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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公主動的手,盯他作甚!

    宮城內不得驅馬。

    云心月還以為自己要走過漫長的狹長甬道, 不曾想,對方竟派了竹輿前來抬她。

    倒不是南陵出不起鑲金嵌玉的轎輦,而是南陵新君上位之后, 廢除了不少奢靡習慣,就連王與后的御轎都沒鑲金嵌玉,只打磨上漆,貼一些銀紋。

    圣女很是支持新君的改革, 除祭祀以外的一應用度,也都跟著縮減,連轎輦也只要最簡單的竹輿。

    如此一來, 宮中其他人也不好逾越, 只能跟著乖乖乘坐竹輿。聽聞,光轎輦諸物裝點這一花費,就省出足夠一個州府賑災的銀錢。

    宮廷及朝臣的奢靡鋪張作風, 可見一斑。

    “禮官, 轎輦上的人是哪一位?”

    宮門深重,火把無法照徹高墻肅立的甬道, 云心月只能看見一頂銀冠在黑暗中閃著寒寒白光搖晃, 連對方穿什么顏色的衣物也看得不甚清楚。

    禮秋靜看了一陣,眸色略有訝異:“好像是他們圣女。”

    南陵圣女樓靖寧,樓泊舟他親娘?對方為什么會親自來接她?

    按理說,圣子已經跨國去接她,一路陪同, 禮節已經給足了。此時,就算南陵王只派自己的貼身內侍來, 也足矣。

    不會是——

    圣女聽說了她和樓泊舟的事情,提前見見她吧……

    她的緊張瞬間加倍。

    猜測時, 樓靖寧的轎輦已經到了宮門,她輕輕抬手,侍衛便將她放下。

    對方背光,云心月只能看到一截白皙的下巴,以及一抹殷紅平直的唇瓣。

    心跳驟然加速。

    轎輦一側隨行的人,還有南陵王的貼身內侍——林高富,對方并不像影視劇中看到的太監那樣肥頭大耳,或者白面無須。

    他身量很高,并且健壯,長相卻偏俊美。

    “下官見過公主。”林內侍先行幾步前來行禮,并告知坐在轎輦上的女子身份。

    ——正是南陵國的圣女樓靖寧。

    云心月是晚輩,聞言率先向前幾步,壓住驟變的心跳,端正行禮:“山月見過圣女。”

    這種場合,她的自稱也得正式一些,稱封號才行。

    樓靖寧等她屈膝盈盈彎下去,才伸手托住她的手肘,承了半禮,以表重視。

    “山月公主不必多禮。我為南陵國圣女,守衛南陵安危是我的職責。兩國聯姻所為盟誓,亦是為民生安寧。”

    于禮或理,她都該來表示一二。

    云心月報以一笑,回了一句不失禮節的話,便讓禮秋與其客套。

    樓靖寧的禮節比禮官還要嚴謹,絕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行動與語氣透露的,也全是公事公辦的嚴謹與疏離。

    她還真是難招架。

    幸好,聽聞圣子常年守在南都九黎城,而圣女手握兵權,鎮守國都寧城,兩人并不住在一起。

    要不然……

    她面帶標準微笑,看兩個禮節嚴謹的人碰到一起,你來我往好一番寒暄。

    足足一刻,她們才上得竹輿,來到寧和殿殿門前。

    真正踏入南陵會見使臣的寧和殿,見到南陵王的那一刻,對著滿座南陵大臣,云心月內心反而徹底平靜下來。

    一見她出現,樓策安便趕緊起身,出座朝她走去,虛虛握拳,伸出手臂,讓她搭著。

    “公主可曾歇夠?”他還解釋了一句,“方才母親要親自出去接你,將我留下了。”

    不是他不樂意繞路與她同行。

    兄長可不能怪他。

    云心月壓根兒沒歇過,穿這身公主服的代價太大了,洗漱耗費一個時辰,妝造耗費一個半時辰,剩下半個時辰在路上……

    但這種場合,她也不能實話實說,只好朝他笑笑。

    見圣女和圣子如此重視,群臣不自覺站起來,雖不出迎,但也微垂首以表敬重。

    樓策安將她扶到御座前不遠處,才收回自己的手臂,但也沒落座,而是站在一邊陪著。

    要不然,他怕自己今晚沒法睡。

    “西隨十六公主——山月,見過南陵王,愿南陵王萬古千秋,四海昌盛,愿南陵百姓無憂無懼,安康富足,愿兩國交好,山河永固。”

    南陵王上位時日還不算太久。

    此次兩國聯姻,也算他在治國上相對比較大的一個舉措。

    他內心里的緊張也不少,只是面上看不出來罷了。

    掃過站立不敢坐的一眾臣子,他稍斂了斂眸,隨即便笑開:“公主遠道而來,是我南陵之幸,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頭上的金冠也注定了她無法久久垂首屈膝,云心月緩緩起身,讓禮秋送上“小貢”與國書。

    東陸聯姻的規矩與她所知的不一樣,雙方聯姻是互相的,重利益交換多于表面功夫。

    以她為例來說,就是她須得在南陵一年內,表現出西隨能帶給南陵的利益。那么一年之后,南陵才會根據她表現出來的價值,對應送一位王子或者王女到西隨。隨行的技術人員,還得經過她、禮秋和沙曦的審核,做好文書才可以出發到西隨。

    這次的洗塵宴,說是洗塵宴,其實也是試探她實力與西隨共結兩國友好的誠意。

    “多謝南陵王。”

    南陵王回以一笑,抬手賜座,讓云心月就在他御座底下第二位落座,對面是一身湛藍銀紋的樓靖寧,首座則是一身潔白圣子服的樓策安。

    他轉身的瞬間,她得以瞥見圣子服外袍背后,金線勾勒出的一輪巨大太陽。太陽中心是一只金翅蝶,楓葉與繁花獸鳥點綴一圈,顯得格外貴氣。

    云心月走到座前,抬起眼,瞥了一眼高座,行了個謝禮才落座。

    南陵王一身赤紅長袍,銀冠高戴,胸前是一個完整的太陽紋,金玉革帶以下,是金線繡成的楓葉飛鳥紋。

    光論奢華程度,圣子服竟與王袍差不多,甚至因穿的人如珠似玉,更添幾分矜貴大氣。

    她斂眸,坐下。

    一路上瘋補的史書和禮秋定時的講學,都讓她對東陸各王朝了解更深的同時,也對宮廷王權那些事兒更敏銳。

    東陸十一國,大都是王權至上,可南陵左有圣子掣肘,右有圣女制約,文武兩座大山都被霸占著,如同半個傀儡。

    南陵王,真的甘心嗎?

    她不自覺為樓泊舟的處境擔憂起來。

    “聽聞公主愛民,在山城助老百姓揪出假官。”南陵王微微傾身向前,一臉坦蕩的笑意,“不知此事,真相到底如何?”

    云心月笑著回他:“說是幫,其實也沒起什么作用,只是提了車轍印與狐貍娶親兩個疑點,帶兵圍住賊人的是扶風將軍,處理此事的是山城太守。實在……慚愧。”

    “哦?”南陵王好奇,“那我們圣子與公主……”

    “王。”圣女淡淡聲提醒,“兩國聯姻,當先替公主賀平安,再賜福略送薄禮,最后讓百官與使者們各自見禮,方是正事。”

    所謂的見禮,其實就是西隨這邊展示帶了什么樣的技術人才過來,可以幫到南陵什么。

    如此,洗塵宴過后,南陵才好找西隨這邊的禮官商議安排開春至明年冬諸事。

    南陵王烏黑睫毛輕動,垂下又抬起,臉上笑意分毫不變:“瞧小王這……還是圣女說的對。來人,宣舞者上殿,先為公主賀平安。”

    殿頭官朗聲復述旨意。

    隨后,一連串只穿一條靛青闊腿褲的男子從側殿魚貫而入。他們手中拿著鈴鼓,腰上系銀色腰鏈,赤足上系腳鈴,袒露的胸膛則描以銀色花鳥紋。

    舞者利落且有力量感,伴隨鈴鼓以足底敲擊地面偌大的皮鼓,手臂與赤足每一個揚起落下的動作,都帶著原始山林的勃勃生機。

    很有感染力。

    云心月漸漸看得入迷,要不是身上的飾物重,加上場合也不對,她都想跟著蹦兩下。

    樓策安坐在她旁邊,側首就能瞧見她臉上的專注與笑意,他不自覺跟著莞爾一笑。

    不過——

    想起兄長的交代,他還是微微傾身,靠近她耳邊,問了一句:“好看嗎?”

    “好看。”云心月沒心沒肺的,目光跟著那一截截飄起來的褲腿看。

    也不清楚這些舞者的小腿,是不是精挑細選保養過,一條條都健壯有力,線條起伏明顯似巖石,還光潔白皙,配上丁零的銀鈴,透出一種雕琢的、精致的狂野。

    她是俗人,只要好看就愛看。

    樓策安:“……”

    公主又給了個意料之外的回答,那他該接什么話才好?

    想了想,兄長的目的大概是想公主收斂一點兒,他便用手背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先引來她回轉的目光,才對她溫和一笑,放緩語速,若有所指。

    “公主覺得,真、的、很好看嗎?”

    要不,嫂嫂再仔細想想,好好回答他的問題。

    他今晚還想睡個安穩覺呢。

    云心月驀然回味過來他的意思,略僵了僵,流暢地哄人:“好看,但是——”她用手中杯擋著自己的嘴巴,左手勾住他的小拇指搖了搖,“不如你好看。”

    因在宴上,她也不好做得太明目張膽,只勾了一下就松開,極快收手,順勢捻了一塊花糕,若無其事塞進嘴里。

    樓策安:“……”

    他瞬間感覺脖頸發涼,好像有把刀架在上面,緊緊壓著。

    不是,公主動的手,盯他作甚!

    第82章  怎么,她親近你,你很高興?

    洗塵宴將近兩個時辰。

    云心月面上津津有味看了多久, 樓策安便如芒在背多久。

    中途,小金蛇還在他腿上寫字傳話,讓他尿遁出去好、好、聊、聊。

    他是溫和, 不是傻。

    不管金線蛇怎么催促,他就是不去。

    怕嫂嫂又來錯哄他,他還特意往邊上挪了挪,離她遠些。

    不知所以的云心月看他疏離舉動, 眼神愣了一瞬,似乎有些錯愕。

    緊隨著,金線蛇便用腦袋急促推他坐回去。

    頭都差點兒撞扁了。

    樓策安:“……”

    做人做蛇都真難。

    他只好假裝為了拿旁邊的霜糖柿子, 順勢挪回去, 低聲溫和問她:“嫂……咳,”察覺腿上風風火火寫就的“寒,少吃”三字, 他順口一轉, “少吃一些,柿子有些寒涼, 空腹吃對胃不好。”

    云心月:“……”

    他怎么怪怪的。

    “好。”她拿了一個, 咬了一口,覺得味道還不錯,隨手遞過去,“你要試試嗎?”

    附著淺白糖霜的深橙柿子肉上,整整齊齊一排牙印。

    樓策安只感覺壓在脖子上的無形刀刃, 已經刺入血肉之中,涼氣經血液帶入筋脈, 游遍全身。

    而且——

    獨身多年,他也經受不住這種* 親近, 耳朵尖尖都快紅成了鴿子血。

    冷熱交間,更是難受。

    “不、不用了。”他想挪開,又不敢,只好用三根指頭將快要送到他唇邊的手腕往下按。

    看舞蹈看入迷的云心月,恍然想起來他們還在宴中,的確不適合如同平時那樣,便把柿子收回去,若無其事繼續吃。

    不管,只要禮秋沒提醒,她就當作沒失禮。

    見她轉回去,樓策安松了一口氣。

    金線蛇吐了吐開叉的舌尖,在他腿上比劃出四個字:要你何用。

    “……”

    沒用總比沒命強。

    兩者的利害,他還是懂得如何衡量的。

    座上,南陵王的視線掃過他們身上,覺出幾分耐人尋味的意思。

    他勾唇一笑,目光落回舞者身上。

    真有意思。

    巫醫圣子果真和線報①說的一樣,對山月公主有所避忌……

    *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樓策安遵命,親自把云心月送到九善宮的主殿九華殿前。

    寢殿本安排在近前朝的宮苑,但樓泊舟不滿,讓他出面調到最靠近九黎宮的九善宮。

    “舟車勞頓,公主早些歇息罷。”

    雖然的確勞頓,可云心月許久沒與他說話,現在已經可以體會到他當時說三個時辰很久的心情。

    就是——

    不知道為什么,對著這個人格的他,她總覺得還不夠自在。

    大概是跟白衣人格的他,相處時間實在太短?

    要不然,她怎么總有一種微妙的錯覺,覺得自己在背。德出那啥軌。

    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不自在,伸手拉住樓策安的手腕:“你就這樣走了啊,我們剛才都忙著談公事,看都沒看對方一眼。”

    舞者退出之后,便是漫長又費腦的官員介紹,你來我往的一系列逢場作戲,中間再摻雜一些互相之間的試探摸底。

    最后,由眼力見兒最深的老臣來一句“我主英明,公主敏慧,愿兩國共結百年盟好”云云硬扯上關系總結陳詞的話,又對著上座與西隨的方向拜了拜,才算落幕。

    她的腦子都快轉冒煙,累死了。

    樓策安:“!!”

    背后有只醋壇子盯著,他哪里敢看!

    “要不——”他極力壓住臉上蔓延的紅白顏色,“公主稍等一陣,容我回去凈臉洗漱再來?”

    云心月:“??”

    她又不是皇帝召寢,怎么還帶洗干凈再送上門的。

    “行吧……”她慢慢松開手,“那我也先把這套繁重的禮服換下來再說。”

    樓策安抑制住自己抬腳就想跑的沖動,對她溫和一笑:“那公主先進去罷。你進去了,我再走。”

    “好。”云心月一步三回頭看他。

    怎么辦,越看越覺得哪里不對勁兒的樣子。

    她沖他愧疚一笑,提起裙擺入內。

    寢殿門扇一閉,樓策安就不得不轉回九黎宮的圣子殿,關上門面對他兄長那張浸在暗光的臉。

    “長兄……”

    樓泊舟揚眉:“哦,你還記得我是長兄?”

    樓策安:“……”

    壞了,他居然學會了陰陽怪氣,而不是直接揍他一頓。

    “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長兄說,要在群臣面前給公主厚待,親自接她入座,不能輕慢。”樓策安為自己鳴不平,“我可是照辦無誤,不曾懈怠。”

    樓泊舟冷哼一聲:“我讓你接她,沒讓你對她一直笑。怎么,她親近你,你很高興?”

    接人笑,坐下笑,遞個糖霜柿子笑,送她回寢殿還笑!

    他的臉是沒有別的表情了嗎?

