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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神山 那是個靈族少女。

    斷魂澤。

    一輪血月陰慘慘地凍在天邊, 月光中流淌著死寂。

    寂滅之森的激戰之中,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將各宗各派的修士送至此處。這里沼澤遍野,浮著成千上萬只眼睛, 詭異駭人至極,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很快, 眾人的注意力便從這些眼睛上, 轉移到了另一處。

    ——他們齊齊仰頭, 望向高天之上那道身影。

    那人周身繚繞著的護體真氣, 淡渺似云霧,裊裊織成潔白蓮瓣,瞬息之間綻放、凋零。他的足尖便輕點在蓮心,御空而立,風不動衣。

    紅紗般的月色仿佛也被真氣阻絕,沾染不到他身上, 照舊是一塵不染的白。

    先是東方霞光乍破, 不久之后,這道身影翩翩降臨。

    “圣子……師兄。”眾人靜默之中, 青煉山掌門趙問塵最先開口, 打破凝滯的空氣, “恭迎圣子師兄出關。”

    他神色平常冷靜, 捻著珠串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著, 目光在那人臉上掠過, 又恭順地垂下。

    確實是微玄圣子, 他沒看錯。

    三百年不見, 圣子還是從前的模樣,分毫未變。

    青煉山距離這里很遠,再快也不可能快到這種地步, 天邊的霞光還未散,微玄便到了。

    只有一種可能,傳送陣。

    可傳送陣是天底下最難、最麻煩的陣法,耗費無數不說,關鍵是需要提前設下,不能臨時成陣。

    青煉山秘境和幽都山之間,有傳送陣。

    趙問塵的心思向來快,看見微玄的一剎,他的腦海中便閃過了這個念頭。

    旁人不比他了解青煉山秘境開啟時是何景象,因此除了他,沒誰察覺不對。

    在場多數人平生只聽過圣子的傳說,沒有機會親眼見過他,此時乍然聽見青煉山掌門這么一句話,不由得一個個目瞪口呆,震驚當場。

    “什、什么?”

    “那是微玄圣子?!”

    “恭迎圣子出關——”

    議論聲、恭賀聲此起彼伏,攪成一團。有些小輩太過驚駭,竟然下意識跪地要拜。

    圣子在世人心中,就像一個沉重的符號,代表天道與神明。

    乍見神明,第一反應自然是磕頭敬拜。

    蓮花中心,微玄眼珠輕輕一轉,視線落到趙問塵身上。他的眸亦如通身白衣,干凈得過了頭,顯出風煙俱凈的空寂來,不含半分感情。

    他輕聲開口:“問塵師弟,別來無恙。”

    眾目睽睽,他其實應當尊趙問塵一聲掌門。

    可也許是他避世太久了。三百年前,趙問塵還不是掌門,而是一個會因為闖禍被師尊責罰而哭鼻子的小少年。

    這聲“問塵師弟”一出,趙問塵心頭突然泛起一絲酸楚。

    原來圣子還記得他,還記得青煉山,記得這人間。

    有人回過神來,喜道:“圣子定是來助我等攻下幽都山,還人間太平的!”

    此話很快得到接連附和,一時士氣高漲,群情激昂。

    微玄微微闔目,他眼睛的弧度對稱而優美,如同一雙舒展的蝶翼,整個人猶如白玉精砌,渾無半點瑕疵。

    他光是在那里,便已足夠安定人心。

    然而,他啟唇,吐出的卻是一個冷冷清清的“不”字。

    微玄右手微抬,掌心朝上,拇指與無名指輕扣,手呈蓮花狀,真氣從他指尖逸散,化作星雨墜落。

    一絲一絲,散入了沼澤中的眼睛。

    “今夜諸位到此,”微玄眸底倒映星雨,“是為‘真相’二字。”

    ……真相?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其意。莫名地,蓮花真氣逐一散入那些眼睛后,他們開始感到微微眩暈。

    商宴是所有人里反應最嚴重的,他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當年盈山那一眼,讓他回去以后做了半個月的噩夢,夢里永遠是掙脫不開的深沼,他一點點窒息,絕望,醒來后險些連氣都喘不上。

    而此刻那個噩夢好像重新浮現,正慢慢從他腦海里爬出,將他吞噬。

    商宴的意識一點點往深處墜去,他本能地想抓緊能觸碰到一切,忽然間,一絲清冽的氣息纏裹而來,將他輕輕護住。

    商宴恢復些許神智,茫然去看,發現那正是圣子的真氣。

    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在一片陰冷潮濕的黑暗中,徐徐綻放。

    幾乎同一時間,在場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被魘眼拉入混沌之中。而后,又被落入魘眼中的蓮花真氣所護持,處于一個玄妙的狀態。

    恰好能看清魘眼深處,所映照出的畫面。

    就好像所有人沉入了同一場夢中。

    微玄指尖蓮瓣片片凋零,散在夜色中。他半垂著眼,周身真氣環繞,神情端持而慈悲,無可挑剔得像廟里的神像。

    完美而又冰冷。

    曉羨魚到斷魂澤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她隔著泱泱眾人,抬頭,那樣的微玄圣子映入眼底,勾起的卻是她腦海深處另一些隱秘的記憶。

    那記憶剛找回來的,還新鮮著。是紅蓮業火之中滿身赤焰,半神半鬼,抵著她喚了一遍又一遍“師妹”猶不知饜足的他。

    割裂得叫人恍惚。

    沈疏意拎著她,掠至微玄近前。

    “人我帶到了。”沈疏意道,“說罷,你要做什么?”

    微玄眸光轉來,幾乎是淡漠地掃過兩人,不含絲毫情緒。那眼神或許已不能稱作淡漠,甚至讓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實地望來過這一眼。

    曉羨魚的心好像被無形的手攥了一下,莫名有點泛疼。

    ——并非因為覺得他待自己冷漠,仿佛過往種種皆不存在。而是他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恰是她前世最擔心的。

    圣子是冰冷的符號,是戒律鐵則,是判定是非的劍……總而言之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肉有私欲的人。

    他一生都被架在那柄天意之劍上,高高在上,如此可憐。

    尤其是在她發現,他并非真的無欲無求之后。

    曉羨魚望著眼前的人,如今的微玄圣子看起來好像被一片片剜去了心頭肉,只剩下一尊完美的空殼。

    她張了張嘴,想久違地叫一聲“師兄”,莫名卻卡在了喉嚨里。

    叫不出口。

    仿佛本能地排斥承認眼前的人是他。

    曉羨魚腦子亂成一團,已經無暇去思考,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前幾夜那個與她在禁殿糾纏不休的奚元。

    她滿心只想找到奚元,揪著他惡狠狠質問一番。

    微玄抬指,遙遙輕點下方魘眼,嗓音清冷:“真相,要你們自己去看。”

    看?

    沈疏意帶曉羨魚落地,看向沼澤里密密麻麻的眼睛,真心實意地評價了句:“惡心。”

    曉羨魚將思緒拉回,放到眼前,也真心實意地應和了句:“贊成。”

    蓮花真氣絲絲漫出。

    曉羨魚微怔,好似被真氣牽引著望入了魘眼深處,看見了金瞳倒映出的畫面。

    她上一次望入魘眼,所見是自己。

    重生以后作為曉羨魚的這一世,被魘眼事無巨細地記載著,好像瘋狂地窺伺著她。

    這一次,似乎不同。

    曉羨魚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群山巍峨,青峰蒼翠,眾星拱月般環抱著一株參天巨木。

    那巨木高聳如云,遙遙望不見頂,一片葉子便似扁舟大,蔥蔥郁郁,層層疊疊,遮天蔽日。

    撥開云霧,方見在巨木盤根錯節的庇護之下,是一片幽靜山谷。

    靈氣氤氳,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將山谷間每一株野草都滋養得靈秀不凡。

    她心中一動,下意識浮現答案。

    ——這里是神山,或者說,奚山。

    她不由得想起哀亡谷,漫漫山谷中心也有一棵樹,福蔭一方水土。

    只不過萬靈古樹遠沒有這株巨木高大震撼,頂天立地。

    細細碎碎的鈴鐺聲忽而響起。

    那聲音輕輕撞在耳膜,竟好似在神魂深處激起回響,余韻綿延不絕。

    曉羨魚不由得循聲找去。此時此刻,她仿佛與魘眼融為了一體,回到不知幾萬年的光陰前,注視著它所注視的畫面。

    映入眼簾的,是虬結交錯的枝節盡處,一片嫩綠新葉上。

    少女躺在葉心,雙腿落在外頭,赤足一下下晃悠著,系在腳腕的鈴鐺泠泠作響。

    那是個靈族少女。

    萬古以前,神山還未覆滅時,生活在這里的部族虔誠侍奉神靈,受點化成仙,被后世稱作靈族。

    一寸斜陽被枝葉裁剪細碎,斑駁落在靈族少女的眉眼,將一雙金瞳照得剔透。風起,光影婆娑搖晃,吹拂不動她沉靜眼底。

    歲月寧靜悠長,在那雙眼眸間流轉不絕。長睫輕振,動蕩光陰。

    曉羨魚的視線——或者說,魘眼的視線,無聲地在她眉目之間梭巡著,好像也沉溺于那片靜水間。

    直到一場雪打破了這一切。

    神山中的四季輪換似乎毫無規律,草木永遠生機勃發,不見凋零。時而有雨,時而有雪。下雪時,也并不寒冷。

    那少女似乎十分喜歡下雪,當第一片微涼的雪花飄落到鼻尖,她眉眼間浮現出盈盈笑意,靜水第一次蕩開漣漪,倒映出滿心歡喜。

    她從葉子上跳下來,足腕鈴鐺泠泠撞響。仰頭望著簌簌落雪,伸手接住潔白無瑕的雪花,尾音揚著期待:

    “阿元,你來啦——”

    第92章 元 原來是天要他們分道揚鑣。

    元。

    神木點化的第一位真仙, 得名「元」。

    靈族少女掌心落雪消融,化作千絲萬縷的氣息,在她面前交織成一道長身玉立的影子。

    曉羨魚下意識屏住呼吸, 想要看清伴著那場雪到來的「元」,長什么模樣。

    可是實在很模糊。

    那人就像迷霧深處的花, 如何也看不清晰。

    曉羨魚意識到, 根源或許來源于魘眼——不是她看不清, 而是它的眼中無他。

    她的視線融入魘眼, 無法自控。自始至終,只沉甸甸地裹在那靈族少女身上,未曾離開過寸許。

    黏膩又厚重。

    魘眼執拗又癡迷地窺探著她,流連在她眉眼、指尖、以及足踝上的鈴鐺,帶著濃郁的、想要吞噬占有的欲。

    并非尋常情欲,而是妄圖合二為一, 融成一體的扭曲欲望。

    曉羨魚也無法解釋那種情感, 只覺得胸腔里燒著一團野火,好像要把她一身骨血熬干, 幾近窒息。

    魘眼久久凝望著少女, 盼著她的目光能從那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抽離, 落向這邊, 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

    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

    可她的眼睛里始終只倒映出「元」的身影。

    期盼落空, 求而不得。于是怨懟愈漸蔓延, 心火寸寸焚燒。終于, 曉羨魚的視線一點一點從那少女身上“撕”下來, 轉向「元」。

    她也得以看清他。

    神姿玉骨,天人之相。

    和微玄圣子一模一樣的容貌。

    云銷雪霽時,「元」隨之離開。

    畫面一寸寸拉近, 就像貪婪的魘眼不再饜足于窺伺,視線如游蛇一般纏繞上那垂涎已久的瑩白指尖。

    ——你喜歡他什么?

    低沉喑啞、含混不清的字音在夜色下滾動,慢吞吞,質地濕黏陰冷。

    吐息間,盡是至污至濁之氣。

    本以為只是陰暗的念頭,萬萬想不到那靈族少女竟能夠聽見。

    她笑答:“喜歡他干凈。”

    神木點化萬物,而「元」是世間第一片落雪。

    他是雪靈,世間最干凈的存在。

    當然要比臟污不堪的泥沼,干凈圣潔。

    魘眼長久地沉默下來,視線離開她的指尖,順著巨木的枝干流淌,沉入泥土之下的根系深處。

    黑暗,腥冷,不見天日。這才是它。

    依附神木而生,與靈同源,卻是世間最臟污的存在“魘”。它的氣息卷掠之處,災厄便會降臨。

    它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存在,只是很疑惑,干凈有什么好的?

