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悔 “師兄不悔,我不悔。”……
烏云浮游, 一剎遮蔽月色。
沈疏意的眉眼覆下陰翳,闃黑眼珠一錯(cuò),視線輕輕落向曉羨魚。
她聽完奚元說的那些, 神色難得正經(jīng),眉心若有所思地微蹙著。
少女的一剪側(cè)顏干凈, 白生生似新月, 碎發(fā)別在耳后, 皮膚極細(xì)薄, 浮透著淺淺青筋。
她這副錦鯉妖身不比前世那般顏色潑天,濃墨重彩褪去,變作青蓮一般的清新靈動。
明眸皓齒,亦叫人見之心喜。
“是嗎。”沈疏意極輕地瞇了下眼,似乎有些感興趣,在心里反問那道聲音, “那你會如何讓她屬于我?”
于是那道聲音的蠱誘之意更深了:“抹消記憶, 她會忘記所有,只記得你——”
眉心天紋熾熱, 沈疏意視野倏而迷霧深深, 漫漫黃泉消失不見, 小船也消失不見, 只余他孤伶伶立在大霧里, 望不見前路。
這是他的識海。
茫茫無際的霧色中, 千絲萬縷深暗氣息翻涌, 糾纏成混沌的一團(tuán)黑影。
黑影中心, 赫然是一只金色的眼瞳。
那金瞳充斥著一股令人著迷的魔力,沈疏意望進(jìn)去,神思一瞬恍惚, 短短幾息間看見了許多東西。
那是魘眼向他展示的、它所許諾的未來——他會如何成為萬人之上,世間至尊,垂眼睥睨蕓蕓眾生;而她又會如何笑意盈盈挽著他胳膊,甜滋滋問他晚飯想吃什么。
幕幕瑣碎一閃而逝,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催人意動向往。
沈疏意安靜片刻,不知為何,沒什么情緒地哼笑了聲。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手段。”他毫不客氣點(diǎn)評道:“惡心。”
黑影:“……”
沈疏意面容輪廓冷峻如刻,此時(shí)薄唇微微勾著,眼底又一片冰涼,更顯譏諷十足。
“你拋出一堆誘人的條件,若沒有自作聰明提那最后一句,我可能還真會考慮一下。”他眼皮一掀,“她那狗脾氣,微玄攤上了算他倒霉,除了他誰還上趕著受罪。”
黑影:“…………”
它沉寂下來,那只冰冷古老的金瞳死死盯著他,像是要將他洞穿,從皮肉到骨血剖析個(gè)徹底。
沈疏意仿佛耐心耗盡,唇齒間慢吞吞吐出一個(gè)字:“滾。”
落音,迷霧驟散。
他很輕地眨了下眼,神智恢復(fù)清明。
識海中一場博弈,在外人看來不過半息恍神。
小船在黃泉水波里飄蕩,奚元抬肘靠在船邊,一手閑散支頤,目光隱約落在這邊。
直到這一刻,他才輕輕轉(zhuǎn)開視線。
沈疏意微頓,捕捉到這不動聲色的一眼,心下生出幾分了然——看來,對方留意到了他短短一瞬間的不對勁,或許已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連他也不得不嘆服,這人的心思實(shí)在是縝密得可怕。
玲瓏心,天意劍。這便是前世沈疏意看他莫名不順眼的原因。
若說蘇漪是純粹的強(qiáng)者,仿佛能一劍捅穿天穹,那么微玄給他的感覺則偏向深不可測。
如深淵,如山霧,誰也無法看清他,而他將一切牢牢掌握。
如今沒了天意劍,那顆玲瓏心依舊洞悉一切。
令人愿意相信,這樣一個(gè)人,無論他有何圖謀,都求而必得。連天也攔不住。
……
曉羨魚悶聲道:“我明白了,厄沼醒來一分,便多一只魘眼在人間睜開。魔神即將復(fù)蘇,所以你離開幽都山,陪我走完一程,便要去和它同歸于盡,對不對?”
奚元靜了下,笑道:“也未必便會同歸于盡,萬一我勝了這天呢?”
曉羨魚不說話,分
明是不大高興。
奚元便捉起她的手,捂在掌中把玩起來,只覺得分外溫軟細(xì)膩,像玉一般。
他溫聲哄道:“更何況,我如今身側(cè)有你,還有何懼?”
曉羨魚輕哼一聲。
沈疏意面無表情道:“膩歪夠了?要不我回避一下?”
曉羨魚:“……”
她尷尬地抽回爪子,想說點(diǎn)什么給自己找補(bǔ)回面子,偏生這時(shí)船頭的白骨老者樂呵呵回頭插話:“你這小娃娃真沒見識,這有什么膩歪的,方才那才叫卿卿我我你儂我儂,鬼君都要把老朽扔下黃泉哩——”
月白一臉“真的嗎我怎么來晚了”的懊惱。
曉羨魚:“……”
沈疏意:“……”
奚元偏過頭去,悶著聲笑起來。
……好煩。這一整條船的人和鬼都好煩。曉羨魚閉了閉眼,放棄掙扎,直接將話題拉回正事:“所以,妄海到底有什么?”
奚元靜了下,道:“妄海之下,是奚山遺跡。”
此話一出,曉羨魚睜大眼睛:“什么?!”
沈疏意沉默片刻:“你是說世人久尋的神山故地,竟在妄海?”
仙山、煉獄,同在一處。這還真是詭異。
奚元垂眼:“嗯,我親眼所見。”
三百年前,他還是那個(gè)應(yīng)天而生的微玄圣子,執(zhí)掌天意之劍,冥冥之中溝通天意。
不知從何時(shí)開始,他開始懷疑自己所守的“道”。
厄沼將意念寄生于世間最干凈的雪靈,本欲控制他做自己的傀儡,未曾想竟敗給了他。
微玄很早便察覺不對,而在遇到蘇漪、看見了她的伴生靈后,他開始漸漸憶起零星前塵。
起初,他能抓住的只有一幕恍惚畫面——
滿目蒼翠間,看不清面容的少女倚在樹上,雪足踢踏著鈴響,她朝他招手,口中喚著一個(gè)名字。
元。
那滿目蒼翠與模糊的剪影,逐漸在他的腦海中與一位師妹重合。
他那時(shí)心想,自己與她或許前世有些羈絆。
又或許,不止一些。否則怎會叫他如此魂?duì)繅艨M?
傀儡滋長出叛逆的意志,抓著束縛在身的細(xì)細(xì)傀線,一點(diǎn)一點(diǎn)循根溯源。
終于稍稍窺見漩渦一角。
可惜他還未來得及看到更多,她便身死禁牢,用命來滌凈世間魘息。那夜厄沼元?dú)獯髠质芩麆兿蚂`血、斬?cái)嗫所反噬,不得不似蜥蜴斷尾般,抹滅寄生在他識海里的那一道意念。
他以元神相抗,敗則形神俱滅,好在最終成功了。
那一道意念沒能被徹底抹滅,而是湮散成無數(shù)細(xì)碎。
他花了數(shù)年光陰,一點(diǎn)點(diǎn)撿拾拼湊,也一點(diǎn)點(diǎn)從中窺知真相。
“厄沼的真身藏于神木根須之下,真身不毀,永世不滅。”奚元抬指一點(diǎn),如一柄利劍遙遙刺向黃泉盡處,“要誅魔神,唯有回奚山與之一戰(zhàn)。”
碎玉般的聲嗓泠泠擲地,清透溫潤,卻裹挾著令人顫栗的殺機(jī)。
曉羨魚只覺得頭皮微麻,順著他指尖的方向望去,一種久違的感覺涌上心頭。
心血翻涌,掌心發(fā)熱,一旁的躍池仿佛感應(yīng)到主人心意,微微躁動。
——她都要忘了,曾經(jīng)的自己有多好戰(zhàn)。
利劍藏鋒三百年,終于要再一次出鞘。
曉羨魚道:“好,那便與之一戰(zhàn)。”
沈疏意掃了她一眼,少女眉目間無所畏懼的神采,與前世如出一轍。
他涼涼地笑了下,啟唇:“還真是師兄妹,一樣的自以為是。”
待厄沼徹底復(fù)蘇那日,人間便也不復(fù)存了。所以這兩人攜手弒天,不為覆族血仇,為的是天下蒼生。
“蕓蕓眾生,你們的肩上擔(dān)負(fù)得起么?蘇漪,你前世就這么令人討厭,我道你跟誰學(xué)的,原來你這師兄病得更重——”
沈疏意上下兩片薄唇一碰,吐出的話語句句尖酸:“是不是在他眼中別人全是廢物,仙門百家都死絕了,天塌下來也只能自己扛?”
曉羨魚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批,當(dāng)即跳起來:“豈有此理,你罵我就算了,你罵他干嘛!”
好端端一個(gè)玉樹臨風(fēng)的美男子,偏生開口就是陰陽怪氣,從來不會好好說話。
早知道前世她就把這人給毒啞了!
沈疏意道:“我說錯(cuò)了?”
他轉(zhuǎn)身便走。
曉羨魚滿肚子火氣,正打算與此人好好理論一番,見狀道:“你要去干嘛?”
