我曾經是抹殘靈,難不成是在妄海見的我?”
月白大吃一驚,忙捂住嘴巴,瑟瑟發抖。
糟糕,一不當心說太多了。
曉羨魚看她這反應,便知這傀儡少女知道的事情不少,心思轉了轉,壓低嗓音道:“既然月白大人與我是舊相識,不如偷偷告訴我,我不會讓你們鬼君知道的。”
月白抖得更厲害了:“別、別說了。”
“為何?”
月白指了指她的脖子,緊張兮兮地提醒:“你沒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有一道咒印嗎?”
只見少女細白修長的頸間,一道詭異漆黑的咒印滲入肌膚,融入經脈,順著血液流遍全身。
曉羨魚一愣,摸了摸脖子,被奚元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異樣的溫度。
原來他方才探她脈搏,是在悄無聲息地下咒?
……簡直陰險。
“鎖心咒入體,鬼君連你的心跳都能感知到,你瞞不過他的,所以最好不要藏秘密。”月白想了想,小聲找補了句:“你就從了鬼君吧,他那么美,能有什么壞心眼呢?”
曉羨魚:“……”
月白搓搓手掌,心虛地轉過身去,指了指極樂京盡頭的那座黢黑宮殿:“鬼君很快便要回來了,我先帶你去禁殿。”
曉羨魚摸著頸間鎖心咒,她似乎沒有拒絕的余地。
腦海中不禁回響起奚元的話音,縈繞不去。
——你也許會想要問我借一點體溫。
她的神色微微古怪起來,抬手搓了搓耳朵,沒忍住小聲問:“那個,月白大人——”
“禁殿……真的很冷嗎?”
第76章 秘密 沈疏意曾以為那個少年早已死在心……
人間, 北地天山。
霜天臺。
議事殿大門掩閉,擋不住氣氛如天際陰沉的烏云,壓在每個人心頭。
階下往來的霜天臺弟子交頭接耳, 猜測紛紜。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首席一回來便召集六派開會,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情形。”
如今的首席獨斷專行, 行事作風向來遭仙盟詬病, 只是掌持霜天臺之人乃天道所選, 沒人膽敢當面質疑。
沈疏意脾氣出了名的不好。
他做什么都不喜歡過問他人, 更不喜歡他人過問。誰敢教他做事,那就是找死。
當初破格收錄曉羨魚一事,仙盟諸派壯著膽子前來問個說法,他能應付幾句,已經是破天荒給足耐心了。
天山的議事殿很少啟用,除了每年一度的仙盟議會, 以及定期負責打掃的霜天臺弟子, 便常年空閑。
可這一回,首席帶著那新來的小弟子去了趟巫川, 不知為何獨自歸來, 回來后面若寒霜什么也沒說, 只祭出霜天令召集六派議會。
“多半和那位師妹有關。說起來, 我都還沒見過她呢。”
“她一來便隨首席執行機密任務去了, 身份一定不簡單。”
“可她為什么沒回來?”
說話的人默了默, 搖頭。
半晌, 又有人道:“洛師兄不是認識她嗎?還帶她去了出現魘眼的舊地, 應該和她挺熟?”
“哎,洛師兄來了——”
眉目俊秀的少年從后方走來。
北風將眾人細細碎碎的言語吹到他耳畔,他來到階下, 望著圍上來的同伴,正色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們多。”
眾人聞言,神色間不由得有點兒失望。
洛枕風靜了下,腦中浮現出初見時,少女坐沒坐相靠在窗邊,一條腿伸出墻外晃悠,笑瞇瞇同他搭話的場景。
他微微嘆氣:“我與那位師妹相處時日不多,只知她是個健談活潑的姑娘。這次沒有回來,希望她平安。”
***
議事殿內。
沈疏意靠在主座,指尖輕敲著白玉桌案,冷冽的眉眼一掠,掃了左手邊的青年一眼。
霜天令出得倉促,其余五派掌門皆是陣法投影,唯有謝訣扔下云山一堆雜務,親身到此。
過往會議,云山掌門謝訣總是最春風和沐的那個,他包容萬象,從不令人為難。倘若有誰因立場或利益吵架,也多是他溫言勸說,分析道理。
——只要心思別打到云山上來,他幾乎是個毫無脾氣的面人。
但此時此刻,青年通身氣質與往常悄然割裂,他神色淡淡,但莫名流露出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果然生氣了。
那火氣不聲不響,溫吞得瘆人。卻又無孔不入、蓄勢待發。
一半落在幽都山,一半落在他沈疏意頭上。
“情況諸位已都了解。幽都山與人間相安無事百年,終于藏不住禍心了。”沈疏意沉聲道,“如今鬼王入人間,劫走仙門弟子。諸位,這禍患還要繼續留么?”
他沒有揭露她身份的秘密。
場間沉默。片刻,滄瀾山派掌門徐徐開口:“可若就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弟子挑起紛爭……”
“無足輕重?”
謝訣一眼掃去。
“曉羨魚乃恩師辭云真人親傳,與我同輩,在云山資歷甚重。一位仙門長老,閣下說無足輕重?”
他語氣不急不緩,未見怒意,好像只是一句平靜的詢問。
滄瀾掌門顯然是不大服氣,蹙了蹙眉正欲反駁,卻又聽沈疏意道:“她是調查魘眼一事的關鍵,對霜天臺很重要,或許還要甚于在場諸位。”
他這話有些不留情面,滄瀾掌門一噎,別過臉去。
從始至終一直沉默的青煉山派,掌門抬了抬眼,淡聲道:“幽都山兇靈橫行,本就不是應存之地,如今又對人間虎視眈眈,當誅。”
這話是表明立場了。
圍剿一戰,青煉山愿意加入。
沈疏意眸光一轉,看向對方的眼神隱隱間別有意味。
三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還不足以讓一個根基深厚的宗門徹底更新換代,全然變作生面孔。
眼前的人,是三百年前青煉山掌門的徒弟。
也是蘇漪曾經的師弟。
或許不十分熟識,但定是相識的。
沈疏意依稀記得,年少時候,眼前這位沉穩內斂、淵渟岳峙的一宗之主,還曾因為被她“帶壞”,貪玩影響功課,被自己的師尊狠狠罰過。
沈疏意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那次蘇漪心有愧疚,幫著師弟分擔了一半的抄寫。確切來說,是一半的一半。
因為她笑嘻嘻地來找沈疏意,讓他也幫著一起抄。
那時他正在院子里練劍,聞言,眉擰成個川字:“蘇漪,我很閑嗎?”
蘇漪道:“你就幫幫我,抄完我陪你練——”
“不抄。”沈疏意冷酷道:“你自己要做的好人,自己解決。”
院中那時還有另一人,葉灼桃扔下家里逼迫她練的那本《煉器術進階》,湊過來:“阿漪,我幫你。”
蘇漪不贊同:“你要復習呢,煉器課不是明天就要考核了嗎?再不及格,家里要把你揪回去了。”
葉灼桃哭喪著臉,又坐回去端起了《煉器術進階》。
沈疏意挑眼睨她:“學得這么不高興,干嘛不和你爹娘說,改修丹青道?”
