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喂蠱
自測吉結束, 樓泊舟不再出現。
云心月出入圣子殿多次,都沒看過他的一片衣角。
那日的短暫一瞥,被她反復回味, 幾乎要變成腦海里的一方石刻。
圣子殿書室內杉木與白茶混合的香料,在越窗的日照下散出淡淡的香氣。
可少了他的體溫烘暖,這股香氣總是少了些什么,只能在頭一次聞到時, 勾得她片刻動容。
聞多了,便與其他香料沒什么不同。
“公主。”旁邊伸出來一只手,將她手中端著的書籍拿走, “這竹簡厚重, 看不進去,我可以找人念給你聽,你不必勉強自己看下去。”
她已經捧著竹簡一動不動, 站了小半個時辰。
不說手腕, 腳腕也得累。
云心月回神,看向來人, 扯出一個笑容:“不知圣子打算找誰來念?”
圣子殿在南陵跟神殿似的, 每日只有侍女定時進入灑掃,進來時還得焚香凈手,小心翼翼。
誰敢進來讀古竹簡。
怕是碰一下此等“圣子之物”,都得激動老半天。
樓策安將竹簡放回原位,端來擱置一邊的茶, 遞到她面前:“或許,我可以效勞?”
免得兄長看了心疼。
云心月接過溫熱的茶水, 低頭啜飲一口,沒有說話。
她并不希望他念。
兄弟兩人連聲音都十分相似, 可語速、語調卻大相徑庭,他越是說話,她越是想阿舟。
見她不回應,樓策安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心里嘆息一聲。
“不知,公主可否告知,公主明明說過只喜歡巫蠱圣子,為何測吉當日,卻選了我?”
他想不通。
云心月用指腹摩挲杯盞上的花鳥蝴蝶紋,失神一瞬:“可能是……我只能選你?”
樓策安蹙眉,更疑惑了。
什么叫只能選他?有人逼迫她選巫醫圣子?
誰?
圣女?南陵王?還是祭司?
云心月捧著茶盞,淺笑不語,轉眸看向光里浮游的微塵。
——微塵揚起來時,有些像阿舟飄起的發尾。
過了一陣,她飲上兩口茶,將茶盞遞回樓策安:“圣子幫我放好杯盞吧,我繼續翻書。”
這一次,她不再走神,專心翻閱。
系統飄在她頭頂看了一眼:“你一直在找南陵雙生子的記載?為什么?”
“不為什么。”云心月手指在竹簡上滑動,“好奇。”
系統:“……”
它是遵循程序運行,不是傻。
這一聽就知道是敷衍。
肯定和男主哥哥有關系。
她的好奇在大寒前后足足維系了半月,整個圣子殿的存書基本都被草草翻閱過,沒有幾本幸存。
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她終于整理出南陵雙生子的所有記載。
南陵立國八百年,與中原大國分分合合,一直都稱王,還不曾稱過帝。八百年里,雙生圣子一共出過八對,基本百年一遇。八對雙生圣子里,只有立國初年那一對沒有處死其中一個。
“既然有例外,南陵人為什么會覺得其他人雙生是祥瑞,圣子雙生就是不祥,一定要弄死一個才能天運加身?”云心月小聲嘀咕。
“大概是因為,南陵立國兩百多年時,第二對雙生子中有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狂魔,幾乎將王室屠滅,令南陵險些喪國。”樓策安從高大的木架后現身,穿過書架縫隙投落的日光,將一卷書交到她手里,“給。”
云心月道了一聲謝,挪到光斑下翻開。
樓策安抬眸看書房盡頭的暗影,半晌才收回目光,溫聲笑道:“公主不必客氣。”
他只是區區送書人而已。
書中記載不過一小段,她很快看完,抬頭看他:“這本書,你是怎么找來的?”
圣子殿的書不外借,她是聽說過的。
“我最近在看,拿走了。”
“哦?”云心月用指腹摸過竹簡上的薄塵,實在很想開口拆穿他,“那不知圣子是不是也把一些其他書,剛好拿走想看,放在別處了?”
要不然,她最想找的書籍,為何會找不到。
樓策安眼眸微動。
云心月看他飄忽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有關他們兩個人的一些記載,譬如《圣子起居注》之類的書冊,都被藏了起來。
她差點兒氣笑,無奈撐手起身,想要爭取一下那批書,卻因蹲太久頭暈眼花,險些以頭搶地。
“公主。”
樓策安慌張撈住她雙臂,虛虛把人環著扶穩。
暈眩之中,云心月聽到樓策安身上之外,室內一角還傳來銀飾碰撞的丁零。
急促、紊亂。
她揉著發脹的額角,循聲看去,似在朦朧中瞥見光斑里的一抹紫。
“阿舟……”
飄起的紫色衣擺落下,收回黑暗中。
“公主?”樓策安趕緊把她扶去坐榻坐下,細細把脈,長眉險些擰成一股繩。
他松開手指,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公主,急食傷胃,少眠傷氣。”
她的脈象,不如之前那么和緩有力了。
云心月喝了一口暖水,只笑,不說這些事情:“我急,是想要多了解了解圣子,若是圣子愿意將自己歷年的起居注交給我,我就不用急了。”
樓策安:“……”
公主這是在為難他。
他還是打了一句機鋒掙扎:“公主說笑了,《圣子起居注》由起居舍人記錄,王與圣女、圣子生前不得見。我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那就奇怪了。”云心月放下杯子,笑吟吟托腮看他,“我去過政事堂掌《起居注》的書吏那里問過,想要他們幫忙翻閱查找一下,圣子小時候對吃穿用度的偏好,卻被告知,十二年前所有的《起居注》都不見了。
“書吏和起居舍人都說,政事堂不曾走水、遇災、搬遷,那在一年完結封冊束閣后,這些《起居注》怎么就自己長腳,跑了呢?”
樓策安:“……”
大概是他兄長給《起居注》安的腳罷。
“算……不要緊。”云心月將竹簡卷起,拿去謄抄,“你不說,我不勉強你。”
樓策安松了一口氣。
她起身,挪兩步,用手掌擋住嘴巴,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和你哥哥的小時候,就不能找個沒辦法偷聽的開闊處,偷偷告訴我嗎?”
怕系統電她,她字字句句都撈上他打掩護。
樓策安:“!!”
他震驚側眸。
“他不想我知道。”云心月彎眉一笑,“你不要說出去,就當作是我們的秘密。”
系統:“……”
果然是狡猾的人類。
可惜,說動了樓策安的狡猾人類也沒能高興多久。
小年剛過,新春未至,祭司就提出,讓他們在年前趕緊完婚。
“圣子命盤有變數。”他合著眼睛,掐指對南陵王道,“若在開春后成親,則會錯過一生佳侶。”
此時離除夕也沒幾日了,即便嫁妝聘禮已定好,也頗有些手忙腳亂。
云心月房門都不好意思邁出去,就怕礙了她們奔走的路。
祭司的定日結束,她就一心修訂冊子,直到暮色四合。
昏暗的光,讓她困頓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迷蒙中,她聽到窗門和房門合上的動靜,但不知為何,怎么也睜不開眼看一看。
等再醒來,耳邊全是系統炸毛的尖叫。
“宿主,你終于醒了!”它電流嗡嗡,交錯出一片紅光,“快跑,男主他哥瘋了!!”
誰?
云心月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床榻上,四周都換上了紅楓雙蝶紗帳,平日的玉鉤也換成垂掛鈴鐺的銀鉤。
她撐手起身,撞到紗帳,便丁零作響。
寢室也大變樣。
西隨間色的繡額也成了紅綢,到處張貼喜字與紅燭,還有蝴蝶燈籠在熱氣中撲扇翅膀,好不熱鬧。
一片通紅里,還站了個紅衣的樓泊舟,雙眸盛載滿室火光,瀲滟如秋水般凝注她:“阿月,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他踏步走近,拉她走到桌前坐下。
就好似——
他們不曾許久不見。
“這桌菜,都是我尋做喜席的老手所學,但……”他垂下眼眸,有些害羞似的,“不知做得好不好。你嘗嘗?”
他抬起的眼眸,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阿舟……”云心月有些眼冒金星,趕緊定了定神,“你這是做什么?”
樓泊舟笑意不變,拉著她的手放到臉頰上:“不是說好了,要將成親的事情提前。我都置辦好了,你不喜歡么?”