    樓策安:“……”

    兄長要是不盯他,那還是挺高興的。

    誰跟公主共處能不高興。

    連迎親拉車的四匹白馬都格外喜歡公主,見到她就垂首讓摸摸頭。

    他又不是一塊沒有感情的木頭。

    “你這神色,倒是絲毫不掩蓋。”樓泊舟從陰影中走出來,素日見天兒掛著的溫和笑意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張面無表情的冷臉。

    樓策安這會兒才開始有些許心虛的感覺:“長兄會看相,我縱然掩飾,也無處遁形。再者,長兄不也能看出來,我對公主委實沒有男女之情。”

    他只是單純的欣賞,如見光耀日月、秀麗花木一般。

    “沒有男女之情,你為什么要對她臉紅對她笑?”樓泊舟湊近,盯著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我可沒有特意交代,讓你對她臉紅對她笑。”

    樓策安覺得自己很冤枉,如果不笑的話,公主以為兄長對她有意見,又該如何是好?

    再說了,他要是真不笑,公主傷心了,被躲在背后的兄長看見,還不是要金線蛇催促他趕緊解釋趕緊笑。

    他何必做那等無用之功。

    樓泊舟又逼近一步:“你是沒有,焉知她有沒有?她若是有,你這般投合她的心意,那我……”

    垂下的手掌慢慢攥緊,握成拳頭,指骨嶙峋發白,他的呼吸加重,卻不知怎么繼續往下說。

    不管是阿弟還是阿月,他都不想失去。

    樓策安:“……長兄,你是不是對公主有什么誤會,她分明對我沒有男女之情,連主動靠近都像要事先說服自己,讓自己以為我就是你,她不能因為我們有所不同就太過偏袒你,卻總是疏離我。”

    他雖然不如兄長會看人情緒,但公主是個坦蕩的人,鮮有遮遮掩掩的時候。

    特別是——

    將他看成兄長時。

    “不會。”想起這件事情,樓泊舟就看他不順眼,“阿月親口說的,她更喜歡溫潤君子的你。”

    樓策安:“……”

    他還是堅信有誤會。

    “長兄,你遇上公主的事情,總有誤判的時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一步,讓自己的臉退出暗影籠罩處,落在煌煌燭光里,“俗話說,‘深山人不知深山貌’,我覺得你是身在局中,反倒被蒙蔽了雙眼。”

    樓泊舟擰眉。

    “要不……”樓策安慎重提議,“你直言問問?”

    “如何直言?不是說我們雙生的事情無法對外宣揚,若有泄露,只能二存一?”

    若非如此,他怎么會配合隱瞞身份。

    樓策安苦思無果,趁樓泊舟去沐浴時,四處翻書尋找答案,不慎撞翻了那本旁人贈予的避火圖。

    他撿時不知,低頭看了一眼,熱氣燒上臉時,倒是想到了替兄長證實公主喜歡的人是誰的法子。

    待樓泊舟帶著一身水汽從浴池回來,他就說了這事兒。

    “不行。”樓泊舟一臉不贊同,譴責般看向他,“阿月累了,受不住。”

    樓策安:“……我說的是前半段!也沒說讓你今晚就試試。”

    誰要跟他討論后半段。

    他又沒有心上人!

    不對,有也不能討論,這是兩個人的私事!!

    樓泊舟懷疑看他:“阿月怎么會喜歡這種東西,你莫不是……”想我將她嚇跑。

    后半截話,斷在他的回憶里。

    他想起云心月上次驚嚇中帶點兒雀躍的情緒。

    或許……真的有用?

    他下眼瞼上抬,黑亮眼眸一縮,輕微閃了閃:“那便試試好了。”

    今夜,她太累了,讓她歇兩個晚上。

    樓泊舟伸手拿回攤在桌上的書,放到自己的衣櫥上層。

    此書,他雖已記全,可還是得再好好讀讀才行,以免沒能盡透其意。

    將書安置好,他利落翻越宮墻,奪下云心月準備看的農書,抱著她安睡一整夜。

    次日,時逢城西郊外開倉布施。

    云心月好奇古代的布施和影視劇拍攝的是不是一樣,便想去看看,順道問問當地老農一些農事,早點兒把自己想做的冊子弄完。

    樓泊舟自然跟上。

    她不想一身華衣出行,引人矚目,換了一身普通南陵商人的打扮。

    寧城西市多貧民,路窄且不平,車馬難行。

    云心月干脆下車步行。

    撐著珠花銀聯紋的竹傘邁入人潮涌涌的狹窄小道,她拉著樓泊舟的手感嘆:“冬雪雖美,但老百姓也是真遭罪。你的手好冰,你冷不冷?”

    “不冷。”樓泊舟將傘傾向她,拉開她的手,搭在自己大臂上,用衣物蓋著,“扶這里,這里不冰。”

    云心月正想說什么,冷不防從旁邊飛出來一截斷裂的竹竿,“啪”一下落在一步開外。

    順著竹竿飛來的方向看去,是另一條小巷,里面隱隱傳來高亢的辱罵聲,“怪物!”“沒有人要的賤。種!”“狗崽子!”……一疊聲堆在一起,辱罵之下,似乎還有敲打什么東西的悶響。

    她蹙眉往那邊走,小心翼翼探頭看了一眼。

    原來是七八個小孩子圍著一個乞丐模樣的孩子在毆打,又踢又踹又敲打。

    蒼白的雪地上,已見鮮紅血跡。

    第83章  他是怪物

    血跡洇開, 觸目驚心。

    云心月看清楚只是一群小孩,當即大喝一聲:“住手!”

    說是一群小孩,其實也有十來歲的年紀, 并非全然不懂事的稚子,可稱一句小少年。

    在古代,這樣的年紀足以當家。

    有幾個相對膽小的小少年聽到喝聲,當即停手回頭, 見來者并不比他們大多少,衣著也尋常,心里松了一口氣, 驚懼的臉色當即一變, 開口就是不堪入耳的辱罵。

    “你**的**,少在這里多管閑事,小爺打沒人要的狗崽子, 關你屁事!”

    “真是他**的**開了**, 沒事找事,滾一邊兒去。”

    沙曦在軍營中也算聽慣了臟話, 但是話臟到公主面前, 她是沒法忍的,抬腳就踹了隔壁的扶風一腳,遞過去一個眼神。

    ‘你們的子民,你去管好。’

    受命監視圣子的扶風心虛,摸摸鼻子, 向前幾步,拐進巷子露了臉, 把人一個個掀翻,根本沒有口頭教育, 只有拳腳教訓。

    不知兩人身后還跟了旁人,自覺他們只是失算的小少年,捂著自己吃痛的屁股就想跑:“給小爺等著,遲早讓你們好看!”

    好不好看,云心月不置可否,但她覺得好笑。

    “扶風,把人留下來。”

    她倒是想要知道,他們和被打的人什么冤仇,下手這么黑!

    要不是他們路過,再打下去,人都要沒命了。

    “是。”

    扶風和侍衛握住手腕,往上推了推窄袖,跑去抓人。

    蜷縮在角落的孩子小小一團,血污與破損的單衣凍在一起,牢牢粘住。

    云心月抬手便要脫兔裘。

    樓泊舟鎖眉,伸手壓住她肩膀,將自己的鼠裘脫下遞給她:“用我的,我不冷。”

    她既然怕冷,委實不必勉強自己。

    春鶯見狀,趕緊道:“車上有備用的衣物,公……娘子不必脫下,我去給郎君重新拿件兔裘。”

    她說完就跑了,生怕冷著他們。

    “好。”云心月也不逞強,接過樓泊舟的鼠裘,走過去蓋在小孩身上,安慰道,“好了,你沒事了。別怕。”

    隔著一件鼠裘,她也能明顯感覺到孩子身上的寒涼氣息呼呼冒出來,吹起一身雞皮疙瘩。

    她緊了緊手臂,想把孩子抱起來。

    不料,被圈起來的孩子像是受了什么驚嚇一樣,用手插進雪地里,牢牢扒著,不肯松開,嘴里“嗚嗚啊啊”地驚慌喊叫。

    他這一動,倒是讓云心月將他樣貌看了個清楚。

    “你是……之前那個孩子?”

    他雖然又變得臟兮兮,可那歪斜不受控制的臉龐,這個歲數還不會言語的特征,仍是少見。

    慌張的孩子沒能認出她,一個勁兒掙扎,竹枝似的小胳膊撞在她手臂上。

    樓泊舟不悅。

    他抬手拉開云心月,僅用兩根手指就將那孩子提起來,放到視線平齊的地方:“傷了她,我殺了你。”

    樓泊舟面上笑意淺淡,比初冬細雪落在枝葉上的厚度還要薄,只要輕輕一晃,就能將它晃落,掉一身冰冷凍雪。

    騰空而起的瞬間,小孩驚惶往地面一撈,將更小的一團東西抱進自己懷里,瑟瑟發抖。

    眼淚不受控制地淌出來,掛在他臉上,凝成一條冰。

    在他臉上,已有許多這樣的冰條,一層覆蓋一層,把皮膚凍得泛紫。

    甚至很多地方,已經嚴重凍傷。

    “阿舟。”云心月握住他手臂,輕輕搖了搖,“你別嚇他。”

    嚇?

    樓泊舟眼眸輕垂。

    他從不胡亂威脅人,說出口的話,一定是他能辦到的事情。

    原來,她不害怕,是沒將此言當真……

    云心月看那孩子抖得厲害,忍不住伸手要接人:“把他給我。”

    “不行。”樓泊舟挪開手,“他會傷你。”

    能傷她的東西也好,人也罷,都不該出現在她身邊。

    秋蟬向前一步:“要不,娘子和郎君,將他交給屬下照看罷。”

    她也略懂些拳腳,不至于按不住一個孩子。

    這回,那孩子終于聽清楚了他們說的話。他看著靠近的秋蟬,心里的恐懼一陣陣翻涌,一雙眼與頭顱毫不協調地四處亂轉,尋找逃跑的道路,卻如同那日一樣,撞入一雙對他彎了彎的明亮眼眸里。

    直覺告訴他,在此困境之中,只有此人能救他一救。

    他艱難朝她伸手:“啊啊——”

    “還是給我吧。”云心月看得揪心,彎腰從樓泊舟手臂底下穿過,不容置疑地伸出手,把人抱進懷里,輕輕拍背,“他剛才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害怕了。”

    樓泊舟不愿意松手。

    “阿舟——”察覺懷里的孩子害怕看見他,云心月轉身,讓孩子面朝外墻。

    樓泊舟看著那只緊緊攥住少女肩上兔裘的手,額角青筋猛地跳了跳,只想將人扒下來,丟一邊去。

    他的手指不松,反而捏緊。

    此時,扶風和侍衛提著幾個小少年的衣領子,把人弄了回來,丟在地上:“老實點兒,我們十六娘子問什么,你們就答什么。”

    云心月也顧不上跟樓泊舟繼續說這些,轉過去看著那群明顯老實了很多的小少年。

    “你們為什么要欺負他?”

    懷里小孩視線驟然變換,從角落的穢物筐轉為一抹紫色長袍。

    他嚇得縮進鼠裘中,窩在她心口上,微微顫抖。

    云心月抬手,繼續為他拍背。

    樓泊舟垂下的眼眸黑沉。

    “他是怪物!”為首的小少年昂起下巴,一臉驕傲,“我們是為民除害!”

    懷里的孩子似是能聽懂他們所言,有些不安地掙扎。

    云心月趕緊按住他后心,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低聲輕語安慰:“別怕,他們胡說八道。你不是怪物。”

    “他就是怪物!”少年人總是不記打的,天生就有不服輸的勁頭,“我們親眼看見他偷了黃嬸家的雞,一口就咬斷了雞脖子!只有怪物和野獸才會茹毛飲血!”

    “就是!”

    其他小少年也耐不住了,七嘴八舌跟著叫。

    “他連路都不會走,跟狗一樣用手和腳并在一起爬,就是怪物!”

    “他肯定是怪物,你看他那可怕的樣子!”

    “沒有人會像他那個樣子!”

    ……

    為首的少年在跟班的捧腳中,逐漸傲然:“小娘子,你可別被他蒙騙了。我娘說,要是被怪物咬上一口,也會變成一樣可怕的怪物!

    “你還是趕緊把他丟開,離遠一點兒的好。”

    懷里的孩子抖得更厲害了,甚至掙扎起來,想要逃跑。

    樓泊舟垂下的手慢慢收緊,放在孩子后領上的手卻緩緩松開。

    是了。

    他和這孩子沒什么不一樣,都是世人眼里的怪物。

    世人恐之、懼之、遠離之才是尋常。

    他抬起眼眸,看向惴惴然偷偷瞥他的扶風,自嘲一笑。

    瞧,就像這樣。

    “胡說八道!”云心月提高嗓門,大聲喝斥他們,“他只是生病了!才不是什么怪物!”

    為首少年梗著脖子道:“你才胡說八道,我長那么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病!”

    “那是你見識少!”

    “分明是你隨口胡謅!”

    跟小少年面紅耳赤地爭辯了幾句話,云心月才回過神。

    真是氣糊涂了,她跟一個孩子爭這個做什么……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腦中思索著對策,眼珠子轉動尋找工具。

    目光匆匆掃過地上簸箕里燒過的木炭,又掃過墻角磚石凝結出來的白晶,一個主意瞬間浮上心頭。

    她撩起衣袍蹲下,看著為首少年一笑:“西隨的太陽神曾借予我力量,賜我火種。火種要是落在有罪的人、或者怪物身上,就會燃燒起來,反過來就沒有效果,你敢不敢試一試?”

    為首少年不信。

    他冷嗤:“你少嚇唬我。”

    “是不是嚇唬,你馬上就知道了。”云心月抬起自己的手臂,落在日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快速搓動手指。

    沙曦都沒能看懂她在做什么。

    為首少年看她古怪的動作,都忘記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嘲笑道:“你是不是被感染了怪……”

    剩下的話,斷在云心月冒出薄煙的手指上。

    “你——”

    云心月才不跟他廢話,手上能捏的材料有限,火一會兒就沒了。

    她將手指湊近少年衣角,微弱的火將他衣角燒焦一角。

    趁一眾人愣神,她又快速將手中快要熄滅的火在懷里的孩子身上蹭了一下,又往旁邊一個小少年身上蹭了一下,然后假裝甩滅,順便蹭掉手指上的灰。

    “看,怎么樣?”云心月看著他燒焦的衣角,“你帶頭欺負病人,是為有罪,但是沒能害人命,火種就不要你的命。

    “從犯可惡,但重罪在你,所以他沒被火種燎燒,只有些許焦味以作警示。

    “至于受害者……則是毫無損失。”

    她將懷里瑟瑟發抖的孩子衣角撩起來,給他們看清楚。

    為首少年一臉懷疑人生。

    “你……”他喃喃,“他真的不是怪物?”

    “當然。”云心月道,“他只是生病了,只是這病你們從來沒見過而已。但是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

    “太陽神說,天界有一個魔盒,里面裝有世間各種病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漏到人間。

    “患了怪病的人,實際上是承接了災難的人。

    “他們并不是怪物。”

    她站起來,輕輕拍打孩子后背,溫和卻堅定地重復:

    “從來都不是。”

    樓泊舟眼睫輕動,盯著她落在日光中的側臉。

    這一刻,他覺得她比光耀眼許多。

    精神世界遭受沖擊的小少年們,恍惚離開。

    沙曦看著自家公主,欲言又止,實在很想問清楚太陽神的事情。

    這到底真的假的,她怎么沒聽說過。

    云心月看著他們離去,終于憋不住笑了,邀功一樣將自己的手指遞到樓泊舟跟前:“把人嚇跑了,我厲不厲害?”