葉灼桃長吁短嘆:“我不敢。而且我要是提這茬,他們肯定不讓我來學院,也不讓我和你們玩了。”
沈疏意輕嗤:“瞻前顧后,優柔寡斷,焉能成大事?”
“怎么不行?”蘇漪道,“灼桃日后定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畫圣,畫出傳世
絕作——”
……
腦中掠過的,盡是些無關緊要,平淡且沒有意義的瑣碎。
沈疏意回神,將目光從青煉山掌門身上收回。
最終他被軟磨硬泡,到底冷著臉幫忙抄了一半。
眼前的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年少時候上交的某次抄寫懲罰,其中還有幾張出自他的手筆。
往事倥傯如夢。
“說得對。”流云劍閣的閣主也開了口,她脾性火爆,說話向來直接,“除魔衛道,本就是我仙門中人應盡之義,若是膽小怕事茍且求全,還修什么君子劍?”
在場唯三的劍宗,她這話落到滄瀾劍派耳中,就像意有所指一般。這兩派本就不和,往常也多有爭吵,此話一出,滄瀾掌門神色不善,立刻與她爭執起來。
“呵,你這話是在暗示誰?”
“此乃我流云劍閣自家門訓,倒忘了某人堂堂掌門雞腸肚量,喜歡自個兒跳出來領帽子。”
“你——”
沈疏意耐心耗盡,眸中厲色閃過,一道劍氣飛向白玉桌案中央,一瞬將殿內照得煊亮刺目。劍氣震蕩,白玉表面裂痕如電蔓延,劍尖一般直指六派方位。
這并非巧合。
桌子沒被直接劈碎,而只是出現了這樣的裂痕,毫無疑問代表威懾之意。
爭吵聲頓時一寂,空氣微微凝固,直到謝訣出言打破。
“此事于云山而言,是私。不論諸位要如何做,我都會去幽都山。”
六派之中,作為第一宗門的青煉山表過態度,加上云山和流云劍閣,主戰一方已占了半數。
原本還在動搖的余下門派陸續加入,滄瀾劍派雖持反對意見,不得不順勢而為。
局勢已定。
會議散場后,通訊法陣光芒漸次熄滅,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沈疏意和謝訣二人。
安靜片刻,謝訣側目看來。
“首席。”他淡聲道,“你食言了。”
在寂滅之森時,沈疏意答應過會護好曉羨魚,等諸事了結便將她全須全尾還給云山。
沈疏意沉默。
謝訣又道:“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心細如發,極為敏銳,已然察覺到沈疏意有所隱瞞。
沈疏意盯著他,眼眸微微瞇起,不知為何忽問:“云山師祖在何處?”
謝訣皺了下眉:“他尚不知此事,怎么?”
“我記得謝掌門說過,曉羨魚是云山師祖撿回來的。”沈疏意緩緩說道,“何時,何地?”
他既然這么問,自然是有緣由。謝訣回答:“是。十七年前,在南州某處偏遠鄉野間。”
沈疏意指尖輕扣了下白玉桌,意味不明道:“南州……人間離幽都山最近的地方。”
天塹鬼氣席卷百里,邊境地南州大多地方寸草不生,荒無人間,只有零星鄉野之地有人居住生活。
曉羨魚吞丹化形之前,這么巧,就生活在離幽都山最近的那一池水塘里?
謝訣聞言一頓:“首席是想說她的來歷有古怪?”
沈疏意眸光微垂,關于曉羨魚的真實身份,未提只言半語,只道:“例行詢問罷了。還請謝掌門帶我去見云山師祖,問一問當年的細節。”
倘若云山知道她是誰,當如何?
興許也會像當年的青煉山一般,放棄,避諱,到最后整個宗門查無此人,沒有姓名。
而他又想要看到什么樣的結果?
沈疏意不知,只是她的名字倘若回到人間,那人間便要亂了。
人間容不得蘇漪,霜天臺首席沈疏意也當容不得。大義和責任壓在手中的劍上,再次相見,他該殺她。
可是那個久候不歸人三百年,始終想求得一個答案的執拗少年呢?
沈疏意曾以為那個少年早已死在心中。
他不止一次偏執地想過,若蘇漪真敢回來,他要讓她死得萬分痛苦。
死前再問問她,當年孤山血流成河,盡源于魘鬼之禍。她分明清楚他背著什么樣的血仇,為何還要入墜夜城,做她那臭名昭著的魘主?
曾經恨意滔天,灼灼燃燒了三百年,徒留滿地冰冷余燼。
直到飛雪之中的步生蓮猝然撞入眼簾,心頭余燼被往事輕輕吹開,才發覺那個少年原來只是沉睡太久。
沈疏意想要守住一個秘密。
為人間不亂。
也為那個失去摯友,于舊執念里徘徊不前的執拗少年。
第77章 蓮臺 他又騙她。(補了末尾一段)……
焰火如曇花絢爛, 也如曇花短暫。
鬼界望鄉節歡慶步入了尾聲,喧囂開始退潮,十里楓林漸漸歸于寂靜。
月白的紙錢還沒來得及撒完, 便召來一群貼面幽靈提燈照路,順帶“押送”曉羨魚前往禁殿。
不多時, 她撒完錢匆匆趕回來, 又從懷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賬冊, 捧在臂彎里邊走邊翻閱, 手中捏著一桿細筆,時不時在紙頁上圈圈點點。
作為幽都山里一鬼之下、萬鬼之上的十殿總督,上司神出鬼沒不愛管事,下屬又是一群脾氣暴躁的惹事精,月白為管理好幽都山可謂操碎了心。
曉羨魚看她一臉愁云慘淡,注意力都在手中賬冊上, 便悄悄放緩腳步, 不動聲色拉開些許距離,扭頭和貼面幽靈小聲說話。
“你們月白大人真是辛苦, 鬼界所有的事情都歸她管嗎?”
離她最近的那只貼面幽靈臉上兩粒豆豆眼, 兩坨紅臉蛋, 有種滑稽的可愛。被她主動搭話, 它好似受寵若驚, 瑟縮了一下, 局促地回答:
“對、對。月白大人可厲害啦, 咱們鬼界十殿九修羅, 還有極樂京,都由月白大人統督……”
“方才那位放焰火的伏冥大人,也是九修羅之一么?”曉羨魚笑吟吟道, “他可真厲害,彈指間便是那么漂亮盛大的焰火。”
貼面幽靈不禁有點小驕傲,微微頷首:“幽都山九位殿主,每一位都神通廣大。”
曉羨魚好似隨口感慨道:“鬼君手底下這么多厲害大鬼,只有月白大人是總督,想必很是得鬼君看重。”
貼面幽靈認同地點點頭。
曉羨魚眼睛一轉,好奇道:“你可知為何?”