    錯的不是它,是少女和雪靈。

    不看它,那便將她的眼睛剜下來,埋進泥沼深處,久久對著它。

    災厄很好,尸骨遍野很好,血流成河很好。

    它這么認為,便也這么去做了。于是災厄散布到人間每一個角落,至污至濁之氣籠罩大地  ,它的存在被世人成為魔神。

    它就是厄沼。

    畫面一轉,又是戰火紛飛,滿目瘡痍,魘息遮天蔽日,覆壓人間,好像永遠破不開的長夜。

    靈族為庇佑蒼生盡數戰死,其中便包括少女與雪靈。而奚山神木為凈化魘息,福澤萬物而枯萎,竭盡最后之力將根系扎入人間每一處角落,化作“靈脈”。

    天光乍破,長夜終明。無數仙宗依托靈脈誕生,太平年景,海晏河清,修真界日漸繁榮。

    只是誰也沒想到。

    厄沼本就是依附于神木根系的深沼,殘余的氣息滋長于每一條靈脈。經年后厄沼蘇醒,取代神木成了“天道”。

    它俯瞰人間,靈脈尚能感知到微弱的同源氣息——靈族并未徹底覆滅。

    萬年前那最終一戰,下了雪。

    「元」本為雪靈,死時一絲殘識意外融入雪中,氣息消隱,故而未被厄沼趕盡殺絕。

    那縷殘識依托于天地靈氣,漂泊萬載,即將轉世輪回。

    而那少女。

    厄沼執念深重,將她的魂魄禁錮了萬年。

    轉世成人后,她體內與生俱來一根神秘邪惡的魘骨,藏著厄沼半片元神。

    融入骨血,侵占玷污,每一處體溫和心跳都帶著它的氣息。

    終于融作一體。

    后來雪靈成了天下皆知的微玄圣子,應天授命,代天行道。

    厄沼將他塑成一尊干凈又完美的傀儡,剝奪本真,消磨自我,做它的劍。

    然后。

    他會遇見她。

    命格沖殺,緣淺孽深,注定不得善終。

    ……

    曉羨魚看著一切,心緒久久不能平息。

    眾所周知,靈氣是世間至清之氣,魘息是世間至濁之氣,二者相生相克,就好像鏡子的兩面。

    一面映照靈源神木。

    一面映照魘源厄沼。

    二者對立相斥,卻也同源。所謂神木的殘余意志,實則是寄生其中的厄沼。

    厄沼是魔神,是魘息之源,是高懸九天,冰冷殺意直指微玄的“天意之劍”。

    她前世心頭諸多疑惑終得解開。

    她曾百思不得其解,為何當年那把除了她和師兄誰也看不見的巨劍,會冷冰冰地指著師兄。

    為何昭昭天道,想殺圣子微玄。

    為何魘骨偏偏會長在她身上。

    又為何,她與師兄會有那樣注定糾纏、又注定不得好死的命格。

    他是世間規則,蒼生正道。

    她便要是那為規則所不容、為正道所不容的妖女魘主。

    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原來是天要他們分道揚鑣。

    ***

    蓮花真氣不知何時消散。

    曉羨魚的意識輕輕落回原位,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斷魂澤,和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

    微玄靜靜地垂目看她,那模樣像極厄沼希望他成為的樣子,一具干凈得沒了心的空殼。

    曉羨魚定定回望他,神色比他更冷幾分,心想:“你不是他。”

    真正的他不在這里。

    她毫無留戀地將目光收回,感受到旁側一道目光,扭頭看去。

    沈疏意看著她,深邃冷峻的眉目浸在晦暗里,神情辨不分明。

    他默不作聲,好像在透過她看向三百年前的那位故人。

    曉羨魚清楚,沈疏意也看到了她所看到的。

    他知道她是蘇漪,自然猜得到她就是那個靈族少女。

    曾為守護蒼生戰死,魂魄被囚禁萬年,身懷詛咒轉世后命途波折的靈族余脈。

    她并非魔神轉世,天生惡種。

    且從魘眼中可以稍稍窺出,當年墜夜城主的諸般罪行,顯然另有內情。

    曉羨魚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對方一臉深沉微微啟唇似要開口時,笑嘻嘻打斷:“不用愧疚不用悔恨不用彌補,你又沒對不起我。”

    她有預感,沈疏意想說一些讓她起雞皮疙瘩的話。

    沈疏意:“……”

    他冷冷一咬牙:“……自作多情。”

    頓了頓,他眸光微動,似乎是還想再說什么,曉羨魚卻沒心思與他掰扯,回頭打量身后。

    嚯,好多人。

    看來正道棟梁的各宗各派都齊聚在此了。

    許多人的武器都已出鞘,牢牢握在手中,有人衣上染血,形容狼狽,想必經歷了一番苦戰。

    這一夜若非微玄圣子出關,后果不堪設想。

    曉羨魚一眼掃到云山派宗服,瞧見辭云真人和謝訣,忙跑上前去:“師尊師兄!”

    紅衣裙擺伴著動作飛揚,帶起一陣輕風,掃過沈疏意的發梢。

    他將來不及脫口的話音輕輕咽下,轉頭,目光描摹著那道灼灼背影。

    千情萬緒,好像都被那抹緋色燒盡,最終只化作一句——

    罷了。

    過往已成過往。

    曉羨魚一溜煙來到辭云真人面前,睜大眼睛瞧他:“師尊,您老人家怎么也來了?不會是為了我吧。哎呀,您也老大不小了,就別惦記著打架了。”

    若換作往常,聽了她這般言語,辭云真人定會高高挑起眉梢,然后彈她腦瓜,笑罵一聲“沒大沒小”。

    然而此刻,他的反應卻有些奇怪。

    他的目光落到曉羨魚身上,有些怔然,下意識伸手似要摸摸她的腦袋,指尖懸在半路,又默默收回了。

    曉羨魚眨了眨眼,有點兒困惑地去看謝訣,發現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掌門師兄也不太對勁。

    “……”曉羨魚后退了一步。

    她不傻,感受得到氣氛有多微妙。

    不止他二人,后頭的云山弟子,那些往日見了她便笑嘻嘻喚“小師叔好”的后輩們,此時神色也都十分古怪。

    四下寂靜,落針可聞。

    有什么不對勁嗎?

    曉羨魚不動聲色地思索著。

    其它人也看見了魘眼里的東西,可是……眼睛里分明只顯露了靈族和蘇漪的過往,顯露了天道的真相,這一切關她曉羨魚什么事?

    她的目光迷茫地飄向別處,不經意掃過茫茫人群,在一眾修士里瞥見一抹金燦燦的身影。

    好顯眼,實在太顯眼了。

    曉羨魚一愣,走過去:“商宴?”

    這嬌貴的小公子,竟也加入了圍剿幽都山一戰?

    商家怎么敢放心讓他出來的?

    商宴似乎有點兒怔神。他鼻尖滲出冷汗,額發也被浸濕,面色蒼白,那飽受折磨的模樣,和他當初來云山時簡直一模一樣。

    不知道為什么,曉羨魚走到哪兒,便感覺周圍一道道復雜的目光皆聚焦而來,但一時又沒人主動開口。

    每個人都在沉默地打量她,不知懷抱什么心思。

    太詭異了。

    曉羨魚簡直如芒在背,默默穿過人群來到商宴身前,小聲問:“哎,你沒事吧?”

    商宴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回過神。

    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臉上。

    “你——”商宴開口,聲音微微沙啞,隱約間還透著一絲不明顯的抖,“鯉魚精,你——”

    你了半天,也沒個下文。

    曉羨魚:“?”

    她湊近逼問:“我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商宴愣愣地望著她,好像連眼睛也忘了眨。

    曉羨魚并不知道,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還在魘眼中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

    墜夜城主蘇漪身死,成了她。

    第93章 好疼 辭云真人彈了她一個腦瓜崩。……

    商宴的心跳得很快。

    低悶雜亂的咚咚聲撞擊血管, 從耳膜深處振來,他稍稍回魂,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得讓鯉魚精離開這兒。

    不知其它人有沒有看見他所看見的那些, 今夜正道各派在此,要是發現她是這么個大魔頭轉世, 指不定圍剿幽都山變圍剿她。

    不行。

    他連忙沖曉羨魚擠眉弄眼。

    ——快走快走快走。

    奈何那鯉魚精和他毫無默契, 不僅沒看懂, 還不知道誤解成了什么, 朝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商宴:“……”

    沒辦法了。他來不及想太多,一把拽起曉羨魚轉身就跑。

    曉羨魚:“……”

    正道眾人:“……”

    跑出沒幾步,立刻有人下意識要攔,一道流光破空砸來,身后不知是誰出聲喝道:“站住——”

    方才在魘眼里看見的真相太過震駭,在場所有人一時間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還未來得及消化片刻, 便看見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子竟膽大包天, 眾目睽睽之下想拐帶那妖女轉世逃跑。

    曉羨魚眼疾手快,一掌拍向商宴后心, 用盡全力將他推出去。

    曉羨魚修為低微, 好在身法快, 逃命的本領不容小覷。然而為了救他耽誤的這么一下, 卻是完全掐斷了她自己躲開那一擊的可能性。

    法力的威壓轉瞬而至, 森然罩下, 她倉促回眸  , 眼底倒映煊亮流光。

    在那道流光出現的一瞬間, 夜色之中已經有人動了——沈疏意、謝訣、還有辭云真人三人身形如電,同時掠向這邊。

    他們都已足夠快。

    但仍然不如微玄圣子快。

    他人不動,真氣不知何時悄然而至, 雪色蓮花在曉羨魚周身一剎綻放,如霧似幻,卻輕而易舉將流光消解。

    蓮瓣凋零,真氣散去。

    微玄圣子冷淡地收回目光。

    商宴被曉羨魚一推,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撲進了身前泥沼中。

    好在那沼澤很淺,他一骨碌爬起身,回頭伸出黏糊糊的泥手又想拽曉羨魚繼續跑。

    曉羨魚嘆了聲氣。

    這商公子到底是吃什么長大的。

    除了倒霉鬼,這只初生牛犢簡直天不怕地不怕。

    早便聽聞瑤州商家格外寵愛獨子商宴,要星星給月亮,視他若掌中珠。

    傳聞看來不假。

    商宴果真被商家保護得很好。非精心呵護,寵不出這樣的少年。

    看他一系列反常舉動,再聯想到師尊師兄、以及周圍眾人古怪的反應,曉羨魚不難猜到原因。

    看來他們看到的東西,比她多一點。

    曉羨魚不清楚商宴具體看到了多少,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自己逃跑,這個行為十足義氣,也十足愚蠢。

    換作前世認識這少年,他會被打成她的走狗,然后為一時沖動害死自己,連累家族。

    還好不是前世。

    放到今時,商宴不過是一個識人不清,被她蒙蔽的小倒霉蛋。

    曉羨魚甩開他的泥手,嫌棄地在他衣服背上唯一一塊干凈的地方擦了擦。

    商宴:“?”

    他賊兮兮地瞟了瞟周圍,然后湊近,壓低聲音:“鯉魚精,你知不知道……”

    曉羨魚:“我知道。”

    商宴一愣。

    曉羨魚轉身,坦然地迎上道道緊盯不放的目光,有的不善,有的復雜,有的只是打量,有的尚在迷茫中。

    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沉甸甸壓在她身上,夜色之下,萬般心思暗自流淌。

    三兩瞬死寂過后,有人試探著問:“你……你是三百年前的墜夜城主蘇漪?”

    曉羨魚瞥了眼說話那人下意識搭在劍上的手,笑道:“世間早無墜夜城,也不會再有什么城主了。我是蘇漪。”

    知道是一回事,聽當事人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她話音落下,人群里響起躁動不安的竊竊私語。

    “真是妖、蘇漪?怎么會……”

    “她不是三百年前魂飛魄散了嗎?”

    “圣子親手清理門戶,聽說她魂都散入了妄海——”

    “她真是靈族?”