沈疏意頓了下,不孤劍嗡鳴一聲,在他手中錚然出鞘。
他轉(zhuǎn)過臉,劍光映得一張側(cè)顏冷冽孤傲:“請諸君,共弒天。”
曉羨魚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船身晃了下,船篷上的藍(lán)衣人影已經(jīng)掠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空氣靜默。
半晌,曉羨魚指著沈疏意消失的方向,轉(zhuǎn)過頭問奚元:“你聽見他說什么了?”
奚元笑了一下:“聽到了。”
曉羨魚想了想:“那你怎么不攔他?”
既然在斷魂澤給人看的真相有所隱瞞,便說明他本意并非讓正道參與此戰(zhàn)。
奚元抬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來。
曉羨魚于是端正坐好,眼睛睜圓望向他。
樣子有點(diǎn)兒像小貓。
奚元微微一頓,沒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方才氣紅的臉頰:“因?yàn)榻褚鼓銇砹恕!?br />
曉羨魚被他捏著臉,話音有點(diǎn)兒含混:“唔……這和我有何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奚元眼眸一挑,慢悠悠道,“是你告訴我,從前你身后并非空無一人,只是你看不見。如今我亦如此。”
曉羨魚怔了怔,好像明白了。
她眼睫微顫,小聲說:“也許會有很多人喪命。”
“嗯。”奚元輕聲回答,如同前世一般耐心溫柔地教導(dǎo)著她,“不論是你,還是我,都無法背負(fù)他人性命,也不該替他們做決定。”
這是今夜,她教給他的。
曉羨魚沒說話,默然片刻,上前去抱住了他。
“師兄不悔,”她將臉埋在他肩窩,“我不悔。”
第102章 妄海 “叫我寶貝嘛。”
黃泉盡處大霧彌漫。
白骨老者擱下船槳, 回身稟報(bào):“鬼君,到了。”
奚元從雪袖里摸出幾個(gè)金元寶,彬彬有禮地放到一旁。白骨老者誠惶誠恐正欲推拒, 卻見他已經(jīng)抱起曉羨魚下了船。
船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水上,腳下無路, 他瞧也不瞧, 直接踏入水中。
漣漪微微, 雪色蓮花倏綻。
奚元懷中抱著曉羨魚, 就這么輕盈地踏著雪蓮,不疾不徐走入霧色之中。
曉羨魚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走的。”
也不知他怎么就如此自然地一直抱著她了。
“不可以。”奚元溫聲道,“水下很危險(xiǎn)。”
曉羨魚不怕危險(xiǎn),不過既然他想抱,那便由他去吧。
美人就是要寵的嘛。
她想了想,問:“我們提前走了, 不等沈疏意帶著仙盟過來嗎?”
“不必等。”奚元回答, “船夫會在那里接引。”
曉羨魚“嗷”了一聲。
雙雙安靜了一會兒,霧氣愈濃, 四下只聞水聲, 她什么看不清, 只好瞅著近在咫尺的奚元。
忽然有些心癢癢, 想逗一逗他。
曉羨魚眼睛一彎:“師兄, 你真好看,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她此話不假, 十成十出自真心。
奚元嗓音里含了一絲不分明的笑意:“哦, 有多好看?”
這人,分明是想聽她夸他。曉羨魚十分大方地滿足他:“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看,誰也比不得。師兄就是那天邊月, 云間雪,一顰一笑都勾得我神魂顛倒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奚元烏長的眸睫輕輕一眨,垂目看過來:“騙人。”
“絕非騙人——”曉羨魚做了個(gè)對天發(fā)誓的動作,“你怎么這樣,我只是嘴比較甜而已,怎么就騙人啦?”
她眼珠一轉(zhuǎn),笑得有幾分狡黠:“不信你自己嘗嘗,是不是甜的?”
說完便湊上前去親他。
奚元眼皮微微一闔,低下頭去回應(yīng)著懷中人的親吻。她的唇香甜,柔軟,好似花瓣。
半晌,他抬起臉:“方才偷偷吃糖了?”
清冷的嗓音化成纖流霧氣,在她耳畔氤氳成調(diào)。
“在船上的時(shí)候嘴饞,從儲物袋里拿的。”曉羨魚眨眨眼,“怎么樣,沒騙你吧?”
奚元“嗯”了聲:“很甜,是桃花味的?”
曉羨魚不滿:“什么桃花味,你這什么舌頭。”
分明是一粒橘子糖,怎么會嘗出桃花味的?
奚元挑眉:“就是桃花味。”
“胡說八道,你再嘗嘗。”曉羨魚不信邪,又湊上去親他。
也許是為了探索真相,這回他回應(yīng)得更深入、更
纏綿了。那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又漫上來,曉羨魚有點(diǎn)兒受不了,紅著耳朵推了他一下:“好了沒?這回該吃出來了吧。”
奚元恍然:“橘子糖。”
曉羨魚松了一口氣,她險(xiǎn)些還以為變成鬼修以后,連味覺都要失靈了,品嘗不出世間百味,那可實(shí)在是太痛苦了。
她緩了片刻,又有些安分不下來,勾著他脖子撩撥道:“師兄,你叫我一聲。”
“師妹。”奚元便乖乖叫了她一聲:“怎么了?”
曉羨魚“哎呀”了一聲:“你看你,不是師妹就是小仙姑的,叫得如此客氣疏離,旁的人也都這么叫我,一點(diǎn)兒也不特殊。”
她將腦袋擱在他肩上,嘀嘀咕咕:“我們的關(guān)系都這么好了,就不能有個(gè)親昵點(diǎn)兒的稱呼嗎?”
奚元頓了一下:“那叫什么好?”
曉羨魚努力忍著笑,故意肉麻他:“叫我寶貝嘛,心肝兒也成啊,要不羨寶?唔,畢竟魚寶不大好聽,像一條魚,雖然我就是鯉魚精,但我才不要……”
奚元:“寶寶。”
曉羨魚手一抖,萬萬沒想到他還真叫了。
奚元垂眸瞧她,烏玉般的眼睛流轉(zhuǎn)笑意:“寶寶,在別人面前,我也可以這么叫你嗎?”
曉羨魚本想捉弄人,沒想到他如此自如,倒叫她聽得渾身不自在:“當(dāng)、當(dāng)然不行。”
奚元又說:“為何不行?”
“就是不行。”曉羨魚瞪他。
“這樣不行,那也不行。”奚元似乎輕嘆,“哪里才行?”
曉羨魚硬著頭皮道:“現(xiàn)在可以。”
“遵命。”奚元摟緊她的肩,將二人距離拉得更緊密了些,欺近她輕笑著問:“那寶寶,你也叫我一聲。”
曉羨魚下意識張口:“師兄……”
“好生疏。”奚元溫柔打斷她,“我們關(guān)系這么好,師兄就不配有個(gè)親昵些的稱呼嗎?”
曉羨魚:“……”
可惡。
為什么每次和這人對上,她總會跳進(jìn)自己挖的坑。
曉羨魚試探著問:“那……你也寶寶?”
奚元卻搖頭:“三百年前,青煉山禁牢,你對我說過什么?”
說過什么……
看她茫然,奚元輕聲提醒:“這便忘了?你欠我一聲夫君。”
曉羨魚神色一僵,想起來了。
當(dāng)年是她哄騙他,心中對此事多少有愧,本以為能心照不宣偷偷摸摸地揭過去,誰知道他忽然提起這茬。
她心虛地沉默下來。
奚元眼皮一掀,拉長尾音“哦”了聲:“沒名沒分,難怪不愿我在人前叫你寶寶。”
曉羨魚:“……”
好一個(gè)強(qiáng)詞奪理。
奚元挑眸瞧她,不依不饒地問:“寶寶,你究竟何時(shí)給我名分?”