貼面幽靈歪著腦袋回憶:“唔……聽說、聽說好多年前,鬼君還不是鬼君時,月白大人便已經跟在他身邊了。”
——所以,將月白從妄海撈起來時,奚元還未入主幽都山、成為無上鬼君。
他也曾是妄海里沉浮的亡魂一抹嗎?
“原來如此,月白大人是元老啊。”曉羨魚眨眨眼睛,話鋒一轉,“你們鬼君很少去人間吧?”
貼面幽靈愣了一下,下意識回答:“對,鬼君不常去人間,上一次去已是十幾年前了。”
曉羨魚微頓,若無其事問:“哦,可是十七年前?”
貼面幽靈努力思索半天,羞愧低頭:“我、我不大記得了。”
鬼界光陰荏苒,低階鬼物有時懵懵懂懂,對時間流逝并沒有太清晰的感知。
曉羨魚笑了下:“沒關系。”
……
越往禁殿去,路越黑沉。漸漸地,連幽靈們手中的燈火也難以照亮方寸之外。
月白“啪”地一下合上賬冊,抬眸覷了眼天色,血月寸寸偏移,另一邊的天際線染上薄薄金色。
快要日出了。
“灼日將升,爾等退下吧。”她揮揮手,叮囑道:“莫要在外頭閑晃悠,趕緊回家關好門窗,別不當心被曬死了。”
血月落下后,灼日便會升起,酷烈炙烤整個鬼界。
在鬼界,白日是一種殘酷難捱的刑罰。唯有當血月升空時,眾鬼才能獲得一線喘息。
像貼面幽靈們這樣的小點心,面對的便不僅僅是痛苦和折磨,它們太脆弱了,極有可能直接在日光下魂飛魄散。
話音落下,貼面幽靈們乖乖散開。
月白指著前方,轉頭對曉羨魚道:“前方要過一座橋,過了橋,便到禁殿了。”
她說著,抬起的手打了個響指。前方漸次亮起一簇簇幽藍火焰,原來是懸在兩側橋欄的燈。
濃稠得好似要凝固的黑暗,被悄然驅散。曉羨魚抬眸,望向盡處的偌大宮殿,檐角尖銳,好似要勾破天幕。
整座禁殿坐落在黃泉水上,橋廊相接,每一處的細節都瑰麗精致,也不知搭建過程要累壞多少鬼。
待到過了橋,步入禁殿,才發現里頭更是華美不凡。
曉羨魚本以為,一個專門用作囚禁的地方,應該會黑漆漆、冷冰冰,就像外頭任何一處陰森臟污的地牢。
可這里卻不是那樣。
黃泉水徐徐漫入殿中,曉羨魚踩在浮階上看去,眼前是一重重交疊垂落的紗幔,半遮半掩著一方白玉蓮花臺。
蓮花臺雪色無暇,透露出一股圣潔意味。
月白將她帶至蓮花臺:“好啦,你就在這好好歇息吧,鬼君晚些時候便會回來了。”
身下蓮臺氤氳著令人犯困的暖意,絲絲縷縷地傳上來,包裹著她,待在這上面竟然格外舒服。
曉羨魚愣了一下,伸出手仔細感受片刻。白玉暗含玄妙,觸之生溫,像極了她脖子掛的那枚火靈玉。
一點兒也不冷。
非但不冷,還溫暖如春。
他又騙她。
曉羨魚微微怔忡,抬頭看,殿頂天窗開闊,靜謐的月華流淌而下,為白玉蓮臺染上薄薄一層緋色。
她心想:原來在鬼界,也能看到星空。
月白想起什么,拍了拍手,清脆的擊掌聲好似驚動了藏在角落里的什么東西,垂幔無風輕拂,許許多多的小光團探頭探腦,慢吞吞飄出來。
它們好奇地飄向曉羨魚,又似乎有點兒害怕,不遠不近地飄浮在她周圍。
有的比米粒還渺小,呼吸帶動的氣流便能把它吹跑;有的稍大些,像顆渾圓的元宵。
這些不成形的殘靈,便是奚元口中說的,幽都山最低階的鬼物。
月白捉了一只捏在掌心里把玩,看她愛不釋手的模樣,好像很喜愛這些殘靈。
小殘靈被她揉得哼哼唧唧,像在抗議。
“有何需求便同它們說,這些小東西瞧著笨,傳個話還是會的。”月白道。
曉羨魚想起她曾說過的話,不禁問:“月白大人認識我時,我便是乳它們一般的殘靈嗎?”
“對呀。”月白撲扇著大眼睛,語氣里滿是懷念,“真可愛,我大老遠就瞧見了你。好多惡鬼瘋了一樣要吃你,還好我把你搶了過來,抱在懷里一路漂啊漂……”
“那里殘靈不少,但不知為何你獨獨招鬼垂涎,連帶著抱著你的我也三番兩次險些被分食,還好鬼君……”
月白話音一頓,意識到說漏嘴了,猛地咬下話頭,拙劣地找補道:“咳咳咳,還好我游得快,我倆相依為命了好長一段時間呢。”
曉羨魚心中一動,已然猜出月白遇見她的地方,多半是在妄海。
這么看,當初若不是眼前這傀儡少女,自己恐怕早便湮沒在妄海里,死個徹徹底底了。
又聽月白接著說道:“你那時很安靜,不大回應我,只偶爾念叨幾句想回家。” :
殘靈通常是沒有意識的,神魂都碎得不成形了,只剩下一點本能與執念。原來她死后最想要的,只是回家嗎?
月白追憶道:“于是我便問你家在哪里。”
曉羨魚被勾起一點好奇:“然后我說了青煉山?”
月白卻搖了搖頭。
“你說,家在奚山。”傀儡少女長嘆一聲,“可我不知道奚山在哪里,知道了也無法離開那里,帶你回家。”
曉羨魚一怔:“奚山?哪個奚山?”
月白眨眨眼睛,語氣透出困惑來:“……怎的問我?那不是你的故鄉嗎?”
“我出生于東州桂安縣一個小村子里,后來拜入師門。”曉羨魚眉心微微擰起,古怪道,“從未去過什么奚山。”
月白有點兒迷糊了:“這……”
曉羨魚問:“月白大人可知我那時說的是哪個奚山?”
月白茫然搖頭。
曉羨魚思索片刻,道:“罷了。”
西山、錫山,又或是溪山……月白當時只從她口中聽到一聲模糊的字詞,連具體是哪個地方都不知道,再如何追問下去,也探究不出答案。
或許殘靈懵懂,說的話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月白大人,奚……鬼君離開前說要去‘斷魂澤’,那是個什么地方?”曉羨魚換了個話題,“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月白道:“斷魂澤是幽都山一處秘地,兇險非常,只有鬼君能夠出入。他……”
她眼珠轉了轉,嘿嘿一笑,湊上前來:“怎么,你想他啦?”