    “不過……”英雌垂首癟嘴,看著自己發紅的手指頭,撒嬌般送他唇邊,“都把手指頭搓紅了,有點疼。你幫我吹吹。”

    樓泊舟握住她的手指,低頭輕輕吹了吹,還親了親。

    “很厲害。”

    比從前的他,可厲害多了。

    他的嗓音,不知為何有些啞,云心月沒聽清楚。

    “啊?”她眨眼,“你說什么?”

    樓泊舟輕笑一聲,重復:“阿月很厲害。”

    云心月頓時心滿意足。

    不遠處,高樓上。

    一線窗縫中,竹簾被風雪吹得搖搖晃晃。

    兩道影子立在那里,將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主上,您瞧。這可怪不得我。山月公主與圣子之間,實在不好挑撥。”

    說話的人斜倚窗臺,修長手指卷著邊上垂下的流蘇。

    “無法挑撥,那就直接殺了他。”

    呼——

    風變急,掀起竹簾一角,露出冷硬的惡鬼面具一角。

    修長手指頓住,流蘇急速逃開。

    好半晌,他才回話。

    “是,屬下遵命。”

    第84章  認錯人了

    布施的地方可避風。

    云心月帶著那孩子前往, 借了個地方給他處理身上的傷。

    他太怕人了,只要看見人影,必定惶惶不安, 恨不得將自己塞進土里埋起來。

    好幾次,他都在她剪開凍結布料時,驟然動作,剪刀險些直直戳進他的傷口里。

    無奈之下, 她只好讓沙曦和扶風他們全部出去,獨獨留下一個保證自己能躲開孩子視線的樓泊舟。

    “你要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趕我走?”

    他眼里滿是控訴。

    仿佛只要她敢說“是”, 他反手就能把那孩子給撕了。

    他就這樣留了下來, 一個健步躥上橫梁,無聲融入暗處,安安靜靜待著。

    動作熟悉得讓云心月無端生出幾絲心疼。

    ——就好像, 他從很早很早以前, 就習慣了躲藏在黑暗中,不聲不響, 安靜看著旁人。

    若不是孩子打顫的動靜大得像骨頭在打架, 她一定讓他下梁,好好抱抱他。

    “別怕,他們都離開了。”

    云心月低下仰起的腦袋,一邊安撫孩子,一邊給他清理傷口, 好替他穿上保暖的衣物。

    得虧她家老母親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師,在她小時候經常往家里撿無家可歸的學生, 讓她在觀摩中學了幾手。

    要不然,遇上這種情況, 還真是令人束手無策。

    不過——

    哪怕是她親自動手,孩子也死死抱著懷里的東西,不愿意放開。

    換了好幾個角度去看,云心月也愣是沒看清楚,他到底抱著什么,為什么這么緊張。

    直到一聲“嗷嗷”的虛弱叫聲響起。

    “是小狗嗎?”她愣了愣,趴到床邊看著孩子說話,“原來,你挨打是想要保護它?”

    孩子不懂什么叫保護,只是本能將小狗往自己懷里塞,不愿意給旁人看。

    哪怕這個人救過自己。

    狗狗跟他一樣,長得古怪,會被打死的。

    它還那么小,要是多挨幾下,恐怕就再也不能動彈,慢慢被腐蝕血肉,變成一副發黃的白骨。

    那樣,就再也沒有活東西愿意靠近他了。

    “它好像很餓了,你將它交給我,我們先給它搭個暖和的窩,讓它別冷著,好不好?”云心月耐心勸導,換了好幾個角度跟他說清楚,“你看,它都冷得發抖了。小狗跟人一樣,要是冷得過分,就會有生命危險。”

    孩子這才有所動,有些遲疑且費力地轉著腦袋,看向這個總對人笑吟吟的大姊姊。

    他再三確定她沒有惡意,才敢慢慢松開自己的手臂。

    云心月將他抱坐起來,輕輕拉開他的手,引著他將懷里的小狗捧出來,放進鼠裘里,團成一只窩。

    小狗似乎出生不久,巴掌大小而已。

    臉上不知是不是被野獸咬過,缺了一只眼睛和半只鼻子,就連后腿也折了,有氣無力耷拉著,骨節明顯不對勁兒。

    它像是知道小孩救了它,一條尾巴縱然還無力,也在努力搖晃,還伸出舌頭輕輕舔著他的手指頭。

    虛弱的叫聲,聽得人心軟。

    她隔著門扇讓沙曦找兩碗暖的米粥來,手上還不忘給孩子穿上保暖的衣物。

    他知覺微弱,不會配合動作,僵硬得像壞掉的木偶,替他穿衣比處理傷口要勞累很多。

    云心月累出一額角的汗。

    穿上小裘衣的孩子,有些不太習慣地看著自己變“粗壯”的手腳,雙手雙腳并用走路都不太流利,摔了好幾個屁股蹲,露出有些茫然的眼神。

    他不明白,為什么用同樣的辦法,卻不能如同往常一樣奔走起來。

    “別急。”她把孩子扶起來,“慢慢適應,我教你。”

    樓泊舟坐在橫梁上,左手撐著支起的膝蓋,看她溫柔對待旁人,笑得克制卻難掩明媚的模樣。

    他垂眸看向自己毫無知覺的右手,輕輕抬起來,翻來覆去看。

    云心月若有所感般,扶著小孩的肩膀,仰頭往梁上看。

    透過張開的指縫,她對上一只宛若深淵的黑沉眼眸。

    她愣了一瞬。

    阿舟他,怎么了?

    樓泊舟也從指縫對上她怔愣眼睛,手掌瞬間凝滯在半空,像是一片阻隔艷陽的烏云。

    兩息后,云心月仰頭,從他指縫跳躍到指尖上,做了個嘴型——

    “等我,馬上陪你。”

    樓泊舟猛地將掌心收成拳頭。

    來不及調整容色,以至于顯出幾分脆弱可憐的臉龐,袒露在她視野里。

    她眨了下眼睛,梁上少年又恢復慣有的溫和笑顏。

    就像風吹過池面,吹皺一池秋水,模糊了底下懸游的一尾黑魚。

    她沒能抓住少年一剎所思。

    叩叩——

    沙曦敲響門扇,手底下的孩子應激一般,將她雙手掙開,火速抱了鼠裘里的小狗,把自己塞進床角,瑟瑟發抖。

    云心月安慰了孩子一句,跑去開門拿了粥,又把門關上,開始哄那孩子喝粥。

    握著他的手教他喝一口,再教他喂小狗一口。

    喂完食,又教他怎么給小狗處理傷口。

    當然,他無法掌控力度,只能看著一雙手握著他的手,小心翼翼涂藥、包扎。

    可他內心卻怪異地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他真的親手給小狗上藥包扎過。

    他再不是一無所用,只能帶去災禍的怪物了。

    他有用的。

    他幫了小狗。

    慢慢的,孩子才算平靜下來,不再害怕空曠的陌生空間。

    那時,天色已向晚,她今日的事情一件也沒能辦成,孩子也不知安置在哪里才妥當。

    “帶回宮。”樓泊舟見不得冒出來的兔崽子粘著她,但也見不得她為難,“就說是我救的孩子,安置在九黎宮就好。”

    九黎宮不通往后宮,不會驚擾王后她們。

    云心月看向不再亂跑,但也滿臉恓惶的孩子,有些許猶豫。

    樓泊舟抿唇,轉開臉:“你去九黎宮陪他就是了。”

    “……”

    云心月探頭看他神色,習慣性逗他一句:“只去陪他,不用陪你?”

    樓泊舟橫眉掃她。

    她說什么?!

    “都陪,都陪。”觸及他隱含委屈的目光,云心月趕緊順毛,拉著他的手,“陪他,也陪你。”

    樓泊舟氣得厲害,但是又不舍得甩開手,只能反手握緊她的手指,卻扭開頭不看她,疾步往前走。

    “欸,慢點兒,我還抱著孩子呢。”

    樓泊舟腳步稍遲。

    “跟不上了。”

    走出殘影的腳步,立即放慢。

    云心月看著那倔強不肯回頭的背影,低下頭靜悄悄笑了。

    笑得跟他坐在梁上看她時一樣,悄無聲息。

    而他也如她一般,在鴉默鵲靜中若有所感,側眸一看,便對上一雙盯著他的明亮眼睛。

    “你理理我嘛。”她抱著緊緊揪住她領口的孩子,嗓音放得很低緩,透著比綿云還要柔軟的語氣。

    樓泊舟扭回頭,低低哼了一聲:“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不理我。”

    旁人她倒是理得歡快。

    掐死那孩子她不讓,丟開她不讓,就連出現嚇著他都要被趕走。

    要不是怕她生氣,他就趁她哄孩子打了瞌睡時,將那孩子丟進山野里,讓山猴子看管起來。

    此后,再不給他機會出現在她面前。

    “那我錯了。”云心月快走幾步,跟上他,火速認錯,“你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嘛。”

    樓泊舟下頜繃緊:“我不是你大人。”

    “……”

    忘記了,現在的“大人”多指父母長輩。

    “不過——”樓泊舟唯恐嚇不死人一樣,眼神古怪地掃過她,來了一句,“你要是喜歡叫這個……”下次可以試試。

    云心月堅強微笑:“謝謝,但是沒什么必要。”

    她不好這一口。

    搭上話之后,兩人之間無形的屏障一下就破除了。

    跟在背后的幾人,不自覺松了一口氣。

    呼。

    圣子身上的壓迫太強了,比烏云成團壓山而過時還要令人難以喘息。他們剛才總感覺有一只手將他們的肺捏緊,把氣全部都擠出來一般。

    車駕直奔九黎宮一側的宮門。

    剛沐浴過,還沒換上衣衫的樓策安,被金線蛇催促著躲起來,說公主要入內。

    來不及去拿自己的衣物,他只好順手撈了一件兄長搭在桁架上的里衣和狐裘,先穿上再說。

    后腳還沒跟上他藏入書房,殿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樓策安聽到兄長讓其他人在殿外守衛,不必入內伺候,隨后便有兩道腳步聲先后踏進殿內。

    “這就是你的宮殿?”云心月打量著金碧輝煌的殿堂,眉心擠在一起。

    昨夜在洗塵宴上浮上的擔憂,再次籠罩心頭。

    “阿舟,你這宮殿和南陵王的寢殿比,規格如何?”

    樓泊舟沒去過南陵王的寢殿,無從比較。

    “不知,但應當不會差太多。”

    九黎城宮殿的前殿,規制與王宮前殿相去不大,而這座九黎宮又是照搬九黎城的圣子寢宮而制,想必不至于差太遠。

    “怎么了?”樓泊舟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有哪里不妥嗎?”

    云心月知道南陵習俗如此,可能大部分人都習以為常了,但還是沒忍住將自己的擔憂說出。

    “我不是想要挑撥離間,只是……”

    “我知道,你只是擔心我。”

    樓泊舟彎腰低頭,想要親親她,但她懷里的孩子怕他怕得厲害,他一靠近,他整個人都抖成了篩子。

    云心月憋住笑,將他推開:“你淋了雪,先去沐浴吧,我先哄他好好睡一覺。”

    樓泊舟帶她去了一間空房,心情不虞地離開。

    遲早要將這個小兔崽子丟進山野里!

    房內東西齊全,云心月點了安眠的熏香和一盞油燈,哄著緊抱小狗的孩子入睡。

    怕他中途睡醒不安,她將自己烤干烤暖的兔裘取下來,蓋在孩子身上:“睡吧,我就在這座殿里不走,你有事就喊我,好不好?”

    小孩緊張握著她的手指,瞪大眼睛。

    可他似乎很久沒睡了,害怕還是沒能打過疲憊,讓他沒多久就陷入昏睡中。

    云心月小心抽出自己的手指,放輕腳步,起身往外走。

    怕孩子睡醒不好找人,她沒關房門,直接走出去,想找樓泊舟要個地方睡一覺。

    她第一次來九黎宮,哪怕只入了圣子殿也不太認路,只好順著來時路走回去。

    貼在門上聽了好一會兒動靜的樓策安,沒有聽到腳步聲,還以為安全了,拉開門扇就想拿回自己的衣物,去藥房呆一晚。

    不料,門扇一拉開,就和躡手躡腳的云心月碰了個正著。

    “……”

    云心月打量他凌亂的發絲:“你洗完澡了?”

    “呃……嗯。”

    樓策安艱難維持笑容。

    他目光瞄向內廊盡頭處的溫泉池子,總覺得兄長的目光已穿透門扇與墻壁,刺向他。

    隱瞞不易,他想嘆氣。

    “正好。”云心月打了個哈欠,順手勾住他的臂彎,“你的床在哪里,今晚一起睡?”

    第85章  “你再說一遍,你喜歡的是誰。”

    “你怎么在發抖, 很冷嗎?”

    云心月伸手抓住他手腕,順著往他有些發涼的小臂摸了* 摸,的確觸手一片冰涼。

    “還……還好。”樓策安勉強鎮定下來, 沒有甩開她伸過來的手,只瑟縮了一下。

    他努力轉動自己被高溫燒得稍顯遲鈍的腦子,思索對策,看看怎么才能順理成章, 單獨離開一陣。

    她搓了搓他的手臂:“南陵天氣濕寒……”洗完澡也要注意保暖才是。

    話說一半,他又往后瑟縮了一下,臉色都有些發白。

    云心月仰頭看他, 有些擔憂, 抬手摸了摸他額角的汗珠:“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嗎?”

    怎么臉又紅又白的。

    而且,他不僅身體不對勁兒, 人也好像有哪里不對勁兒。

    怪怪的。

    樓策安趕緊抓住往他臉頰摸, 要替他徒手拭汗的手,擠出一個溫和笑意:“我沒事, 只是衣服穿少了, 我、我去換一件就好。”

    他眼尾掃過浴池所在的屋子,想要趕緊將自家兄長換出來。

    公主拿他當兄長看待,這親近的勁兒,他招架不起。

    ——主要還是怕兄長把他剁了。

    云心月看他神色都開始恍惚,十分擔心, 便問:“你平時睡的地方在哪里?”

    每當這種時候,樓策安都主動代入樓泊舟的身份, 不設防便指了孩子睡那屋隔壁,將他兄長的屋子交代了。

    看著自己伸出的手, 他絕望閉上眼。

    完了,這下可不好脫身。

    “走,趕緊回去,躺被窩里。”云心月拉起他的手,把人往寢屋里塞。

    樓策安:“……”

    希望兄長能見縫插針,逮住機會換走他。

    他絕無覬覦的意思!

    信他!!

    “阿、阿月……”看著公主嫂嫂鋪床掃枕頭的動作,這個稱呼,他喊得心虛,“你不用忙活,我沒事。”

    他就是忐忑,怕兄長想些有的沒的。

    云心月心里有點愧疚,輕輕推他坐下,靠在床頭:“今天是我忽略你了,你坐下,我給你找衣服換,再燒個炭盆。”

    “!!”