恰逢此時(shí),一道流光破開霧色,從后方逼近。
他話音落地一剎,沈疏意的身影緩緩出現(xiàn)在大霧之中。
他御劍在空,居高臨下,面無表情開口:“呵,我來得又不是時(shí)候了。”
曉羨魚:“……”
她扭頭看過去,張了張嘴正要說話,下一刻,說不出來了。
因?yàn)閬淼牟磺傻模恢股蚴枰庖蝗恕?br />
道道劍光緊隨而至,穿云破霧,抵達(dá)此處。
曉羨魚還被奚元抱在懷中,手親昵地勾著他脖子,和眾人大眼瞪小眼。
畫面定格半晌。
一片詭異的沉默之中,辭云真人越眾而出,開口:“咳,徒兒。”
曉羨魚羞憤欲絕,掙扎著從奚元懷中跳下,他這回沒阻攔,任她去了。
她足下雪蓮綻放,三兩步來到師尊跟前。
“師尊,你怎么也來了。”曉羨魚心情復(fù)雜,雖然已被師兄開解過,可她私心還是不愿看見云山涉險(xiǎn)。
“為師說了,要接你回家。”辭云真人摸摸她腦袋,笑道:“不必有負(fù)擔(dān),真相我已了解,事關(guān)天下蒼生,云山焉能獨(dú)善其身?不如傾力一戰(zhàn)。”
他目光一轉(zhuǎn),落到奚元身上,意味深長地感慨了聲:“我的徒兒真是長大了。”
曉羨魚:“……”
曉羨魚一臉安詳?shù)亻]上眼。
奚元轉(zhuǎn)過身來,眸光輕抬,掃過眾人。
各宗各派,齊聚于此。正如一開始他們愿意圍剿幽都山,還人間安寧,此時(shí)此刻也愿意血戰(zhàn)妄海,為蒼天正道。
——請諸君,共弒天。
沈疏意說到做到。
道道目光交匯于他身上,人群中恭敬開口:“圣子……”
“世間從來沒有什么圣子,不必拘束。”奚元笑了一下,轉(zhuǎn)頭望向前方,“妄海兇險(xiǎn)無常,諸位此時(shí)還有回頭路。”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揚(yáng)聲:“此時(shí)可以回頭,待魔神復(fù)蘇之日,人間傾覆,生靈倒懸,便再無回頭路了。”
不是每個(gè)人都不懼死,而是不得不戰(zhàn)。
曉羨魚怔忡抬眼,環(huán)視過眾人面孔,在瞥見什么時(shí)微微一頓。
商宴一時(shí)等著她看過來,人太多他不敢貿(mào)然出去,只能抻長脖子瞅著她。
此刻對上視線,他連忙朝她揮了揮手。
曉羨魚心想:“這倒霉孩子,怎么也跟著一起來了?”
她還以為他回家了呢。
十幾歲的少年,從始至終勇敢無畏,如今肩上已然能扛起沉甸甸的天下蒼生。
曉羨魚深吸一口氣,也朝他微微笑了下。
奚元雪袖輕拂,前方頓時(shí)霧色翻涌,依稀可見水下一道暗流分界。
“前方,便是妄海了。”
沒有一人轉(zhuǎn)頭離開,于是,眾人朝著前方邁進(jìn)。
霧氣驟濃,幾息以后,又驟散。
眾人定睛看去——
深沉如墨的海洋在夜幕下延伸,漫漫沒有盡頭。猶如一面冰冷、巨大的黑鏡,倒映出的唯有不詳。
時(shí)間好似凝固,只剩下無盡的死寂與黑暗,身處其中,濃烈的窒息感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揮散不去。
這里,便是妄海了。
傳言中天道厭棄、神佛遺忘的妄海。
來之前,眾人心里已做足建設(shè),想象過無數(shù)恐怖畫面,卻是沒有想到,妄海這樣安靜,連一絲海浪聲也沒有。
曉羨魚曾經(jīng)來過妄海,可那時(shí)神魂殘碎,已經(jīng)沒了自主意識,便也沒有記憶。
她目光掃過一絲波瀾也沒有的黑海,這里靜得可怕,唯有遠(yuǎn)處天幕上,隱約泛著一絲詭異的光,好似某種神秘未知存在的眼睛,冰冷地凝視著這片死寂世界。
她轉(zhuǎn)過臉,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奚元。
奚元立在雪蓮之上,割破指尖,將血滴入海水。
頃刻間,海下深處似有什么極可怕的東西被驚動,一點(diǎn)一點(diǎn)逼近。
沉靜的海水終于蕩開一絲漣漪,漸漸地,如同沸騰翻滾起來。
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就被這一滴血徹底驚擾,猶如巨獸翻身,轟然掀起驚天巨浪。
第103章 萬劍 人間亦有劍魂,不輸于天。……
浪潮迭起, 沉重得仿佛拍打在耳膜上,令人耳鳴目眩。
那聲音古怪極了,全然不似水聲。眾人運(yùn)功護(hù)體, 御劍俯瞰漆黑海面,陡然發(fā)現(xiàn)不對。
那莽莽無邊翻涌奔騰著的, 壓根就不是什么“海水”。
——是數(shù)也數(shù)不盡的厄靈、怨魂, 密密麻麻堆出的尸潮魂海。
它們扭曲掙扎, 撕裂蠕動, 便形如潮涌。血淋淋的殘肢飄浮,深濃到極致,便成了這般化不開的黑。
饒是眾人有心理準(zhǔn)備,乍然見了這煉獄繪圖一般的景象,仍難免驚懼,年輕些的修士們紛紛煞白了臉。
“轟隆隆——”
突然之間, 天際有萬鈞雷霆怒吼, 電光一剎蔓延,將蒼穹四分五裂。濃云聚涌成巨大駭人的漩渦, 沉甸甸低垂而下, 像要覆壓整個(gè)大地。
漩渦中心, 緩緩溢出一線金光, 橫貫整個(gè)天幕。
奚元周身綻開蓮花真氣, 輕飄飄立于海上高空, 白衣輕拂。
他抬眸, 烏幽眼眸倒映那一線金光。
金光渲染烏云, 漸漸擴(kuò)寬,乍然看去像極了一只正在睜開的眼睛。
那眼睛實(shí)在太巨大了,幾乎俯瞰整個(gè)海面, 森然恐怖的威壓伴著它冰冷的視線落下——
血雨忽而淅瀝。
猩紅
的雨絲密密織織,鋒利如刀割,一點(diǎn)點(diǎn)剜去眾人護(hù)體的真氣。
陰抑、古老的聲音猶如穿透歲月,帶著幾分低啞含混,從每個(gè)人腦海深處響起。
“你們……”
“都將……”
“葬身于此。”
那聲音無波無瀾,沒有任何起伏、也不含絲毫情感,不似威脅抑或慍怒,只像在漠然地陳述一個(gè)事實(shí)。
卻仿佛有濕冷黏膩的水無聲順著背脊流淌而下,激得人汗毛倒豎。
奚元偏頭:“沈首席。”
沈疏意明白他的意思,早在來時(shí),他們便已做好戰(zhàn)備——這場大戰(zhàn)雖來得倉促,好在他們并非手足無措。
畢竟今夜,仙盟正道本就是為圍剿一戰(zhàn)而來。
只不過眼下從圍剿幽都山,變成了圍剿偽神天道。
沈疏意眉目冷肅,彈指間不孤劍錚然出鞘,劍光裹挾紫電沖向天幕,一剎間照夜如晝,赫然煊亮。
緊隨其后的,是萬劍齊發(fā),道道耀眼光芒宛若墜星,轉(zhuǎn)瞬結(jié)成堅(jiān)不可摧的霜天劍陣。
奚元此前說,神山遺跡在妄海之下。這句話是字面意思。
它在海底。
若要抵達(dá)遺跡,唯一之法只有生生劈開妄海,去往最深處。
沈疏意為當(dāng)世劍尊,自有分山劈海之威能,但妄海可不同于普通的海。
更不要說這過程還有天上那只金色巨瞳的阻攔。
來此之前,沈疏意一臉冷冽地道:“我拼勁全力,玉石俱焚,未必不能成。”
曉羨魚笑起來:“首席大人,你劍名不孤,便真當(dāng)自己身旁無人了嗎?先前誰說我自以為是的來著?”
沈疏意一人不成,加上她和奚元呢?加上整個(gè)仙盟正道呢?
劍道不孤,會有千千萬萬的劍共鳴出鞘,傾力相助。
于是此時(shí)此刻。
風(fēng)云雷暴之下、驚濤駭浪之上,萬劍齊發(fā),長虹貫日。
千萬靈劍合聚,劍氣磅礴,光彩奪目,遙遙望去宛若一柄巨劍。
而劍尖,對準(zhǔn)偌大妄海。
萬丈光芒潑灑,一剎之間猶如金烏降世,所有人的視野都有一瞬雪白,過了幾息方漸漸恢復(fù)。
曉羨魚瞇著眼極目望去,那柄高懸在海上的巨劍,不禁令她想起天意之劍的劍魂。
高懸九天,冰冷傲慢俯瞰眾生,好像永遠(yuǎn)沒有什么可以打破它、威脅它。
她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發(fā)現(xiàn)——
原來人間亦有劍魂,不輸于天。
***
金烏巨劍之外,
沈疏意抬手,袖袍迎著腥風(fēng)獵獵作響,他指尖搖搖點(diǎn)向妄海,啟唇::“破——”
一聲令下,萬劍破虛空,于無盡長夜之中轟然落下。
震耳欲聾的聲響中,尸潮魂海呼嘯著掀起千層駭浪,厄靈怨魂扭曲、斷肢斷骸飛濺,密集如雨簌簌而落。
雪蓮中心,奚元垂眸,深不見底的妄海,生生被劍氣沖開了一線裂隙——
那一線裂隙,便是前路。
正如同仙盟圍剿幽都山時(shí),需要先攻破寂滅之森。如今要抵達(dá)神山遺跡,他們便必須攻破這茫茫魂海。
殺,自然是殺不盡的。
因而只剩下一個(gè)辦法——
由沈疏意領(lǐng)陣,帶著仙盟各派聯(lián)手在上開路、守路,奚元和曉羨魚入海底。
想想便知,海下的兇險(xiǎn)比之海上,只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倘若海上的仙盟各派堅(jiān)守不住那一線裂隙,那么二人便會淹沒在妄海深處,再也回不來。
又倘若二人入了海底,一去不回,眾人抵御到最后力竭難支,結(jié)局多半也如那眼睛所說,全部葬身于此。
奚元轉(zhuǎn)過頭,曉羨魚就在他身邊,安靜盯著那深不可測的陰森裂隙。
前路黑暗冰冷,充滿未知,必定艱險(xiǎn)。
但,非去不可。
奚元輕聲問:“害怕么?”