曉羨魚:“……”
曉羨魚兩眼安詳閉上,盤起腿不說話了。
“鬼君以往去斷魂澤,總要待上十天半月。你若想他,不如用鎖心咒喚他一聲。”月白笑瞇瞇道,“你有所求,鬼君必有所應。”
曉羨魚眉梢輕輕一抽,到底懶得揪著那句“想他”不放,她撐開一線眼皮,并未解釋,只問重點:“我要怎么用鎖心咒喚他?”
“簡單——”不知為何,月白的語氣里隱約透著興奮,“只需要摸著心口念三次他的名字,然后說你想他,保證三息之內,鬼君便會出現。”
曉羨魚:“……”
她又安詳地合上了眼。
不可能的,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這么做的。
月白瞧她反應,得趣地哈哈大笑起來,狂野的笑聲和玲瓏嬌美的外表極其割裂,震得黃泉水都蕩起圈圈漣漪。
殘靈們被驚動,嚇得嘰嘰咕咕地四散開來。
唯有一只元宵大小的,似乎格外懵懂呆愣,還浮在原處沒跑開。
它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朝曉羨魚靠近了些。
月白注意到它,驚奇道:“這只小殘靈喜歡你。”
曉羨魚睜開眼,那只小殘靈慢吞吞落到了她肩上,分明是個小光團,卻莫名叫人覺得毛茸茸的。
“平時就它最膽小怕生,這回居然一反常態——”
月白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小殘靈害怕得哆嗦了一下,但依舊賴在曉羨魚肩上沒走。
曉羨魚側目看去,小光團分明沒長著眼睛,可好像也在與她對視。
她心中漫開一絲莫名情緒,問:“這些小殘靈可有名字?”
“旁的未必,這只卻是正巧有。”月白眨眨眼,“它是鬼君撿回來的,名字也是鬼君起的,好像叫……唔,桃花?”
第78章 桃花 “為什么不高興?為什么想跑?”……
那只名叫“桃花”的小殘靈格外黏曉羨魚。
月白一身的事務要忙, 風風火火離開后,先前被她嚇跑的小殘靈們沒再冒出來,偌大禁殿落針可聞, 連呼吸都好似有回聲。
桃花就乖乖蹲在曉羨魚的肩上,哪兒也不去。
曉羨魚自然不會老實待著, 她看自己通身除了那神神秘秘的“鎖心咒”外, 便沒有別的限制, 于是打算在這禁殿里四處探索一番。
誰知剛想下這蓮花臺, 便被無形的結界給彈了回去。
曉羨魚:“……”
行。還真成階下囚了。
她木著臉開始打坐調息,靜不過半炷香,便覺得渾身刺撓。索性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枕著一片白玉蓮瓣,四仰八叉地癱著。
暖融融的氣息漫上來,不知不覺撫平有些焦躁的心情。
天窗外的血月漸漸偏移, 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過分熾烈耀眼的火球。將整個幽都山炙成熔爐。
第一寸日光從天窗漏下,落在曉羨魚鼻尖。
她是活人, 并不會受什么影響, 反而覺得這明亮溫暖。
曉羨魚呼出一口氣, 干脆合上眼, 將下山至今走過的每一步路、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心中反復盤旋。
她回憶著曾經忽視, 遺漏的細節, 思緒漸漸明晰。
“桃花, 桃花。”不知過了多久, 曉羨魚忽睜開眼,轉過頭去喚一旁的小殘靈,“身死魂散, 卻仍殘存一點執念,才會變作殘靈。我的執念是回家,你呢?”
桃花不動彈,也不回答。
曉羨魚伸手,將明明滅滅的小光團攏進掌心,仔細感受
起來。
她是云山的渡魂師,自有旁的辦法通曉亡魂執念。
曉羨魚耐心等待著,漸漸地,她與掌心殘靈生出一絲極微渺的溝通,斷斷續續的字音在她識海深處響起,很小聲,恍如錯覺。
她循著那聲音找了好一會兒,終于慢慢聽清。
它碎碎念著,執著地、一刻不停地問著——
“我的好朋友迷路了,有沒有人見過她?”
“若是見過,請把她帶回來吧。”
“我好想她。”
……
曉羨魚怔怔地聽著,一遍又一遍,心頭泛起莫名的酸楚。
“你也把好朋友弄丟了嗎?”她嘆氣,“我曾經有兩個很好很好的朋友,說好了永遠一起走下去,讓我們仨的大名響徹修仙界……可惜如今一個討厭我,一個人間已無她。”
曉羨魚捧起小殘靈,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認真地安慰道:“你別再等她了,也許……她已經找到回來的路了。”
桃花懵懂地蹭著她的指尖。
曉羨魚百無聊賴,又對著桃花聊起些有的沒的瑣碎,說起自己,說起云山,還說起奚元。不知不覺中,她擁著小殘靈沉沉睡去。
從哀亡谷離開以后,她心中裝了太多東西,片刻不停地咀嚼、思考著,實在太疲憊了。
眼下被這么囚禁著哪兒也去不了,迫不得已只能休息,反倒像是得了一線喘息。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舒服,曉羨魚甚至做了一個夢。
夢中場景很是熟悉。孤峰料峭,薄霧氤氳,她怔愣地環顧一圈,發現自己回到了青煉山。
十步之外的懸崖邊,立著一道修長人影,正背對著她,霧氣沾濕一角雪白衣袍,冷冰冰地垂墜著。
夢中的她便走過去,喊了聲:“師兄。”
那人緩慢回首,臉上卻戴著一個青面獠牙、兇神惡煞的鬼面。
不是師兄。
她脫口道:“奚元?你怎么在這里?快離開,要是被我師兄看見……”
那人輕笑了聲,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清冷如玉的面容,他生得神姿玉骨,俊美不凡,眼皮上有一粒朱砂小痣。
——不對,分明就是師兄。
曉羨魚不禁睜大了眼。師兄、奚元……二者在夢里混亂起來,漸漸叫她分不清。
好像化作了一個人。
……
半夢半醒間,冷鐵細碎撞響恍惚入耳。
曉羨魚撐開沉甸甸的眼皮,天窗外夜色幽謐,灼日已然落下,血月再一次升起。
她這是睡了多久,一天?兩天?
怔忡間,旁邊響起一道嗓音:“睡得可好?”
曉羨魚驀地轉頭,奚元幽幽出現在她身后。
他好似百無聊賴,正漫不經心把玩著自己腕間鎖鏈。
曉羨魚剛夢到他,此時乍然見到本尊,心頭微微一跳,生出點尚在夢中的恍惚感。
神出鬼沒的,嚇誰呢!
她瞪著他:“你在這里不聲不響的,干什么呢?”
奚元眨眨眼,有點兒無辜:“瞧你睡得香甜,不忍打擾。”
曉羨魚狐疑:“你一直在這看著我?多久了?”
“我剛來。”奚元慢條斯理說道,“你好像想見我,我便來了。”
曉羨魚:“……”
還真是傀儡似主人型,難怪月白要問她想不想他。
原來是被他教壞的。
“誰說的我想見你?”曉羨魚無語道,“月白嗎?”