云心月再次掃過四周。
眼前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她曾說過要在成親時看見的物什。
就是因為想象與現實重疊得厲害,她才恍惚。
他弄這些……到底暗自準備了多久。
聽不到她的回應,樓泊舟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左臉又險些失控。
“阿月。”他握著她的手單膝跪下,仰頭看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個漆雕木匣子,打開之后,里面是一枚銀指環,“你愿不愿意與我成親?”
她垂眸看著那枚指環。
指環精巧,細細一圈,竟也鐫刻了繁復的圖案。
再細看,全是舟月紋樣。
——是她說過,想要的戒指樣式。
“阿舟……”
云心月伸出手,想要接過銀指環。
【滴——滴滴——】
【警告!警告!】
腦中機械聲狂起,指尖亦有電流躥過,令她驟然收手,甚至掙開了他緊握的掌心。
樓泊舟瞳孔一縮,羽扇一樣濃密的眼睫毛輕輕顫動,黑得驚人的眸子有光浮動不定。
不過一瞬,他就收斂好,垂下眼眸,若無其事般拉過她的手,自顧把銀指環套進她的無名指,低頭親了一口。
做完這一切,他又掏出個一模一樣的漆雕木匣子,將屬于他的指環放進云心月手中:“阿月也給我戴罷,好不好?”
他的嗓音,已有幾分沙啞,幾分輕顫。
猶如置于撥動琴弦上的素凈瓷器,只要稍用力彈奏,就會摔到地上,“嘭”一聲,炸個粉碎。
可云心月無法回應他:“阿舟……我……”
“你不愿意。”他像是認清了現實一樣,低頭笑著嘆了一聲,眼尾瞬間猩紅潮濕,像是被人狠狠揉弄過一樣,幾乎要透血。
他喃喃:“為什么?”
她無法解釋,看他傷心的樣子,腦子也一下轉不過來,不知該怎么躲開系統告訴他:“阿舟,你……”
“阿月。”樓泊舟像是格外吃力一樣仰起頭,神色是溫潤的笑意,眼角卻淌下眼淚來。
他漆黑瞳孔倒映著她的臉,眼底深處似有痛苦,似有迷戀,也似有癲狂,“不要叫我冷靜,我無法冷靜。”
從懷里拿出新近收復的相思蠱,他按在蠱盒邊沿的指尖,白得像雪山山頂,一點兒血色不見。
“你說,你只喜歡我一個人,不會離開我的。”
指尖一彈,“嗒”一聲,蠱盒打開。
云心月看著那蠕動的半透明血紅蟲子,下意識往后避退,不想靠近。
她退一步,他便進一步。
“阿舟,這是什么……”
她看著他幾近癲狂的神色,心跳一下比一下高,猶如鼓鳴。
他聽出她的害怕,手指收緊:“這是相思蠱的母蠱,子蠱沉眠,不會咬你的。別怕。”
樓泊舟仰頭把外形可怖的母蠱吞下,拿出小糖豆一樣的子蠱。
“乖,吃下去。我和弟弟都是圣子,你與誰聯姻,并無區別。”
云心月退到窗邊,已無處可退。
樓泊舟將子蠱放在舌尖,抬手托住她后腦勺,渡入她嘴里。
蒼白月色從紗窗斜斜穿透,冷而鋒銳,將他映照得陰森可怖。
云心月嗆咳一聲,吞下子蠱。
樓泊舟松開緊堵她唇瓣的艷麗紅唇,俯身親吻她的唇角,一下又一下輕啄,仿佛上癮一般。
他啞著嗓音蠱惑:“小月亮,不要教其他人,繼續教我好不好?”
在系統絕望的呼喊中,云心月雙眸逐漸失去焦距。
她說:“好。”
第92章 怕她清醒就離開
樓泊舟咽喉滾動, 將腥甜吞入腹中。
他捧著她的臉,眉眼一彎,笑得比百花齊放還要紛華靡麗, 能迷亂人眼。
“那你喜歡我嗎?”
“喜歡。”
“只喜歡我一人嗎?”
“只喜歡你一人。”
“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對……”
“那你愿意與我成親,布告天下嗎?”
“我愿意。”
樓泊舟心滿意足,溫柔淺笑著, 用臉頰蹭她的手指,合上雙眸。
他承認他卑劣、無恥又貪得無厭。
可是——
十萬大山之中荒蕪又漫長的年歲,只有廝殺與搶奪, 他好不容易翻越那些大山, 見到人世間;又好不容易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被光眷念,如同正常人一樣觸摸溫熱冷暖,知曉愛撫與疼痛。
這要他如何放手。
哪怕是讓他萬箭穿心死在她面前, 令她永遠記住他, 也比她毫不眷念,轉身離開, 不要他的好。
他伸手攬住她腰肢, 將腦袋埋在她略有薄肌的腹部上。
漸漸,有涼意浸透衣衫。
云心月抖了抖,睜著空茫的眼睛,抬手去摸他濕漉漉的臉龐:“你……哭了?”
“沒有。”他否認,收緊懷抱, “我只是……太高興了,是喜極而泣。”
“阿舟。”她柔聲喚他, 用指腹輕輕揉著他的后腦勺,“別哭。”
“我在。”
樓泊舟有些愜意地瞇了瞇眼睛, 在她腰上蹭了蹭:“嗯,我知道。”
相思蠱只要母蠱在一天,子蠱就會永遠跟隨。
他知道她會在。
要不是云心月肚子打鼓,樓泊舟還真想一直半跪著抱緊她,被她那么愛重地、輕輕撫摸腦袋。
他甚至生出一種自己很重要,不可或缺的錯覺。
“餓了?”
在沉迷卻讓她餓肚子與抽身先喂飽她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后者。
云心月點頭:“餓了。”
她的乖巧聽話,讓系統蔫了,直叨叨要完。
樓泊舟拉她到飯桌邊坐下:“來,先吃點兒東西。”他掃過桌上失去熱氣的飯菜,蹙眉,“好像已經涼了。”
“我去給你熱熱。”
云心月拉住他的手,仰頭看他:“一起去吧。”
樓泊舟有些意外,又有些竊喜。
相思蠱果然不同傀儡蠱,不會毀傷中蠱人的身體,也不會讓中蠱人感到痛苦,只會讓中蠱人錯認為自己深愛擁有母蠱的人。
移情,而非絕情,便能讓她本性不改。
這樣的話,她就不會覺得痛苦了罷……
他反手握住她主動伸來的手,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她指縫,緊緊扣著:“好。”
“春鶯和秋蟬呢?”她淺笑問道,“怎么我們大喜的日子,也不見她們的蹤影?”
樓泊舟心里一緊,眼睫毛垂下,雙眸鎖定她臉上的每一塊肌肉。
“你忘了,我們當初說過的,私下的成親,只要你我二人就好。待到兩國大婚,她們才會和天下人一起來為我們慶賀。”
云心月抬手給他擦掉快干的淚痕,指腹掃過他青黑眼底,把他散亂的發絲理好。
“原來是這樣,那就不麻煩她們,將她們叫來了,我們找幾個飯盒,自己把菜弄去廚房。”
樓泊舟“嗯”了一聲,卻不愿意松開手,只單手挑出她最愛吃的菜,用一個食盒裝好,提在手上,先拿去廚房弄熱。
剩下的,等她吃飽再嘗嘗味道就好。
擺滿一桌只是為了湊個喜頭,并不是想要她都嘗嘗。
廚房也無人。
云心月看他一只手忙活,怪累的,主動提出:“我就坐在那里,替你生火好不好?”
“不用。”樓泊舟側身,抬腳把柴踢進灶膛,又站正,手中鍋鏟翻炒不斷,身上銀鈴“叮”一聲也無,“我來便好,你只需要站我身后看著。”
云心月:“……”
那他還挺能干的。
八盤菜上桌,能干的人把手一擦,拿起筷子就開始喂她:“阿月,嘗嘗。”
他也是第一次做那么多菜,不知道咸淡有沒有把握好。
云心月想接過筷子。
樓泊舟移開手,就想親自喂她:“張嘴。”
云心月遲疑了一下,慢吞吞張開嘴巴,等肉落下來。
怕肉燙,樓泊舟吹了一小會兒,才小心翼翼放下去,緊張看她慢慢嚼。
“怎么樣?”