曉羨魚笑起來,反問:“師兄呢?”
奚元道:“有你陪我,不怕。”
曉羨魚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他的回答,便是她的回答。
“師兄,我們走。”
一襲白衣,一襲紅衣,兩道身影相攜著跳入妄海之下,被那陰森恐怖的裂隙吞沒。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們漸漸消失的背影上,此時(shí)此刻,千人萬念,共化作同樣的祈禱——
千萬要回來。
然而眾人沒有太多時(shí)間用來分神,天幕上那只巨眼輕輕一眨,掀起的便是滔天風(fēng)暴。
風(fēng)刀肆虐,短短幾息,已有修為低些的修士被沖破護(hù)體真氣,卷入千刀萬剮般的暴風(fēng)中。
萬劍合一需要?jiǎng)χ餍纳駥Wⅲ豢膳R時(shí)召劍救人,否則功虧一簣。于是同伴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掉入妄海,被怨魂撕碎吞吃。
接二連三,又有好幾人沉入漆黑冰冷的海下。
然而他們連悲傷的時(shí)間也沒有,否則稍稍分神,下一個(gè)喪命的便是自己。
濕冷黏膩的空氣中,血?dú)庥鷿u深重。
***
妄海之下。
周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奚元的真氣瑩瑩流轉(zhuǎn)光華,朵朵雪色蓮花在虛空綻開,幾息后消逝凋零。
曉羨魚借著這點(diǎn)光仔細(xì)看,妄海被萬劍劈開一線,這狹窄的裂隙兩旁是奔涌不絕的尸潮魂海,無數(shù)冤魂在其間猙獰扭曲,一只只腐爛惡臭的鬼手爭相伸出,抓向他們。
曉羨魚抽出躍池,一劍削斷攔路的鬼手,然后收回視線——這些畫面再多看一眼,即便是她晚上也要做噩夢。
她跟在奚元身后,踩著一朵朵盤旋向下的雪蓮,愈漸深入海下,便愈發(fā)覺得黏膩壓抑,吸一口氣,仿佛都糊在了肺里。
這種窒息感似曾相識。
曉羨魚想到什么:“師兄,神山為什么會變成妄海?”
“妄海不是海,而是一片深沼。”奚元回眸,溫聲解釋著,“靈源神木枯竭后,它便將神山埋葬于此,讓后世再也尋不到。”
曉羨魚擰著眉,有點(diǎn)兒嫌棄:“所以這厄沼其實(shí)就是個(gè)黏糊糊的沼澤怪?”
奚元笑著“嗯”了聲:“倒也不錯(cuò)。”
“它的真身一定黏糊糊臟兮兮,所以嫉妒你這干干凈凈的雪靈嫉妒得發(fā)瘋。”曉羨魚道,“連屠哀亡谷時(shí),都是招來一場殺人雪。”
似乎是認(rèn)為用這樣的方式,便能玷污純白的雪了。
奚元靜了一會兒:“也許它并非嫉妒我,只是對你執(zhí)念深重。”
“你是說萬年前在神山時(shí)么?我在斷魂澤看到了,但一直沒想明白。”說起這個(gè)曉羨魚就納悶,“一只沼澤怪,對我哪里來的感情?”
還是這么扭曲陰暗的感
情,深刻到銘記了上萬年,也還不肯放過她。
奚元輕輕搖頭。
厄沼的意念里,對這段過往似乎格外諱莫如深,封禁在最深處。他拼湊了那么多年真相,唯獨(dú)無法窺知它和那靈族少女的故事。
只是能感受到它那份過于恐怖的偏執(zhí)。
在人間睜開的一只只魘眼里,所倒映出來的盡是曉羨魚。
就像萬載以前,它沉默而長久地凝望著那位靈族少女,起初只是眷戀,后來滋生出更多欲望。
它認(rèn)識她比雪靈更早。
它與她之間的故事,也開始得更早。
就好像這一世,它目不轉(zhuǎn)睛地窺探著曉羨魚,看著她如何長大,品嘗她每一刻的喜怒哀樂。
而他在她的人生中姍姍來遲。
他曾經(jīng)有些嫉妒。
就如同當(dāng)年神樹下,它嫉妒著少女眼中的雪靈。
因此奚元比誰都明白,那樣深重的執(zhí)念會源自什么。
——恨得濃烈,是因?yàn)樵?jīng)愛得深刻。
黑暗中,白衣青年眼皮一搭,平靜道:“也許神山里會有些蛛絲馬跡。”
曉羨魚點(diǎn)點(diǎn)頭,話語中透著焦急:“沼澤怪既然把神山埋了,就是不想讓人進(jìn)去,它必會千方百計(jì)阻止我們,沈疏意他們在上面撐不了多久。”
奚元垂眸一掃,指尖蓮瓣旋綻,絲絲縷縷的真氣湮入黑暗深處,慢慢探著路。
厄沼曾意圖將他塑成傀儡,留下一道意念,后來倒被他反制。于是那道殘余零碎的意念成了他的利器,令他可以感知到許多東西。
“來,這里。”他回身扶曉羨魚。
曉羨魚的視野里黑黢黢一片,只能隱約瞧見他那在真氣映照下微微泛著光亮的雪白衣角。
她走向他,一腳踩進(jìn)黑暗,腳下卻不見蓮花綻放,只覺得陷入了一片陰冷黏膩之中。
曉羨魚一驚:“師兄——”
“別怕。”黑暗中傳來奚元溫和沉靜的嗓音,“閉上眼,封住氣息。”
那股黏膩感很快從腳下漫上來,一下淹到了她腰身,或者說,是她正往下越陷越深。
曉羨魚于是聽話照做,封住氣息,閉上眼睛。
奚元與她十指相扣:“抓穩(wěn),無論如何都不要松開。”
曉羨魚緊緊回握住他,下一刻,那令人窒息的黏膩感將她吞沒,無孔不入裹來。若非提前封住氣息,此時(shí)恐怕已經(jīng)侵入肺腑。
太冷了。
她閉著眼,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覺到掌心里源源不斷傳來的熾熱。那是奚元骨血里的業(yè)火又在作祟。
他想必不太好受,但她必須緊緊握著那只手。
似是為了安撫她,奚元的指尖很輕地在她手背上蹭著,手法好像在給小貓順毛。
這招很有效。她砰砰亂跳的心安定不少。
死一般的寂靜,化不開的黑暗。
感官封閉空寂,她有些分不清時(shí)間過了多久,只是覺得十分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
終于,奚元的嗓音猶如穿透長夜的第一縷晨曦,輕輕落入耳中:“師妹,可以睜眼了。”
曉羨魚睜開眼睛。
第104章 遺跡 往后行走于世的,皆為凡人。……
在曉羨魚的想象中, 神山遺跡被深深掩埋在污沼之下,應(yīng)當(dāng)是一片滿目斷壁殘?jiān)膹U墟。
可當(dāng)她睜開眼后,看到的卻是堪稱瑰麗的海底景象。
在洶涌的尸潮魂海之下, 竟然蘊(yùn)藏著澄澈粹凈的海水,污穢都流不入此處, 好似溫柔地保護(hù)、留存著其下的神山遺跡。
她抬頭望去, 墨色妄海深流涌動, 覆壓在上猶如夜幕, 此間照不進(jìn)任何光亮,可不知為何澄凈海底卻流轉(zhuǎn)粼粼波光,映照著上方那一處處兇險(xiǎn)的深海漩渦,乍然之下,竟好似變作夢幻星空。
實(shí)在是……太詭異了。
美得詭異。
兩人沉入海底,發(fā)絲和衣袍緩慢飄浮, 紅白糾纏一處。
曉羨魚氣脈封閉, 不需呼吸,不過也無法在這水下開口說話, 便將修為靈力凝成細(xì)細(xì)一線, 對奚元傳音入密:“這海底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看起來一點(diǎn)兒也不危險(xiǎn)。”
偌大神山不似被埋葬, 倒似在保護(hù)下安安靜靜沉睡著, 不受打擾、不受污染。
奚元也傳音回道:“不可掉以輕心。”
曉羨魚點(diǎn)點(diǎn)頭, 她一手牽著他, 一手握緊出鞘的躍池, 全神貫注地警惕著周圍。
這里雖然安寧,卻太過晦暗,以至于山谷中心那一株璀璨的“火樹金花”格外惹眼。
那是曉羨魚在魘眼中看見過的神山巨木。
和那時(shí)蒼翠欲滴、蔥蔥郁郁的模樣不同, 它粗壯的樹身宛如覆著火焰,灼灼不息,金花碧葉綴滿枝頭,在水下婆娑拂動,映照碎光自成星河。
“靈源神木不是福澤萬物枯萎了么?為何看起來……”曉羨魚簡直有點(diǎn)兒挪不開眼,“這么漂亮?”