奚元目光落在她雪白頸間:“鎖心咒說的。”
他還有臉提這個。曉羨魚抬手捂住脖子,咬牙切齒道:“那你這咒可不怎么準。”
“準的。”奚元輕笑,“不是夢到我了?”
曉羨魚一噎。還有沒有天理了,夢都能看見?
她盯著奚元:“你看得見我的夢?”
奚元過了片刻才回答:“只知你夢到了我,旁的不知。”
曉羨魚稍稍安心些許,回憶起那個夢。
新鮮的夢境還未來得及在腦海中淡去,她記得起每一處細節。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會做這樣一個夢不是沒有道理的。
臨睡前她整理思緒,不由得翻來覆去地想著一件事。
為什么在哀亡谷里,烏滿會將他認成屠谷的兇手?
小女孩烏綺口中,屠谷之人是前世她帶去的畫像上的人,而那畫像上的是她前世師兄微玄圣子。
不管屠谷之人是誰,至少可以知道他長著和微玄一模一樣的臉。
曉羨魚入哀亡谷時,分明已經換了個殼子和身份,不再與前世有任何瓜葛,長得也并不相像,可是烏綺和烏滿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是蘇漪。
——為什么?
她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解釋。
或許,他們看見的并非肉身外在,而是魂相。
烏滿將奚元認作屠谷之人。
也就是說,奚元的魂相便是微玄圣子的模樣。
曉羨魚挑起眼皮,視線寸寸掠過奚元那張賞心悅目的臉,忽然問:“鬼君可知道一人?他叫微玄,是我前世師兄。”
她緊緊盯著他,不放過每一個反應。
“怎會不知。”奚元的神色和語氣皆是平常,一絲波瀾也不興。他嗓音低懶,閑聊似的隨意問,“你和他前世關系好么?”
曉羨魚看他反應平淡,未免有些失望,搖搖頭:“不熟。”
奚元似笑非笑:“哦,不熟?”
“嗯,交集不多。”曉羨魚想了想,“但他是個好人。”
當年魘骨覺醒之初,她未行惡事,卻被咬定成魔神厄沼的轉世喊打喊殺,是那位師兄站出來為她說話。
后來她入魔叛逃,微玄圣子親自捉拿她,監禁她,皆是職責所在,她從未心有埋怨。
他一直在用手中的天意之劍做他應做的事,對她這個師妹無私情,也無私怨,從始至終公平正義。
好像一道越不過的規則鐵律。
而對于一道規則鐵律,曉羨魚也很難生出些什么別的看法。
所以她下意識相信微玄絕不會是屠谷的兇手。
奚元又莫名地重復了一遍:“哦,好人。”
曉羨魚簡直有點兒莫名其妙:“……怎么了?”
奚元神色淡淡:“沒什么。”
曉羨魚一頓:“你不高興?”
他為什么不高興?她方才說什么了?
是因為提到了微玄嗎?
曉羨魚心中一動,奚元難得表露出情緒,她好像終于從對方密不透風的偽裝和防備里撬出一絲縫隙,忍不住想要乘勝追擊。
然而沒等她思索好要說什么,奚元眼皮一撂,意興闌珊地往外走去。
雪白衣袍掠過白玉蓮花臺,剔透凈色交相輝映。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竟然是打算就此離開了。
這怎么行?曉羨魚一愣,忙想抓住他:“等等——”
可是指尖撞到了蓮花臺結界,驀地一疼。
她“嘶”地一聲抽回手。
奚元腳步一頓,轉過身來,下意識般朝她遞了一下手。
結界并未攔他。
曉羨魚生怕他下一刻便抽手離去了,自己又出不去這結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飄走。
她于是眼疾手快攥住他的袖子:“好端端的走什么?不許走。”
奚元一怔,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下一刻,身上鎖鏈驟響,他猝然被她拽了過去。
許是他對她不習慣設防,曉羨魚這一下偷襲,直接將他給拽進了蓮花臺。
確切地說,是拽進了她懷里。
但少女肩背單薄,承受不住他,于是他們雙雙跌落蓮臺之中。奚元用手撐了一下,好險沒直接壓在她身上。
他眉尖輕蹙,垂下眼,目光落向身下人。
曉羨魚躺在連臺上,自下而上望著他,桃花眼瞇起,挑著點狡黠的笑意。
奚元靜默地別過臉去,想要起身。
曉羨魚卻一把揪住他衣襟,將他又往跟前拉了拉。二人距離一下變得極近,鼻尖與鼻尖之間,或許僅有一掌距離。
“為什么不高興?為什么想跑?”
曉羨魚直視著他,一字一頓質問著,那模樣簡
直有點兒兇狠——
“先前還說可以借我點體溫,怎么,這會兒卻不慷慨了?”
第79章 咬頸 親這么久,他好貪心。
過了半息, 曉羨魚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說了些什么。
她的心重重跳了兩下,眨眨眼,維持著神情不變, 欲蓋彌彰地逼問道:
“問你呢,說話——”
奚元垂眼, 少女粉面桃目, 靈動鮮活, 一雙琉璃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她和前世很不相像, 唯獨眼睛還殘余著一點舊時的影子。
“沒想跑。”奚元低聲道,“只是有些事務在身……”
曉羨魚“呵”了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鬼君那么有閑心,在我身邊演了幾個月的戲,這會兒倒成大忙人了?”
奚元:“……”
無可反駁,他只好輕嘆一聲:“好, 我不走。”
曉羨魚瞧著他, 將信將疑地松開手。
奚元整理著被她揪得皺巴巴的衣襟,默默起身, 跪坐到一旁。
那溫順乖巧的姿態, 仿佛是在等待審問一般。
白玉蓮花臺映照得他肌膚也如玉, 干凈無暇, 讓人看得手癢癢, 忍不住想要摸一把試試手感。
曉羨魚心中想著, 于是便這么干了。
她坐起來, 與奚元面對面, 然后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白玉底下,頃刻燒起血色,泛起灼熱溫度。
曉羨魚用上了些力道, 盯著指腹下猩紅的痕跡:“像這樣,會疼嗎?”
想想又兇巴巴地補充一句:“說實話。”
奚元頓了下,溫吞回答:“疼。”
曉羨魚縮回手指,又問:“在霜天臺時,你告訴我這是天道威壓,為什么我碰你也會這樣?”
奚元不語。
“行吧,又是一個不能說的問題。”曉羨魚了然地聳聳肩,那模樣已然十分習以為常,她換了個問題:“你囚我在此,目的是什么?”
奚元偏了下頭,半真半假地回答:“許是,喜歡你?”