    ……

    窸窸窣窣,七嘴八舌。

    饒是各派中有沉穩持重的長老整理秩序,口中喊著“肅靜”,可弟子們頭一回見到這場面,這等情況下也顧不上乖乖聽話了。

    放眼望去,冷靜不言的唯有兩派隊伍。

    云山,霜天臺。

    曉羨魚微微抬眼,白衣劍修們御劍在空,手中寒劍映著紅月,她瞥見一些熟悉面孔。

    其中一張是洛枕風的。

    那少年雙眸盛滿難以置信,正怔怔望來。

    她入霜天臺時間太短,見過的人不多,說過話的更是寥寥。洛枕風是除了首席外,她唯一交換過姓名、說得上是認識的人。

    除此之外,洛枕風的出身師門還是青煉山。

    因此,他對她的看法應該更為復雜。

    說不定他從小聽著妖女的反面教材長大,被師長耳提面命不要步她的后塵,不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曉羨魚余光瞥見了青煉山那熟悉的碧青色、繡蓮紋宗服,她自認為已經無所畏懼,可竟然沒敢往那邊看。

    如今的掌門是趙問塵,她曾經的師弟。幾年前隨師兄謝訣去參加仙盟清談會時,她還與他面對面打過招呼。

    外人千言萬語,再如何議論不絕,也動搖不了她分毫,她很擅長一笑置之。

    可是有些人不同。

    有些人是舊識,是故人。他們的視線都太燙。

    曉羨魚垂下眼睛,解下腰間躍池劍,上前一步來到辭云真人身前。

    跪地,捧劍,叩首。

    感念師恩厚重,然后,劃清界限。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做過這樣的事情。青煉山也好,云山也罷,都不必將他們架在火上,因立場而為難。

    只不過那時的她更孤絕,做得也更狠,是打傷了曾經同門、師長,破開各派包圍硬生生殺出去的。

    之后,她入主墜夜城。

    辭云真人忽然伸出手,抵在她額間,攔住她要磕下去的舉動。

    “你在做什么?”他沉聲問。

    “弟子……”曉羨魚一臉深沉剛要開口,話還沒說完,突然“嗷”地叫了聲,躍池劍哐當落地,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

    好疼好疼好疼——

    辭云真人居然在這么嚴肅的場景下,彈了她一個腦瓜崩!

    并且這一次絲毫不如以往手下留情,力道之大,曉羨魚感覺腦瓜子嗡嗡直叫。

    她顫巍巍抬頭,睜大眼睛看他。

    辭云真人蹙眉,向來溫雅和煦的眉眼間掛上霜意,分明就是生氣了。

    入云山這些年來,曉羨魚還是頭一回看見他真的動氣。

    還氣得很明顯。

    辭云真人食指抵著她眉心,那里有一點鮮紅朱砂,是他以心頭精血煉制,含有他的修為真氣,這才得以護得他這不成器的小徒弟平安長大。

    辭云真人曾經覺得,曉羨魚如此這般也很好。他看著她成日混吃混喝沒心沒肺,便也不由得眉目舒展,心中滿足。

    反正修道者壽命漫長,他不憂愁未來,護她一輩子也無妨。

    可這逆徒呢?

    說她沒心沒肺,還真沒心沒肺。

    “逆徒,給我起來——”

    辭云真人口中蹦一個字,指尖便狠狠戳一下她眉心,曉羨魚眼冒金星,不得不狼狽起身。

    一旁的謝訣看見她眉心泛紅一片,仿佛有些心疼,想說什么,念及一旁火氣沖天的師尊,到底沒開口。

    罷了,她該的。別殃及他這池魚。

    辭云真人黑著臉:“劍呢?為師給你的劍就這么扔地上?”

    曉羨魚瑟瑟發抖地彎腰撿起躍池,抱在懷里。

    辭云真人盯她半晌。

    “不想拖累我,劃清界限是么?”他忽一拂袖,冷然道:“難道有誰怕你拖累嗎?”

    曉羨魚卑微地垂著眼,大氣不敢喘,余光求助地瞥向沈疏意。

    說來有些荒唐,在場眾人當中,沈疏意居然是那個唯一完全清楚她處境的人。

    甚至莫名讓她覺得,他也站在她這邊。

    這個念頭在下一瞬破裂。

    因為曉羨魚抬眼看去時,赫然發現沈疏意唇邊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快意的弧度。

    曉羨魚:“……”

    不是,這人怎么好像在幸災樂禍。

    沈疏意似乎想看到這一幕很久了。他微微挑著眉梢,向來冷冽的面容冰雪消融,透出難得的鮮活氣。

    仿佛回到三百年前,看她闖禍被責罰,他囂張地抱劍立在遠處,有時候還會沖她做個鬼臉。

    少年的她問:“沈疏意!你方才不幫我便罷了,還躲在旁邊幸災樂禍,是朋友嗎你!”

    少年的他答:“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幅樣子。”

    于是她大怒:“你還有臉說這話?這事兒不是我們幾個一起干的嗎,我沒供出你們,自己頂了所有的罪,你卻不知感激!”

    “哦——”少年沈疏意拉長尾音,“所以你這樣是為了我的感激?你包攬一切的時候問過我嗎?我去找夫子自首的路上才聽說你被罰了。蘇漪,你是不是以為自己特別講義氣,特別有情有義,特別厲害?”

    一連串陰陽怪氣的質問把她問暈了。

    少年的她顫巍巍指著他,痛心疾首不可置信:“沈疏意,你居然這么討厭我,從此以后我倆不是朋友了。”

    少年沈疏意冷笑:“討厭你?你壓根沒懂我在說什么。”

    他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那是他們爭執得最嚴重的一次,她后來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始終還是沒想通為什么。

    其實直到方才她也沒明白。

    一直只當好心喂了驢肝

    肺,可是在看到師尊眉宇間與他當年如出一轍的怒意后,她好像……隱約有些明白了。

    ——不要再自以為是了。

    ——我難道怕你拖累嗎?

    當年那個不夠直率、只會用鋒利言語為自己豎起銅墻鐵壁的別扭少年,心中想的其實只有這些。

    第94章 黑蓮 “你把魘骨封印,破了?!”……

    曉羨魚心想, 原來她曾經是那么自負。

    她曾認為自己身后空無一人,獨她在搖搖欲墜的獨木上踽踽獨行。師門,同窗, 朋友,皆殊途不同歸。

    原來并非如此。

    對于蘇漪而言, 她明白得已經太晚。好在對于曉羨魚而言, 有些東西她尚能挽留。

    曉羨魚突然上前一步, 當著眾人的面, 踮起腳用力抱住了辭云真人。

    辭云真人火氣未消,乍然被她這么“襲擊”一下,險些沒站穩。

    緊接著,他聽見她在耳畔輕聲說:“謝謝師尊信我。此生能遇師尊,是羨魚之幸。”

    辭云真人蹙眉,從她訣別一般的語氣中生出某種不詳預感:“你要去做什么?”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曉羨魚嘆息一聲, “孤身弒天, 不自量力。”

    辭云真人一怔,還未來得及問什么, 懷中溫度轉瞬抽離。

    曉羨魚離開他, 掂了掂躍池劍, 然后轉向在場眾人。

    “要如何處置我, 諸位慢慢商量。”她眼睛俏皮地一彎, 笑吟吟道, “我還有點事, 先走一步啦。”

    “不能讓她走。”人群中有人沉冷開口, “此事還需——”

    “從長計議?”曉羨魚打斷那人,“我等不得你們了。若我還活著,回來再陪你們玩。”

    沈疏意臉色一變, 手按上腰間不孤劍:“你要去哪兒?”

    話音未落,“躍池”錚然出鞘。

    少女握劍的手素白,纖纖腕骨仿佛不堪一折,可她抬劍的動作堅定平穩,劍尖凝著寒光,遙遙直指天穹。

    “厄沼屠我靈族,血海深仇,我得找它算賬。”曉羨魚道,“吾輩中人,崇仙問道。倘若諸位能夠忍受自己所敬拜的是如此偽神,那請自便吧。”

    她轉身就走。

    辭云真人倉促伸手,卻只捉住了她翻飛衣角上的一點余溫,他驀地抬眼:“逆徒,你瘋了嗎?給我站住——”

    同一時刻,在場不止一人動身,五花八門的招式奔她而來,企圖攔住她的去路。

    曉羨魚知道眾人不會放她走,今夜太過混亂,不管是出于何種立場,哪怕是云山,也會為了保護她不讓她走。

    不說旁的,那人必定會出手阻攔她——

    重重蓮瓣一剎旋綻,圣潔雪色環繞著她漫開,轉瞬之間,她已被牢牢禁錮。

    微玄圣子居高臨下,垂望而來的目光始終空寂。誰也沒看清他是何時出手的,唯見那玉色指尖上,隱有三兩蓮瓣凋零。

    曉羨魚毫不意外。

    奚元將她關在禁殿,又不惜用鎖心咒迷惑她,想的自然是拖延她。

    夢境里的那縷怨氣并非他不慎遺落,而是刻意為之。

    三百年前已經被她騙得那么慘,他又怎會不長記性。曉羨魚會在今夜醒來,多半是他控制的結果。

    他引沈疏意來禁殿,帶走她,然后來斷魂澤,與正道眾人一起看一個真相。

    眾人雖然一時震駭,不知該以什么樣的態度面對她,但她靈族的身份擺在那里,厄沼的所作所為擺在那里,她不會像前世那般被喊打喊殺。

    至少這一回,人間不會再容不下她。

    云山會帶她回家。

    這是他在這世上,最后能以圣子的威信與身份,為她做的全部。

    曉羨魚回首,抬眸望向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那不過是一具空殼,他用來為她正名,用來安定人間。待今夜過后,那具空殼會再次回到青煉山秘境里,一去又經年。

    曉羨魚抬了抬眼,將“圣子”二字在舌尖咀嚼了一會兒,笑起來:“你以為你攔得住我?”

    她這話說得毫無道理。

    莫說擁有半仙之力的微玄圣子,哪怕是商宴,認真起來要擒她也是不費吹灰之力。

    商宴抹了把臉,尚有點兒琢磨不清情況,但看上去鯉魚精是想跑路。他暗戳戳抽出“抱月”,準備好助她一臂之力。

    雖然,微玄圣子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螻蟻還簡單。而且在場還有正道各派,理論上來說,鯉魚精完全沒有逃得脫的可能。

    正糾結中,忽而,長夜驟然煊亮——

    曉羨魚手中“躍池”橫抬,劍光劃破夜色,定格一瞬猶如半輪殘月乍現,將她的面容映照得雪白。

    快到來不及眨眼的瞬息之間,劍氣生生破開了微玄圣子的真氣。

    微玄眉心驀地一蹙,自現身以來便冰霜凝結的眉目,終于頭一次泛起了漣漪。

    似乎早已空蕩蕩的心,本能地還是會為那一人所牽動。

    遙遙數里之外,黃泉河畔。

    提燈的白衣青年若有所感,驀然回眸。

    他輕輕一眨眼睛,如墨幽沉的眸底似有秘術流動,倒映出此時此刻微玄圣子所見之景——

    雪色蓮瓣四散,消隱于夜色中。蓮心的少女手握長劍,微微垂眉,額間朱砂端麗嬌艷,宛若花苞綻放,一朵漆黑蓮印緩緩浮現。

    那一雙琉璃眼瞳深處,似焚起不詳的火光,剎然呈現出與魘眼一般無二的金色。深暗氣息自眉心黑蓮絲絲溢散,如毒蛇蜿蜒全身,貪婪地汲取著鮮活的血氣。

    “咚”一聲悶響。

    提燈倉皇墜地。

    ***

    斷魂澤。

    “那是……什么?”

    一時間,無數道震駭目光交織,幾乎要將曉羨魚淹沒。

    沈疏意最先反應過來,眼底漫開難以置信。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什么。

    人間海晏河清三百年,近些年才出現魘眼之禍,在場資歷稍淺些的修士,都不曾親眼見識過她身上纏繞的古怪氣息。

    那是魘息,世間至污至濁之氣。

    片片凋零的蓮瓣中心,少女墨發微亂,紅綾在夜色下飄舞,一剪側顏秀麗美好,周身源源不絕的魘息卻如萬千妖邪。

    她比前世成為墜夜城主時,還要年輕一些。

    眼神中的狠絕卻不減當年。

    沈疏意死死地凝著她,齒間擠出幾乎被咬碎的字音:“蘇漪,你——”

    曉羨魚眼珠一轉,落到沈疏意身上,瞧見他的唇在動,好像在說話,看起來十分生氣。

    但她聽不到他在說什么。

    耳邊充斥著的,是無論如何也揮不去的萬鬼悲嚎,吵得她心頭戾氣橫生。又有一道久別的聲音從腦海深處響起,片刻不停地蠱惑著她。

    殺了他,殺了他們,殺了所有人。

    唯有鮮活血肉,方能換來片刻清凈。

    曉羨魚閉了閉眼,手中掐訣,漆黑火焰沖天而起,暴烈焚燒,一剎隔開她與眾人。

    沈疏意這下要更加討厭她了。

    希望他早日釋懷,不要再把所有時間耗在討厭她這一件事上了。

    隔著烈烈火光,曉羨魚朝沈疏意笑了一下,然后目光掠過師尊、師兄,云山眾人,順便瞅了眼一臉震驚猶在夢中的商小公子。

    看夠了,便收回目光。大火搖曳撕扯,仿佛將她身影也吞噬。

    握劍的少女轉眼消失在漫天火光里。

    ***

    曉羨魚原路返回,回到禁殿。

    殿內空無一人,唯有帷幔交疊、黃泉波蕩,以及那一方發生過太多故事的白玉蓮臺。

    曉羨魚一看見那可惡的蓮花臺,一幕幕畫面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她木著臉挪開視線。

    這里沒有她想找的人。

    她又提劍走出禁殿,想了想,往極樂京去了。

    她來到幽都山后,幾乎一直被囚禁著,對這里很不熟悉,對該去哪里找人毫無頭緒。

    只好先去極樂京,說不定可以抓只小鬼來問問。

    曉羨魚身形朝著極樂京掠去,如今她修為盡數恢復,身輕如燕,不過片刻便抵達目的地。

    鬼市已然亂成了一鍋粥。

    她立在一處樓閣頂上,垂眸望著底下四竄的幽靈們,正琢磨著捉哪只來問路,忽而聽得一聲高呼——

    “月白大人來了!月白大人來了!”