“去看看。”奚元道,牽著她朝那株巨木飛身掠去。
或許是因?yàn)殪`族與神木間的特殊羈絆,愈是靠近巨木,曉羨魚的心口便愈是沉悶,她隱隱間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似近鄉(xiāng)情怯一般,帶著些悲傷。
然而當(dāng)她來到神木近處時(shí),這點(diǎn)悵然的心緒很快煙消云散,被震悚所取代——
神木頂天立地,高聳巍峨,花葉便也生得極大。靠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綴滿枝頭的不是真實(shí)的花葉,而是冷冰冰的金玉。
金厚重,瞧不見端倪。然而玉剔透,一眼便能察覺不對。
玉葉里竟然嵌著個(gè)人。
或者說,是一具尸體。滿臉猙獰駭然相,好似被定格在了死時(shí)的一瞬間。
她頭皮發(fā)麻,緩緩抬頭看去。不止這一具,整株參天巨木,掛滿成千上萬的尸葉。
曉羨魚嚇了一跳,差點(diǎn)沒原地吐泡泡。
奚元安撫地捏捏她的手心:“想必都是萬年前的靈族故人。”
二人又穿過枝葉落到下方。樹身上裹著的原來并非灼灼火焰,而是千絲萬縷猩紅的血線,蠕動纏繞著,像密密麻麻的蟲子。
“我就知道,沼澤怪果然還是變態(tài)。”曉羨魚木著臉,“現(xiàn)在這里和我想的一樣了。”
她不愿再多看那些惡心的東西一眼,垂眼看向地上起伏的樹根輪廓:“沼澤怪就在樹底下對吧?我們該怎么做,把它挖出來?”
奚元偏頭看她,少女挑著眉梢,神態(tài)輕松,仿佛要“挖”的不是偽神天道,而是泥里的蘿卜。
他的師妹好兇。
他笑了下,卻是搖了搖頭:“不可。厄沼滋長于神木根莖,融入世間地脈,我們很難徹底揪出它。倘若有一點(diǎn)沒滅干凈,總會春風(fēng)吹又生。”
曉羨魚擰了擰眉:“那豈不是不死不滅?”
“近乎于不死不滅。”奚元道,“好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它的‘源’就在此處。欲斬草除根,唯有掐滅源頭。”
聽起來好像還是得挖出來。曉羨魚迷糊了:“該如何做?”
奚元頓了下:“斬?cái)嗌衲靖毜孛}。”
曉羨魚點(diǎn)點(diǎn)頭,擼起袖子正要大干一場,忽然反應(yīng)過來:“等一下。”
她驚愕道:“神木地脈乃世間靈氣之源,若斬?cái)嗔耍衲緩氐紫觯篱g豈不是……”
再無靈氣?
沒有靈氣,便沒有仙道,沒有修仙者了。
從此往后行走于世的,皆為凡胎**。
不,不對。
若僅僅如此,那還沒有什么。
但最大的問題是,這個(gè)時(shí)代的修士并不會退化成凡人,雖然未來靈氣枯竭,他們再難進(jìn)階,但凡人在他們眼里依舊弱小如螻蟻。
修士成了絕種的稀罕物,世上沒了神木,這些有著通天徹地威能的修行者,便會取代神木成為后世的神。
人心重欲,又如何能夠成為主宰一切的神明呢?
誅滅了魔神,滌盡了魘息,天下蒼生并不會迎來永恒的太平,海晏河清不過寥寥幾年,人與人之間的爭斗便會開始。
曉羨魚沉默片刻,問:“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對不對。”
奚元道:“是。”
“好。”曉羨魚深吸一口氣,看
向他的目光堅(jiān)定:“那我們便合力,斬神木根須,斷人間地脈。”
奚元點(diǎn)頭,抬起手,掌心氤氳蓮花真氣。
兀然之間,海底仿佛起了一陣陰風(fēng),金花玉葉劇烈搖晃,婆娑樹影打在二人身上。
好像有誰輕輕地笑了一下。
“嗡”地一聲,那笑聲在水下蕩開,幾乎像鋒利的刀子刮過識海。
喑啞冰冷的嗓音仿佛是從腦海深處響起:“微玄,你能做到這一步,我很意外。”
奚元眼皮也不抬一下,好似沒聽到。
他早已不叫那個(gè)名字,早已不是天道的傀儡。
“我與神木同生同滅,你想弒我,便要弒親手點(diǎn)化你的神。”
曉羨魚聽出那聲音在干擾奚元,想與它辯論一番,奈何在水下開不了口。
罷了,不管它。
既然冒頭干擾人,便證明他們的做法是對的,威脅到了厄沼。
她全神貫注,手中躍池嗡鳴震顫,似乎也在期待著接下來的一劍。
人間蒼生,此時(shí)此刻,盡數(shù)懸于她手中劍。
很沉,但她尚且拿得穩(wěn)。
奚元的蓮花真氣纏繞上她的劍身,為她助力。這一劍,凝聚兩人全力,不輸海上萬劍。
此一刻,妄海之上、妄海之下,兩道劍意似乎也遙遙共鳴。
曉羨魚眉目沾染幾許料峭冷意,如霜如雪,干凈而凜冽,眼眸中只倒映出眼前的巨木。
摧毀神木,此戰(zhàn)便可得勝。
奚元微微垂眼,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一絲異樣。
厄沼分明已被驚動,卻就這么沉默地看著他們,似乎并不著急阻攔。
是太虛弱了沒辦法,還是別有原因?
他偏頭,目光落向樹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線。
它們緊緊纏裹著神木。
神木萬年前已枯,本該了無生機(jī),可枝頭卻綴滿金花玉葉,遙遙一看,盎然依舊。
花葉中嵌著的無數(shù)尸骨太過駭人,以至于乍見之下,叫人很容易便忽略了這一行為背后的用意。
——似乎是在小心翼翼裝點(diǎn)著神木,維持著從前的模樣。
無邊妄海,守護(hù)的難道不是神山,也不是厄沼真身,而是……靈源神木?
曉羨魚手中劍蓄勢待發(fā),電光石火之間,奚元的蓮花真氣忽然生出異動,反過頭來輕輕架住了劍的去勢。
“……等等。”奚元眉心輕蹙。
曉羨魚一愣:“怎么了?”
奚元轉(zhuǎn)過頭:“盈山神棲洞,你第一次相遇魘眼時(shí),可有看到過什么異常?”
曉羨魚不知道他為何緊要關(guān)頭問這個(gè),仔細(xì)思索了一番,飛快道:“我只看到了我自己,然后……”
她一頓,忽想起什么:“對了,我還聽到過一聲呼喊,好像是……姐姐?”
這一聲姐姐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始終是個(gè)謎團(tuán),直到在哀亡谷遇見了被魘污染、操控的烏滿。
她便以為,那聲姐姐源自于烏滿的執(zhí)念。
奚元聽了她的話,不知解開什么疑云,神色微變。
那道沉寂許久的聲音,含混沙啞地低笑起來。
“世間最干凈的雪靈,會為了拯救蒼生犧牲自己。”厄沼緩緩開口,“那么,你可會為了蒼生,犧牲她?”
此話一出,仿佛驗(yàn)證了什么。
雪袖下的指尖倏地攥緊,深深掐入掌心。
曉羨魚從來沒見過奚元臉色差成這樣,雖說他從前就一副病歪歪的模樣,可哪怕是最虛弱的時(shí)候,也比不得此刻冷敗。
她有點(diǎn)著急:“師兄,你別聽沼澤怪胡言亂語,誰也不會犧牲,你知道它最擅長迷惑人心……”
奚元并不回答,只是闔了闔眼,眉目間幾乎溢出一絲痛苦。
曉羨魚有些不知所措:“師兄?”
拂動的發(fā)絲和衣袍,不知不覺間垂曳而下,濕漉漉沾著水。
澄澈的海水一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黏膩的空氣。
曉羨魚眨了眨眼,意識到終于能開口說話了,立刻揚(yáng)聲道:“沼澤怪,你有什么沖我來,逮著他叨叨算什么?”
枝葉搖晃,婆娑樹影間,赫然多出一道身影。
曉羨魚驀地抬頭,看見白衣青年倚在樹梢,清冷的眉目低垂,薄唇挑著森冷的笑。
長著一張和奚元?jiǎng)e無二致的臉。
他烏幽幽的眼珠子鎖視著她,開口,話卻是對奚元說的。
“我猜你會。”他慢吞吞說著,嗓音沙啞極了,透著一股說不清的古老意味,每個(gè)字音都帶著深深蠱惑,“畢竟你敬神,亦敢弒神。”
“所以你愛她,亦可殺她。”
第105章 姐姐 早在萬載以前。
曉羨魚伸手握向奚元的腕, 正色問:“師兄,你們在說什么?”