如若換到往常,乍然聽到他這么說,曉羨魚必然要好一陣驚慌無措,從而被擾亂思緒。
但此時,她眉眼平靜,盯著他認真地說:“好,我信。”
似是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回答,奚元微微一頓。
曉羨魚懶洋洋地靠在白玉蓮瓣上,支著腦袋看他:“我睡前琢磨了許久,始終在想你當著沈疏意的面,將我帶到鬼界的原因。”
“然后我想明白了。”
“這本不在你的計劃之內,對吧?”曉羨魚道,“只是在哀亡谷出了個意外,我不當心被沈疏意察覺了來歷。”
“你不惜暴露兇靈身份,打斷我使出那一劍。但沈疏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沒有證據,他會有一萬種手段問出證據。所以你還是決定將我帶走。”
曉羨魚一字一頓:“你在保護我。”
她來時看到極樂京,最弱小的存在也能安居樂業,努力生活,便知幽都山鬼王并不是人間揣測的那樣。
鬼市甚至禁止用活人作食材。
要不是沈疏意確實忌憚幽都山,她簡直都要懷疑奚元是正道派來的臥底了。
奚元靜默不語,沒承認也沒否認。
“可你也當知道,你能那么輕易地從沈疏意手底下搶走個大活人,少不了我的配合。”曉羨魚挑了挑眉,“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跟你走嗎?”
奚元攏了攏眼,神色間瞧不出什么心緒起伏,是一如往常的平靜:“你想知道我有何圖謀,故而以身犯險。”
“唔,差不多吧。”曉羨魚含混地應了聲,又說:“但……也不止于此。”
奚元瞧著自己腕間鎖鏈,黑白分明好似一道分界線,讓他想起隔在人間與鬼界間的萬丈天塹。
他有些出神,聞言輕輕問了聲:“什么?”
曉羨魚靜了靜,冷不丁忽道:“許是,我也喜歡你?”
“……”
奚元緩緩抬起眼眸,純黑的眼珠像兩顆毫無雜質的曜石,直勾勾地望向她。
那目光渾然不含一絲情緒,像審視,像分析,仿佛把人從里到外的骨骼肌理都細致剖開。
他在判斷她這話的真實性。
曉羨魚袖間的手下意識攥緊了,好像把一顆撲通亂跳的心攥在了掌心里。她深吸一口氣,開口:“奚元,你在我這里,從來就不是什么‘險’。”
奚元眸光微動,好似想說什么。
卻沒能說出口。
因為曉羨魚忽然貼了上來,她的眉目在視野里放大,一瞬好像被拉得無限長,容納經年歲月,數載光陰。
少女的唇瓣柔軟溫熱,輕輕壓在了他的唇上。
清新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好像是她的香囊。
那是個相當青澀的吻,甚至不當心撞到了他的鼻尖。然后她稍顯笨拙地偏頭調整了下,含住了他的唇。
很燙。
也很疼。
呼吸交混,她的氣息無孔不入地卷來,所過之處,都好像燎起細細的火。
連帶著撞得肺腑都隱隱生疼。
奚元的眼眸恍有一瞬失神。他本能般抬起手,掌心覆上那段纖細雪白的頸,指尖緩慢摩挲。
跳動的脈搏透過血肉傳來,仿佛這樣,便是將眼前人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曉羨魚只覺得冰火兩重天,鬼魂周身氣息寒涼,但肌膚相觸的地方都又灼燙得很。
她經驗缺失,毫無章法地淺啄了一通,自覺親吻多半便是這么一回事了。然而緊接著,一只手毒蛇似的纏上后頸,奚元低下頭,加深了這個吻。
淺啄頃刻變成唇齒相纏。
曉羨魚微微睜大眼,清晰感受到屬于奚元的氣息深入,蔓延。溫吞卻不動聲色地沖撞著,將她的思緒攪作一團。
奚元沒有禁錮著她,那只搭在頸上的手并未帶上分毫力道,卻好像軟綿綿、濕黏黏地滲入了骨髓。
他一如往常溫柔,哪怕正在毫無顧忌地入侵、掠奪,也并不顯得強硬,留給她隨時終止的余地。
可正因如此,反而叫人很難推開。
知道他是兇靈時,是鬼王時,甚至聽見他口口聲聲說要囚禁自己時,都不如此時此刻,在這樣一個頗為纏綿的吻中,讓她敏銳地感知到他的危險性。
溫吞無聲,一點點將人蠶食殆盡。
曉羨魚五官六感都有些模糊了,微微的眩暈感沖上頭腦,只能感受著奚元的動作,無暇主動回應。怔愣半晌,忽然,奚元微微抬頭,中斷了這個吻。
他與她分開些許,二人緊密糾纏了許久的唇舌間,隱有一線晶瑩相連。他喉結輕滾,克制地吞咽著喘息,低聲提醒道:“呼吸。”
……呼吸?
曉羨魚聽見他嗓音若有似無的笑意,瞬間漲紅了臉,一半羞的,一半則是憋的——
太丟人了,她剛剛居然忘了呼吸!
這也不能怪她,實在是奚元吻得太深,沒人教過她這種情形下該如何換氣。
曉羨魚深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正欲說點什么,奚元的氣息再一次落下來,猶不饜足地續上了方才中斷的吻。
……親這么久,他好貪心。
曉羨魚眨眨眼,她是個學什么都很快的聰明人,漸漸地也尋摸到一點竅門,開始回應他,嘗試找回主動。
許是先前換氣不當,她現在有點兒暈乎,干脆伸手環住奚元的腰身。
那可真是一把細韌窄瘦的美人腰,隔著衣物落在她手里,掐了掐,手感極好。
奚元頓了一下,覆在她頸間的手游走至后腰,再下落,然后單手一抄,直接將她整個人抱進了懷里。
他半邊手臂落著她全身重量,仍舊穩當當的。曉羨魚覺得自己仿佛是個面團,正在被他一點一點揉進身體里。
他好像想要吃了她。
這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逝。
白玉蓮花臺太溫暖了,將空氣都烘出一絲旖旎生香的情欲意味。
太親密了。
曉羨魚不得不逃開,她將頭后仰,好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線空氣。一段白皙修長的頸烙在他的眼睛里。
奚元瞇了下眼,欺上前去咬了一口。
不輕不重,堪堪留下一點緋紅的齒
痕。
“……你咬我?”曉羨魚猛地一激靈,這人,不,這鬼難不成還真想吃了她!