云心月細細嚼過,吞下去,才點頭:“好吃。”
樓泊舟這才覺得高興,又夾了別的菜,一口一口喂她,不厭其煩問她味道如何,喜不喜歡。
云心月也是好脾氣,同樣不厭其煩回應著“不錯”、“好吃”、“這個好,舌頭都想跳舞了”、“還可以”、“喜歡”……
絕無半句敷衍。
“你怎么不吃?”云心月將菜都嘗過,便把筷子推向他,“你也吃。”
樓泊舟搖頭:“我不餓。你餓,多吃點兒。”
他又將肉送到她嘴邊。
云心月眨眼:“你不陪我吃嗎?”
“陪”這個字說動了樓泊舟。
他把筷子遞到她手里,在她費解的眼神里,提出要求:“你也喂我,好不好?”
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看著她,像一只收起爪子待投喂的可憐大家伙。
云心月接過筷子:“好啊。”
她也把每樣菜都喂他一口,問他喜不喜歡吃。
他盯著她,說:“喜歡。”
很喜歡。
樓泊舟共做了三十二道菜,吃到最后幾道菜,一頓能扒拉兩大碗飯的云心月也飽得遭不住了。
她打了個嗝。
怕她撐壞,樓泊舟放下筷子:“不吃了。”
云心月拍了拍胸口,伸手摸摸他還平坦的肚子,想知道他飽了沒有,卻被抓住手腕。
“阿月。”他眼尾泛起一點紅,“這里不行。”
起碼——
要回屋里頭才行。
云心月有些懵地抬頭,沒能對上他腦回路,如實解釋:“我想到一個好辦法,可以讓我嘗嘗剩下的菜是什么味道。”
樓泊舟挪開她的手,抓在掌心里。
掌心里的手并無反抗,軟軟搭著,他沒忍住,輕輕捏了* 捏,嘴上問:“什么辦法?”
云心月想要收回手時,被他下意識拉住。
她解釋:“我只是想斟一杯溫水給你,讓你漱漱口。”
樓泊舟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把手松開,接過她遞來的杯子。
溫水吐出去,一塊裹著肉的菜便送到他嘴邊。
他張口咬進嘴里。
“多嚼幾下再吞進去。”云心月伸手捏住他嘴巴,沒讓他囫圇吞下去。
樓泊舟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還是聽她所言,將食物嚼爛才吞進去。
食物滑過咽喉,一個吻也由下而上堵住他的唇。
這種柔軟而溫熱的觸感,還有撲面而來的山茶花氣息,他都很熟悉。
他下意識追逐去,云心月卻退開了。
“唔……”她眸中分明帶些逗弄和促狹的意思,“還行,沒有剛才的酸魚好吃,太甜了。”
十指相扣的手收緊,樓泊舟雙眼幾乎要黏在她潤紅的唇瓣上。
“那……”他夾起一根吸飽了肉汁的豆角,放進嘴里嚼了嚼,“你再試試別的?”
云心月忍住笑,將溫水遞給他:“要先漱口,不然會串味,吃不出食物本來的味道。”
串味對樓泊舟來說,也是不曾真切體會過的事情,他也想試試。
不過她讓先漱口,他便乖乖漱口。
漱完口再吃一口豆角,細細嚼爛了才吞下去,然后——
盯著她。
雙唇微微啟開,滿眼都是迫不及待。
他的眼睛似乎在催促,怎么還不來親親他。
云心月故意耽擱了一陣,他嘴唇張合好幾次,想要湊近又挪開,眼睛不住瞟她雙眸。
“阿月……”
“嗯?”她拿過筷子,又給他夾了一根豆角,“這個好吃嗎?”
樓泊舟盯著她的唇:“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云心月點頭贊同:“也對。”她夾了一根豆角送進嘴里,嚼了嚼,一本正經點評,“唔,果然很香,比剛才的蜜汁糖芋好吃多了。”
樓泊舟看她直接吃,有些傻眼。
云心月忍住笑意,等他不防,側頭親上去。
一觸即離,若無其事回看他。
樓泊舟:“……”
他咬了咬牙,伸手拿過溫水漱口,夾了一口菜塞嘴里,把盤子挪得遠遠的。
云心月:“……”
幼稚。
不過她也不逗他了,在他滿懷期待的注視下,揚起頭顱親上去。
這一次,樓泊舟扣緊她的后腦勺,不讓她碰一碰就離開。
雙唇膠著,死死黏在一起。
柔軟與溫熱,將他的觸感喚醒,他在深吻中品到了一股刺激的菜肴酸味。
遲鈍的唾液瘋狂分泌,讓親吻變得越發粘膩。
他像個餓了很久的饑民,瘋狂從她嘴里掠奪一切氣息、唾液,急促吞進咽喉。
等他戀戀不舍松開嘴,云心月已經有些缺氧,頭腦發昏。
她對上他意猶未盡的眼,有些后悔自己挑起這個頭。
可手還被牢牢牽制,她無處可逃,只能一次次瀕臨缺氧,又一次次大口喘息。
月色點綴完東窗,又點綴西窗,乃至爬上臥榻一角,次次灑落兩人身上,柔柔籠罩半身。
親到最后,樓泊舟自己意識也有些模糊,沉沉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天光已大亮。
他手上抱著狐裘卷成的一長條,卻不見少女蹤影。
微微泛著粉潮的臉,“唰”一下就白了。
“阿月!”
他顧不上穿鞋著衣,甚至顧不上仔細聽一聽四周動靜,便拉開門往外跑去。
赤足踏上游廊,他就看見了日光下的云心月。
少女換上一身淺綠騎服,扎著一根斜辮的油亮麻花辮,辮子里纏入淡青的毛絨絨小球,還有天青色緞帶。
她明亮、生動,像長在春風里的一株楊柳,枝葉活潑招搖,看著柔韌,卻從不迎風而倒。
急促的腳步停下,樓泊舟愣愣看著她。
云心月正好旋身一踢,將蹴鞠甩給沙曦,帶著明媚絢爛的笑意朝他招手:“你醒了。”
她小跑過去,拉他入門,低聲嘀咕。
“怎么就這樣跑出來,萬一吹冷風生病了怎么辦?”
樓泊舟看她額角生汗,抬手用衣袖擦過那些細密的汗珠:“你怎么那么早就起來了,我醒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
解了相思蠱,跑了。
不要他了。
“還早呢?”云心月扯來桁架上掛著的紅袍革帶,“彎腰,伸手。”等他把手遞來,她才繼續說,“都快中午了。你最近都干什么去了,怎么累成那樣,喊都喊不醒,就會一個勁兒拉著我的手。
“說什么‘阿月,別走’,‘阿月,別離開我’……”
她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在你心里面,是這種始亂終棄的無恥之徒?”
她用力收緊革帶,伸手去拿梳妝臺上丁零當啷的銀飾,給他掛到革帶的玉鉤上。
樓泊舟眼皮子低垂,一副乖乖聽教訓的樣子。
實則,雙眸緊緊盯著她忙活的手,雙耳盡收她咕噥的每一句話,就連鼻子都追逐她身上的味道,深深吸進肺腑之中。
他發現——
原來,幸福是能勾勒出模樣的。
第93章 成親
冬日暖陽入室。
桁架腳下的地板一片潤澤, 像是刷過蜜一樣,鋪開大片淺金色。
云心月給他理了理領子,來不及拾掇好, 就讓他坐下自己穿鞋,她給他梳發。
“說來,你都給我梳過好多次頭發了,我這還是第一次替你梳呢。”
圓潤的牛角梳滑過頭皮, 十分舒服,感覺筋脈都像被疏通了一樣。
樓泊舟不語,但是眼角微微瞇起。
縱然如此, 他雙眸還是盯著銅鏡里的人, 一眨不眨。
云心月抬頭時看了一眼,被他專注的目光看得臉也泛紅:“做什么,圣子對我有哪里不滿嗎?”
本來沒有。
可她喊“圣子”時, 樓泊舟心里咯噔一落, 陷了下去。
“阿月,在你眼里, 我是誰?”他擱在膝蓋上的手, 緩緩收緊。
云心月慢慢順著他的發絲:“南陵國尊貴的圣子,我西隨要聯姻的對象……”
叮鈴——
腰鏈被他拉扯,晃蕩出雜響。
“還有……”云心月將他低垂的腦袋抬起來,腦袋與他并在一起,對看銅鏡。
帶著身上熱氣的麻花辮, 從她肩膀滑落,掉到他胸前, 輕輕搔動翻領的胸口上,掛著的銀項圈。
叮鈴鈴——
她繼續未完的話:“……我的心上人, 樓泊舟,阿舟,小船兒。”
樓泊舟緊抿的唇瓣松開:“阿月……”
“好了,別動。”云心月直起腰,給他會遮擋視線的發絲編起來,辮子尾部墜蝴蝶錐鈴,再全部束起來,用銀冠紅發帶綁好。
她手指纏了纏紅發帶,滿是新奇和驚艷看著少年。
“你這是……真的國色天香,雌雄莫辨啊。”
簡直好看得不像話。
紫衣顯神秘貴氣,紅衣高馬尾則多了幾分少年氣。
“好看嗎?”樓泊舟對著鏡子照了照,回眸看她,“你喜歡這模樣?”