    可別。

    他受不起。

    “我自己去就好。”樓策安趕緊從床上起身,想要走到衣櫥前。

    不知兄長打算怎么換人,他總得制造點兒機會才行。

    云心月伸手將他肩膀按下:“你,坐好。生病的人,不要逞能。”

    樓策安:“……”

    他坐不安穩。

    云心月鼓起腮幫子剜了他兩眼,用目光把人釘在床邊坐下,倒退看著他,走到衣櫥前。

    側身拉開柜門,“嘩啦”一聲響,有什么東西越過她頭頂,砸在腳前,攤開兩面。

    她低頭看了一眼,將兩張稍顯刺激的避火圖納入眼底。

    他——

    在衣櫥藏這種東西?

    難怪這么緊張,還一直冒冷汗。

    陰差陽錯間,云心月將邏輯補錯了。

    樓策安見她看來,心里越發虛虛空落,毫無底氣,以至于眼神躲躲閃閃,更是坐實了她的猜測。

    他并不知自家兄長往衣櫥藏的什么書,若是知道,大概寧愿扭頭就跑,讓正主自己來收拾殘局。

    “咳。”云心月移開眼睛,蹲下把書合上,隨手塞回衣櫥一角,挑了一件里衣,“都要睡了,就不找其他衣服了,你出了一身汗,先把這件換上。”

    樓策安接過深紫袍子,心想,可算有機會了。

    他臉上露出些許輕松笑意,看向一動不動的云心月。

    公主快避開罷,讓兄長找準機會換走他。

    云心月眨眼:“怎么了,你換啊。”她看著他紅白摻雜的臉龐,忽地想起來,他大概是手腳發軟,沒有力氣,于是伸出援手,“那我幫你吧。”

    反正他也幫過自己好幾次。

    這次就當回報他好了。

    “!!”

    樓策安看著伸向他衣帶處的手,惶恐往后避開。

    “你怎么了?”云心月不解。

    這狐裘里面的衣物,的確是深紫顏色的,不是金線白衣,怎么他……

    她狐疑掃過眼前人。

    “沒、沒什么。”

    忽地,背后“嘭”一聲輕響,好像有風撞開了門扇。

    她下意識扭頭,想要看一眼發生了什么事情。

    已經看見門外佇立長影的樓策安,他汗毛直豎,伸手握住云心月肩膀,把人按住:“我去隔間擦擦汗再換。你今天已經很累了,不用照顧我,我自己來就成。”

    樓泊舟放輕腳步,慢慢走向他們,背光的臉龐完全看不清楚神色。

    手背如有刀尖懸停威脅的樓策安,倒是不用猜也知道,他兄長心情肯定很不好。

    “可是門……”

    門還沒關上,有涼風吹進來。

    他還病著,可不能再受寒氣了。

    “我來。”

    樓策安定住她身形,沒讓她轉身。

    也不清楚兄長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腳步一直往他們的方向走,不藏起來。

    他一顆心已經懸到咽喉上,幾乎要跳出來。

    事情還沒準備好,若是現在暴露身份,那就糟了。

    呼。

    樓泊舟揮手熄滅了屋內左右兩邊,共計八座三十六枝落地金盞燈。

    煌煌如白日的寢屋,瞬間浸入油一樣泛著光斑的黑暗中。

    云心月驟然失去視線,什么也看不清楚。

    肩上的手也不知何故松開了,她一下沒穩住,往后趔趄了一步,卻撞入一個有些燙人的懷抱里。

    與此同時,柔軟的綢帶覆上她眼睛。

    綢帶中間似乎還帶有一條細細的鏈子,帶著涼意的流蘇垂下來,落在她臉頰上,輕輕搔動。

    “阿舟?”

    她遲疑著喊了一聲。

    樓策安看著離他咫尺之間的兩人,心跳險些就地停歇。

    兄長也太大膽了!!

    樓泊舟將腰帶綁好,“嗯”地應了一聲,黑沉的眼眸扎了樓策安一下,垂下看向伸手想摘下腰帶的人。

    他抓住她的手。

    掌心過分滾燙了些,也比平日緊些。

    云心月用另一只手摸他的手腕,順著摸向小臂。

    入手皆是滾燙溫度。

    哪怕窄長的腰帶只將她眉眼遮住,微抿的唇角還是泄露了她的擔憂。

    “你已經起熱了?”

    “嗯。”樓泊舟還是只從鼻息里哼出一個低低的音調,并不說話,只將臉頰貼在她頭頂上。

    剛才,他差點兒沒忍住,對阿弟動了殺念。

    那樣不對。

    他與阿弟從出生開始,就是最好的兩個人。

    雙生子很輕易就能明白對方所想,他沒學會控制自己之前,他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情,都賴弟弟所出。

    若非五歲那年,一場旱災橫空而出,他們本不必分開十二年。

    那場旱災灼烤南陵的土地長達八個月,使得田地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恰巧這時,他們行蹤被國民發現。為了安撫民心,也因南陵的確有雙生圣子為不祥之兆的傳言,國主與圣女將他打成怪物、妖孽,流放十萬大山之中。

    阿弟翻山越嶺,受了一身傷,拖著骨裂的腿在陡峭崖間攀行,險些被黑虎吞吃,只是為了見他一面,跟他說一聲“長兄,對不起,我沒想拋下你”。

    十二年來,阿弟從不相信他橫死山野。他長大了、拿穩了權勢就立馬跨越萬山,千辛萬苦趕去尋他。

    怕他久未見人,許多東西不會,他便耐下心,一樣樣教他。哪怕他剛開始故意為難,甚至流露敵意,阿弟也一樣笑著,對他說,“長兄別急,慢慢來”。

    那樣溫柔似水、全心全意想著他的阿弟……

    他從未對不起他。

    而他——

    卻險些對阿弟動了不該有的念頭。

    他是長兄,該永遠保護他才對。

    樓泊舟呼吸急促了一瞬,竟生出些自厭心緒,連身體也在輕顫。

    也許,真像世人所言那般,他就是養不熟的怪物、異端,是該被鏟除、泯滅的種。

    “阿舟。”

    云心月覺得自己頭頂有開水沸騰。

    ——那是他急促的呼吸聲。

    “你怎么了?”她抬手想要掀開眼上的束縛,卻被他死死握住手腕,不讓動彈。

    “別看我。”樓泊舟將自己的臉,藏入她脖頸里,“別看。”

    他現在肯定很丑。

    面目可憎。

    樓策安眉頭緊緊鎖住。

    兄長的情緒不對,不像是生氣、憤怒。

    他想離開的腳步一頓,做了個比樓泊舟還要大膽的決定。

    收住的腳步一折,落在他兄長背后。

    他傾身靠上去,下巴壓在兄長肩膀上,低聲問了云心月一個問題:“有一個問題,我從未問過,今日可以向你求個答案嗎?”

    樓泊舟:“!”

    阿弟要做什么。

    云心月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是暫時想不通,心緒已全被擔憂占了上風。

    “你說。”

    “南陵都說白衣的巫醫圣子溫潤如玉,紫衣的巫蠱圣子下手狠辣。”樓策安輕輕拍了拍他兄長繃緊的手臂,“我想知道,你更喜歡哪一個。”

    云心月愣了一下。

    “算了。”樓泊舟收緊手臂,“不重要,別說了。”

    就算她更喜歡阿弟,他也不會放手,也不可能為此當真把阿弟殺掉。

    “唔……能說,但是說了怕你傷心。”云心月看不見,反手摸他埋起來的臉,生怕他有什么不良情緒。

    樓策安趕緊退避。

    樓泊舟躲開她的手,不愿意讓她摸到自己失控的臉。

    “難不成,你對巫蠱圣子一丁點兒喜歡都沒有?”他嗓音沙啞,“那這張臉呢?這副身體呢?你就沒有一個地方喜歡嗎?”

    “沒有……”

    云心月哭笑不得。

    沒有!!

    竟然連一絲喜歡都無。

    樓泊舟拳頭收縮,急促的呼吸亂成狂風下的驟雨,頗有幾分飄搖感。

    埋在她頸窩的雙眼迅速泛紅,變熱,臉頰愈發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他手上力度不穩,往下滑落,像是要松開懷抱。

    “不是。”云心月抓住他的手,轉身把人抱住,“我的意思是沒有不喜歡。”

    樓泊舟抬起猩紅潮濕的眼,嗤笑一聲:“你又騙我。”

    既然這么不喜歡他,為什么還要費心思哄他。

    騙子。

    都開始騙了,卻不愿意一直騙下去。

    他的心緒已嘈雜又矛盾。

    “你聽我說完。”云心月扣著自己的手掌,緊緊勒住他的腰,生怕他跑了,“我是說,我好像……”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聽從直覺,實話實說,沒有哄騙他,“只喜歡巫蠱的你,對另一個……唔,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

    她看對方,跟看自己哥哥一樣,只有親切,沒有那種野草彌漫般不受控制的喜歡與愛。

    樓泊舟頓了一下。

    臉上的抽搐更不受控制了,如同暴漲時期的河流,跳動得歡快,還得仰仗發顫的手掌,將臉上肌肉和筋脈用力按住。

    他對照黑暗中的銅鏡,捂住自己半張過度雀躍的臉,瞳孔里滿是交錯的驚愕。

    腦袋也一陣擂鼓似的喧鬧,將嗡鳴傳到耳膜回響。

    一時之間,不知莊周或是蝶。

    他從未想過,妄念有朝一日也能成真。

    樓策安舒了一口氣,安心退出去,順手輕輕關門。

    屋內安靜許久。

    靜得云心月以為自己抱的是枕頭,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她不禁用力搖了搖:“阿舟?”

    樓泊舟啞聲回應:“當真?”

    云心月差點兒就忘記了他問的是什么。

    “是……”她看不見他臉上神色,不敢確定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也就不敢松開手,生怕他“哧溜”一下沒了影,想哄都找不到人哄。

    他盯著她的唇,看著她的眉,又是一陣沉默。

    “阿舟?”

    樓泊舟垂眸,抬手摸上她的唇角:“你再說一遍,你喜歡的是誰。”

    云心月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

    照理說,巫蠱圣子是他現在的人格,他應該多少有幾分開心才對。

    怎么他說話的語氣,聽不出半點兒欣喜。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復述:“我只喜歡巫蠱圣子。”

    樓泊舟的緊張半分不比她少,甚至聲帶都繃緊了:“只是這一個嗎?沒有別的喜歡的人了?”

    “嗯。”云心月已打算一條路走到黑,明確告訴他,“只有這一個,沒有別的了。我長那么大,從來沒對別人動過心,只喜歡過你。”

    樓泊舟小聲嘀咕:“我也沒有。”

    “什么?”

    “沒什么。”他說,“你保證,不是騙人,也不是哄人?”

    云心月干脆豎起中間三根手指:“我對天發誓,沒有騙人,也沒有哄人,就是真心話。”

    “我不用你發誓。”樓泊舟將她的手折回,捏緊,放在唇角親了親。

    他輕聲說,“其實,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

    事實是真是假不重要,只要是她說的,就行了,多說幾遍哄他,就好了。

    云心月放松了一些:“那你不傷心了?可以讓我看看你了?”

    “不行。”樓泊舟急忙捂住她的眼睛,“還不可以,再等等。”

    云心月聽他急起來,趕緊安撫:“好好好,不看。都聽你的,今夜你說什么是什么。”

    樓泊舟眼眸一動:“這個也是真的?”

    云心月哄人也哄上頭了,想也不想就說“當然是真的”。

    下一刻,天旋地轉。

    她栽倒在一片綿軟里。

    重重的、滾燙的熱吻襲落,將她唇齒密密覆蓋。

    第86章  已經縱壞了他

    云心月被他親得幾乎不能喘息。

    他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么有攻擊性、危險性的一面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 他就開始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利爪,像是怕嚇到她一樣,連親吻都是克制、謹慎的, 滿是纏綿繾綣。

    如今卻是不加掩飾,完全展露出他的占有欲。

    她覺得自己的唇都要變得薄透,輕輕一捏就能爛掉。

    不過,樓泊舟比她想象中還要更興奮一些。

    他雙眸緊緊盯著臉色潮紅的她, 伸出手托住她的臉頰,用大拇指輕緩掃過,像看什么獨一無二的珍寶。

    阿月給他的感覺, 與阿弟完全不一樣。

    她足以完全彌補他內心殘缺十二年的空廖與沉寂, 讓單色的世間驟然明亮起來。

    在此以前,他生于天地,卻獨立于天地之外, 萬物于他無嘉焉。

    世間對他多有損毀、摧壞, 世人也并不樂見他。

    他像一個游魂,被弟弟發現, 卻始終無法碰觸這世間、看清這世間、融入這世間。

    本以為, 他就要這樣過一生。

    直到她出現。

    他第一次感覺到溫度、觸摸、疼痛……

    殘缺的一塊補上,他才朦朧猜到,世人為何驚懼看待他,而他游離的世間,本來又有怎樣的風景與色彩。

    還有——

    暖融融的光。

    他從她的雙手與擁抱里, 重新看待這世間;從她唇齒間,攫取不曾強烈品味過的食物;從她雙眼中, 瞧見一個完整的、真實的自己。

    可她好似并不獨屬他一人,她眼里的一切有趣, 萬物美好,世人皆善。

    他以為,她是天上月,永遠都會掛在天邊。

    不曾想,她竟會主動落下來,掉入他手心里,選擇了他。

    把她最多、最暖的光,全部送到他掌心。

    他又情不自禁低頭,親吻她的鼻梁、眉心、發頂,像是怎么也不夠。

    云心月雖陷在黑暗里看不見,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猶如一只無形的手,從她身上柔柔拂過。

    她輕輕發顫。

    “喜歡你。”

    樓泊舟順著她的發頂,親上她的耳朵尖尖。

    “愛你。”

    溫熱唇瓣落在耳廓。

    “想要你永遠陪在我身邊。”

    耳垂一熱。

    “不能離開你。”

    耳垂被含住,輕咬。

    “沒有你,天地萬物都一個樣。”

    潮熱呼吸纏上脖頸,如蛛絲盤繞收緊。

    他這些話都坦誠直白得過分,沙啞嗓音將心弦磨得亂響,在她胸腔回蕩。

    “阿月。”他的語氣帶著信徒般的虔誠與希冀,“再告訴我一遍,你只喜歡我。”

    云心月被他蠱惑,像是著了魔一樣,有求必應。

    “我只喜歡你。”

    “再說一遍。”

    “只喜歡你。”

    樓泊舟終于心滿意足,摟著她入睡。

    只是,在那夜之后,總有些東西不太一樣了。

    他的眼神與舉止變得愈發肆無忌憚,像是終于掙脫枷鎖的危險生物,隱隱從暗處露出一爪。

    云心月挽頭發時,老覺得自己的脖頸已經被他的眼神摩挲過一萬遍,麻癢滾燙。

    “阿舟,你這段時間怎么老盯著我?”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擦了擦后脖頸。

    樓泊舟看向銅鏡里的她:“有嗎?”

    他之前也總看她,只是眼神不如現在直白熾熱,像隔著一層燈籠罩,發出柔和的光,不太容易令人警醒。

    偶爾對視一眼,也單單覺得他眼神深情。

    不像現在,深情都不足以概括,為她生死也像尋常。

    “有。”云心月肯定地說。

    樓泊舟只是輕笑,向前幾步,抓住她的手,用大拇指掃過她有些泛涼的關節。

    “不喜歡嗎?”