    月白管理鬼市,在此積威甚重。無頭蒼蠅似的幽靈們聞聲,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窩蜂朝著那邊撲去。

    就差哭著喊娘親了。

    曉羨魚循聲看去。

    月白一襲粉衣,袍袖和裙擺層層疊疊,襯著她嬌小的個頭,那模樣像極一具精致的傀偶。

    她安撫著嚶嚶嚶的幽靈們:“莫慌,莫慌,鬼君神機妙算早有應對,那群烏合之眾絕對不會打進來的……”

    曉羨魚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落在她幾步外,笑著打招呼:“月

    白大人。”

    月白話說一半,扭頭望來,瞧見是她,登時僵立原地。

    曉羨魚走上前去:“月白大人,敢問鬼君何在?”

    “你、你你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應該……”月白一頓,眼珠亂轉,心虛道:“鬼君,鬼君好像閉關去了?”

    很好,又是閉關。

    這借口他還真用不膩。

    月白注意到她身上異狀,曉羨魚已經收斂起周身肆虐的魘息,但容貌間的變化一時掩蓋不了。

    額生黑蓮,眼尾綿延血色,往日水盈盈的桃花眸滋生一股邪氣。

    傀儡少女微微一愣,然后,她慢慢瞪大了眼睛。

    “你——”月白悚然道,嗓音幾乎有些變調,“你把魘骨封印,破、破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鬼君臨走前讓她看顧好曉羨魚,這下好了,她把人看出這么大事兒,可怎么交代?

    月白雙目失神:“你怎么,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封印的事兒?”曉羨魚臉色微變,心念電轉,頃刻間猜到了什么。

    所以不是意外,不是恰巧,也不是她運氣好。

    魘骨被封印,是有人親手所為。

    瞞了這么多,他還真是夠能藏事。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月白肩頭,低頭,定定瞧著她:“月白大人,事到如今,你只能告訴我他在哪兒了。”

    月白支支吾吾,還在做最后的掙扎。

    曉羨魚眼眸輕輕一瞇,來硬的:“否則我就蕩平極樂京。”

    月白飛快道:“他在黃泉河畔!我這就帶你去找他!”

    第95章 好嬌 “一別經年,我很想你。”

    黃泉河畔, 幽冥花開得正艷。

    白骨老者停船靠岸,探出身子小心翼翼摘下一些鮮嫩的花,揣到懷里。

    它在黃泉擺渡了許多年, 久到連它自己也記不清了,只知每日劃著船來來往往, 于是便有貼面幽靈從它這兒進貨幽冥花, 在鬼市上售賣。

    今夜該是交貨的日子, 它等了許久, 卻不見鬼。

    那家伙不大守時,它已經習慣了,一邊摘花一邊罵罵咧咧地等著,終于,一道人影落在身前。

    “嘿,可算來了, 剛投完胎是不……”白骨老者抬頭, 看清來者是誰后不由得嚇了一跳,“鬼、鬼君!”

    如今的鬼君橫空出世前, 白骨老者便已經在黃泉擺渡許久了, 因而一開始它并不拿那位新主當回事。

    在它看來, 他剛死那么些年頭, 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罷了。

    鬼君確實年輕。

    想來是英年早逝, 他長得很年輕, 還很貌美, 明晃晃的是個小白臉, 因而不得鬼心是理所應當的。

    他脾氣還很好,與人說話從不疾言厲色,也不似尋常大鬼般兇殘陰冷, 一個不高興就屠得四方哀鴻遍野。

    他并不怎么喜歡笑,但也不會過分吝嗇笑,倘若看出來小鬼們在小心翼翼討他歡心,他便會很給面子地勾一勾唇,然后賞賜。

    幽都山是個混沌死地,這里弱肉強食,沒有秩序可言,唯一的法則就是以強者為尊。

    而強者并非永恒不變。

    幽都山之主更迭換代尤其快,曾有一位相當厲害的“鬼君”,在位不出三天,頭顱便被旁的大鬼砍下,掛在死門上迎風招搖。

    白骨老者曾以為,如今那位也會如此。

    可誰知他來了以后,幽都山竟然就此穩定了百年之久。

    掀起天大的腥風血雨都不算本事,能平息一切才是稀罕。

    在白骨老者的印象里,這位鬼君從來就沒有狼狽的時候,他一直不疾不徐,云淡風輕,好像天地間所有事盡在掌握。

    因而此時此刻,當它看見對方慘然一片的蒼白神色,以及眉目之間那一絲頹然時,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奚元幾乎是搖搖欲墜。

    他一手扶住船身,掩唇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指縫間溢出,觸目驚心。

    白骨老者回過神來,連忙伸手去攙他。

    奚元垂下眼,好似疲倦極了:“今夜若無事,送我一程罷。”

    其實不是無事,它還得等那只不守時的貼面幽靈過來拿貨,不過鬼君都開口了,當然天大的事也得無事。

    白骨老者把新摘的花放到一旁,彎腰拿起船槳:“那是自然。鬼君要往哪里去?”

    奚元淡聲道:“妄海。”

    哐。

    白骨老者手中的船槳滑落。

    它顫巍巍地挖了挖不存在的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試探著又詢問了一遍:“鬼君方才是說……妄海?”

    奚元“嗯”了聲,掀起眼簾:“要是為難,也無妨。”

    那可太為難了。白骨老者心想。

    妄海是個什么地方,哪兒是它這艘小破船能夠吭哧吭哧劃過去的。

    它猶豫半天,奚元便明白了。他沒說什么,抬袖擦了擦唇畔血跡,往前走去。

    白骨老者思索片刻,又叫住他:“鬼君請留步——”

    奚元回首。

    “老朽雖到不了妄海,但可以送鬼君到黃泉盡頭,與妄海的交接處。”白骨老者道,“鬼君若不嫌老朽無用,還請上船。”

    奚元笑了一下:“有勞。”

    他于是折回來,登上船。

    白骨老者覺得他一舉一動都透著股說不出的虛弱,好像元氣大傷,然而除了咳血,渾身又不見傷痕血跡,十分古怪。

    它劃動船槳,往白衣青年那里覷了眼,沒忍住開口問:“鬼君今夜這是怎么了?”

    奚元靠在船篷邊,一只手搭在船沿,松垮垮的袍袖垂曳而下,好似墜入水中的一抹月色。

    冷冷清清,如夢似幻。

    他微闔著眼,嗓音有些低啞:“我很好。”

    ……是嗎?

    他眼下的狀態看起來和“好”字可完全不沾邊。白骨老者尋思片刻,鬼君不愿透露,它便也不好再繼續探問。

    氣氛靜默下來。

    白骨老者慢悠悠劃著船槳,黃泉兩岸長著漫山遍野的幽冥花,頭頂一輪血月,這幅畫面透著一種詭異的美麗,不過它看了許多年,早已經看膩。

    通向妄海的黃泉路,向來是很安靜的。

    死一般的安靜。

    今夜,卻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嘩啦——

    從來只是漣漪微微的黃泉水,猝然之間掀起浪潮,朝這艘飄飄蕩蕩的小船拍下。

    水珠落雨似的,噼里啪啦砸到船身,一片茫茫水霧中,白骨老者驚駭地望著前方。

    “不好了,有人攔路——”

    浪花回落,黃泉一剎間恢復風平浪靜。月下,一道身影赫然出現。

    高挑,纖細,紅衣灼灼。

    白骨老者并沒有看清她是如何出現的,反應過來時,她人已經輕飄飄立在船頭,手里拎著一把劍,目光直勾勾越過它,望向后方的鬼君。

    她看起來相當生氣,眉目間似乎還有股殺意。

    白骨老者一激靈,想起今夜鬼君的反常,莫不是被這姑娘追殺到了這里?

    曉羨魚躍下船頭,一步步走向奚元。

    白骨老者抬手正欲“護駕”,忽然聽得身后一聲輕輕的:“無妨,是我一位朋友。”

    它一愣,回頭看見自家鬼君慢吞吞站起身來,浸在晦暗中的眉眼望向對方,說不出那眼神中含著何樣的情緒。

    曉羨魚頓了一下,越過白骨老者,三兩步來到奚元面前。

    “小——”奚元正要開口。

    話音沒落,少女便忽然握拳,結結實實朝著他肋下來了一下:“說誰朋友呢。”

    奚

    元:“……”

    他猝不及防被襲擊,悶哼了聲,往后退了半步,倒向船篷。

    白骨老者:“……”

    什、什么情況。

    曉羨魚看他猶如一只落入捕網的漂亮鳥鵲,烏發散開,袍袖層疊凌亂,就這么怔怔地抬眸望來,好似完全沒反應過來。

    真好看。

    她傾身上前,膝蓋抵在他兩腿之間,手捏著他下巴,微微抬起他的臉。

    青年烏沉的眸中,破天荒地涌出了一線迷茫。

    曉羨魚由衷地感慨:“一推就倒。鬼王大人,你真的好嬌。”

    奚元:“……”

    白骨老者:“……”

    ——她、她說誰嬌???

    奚元抿了抿唇,握住她手腕,似乎打算將她的手拿開。曉羨魚忽然低頭,親上去。

    這一親,便又把他周身力氣給抽走了。

    白骨老者帶著震撼的表情,很上道地轉過了身去。

    曉羨魚把劍往旁邊一放,雙手捧著他的臉,親了一下又一下:“奚元,你真好看,我越看越歡喜。”

    奚元大概動用了此生全部的自制力,艱難地偏開頭躲她,低聲道:“……你怎么來了?”

    “來親你呀。”曉羨魚笑吟吟道,“一別經年,我很想你。”

    一別經年。

    奚元微微一頓,想起她被自己用鎖心咒困了七天,在夢里卻是過了數年。

    那些歲月都是她的真實感受,對她而言,可不就是恍如隔世。

    他輕輕蹙了下眉尖,好像被她吊兒郎當的渾話勾起了一點火氣,只道:“回去。”

    他這一聲,像命令。隱約間有了些前世的影子。

    高高在上的圣子師兄管束她時,神態也如此刻一般。起初她還有點怕他。

    曉羨魚指尖摩挲著他玉色的下巴,奇道:“我憑什么聽你的。”

    曾經的她不聽話,奚元可以攔著她,囚著她,如今卻不同了。

    “我知道你為何而來。”奚元闔了闔眼,“你不必如此。”

    曉羨魚作出洗耳恭聽狀:“哦?那你說說為何?”

    奚元不語。

    曉羨魚便替他回答:“唔,因為你覺得我有情有義,簡單來說是個好人,不會讓任何人替我冒險,順便我和那什么厄沼也算有仇。”

    她眼睛一彎:“你是這么想的嗎?”

    奚元眼珠輕輕一轉,漆黑的眸子映出少女俏皮的笑容。

    “確實,換作任何一個人做這些,我今夜都會來。為了道義,為了責任。”曉羨魚湊近他,“不過,唯有你是不一樣的。”

    好半晌,奚元才輕聲道:“哪里不一樣。”

    “因為是你,所以我的想法更純粹也更簡單。”曉羨魚認真道,“我只想抓住你。”

    抓住他。

    又是什么意思呢。

    奚元垂著眼,縱他有機心萬千,此時此刻在她面前,卻竟好像失去了辨識人心的本事。

    曉羨魚問:“我在夢境里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奚元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不說話。

    曉羨魚琢磨著他的反應,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

    還是只是不愿意再相信她?