云心月連連點頭,笑意里甚至帶了兩分垂涎。
她何止喜歡。
只是——
親事定在三日后。
沙曦路過踢了兩腳蹴鞠,就得繼續忙去,無法陪她的公主殿下玩兒,前來告退。
茍無傷抱著蹴鞠,安安靜靜站在廊下。
他的小狗也蹲坐在他腳下,跟主人一起抬頭,目含期盼看著她。
小狗休養過后,毛發鮮亮不少,腿上的毛病也好利落了,只有半邊臉實在沒辦法修復。
可那濕漉漉的眼神,對她來說,一樣很有殺傷力。
云心月當即心軟得不行,拉上樓泊舟,和茍無傷一起踢蹴鞠。
小孩力氣小,用上吃奶的勁兒也打不疼人,但是樓泊舟只需要輕輕一踢,竹編的蹴鞠都能踢出石頭的效果,給宮墻沒有狗洞的遺憾徹底彌補上。
她手動合上自己驚訝的嘴巴,抱走瞪大眼睛的茍無傷,重新開啟教大小兩個孩子什么叫適度用力的幼師生涯。
樓泊舟有些懊惱:“我只是第一次踢,不知道它到底怎么玩。”
他不是不會控制力度,只是以為從竹架上穿過去的意思,是要連同墻壁一起穿過。
畢竟——
宮墻上那些蹴鞠印子,實在不少,可見踢的人力氣不輕。
“你以前沒玩過蹴鞠?”云心月歪過腦袋看他,“我看南陵街巷,常有小兒蹴鞠,還以為這是你們的國**動呢。”
樓泊舟搖頭:“我小時候……不曾玩。”
幼時,他看過一場蹴鞠,被旁人發現蹤影,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怎么玩,就被蹴鞠砸在身上。彈回去的蹴鞠,又被人嬉笑著踢到他身上,如此來回。
他便一直以為,這東西是什么打人的武器。
原來不是。
云心月拿著蹴鞠拋了拋,看向一大一小一汪汪,想到了別的玩法:“那我們就不要組隊了,互相傳球就好。阿舟傳給我,我傳給無傷,無傷再傳給阿舟。怎么樣?”
對上她明亮的眼眸,兩個人都無法拒絕。
蹴鞠要傳給云心月,樓泊舟可就小心多了,生怕用力碰疼了蹴鞠一樣,力氣甚至小得沒能讓它滾到她腳邊,中途便停下安眠。
“……”
小狗也歪著頭,疑惑地“嗷嗚”了一聲。
云心月只好臨時加了個搶球的規則,要是誰的球被搶最多次,誰就被扣分,分數變成零的人,得背手繞著宮墻青蛙跳。
為了讓他興致燃起來,她拾掇著茍無傷小跑去截球,一個勁兒催促“快快快”,乃至發展成他們兩個去搶樓泊舟的球,四處亂跑,完全沒了章法。
日光和暖,她笑著鬧著,牽著茍無傷的手把他攔住,抬腳反別滾圓的、裹了綢緞和銀鈴的蹴鞠,在丁零聲里一個后踢腳,仰頭看蹴鞠越過少年頭頂,落在他身后。
小狗眼力見兒比人還好,馬上跑過去叼走蹴鞠。
“無傷,跑跑跑,把哥哥的球搶走,姐姐替你攔住他!”
她蹦到樓泊舟面前,伸手擋住他的去路。
風吹起她零散滑落的碎發,露出光潔、燦爛笑著的臉龐。
那一瞬間,少年覺得自己被什么蠱惑了一樣,竟不由自主露出與她一樣的燦爛笑意。
*
隔壁宮殿。
樓策安與祭司站在高樓上,透過開了一縫的窗扇,微笑看著這一幕。
他們亦像被什么蠱惑了一樣,不由自主跟著笑。
*
正要前往圣子殿遞交婚儀文書的夏老,也被笑聲絆住腳,立在宮門前笑看。
最終,他沒有打擾兩人,將文書交給秋蟬便含笑離開。
*
三日之后,大婚如約而至。
因改期之故,東陸十一國交好的別國,只有大周、安國和北丹三國的使者到賀。
南陵圣子的婚事講究同樂,并不在宮內舉辦,須得找一寨子接親,繞城一圈,再到祭臺賜福,最后才能回宮城圣子殿。
云心月戴上西隨的金冠,脖子又開始酸軟了,但還得安靜坐在寨子的竹樓上等著樓泊舟來接。
兩國聯姻的婚儀有所變動,盛大又繁雜,光是從山腳鋪到寨子前的紅毯,便設了三場攔親關。
但她基本都看不見,只能從窗縫瞥到少年一身紅衣立在攔路的竹竿前。
見她探頭看,春鶯特別知趣地解釋:“屬下本來以為,按照圣子之尊,要把竹竿攔路這一段給省掉,沒想到圣子說不用。
“圣子說呀,公主是金枝玉葉,是天上的月亮,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寶……”
“等等。”云心月聽不下去了,輕咳一聲,“別亂編,阿舟說不出這么肉麻的話。”
夸張了。
春鶯:“……反正,圣子說了,跟公主成親之事,不管多少阻礙,他都甘愿。”
這倒還像他說的話。
云心月笑了笑:“不過,這么多竹竿攔著,他要怎么過?跳竹竿?”
“當然不是。”一旁隨時準備堵門的秋蟬,都沒忍住笑了,“是唱我們南陵娶親的歌,一竹竿一曲。”
云心月吃驚。
唱歌……
她還沒聽阿舟唱過呢。
樓泊舟亦是近兩日才練,唱得不算流暢,但并不難聽,反而因為他清亮的少年音,有種很獨特的韻味。
她覺得好聽。
過了竹竿陣還不算完,他還得在一堆竹樓里找到她。
云心月滿心以為難不倒他,可沒想到他竟然不用蠱蛇,而是靠雙腳一座座竹樓翻找,找出一頭薄汗。
堵門的人反而難不倒他。
他一個個提后領子丟身后去,連春鶯和秋蟬都沒得到絲毫憐憫。
身后“哎喲”聲一片。
云心月笑得差點兒沒握住手上的金絲羽扇。
“阿月。我來了。”
他帶著一身熱騰騰的杉木氣息蹲下,仰頭看著她,呼吸急喘。
少年體魄強,除了那事兒,她都不曾聽過他做什么會大喘氣,一時之間還有些新鮮。
不過——
看著他額角的汗水,她心疼更多。
云心月掏出帕子,給他擦掉額角的汗:“大冬天的,怎么那么多汗,是跑得很急嗎?”
“嗯。”樓泊舟握住她持扇的手腕,雙眸像是要穿透金絲羽扇,落在她臉上,“急。”
很急。
成親前一日不能見她,他躲在高樓上看九善宮,從書房敞開的窗看進去,不見她有什么激動,只如常鍛煉、看書和陪茍無傷玩兒。
這場親事,是他強求而來,他自是不敢再求她欣喜若狂,甚至怕她突然醒來,中斷一切。
他是卑劣的賊人,偷來珍寶,便日日惶恐,害怕失去珍寶。
如今能真切感受到她的觸碰、溫度、氣息,他才稍有些安心。
“急什么。”云心月將帕子收起來,用指腹點著他眉心推了推,“我又不會跑。我一直在這里等你。”
樓泊舟抓住她捏著帕子的手,收緊。
云心月撓了撓他的掌心:“怎么發呆了?”