    即便是不喜歡,也晚了。

    他多次收斂,她便多次放縱,已經縱壞了他。

    放出去的東西,他已經無法再收回來了,甚至還想放出更多去試探。

    云心月輕咳一聲,眼神飄忽:“那倒沒有不喜歡。”

    只是覺得有點兒令人臉紅耳赤,像心意還沒戳破的暗戀期,一舉一動都格外刺激。

    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沉淪感情的一日。

    當初,親人朋友都為她不可挽回的病哭得稀里嘩啦時,她還在有序安排不同的方案,以便應對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不測。

    甚至,將開發方案發給老板,做足了交接工作。

    所有人都說,她像看破紅塵的得道高人。

    想起往事,都像隔世。

    云心月看著眼前人,也覺得自己的沉溺簡直沒有任何道理說得通。

    瞧,就像這樣。

    總是縱容他的所作所為。

    樓泊舟將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上,眼神纏人。

    “喜歡就好。”

    她大概并不明白,自己一次次的回應,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他清醒地沉淪在一片溫池里,哪怕底下有薪火漸猛,也不愿意起身離開。

    樓泊舟用鼻尖將她的掌心蹭開,嗅聞她掌心帶著溫度的茶花氣息。

    淺淺吸一口,又深深吸一口。

    好像怎么都聞不夠。

    云心月愣是被他半瞇著眸子嗅聞的動作,弄得脖頸泛起大片大片的紅色。

    她想起了那天的后半夜。

    少年說給孩子糾正表情和動作的等身銅鏡已經找來,讓她一起去看看,銅鏡磨得夠不夠清晰。

    等她意識過來,屋內燈火通明得過分時,事情便已經往不可控制的方向走去。

    她被迫睜開眼睛看了銅鏡半宿,他擦拭氤氳出霧氣的銅鏡也擦拭了半宿。

    特別想到她累得昏睡之前,他抬起淋漓的手掌舔舐的動作,她就忍不住想閉上眼睛。

    唯一的結論是,銅鏡的確足夠清晰。

    就是太清晰不過了,她后來簡直無法直視那面銅鏡。

    樓泊舟便著人換了一面,也順理成章插入她教孩子控制表情與肢體的訓練中,用自己的經驗換這個孩子早點學完早點走。

    不要占據他的阿月太長時日。

    孩子懼他,他不收斂,只一板一眼教,毫無耐心可言。

    阿月便總是瞪他。

    確定她并沒有真生氣,他仍是繼續那樣教,像最古板迂腐的先生一樣,嚴厲得有些過分。

    他就是要其他人怕他,在他出現在阿月身邊時,所有人都退避,只留下他們兩個。

    樓泊舟抬眸看她隱忍容色,鼻尖順著手臂往上攀爬,涼涼一點,落在她脖頸上。

    只是,光這樣還不夠。

    他還是沒忍住與她呼吸交纏,抬手托住她的后腦勺,用力攫取她的氣息,再將自己的氣息渡給她。

    云心月總恍然覺得,他要將自己整個人也塞進她身體里。

    她軟軟靠在他的手掌上。

    肩膀被牢牢束縛,定格在梳妝臺與他之間。

    耳鬢廝磨之后,一切都凌亂了。

    頭發散了,衣領也松開,她總覺得下一刻就要水到渠成,共赴巫山,可他卻只是輾轉親吻。

    要不是她無意看過那本避火圖,還真是當他不懂這些事情呢。

    不過大婚離得不遠,她也不好意思問為什么。

    許久之后,她才得以手腳發軟地出門,將寧城東南西北四個郊區的農地情況與農具的使用繼續摸清楚。

    西隨同行的也有農官,只不過西隨和南陵的農業一樣,都不及中原大國周國,只能算互相彌補。

    一是階梯山田和茶樹多,一是牧草與水果種植多,想要從作物上面相通,還是略略有些困難。

    兩地農官都覺得交流起來,唔,十分困難。

    云心月為了讓他們更和睦一些,日后才能合作愉快,每每出門,總要拉上他們。

    孩子什么都怕,離開她之后就會四處躲、跑、藏,不想給侍衛多添工作,便只能帶在身邊。

    他沒有名字,云心月想給他取一個,好方便稱呼。

    “這是一本《千字文》。”她翻出書放在孩子跟前,“我一個個字念給你聽,你碰上喜歡的就告訴我,我們挑寓意好的組合起來,好不好?”

    孩子怯怯點頭。

    馬車在冬陽里慢行,念到“茍”時,孩子的手戳上書本。

    云心月覺得他的喜好真是明顯:“這不是小狗的狗,這是姓氏,單獨作為一個詞使用時,有三種意思,一是隨便、輕率,二是暫且,三是假如。”

    她想起《史記》里的一句話,順口就說了。

    “比如,‘茍富貴,勿相忘’。”

    孩子眼睛亮了,拍了拍手,表示喜歡。

    云心月嘴角抽了抽:“你想叫茍富貴?”

    “嗯嗯。”孩子用力點頭。

    他喜歡后面的“勿相忘”三個字。

    云心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實在沒辦法給清俊的孩子取個名字叫富貴……

    “叫無傷可以嗎?”她拿出商量的語氣,“茍無傷,寓意沒有傷害,不會受傷,不會有病痛。”

    孩子看了一眼自己懷里的小狗,覺得也挺好,欣然同意。

    茍無傷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

    樓泊舟看著其樂融融的他們兩人,總覺得自己又被忽略了,有些不滿地尋找存在感。

    “阿月。”

    他皺眉挪過去,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

    茍無傷不敢和他搶,怯生生抱著小狗,縮在馬車一角,看著就讓人心軟。

    云心月隨手揉了樓泊舟兩把,就跑去寬慰孩子。

    場面一度演變成一個人放開手又爭又搶,卻敵不過一個人不爭不搶,只是露出柔弱模樣,就輕而易舉得來關愛。

    樓泊舟想把人丟進山野的心,已經快要到達巔峰。

    第87章  我的枕頭風很好吹的,你真的不要試一下?

    茍無傷情況特殊, 不好輕易交給慈幼院。

    慈幼院多被遺棄的老人和孤兒,人手少不說,府衙給的補貼也少, 哪怕時有富戶為了名聲主動捐贈,也著實很難照料到每一個人。

    云心月覺得,自己起碼要把人帶到可以基本自理,看起來和常人差異不大才行。

    這樣的話, 樓泊舟免不了要和孩子久久相處,總是這樣可不行。

    “常言道,拉近距離, 從稱呼開始。”她左右看兩人, 故意促狹,“小孩子都是從喊人開始學說話的。來,無傷喊句‘哥哥’。”

    樓泊舟擰眉:“誰要當他哥哥。”①

    他收起溫和表皮之后, 神色冷得像萬年堅冰, 碰一下都有種灼手的錯覺。

    后勁兒比捏火還要厲害,灼痛感難以消除。

    “那喊姐姐。”云心月反手指了指自己, 一臉期待看著茍無傷。

    樓泊舟冷冷容色轉愣愣, 眼眸輕動,看向她半側的臉龐,眼睫毛緩緩眨了眨。

    心臟不可抑制狂跳。

    剛學會尋常轉動眼珠子和咀嚼的孩子,哪里知道怎么動用舌頭,只能徒勞張開嘴巴, 發出“嗚啊”一聲。

    茍無傷聽到自己的聲音,頗有些沮喪, 半垂眼,淚汪汪看著她。

    他真沒用, 連喊人都不會。

    云心月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還挺像的,但是不夠清楚,你看看我的嘴巴是怎么發聲的,‘姐——姐——’這樣。”

    她指著自己的嘴巴和舌頭,用夸張的嘴型告訴他怎么動嘴。

    怕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嘴,還掏出銅鏡讓他對著,用手來調整自己的嘴巴。

    這種場面,不管看多少次,樓泊舟都免不了生出艷羨。

    可若要阿月看見他當初的狼狽,他又想,還是不要的好,她喜歡看漂亮的東西,還是看他如今的模樣就好了。

    教了幾次,云心月把銅鏡塞到茍無傷手中,讓他自己練習去。

    她轉身,開始哄一旁的大孩子。

    “怎么看起來這么不高興。”她伸手把他唇角往上提起來,“笑一笑嘛。”

    樓泊舟瞥開眼,盯著車窗的木棱看:“我沒有不高興。”

    云心月詫異:“你還學會口是心非了?”

    “哼。”樓泊舟眸子輕轉,對上她湊過來的眼睛,“我是很不高興。”

    云心月:“……”

    好,原來是學會迂回抑揚了。

    “那我們尊貴的圣子,要怎么樣才能高興呢?”她提前打消他要把人丟掉的想法,補充了一句,“辦法不能牽涉別人。”

    樓泊舟往角落一靠:“那沒有任何法子了。”

    除了丟掉兔崽子,讓她能把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他想不到還有什么辦法能讓他高興起來。

    “這么難哄啊?”云心月撈了箱子底下的折扇打開,擋住孩子視線,湊上去親了一下他的臉頰,“這樣也不行?”

    她晶亮的眼眸盯著他側過去的臉,有些失神。

    不管看幾遍,這張臉還是那么有沖擊的美,比壁畫還要秾麗深邃的感覺。

    看一眼就能把人的目光奪走。

    樓泊舟眼皮子輕動,生硬吐出兩個字:“不行。”

    云心月又靠過去,仰頭親他鼻梁。

    “這樣呢?”她側轉腦袋追逐他躲閃的眼睛,“這樣也不行嗎?”

    樓泊舟咽喉微微滾動:“不行。”

    輕易妥協了,這次有個茍無傷,下次就有個兔無傷、鹿無傷……

    誰知道她的心多大,到底能愛幾個人。

    “……”

    居然還不行,那還真是難哄了。

    孩子在側,她倒是不好意思太過分,只掰過他臉頰,在他唇角輕點。

    “那這樣呢?”

    微潤的柔軟,擦過唇瓣。

    樓泊舟嗓音微啞,垂眸緊盯她的唇:“不夠。”

    還想要更多。

    云心月用氣音小聲說:“不行啊,孩子在呢,兒童不宜。”

    小小的氣流在他唇上拂過,若有似無,更是讓他眸色深深,完全不想聽她說話。

    ——只想親。

    “行的。不發出聲音就好。”樓泊舟也用氣音說話,蠕動的唇瓣幾乎要主動碰上去。

    但他不能。

    等她碰上來,觸感會更明顯,也會更令人愉悅。

    云心月吞了一口唾沫。

    美色當前,她也有些心動,聽他再三保證,最終還是動了心。

    她動了動膝蓋,準備仰頭迎上去……

    車駕就在這時停下。

    她錯力撞在他下巴上。

    “公主,到了。”車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的車夫,盡職盡責說道。

    云心月抬頭,對上一雙想要刀人的隱忍眼睛,忍住笑意,撐手起身:“好。”

    樓泊舟實在很想伸手將她腰肢圈住,拉進自己懷里,先親了再說。

    但要是這么做,又怕她生氣。

    別人的想法看法他可以置之不理,但她的態度是他衡量行動的準繩。

    一個恍惚,懷里的人已經牽著孩子溜出去。

    他再不甘心,也只能收起。

    車上人陸續下車,提前在附近走走,看看田地的情況再入村。

    南陵農官望著地上幾乎要被曬干的薄雪,頗為憂心忡忡。

    云心月忙問怎么了。

    農官嘆一口氣:“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年冬日將盡,雪卻只飄了兩場……”

    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會有旱災嗎?”

    云心月的心也擰起來。

    農耕時代,一場天災,可瞬間收割千萬人性命。

    農官抓起一把泥土居多的雪,蒼老的眼睛遙望天際,嘆息一聲。

    “要看天意了。”

    不僅農官這么說,連入村跟老農問耕種諸事,老農也忍不住擔憂反問農官,此事是否有解。

    “南陵多山水,水災不少,卻鮮有旱災,上一場旱災還是十二年前。”農官心中是隱有憂慮的,但不能以此亂民心,便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從村里走出來,云心月又問及寧城和附近城池的水利建設,并驅車去看了看。

    她的水利知識僅限高中課本,看不出什么,只知道寧城的水利建設還算可以,泄洪排澇與蓄水都兼顧上。

    更多的東西,她就不懂了。

    身為外來的公主,更深入的東西她也不能多問,以免觸及核心,引人懷疑。

    回程時,輪到樓泊舟問她怎么不高興了:“你擔心冬春后無雪無雨,旱災傷民?”

    云心月托腮看他:“你不擔心嗎?”

    樓泊舟沒回答,只說:“南陵宮室有世代相傳的《救災書》,防災、救災、賑災的章程十分詳盡,你不必擔心。再者,上歲國庫收稅甚豐,就算有災,糧草也能熬到下一季收成。”

    國庫賬簿,他在阿弟那里看過。

    南陵的水稻可栽種兩季,只要熬過災時,就能緩過來。

    “那還是不一樣的。”云心月手指在臉頰上彈跳,“貴族宗親有余糧,只是奢靡的日子收斂一些,肯定餓不著肚子。但是民生多類,各有不易,大部分人沒有存糧,只能靠賑災那一口。”

    一個王朝縱然不腐敗,層層下去的賑災糧有所消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說會被作為尋常的辛苦費盤剝多少,光是路上兵馬護送的消耗,就要削掉一小半,等粥發到老百姓手上,稠粥也只能變成混雜糟糠泥沙的薄粥。

    要是遇上腐敗的官員,說不準還真只有一口薄粥,一口下去連肚子都暖不起來。

    只是——

    這個時代,就算給她大量的鹽,或者直接有成品的干冰和碘化銀,她也打不上高空,來一出人工降雨。

    她仰頭看著窗外明媚的日光,嘆了一口氣。

    不等樓泊舟安慰兩句,她自己就捏緊拳頭,打起精神來:“算了,人禍尚可避,天災難揣摩,做好手上能做的每一件事情就好。”她湊近他跟前,“對了,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說起鹽什么的,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樓泊舟:“……你說。”

    “西隨多巖鹽,湖鹽那一塊地,經常和高陽打得不可開交,說不準今日明日在誰手中。”她托著腮幫子,雙眼故意眨動,“聽聞南陵有兩處鹽井,雖不比中原大國,但也多有盈余……”

    既然占了人家身份,總要盡點兒義務。

    樓泊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讓南陵與西隨交易,可以找禮* 官去說。南陵既然愿意和西隨聯姻,想必不會吝嗇一樁合理的交易。”

    西隨此行官員,也不像吃干飯的無能之輩,只要能談好互利的條件,必定能妥。

    “還是——”他抓住她的手,“你想吹枕頭風?”

    那話是這樣用的罷。

    云心月臉紅,抬腳撞了他膝蓋一下,沒曾想把自己撞疼了。

    她揉著膝蓋瞪他:“亂說什么呢。”

    誰想著吹枕頭風了!

    “其實,”樓泊舟伸手替她按揉可憐的骨頭,看進她眼眸,“我的枕頭風很好吹的,你真的不要試一下?”