她不傻,看出他的反應(yīng)不對, 便知厄沼并非胡言亂語。
奚元靜默片刻,輕輕反握住她的手。
“……計(jì)劃有變。”他低聲開口, 短短幾個(gè)字音, 仿佛耗盡氣力, “我們不斷地脈, 找他真身。”
曉羨魚頓了頓:“你不是說很難成功嗎?”
有斬草除根、永絕后患的做法,為何要選更危險(xiǎn)困難的路?
奚元垂著眼簾,好似不敢看她,嗓音有幾分澀啞:“很難,但并非全無可能。”
樹上的白衣青年慵懶支頤,居高臨下旁觀一切, 心情十分愉悅似的笑起來。
“啊, 我猜錯(cuò)了。”他的腔調(diào)很慢,古怪極了, 分明吐露著人話, 卻透出濃濃的非人感, “不過, 這樣很好。”
高高在上、干凈無瑕的雪靈生出私欲, 如同撲向烈火。
等待他的結(jié)局唯有消融。
厄沼微笑:“如此一來, 你今夜注定死在這里。”
話音方落, 一道凜冽劍氣撲面而來, 白衣青年微微側(cè)首,幾縷烏黑的發(fā)被削斷,飄落。
曉羨魚面無表情:“你話好多。”
厄沼闃黑的眼珠一錯(cuò), 視線澆落時(shí),幾乎叫人生出一種被死死鎖定的恐懼感。
他的眼睛漸漸褪色,顯露出一雙剔透瀲滟的金瞳。
“他不敢告訴你,我來告訴你。”厄沼對她說話的嗓音輕柔得發(fā)膩,幾乎帶著一絲詭異的撒嬌意味,“……姐姐。”
曉羨魚愣住了。
她對盈山神棲洞里聽到的呼喚恍惚渺遠(yuǎn),彷如幻覺,過后如何都回想不起那道聲音和語氣。
可此時(shí)此刻,她突然想起來了。
心中萬分清楚地知道,那聲呼喚來自眼前的白衣青年,來自魔神厄沼。
曉羨魚簡直有點(diǎn)兒麻了。
——天殺的,她前世前前世,哪兒的來這么多“好弟弟”?
但她來不及胡思亂想,因?yàn)槎蛘哟嗽捯怀觯稍罩氖直泸嚨剡o了,將她的腕骨捏得生疼,他極少……不,從未如此失態(tài)。
奚元烏睫輕顫,望過來的模樣幾乎有些說不出的狼狽,他啞聲道:“……不要聽他的。”
厄沼挑唇不語,興致盎然地瞧著他的反應(yīng)。
空氣中飄來絲絲縷縷香甜的氣息,他微瞇著眸輕嗅片刻,喟嘆:“好香甜。”
厄沼為魔神,通惡欲,擅蠱惑,以人的絕望為食。
萬念俱灰的氣息,最是香甜。
奚元握著曉羨魚的指尖用力到發(fā)白,隱約在輕輕顫抖著。他的絕望,不在于要做多么艱難的選擇,而在于一旦曉羨魚知道真相,她的選擇毫無懸念。
她必會與厄沼同歸于盡,以身殉道。
他已經(jīng)因此失去過她一次。
而這一次,再無回轉(zhuǎn)的可能。
曉羨魚目光落在他殊無血色的面容上,眸中思緒流轉(zhuǎn),半晌,她柔聲開口:“師兄,沒關(guān)系的。”
奚元微怔。
“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到怎么回事了。”曉羨魚頓了下,輕嘆,“神木消亡,我也會死,對不對?”
她的滿頭霧水,在厄沼那一聲“姐姐”里悄然消散,腦海里翻浮出一些零碎舊事。
前世在墜夜城時(shí),她偶爾會到黑市里搜尋些正經(jīng)市面上找不到的典籍來看。
不記得哪本野史里寫過——
相傳靈源神木與魔神厄沼,皆誕生于上古混沌時(shí)期,一象征純凈,一象征污穢,看似對立相克,但彼此間又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
魔神還能管誰叫姐姐呢?
相克之物,多半相生。陰陽調(diào)和,兩極共存。
神木與厄沼,原來竟是雙生之神。
她早該想到的,厄沼的真身就滋長于神木根須,一木一沼,本是同根生。
曉羨魚沖奚元眨眨眼睛,口吻輕松:“哎,難道我居然是福澤萬物的靈源神木?這也太厲害了,天下第一便罷了,敢情整個(gè)修真界還是我養(yǎng)的,嘿,他們下次見到我準(zhǔn)要磕頭敬拜呢……”
突然想到什么,聲音愈漸低弱下去。
沒有下次了。
世人不會再見到她。
奚元驀地抬起眼,素來黑白分明、倒映靜水的眼眸充斥血絲:“不。”
他嗓子片刻間便啞得可怕,像嚼碎了刀子往下咽,每個(gè)字音都瀝著血。說話時(shí),仿佛生疼:“還有別的辦法,我不許你……”
他的話沒有說下去。
因?yàn)榫o接著,無數(shù)猩紅的血線一剎間從他心口處探出,扭曲著將他纏裹,猶如纏在神木樹身上的那些。
絲絲縷縷,千束萬繞。
奚元猛地咳出鮮血,蒼白的唇殷紅一片,身形如秋風(fēng)落葉般無力跪倒。
厄沼笑道:“你瞧,我說過。你會死在這里。”
前世無懈可擊、難以擺布的傀儡,終于在這一刻,被死死攥住了軟肋。
他一生之中,僅有過
兩次亂了陣腳。
一次,是蘇漪在禁牢與魘骨里的半片元神同歸于盡時(shí)。厄沼元?dú)獯髠萑氤撩摺?br />
第二次,便是此刻。
心神震蕩,萬念俱灰,于是被傀線徹底反噬,再也無力掙脫。
原來殺他如此簡單。
只需要她。
曉羨魚反應(yīng)已是極快,在變故發(fā)生的一瞬間,一道劍意便殺了過去,欲削斷那些詭異的血線。然而鋒銳無雙的劍意落到血線上,宛如落入水中的火,竟倏而熄滅。
下一刻,血線將奚元徹底吞沒,交織成一團(tuán)深紅的霧,懸在半空之中,猶如一面染血的鏡子。
依稀倒映出其中蒼白冷敗、毫無生機(jī)的身影。
劍光如雨,頃刻間交織落向血鏡,可那血鏡看得見摸不著,每一劍都如同穿透霧氣般徒勞。
曉羨魚的心底冰涼一片,身形飛掠,轉(zhuǎn)而攻向樹上的厄沼。
她動的瞬間,手中的劍亦同時(shí)動了,金燦燦的劍光劃破寂夜,在昧暗中流轉(zhuǎn)出一道極干凈利落的軌跡,勢如金龍出海,騰躍龍門。
劍是極正派的劍,可劍意殺氣森森,鬼魅狠戾,使得那龍影好似一條嗜血妖龍,猙獰地張開獠牙撕咬而下——
厄沼不躲不避,白衣身影被四分五裂,如霧消散。
果然只是一個(gè)無關(guān)緊要的化身。
幾息后,另一道影子從更高的枝椏間落下,白衣青年靠在金花玉葉間,溫柔地向她勾手。
“姐姐,過來。”
“同我敘敘舊吧。”
曉羨魚握緊了躍池,手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她垂頭瞥了眼血鏡,奚元眉目緊闔,紋絲不動,任憑纏繞周身的血線歡快吞噬著他的血肉。
一絲氣息也沒有,像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別看他了,他已經(jīng)死了。”白衣青年一錯(cuò)不錯(cuò)地盯著她,親昵又不虞地說著,“你看看我。”
曉羨魚臉色極冷:“他沒死。”
厄沼陰慘慘地笑起來:“他剝?nèi)レ`血,只剩下半顆心臟,已經(jīng)被我吃了。”
曉羨魚強(qiáng)自鎮(zhèn)定著,可一開口聲音還是抖得厲害:“那又如何,我會讓你吐出來。”
“你看我了。”厄沼語氣輕柔,“姐姐只有恨我,才會一直看著我。”
曉羨魚闔了闔眼,混亂的思緒稍稍歸位。
那白衣青年不過是個(gè)化身,或是幻象,她一直追著他只會浪費(fèi)時(shí)間。
多拖一刻,奚元便會多一分危險(xiǎn)。
——活著才會有危險(xiǎn),她并不愿去想其它的可能性。
奚元還活著。他只能、必須活著。
曉羨魚睜開眼,神色堅(jiān)定,下了某種決心般從樹梢一躍而下。
紅衣獵獵驚破長夜。
白衣青年倚在枝邊,薄薄的眼皮低垂著,冷金瞳眸倒映出那灼灼身影,泛著近乎病態(tài)的癡迷。
他抬起手,遙遙捉住那道身影,蒼白瘦長的五指如囚籠收攏。
曉羨魚的劍勢在半空中已成,金烏一般耀眼的光芒映徹神山,轟然落下——
她傾盡畢生之力,要摧毀神木根須。
她原本便打算這么做,此時(shí)此刻,更要這么做。厄沼消亡,那些血線自會消散,他才能有一線生機(jī)。
只是有些可惜。
沒來得及同師兄多說幾句話。
曉羨魚闔上眼,金烏劍光以分山之勢傾軋神木樹身,猶如日薄西山。
可下一瞬。
“西山”兀然消失了。
那無可匹敵的一劍落下,湮散無無聲無形之間。
高聳巍峨的巨木不見了,神山不見了,覆在高處的漆黑妄海也不見了。
枯榮一瞬,萬物虛無,歲月長流。
世界無邊無際,漫漫沒有盡頭,放眼望去,腳下無路,視野里唯有萬古長夜。
這是……
上古混沌時(shí)。
一股陰冷黏膩非常的寒意,忽而之間滲上后背。
曉羨魚回頭,什么也看不見,耳邊卻擦過厄沼那慢吞吞的、沙啞的腔調(diào)。
“姐姐,姐姐……”那聲音著迷似的呼喚著她,不現(xiàn)實(shí)體,陰森的氣息卻無孔不入的包裹而來,就好像當(dāng)初她望入魘眼時(shí),所感受到的那般。
曉羨魚冷冷開口:“你想要什么?”