“沒什么。”樓泊舟將她的手抬起來,放到臉頰邊,“總覺得像一場夢。”
醒來,就什么也沒有了。
云心月笑:“說什么傻話。”她捏了捏他的臉,“先松手,我有東西給你。”
樓泊舟不舍松開。
云心月從腰帶掏出兩顆用油紙包裹的糖,塞進他手里,摸了摸自己的腰肢,小聲嘟囔:“硌死我了。”
“很疼嗎?”樓泊舟伸手就要給她把腰帶解下來,好好看看。
云心月趕緊攔住他,壓低嗓音:“你干嘛,這只是夸張的說法,你怎么又當真了。”她有些好笑地把他的手覆上糖塊,“這是我偷偷藏起來,給你留的,你快吃。”
他們至少得到日落才能吃上一口飯。
樓泊舟捧著糖,又愣了:“給我留的?”
“嗯。”云心月催促,“快吃,待會兒你還得費力背我下山呢。”
想想都累。
見他愣著不動,她用手指把油紙搓開,捻了送到他唇邊,用力推進去。
指腹輕輕敲在他牙齒上。
他嘗到了一絲甜。
“怎么樣,好不好吃,甜不甜?”
“甜。”樓泊舟垂頭拆開另一顆糖,塞她嘴里,“一起吃罷。”
他什么都想與她一起試試。
“咳咳。”門口喜娘提醒,“圣子莫要誤了賜福的時辰。”
與民同澤,可不興耽誤的。
云心月抽回自己又被握住的手,張開懷抱:“快,背我。”
樓泊舟“嗯”了一聲,穩穩當當背她下山,在一浪蓋一浪的喧嘩叫喊聲里,一步步走過竹編的筐,把她送進車駕。
一路上,他還得在馬上受著兩側路人潑到身上的細碎彩帶,直到踏上祭臺。
祭司也換上一身紅衣,在祭臺上等著。
“賜福之前,老朽須得問圣子與公主兩個問題,再向天地盟誓。”
云心月應聲:“好。”
祭司掃了滿眼只有公主的圣子一眼,收回目光,展開紅色文書:“敢問圣子和公主,是否確定,愿意與身邊并肩的人締結姻緣,不離不棄?”
樓泊舟早知道有這一段,可心跳還是無法抑制地加速。
他掐緊手心,臂上青筋突現,隨肌肉猙獰滾動。
“我愿意。”
兩疊聲在祭臺響起。
樓泊舟側眸盯著她的臉,嘴唇微張,漆黑眼瞳縮了縮,似是有些不敢信。
她的眉眼舒展,眼周肌肉松弛,微微提起,是由衷感到愉悅時才會顯露的容色。
他頓時生出一種她在真心說愿意的錯覺。
可是——
怎么可能呢。
她最是討厭旁人用蠱操縱一個人,若她清醒知曉此事,怕早已拂袖而去。
哪里會愿意和他成親。
“敢問圣子和公主,此后余生,是否愿意與對方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富貴同享。”
“我愿意。”
云心月說這話時,語氣如笑顏明媚。
哪怕是假的,也令樓泊舟情不自禁一陣眼熱。
祭司合上紅皮文書,四平八穩道:“那就請圣子和公主對天地盟誓,言,愿與君攜手今生,同心同德,不離不棄。”
“我云心月,愿與樓泊舟攜手今生,同心同德,不離不棄。”
祭臺半晌無聲。
須發皆白的祭司看向樓泊舟。
少年眼尾灼紅,漆色眸子如同一粒浸泡在深水之中的黑曜石,粼粼冷光浮沉。
清亮嗓音似也沾惹地底寒氣,帶著幾分偏執的沉郁,將人緊緊纏住。
他說——
“我樓泊舟,生生世世,都不會松開云心月的手,碧落黃泉,也定要留在你身邊。”
第94章 搗年糕
冬陽灼灼和暖。
樓泊舟的話卻像南陵四月的天, 帶著陰暗潮濕,能讓人冷到骨子里。
祭司不由轉眸看他,心中升起擔憂。
“圣子……”
“祭司不必多說。”樓泊舟盯著他手中權杖上銀塊捏造的飛鳥, “就算是執迷不悟、冥頑不靈、不可理喻,我也得來這么一遭。”
關于她,他絕不能放手。
就像他們將飛鳥禁錮在權杖之上。
云心月唇角一彎,遮擋面容的羽扇往下拉了拉, 露出一雙圓潤明亮的眼睛。
她伸手將少年的手背覆蓋:“好,我愿意。”
樓泊舟的手不受控制地亂顫一息,被他捏住拳頭生硬止住, 而手背覆蓋處, 宛若被開水燙過般逐漸發熱發燙。
他的呼吸也像手一樣不受控制,有些許紊亂。急促的溫熱氣息,在低溫中生成一片薄霧。
“你說什么……”
漆黑眼眸中的水如雨天的深潭, 不復平靜。
“我說——”云心月眉眼彎彎, 重復了一遍,“我愿意和阿舟生生世世, 攜手共進, 不離不棄。”
鈴鈴——鈴——
祭臺上,錐鈴被風吹動,輕薄的銀蝶振動翅膀,繞在他們身側翩飛。
銀光點點,斑駁映在他們眼底, 璀璨得像一場華麗的夢。
他在盛大喧鬧中,聽到了這輩子最好聽的話。
激蕩在賜福結束后, 送入洞房時,還沒完全平復下來。
樓泊舟將她放在床榻邊上坐著, 替她將裙擺散開,撫平。
西隨的婚服與南陵不同,她滿身色澤靡麗華貴,即便身處燭火團團的光里,也依舊那么亮眼。
比一身華澤還亮的,是那雙帶笑的眼睛。
發覺他偷看,云心月把金絲羽扇往上挪了挪,穩穩立著,阻隔在兩人之間。
他念著卻扇詩,伸手按下金絲羽扇,不錯眼盯著扇后的她,將一臉紅妝的少女納入眼底。
她今日少見地用上脂粉涂抹,妝很濃,很艷,卻不見絲毫俗氣,別有一番不同素日靈動模樣的端莊大氣。
就像那日立在殿堂之上的她。
“怎么呆住了?”云心月用金絲羽扇點了點他的臉頰,笑道,“有那么好看嗎?”
一副不舍得眨眼的模樣。
她在玩笑,樓泊舟卻認真點頭:“嗯,好看。”
三個字,說得云心月臉一下就熱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羽扇,扇了扇自己燥熱的臉,努力壓住翹起的唇角,提醒他:“別傻愣著,要喝合巹酒了。”
見他還盯著看,不去拿酒,她只好上手推他:“快去,我又不會跑。”
樓泊舟緩緩起身,倒退著往后,臉上掛上罕有的癡笑,跟第一次得償所愿的孩子一般,流露出幾分稚氣的不舍模樣。
合巹酒是葫蘆瓢一分為二,用紅繩捆綁所盛,酒液澄清,入喉甘甜。
不像酒,倒像是果汁。
南陵圣子的婚宴不需要他敬酒,入洞房之后便一片清凈,只有宮人在殿外候著。
他有些緊張地放下葫蘆瓢,用力擦了擦掌心,仿佛第一次單獨相處般無措。
也不對。
云心月想起,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他可是睜眼就把她死死壓住,親了上來。
毫無羞澀扭捏可言。
“你還愣著干什么。”她主動點了點自己頭上的金冠,打破寂靜,“這東西快要把我脖子壓斷了,快幫我摘下來。”
樓泊舟趕緊給她拆掉,伸手替她揉捏脖頸:“這樣可以嗎?”
“嗯,舒服。”云心月享受了一陣,便低頭解衣帶。
婚服比禮服還要厚重,她肩膀也快受不住了。
樓泊舟眼珠子亂轉一陣,也伸手過去替她拆腰封,脫外衣。
他呼吸逐漸急促,俯身湊過去:“阿月……”
“你干什么……”云心月伸手捂住他湊上來的嘴巴。
樓泊舟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又捂在臉頰上蹭:“今日大婚,洞房花燭夜,我們……不能圓房嗎?”
云心月:“……”
“圓你個頭。”她紅著臉敲他腦袋,“你肚子都在唱空城計了。先吃飯,再洗漱,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提起裙擺往飯桌走去,“唔唔,再說。”
她含糊跳過。
樓泊舟下意識跟上,站在她背后。
云心月拿起筷子,回頭看他,一臉莫名:“你這是干什么?”