    畢竟,前世已經被她騙過一次。

    “我知道,你氣我把封印解開了,眼下不太想同我說話——不過沒關系,你聽我說就好。”曉羨魚慢慢說道,“來找你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說話的間隙,像沒吃夠糖的孩子一般,趁機又啄了一口他的唇:“我知道你為什么氣那句‘不熟’了。”

    奚元喉結輕輕地滾了一下,安靜望著她。

    “原來是我先開始的。”曉羨魚道,“是我先開始喜歡你,招惹你的。在青煉山禁牢時……也是我先開始的。”

    第96章 懲罰 怪勾人的。

    “所以——”

    曉羨魚收著力道掐了一把奚元的臉, 一本正經道:“我得對你負責。”

    她一直以為,自己記憶之所以有缺,是因為她前世曾魂散妄海。

    直到魘骨封印解開, 往事紛至沓來,她才明白不是。

    她所缺失的那部分記憶, 竟是她親手埋葬的。

    曉羨魚細細回憶著:“我還記得, 前世與師兄第一次有交集, 是在白水城一事后。”

    當年魘骨在她體內漸漸覺醒, 催生戾氣,致使她性情大變,時常無端發脾氣。

    起初還算能夠控制,然而一切的轉變來得倉促而突然。

    某次,她接取了天機榜上一樁除妖魔、驅疫病的高難度委托,招募來一名藥王谷的弟子, 二人組隊完成, 獎勵平分。

    地點是一個叫做“白水城”的偏遠小城。

    除妖魔還算順利,但疫病卻是棘手。與她同行的醫修姑娘醫術高明, 還有一顆懸壺濟世的慈悲心。如果說蘇漪是劍癡, 那她便算是醫癡了。

    為了治病救人, 她嘗遍百草, 險些把自己給毒死。

    最后還真叫她摸索出了一個邪門的解法, 那就是先吃下劇毒的草藥, 若能熬過去, 便會在體內生出抗性, 那人的血便可治疫病。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一部分人冒這個險,救另一部分人。

    可是滿城百姓, 無一人愿意嘗試。

    不知是誰先小聲提議,讓那醫修姑娘放血救一城百姓。

    可是獨她一人,要救所有人非得流成人干不可。饒是那醫修姑娘善良,有過片刻動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畢竟她還有父母親人,還有同門朋友,她可以盡力而為,但不能叫爹娘白發人送黑發人。

    再說放血而死,尸身得多駭人,爹娘認領時得多傷心。

    又有人說,醫者仁心,你不能那樣自私。

    這句話最是戳醫者的心。那姑娘一番沉默之后,好似還真要答應了。

    蘇漪拉住她,說:“傳訊你的師門,還有附近仙門,請人來一起想辦法。”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折磨。

    每日都有人死于病重,有老人有孩童,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求到她們跟前。

    醫修姑娘每日都會放血救一些人,她面色漸漸慘白,開始頻繁昏厥。瀕臨極限時,蘇漪強行制止她再放血。

    那些求不成的人,便氣急敗壞謾罵指責。

    蘇漪日夜守在醫修姑娘身邊,省得她個耳根軟的一動搖,便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

    但那一日,在她劍下重傷逃走的妖魔冒險復返,劫走好幾名稚童,想必是要吞食新鮮血肉養傷。

    蘇漪情急之下,千叮嚀萬囑咐醫修姑娘,有什么都等她回來再說,然后提劍追去。

    她總以為,只需防住醫修姑娘一時犯糊涂,從來沒想過向來淳樸的百姓會舉起屠刀殺人。

    待她回來時,那醫修姑娘的血已經被放干了。

    干癟灰敗的尸身被隨意丟棄在城外亂葬崗,血被榨得一滴不剩,連蚊蠅也不屑叮咬。

    蘇漪呆呆地站在一旁,握著月枝的手不自覺扣緊,指尖煞白。

    腦海中的惡鬼囈語席卷肆虐。

    她記不太清后頭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再清醒過來時,月枝映滿紅光,血滴答落地。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緊握著劍刃,鮮血從掌縫間溢出,耳畔有人在喚她,清冽如雪的嗓音穿透紛雜囈語,一點點拉回她的神智。

    “蘇師妹,聽話。”那個人輕輕說,“放下劍。”

    月枝哐當落地,蘇漪怔怔抬頭,眼前站著列位仙門修士,望向她的

    眼神有震駭,有難以置信,也有恐懼。

    那天她舉劍向百姓,險些就要發瘋屠城,好在仙門的人到得及時。

    她雖沒來得及犯下惡行,但傷了微玄圣子。

    按道理說,微玄圣子不該這么輕易為她所傷,他大可以不顧及她的安危,直接打落她的劍。可他卻選擇用手握住了她鋒利的劍刃。

    后來青煉山知曉內情,是白水城百姓殘害藥王谷弟子在先,可即便是憤怒之下的報復,蘇漪的行為也太過了。

    他們意識到,她有隨時失控的危險。“失控”一詞落在她這樣的人身上,是很可怕的事情。

    掌門真人言她暴戾太過,不顧她的師尊如意劍君反對,欲將她除名青煉山。

    吵得不可開交時,眾目睽睽下,微玄圣子對她下了鎖心咒。

    意思很明顯,蘇漪將由他親自督守。

    在這一件事上,沒有誰比作為仙盟首席執刑官的微玄圣子更叫人放心了。

    于是爭執不下的兩方偃旗息鼓,蘇漪就這么被交給了微玄看管。

    后來便是她不愿再回想的,一段相當漫長而恐怖的時光。

    蘇漪向來最厭煩管束,偏生鎖心咒纏繞她于無形,微玄掌握她所有動向,一舉一動都逃不脫他的掌心。

    稍有不慎,那位圣子師兄便會像鬼一樣出現在身后,悄無聲息注視著她。

    不聽話的時候,他還會懲罰她。

    罰的方式很老套,拿著戒尺抽手心。蘇漪在學宮被夫子打手板,在山門被師尊打手板,對此分明已經很習慣,可不知為何,當執尺的人變成了那清冷禁欲的圣子師兄,她卻渾身不自在起來。

    怎么說呢。

    就……怪勾人的?

    他打她時,她的目光就流連在他低垂的眉目上,然后注意到他眼皮上綴著一粒朱砂小痣。

    蘇漪驚嘆:“師兄,你眼上有一點朱砂痣哎。”

    微玄八風不動,只淡聲問:“知錯了么。”

    “知錯了知錯了。”蘇漪點頭如啄米,想想又忍不住問:“師兄,你這什么咒到底能感應到多少,怎么好像無處不在似的。我沐浴的時候你不會還看得到我的玉體吧!”

    話音一落,氣氛詭異地沉默了。

    微玄:“……”

    玉、體。

    他似乎忍無可忍地闔了下眼,片刻后抬眸,凝視著她開口:“我對你的‘玉體’,不感興趣。”

    蘇漪不要臉道:“我好歹也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她這話不假,修真界人人皆知青煉山有一位“玉劍桃花面”,說的就是她。

    只不過曾經人們看她是天才,是美人。如今人們看她是個暴戾無常的瘋子。

    瘋子也好,瘋子沒人敢招惹,樂得自在。

    蘇漪揉著泛紅的手心,眼睛一瞇,忽道:“師兄,在白水城我是不該傷你,可我還是覺得那些人該死。只可惜你來得太快,我來不及殺他們給林知春償命。”

    林知春是那醫修姑娘的名字。

    微玄一頓。

    “不知悔改。”半晌,他冷淡啟唇,“伸手。”

    蘇漪:“……”

    不是吧,她剛被打完!

    早知道不多嘴了,她這條舌頭怎么就不聽話。

    老實不過兩天,蘇漪又開始琢磨起脖子上的鎖心咒來。

    她始終沒弄明白,這咒術究竟有何玄妙,師兄是如何能夠察覺到她想要干壞事的。

    不管是心中戾氣翻涌,還是翻墻下山買壇酒喝,師兄都能察覺到,并且神不知鬼不覺飄然現身,捉她回去。

    ——講道理,他真的沒偷看過她洗澡嗎?

    ——人真的可以沒有這顆好奇心嗎?

    正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便是蘇漪這般。

    她會有此念頭和懷疑,不為別的,純粹是因為倘若換作她自己是咒主,她必定忍不住偷窺師兄。

    她對微玄圣子的玉體還是很感興趣的。

    蘇漪興趣滿滿地對著鎖心咒研究了許久,還嘗試過摸著咒印喚師兄,都不見微玄現身。

    也不知是這樣沒用,還是他懶得理她。

    自從被微玄圣子接手看管后,蘇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犯門規了,簡直要成青煉山模范好弟子了。

    旁的不說,再也無法睡到日上三竿。曾經師尊都不舍得讓她太受苦受累,微玄倒好,每日天不亮就揪她去瀑布底下打坐。

    說是這樣有利于清心靜氣,壓制戾氣。

    她還再也無法在宵禁后偷溜下山,去看戲喝酒了。

    玉簡也被沒收,白水城一事后,沈疏意和葉灼桃給她發了幾百條消息,她一條也沒來得及看。

    成日只能清修,要么便是跟著微玄下山降妖除魔。除了修行時,她連劍都要放在他那兒保管,不能自己拿著。

    好痛苦,好折磨,好枯燥。

    蘇漪是個無法長久受制于人的性子,她鐵了心要弄明白那鎖心咒是怎么一回事。不說解開,至少稍微鉆鉆空子,避一避她那鬼一樣的圣子師兄。

    然而她實在沒想到,自己終于成功主動催使了一回鎖心咒的那天,情形竟然如此尷尬。

    那天她在雪峰寒池里打坐。

    她一向不喜冷,覺得這種行為純屬找罪受。然而師兄命她至少每個月都要來這里打坐一夜——寒池乃青煉山靈脈之眼,靈氣豐沛,有利于清神醒腦,壓制邪戾。

    來都來了,她順便解下衣裳沐浴,然后閉上眼睛默念心訣。

    冥冥之間,她與靈脈之眼似乎生出一點微渺的共鳴,不知不覺入了定。

    她的意識在識海間飄浮,漸漸地,越過了往日無論如何也越不過的邊緣,來到一片霧色外的神秘地帶。

    撥開迷霧后,她看見一朵黑色蓮花。

    確切來說,是一朵欲綻不綻的花苞。正有絲絲縷縷的古怪氣息自其間溢出,深暗不詳,纏繞著斂閉的蓮瓣。

    她的意識不由得被那些氣息吸引,湊上前去,輕輕觸碰向花苞。

    下一刻,滔天的惡念卷席而來,幾乎將她淹沒。花苞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意識,蓮瓣緩緩綻開。

    她被拉入蓮心,卻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黑暗的沼澤中,神智漸漸渙散。

    嘩啦——

    兀然間,水聲四濺。

    蘇漪驀地睜開眼,感受到冰涼的指尖點在眉心,她似乎落在某人的懷中,赤/裸的腰側搭著一只手,冰雪般的氣息纏裹而來。

    水珠從她玉色的頸肩淌落,又浸濕緊貼在后的那片素白衣襟。

    第97章 羨魚 君身三重雪。

    蘇漪垂眸, 看見熟悉的雪色衣袍在寒池中曳開,水波粼粼,月光細碎。

    她怔愣了幾息, 一聲“師兄”還未脫口,忽而感到托著自己的力量一松, 她猝不及防滑進了水中。

    蘇漪:“……”

    微玄看她已從魔障中清醒過來, 淡然地松開手, 轉身上岸。

    蘇漪像只水鬼一樣咕嚕著爬起來, 滿頭青絲洇濕,瀑垂而下,緊貼著肩背、前胸。她在水里抬頭,幽幽然盯著他。

    她**,他的目光無處著落,微微錯至一旁, 神色坦然:“你入障了。”

    蘇漪頓了一下, 神智回籠,慢慢想起方才在識海中所見。

    頸間的鎖心咒隱隱發燙, 想來是觸動了什么禁制, 這才召來了師兄。

    她識海深處那朵黑蓮……是什么?

    為何一碰到它, 便覺得暴戾非常, 難以自控?

    她怔怔地低下頭, 水珠順著臉頰淌落, 仿佛還未從那股陷入深沼般的窒息里回過神來。

    再抬頭時, 微玄已經悄無聲息離開。

    最初的那段時間里, 圣子師兄便總是如此一般,控制她,也是保護她。

    她是一柄過分鋒利、傷人傷己的劍, 而他是她的鞘。

    她一開始其實是有些怕他的,不因為他冷冷清清的性子,而為他那雙仿佛能夠看透一切的眼。

    別人在他面前無所遁形的同時,他自己又是那樣幽深如谷,藏著無數秘密。

    ——比如天上那柄巨劍。

    當初微玄圣子入青煉山后,蘇漪便開始總能看見那柄高懸九天的劍,可她問遍了身邊的人,包括師尊,結果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她口中的那柄劍。

    他們說她是太累了,修行入了障。

    可蘇漪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哪里是那等刻苦的人?她比誰都心疼自己,受一點累一點苦就嗷嗷著要歇。

    被迫在師兄手底下求生的這段時日,她終于有了機會親口問一問他。

    “圣子師兄,我有一惑,望師兄解答。”她磕著瓜子,閑嘮嗑似的提起這茬:“也不知是不是修行出岔子生了癔象,自從宗門大典

    那日遠遠見過師兄一面后,我便總能看見天上有一柄古怪的劍,巨大無比,懸而不落……”

    微玄圣子原在安靜打坐,聞言,輕輕挑起眼簾。

    “你,”他眸光轉來,“能看見那把劍?”