    只要她稍稍給點兒好處,說不準他就松口,親自交代去了。

    云心月微笑拒絕,并把人推開。

    她是來聯姻締結兩國友好的,不是當什么禍水妖人的,正經著呢。

    該給的東西,他們使團也絕不吝嗇好么。

    *

    車駕進入王城。

    晴空色清,天氣甚是和暖,云心月將一側車窗半開透氣。

    樓泊舟將手支在窗邊,側眸看她教茍無傷活動嘴巴,靠五感的其他調動五官與肢體。

    她是極其耐心的,比他當初臨水摹人還要耐心得多,成與敗都不生氣,總是笑笑就過。

    忽地,一道強烈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他立即警惕,橫眸掃去,卻只見空廖宮闕佇立,并無人影。

    車駕拐過宮墻,遮擋的日光毫無阻礙灑落他深邃輪廓,勾勒一圈金邊。

    他輕笑一聲,收回目光。

    輕眨的眼睫毛將金光震碎,打得浮游塵埃往上回旋。

    云心月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去,也什么都沒看見,便問:“怎么了?”

    “沒事。”

    第88章  “我就在這里,你在想誰?”

    樓泊舟先送云心月回寢宮, 才轉九黎宮。

    臨別前,云心月握著茍無傷瘦弱伶仃的手腕揮舞:“跟哥哥說再見。”

    茍無傷:“……”

    看著那雙可怕的眼睛,他一個“啊”字也蹦不出來, 只想往姐姐懷里躲藏。

    樓泊舟揚眉。

    兔崽子不順眼歸不順眼,但本能的確比旁人要敏銳很多,知道他并不喜歡他。

    云心月也就是自說自話,沒指望茍無傷短時間內真能開口。

    她抬頭看樓泊舟:“那我們明天再見?”

    樓泊舟沒說話, 抬手遮住孩子的眼睛,俯身靠近云心月:“你還記不記得欠我什么,是不是得還了?”

    “……”

    云心月瞥了一眼早已懂事不看他們的侍女、侍衛, 往他唇上貼了貼, 卻被按著后腦勺交換了呼吸與唾液。

    白茶香氣像即將沒入咽喉的鉤子,她舌根發軟,沒忍住, 輕哼了一聲。

    下一刻, “啪”一聲響起。

    聞聲偷看的人盡皆靜默無語,趕緊低垂頭顱, 臉色發白。

    云心月也詫異看向茍無傷, 不敢相信他居然給了樓泊舟一巴掌。

    他不是很怕阿舟么。

    她趕緊握住孩子的手,生怕他再來一巴掌:“你怎么打哥哥了。”

    肯定是孩子誤會他在欺負她了。

    她剜了樓泊舟一眼,似在說:“看看你干的好事兒。”

    當事人倒是不緊不慢吮走她唇上的亮色,移開手掌,定定看向那雙驚懼、生氣、不愿意挪開的眼睛。

    “記住你現在的膽量。”他毫不在意自己被打的事情, “往后,要是誰敢欺負……姐姐, 你就這樣打過去。”

    “姐姐”兩字,被他說得分外曖昧。

    清亮音色配上兩分沙啞, 有一種格外撥動人心弦的獨特魅力。

    云心月臉紅一陣,心跳驟然加快幾拍。

    她伸手摸向他泛紅的臉,又覺得有些好笑:“別教壞無傷,他還什么都不懂,會當真的。”

    “就應該當真。”樓泊舟平靜說,“欺負你的人,都有罪。”

    包括他自己。

    有罪,便當打,重則該誅。

    云心月沒好氣地教訓了兩人一頓,但語氣太過溫和,不像責怪,倒像是心疼。

    兩人都不是很在意。

    “……”

    她氣呼呼把罪魁禍首趕回圣子殿。

    等人轉身,露出臉上鮮紅的巴掌,她又沒忍住笑起來,笑完又可憐他的無妄之災,氣不下去了。

    她差遣秋蟬送消腫的藥膏過去。

    *

    回到圣子殿。

    樓泊舟在正殿沒看見樓策安,便直去藥房,果不其然,又看見他阿弟在掂量藥材,寫勞什子的醫書。

    “長兄回來了。”樓策安把藥包綁好,丟進籃子里,“驅寒的藥已經配好,你明日帶去布施的地方,讓他們給那位久不見好的老人家煮了喝。

    “其他難治的病患,我也按照你謄寫的醫案調整過藥方,你再拿去試試,幫我替人把脈,寫好醫案回來。”

    樓泊舟停住腳步,拿起藥包聞了聞:“你為什么不親自去?”

    白日本來是他出現的時機才對。

    如今卻不知為何,全成了他出現的時機。

    樓策安抬起溫潤眼眉,和氣一笑:“公主總愛白日往外跑,長兄跟著才安心,不是嗎?”

    “我也能暗中跟著你們。”樓泊舟放下藥包,隨手拿起他在編的醫書看了兩眼,“診斷之事,你不該交給我來的。我擅長的不是醫術,而是蠱術。”

    他在山野十二年,終究是殺生居多。

    救生,倒是鮮有之事。

    樓策安收拾好藥紙:“既然公主常去那邊看,長兄就順道替我辦事嘛。”

    “不要學她撒嬌。”樓泊舟從書上抬眸,掃了他一眼,“好好說話。”

    “……”

    樓策安便說:“長兄幫我,難道不可以?”

    樓泊舟放下他在編的書籍,手指劃過厚厚的醫書,隨手抽中一本,往旁邊一坐,草草翻閱,“你到底為什么不愿意出門?”

    怕他生醋意?

    “阿月已經對我說了,她不喜歡你,只要你不過分靠近她,我又不會對你如何。”

    頂多就是擾擾他的安眠罷了。

    樓策安沒回答他的話,而是莫名考教起他手上醫書的一道方子,被他準確無誤復述。

    “長兄聰慧,過目不忘。”樓策安溫和一笑,“我相信長兄的能耐,就不冒風雪前去,安心在家修書了。”

    樓泊舟將手中醫書合上,丟回去:“你最好只是配藥修書。”

    而不是打什么鬼主意。

    樓策安失笑,一臉無辜的樣子回視他:“除了配藥修書,我還能做什么?公主不在,我就算想找人說說閑話,也不敢隨便找。”

    他敢找,也得旁人敢說才行。

    夏老尚且戰戰兢兢,宮中的內侍和侍女,就算了罷。

    還是莫要為難旁人為好。

    樓泊舟看著他的樣子瞇了瞇眼睛:“你再來一次。”

    轉而收拾醫書的樓策安懵懂。

    “啊?”

    兄長在說什么。

    “剛才裝懵懂無辜的樣子,再來一遍。”

    樓策安以為他兄長這句話是威脅,沒想到就是字面意思。

    ——他就是想學這個神色,去公主面前博一番憐愛。

    樓策安:“……”

    終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唉。

    心傷。

    *

    對照銅鏡調整好自己的容色,確定不靠銅鏡,單靠余光也能熟練操縱自己臉上肌肉,樓泊舟便攀了墻離開。

    他熟練避開宮城巡邏的禁軍,以一種極其冷靜,甚至如水清涼的眼神,靜看月下的森寒盔甲閃動,抓住每一個空隙挪動。

    這種迫近無情的神色,在他離開山野之后,鮮少直接袒露人前,總有一張接近他阿弟溫柔容色的假面掛著,應付世人。

    如今,倒是用得頻頻。

    看準兩隊禁軍交錯的間隙,樓泊舟一個飛身翻入九善宮,熟練敲窗躥入她寢屋。

    云心月才脫掉中衣,一回頭就被按倒在綿軟的被子里。

    她掙扎了一下,雙手被他交叉按在頭頂上。

    某個人騎在她腰上,一副可憐無辜的樣子看著她,利落解開自己還帶著沐浴后潮濕水汽的腰帶,三五下將她手腕纏住。

    她眼角一跳,覺得他最近大概是本性大暴露,有點兒發瘋。

    唔,倒是挺貼合瘋批皇叔的描寫。

    話說,他是南陵王的表叔,按照輩分,也的確可以這么算。

    放飛神思的云心月,被一只帶著薄繭的大手捏了一把下巴,將她的思緒拉回來。

    “我就在這里,你在想誰?”

    樓泊舟語氣有些酸澀,又有些怒意。

    他就是見不得,她眼里沒有他,卻有其他人的樣子。

    “想你啊。”云心月眨眼,十分熟練地哄人,“你最近好像特別不一樣,又有點兒剛認識那時候的感覺。”

    她在想,是什么促動了他的神經,讓他有所改變。

    樓泊舟撩起眼皮子:“剛認識的時候?”他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表面功夫做得應該還行才對,便問,“什么感覺?”

    云心月如實道:“假溫柔,什么都不在意,有點兒瘋。”

    “那你現在的感覺錯了。”他說,“我現在在意你。”

    他和過去不同。

    莫名就被敲了一記直球,云心月臉紅心加速,耳膜還有鼓鳴,整個人像剛從蒸籠里出來一樣。

    沐浴過后未散的水珠,在此刻像是佐證。

    “少打岔,誰跟你說這個了。”她鼓臉,“我是說你最近在我面前,怎么那么放飛自我。”

    在外好歹還裝一裝。

    不明真相的人,還能被他繼續唬住。

    樓泊舟又用問題回應:“這樣,不好嗎?”

    云心月暗想,其實倒是挺帶勁兒的,有那么一點兒刺激。

    但享受歸享受,她還是比較關心他的心理健康:“你最近真沒什么煩心事?不開心的地方?”

    “不想你把心思過多放在旁人身上,想將你藏起來,誰也見不著。但是沒能辦到。”樓泊舟撐手在她臉側,修長右指從她臉頰輕輕、緩緩滑落下巴,來回摩挲。“算不算?”

    “……”

    他怎么變得那么會撩。

    要了老命了。

    云心月清咳兩聲,震走晃蕩的思緒,將眼神凝在他掌心細碎淺淡的痕跡上。

    那些痕跡,像是常年磋磨出來才有。

    她話頭一轉:“阿舟,你到底為什么對無傷的存在格外抗拒?”

    之前面對古三郎的靠近,他也發瘋,但是那種瘋是很單純的怒意,摻雜別的情緒并不多。而面對無傷,他的怒意倒沒有那么猛,更多的像是……害怕。

    他怕什么。

    樓泊舟沒有回應,只是低頭用吻封緘。

    云心月:“……”

    又耍賴了。

    她抬起膝蓋阻攔他的動作,想要狠心證實自己的猜測。

    樓泊舟眼眸凝了淺薄的水汽,用那剛剛熟練的無辜眼神看著她:“阿月,此刻不提他,不行嗎?”

    “……”

    他拉開她阻攔的膝蓋,把自己塞進她懷里:“夜色已濃,我們珍惜良辰,不行嗎?”

    “……”

    他低頭,用鼻子輕輕蹭著她的鼻梁,將水汽漸溢的眼,潮紅的無辜臉龐無限放大,送到她眼皮子底下:“阿月……你的眼睛只看我一人,好不好?”

    “……”

    云心月還能說什么,她又不是柳下惠,辦不到坐懷不亂。

    某人舌燦蓮花,嘴上功夫了得,還裝得出無辜可憐,扮得上瘋批皇叔。

    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狐貍或者蛇妖化身,哪里還說得出一句“不行”,一句“不好”。

    她都想把心捧給他。

    就是手被控制住,有些不方便,克制了她要昏頭的行動。

    也不知道那雙手怎么練的,指節明明梆硬,卻靈活得過分,綁出來的繩結不傷人卻極其牢固,怎么都脫不開。

    大冬天,她愣是弄出一身淋漓汗水。

    樓泊舟將下巴擱在她肩上,鼻尖在她揚起的脖頸上逡巡,嗅聞越發濃郁的山茶香氣。

    云心月最難抗拒他這種小動物一樣,全身心依賴、親近的動作。

    就好像,在這蒼茫天地之間,她就是他的唯一。

    再無其他。

    過度的愉悅讓大腦自動配上風花雪月的琴曲,襯托此情此景。

    黑暗中,一雙修長好看的手按著細長琴弦,輕攏慢捻抹復挑。

    錚——

    琴音震顫,鳴動不息。

    此際,他忽地來了一句。

    “阿月,你的故鄉,真是西隨嗎?”

    第89章  “宿主,你搞錯攻略對象了!!”

    云心月隨腦中琴弦輕顫。

    她望著頭頂團花紋的帷帳失神, 似是沒聽清楚他的話。時輕時重,宛若溺水一樣的喘息,在帳子內回響許久。

    樓泊舟收緊擱在她腰間的手臂, 撐手往上,將肩膀送到她唇邊:“阿月,咬我。”

    咬深一些。

    讓他好好感受到,她的存在是真的。

    他在她額角發邊輕吻, 語氣沙啞繾綣。

    神思還沒歸屬,云心月便下意識聽他所言,咬了上去, 在他肩膀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

    有幾點甚至有些出血。

    血用指腹抹了, 他低頭將腥甜送入嘴里。

    眼睫毛隨眼皮子垂下,將他眸色覆蓋,她看不清楚他神思, 無從探究。

    “累不累?”樓泊舟抬手, 用尾指撩起她濕漉漉的碎發,扯過被子蓋住兩人, 抬手將纏著她的腰帶解了。

    手腕纏得再妙, 還是在掙扎中磨紅一些。

    他在腕骨內側輕吻一口:“對不住,嚇著你了罷。”

    云心月伸手回抱他,將臉埋在他胸口上,搖了搖頭,不太確定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問話的人卻像從未說過那話一樣, 并不求答案,不再問她同樣的問題, 反而頻頻說起其他話。

    “我拿布巾給你擦擦汗。”

    冬日艷陽再大,也終歸是冷。

    她又時常出入貧民集聚之處所, 與風寒者相見,若是染上,恐怕要受苦。

    怕直接掀開被子冷著她,樓泊舟還平直滑出去,隨手撿起袍子披上,赤足走向桁架,拿了布巾。

    云心月也怕他單單披著袍子受涼,讓他進被窩暖著。樓泊舟用炭盆烤了烤手,搓熱骨節,才翻身躺上去,給她擦拭身上的汗水。

    “冷嗎?”他握了握她汗津津的手。

    云心月搖頭,看向他泛著水光的脖頸,抬手摸了一把:“你不冷嗎?”

    “不冷。”樓泊舟抓住她的手,再次擦干,又隨便擦了自己身上一把,將布巾丟到旁邊的繡凳上,“但還可以更熱一些。你幫我。”

    他拉著她的手塞進被窩里。

    夜漫長得厲害,云心月手腕有些酸痛,忍不住伏在他肩上嘀咕:“都怪你。”

    一開始就不應該綁著她。

    她又沒說要跑,無緣無故搞什么捆綁。

    “嗯,怪我。”樓泊舟也深諳哄人之道,泛紅的眼尾一縮,抬起眼皮子就笑,“都是我的錯。”

    云心月被美色晃了眼,忍不住低頭看一眼:“還沒行啊。”

    再不睡覺,黑天就要被白日取代,換上新天幕,雞都得跳上屋檐,準備引頸打鳴了。

    他可真能熬,精神十足,一點兒疲軟萎靡的跡象都還沒有。

    “再等等。”樓泊舟親她額角,“快了。”

    他又用鼻子蹭她脖頸,帶著討好似的意味,輕啄慢吮,清亮少年音啞啞地、低低地喊:“阿月,阿月……”

    一聲又一聲。

    聽得人耳朵軟。

    沒多久,一股石楠花香彌漫。

    樓泊舟將她抱進懷里,從背后圈著,埋頭嗅聞散發山茶香的脖頸,用布巾一根根擦拭她的手指。

    云心月困得不行,又被脖頸纏人的鼻息襲擾,都被弄笑了:“你還睡不睡了?”