“看你吃飯。”樓泊舟垂頭說。
他安靜看人時,眼神只要空茫些許,便會有一種格外乖巧的感覺,若是濕漉漉的眼眸配上微蹙的眉頭,便會多上幾分委屈可憐。
兩廂配合,則殺傷力巨大。
云心月暗自嘀咕,他也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招數,真是要了人命。
“你坐下,一起吃。”她嗔了他一眼,“哪有一個人吃一個人看的道理。”
樓泊舟點頭:“好,一起吃。”
他捧著碗,扒拉米飯,一雙漆黑眼眸還是盯著她看。
“……”
云心月無奈,給他夾肉和菜到碗里,讓他一起吃。
看他吃得囫圇,匆匆吞咽,她抬手捏住他下巴:“你慢慢嚼。”
吃那么快,容易傷胃。
這句話喚醒了他某些記憶。
他吞下嘴里的飯菜,找溫水漱口,無比認真地問她:“阿月想吃什么?”
云心月:“……”
不管這飯怎么吃,最后總歸填飽了肚子。
“唔……要、要先洗漱。”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艱難找回自己的聲音。
樓泊舟將她單手抱起,推開門往溫泉室走。
溫泉室也換上紅色屏風與垂幔,內里一片喜氣,燭火煌煌。
他抬手關上門扇,把人放下,壓在門上繼續親吻,稍稍撤身脫掉衣物。
云心月側開腦袋喘口氣。
黏人的吻落在下頜,輕咬一口,她腿一軟,差點兒滑坐下去。
樓泊舟手臂橫過她的腰肢,將她抱起,一同浸入池子里。
大紅里衣霎時如花盛開,將兩人包裹其間,漂浮于水面。
他抬手將她發上金釵摘下,匆匆擱在池子邊上。滾圓的金釵,渾身濕漉漉翻滾,與池石碰撞出丁零脆響。
吸滿水的中衣被拋擲在池面,漸漸飄遠,沒入霧氣里。
“阿舟……”云心月仰頭,看著滿目紅綢布,急促喘上兩口氣,“你、你讓我緩緩。”
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你可以的。”樓泊舟用手臂橫過她肩膀,壓在池石邊上,免得將她皮膚印紅,“阿月,不要離我那么遠。”
他語帶示弱的祈求,又俯身靠上來,握住她的膝蓋,往前貼去,親上她唇角。
“唔……”云心月嘴巴被堵住,聲音在咽喉多滾了一圈,又被吞走,只有腰肢隨著水波顫了顫。
她抬起手指,插入少年的發絲中。
叮鈴鈴——
樓泊舟發辮上的小鈴鐺不住作響。
小鈴鐺之下,發尾浸透溫水,凝出一粒粒小水珠,主人往前頂撞,它便搖搖欲墜。
滴答。
水珠落在窗臺緊緊扣著木棱的手背上,順著光滑的肌理緩緩滾落,把木頭打出一片深色。
那白皙的手抬起,落在緊窄的肩膀處,用力推了推:“阿舟……木頭好硬。”
樓泊舟便將她抱下來。
云心月翻了個身,軟軟趴在窗臺上,吐出一口氣,把臉枕于手臂,閉上雙眸。
樓泊舟緊貼上來,將腦袋擱在她肩膀上。
他額發上的水珠,一粒粒翻滾掉落她鎖骨窩里,蓄起一汪小小的溫水,又被潑灑出去。
“阿月……”樓泊舟貼在她耳邊,用額頭蹭著她額頭,“你轉頭親親我。”
云心月恨自己心軟。
她才轉頭,少年就逮住空襲,把另一只從她頸側繞過,托住她下巴,牢牢控制著,像顆糯米丸子似的黏了上來。
唇齒交纏。
他握緊她的腿,食指指腹掃過被他掛上去的錐鈴。
——這本是他腰間的一條流蘇蝴蝶錐鈴。
叮鈴鈴——鈴——
錐鈴響個沒完。
床頭銀鉤上墜掛的銀鈴也一直跳動,將煌煌燭火發散的光攪碎,四處散射。
“阿舟……”
云心月抬手拽住紅色帷帳,指尖輕輕打顫,小腿無力垂下腳踏,想要穿上墜了明珠的繡鞋離開。
樓泊舟伸手撐在榻邊,攔了她的去路,抬手捏住她腰肢,往后拖:“阿月,不許走。”
云心月腰肢塌下去,欲哭無淚,啞著嗓子道:“我就是喊累了,想喝點兒水。”
樓泊舟拿了床頭放著的水杯,仰頭喝盡,在嘴里捂了一會兒,才渡給她喝。
吞咽之中,有水順著脖頸,將床單洇濕,沒入大團的深色里,融為一體。
她低低咳了一聲。
樓泊舟輕輕將她唇角的水跡親干凈:“水涼了,你不能直接喝。”
云心月撐手遠離水痕,小聲嘀咕:“這還被茶水打濕了呢。”
“那就換個地兒。”他抱她挪到床尾,跪在腳踏上,捏著她腳踝,側頭親了親。
云心月:“!!”
“你干什么?”
樓泊舟大拇指掃過她腳踝上的錐鈴,順手擱在肩膀上,俯身撐在她上方,抬手拂開她汗濕的發:“你說呢?”
云心月張口就咬住他滑下來的手指。
帶著涼意的舟月鏈子垂下來,緊緊貼著她臉頰。
樓泊舟不僅不躲,甚至有些興奮:“阿月,不用痛惜我,再用力些。”
“……”
火光湮滅他未停。
第二日午時,兩人都沒能起身。
午后日光漸弱,樓泊舟擔心她餓得厲害,才依依不舍起床,給她穿衣梳發。
春鶯和秋蟬趕緊送上吃的喝的。
茍無傷蹲在凳子上,扒拉著桌邊看他們,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云心月給他喂了塊年糕:“無傷,喊姐姐。”
“啊啊……嗚。”茍無傷叼著年糕,沮喪垂下小腦袋。
云心月揉了揉他的腦袋:“慢慢來,不著急。我們無傷現在都不怕哥哥了,已經超級厲害了呢。”
茍無傷眼睛又“唰”一下亮起來,揚起小臉蛋,略有些僵硬地彎唇笑。
笑容是最難調動的神色,他還不是很熟練。
一旁的樓泊舟見他們說得高興,完全沒有自己的事情,也擺出委屈可憐的模樣,輕輕扯了扯云心月的衣袖:“阿月……”
她回眸看大孩子。
“我也想吃年糕。”
云心月眼皮子一跳,沒好氣夾了一塊塞他嘴里:“你吃什么年糕,這么有力氣,怎么不去搗年糕。”
就他那反反復復搗一個地方的勁兒,肯定能把年糕捶得軟爛,生出筋骨,特別有嚼勁。
用過飯,她就把人推出門,關起門來教茍無傷握筆。
小孩在旁邊一遍遍練習,她就趁機把先前買的撥浪鼓和風車畫上月亮小舟,涂一些活潑點兒的色彩。
西隨的胭脂和顏料與黃金一樣有名,經得起風霜,不容易掉色,且色澤格外亮麗,各國都愿重金求購。
特別是像南陵這種神廟四立的國度。
著完色,她才隱隱聽到門外有搗弄聲。
推門一看,樓泊舟竟真在向廚娘認真學搗年糕,挽起衣袖的小臂,青筋與肌肉共舞。
他聽到開門聲,回眸看她,欲言又止。
云心月:“……你在做什么。”
“搗年糕。”樓泊舟老實回答,有些踟躕地瞥她一眼,“吵著你了?”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么要搗年糕?”
樓泊舟眼睫毛往上一翻,神色更無辜委屈:“你讓我搗的,不是嗎……”
“……”
“…………”
她好氣又好笑:“你不用搗了,把東西送回廚房,別浪費糧食。”
“哦。”
樓泊舟垂頭跑了一趟。
云心月看他捧著石臼的背影,沒忍住笑出聲來。
這人還真是……
她搖搖頭,將撥浪鼓和風車拿出來晾曬。
樓泊舟回來時,偷偷瞄了一眼在西斜日光下轉得歡快的風車。
“喜歡?”