    他這話說的,很是微妙。

    一瞬間,蘇漪便知道自己并非眼花看錯,那把劍是真的存在。

    不僅在她眼中,也在師兄眼中。

    “那究竟是什么?”她稀奇地問道。

    靜默良久,微玄才道:“是天意之劍的劍魂。除我之外,你是第一個看見它的。”

    天意之劍,世間第一劍。傳言由天道意志所鑄,神秘強大。

    眾所周知天意之劍是圣子的伴生本命劍,難怪他去到哪里,那天上的劍魂就跟到哪里。

    微玄圣子不愧是天選之子,果然是占盡天道偏愛。

    作為一個劍修,蘇漪不得不承認她有點眼饞那把天意之劍。

    不過……

    她將手搭在眉骨上,抬頭遙望著天上的劍,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劍魂的劍尖所指之處,是微玄圣子。這么看起來,竟給人一種微妙的鎖定感。好像如果哪天劍落下來了,便會殺死他。

    ……錯覺吧。

    畢竟這怎么可能。

    她把這古怪念頭從腦海中扔出去,磕著瓜子,笑瞇瞇地又道:“說來,我同師兄還沒有比過劍呢。不知師兄肯不肯賞臉賜教?”

    天底下哪個有夢想的劍修不想和微玄圣子較量一二?

    蘇漪想歸想,但并不像沈疏意那樣對挑戰強者有很深的執念,本以為這隨口提議會被拒絕,沒成想微玄答應了。

    “好啊。”他起身,“隨我上雪峰。”

    雪峰是微玄圣子在青煉山的清修之地。

    她老老實實不折騰的時候,微玄圣子就獨自在青煉山最孤高的那座雪峰上清修,聆天命,從不與旁人走動。他喜歡安靜,青煉山便特地設了規矩,閑雜人等不許踏入那座雪峰。

    微玄引著她到了雪峰之巔,一處開闊的崖坪上。

    旁邊便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峭壁上橫出兩枝倔強野梅,蕭瑟冷寂中唯此兩點紅,迎著朔風緊緊相依。

    那場比劍沒有觀眾,卻大概是她平生經歷過的最暢快純粹的一戰。雙方皆壓制境界,封住內力,他不動用天意之劍,她也不拔出月枝,只將崖壁上那兩枝相依為命的寒梅折下,他一枝,她一枝,充作手中劍。

    比的只有劍術高下。

    那一戰最后,是她險勝半招。

    梅枝微微顫動,抵在青年修長頸間,嬌艷花瓣飄落到鎖骨凹處。比雪還冷清的人,在那一瞬竟顏色潑天。

    微玄垂了下眼,抬手,輕輕拂開她手中梅枝,嗓音含著一點不甚明顯的笑意:“師妹好厲害的劍意。”

    經過數日相處,她發現圣子的性情絕非大多世人所以為的那般,冷得不近人情,更像是空谷幽蘭般的清淡幽冷,并不凍人。不生氣不罰她的時候,他是個極有耐心,情緒極穩定的人。

    他從來不吝嗇夸獎,但笑著夸獎……還是頭一次。

    蘇漪定定瞧著他,他如雪嗓音里那點克制的笑意落入耳中,好似撥弄起漣漪微微。

    她忍不住將時光無限次倒退,精準拉回到他說這話的那一剎,每個字音都被她在腦海里反復咀嚼品味。

    好聽得叫人著迷。

    “完了。”她心里咯噔一聲,“我中美人計了。”

    鎖心咒能捕捉到她的千緒萬念,辨識戾氣與殺心,那么可會察覺出她的……一絲賊心?

    蘇漪有點兒局促地收回劍勢,偷瞄了眼微玄,赫然發現對方幽黑的眸子正一瞬不轉地望來。

    又是那熟悉的、洞悉一切的神色。

    “……哈哈,我當然厲害。”她心虛地干笑了兩聲,甩了甩手中梅枝,硬著頭皮胡言亂語,“畢竟,那個,咳咳。劍如我心,我心永存——此乃我的道銘。不論手中有劍無劍,我都……”

    她上下嘴皮子一碰,也不記得自己扯了一堆什么淡,扯完便馬不停蹄地尋借口跑了。

    懸崖邊風雪呼嘯,只余微玄一人。

    他將被她扔下的梅枝撿起,同自己手中那枝一并插回崖邊,用靈力將斷枝小心接好。

    猶憐草木青。

    很少有人知道,高不可攀、俯瞰人間的微玄圣子,其實憐微惜弱,是個相當溫和的人。

    他立在雪中,久久望著遠山。

    蘇漪并不知,她那句臨時胡謅的所謂“道銘”,他記了許多許多年。

    她更不知道,強大的鎖心咒確實精準捕捉到了她那點賊心。

    也在后來漫漫歲月里,無數次默不作聲地縱容了她的賊心。

    再后來世事無常,分道揚鑣。

    如意劍君之死,終令她拋下一切,走上一去不回的獨木。

    往事紛亂如雨,在人心里淋漓出經年的潮濕。三百年后的今日,她撥開雨幕,最先回想起來的,是那一夜——

    仙盟聯審前夜,原來微玄曾來尋過她。

    彼時蘇漪正坐在院前池邊的橋欄上,百無聊賴地仰頭看著天。

    青煉山的夜總是很黑,很靜。因此當那白衣一角沾著月輝闖入余光時,蘇漪忍不住瞇了下眼睛。

    仿佛被那顏色蟄了一下。

    君身三重雪,從來清清冷冷,竟也會有燙人的時候。

    她轉過臉來,眼睛一彎:“師兄,晚上好呀。”

    微玄不搭理她的問好,直接伸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指尖擦過皓腕,余溫轉瞬即逝。

    他道:“跟我走。”

    蘇漪定定望著他,良久,她嘆了一口氣:“師兄,我喜歡你穿白色。”

    他的白干凈、高潔,冰魂玉魄

    冷月便該端坐霜天,不該沾上塵埃。她這人良心不算多,唯獨不想將月拽入泥濘。

    微玄沒說話,好看的眉蹙起,難得地流露出些許執拗。

    “你是手執天意之劍的霜天臺首席,玄門正派之光,”蘇漪湊近他,“你若私放刑犯,猜猜修真界會亂成什么樣?”

    她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我身上的罪名夠多了,師兄難道忍心叫我再擔一項‘引誘圣子’的罪名?”

    微玄闔了闔眼:“此罪,你確實不冤。”

    “……”蘇漪噎了一下。

    相顧無言半晌,她扭過身子,指著靈池中睜著眼睡覺的錦鯉,生硬地轉移話題:“師兄你瞧。”

    微玄順著她指向看去。

    “若有來生,我想做那水中的一尾游魚。”蘇漪道,“不必去想天下蒼生,恩仇業障,成天就追著餌食跑,多好——”

    夜色清寂,山間燈火寥落。微玄垂下眼睫,光落不進他眸底,顯得幽極暗極。

    “假如,”再開口時,他的嗓音帶上了一絲不明顯的啞,“……假如,你來世如愿投生成了一尾游魚,你會叫什么名字?”

    天地茫茫,知曉姓名,也好叫我尋到你。

    蘇漪愣了愣,突然“噗嗤”一聲笑了。

    笑得狠了,眼里溢出細碎淚光來,吞滿月華、粼粼動人。

    她說:“師兄,我都變成魚了,還要什么名字?”

    可微玄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她,倒讓她漸漸有點兒不自在了。

    蘇漪只好收斂起笑容,輕咳一聲,正色道:“那我想想啊。”

    沉吟半晌,她垂下眼:“就叫……羨魚。”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單摘“羨魚”二字,有空存愿景之意,似乎不算得是個好名字。或許在她心中,這愿望便只是個愿望。

    她前半生入青云、登天榜,曾經天下無雙,世間一流。

    而今天驕甘愿只做一尾池中物,卻連相信自己能得償所愿的勇氣也沒有了。

    微玄安靜良久,道:“好。”

    那是蘇漪記憶中最后一個寧靜的夜。次日仙盟聯審,天問臺上,她當眾宣布叛出青煉山,驅使魘骨之力打傷在場數人后逃離。

    她沒敢去看微玄的眼睛,只記得他追來時,握劍的手蒼白得可怕,青筋因用力而暴起。

    他到底沒攔住她。

    從此,仙門之中少了一位離經叛道的天才,墜夜城里多了一個人人唾罵的妖女。

    墜夜城是個容不得人懷有一絲感傷的鬼地方,于是她親手抹滅記憶,將許多舊事一一埋藏。

    那些叫她牽腸掛肚的,叫她留戀不舍的。

    再后來,她的結局世人皆知。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身死無間禁牢,魂碎無邊妄海。

    而誰也不知道,輾轉三百年后,在一處偏遠鄉野田地的小池塘邊。

    一位仙人正愁容滿面地望著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里兜著一個元宵似的小團子,細看竟是個體型極小的女娃娃,正團著身子,一臉迷茫地與他大眼瞪小眼。

    娃娃腦袋上還頂著一片很小的綠荷葉。

    仙人迷茫地喃喃自語:“該給你起個

    什么名字呢……”

    一旁的垂釣的老人家聞言,忽然開口:“仙人,若不嫌棄,可否讓老朽為這小家伙賜名?”

    他眼見精怪化人,卻半點也不害怕,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

    仙人來了興趣:“好啊,說來老人家贈我餌料,也算這小鯉魚精的半分‘仙緣’了,為她賜名也屬合適。”

    “多謝仙人。”老人家低聲道。

    他似乎是思考了一會,沉默片刻,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不若就叫……羨魚吧。”

    他模樣蒼老、聲音蒼老,獨獨這手像是忘了長斑變皺似的,皮膚平滑,指節明晰,甚至說得上漂亮。

    仙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

    他掌心里的小錦鯉精歪著腦袋,也伸出短短的手,握了一下對方的指尖。

    老人家便輕輕笑起來。

    “小家伙,”他的語氣極為溫柔,“愿你此生歲歲無憂,平安喜樂。”

    再不必去想天下蒼生,恩仇業障——

    多好。

    第98章 喜歡 哄不好了。

    黃泉波蕩, 小船逐流。

    曉羨魚話音落下,空氣長久地沉默下來。

    白骨老者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那姑娘一聲大言不慚的“對你負責”說完,自家鬼君便沒了回應。

    他很少讓旁人的話掉地上。

    這么一看, 那姑娘算是被拒絕了吧?

    白骨老者擦了擦額上不存在的汗, 心說這情況也忒尷尬, 一會兒那姑娘若是在它船上哭起來該怎么辦?

    既然如此, 似乎也沒什么好回避的了。它便轉過身去,沒成想視線剛落過去,便撞見靡艷紅月下,醉玉頹山般倚在船邊的鬼君忽然抬起手,覆上那姑娘的后頸,把她往自己跟前一摁。

    正如剛見面時他沒防她, 她此時此刻也忘了防備他。

    于是曉羨魚猝不及防撲向了他懷中, 又被迫抬起頭,冰雪氣息席卷, 充斥唇齒間。

    兩人青絲交纏。

    奚元指尖的力道有些重, 像在克制些什么, 抑或發泄著什么。他曖昧地輕吮著她舌尖, 那處地方探嗅品嘗千滋百味, 最是敏感, 她“唔”了聲, 好似被抽空全身力氣。

    分明他才是那只落入捕網的鳥, 此刻倒反過來用天羅地網將她給捉住了。

    他稍稍與她分開,嗓音里悶著點兒低沉的笑:“一碰就倒,你怎么這么嬌?”

    曉羨魚:“……”

    這人能有一刻是不記仇的嗎!

    白骨老者:“……”

    白骨老者默默又背過了身去。

    他漫不經心向船頭掃去一眼, 沒了旁人的視線,便更沒了顧忌。另一只手自然又熟練地攬上懷中人的后腰,隔著衣料貪婪汲取著她的體溫。

    掌心順著起伏的曲線下滑,近乎是掐一般,修長五指緊緊囚鎖住那片豐潤柔軟,慢吞吞揉按幾下。

    曉羨魚:“……”

    不是,等會兒。

    這么嚴肅的時候,不許捏她屁股!

    她手撐著他胸膛,撿回點力氣起身。奈何他不肯放人,于是一番掙扎下,最終變成她跨坐在他腰腹上的姿勢。

    曉羨魚好不容易從他魔爪下稍稍逃脫,平穩了下氣息,兇著臉小聲威脅道:“說正事兒呢,你是不是又想轉移我注意力?”