    “你睡。”

    擦干凈她的手指,樓泊舟裹住錦被,一手抱著她,一手將床單錦被換新。

    后來似乎還有溫熱的帕子擦過身體。

    陷入沉眠的云心月也不敢肯定,只知道第二天醒來,身上很干爽。

    她就著入室的日光,打量還埋在自己脖頸的人,忍不住輕笑,抱著他又多睡了一會兒。

    后來,午飯都用過的茍無傷見不著她,心里不安,跑來狂敲門。

    樓泊舟眉頭皺起,悶哼了一聲。

    云心月怕吵著他安眠,伸手捂住他耳朵,等眉心舒展才掀開被子起身。

    人還沒站穩,又被一只手撈回去,躺到了人形床墊上。

    云心月戳他臉頰:“無傷在找我們。”

    “有春鶯、秋蟬在。”樓泊舟眼睛都沒睜開,只把人纏住。

    兔崽子哪里是在找他們,分明就是在找她,以及找他不痛快。

    “哼哼。”云心月佯裝生氣,“裝睡?”

    樓泊舟轉身,將她堵在墻角,聲音很悶,還有些含糊:“沒有,還困,想睡。”

    拍門聲更急促了,近乎砸的動靜。

    云心月捏了他泛粉色的臉頰一把:“回圣子殿睡,我帶無傷去找你。”

    樓泊舟不吱聲。

    他才不稀罕茍無傷找他,她獨自前去還差不多。

    “……”

    還不動。

    云心月捂腰:“阿舟,我腰疼。躺太久了,我想下床走走嘛。”

    “……”

    輪到她裝了。

    樓泊舟默然起身,將被子裹她身上:“我去拿衣物。”

    他隨手裹了繡凳的布巾,轉身走向衣櫥。

    云心月忍住唇邊笑意:“嗯嗯,等你。”

    她揚聲告訴小家伙,她現在起身,讓他幫忙去廚房挑幾樣好吃的菜,她餓了。

    “等你挑完回來,我也就梳洗好了。”

    茍無傷趴在門上,踮起腳尖,將耳朵貼上去聽,確定她安全,才扶著門,小心翼翼爬下高高的門檻,抱起小狗窩著的籃子,小跑著往廚房去。

    走路亦是新學,他不算特別熟練,還有些搖搖晃晃。

    秋蟬得一直在他背后跟著,隨時出手扶一把。

    噠噠的腳步聲,云心月在寢屋也能聽到。

    她被腦補的畫面可愛到,不由發笑。

    樓泊舟看著她的笑臉,薄唇輕抿,將梳妝匣子攤開,推到她面前。

    “阿月,你喜歡掛什么在辮子上。”

    好不容易將少女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之后,他有些不想離開了,還得云心月狠心推他翻窗。

    “晚點見。”

    她“啪”一下就把窗關了,歡快跑去開門。

    樓泊舟:“……”

    兔崽子果然留不得!

    回到圣子殿,樓策安還在藥房忙活,他昨夜盯著人看,看到晨光乍泄還不曾移開眼,如今的確有些困頓,便沒打擾阿弟,直去寢屋睡覺。

    云心月要匯總這兩個月以來的所得,還要修訂自己在編寫的冊子,一整個下午都沒去尋人。

    她看著自己缺筆少劃的初稿,尋思自己是不是在這里露了餡。

    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角,她轉頭看了一眼窗外。

    天已黑透。

    “這么晚了啊。”她有些吃驚,看著對照銅鏡扒拉自己臉蛋,練習表情控制的茍無傷,柔聲道,“你是不是餓壞了?怎么不先吃東西?”

    茍無傷“啊啊”兩聲,指了指肚子,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餓。

    云心月這才想起,他觸感微弱,哪里會知道餓,也就是餓到眼花,看不清東西時,才會反應過來。

    她摸了摸茍無傷的腦袋:“好了,我們都收拾好,先吃晚飯好不好?”

    吃完,把孩子安頓好,她就去找阿舟。

    他這人更不知餓,若是飯菜不送到他跟前,他恐怕不會主動去吃。

    樓泊舟的確一日都沒進食。

    他午后感覺到新蠱蟲的異動,又出去一趟,抓了一只冰蠱,回來時已是日落西山。

    問過侍衛,知道她還不曾來,他便去睡了。

    云心月過來時,碰到的是從藥房出來透一口氣的樓策安。

    她恍然覺得,似乎很久都沒看見過白衣的他。

    好像——

    自打她說只喜歡巫蠱圣子后,巫醫圣子就很少出現在她眼前了。

    “你沒休息好嗎?”云心月看他眼底依舊青黑,眉頭蹙了一下,“你是不是既沒有睡,也沒有吃東西?”

    她鼻子動了動。

    “藥味這么濃,是一下午都泡在藥房了?”

    豈止,他日日白日都在藥房,幾乎是閉門不出。

    只有需要去替她診脈時,會特意驅散一下藥的清苦味道,換上兄長身上有的杉木香。

    樓策安摸了摸鼻子:“我先去換一身衣裳,勞煩公主靜候一陣可好?”

    云心月之前從不注意樓策安身上的東西,就連他特意換上的杉木香都不知。

    面對他,她總是下意識拉開距離。

    也就上次怕他傷心,她才逼著自己接受兩個人格,但是沒想到阿舟完全不介意她不喜歡另一個人格。

    她盯著他的手掌,尋思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公主?”樓策安對她一笑,有些擔心看她,“你怎么了?是在擔心祭司過來測吉的事情嗎?”

    怎么臉都白了,還有些倉惶的模樣。

    云心月心頭一團亂,順勢拿這個當借口。

    樓策安讓她先坐一會兒:“我去倒杯溫水過來,公主稍等可好?”

    云心月收緊手指,努力鎮定點頭。

    “好,你去吧。”

    樓策安趕緊去將兄長搖醒,把事情說一嘴,讓他帶著溫水過來。

    樓泊舟腰帶都沒有系,一身寬袍配著狐裘就跑過來,將溫水塞進她手中。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臉色是過分蒼白了。

    他抬手想要摸摸她的臉。

    云心月避開他的手,抬眸,定定看著他。

    “怎么了?”樓泊舟收回手,眉頭更緊,“宮里有人不長眼,沖撞你?”

    宮里,不該有這種沒腦子的人才是。

    云心月搖頭,伸手去撈他的手掌,換了好幾個方向,才看見昨夜瞥到的淺淡傷痕。

    樓泊舟眼睫輕垂,看著她輕顫的手指。

    “阿月,你在看什么?”

    是發現什么了么。

    “你……沒有話想要對我說?”云心月收緊掌心,將他的手指死死捏住,“沒有什么事情,隱瞞我嗎?”

    她語氣很輕很薄弱,像窗欞附著的雪花,一陣風,一艷陽,就能讓它消散。

    樓泊舟張嘴。

    云心月又改了主意,松開他的手,放下杯子,轉身就想走:“算了。我先靜靜,改天再找你。”

    算了。

    又是這兩個字。

    樓泊舟黑亮眼睛沉下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按倒在坐榻上。

    “算了?”他嗓音里的清亮不復,暗得可怕,就連面容也徹底沒入暗影中,“我們之間,如何能算。”

    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都沒辦法算!

    “你放開我。”

    云心月掙扎起身,卻被他一把舉起來,放在窗臺上坐著。

    下一刻,少年掰開她膝蓋,抬手罩住她的后腦勺,覆身吻上來,將她死死壓在窗扇上。

    “樓——唔唔——”

    她收嘴不及時,將他唇角磕破。

    濃烈的血腥味在兩人唇齒間彌漫,惹得喉頭一陣陣不住吞咽。

    他如同缺水的旅人窺見綠洲,死死汲取她嘴里的水分,壓得指骨與雕花“嘎吱”慘叫。

    【滴——】

    【系統能量已恢復初始值,可正常啟動】

    【Loading……】

    【攻略系統108,已成功啟動】

    虛空中,僅云心月可見的半透明糯米團凝聚成形,緩緩睜開電子眼。

    它看著將云心月抵在窗邊親的反派,懵了,也炸了:“宿主,你搞錯攻略對象了!!”

    這是男主他同胞哥哥啊啊啊!!!

    第90章  她是他的不可或缺

    猜測證實。

    云心月愣了一下, 過往種種古怪,恰恰有了最為合理的解釋。

    只是,她想不通對方隱瞞的理由。

    她停下掙扎, 樓泊舟心里比剛才還要慌張。

    一個人有波動,才會生情緒,有情緒,才會在意一個人、一件事。而不在意, 另打主意,才會安安靜靜。

    偏偏,他又不敢看她的臉, 只埋頭在她肩膀上, 收緊手臂:“阿月……我們之間,不能算了。”

    她說過喜歡他的。

    喜歡,便生生世世, 都不能放開, 不能算了。

    云心月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我沒……”

    【嘟嘟——嘀嘀嘀——】

    【警告, 系統已開啟, 宿主不能OOC】

    “什么叫OOC?”她眉頭一碰,看向半空的糯米團子,“我還有人設?”

    系統告訴她:“有的,宿主的任務和人設是相通的。要全心全意只喜歡男主一個人,達成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結局。”

    畢竟這本書可是甜文。

    她思索了一下, 有些抗拒完成這個任務。

    要是任務頒布在她認識樓泊舟之前,她肯定無所謂, 能活那絕對是選擇活下去。

    就算她能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結局,也并不意味著, 有機會活下去她會放棄。

    可現在——

    沉默的時間稍久,樓泊舟和系統都忍不住喚她:“阿月(宿主)?”

    云心月眼眸一動,凝在系統身上:“你們只能檢測宿主的言行舉動,不能讀心嗎?”

    系統莫名,但還是按照程序給予解釋:“我們是正規的攻略系統,不會侵犯宿主隱私,交易就是交易,不帶強行綁定。”

    那是黑心系統才會干的事情,跟它們無關。

    否則,它何必耗費一身能量重塑一個軀體給宿主,直接用原主的尸體不就好了。

    “嗯?”她也習慣性回應樓泊舟,信手撥弄了兩下他垂在手邊的長發。

    “有。”

    云心月光顧著思索系統的事情,一下沒反應過來:“什么?”

    “我有兩件事情,一直瞞著你。”樓泊舟拉住她的手腕,喉結滾動,“一件不能說,一件不想說。”

    不能說?

    難道是雙生子的事情,無法對外泄露?

    她更在意另一件:“為何不想說?”

    樓泊舟眼神不自覺閃躲,欲言又止。

    “還是不想說?”云心月想要看看他的神色,伸手推了推他肩膀,被更緊的力度抱住。

    她感覺自己能被他勒成兩截。

    “不要放開我。”他指節不安鼓動,泛白,幾乎要刺穿薄皮,嘴里喃喃重復,“阿月,不要放開我……”

    他本不堪人,做不到在她面前坦誠得毫無隱瞞。

    ——他怕看見她嫌棄的眼神。

    哪怕,她對茍無傷周到細致得令人嫉妒,也僅僅只能消除他的半分忐忑。

    茍無傷雖狼狽,但還不及幼時的他糟糕。

    幼時的他,是父母都無法接受的怪異,是人人喊打喊殺的憎惡。

    所有人都想殺死他。

    包括他那愛民如子的母親。

    “我可不可以……不說這件事情。”

    此事還未曾諱莫如深時,他也想過,是不是自己控制好自己的臉,自己的手腳,能夠看起來如同一個尋常人一般,母親就不會冷眼看他了。

    于是,他整日藏在石頭后,對照水面,去掰自己的臉,練習尋常人會有的神色。

    特別是微笑。

    剛練成,他就興致勃勃,想找母親展露。

    未料,卻嚇壞了一院貴人子女。

    那一日,他維持著古怪、僵硬的笑容,滿眼茫然看著嚎啕大哭的一群同齡人,被砸了一身湯水菜肴。

    還有一塊墨硯,把他腦袋砸破。

    血水與墨水渾濁了他一只眼,他只能看見母親冷眼更甚,隱忍喊人將他帶下去。

    夏日猛烈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人人都生出淋漓的汗,唯有他感覺不到一點兒暖意。

    他抬手對照日輪,再看世間,只有一點點黑斑,人臉俱都模糊不清。

    帶他下去的侍女不敢抱他,只忍著驚懼害怕看向他,催促的嗓音顫得像在哭,仿佛被誰為難了。

    最終,將他帶下去,為他清洗干凈的人,是聞訊小跑而來的阿弟。

    他問:“我是不是很可怕?”

    阿弟哄他,說他們長得一樣,他自然也跟小仙童似的好看,并不可怕。

    幼小的他便茫然了,不清楚自己與阿弟相比,到底差在什么地方,遂日日揣摩阿弟一言一行,跟他一起學君子六藝,拙劣仿他神態。

    結果呢。

    不還是那樣。

    “阿月。”樓泊舟伸手蓋住她眼睛,嗓音沙啞得可怕,“我的過去,不好。”

    他連“糟糕”二字都不敢說,生怕她聯想過多。

    只將所知,止步在茍無傷這里,對他來說便夠了。

    那樣,他便可以心滿意足地當作,阿月絕對不會嫌棄他、厭惡他、懼怕他。

    母親將他拋在山野初期,他也曾有過奢望,是不是外人逼迫太甚,母親不得不妥協。

    她并非不要他。

    只是誰也不準她要他。

    可——

    十二年間,只有阿弟在尋他。

    闊別十二年重逢,母親也只得一句:“你不該回來。”

    樓泊舟嘆出一聲笑:“對不住,又嚇著你了,是我不好。可我……從未這樣愛過一個人,不知該如何回應,做得不好,你教我可好?”

    他定能學好。

    唯獨……不要放棄他。

    阿弟的愛太沉,彌補愧疚居多,他寧愿阿弟去愛另一人,愛得自在一些。

    不要將一生綁在他身上。

    他姿勢是霸道不肯相讓的,姿態卻放得極低,甚至幾盡卑微俯求。

    云心月聽得心酸,想要伸手摸摸他,告訴他說,若是他沒準備好的話,那她就等著他愿意說的那一天。

    不管是怎樣的他,她都喜歡。

    他是她的獨一無二。

    從來沒有那么強烈的愛意讓她感覺,非要留在哪里不可。

    她一直覺得,能活著就活著,要珍惜生命。但,一切隨緣,有或者沒有,都可以。

    碰上他,選擇與隨機才成為確定,她不必思量,不必疑心,也能知道自己是他的不可或缺。

    窮盡一生,他們誰都放不開誰了。

    伸出的手在觸及少年臉龐之際,一股電流在指尖躥過,令她驚呼一聲,條件反射撤回自己的手。

    動作之大,把沉浸在慌亂心緒的樓泊舟都驚著了。

    他松開懷抱,恥骨緊緊壓著窗臺,將她去處堵好,握緊她另一只手,才敢看向她吹拂的指尖。

    “你的手,怎么了?”