樓泊舟遲疑點頭。
他看得出來,風車上摻雜了金粉的顏料屬于西隨貢品,而書房筆架上擱著的毛筆,顏料都未曾干透。
由此可見,這風車就算不是阿月做的,顏料也是她親手涂抹。
他垂眸看她右手和袖子,果然看見幾點金粉。
云心月把撥浪鼓和風車遞給他:“送你。本來還怕你覺得幼稚,不喜歡來著。”
樓泊舟伸手接過:“不會不喜歡。”
她送的,就算是根草,他也會夾在書頁里好好藏著。
眼看他要抱進懷里,云心月伸手將他手腕抓住:“顏料還沒干呢。”
她掌心貼上手腕那一刻,久違的機械系統發出指令。
【滴!】
【能量值輸送完畢,宿主體內蠱蟲消滅中……】
【請稍后。】
第95章 騙子與哭包
蠱蟲感覺到危險, 不安地四處亂撞。
云心月臟腑發出抗議,一陣巨疼,她臉色白了白, 不由捂著勒骨蹲下。
“阿舟……”
她伸手握住他的掌心,緩緩倒向他懷里。
子蠱有危險,母蠱也會有反應,樓泊舟很快便察覺了異樣。
不過他不知道疼, 哪怕母蠱憤怒地在他體內亂撞,他也只是跟著白了臉,卻并不覺得痛苦。
他只是有幾分茫然。
其一, 因她痛苦的神色而懷疑自我;其二, 相思蠱不是普通的蠱,阿月竟然能掙脫滅蠱……
他垂下眼眸,自嘲一般哂笑。
他抱起云心月入內, 將她輕輕放在更換過被褥等物的床榻上。
茍無傷看她神色痛苦, 也白了一張臉,無措地捏著筆桿, 小跑跟隨在樓泊舟屁股后面。
“啊啊……”
姐姐這是怎么了?
“我* 沒事。”云心月摸了摸他的腦袋, “無傷自己去畫畫好不好?”
茍無傷搖頭,含著一包眼淚蹲在床邊看她。
云心月沒什么心力勸他,只能讓他小心些,看清路,不要嗑著。
小家伙把自己縮成一團, 與狗狗并排蹲在床尾,不停點頭。
他不亂跑。
樓泊舟握著云心月的手, 將額頭抵上去,喃喃自語:“阿月果然與其他人不同, 連蠱蟲都不能困住你。”
那還有什么能留下她呢?
他心里的空茫彌漫,像開了一道豁口,不斷有風灌入,冰涼一片。
【蠱蟲清除20%……】
“阿舟?”云心月擔憂看他,在他放空的迷茫眼神前揮手。
他將另一只手也抓住,緊緊圈在一起。
不行。
阿月不能離開他。
哪怕只有一日,只得一日,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他松開少女的手,渙散的瞳孔逐漸凝聚。
“阿舟?”
樓泊舟用掌心托住云心月的臉,在她額角上眷念地親了一口。
【蠱蟲清除36%……】
“你歇一陣,我很快就回來了。”
少年轉身往外跑,幾乎是撞入藥房中。
樓策安被他嚇了一跳,險些把研磨的藥粉潑在自己身上。
看清樓泊舟的慌張蒼白,他下意識往后看了一眼,沒見到云心月,心中生出不安。
“長兄,你這是怎么了?”
莫不是公主嫂嫂出了什么事情。
樓泊舟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一心找催發母蠱生子蠱的藥,找到后仰頭就倒,幾乎吞進大半瓶。
“長兄!你瘋了!”樓策安趕緊伸手去奪藥,“此藥傷身,你是不要命了嗎?!吃那么多催化粉,是要什么蠱蟲在你體內生一窩子蠱不成!”
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子蠱化出,要是與母蠱呆在一起,便會異常活躍,啃食人體臟器,唯有分開在兩具人體內,才會安靜發揮效用。
且,子蠱脫離人體,三日便會消亡。
他催化那么多作甚用處!
“還我!”樓泊舟化指成爪,扭轉他的手腕,待他吃痛送力,藥瓶往下墜落,他抬腳勾住彈起,便把藥重新奪走。
樓策安打不過,只能從背后鉗制他的動作。
“長兄!你冷靜點兒。”
樓泊舟冷靜不了。
此時,有漂浮的腳步聲在廊外響起,虛弱的叫喊傳來。
“阿舟……”
“公主在找你。”樓策安馬上轉變規勸的思路,“長兄,別讓嫂嫂擔心。我聽她聲音飄浮,要是暈倒在外……”
阿月。
樓泊舟將瓶子捏緊,收進懷里,掙開弟弟雙手,抬腳往外奔走。
云心月扶著墻面慢慢行走,邁出每一步都像被什么扎一下似的,痛得不行。
她走上一陣,腿腳一軟,差點兒摔倒在地。
【蠱蟲清除68%……】
茍無傷想要用自己撐住她,張開手要接人,但是沒能接到。
樓泊舟將她一把抱起來,放到藥房的榻上安置。
“你怎么出來了?”
他半蹲在坐榻邊,仰頭看她蒼白的臉,悔意又漫上心頭,如蟻附嚙咬,散出點點密集又綿長的痛。
云心月抬手摸了摸他的臉,用手背揩他唇角的粉末,溫聲回應:“我看你臉色不好,擔心你。你這是吃什么了,怎么弄得嘴邊和身上全是粉末。”
他愛干凈,收拾沿路歹徒都會旋身避開揚起來的灰塵,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沒事。”樓泊舟才想起自己的狼狽,趕緊抬起袖袍遮蓋,“你別看,我去收拾收拾。”
云心月拉住他的手,從腰間掏出錦帕,給他擦拭:“苦嗎?”
“什么?”
“藥,苦不苦?”
樓泊舟下意識否認:“不苦。”
云心月輕笑一聲,俯身靠過去,貼著他唇邊,親了一口,嗔了他一眼:“騙人,苦死了。”
【蠱蟲清除78%……】
樓泊舟眼睫毛顫了顫,慌忙起身。
“我去漱口,吃顆糖。”
云心月拉住他手腕,搖了搖頭:“別去,我想抱抱你。你別走,好不好?”
樓泊舟愣了一下,慌忙把身上藥粉拍干凈,又用手背把唇角擦了又擦,揩到隨身攜帶的棉帕上,才側身坐到榻上,將她抱進懷里。
茍無傷趴在榻邊,可憐巴巴看著。
云心月向他招了招手,讓他坐到樓泊舟懷里。
兩個人都浮出一絲不情愿,但等云心月張手抱上來,收緊懷抱,他們便閉上了想要抗議的嘴巴。
【蠱蟲清除88%……】
“咳咳——”
催化粉生效,母蠱誕出的子蠱破卵而出,在他體內狂歡。
躲在屏風背后的樓策安聽到動靜,自然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險些搶步邁出去。
兄長!
“咳咳咳——”
這一次的咳嗽,帶出一口濃血,被樓泊舟用棉帕堵住。
“阿舟?”云心月驚恐瞪大眼睛,摸向他臉頰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你怎么了?怎么吐血了。”
【蠱蟲清除95%……】
樓泊舟正要張口說沒事,喉頭又是一股濃重血腥,直沖鼻腔去。
他歪頭,朝地面嘔出一口血,血里帶著許多白色的蠱蟲。
云心月看了一眼,便覺得頭皮發麻。
是……蠱蟲。
他到底對自己做了什么!
【蠱蟲清除98%……】
“別看。”樓泊舟伸手擋住她眼睛,“很臟。”
地上這灘污血,就像他腐朽的內心,太臟了。
她不該看。
會臟了她的眼。
云心月握住他的手掌,緩緩挪開:“不臟,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而已。”
【蠱蟲清除99%……】
她也學他的樣子,在他掌心親了親,拉他的手指蹭自己的臉頰。
趁他怔愣,她仰頭堵住他的唇,將他舌尖殘留的子蠱卷入嘴里。
咽喉滾動吞咽。
【蠱蟲清除100%……】
【滴!】
【檢測到宿主體內有新蠱蟲。】
云心月松開嘴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阿月!”樓泊舟伸手掰她嘴唇,臉色比剛才更白,“張嘴,吐出來。”
云心月張了嘴,任由他的手指在口腔壁與舌面刮蹭摸索,企圖找到子蠱。
半晌,牙齒閉合,舌尖輕輕推開指腹。
“吞下去了。”她用錦帕擦拭他的手指,無比平靜地說,“吐不出來了。”
樓泊舟喃喃道:“可是你會疼……”他抬手捂住自己視線模糊的眼睛,重復道,“我讓你覺得痛苦了,是不是……”
啪嗒。
有溫熱水滴落在云心月手背。
她手指動了動,垂眸看著水滴順著肌理散開。
“沒有。”她揉了揉仰頭看他們的茍無傷,輕松地笑了笑,“已經不疼了。”
下蠱不疼,拔蠱疼而已。
樓泊舟攬上她肩膀,把臉埋進她肩膀里:“騙子。又騙我。”
“我是騙子,那你是什么?”云心月捏了捏他的后脖頸,“小哭包?”