“歇夠了嗎?”奚元溫和問著,但嗓音里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啞,“繼續。”
說完,他又親了上來。
這回更起勁了。
想起這頭起初是誰開的,曉羨魚簡直有點兒欲哭無淚,抗議的嗚咽被他堵回喉嚨里。
不過,看起來奚元已然丟了往日的冷靜自持,那無懈可擊的偽裝和防備,似乎終于被她徹底擊碎。
曉羨魚等的就是此刻。
她垂了垂眼,認命似的軟倒在他臂彎里,一只手順勢搭上了他的脖子。
指尖蜷了蜷,縮回袖子里,悄無聲息地勾出一塊貼在內腕上的鏡子碎片。
——就快成功了。
然而,就在那碎片從紅袖邊沿露出一角時,奚元驀地抬手,攥住了她的腕。
曉羨魚動作一僵。
奚元緩緩抬眸,目光落在她臉上,微瞇了下眼。
旋即,他將手指探入她的袖中,取出那塊碎片,隨手扔進了白玉蓮臺外的黃泉水中,再不見蹤影。
做這件事時,他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她,抱著她的手也未松開分毫。
而他的神態比之方才,甚至并沒有變得更清醒些。漂亮狹長的眼尾染著桃花緋色,眼神里氤氳著未褪的情欲,唇間沾著點點晶瑩。
就好像還沒完全從那一塌糊涂的纏綿里抽離出來。
可一開口,語氣里絲毫不含情欲,冷靜得近乎冰冷。
“小仙姑,若想詐得我心亂——”
他挑眼瞧她,抬起指節拭去唇畔曖昧水漬,慢吞吞地說道:
“這種程度……還不夠。”
第80章 失控 食髓知味。
奚元的話音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將空氣中氤氳的燥意徹底沖刷個干凈。
原來他早就看穿了。
……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既然看穿了就不要親,親都親了,到頭來又要揭穿她。
什么好處都讓他占了。
——對了, 他還趁機咬了她一口。
曉羨魚暗自氣惱,一把推開奚元, 從他懷里掙脫出來。
青年被她一推, 渾不著力地往后倒去, 手臂擱在白玉蓮瓣上, 指尖映著瑩透玉色,十足高潔、十足無暇。
可是手背上微凸的血管經絡,卻無聲蔓延著未褪的情欲。
他醉玉頹山般倚在那兒,氣息不勻,幾縷發落到臉邊,像蜿蜒清絕的墨筆。
曉羨魚盯著他, 咬牙切齒地問:“是嗎?那什么程度才夠?”
奚元眼珠子輕輕一轉:“想聽?”
曉羨魚:“……”
她不說話了。
“生氣了?”安靜片刻, 奚元問。
曉羨魚偏過臉去,不但不說話了, 連一個眼神也不愿意給他了。
是生氣了。
氣得很明顯。
奚元扶著白玉蓮瓣起身, 慢慢又黏了過來, 嗓音放軟說道:“不要生氣。”
曉羨魚伸手又要推開他, 卻被他捉住手腕。淡淡陰影籠罩而下, 他欺身上前, 將她禁錮于蓮花一角。
“不生氣好不好?”奚元俯身湊近, 鼻尖小心翼翼地輕蹭著她的臉頰, 低聲辯解,“……這次分明是你騙我在先。”
語氣里好像還有點兒委屈。
“……”
曉羨魚震驚了。
震驚于他裝可憐的本事,把黑的都能裝成白的, 好像方才抓著她好一頓親,還厚顏無恥地說出“還不夠”的是別人。
恍惚間還叫她以為回到了從前,眼前的還是那只柔弱病氣、乖巧溫順的孤魂。
什么叫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就叫得了便宜還賣乖。
“少來這套。”曉羨魚深吸一口氣,毫不客氣地反問:“你很委屈嗎?”
奚元搭下眼簾,低低地“嗯”了聲:“委屈。”
曉羨魚:“……”
還真敢回答。
“我就騙了你這么一回,你呢?”少女睜大了眼睛,桃花眸里盛滿不可置信,大概是覺得氣不過,連珠炮似的說道,“從頭到尾,你嘴里有過幾句實話?騙我從來臉不紅心不跳,一問就開始裝可憐,還說喜歡我,你簡直……”
奚元盯著她一刻不停的嘴唇,被他蹂躪得微微紅腫,質感像嬌艷的花瓣,好似經不住輕輕一掐。他本想直接咬下去,到底克制住了,偏過頭去轉而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喜歡你是真的。”
“嘶……你又咬我!”
曉羨魚感覺耳廓唰地一熱,她怔愣了下,忽然撲上去照著他的脖子也來了一口。
那勢頭簡直就是打算撕下他一塊肉。
曉羨魚舌尖嘗到一絲甜腥的血氣,她將心一橫,并沒有停下來。
奚元似乎吃痛,隱忍地悶哼了聲,竟然不反抗,也不推開她,反而順勢將撲上來的人摟進了懷里。
又一次近在咫尺,密不可分。
他的手覆上那纖纖一握的腰身,埋下頭去又開始親她。先是淺啄了幾下耳垂,然后流連到下頜線。
“……唔!”
曉羨魚只覺得頭皮一麻,不得不松開牙關,仰頭撤離。
然而這倒是方便了某人的掠奪和侵入。他用額頭抵著她的頸,鼻尖輕輕蹭著、嗅著,然后是親吻。吻夠了,開始淺淺地舔舐、品嘗起來。
食髓知味一般,沉溺于肌膚間縈繞的香甜。
“你先騙我的……你先開始的。”往日澈冽悅耳的嗓音發啞,掃過耳畔,勾起陣陣酥麻。他呢喃著,字音有幾分含混,“再騙騙我,再說一次喜歡我,好不好?”
他說著微微抬頭,又含住了她的唇,肆無忌憚,予取予奪。黏膩的吮吸聲、模糊的吞咽交雜響起,呼吸間,潮熱的空氣撞入肺腑,燎遍四肢百骸。
曉羨魚視野里漫上一層淺淺水色,看他朦朧,連帶著意識也朦朧起來。
她隱約又開始喘不上氣來了,迷糊間,本想說這句倒沒有在騙你。喉頭輕滾,到底拾回一線神智,把話咽了下去。
這個節骨眼說,她沒把握能控制住后果。
寒涼的氣息、熾熱的觸碰反復交織,那難捱的感覺在她身上寸寸游走,愈來愈深入。從修長鶴頸,一路流連到瓷白鎖骨,糾纏間,衣襟被微微扯開。
曉羨魚眉尖輕蹙,忍不住輕喘著掙扎:“好了,夠了……你親得是不是太久了點!”
青年不語,一雙昳麗惑人的眉目輕垂,含了迷離薄霧的眸光,緩慢淌入布料陰影遮蓋下的起伏之中。
雪色灼人。
玉骨冰肌落入他幽深眼底,頃刻便燒成了連天的野火。
空氣肆虐膨脹,一觸即燃,等待紓解。
曉羨魚回過神,勾在奚元肩上的手指輕顫起來,腦海里叫囂著警告。
……不對勁。
這一回,和方才好像不太一樣。
奚元的動作里隱約透露著失控意味。
仿佛他要的,遠不止于耳鬢廝磨的溫存、糾纏難分的親吻,而是更多。
但與其說失控,倒不如說像是找回一點久違的“習慣”。正因為曾經習以為常,所以第一時間沒能剎住。
——簡單來說,曉羨魚覺得他有點過于熟練了。
奚元顯然也反應了過來,微頓了頓,將視線從那片誘人的雪色間轉開,抬起頭,沉默而克制地遠離了她。
他自己停下了。
失控來得倉促而熱烈,走得卻悄無聲息。
氣氛漸漸冷凝。奚元一言不發地偏過頭去,目光落向漣漪不息的黃泉水中,不去看眼前人身上那些曖昧旖旎的、盡數源自于他的紅痕。
曉羨魚掙開他的懷抱,心有余悸地整理著衣襟。思來想去,忍不住直言道:“……你挺熟練啊。”
奚元:“……”
曉羨魚狐疑地盯著他。
奚元抿了抿唇:“……是嗎。”
然后又是沉默。
方才還干柴那個烈火的,眼下又相顧無言了。不知為何越界的親昵燃盡后,徒留滿地尷尬余燼。
曉羨魚有點兒郁悶,正要說什么,奚元忽開了口。
“我沒有過別人。”他說。
曉羨魚:“……”
這只鬼居然試圖向她證明自己的干凈。
她干巴巴地“哦”了
聲:“可你方才……”分明就不太像沒經驗。
奚元忽然起身。
“今夜是我的錯。”青年發絲散亂,墨色潑了雪白衣袍一身,從來矜貴冷清的白衣上,每一道褶皺都在昭示今夜的混亂和失控,“我讓月白來陪你。”
他撣了撣雪袖,轉身下蓮花臺。
曉羨魚愣了愣,十分莫名其妙:“叫月白過來干嘛……等等,你又要跑?”