    奚元瞧著她兇神惡煞的模樣,微微一頓。

    “我該打。”他喉結輕輕地滾了下,低聲道,“小仙姑,你打我一下好不好?”

    曉羨魚:“?”

    雖然認錯態度良好,但她沒見過這么奇怪的要求。

    “不打,我就當你喜歡了。”奚元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纖纖腰身,方才往下,這回又游移往上,探向她前襟。

    曉羨魚忍無可忍,給了他一爪子。

    豈料正中此鬼下懷,她的腕被一把捉住,指尖被他含入口中。

    他掀起眼皮望來,幽沉如烏玉的眸泛著水色似的光澤,瀲滟不絕,狹長漂亮的眼尾染上微微桃花色。

    “我今夜不該見你的。”奚元終于舍得松開她,神色間纏繞幾許幽怨,似乎嘆息了聲,“前路未卜,步步兇險,我此刻卻只想與你一晌貪歡。”

    白骨老者滄桑地杵在船頭望天,雖然看不到發生了什么,但模模糊糊間聽到了這句話。

    它活了……死了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見。

    一個合格的下屬這個時候當做什么?

    當然是跳船,把空間留給想要牡丹花下死的上司,它自己吭哧吭哧游上岸。

    但下頭這可是黃泉水,沾了保不齊要灰飛煙滅。

    白骨老者略一思索,決定裝聾作啞。

    曉羨魚聞言正色:“好一個前路未卜,步步兇險,現在能告訴我你要去哪里了嗎?”

    奚元靜靜瞧了她片刻,忽道:“我不需要你的負責。”

    曉羨魚擰了下眉。

    奚元抬手,動作溫柔地將她鬢邊一縷亂發挽到耳后,輕聲道:“聽話,回去。”

    他是囚不住她了,但可以拖她到那邊的“微玄圣子”帶著沈疏意趕來這里。

    她能從斷魂澤跑走,無非是趁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魘骨封禁三百年,她剛恢復修為,身體還未完全適應。他的那位半身連同沈疏意聯手,強行把她帶走想必不算太難。

    少女瑩白的耳廓落在他指尖,被船篷下掛著的鬼火映得微微剔透,透出纖薄皮膚下細細的血管,體溫在其間緩緩流動。

    他好似有些著迷,把玩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曉羨魚還在愣神,似乎努力地消化著他的反應,然后她突然想通了什么。

    少女秀眉一擰,“哎呀”了聲,惱道:“你怎么這么煩?”

    奚元:“……”

    被說煩,好傷鬼。

    可是她說完他煩,忽然便俯下身來抱住了他,那是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臂彎收得很緊,仿佛怕他從懷中溜走一般。

    “我都說得這么清楚了,你怎么還不明白?”曉羨魚的臉埋在他肩窩里,聲音有點兒悶悶的,“非要我說得那么直接嗎?”

    溫香軟玉乍然入懷,奚元好似怔住了,沒動。

    過了半晌,曉羨魚抬起頭,伸手捧著他的臉說道:“不是為前世那點糾葛,也不是為了負責。奚元,師兄,你為何就不愿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呢?”

    奚元眼珠輕輕一轉,下意識般重復了遍:“喜歡?”

    “喜歡,特別喜歡,天下第一也唯一喜歡。”曉羨魚迎著他直勾勾望來的視線,不僅有些面熱,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所以我不舍得讓你走,我不要再也見不到你。”

    奚元靜了下,喉結微動:“真的喜歡?”

    曉羨魚簡直無言以對。

    他那辨識人心的本事,怎么到這事上就犯軸了?

    連沈疏意都看出來她對他不一般,成天一口一個跟寵的陰陽怪氣,天底下竟還有人遲鈍得過沈疏意?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先前你做了什么?現在才來問我這個是不是有點混蛋了?”

    什么壞都叫他使了,轉過頭來倒還要懷疑她的真心。

    奚元垂了垂眼:“可……”

    曉羨魚握拳,朝他肋下狠狠一錘。

    奚元:“……”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閉嘴。”曉羨魚看他這副執拗樣就來氣,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奚元,我前世曾親手抹去自己的部分記憶,因為魘骨摧殘心智,窺得到我心底的憂怖,愛恨,牽掛……它掌握的越多,我就越掙脫不開它。”

    “所以,為了能與它一爭,我割舍了太多東西。”

    “重生后我再望前塵,總以為自己自始至終都在獨行,沒有依靠,也不需依靠。師門寡涼棄我,朋友不理解我……而你,我舍下最多的便是你。我將那些美好的過往通通抹消在了魘骨中,只記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圣子師兄,與我交集淡薄。”

    可她如今想起來了。

    魘骨徹底覺醒以后,鎖心咒便在她身上失效,縱有微玄圣子寸步不離督守在旁,也減輕不了分毫她被魘骨折磨的痛苦。

    后來她的師尊——如意劍君為尋凈骨之法費盡心力、積勞成疾,后來更是不惜冒險潛入墜夜城,終在黑市找到神山一脈的古術殘本,按照上頭零碎的只言片語,暗下以身為容器渡她身上魘息。

    可這如何能成?

    等她察覺時,他早已被魘污染,入魔了。

    那夜如意劍君殺了滿峰的道童,她匆匆趕到他洞府中時,他正拎著其中一個道童的頭顱,靠在座上望著她笑。

    眼睛里卻安靜淌著淚。

    魘深入她骨髓,她太了解這東西,一眼便知如意劍君的意識已被蠶食,獨獨留下那么一絲,用來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她結束了他的痛苦。從那時起,她下定決心要除盡天下的魘。

    當夜她提著月枝,將峰上的尸體一具具凌遲,千刀萬剮,直到旁人完全無法從其中辨認出如意劍君的劍傷。

    獨獨這一晚,微玄圣子不在她身旁。那夜天意忽至,他不得不閉關感悟。

    太湊巧,也太不湊巧。仿佛天命本該如此。

    如今想來,那確實是“天命”搗的鬼,偏生在這個關頭將他支開,來不及阻止一切。

    所以后來在禁牢中,微玄不再單純地對她下咒術,而是以自身骨血為引,用功歸于盡一般的方式將兩人鎖在了一起。

    那才是真正的鎖心咒。終于困得住她,也困住了他。

    “原來我與青煉山并非情感淡薄,那里也曾是我的家,只是我不記得了。”曉羨魚道,“我還忘了許多和朋友們的經歷,也忘記他們曾想與我同行,卻被我不管不顧地推開了。”

    “可是,我忘記得最多的是你,推開最多次的也是你。”

    她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忍不住惡狠狠地掐了把奚元的臉:“所以,你如今一報還一報,讓我體會一下被推開的滋味也是應該的。我、不、怪、你。”

    奚元很輕地眨了下眼。

    真的不怪么。

    掐他好用力。

    曉羨魚掐完他,發現鬼魂素來殊無血色的面頰,竟然浮現兩道紅得泛紫的痕跡,可見她力道之大。

    她嚇了一跳,立刻憐香惜玉地捧起他的臉頰,輕輕吹著。

    水波粼粼,船身輕晃。

    奚元鴉色的睫微顫,眸光轉落到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安靜細致地描摹了一番,終于開口。

    “師妹。”

    他啟唇。隔著遙遙三百年光陰,輕輕叫出這個久違的稱呼。

    曉羨魚不由恍神。

    奚元看著她,語氣很慢:“你說得不錯,我確實怨你。”

    曉羨魚袖中的指尖微蜷,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

    她像一個誠心認錯的孩子,端正坐姿,嚴肅著小臉問:“我如何才能贖罪?還望師兄指點一二。”

    態度虔誠,挑不出錯。

    奚元偏開臉去,好看的下頜線凝著月色,勾勒如畫線條,他低聲道:“三言兩語,你哄不好我。”

    曉羨魚腦中起風暴,飛速分析了一下這句話。

    三言兩語哄不好,那么還是有可以哄好的機會,就看她做得夠不夠了。

    第99章 草木 師妹,我們同去同歸。

    曉羨魚瞧著他冷冷清清的側顏, 俊挺的鼻骨落了一線燈火,又平添幾分幽魅。

    難怪人人都說色字頭上一把刀,美色果真誤人。她心神微動, 轉頭便忘了方才是如何在他手下吃的虧,又湊上前去親親他。

    這回親得很小心, 蜻蜓點水一般淺啄著, 不含什么欲望, 流露的只有滿心滿意的喜愛與珍惜。

    奚元嘴上說著哄不好了, 身體倒很誠實地沒有推開她。漂亮的狐貍眼微瞇了下,似乎感到稍許愉悅。

    繾綣溫存片刻,他的眸光落到船頭,鴉睫覆下淺淺陰翳。

    曉羨魚問:“你在想什么?”

    奚元低低地“唔”了一聲,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在想,要不要把它扔下船。”

    曉羨魚:“……”

    好可惡, 好邪惡, 好沒人性,好有鬼性。

    她回頭瞅了眼船頭努力劃動船槳、渾身上下二百零六塊骨頭都在宣告自己很有用的白骨老者, 輕咳兩聲, 訕訕地縮回身子。

    倒是差點忘了還有別鬼在場。

    奚元卻是反手拉住她, 眉梢微挑:“結束了?”

    那神情表達的意思很明顯, 他在問她, 你就哄到這兒?

    曉羨魚拍開他的手, 小聲說:“那怎么辦, 你還真要把老船夫扔下黃泉呀?”

    奚元偏開頭笑起來。

    半晌, 他笑夠了,又懶洋洋道:“那先欠著。”

    待他回來,再向她盡數討要。

    曉羨魚頓了下:“可你總得讓我有機會還。”

    她有種強烈的預感, 今夜不抓緊師兄,就這么讓他走了,往后便再也見不到他了。

    奚元安靜下來。

    曉羨魚用她那雙水盈盈的桃花眼望著他,可憐兮兮問:“師兄,好師兄,你就真的狠心扔下我一個人嗎?”

    “怎么就一個人了?”奚元輕笑了聲,懶懶挑眼瞧她,“小仙姑有家人,有朋友。哦,還有沈首席和商公子。”

    尾音拖長,到底沒藏住那點醋味。

    曉羨魚:“……”

    這人,究竟對她那倆所謂的天命正緣有多深的怨念。

    “我必須得同你好好講道理了。”少女肅著一張小臉,語氣難得正經:“這年頭天道都能是篡位的冒牌貨,你還要信所謂的真命天子?”

    奚元勾起唇,烏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難得袒露半分心扉:“我從來不信。可還是覺得討厭。”

    曉羨魚抽了抽嘴角:“好好好。那你不也報復過了么?商公子當初被你折騰得不輕。沈疏意接了你撒手不管的爛攤子,一天天比當牛做馬還累。”

    奚元瞇了下眸,好似滿意了。

    “不說這個了。”曉羨魚意識到這人又在不動聲色轉移話題了,她板起臉:“反正你今夜跑不了。我知道,你想用沈疏意拖住我,可你還沒告訴他所有東西吧,假如我告訴他你和微玄是一個人,你覺得他當如何?”

    沈疏意那狗脾氣和她如出一轍,他若知道真相,又怎會安然放任。

    奚元微微一頓,半晌輕嘆:“你怎么就不懂。”

    明明此生已是她曾親口說過的,來世最盼望的模樣。

    為何就如此執拗,不肯放下他這段早已是過眼云煙的舊糾葛,過自己長樂千秋的一生。

    “你才不懂!”曉羨魚氣得抓頭發,“鎖心咒里,我不就那樣過了一生嗎?什么都有了,獨獨沒有你,可我不喜歡那樣。你憑什么自作主張替我安排?你憑什么覺得我會開心?”

    她一叉腰,高聲宣布:“我來告訴你我喜歡什么,我喜歡和你并肩作戰,我喜

    歡和你同去同歸。至于結局如何,生也好死也罷,妄海里都走過一遭了,我管這些?”

    話音擲下,良久死寂。

    奚元似乎怔住了,喉結輕輕一滾,一時沒有發出聲音來。

    “哎呀!”船頭的白骨老者忍無可忍,嘎吱嘎吱地轉過身子,大逆不道地開腔:“老朽聽不下去了。這么好的姑娘,鬼君,莫要再不知好歹了——”

    曉羨魚頷首:“聽見沒?”

    ——不聽老鬼言,吃虧在眼前!

    奚元烏睫微顫,低垂的眼簾覆下陰翳,心想:“是啊。”

    這樣好的姑娘,這樣赤誠的一顆真心。

    她毫不猶豫地捧出來給他看,他為何就不敢稍稍剖開自己,讓她窺探自己半分真實?