    云心月也懵,愣愣搖頭。

    【警告,宿主不能OOC!!】

    看她神色不解,系統繼續解釋:“你不能主動說喜歡除了男主之外的任何成年男性,也不能主動親近除了男主之外的任何成年男性。”

    云心月:“??”

    她不信邪,又抬手想要觸碰樓泊舟的臉頰,指尖又是劇烈的痛麻。

    這次,比上次更疼。

    她喉嚨溢出一絲痛呼。

    “阿月?”樓泊舟看她靠近又彈開的指尖,眸中不解又心疼,伸手將她手腕輕輕握住,“你怎么了?”

    手腕沒被電。

    云心月盯著他的手,緩緩抬起眼睛,輕輕搖了搖頭,不想要他擔心。

    “真的沒事?”

    她還是輕輕搖頭。

    樓泊舟抱她去榻邊坐下,蹲在她膝蓋之間,握著她的手,指腹輕輕掃過她剛才被電流扎疼的地方,仰頭看著她。

    “阿月,祭司不日便會到來寧城,為兩國婚事測吉。”他用鼻子蹭過她的掌心,“我覺得,年后還是太久了,我們測吉過后,便先成親,好不好?”

    云心月張開嘴巴:“我……”

    系統看她動容,瘋狂警告:“宿主,你別犯糊涂!!不能答應他!!你的男主是樓策安,不* 是樓泊舟啊!!”

    樓泊舟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在她沉靜的凝視中,慢慢散去,亮色沉在眼底,成了幾抹毫無生氣的灰,漆色越發濃烈,盈滿,逐漸蓋過死了一樣的灰色,像是要滿溢出來,鋪天蓋地填塞四周。

    “阿月。”他語氣平靜得古怪,“你不愿意?”

    嘭——

    狂風驟起,將旁邊撞開木栓的窗戶推開,卷進干枯殘葉幾片。

    森冷的夜沒有雪,也沒有雨,卻比他度過的任何一個冬夜都要冷。

    冷得骨頭都說,好疼。

    他只能捏緊她的手取暖。

    云心月想搖頭,但是剛動,就像被什么按住了一樣,身體瞬間僵硬得像石膏。

    許久,室內都沒有別的動靜。

    蠟炬燃燒,便是最響亮的聲音。

    樓泊舟垂下眼皮子,輕笑一聲,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親了一下她的手背:“是我心急了,待祭司測吉定日,我們再說,好不好?”

    他又恢復了溫柔淺笑的模樣。

    臉頰在她手指上蹭動,眼眸半合。

    他拿過狐裘,披在她身上,去將胡亂拍打的窗合上。

    木栓落在孔洞里,發出“篤”一聲。

    云心月伸手拉住他垂下的袍袖,捏得很緊。

    他匆匆趕來,沒佩戴什么銀飾,只有一對銀鐲和她送的舟月鏈子在腕間乖巧待著,不搖不晃,安靜反射清冷月光。

    可她總覺得,自己好似已聽到空心錐鈴嘩啦啦亂響成一團。

    *

    那一夜過后,云心月就很少去圣子殿找樓泊舟了,鎮日在九善宮修訂農事的圖冊。

    偶爾還會找找兩國農官。

    要是暫時沒有修訂的任何思緒,她就拿著一本書發呆。

    書頁不是草草翻過,就是一刻過去還在同一頁。

    她還會在紙上寫很多數字,什么“叁貳壹”,空半個字的距離,又來個“拾柒”之類的,反正就是沒什么特殊意義的數字。

    系統完全看不懂她的行為。

    “宿主,你是要選擇放棄任務,離開這個世界嗎?”

    云心月卻說:“沒有。”

    系統搞不清楚她的心思:“那你為什么還不攻略樓策安?”

    它是人工智能系統,不懂人類的感情,只會衡量利弊。對它來說,兌換塑造人類軀體以及穿越時空的能量已經耗費了,云心月愿意修正錯誤,回歸攻略,才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情。

    云心月沒有回答它,只是問:“可以問問,你們攻略系統要的能量,到底是什么能量嗎?”

    “人類情感的力量。”

    她驚訝:“這種沒有實際形態的東西,也能直接用?”

    “不,能量轉化。”

    “你們未來的人工智能,不找新能源,卻要跨越時空尋找人類情感的力量進行轉化?”

    半透明的糯米團子閃了閃:“你們人類有充沛的感情力量,不也要借助冷冰冰的機械力量?”

    互有所求罷了。

    “那為什么只能是樓策安,不能是樓泊舟?”云心月企圖說服系統,“以我現在對樓泊舟的感情,還有他對我的感情,絕對不輸重新攻略樓策安。”

    系統:“我懂了,你在套話。”

    真是狡猾的人類。

    云心月裝作沒聽到:“為什么一定要攻略樓策安?”

    “為了宿主的身心健康,我塑造了這具新軀體,”系統指著她,“能量已經所剩不多。攻略對象一旦綁定,解綁和重新綁定都需要大量的能量,比穿越時空和塑造新軀體加起來的能量都要龐大。”

    它雖然是這個時空的子系統,但也不是所有情感力量都能被它轉化使用。

    只有王室與歷代天驕由愛所生的能量,才可以為它所轉化,用來維持時空穩定。

    但多看看史書就知道,王室和天驕要么是無情種,要么是多情種,且前者遠大于后者,并大都不穩定。

    它要獲取能量,也沒那么容易。

    兩人的感情力量有多大,在解綁樓策安之前,它無法進行精準計算,這一把,它不賭。

    不知不覺,系統在閑聊中將自己和盤托出。

    “這么說,你就相當于神話傳說里維護一方穩定,但是法術一般的神仙,所以有時候還得求助凡人幫忙,無法過多干預?”云心月總結。

    系統:“……話難聽,但說對了。”

    想了想,系統還是沒忍住為自己辯駁。

    “我們不會法術,只會轉化能量,也不能說一般,起碼在你們人類看來驚天駭地的引雷,在我們看來不算什么。”

    云心月也忍不住辯駁:“撇開早期簡陋的風箏實驗不談,在我穿越之前,中科院早已經成功進行過人工引雷,人類也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弱,好嗎?”

    他們差點兒因為人類科技的話題吵起來。

    樓泊舟坐在墻頭,摩挲手上的淡紫短玉笛,雙眼毫無波瀾地看著云心月托腮發呆,時而蹙眉,時而舒展的模樣。

    沒有他在,她似乎也沒有過得不好,鍛煉照舊,庶務如常,日子充盈自在。

    甚至鍛煉的時辰更長了些,今早用他教過她的那招,險些把沙曦都掀翻了。

    茍無傷還在一旁為她笨拙鼓掌,好幾次都顧著看她,沒看手,拍歪了。

    她便走來,笑著握他的手腕,正正經經鼓掌三回。

    他看著很是嫉妒。

    飯,她也一如既往吃得香。

    就是不知,她有沒有偶爾想起過他。

    哪怕一息兩息,也好。

    叮鈴——

    云心月似乎聽到窗外傳來錐鈴拂動之音。

    很輕的一聲。

    不像被風吹動,倒像手指撥弄。

    她走到窗邊,將窗扇推開,探身往墻頭、樹枝上看,卻只能瞧見冬風搖動的干枝,并不見錐鈴,也不見人影。

    呼呼——

    一陣風吹過,枯葉漫天飛。

    檐上不知藏了多久的薄冰脫落,眼看就要砸在云心月頭頂上。橫空伸來一只手,將不及筷子粗的冰粒攔在掌心,攏住。

    云心月垂眸,失望走回桌前坐下。

    滴答。

    融化的冰水從樓泊舟指縫漫出,打在窗臺上,像一滴眼淚,很快就被艷陽曬了個干干凈凈。

    系統覺得她不能繼續這樣下去,遂建議她要么出門走走,要么去找樓策安開啟攻略。

    “宿主,你是人類,不是人工智能,久不出門,身體會壞掉的。”

    它捏的軀體也是血肉之軀,沒有長生不死的功效。

    云心月想了想,帶上茍無傷一道出門,在寧城喧鬧的長街閑逛。

    孩子見人還是害怕,但亦有所好轉,不至于完全避開人走,只要走僻靜些,不要摩肩擦踵,人挨人就行。

    許是冬日將盡,年關將至,街上掛了許多彩綢與各色花燈,瞧著喜慶許多。

    天晴無雪,路上干爽。

    商家用木架將貨物斜放,擱在店門外展設,著伙計吆喝,一聲疊一聲高,更顯熱鬧。

    走動的貨郎也朗聲吆喝,她把人喊住,買了撥浪鼓和風車給茍無傷玩兒。

    鬼使神差的,竟買了兩份。

    “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她收起另一份玩具,讓春鶯提著,想找個地方讓孩子歇歇腳。

    茍無傷搖頭。

    云心月說:“那我累了,得歇著。”

    走上半個時辰,他就是不累也得歇一歇。

    “公主?”

    背后傳來一聲不敢確定的熟悉叫喚。

    她回頭一看,是端著藥簍子準備跨入一座宅子的藥郎。

    宅子內,還有另外一道漸大的聲音,伴隨輕巧腳步傳來:“藥郎,你怎么不……”

    木門拉開,古三郎那張極有文士氣質的臉便露了出來。

    他也愕然:“公主?”

    熟人再度相見,云心月不好意思入宅叨擾,又難卻盛情,干脆請他們對面茶樓相聚。

    牛伯和趙昭明也在。

    他們在寧城相遇也很有意思。

    古三郎沒等兩國車駕啟程,便輕車簡行,先往寧城趕。他在此地有宅子家產,倒是比在山城過得自在。

    不知道他還曾經自薦枕席的藥郎和牛伯,采藥有果而尋人未果后,準備在寧城過年,待春后再回大周的云城看看。

    “我們遍尋租宅不得,多虧了古郎君收留。”

    趙昭明是從無風鎮離開,想到寧城謀求出路,在書鋪買書時,遇上了古三郎。

    “聽聞昭明欲要試試后年春考,我便讓他在我家安心備考,莫要奔勞。”

    此時的古三郎,又是那位風度翩然,舉止有禮,溫文爾雅的青年文士。

    座上陌生人多,茍無傷一直不安躲在云心月身后,幾乎要將自己埋進她后背里。

    不著地的兩條小短腿,不住搓動。

    云心月側身安慰他,卻聽隔壁桌高談闊論今歲春耕之事,言斷瑞雪不至,春雨不來,必有大旱。

    他們又竊聲論起,十二年前南陵的那一場大旱。

    “聽聞,是圣子雙生,沒有在襁褓時掐死那個不祥之兆,給南陵帶來了災禍……”

    什么不祥之兆?

    云心月眉頭蹙起,正想問問,古三郎便見座上安靜,挑起了話頭。

    她只得暫且按捺,禮貌靜聽。

    茶樓坐了一陣,她就告辭回宮,說有要事,改天再邀他們吃茶。

    系統看她坐車也神思不屬,勸她:“宿主,你就放棄樓泊舟,安心攻略樓策安吧,反正兩人都長一個樣。”

    有什么區別?

    “不一樣。”云心月想也不想就反駁,“他們從來都不一樣。”

    樓策安的確很好,但是樓泊舟也世無其二。

    誰也代替不了他。

    只不過。

    她簽署了系統協約,規則之下,無力違反。

    *

    不久,測吉之日至。

    那一日,正是二十四節氣的大寒。

    民諺有云:“小寒大寒,無風自寒。”

    這個本該最冷的日子,卻連一場小雪也不曾飄起,太陽烈得像盛夏。

    宮中處處除舊布新,臘肉的味道飄散在各宮大小廚房內。

    祭司遠道而來,抖抖狐裘,只抖落片片透白的薄霜。

    薄霜落地,砸在青石上,迸濺而起,近觀猶如翩飛的蝴蝶,消融在過分熱烈的冬陽里。

    云心月眼神一晃,總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她看向祭臺盡頭的屋子,手指收攏入掌心,壓出一道道月牙印。

    他烏木拐杖一敲,青石微震,被他抬腳壓住。

    這是位年老卻不顯老態,精神頭十分好的老人家,一雙眼睛如炬火明亮,落到云心月臉上。

    “老朽見過公主。”

    祭司已過百歲有余,這把年紀,便是見了諸國王室貴族,也無須拜禮。

    倒是她,須得還禮。

    “山月見過祭司。”

    祭司操持完祭祀之禮,拿著代表南陵王室的飛鳥蝴蝶紋銀飾,交到她手中:“去吧,孩子。遵從你心中所想,走向你心之所向。”

    喊完。

    祭司用拐杖托起她的手,領著她一步步走向盡頭的屋子。

    途中,還得盡心盡力跟她神叨一些掩飾真相的話,什么將圣子兩體分離,白天黑夜互不干擾,公主隨心意擇一人便是,不必想太多,也不要害怕云云。

    屋門“吱呀”一聲敞開,待兩人進去又關上,隔絕了南陵王與群臣窺看的目光。

    室內燈火昏昏。

    兩道人影并肩靜立一側。

    樓泊舟垂眸,樓策安欲言又止看向她。

    祭司也盯著她的側臉看:“公主,當擇一人即可。”

    云心月左右看過他們,對上樓泊舟悄然抬起,又迅速落下的眼眸。

    哪怕只是一瞬,她也看清了那雙燭火下通紅的眼。

    他眼底漆黑,是睡不好嗎?

    腳不經商量便向著他行。

    【嘟嘟——嘀嘀嘀——】

    【警告!警告!】

    抬起的腳只得落下,點在中間。

    她從中間往前緩緩走去,并無偏向任何一人,直到走近,才停住腳步。

    樓泊舟垂眸也能看清楚她今日所穿禮服。

    孔雀羽裘鮮亮,在燈下泛起光滑亮澤,華貴精美,配她身上金飾,不顯庸俗,只彰金枝玉葉的矜貴。

    他袍袖之下的手指收緊,生出薄汗。

    可他不知,只一味看著鞋頭翹起的大珍珠,看著近在咫尺的、她身上所帶的所有東西。

    他很想她。

    很想,很想。

    想得有種骨頭在隱隱作痛的錯覺。

    他緩緩抬起一點兒目光,落在她瑩潤的指尖上。

    蜷縮的手指無意識跳動舒展。

    他想牽牽她的手。

    她今日修過甲,涂了花汁,指甲紅潤得像一團彤云,很是可愛。

    他想親親她的手指。

    樓泊舟不知自己的眼神多灼熱,一寸寸碾過云心月的皮膚,讓她幾乎要穩不住雙手。

    她默然太久,祭司催促:“公主,盡快選一人。”

    云心月拿起掌心的飛鳥蝴蝶銀飾,嘴唇抿緊,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樓泊舟緊緊追隨的期盼目光里,她手指輕顫,將銀飾放入樓策安掌心。

    指甲撞上銀飾,發出一聲急促的微響。

    叮——

    不知像誰墜落失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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