奚元動作一頓,沒有回頭看她,徑直朝著殿外走去。
曉羨魚剛被他親得一塌糊涂,腦子還有點兒暈乎乎的,這回沒來得及抓他。
等她反應過來,那道雪白身影已經越過重重帷幔,只留給她一片觸不可及的衣角。
“天殺的倒霉鬼,你親完就跑?!”曉羨魚這下徹底怒了,大喊:“給我回來!”
可惜奚元不再是那個對她唯命是從的倒霉鬼,他頭也不回,就這么離開了。
幾乎像在逃離。
曉羨魚盯著他消失的方向看了良久,緩緩收回目光。
她回頭掃了一眼白玉無瑕的蓮花臺,方才的旖旎糾纏,此刻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這座蓮花臺依舊纖塵不染,透出一股高潔之意,甚至隱約神圣。
白玉蓮臺,在仙門正道之中通常代表著莊重圣潔。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見過這樣一座白玉蓮花臺。那時候端坐在蓮瓣環繞中心的,是初見的微玄圣子。
那塊鏡子碎片被扔入了黃泉,沒能發揮它的作用,辜負了沈疏意的心思。
好在她心中多多少少已有思量,只待驗證。
曉羨魚“嘖”了一聲,揮走腦海中紛雜的念頭,將腿一盤,開始打坐入定。
……
月白不知何時到的禁殿。
再睜眼時,曉羨魚正對上一張巴掌大的精致木偶臉,漂亮又瘆人的眼睛眨巴著,正一瞬不轉瞧著自己。
見她睜眼,月白嘻嘻一笑:“羨魚姑娘,你醒啦。餓不餓呀?”
她這么一問,曉羨魚忍不住感受了一下肚子,確實空得十分難受。
她如今是啟靈初境,已經能夠辟谷。
但胃不需要食物,耐不住嘴巴饞。
她誠實地點點頭,又問:“你們鬼君呢?”
月白調笑道:“哎呀,這么一時半刻不見,就又想他啦?”
曉羨魚正要否認,忽然發現對方的視線明晃晃落在自己脖子間。
……也不知被奚元折騰成什么模樣了。她后知后覺地抬手摸了下,不疼不癢,但看月白的眼神,想必痕跡很是明顯。
月白道:“我原本忙完事情,還想過來看看你,好在沒來,否則豈不打攪了美事?”
“……”曉羨魚:“哪來的什么美事,月白大人說笑了。”
月白看她否認,吃驚:“不美嗎?難道鬼君……”
——不行?
她把最后兩個大逆不道的字咽了回去,心虛地四處張望,生怕被本尊聽見。
曉羨魚簡直頭疼,也不知道這具小傀儡是怎么被煉制出來的,腦瓜里裝滿了不正經的東西。
她輕咳一聲,生硬地岔開話題:“月白大人問我餓不餓,可是要給我吃的?”
月白“嗷”了一聲,想起正事,彎腰提起個精美食盒,遞給她。
還真有吃的。
這鬼界牢房還挺舒適,不但干凈別致溫暖,甚至供應牢飯。
曉羨魚將食盒打開,端出里頭的碗碟在身前逐一排開,發現這牢飯還精致得不可思議。
味道尚不得知,但色香皆全,菜樣豐富,顯然是下足了心思的。
連最尋常普通的白米飯,也粒粒晶瑩飽滿,不干柴不粘稠,火候燒得正好。
曉羨魚略顯震驚,拿起那雙雕刻繁復精美的金玉筷,有點兒無措地在碗里齊了齊。
誘人的香氣絲絲縷縷漫來,鉆入鼻腔,將此前蟄伏下去的饑餓勾起。
她想起在鬼市上的見聞,開吃前,到底謹慎地問了句:“容我多嘴一聲,這些菜的食材……”
月白仿佛早料到她由此一問,見怪不怪道:“放心吧,不是人。”
曉羨魚看著那些菜也不像來歷不明的,有鵝有蝦有雞有羊,和看起來就很安全的蔬菜。湯則是蓮藕和排骨熬的,浮著幾條滋補的蟲草,和碧綠的蔥花。
只不過保險起見,還是問了一聲。
此刻得到回答,曉羨魚放心大膽地開吃。
并不擔心有毒,因為奚元想對她做什么還不至于委婉到需要偷偷下去。
月白趴在蓮臺外,眉眼彎彎瞧著她吃,那神態慈祥得簡直就像看著孫兒大口吃肉的祖母。她想起什么,忽道:“這些都是鬼君親手做的。”
曉羨魚筷子一頓,嘴里的肉嚼到一半,震驚抬頭:“……什么?”
“真的,我也是頭一回看到鬼君親自下廚,但他瞧著熟練得很,生前應當經常做飯。”月白歪著腦袋琢磨了下,“說不定生前是一位大廚。”
曉羨魚微微怔然:“頭一次親自下廚?他為什么特意……”
說著話音一頓,想必沒有誰比她自己更知道緣由了。
因為她生氣了,奚元請求她別生氣。今夜稀里糊涂親了一頓,末了他說都是自己的錯。
又或許不止如此。
或許其實并沒什么原因,哪怕沒有今夜這一出,奚元也會下這個廚,精心準備這些飯菜。
曉羨魚沉默地又夾了一筷子肉,含糊道:“他廚藝還真好。”
不得不承認這些菜做得十分抓她的胃口,曉羨魚風卷殘云地解決完,舔了下嘴角,問:“他親手下的廚,干嘛不親手端來,還要勞煩別人?”
她這話說得理直氣壯。
仿佛真的不理解,堂堂幽都山的主人,為何不親力親為照顧一個囚犯?
月白仔細品了品,目光又落到少女頸間吻痕,悟了。
實在也不能怪囚犯有此疑惑。
畢竟他們鬼君都親自獻身照顧到床上去了,那么端個飯,好像也沒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