    其實他并不想走,并不想放手。

    想要參與她的一切,滲入她的骨血,永生永世割舍不開。

    讓那雙笑盈盈的眼眸里,一直一直倒映著他。

    奚元緩緩抬眼,望著少女明媚生光的桃花面,仿佛被那飛揚的神采蟄了一下,卻久久不能轉開視線。

    半晌,他澀聲道:“……好。”

    ——好。

    ——我們并肩作戰,同去同歸。

    曉羨魚眼睛一亮,還未來得及開口,忽而冰雪撲面,她被對方擁入懷中。

    “我要去妄海。”他的嗓音貼著她耳畔,質地如指尖揉碎雪粒,清冷,微啞,勾起一點酥麻之意:“師妹,你陪我罷。”

    曉羨魚便也道:“好。”

    她想起什么:“你現在能用本相面對我了吧。”

    奚元好似低笑了聲,松開她。曉羨魚再抬頭時,對上的便是一張分外熟悉的面容。

    雪姿玉容,比之偽裝,更添神性三分。

    “真好看。”曉羨魚彎起眼笑了,半真半假地打趣兒道:“師兄,告訴你個秘密。其實前世見你第一眼,我就對你起賊心了。”

    奚元頓了下:“嗯,我知道。”

    曉羨魚瞪大眼睛:“什么,你知道?”

    “你看我的眼神總是很赤/裸。”奚元好整以暇瞧著她,“總叫我疑心,自己是否忘了穿衣。”

    曉羨魚:“……”

    真的假的,她好色得這么明顯嗎?

    怪尷尬的。

    奚元勾了勾唇,靜了半晌又道:“其實,前世并不是你先開始的。”

    曉羨魚目露迷茫,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么:“唔?”

    “宗門大殿,我看見你了。”奚元輕笑,似回憶著什么,“遙遙一面,記了許久。”

    曉羨魚這下是真的震驚了:“原來你也貪圖我的美色?你竟是這種人。”

    “……”奚元早習慣她的不著調,眼簾一撂,淡聲道:“我沒看清你的樣子,只是看見了你的伴生靈。”

    她的伴生靈,是草木。

    蔥蔥郁郁,枝繁葉茂,極為惹眼。他端坐白玉蓮臺,于高處隔著泱泱人群淺淺一掃,入眼,便是滿目生機。

    于是此后經年,也在他心中盎然了許多年。

    第100章 咬踝 殺了他,她就是你的。

    “我竟也有伴生靈?”曉羨魚好奇問, “是什么?”

    奚元頓了下:“不告訴你。”

    曉羨魚一噎,還以為有什么天大的隱秘,謹慎問:“為什么。”

    “看你為我抓心撓肝, ”奚元挑眸,倒是十分坦誠, “覺得喜歡。”

    曉羨魚:“……”

    這人!

    這哪兒是為他抓心撓肝了???

    她張牙舞爪撲上去:“還抓心撓肝, 看我怎么抓你撓你——”

    船身因她突如其來的動作猛地晃了一下, 黃泉蕩開圈圈漣漪, 倒映水中的一輪紅月被揉得細碎。

    奚元瞇眸輕哼了聲,好似就等著她送上門,惡劣地捉住她的手,探向自己腰腹之下。

    曉羨魚摸到什么,倏地睜大眼,一時忘記掙扎。

    “你你你、我我我……”她語無倫次, 羞惱得險些咬到舌頭。

    “瞧, 師兄不會騙你。”奚元嗓音含笑,“我喜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來當初在夢境里就沒冤枉他, 此鬼確實無藥可救。

    粼粼波光間, 曉羨魚忽而感覺周遭微微一暗, 似有什么遮住了月光。

    緊接著, 一道冷冽的嗓音“呵”了聲, 從頭頂幽幽澆落:“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曉羨魚嚇一激靈, 悚然抽回爪子——不是因為不速之客突然出聲, 而是因為那聲音分明是沈疏意的。

    她抬頭看去, 藍衣劍尊輕飄飄立在船篷頂上,修長挺拔的身形遮擋一束月,面容浸在陰影里。

    他手里還拎著個人, 不,傀儡。

    月白灰頭土臉,嗷嗷道:“我都把你帶到這了,可以放開我了吧?”

    先前她帶著曉羨魚到了黃泉河畔,遙遙見到那艘小船,瑟瑟發抖著不敢上前,生怕被鬼君因她看護不力之事降罪于她。

    便指了指方向,讓曉羨魚自己過去,然后她拍拍屁股溜回極樂京,繼續安撫幽靈們。

    豈不料剛回去,迎面就撞上了沈疏意。

    十分激烈地打了一番,打塌極樂京三條街,她沒打過。

    然后便被擒了,給沈疏意帶路。

    船篷之上,沈疏意面無表情松開手。

    傀儡少女翻了個滾落下來,飛快地覷了奚元一眼,溜去船頭和白骨老者一起望天。

    想到方才那一幕極有可能被旁人看了去,曉羨魚簡直老臉一紅,心虛得不知道該說什么。

    奚元倒是一貫的淡然,烏玉似的眸子一轉,就這么頂著那張與微玄如出一轍的面容望來。

    兩道視線在空氣中沉默地相撞。曉羨魚左看看右看看,本還心念電轉醞釀著如何解釋,結果沈疏意看起來好像并不震驚。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奚元溫聲道:“他已經猜到了。”

    沈疏意又不傻,經過寂滅之森里那一遭,再從辭云真人口中聽到曉羨魚那一句“孤身弒天”,不難猜到真相。

    他前世與微玄有過幾面交集,那個人與外界所傳的不大一樣,總之并不似今夜見到的這般,冷冰冰、空落落,像被挖走了七情。

    沈疏意眼皮冷冷一垂:“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這三百年間自己幾番上青煉山,軟硬兼施要見微玄,皆未能如愿。

    原來,他早已不在人間。

    “青煉山竟隱瞞你的死訊三百年。”沈疏意輕嗤,“他們難道是怕沒了你,六宗之首的位置便不保了么。”

    奚元理了理曖昧凌亂的衣袍,云淡風輕:“誰說我死了。”

    話音一落,空氣微凝。

    “沒死,又是如何成了這幽都山……”沈疏意蹙了下眉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頓:“你,是鬼修?”

    曉羨魚眨了下眼,旁人能想到的,她這渡魂師理所應當也能想到。

    世間鬼物,除了人死后執怨不散而成的,還有一種十分特殊,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極為少見,因為那只發生在高階修士身上。通常是一個人生出心魔,偏執太過才墮落成鬼的。世人稱之為鬼修。

    曉羨魚衣袖下的手指攥緊了,輕聲問:“青煉山上閉關的那個“圣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你煉的分/身傀儡,還是……”

    還是什么,她不敢細想。

    奚元搭下眼,提及遙遠前塵,語氣輕描淡寫:“我身上流淌著靈族血,與靈源神木的地脈共鳴。厄沼滋長于地脈,漸以此亂我心神。”

    “我索性剝離半身靈族血,剔去仙骨,將那空殼子留在青煉山。剩下的我……當算半人半鬼罷。”

    起初百年,他意識混沌,確確實實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在天地間尋覓不到歸處。

    只是心中始終纏繞一抹牽掛,他循著本能向妄海而去。漸漸地,終于憶起前塵,清醒過來。

    撿回了她的微弱殘靈,還有那個好心將她的殘靈護在懷中的傀儡。

    月白不算得十分得力的下屬,她不聰明,嘴上也沒把門,但她仍成為了幽都山一鬼之下的十殿總督。

    只因他當年來得太遲,倘若沒有月白,她的殘靈便就此湮滅于茫茫妄海了。

    每思及此,唯余后怕。

    曉羨魚聽得心驚,血脈深淌于骨肉里,人可斷手腳,卻割舍不了血脈淵源,所以世人才將親緣傳承看得那樣重。他口中輕描淡寫的“剝靈血、剔仙骨”,無異于把人切成千片萬片,敲碎重塑,如同煉獄酷刑。

    其中所要經受的痛楚煎熬,連青煉山禁牢里的紅蓮業火都自愧不如。

    曉羨魚緊盯著他:“什么時候的事情?”

    “你身死那夜。”奚元頓了一下,溫聲道:“沒關系,不疼的。”

    曉羨魚擰著眉,當然不信。

    縱是高高在上的圣子,亦是血肉之軀,怎會無

    知無覺。

    這話換作旁人,輕易也便信了。然而世間大概再沒別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師兄其實嬌貴得很,一點兒也耐不住疼。

    當年禁牢深處,綿延不滅的紅蓮業火在骨血里焚燒,也將他的心神燒得迷離破碎。以至于當她勾下他雪色腰封時,他沒有拒絕。

    【已老實求放過已老實求放過已老實求放過已老實求放過】

    她的主動,雖也有那么幾分私心在,但主要還是為解鎖心咒。她實在不忍看他以身作枷,與她一同被囚在這永無盡日的囚籠里。

    他若清醒,斷會拒絕。

    那一次沒有,往后次次便也沒有。

    那時她常想,這紅蓮業火不如燒在自己身上,因為她這圣子師兄看上去還沒她能忍耐。

    她自認心智堅毅,便是萬箭穿心也能不吭一聲,卻經不住這般侵占與掠奪。顫栗的腰身被死死按住,業火滾燙,溫度隔著冷白皮膚傳來,猶如火舌舔舐,兇狠過了頭,寸寸碾壓她的意識。

    烈焰騰升至極點時,他偏頭咬一口架在肩上的瓷白腳踝,再俯身,用唇舌咽下她不成字句的喘訴,緋紅眼尾似兩筆惑人的朱砂。

    “還不夠。”喉結輕滾,溢出的字音沙啞,“師妹,再疼一疼我。”

    業火方熄,綿延又生。

    簡直就像瘋了一般。

    于是她只好事后為他開脫,業火那么疼,瘋一點兒也……正常。

    可即便是足以令他失去神智的業火,也抵不過他生生剝下骨血的分毫。

    曉羨魚閉了閉眼,心想——

    業火的疼有三分,這人能說成十分,生剝骨血之痛倒從不主動提。

    為何呢,她想不通。

    奚元看她沉默,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怎么了?”

    沈疏意的目光輕輕落下來,片刻轉開。

    曉羨魚搖了搖頭,只道:“掙脫天道的控制唯這一個法子么?既然我也是靈族,它豈不是也能控制我?”

    “它不可以,所以才通過魘骨惑你。”奚元垂眸,“至于為何,我尚未找到答案。”

    沈疏意忽開口:“你在斷魂澤給我們看的,不是全部吧。”

    曉羨魚挑了挑眉,心道默契,她正想問呢。

    倘若天道真是厄沼,掌握地脈俯瞰人間,便必然有通天徹地的神通,為何它這些年容忍奚元做了這么多?

    不光是她的復活,還有他反過來窺伺魘眼搜尋出真相,并將之公之于眾。

    為何天道不制止他?

    奚元“嗯”了一聲:“我無法給你們看太多,若被它察覺,或生災妄。”

    他望向她:“師妹,可還記得那柄劍?”

    曉羨魚聞言一怔,立刻領會過來他指的是天意之劍的劍魂。

    天意之劍塵封后,曾在九天之上懸而不落的那柄巨劍,也從此消失。重生之后,她眺望青煉山的方向,再沒見過那道劍魂的影子。

    曾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方知,原來是當年她身死后,微玄圣子剝靈血、剔仙骨,將屬于天道傀儡的那一半空殼留在青煉山,自此徹底擺脫天道的掌控與監視。

    于是那柄劍,也一并被擺脫了。

    “萬年前蒼生一戰,靈族覆滅,神木枯萎,換來厄沼元神潰散。”奚元眸光落向黃泉盡處,“它的殘識融入神木根須,借地脈汲取仙門氣運蟄伏了萬年。”

    沈疏意眉心天紋微微發燙,他闔了闔眼,冷冷道:“既然蟄伏,便說明它很虛弱。所以,才需要一個傀儡來替他掌握人間么?”

    從前那個傀儡是微玄。

    如今是他。

    只不過,厄沼的半片元神藏在魘骨中,三百年前被蘇漪拉著同歸于盡,元氣大傷,陷入沉眠。

    所以起初,沈疏意在天紋里捕捉到的天意十分微渺。

    而近日,他腦海中偶爾會多出一道古老神秘的聲音,不成字句,充斥蠱惑。

    就像茫茫大霧,起初看不分明。可就在方才一剎,迷霧散去,終于浮現背后真意。

    腰間的不孤劍躁動不安。

    他斂了斂眸,將手輕輕搭上去。

    ——那道聲音在說,殺了他。

    殺了微玄,從此你便是圣子。

    將半身靈血與無上仙骨賜予你,從此天之驕子,舉世無雙,明臺高座,萬人敬仰。

    世間最耀眼的一切,皆獨屬于你。

    若還嫌不夠。

    ——她,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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