那聲音便低低笑了起來。
“我要你想起來,早在萬載混沌以前,我們便一直、一直在一起。”他溫柔地說,“然后,我要吃掉你。”
“從此以后,永永遠(yuǎn)遠(yuǎn),我們?nèi)跒橐惑w,再不分開。”
曉羨魚緩緩眨了下眼,沒有說話。
——融為一體。
這似乎是厄沼唯一的執(zhí)念。
斷魂澤魘眼里,她以厄沼的眼睛窺探萬年前的自己時(shí),所感受到那股濃烈欲望,也是想要融為一體。
分不清那是極致的愛意、還是極致的恨意。
又或許,只是一種單純的欲望,就像肚子餓了要進(jìn)食,口渴了要喝水,也許想要與神木彼此交融,是厄沼的天性。
魘息污染萬物,最原始的源頭,是他妄圖污染她。
曉羨魚心想,厄沼守了神木上萬年,倘若他的“吃”指的只是簡單的吞噬,想必?zé)o需等到現(xiàn)在。
一定存在某種禁制、或某種緣由。
她要弄明白,便要想起曾身為神木與厄沼相生共存時(shí)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曉羨魚的目光,輕輕落向前方。
萬古長夜下,混沌虛空中,飄浮無根之處悄然破出一截新芽。
第106章 終局(上) 從此世間,再無云山小仙姑……
那嫩芽的種子, 是天地間最純粹的一團(tuán)靈氣。
它破生于混沌,脆弱無依,無處扎根, 轉(zhuǎn)眼便要凋零枯死。
然而漸漸地,絲絲縷縷污穢的氣息好似被嫩芽所吸引, 向此處凝聚, 包裹著它。
乍一看仿佛是想要吞噬嫩芽, 但最終, 那些污穢之氣卻是溫柔地將它輕輕托住。
嫩芽在魘息深處扎根、生長,變成一株顫巍巍的小苗。
魘息有時(shí)會出于好奇,探出一縷觸角般的氣息碰一碰小苗,然后看它瑟瑟發(fā)抖。小苗蔫蔫歪斜時(shí),魘息還會努力將它扶正。
這并非出于好心,它養(yǎng)的不是小苗, 而是那些令它垂涎的香甜靈氣——小苗每茁壯一點(diǎn), 它便能通過多汲取一絲靈氣強(qiáng)大自身。
而小苗扎根于魘息,也依賴著它生存。
二者密不可分, 從混沌之初, 便注定好了相依共生。
萬載又萬載, 落在曉羨魚眼中宛如奔流的長河。她安靜看著那株小苗節(jié)節(jié)拔高, 被魘息精心養(yǎng)成了一棵小樹, 又知恩圖報(bào)地以靈氣反哺著魘息。
于是魘息也開始漸漸強(qiáng)大。黑霧似的氣息便得愈發(fā)深濃, 凝出實(shí)體, 樣子像極了緩緩流動的沼澤。
小樹抽長枝節(jié), 愈發(fā)巨大高聳,成了蔥蔥郁郁、頂天立地的神木。
最終,祂的枝葉生生撕破這萬古長夜, 結(jié)束了無盡混沌。
第一束天光照入天地間后,世上便有了生靈萬物。神木扎根之處,被世人稱作“奚山”。
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唯有奚山始終是神木與魘沼的家。
從來沒有人找尋得到這一片有神明寄居的仙地,這里歲月漫長得沒有盡頭,永遠(yuǎn)安靜得只有葉落聲。
神木開始覺得有些無聊。
祂的神識覆蓋人間,沉默俯瞰許久,忽然有一日,照著萬靈之長的樣子化出人形。
“如何?”少女秀發(fā)間綴滿花葉,面容明媚動人,顧盼間似有生機(jī)盎然,“真好玩,你也變一個(gè)看看——”
魘沼不愿。
它欣賞無能,慢吞吞地說:“他們的樣子,不好看。”
兩腳獸,可真丑。
少女頓時(shí)蔫了。
此后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再也沒有幻化人形。
神木一失落,蒼翠的枝葉漸漸開始泛黃凋零,連帶著根須中的靈氣都稀薄難吃了起來。
魘沼只好妥協(xié):“姐姐,再化一次人形給我看看吧。”
于是那少女興沖沖地再次出現(xiàn)。
魘沼違心地說:“好看。”
“那你也變一個(gè)。”少女得寸進(jìn)尺,笑意盈盈。
魘沼沉默了,氣
息纏上她雪白的腳腕,變作一道黑漆漆的印記。它還是不愿化身成人,只是依舊到了哪里都黏著姐姐,如影隨形。
少女很想親自去人間玩一玩,但她扎根于此處,除非將魘沼留在這里守護(hù)她的樹身本體,否則不能離開。
可是一木一沼自混沌之初起便一直相依共生,她怎么能將它孤零零撇棄在這里呢?
魘沼問:“姐姐要扔下我嗎?”
少女搖頭:“我哪里也不去,只要你陪著我。”
魘沼靜默下來,纏在她腕間的印記卻微微發(fā)緊,似乎感到愉悅興奮。
又百年過去,千年過去。
偌大的奚山每個(gè)角落都被她逛了個(gè)遍,再美好的景致,看了這么久也該膩了。
奚山好似一潭永遠(yuǎn)沒有波瀾的靜水,神木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熱鬧,便是偶爾有鳥鵲掠過枝頭樹梢,歡快啼叫著,想啄祂的葉子,又被魘沼趕走。
神木對魘沼道:“這里太安靜了,我想要熱鬧一點(diǎn)。”
魘沼:“我陪姐姐。”
“就你一個(gè),太無聊啦。”神木少女笑道,“而且你又不愛說話。”
魘沼果然不愛說話,它又沉默了很久。
于是神木精心挑選出那些功德圓滿之人,點(diǎn)化為靈族,引領(lǐng)入奚山。從此這里果然變得熱鬧。
神木終于如愿。魘沼看著族人們虔誠地供奉它的姐姐,在樹下祈愿、敬拜,偶爾也覺得這樣很好。
姐姐心情好,本體便也更加枝繁葉茂。
然而,大概為萬物賦靈是神的天性,在奚山變得熱鬧以后,神木又點(diǎn)化了一場雪。
那是萬年來,奚山下的第一場雪。
少女坐在樹梢,掌心接住其中一片雪花,對魘沼道:“你瞧,這便是冰雪,最是潔白清冷。”
潔白清冷。
天生沒有心的魔物魘沼,卻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從不落雪的奚山覆了茫茫一片白,神木說,這是機(jī)緣到了。
祂將冰雪點(diǎn)化,成了干凈無瑕的雪靈。
神木格外喜愛雪靈。
大抵是因?yàn)橥瑸槭篱g純凈之物,某種意義上同源相吸,比它這同根生的污穢之物更配相提并論。
神木化身人類少女,與族人們一起生活在奚山。魘沼依舊不喜化形,便作為她腳腕上那道印記與她隨行同在,看她所看,聆她所聆,就好像一直以來那般親密無間、不分彼此。
直到那夜。
明月下,古樹前。雪靈眉目低垂,握著少女的足踝,為她纏上紅綢,遮蓋住腕間那道被瓷白肌膚襯得割裂、突兀的漆黑印記。
紅綢上系著一只金色鈴鐺,他有些局促,輕聲道:“這祈福鈴是我親手做的,你若不喜歡……便摘了。”
雪靈不知少女真實(shí)身份,只以為那深黑印記是一道疤痕,或是古怪的胎記。生怕冒昧,從未問過。
那印記太過扎眼,是美麗的少女身上唯一的瑕疵,正如同神木有著最為污穢的雙生物。
少女愣愣瞧著雪靈,沒有摘下那鈴鐺:“我喜歡。”
喜歡的不是鈴鐺,是眼前人。
于是漂亮的紅綢遮蓋了丑陋的印記。
干凈的雪靈取代了污穢的魔物。
沒有心的魘沼,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人類的情感。
最先學(xué)會的,是嫉妒。
它終于愿意化作了人形——與雪靈一模一樣的相貌。
而后靜靜凝望片刻倚在樹上閉目養(yǎng)神的少女,上前去,湊近她,感受著草木般芬芳的清淺氣息掃過鼻尖。
少女睜開金色的瞳眸,神色微變:“你為何變成他的模樣?”
“姐姐不喜歡嗎?我現(xiàn)在與他一樣了,你可以不要他了。”魘沼討好地用鼻尖蹭她。
少女怔愣半晌:“……可你們不一樣。”
不一樣。
究竟哪里不一樣。
污穢的魔物無論如何,也洗不去身上的腥氣?
魘沼那雙清冷的眉眼覆下陰翳,緩緩?fù)碎_。
當(dāng)天夜里。
巨木根須下,污穢深暗的泥沼躁動翻涌。蟄伏萬年的魘息第一次破土而出,凌亂交織著纏繞上樹身,失控低語:“姐姐……姐姐……你看我……不要看他……”
神木簌簌葉落,靈氣溢散,溫柔而又不容拒絕地將魘息鎮(zhèn)回根須之下。
仿佛將這當(dāng)作了孩童的撒嬌。
直到不久后,大雪紛飛,魘沼再一次失控。
它重傷雪靈,幾乎將他殺死。
神木與魘沼相依萬年,第一次生出激烈的矛盾。
雙生之物,有了深深的隔閡。從此陰陽亂序,兩極顛倒。
魘沼降世,成為傾覆蒼生、播撒災(zāi)厄的魔神厄沼。
**
“想起來了嗎?”
“姐姐。”
甜膩瘆人的嗓音冷不丁響起。
曉羨魚恍然回神,從萬載光陰一閃而逝,眼前又恢復(fù)了最初的萬古長夜、虛無混沌。
仿佛在厄沼看來,混沌之初與那顆小苗相依為命時(shí),才是最好的時(shí)候。
哪怕天地間除了彼此,什么也沒有。
曉羨魚很輕地眨了下眼,開口:“……原來如此。”
陰冷濃稠的氣息愈發(fā)蔓延周身,侵入肺腑,宛如深沼將她吞沒。那道聲音隱約享受地喟嘆了一聲,低低笑起來:“姐姐想起來,曾經(jīng)有多憎恨我了嗎?”
曉羨魚沉默片刻。
“……不。”她神色微微蒼白,搖頭開口,“我想起來,原來一切都是我的錯(cuò)。”
——我哪里也不去,只要你陪著我。
這分明是她曾對它說過的。
原來神靈的誓言也并非亙古不變,歲月太漫長,漫長得連神靈都能遺忘初心。
“一木一沼,本為雙生,不分貴賤。萬萬沒有一個(gè)受蒼生敬拜、一個(gè)遺臭萬年的道理。所謂污穢之物,不過是世間的一種存在而已。”曉羨魚說,“我怎會憎惡你呢?神木沒有魘沼,便無處扎根,我們相依相生,萬載又萬載……”
“你是我天地間唯一的親人。”
厄沼安靜下來,曉羨魚周身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陰冷氣息,漸漸變得深暗,猶如黑霧彌漫。
白衣青年在黑霧間現(xiàn)出身形。
他依舊頂著那張翡琢玉砌的清冷面孔,一雙淬金的瞳眸透出神性,并不慈悲,只是冰冷漠然到極點(diǎn)的俯瞰,那股無形威壓幾乎令人膽寒。
“姐姐,我好開心。”他歪了下頭,唇角挑著一絲詭異的笑:“即便你是為了救他,才愿意哄一哄我。”
曉羨魚輕聲說:“姐姐沒有哄你,也不必哄你。”
一木一沼本為雙生,同為誕生于混沌的神,沒有先后之分。魘沼之所以喚神木姐姐,是一種本能,因?yàn)樯衲靖鼜?qiáng)大。
前世作為蘇漪時(shí),魔神將元神融
入她骨血里,也沒能成功污染她,與她徹底融為一體。
曉羨魚微微抬眼:“忘了嗎,你迷惑不了我。我會進(jìn)入你的幻象,只是想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現(xiàn)在我知道了。”
是她先化身成那靈族少女,和塵世有了太多不應(yīng)有的接觸。是她生出私欲,本應(yīng)平等愛著蕓蕓眾生的心騰出隱秘一隅,悄悄裝著雪靈一人。
“陰陽失調(diào),兩極亂序,你會變成這副模樣,根源在我。”曉羨魚低聲道,“是姐姐錯(cuò)了,錯(cuò)在太貪心。”
“待一木一沼融合一體,靈氣魘息交融,天地便會重歸混沌。阿沼,你只是想回家而已。”
回到那個(gè)只有彼此,萬古寧靜的起點(diǎn)。
厄沼直勾勾盯著她,那雙與她如出一轍的金瞳緩緩眨了下,寂然間,似乎有什么倏然滑落。
他頓了頓,古怪地抬手輕拭,發(fā)現(xiàn)那是一滴血淚。
魔神最憎厭人類,若非曾經(jīng)的姐姐喜歡,他也不會變作這張臉。
理解不了的除卻外表,還有感情——人心滿是掛礙,七情六欲累如深鎖,催生丑惡愚昧。
人有什么好的呢?
他不明白,只知道姐姐很喜歡凡人,于是也學(xué)著去理解,剖析那些復(fù)雜的感情,試圖感受其魅力。
哀亡谷殺死那小姑娘時(shí),他曾向她請教一二。
可惜她淚流滿面,嚇得呆傻,沒有回答。
萬年過去,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摸索透徹,可是當(dāng)指尖上一點(diǎn)殷紅血淚映入眼簾時(shí),卻令他重新陷入迷惘。
此時(shí)此刻,他又因何而流淚?
魔神最先學(xué)會的是嫉妒,最后學(xué)會的,是什么呢?
曉羨魚望著他迷茫又困惑的神情,闔了闔眼,輕聲說:“我們一起回家吧,回到混沌,回到世外。”
她的嗓音充斥著令人難以拒絕的蠱惑。
魔神怔怔望著她,他的身后,萬古長夜破碎,一縷無比耀眼的光芒照入混沌。
天光乍破。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神木抽枝生長,頂天立地,撕開無盡混沌。
虛無開始破碎,寸寸瓦解崩裂。他微微抬頭,看見混沌之外的金烏。
這一幕也似許多年前。
恍惚間,他聽見她溫柔的嗓音:“阿沼,姐姐帶你回家。”
曉羨魚空無一物的手中,躍池劍憑空出現(xiàn),游龍飛舞,騰躍而出。
萬載長河,不過一念之間。沉睡的巨木之下,少女手中之劍仍未斬下。
金光噴薄若朝陽。
灼灼紅衣身影落下,攜無雙劍意一往無前,以撼天之勢劈開神木地脈——
自創(chuàng)世之初便屹立不倒的巍峨巨木,轟然傾倒。
整座海底遺跡一剎山崩地裂,尸潮魂海沒了禁制,洶涌倒灌,呼嘯著將這里徹底埋葬。
從此世間,再無奚山雙生神。
從此世間,再無云山小仙姑。
一瞬息,人間九州風(fēng)云劇變,天震地駭。
***
妄海之上。
黑色海洋掀起前所未有的駭浪,懸于海上的巨劍再難支撐,萬劍合一之陣瓦解。許多靈劍難以承受,頓時(shí)碎成廢鐵無數(shù)。
所有人臉色驚變,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見天幕漩渦中心的那只金色巨瞳一點(diǎn)一點(diǎn)閉合,光芒消逝。
不見掙扎之色,唯有得償所愿一般、帶著淡淡哀意的平靜。
沈疏意垂眸下望,茫茫無盡的尸潮魂海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下沉去,無數(shù)怨靈隨著金眸的消失,一并湮滅。
方才還驚濤駭浪的妄海,竟在幾息之間,干涸了。
所有人看著下方堆積成山的累累白骨,心神俱震,面面相覷。
震驚過后,不知是誰先顫聲開口:
“成、成功了。他們好像成功了——”
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松懈昏厥。辭云真人在一瞬怔忪過后,率先飛掠出去。謝訣與云山眾弟子緊隨其后。
沈疏意回身吩咐霜天臺眾人:“清掃戰(zhàn)場,接應(yīng)那二人。”
要清理完這么多尸骸,把那兩人從底下挖出來可不容易。眾弟子紛紛應(yīng)是,馬不停蹄出動。
洛枕風(fēng)尚留在原處,他愣了一下,望著沈疏意怔怔道:“首席,您的天紋……”
——沈疏意額間的天紋消失了。
消失的不僅是一道印記那么簡單,更是他象征“天選”的尊榮身份。從此他或許不再會是位高權(quán)重、正道敬仰的霜天臺首席了。
沈疏意當(dāng)然比誰都清楚這些。
然而獵獵風(fēng)聲里,藍(lán)衣劍尊微微側(cè)首,眉眼間不復(fù)往日冷冽無常,而是難得暢快的笑意。
洛枕風(fēng)入霜天臺這么些年,頭一回見到他這般神態(tài)。
宛如意氣張揚(yáng)的少年。
“是啊。”沈疏意朗聲輕笑,“天道已亡。此戰(zhàn),我們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