都為她哭兩回了啊……
不等少年反駁,她便繼續說:“聽聞南陵夜市甚美,我來那么久,還沒試過晚上出行呢。不如,你陪我走走?”
現在準備,還能趕一場日落。
樓泊舟說好,讓她閉上眼睛不許看,他去換一身衣物,洗把臉。
云心月點頭,也說:“好,我等你。”
少年去換衣時,她便跟茍無傷說話,讓他在宮里早些歇息:“我給你帶好玩的回來,好不好?”
茍無傷乖巧點頭。
姐姐氣色不好,要是帶上他,就很費神了。
他知道好賴,不會為了黏著姐姐就不管不顧。
將孩子交給秋蟬帶,云心月便與樓泊舟牽手匯入夜市的人潮里。
他們都沒穿象征身份的服飾,只穿上最普通不過的南陵服,掛一身丁零的薄銅片。
銅片互相敲響,折射夕照,映出斑斑暖色。
沙曦她們隔著人潮,在身后跟隨,并不靠近打擾。
“還沒天黑,不如我們先買些好吃的東西,找個高的地方看落日?”云心月轉臉看向樓泊舟。
樓泊舟說“好”,手上用力,就要拉他到寧城最大的樓里,訂一間廂房。
“說好的一起走走。”云心月拉住他,“就不要到包廂里了,我們買點兒小吃,找個開闊些的地方,邊看邊吃。”
南陵多山道,有時候在路旁往遠處看,都能看到山坳吞吐日輪。
“好。”
“那我挑,你提著。”
“好。”
云心月毫不客氣地點了一堆紙包的小食,什么糯米飯、綿菜粑粑……全部勾進樓泊舟的手指里。
最終物色好一條山澗邊的小道,她聞到旁邊人家在煮酸湯魚,想起他每次都愛多喝兩口,便舔著臉敲門,討了兩碗。
她說要給點兒錢,阿嫲卻嗔他們一眼,說不打緊不打緊。
“趁熱喝才打緊。”
云心月嘴甜道謝,說得阿嫲覺得兩碗太少,讓他們喝完再來盛。
“家里煮了一大鍋,根本喝不完,不用客氣。”
“嗯嗯。”她笑瞇瞇應了。
樓泊舟全程不發一言,只看著她,唯有在阿嫲遞來熱湯時,才伸手說交給他。
“年輕人會疼人,是個好的。”阿嫲打趣。
云心月看了他一眼,依舊笑瞇瞇回應:“嗯,他一直都很好。”
當是時,山風襲來,日暉漸濃,迸射出最燦爛的一道金光。
金光就落在少女側臉上。
特別好看。
他們捧著酸魚湯,喝一口便嚼一口小食,若無人行過,云心月還會勾動手指,讓少年低頭。
相濡的唇齒,透著人間煙火燒出來的酸魚湯味道。
忽然之間,樓泊舟便明白了,為什么生活總要和“滋味”配在一起談論。
路上偶有擔心旱災的言論,說是災星現世,南陵將要迎來大禍。
“怎么了?”見她停下腳步,樓泊舟低頭看她腳腕,“累了?”
云心月搖頭:“沒有,就是覺得最近擔憂旱災的聲音,好像更多了。”
明明春耕都還沒開始。
樓泊舟拉緊她的手:“不用愁心,旱災的事情,自有農官會處理。”
“好。”
云心月點頭,剛邁開腳步,便瞧見趙昭明與古三郎從巷口并肩行來。
趙昭明就要行禮,被她打斷:“我們私自出行,不要聲張。”
“是。”
眼看他們兩撥人就要擦肩而過,古三郎忽地停下腳步,像是下定某種決心,開口便如刀鋒銳利。
“圣子,古某想問你一句。”他下頜蹦緊,似是對他先前的事情還心有余悸,萬分戒備,“公主是真心與你成親嗎?”
樓泊舟僵住。
云心月回頭看他,笑意疏離許多:“古郎君,我們的事情,應當輪不到你來管。我和阿舟,兩情相悅,請你不要挑撥離間。”
她說話前所未有的強硬。
趙昭明懵了。
三郎這是在做什么……
“不是古某不相信公主心意。”古三郎挑破先前的事情,“而是圣子……”
“不管他是怎樣的人,風光也好,狼狽也罷,溫和仁善也好,偏執癲狂也罷。”云心月凝注他別有用心的雙眸,笑出聲來。
她說,“對我來說,阿舟就是阿舟,是與我同行,伴我冒險,懂我一切的知心人。他是朋友,是知己,也是我夫君。
“不是別的可有可無的人。明白嗎?”
【任務判定失敗,原路遣返倒計時23:59:59,正式啟動。】
【請宿主做好準備。】
第96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冬風迎面吹拂。
路旁店鋪的竹骨絹燈沙沙作響, 高低明滅,將暗影虛化投在行人腳下。
云心月拉緊樓泊舟的手腕,疾步離開, 在一個小攤前停下腳步。
攤販衣著單薄,抱緊自己雙臂縮在墻角,左右邁開小碎步跺腳。
見有人停下,他趕忙問:“郎君和娘子要買什么, 可有看上的?”
云心月提裙蹲下,看那些手藝不錯的木雕,抬眸問他:“雖說今歲少雪, 可冬夜還是寒涼入骨, 怎么不多穿件衣物?”
攤販撓了撓臉,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幼兒出生,沒錢買衣, 我年輕體壯, 少穿一件無妨。”
上有老下有小,媳婦兒又剛傷了元氣, 都不能冷著吶。
“聽聞今歲收成不差, 也買不起一件棉衣嗎?”云心月翻找到一只小狗木雕,給樓泊舟看了看,小聲問,“阿舟,你看, 這個買回去給無傷怎么樣?”
樓泊舟低聲開口:“好。”
他眼簾垂下,只掃了一眼木雕。
“這位娘子是外地來的商人吧?”小攤販樂呵呵說道, “您有所不知。我們這些小民,但逢家中添丁, 口糧都得緊縮減少,勻給小的吃喝。”
大人還能餓一餓,孩子哪里餓得。
云心月又挑了一只大老虎,兩只一起給小攤販:“幫我包起來,多少錢?”
小攤販窘迫:“這……”
他們小本生意,沒有東西可以裝。
云心月便伸手拿了回來,塞進樓泊舟懷里:“不用包裝了,直接算錢吧。”
“一共二十文。”
“好。”云心月數了銅錢給他,繼續剛才的閑話,“這么說來,家里盈余也并不富足?”
小攤販樂了:“小戶人家,哪有富足一說,能有盈余,便已經是老天爺賞臉。”
“可要是老天爺不賞臉呢?”
“那就生死有命,活到哪里算哪里。”小攤販撓撓頭,“我們賤命一條,哪里能想那么多。”
再多想一些,也就擔憂開春會不會真的不下雨,要熬過旱災、饑荒,可就算知道,他們又能怎么辦?
富人還能趁機囤糧,他們哪里有多余的錢可以囤呢。
云心月伸手拉住沉默不言的樓泊舟手腕,將手指滑入他的指縫里,牢牢握緊:“可要是真有老天爺,這世間就沒有貴命、賤命一說。”
指縫里的手指,輕輕彈動一下,又安靜垂著。
小攤販:“啊?”
這位娘子說什么呢,他怎么聽不懂。
云心月沒解釋,只是沖他點頭,當作打了招呼,便拉上樓泊舟離開。
少年沉默著,被她牽入喧鬧人流里。
街道兩側,燈影浮動,將他們背影消融。
店側大紅絹紗燈籠被人用扇子挑開,露出一只饒有趣味的長眼,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
他捏了一塊銀子,丟給小攤販:“你這木雕,我都要了。”
*
昏暗小巷里。
云心月和樓泊舟離開后,趙昭明不解看向古三郎:“三郎,你為什么要對公主說那些話?”
這不是他們的身份可以管的事情。
再者,公主與圣子聯姻,結的可是兩國的友好關系,怎能破壞!
他的學識、禮儀都是三郎所授,按理說,他應當比他還要明白才是。
“你不是好奇,我當初為什么會一聲不吭離開山城,前來寧城么?”古三郎將當初的事情娓娓道來。
聽到他自薦枕席,趙昭明就像被人用力打了一巴掌似的,腦子嗡嗡。
他甚至顧不得失禮,直接打斷對方的話。
“三郎,你瘋了?”他眼中滿是被知己捅刀一樣的不可置信,“你這樣的學識,為什么要做這等事情?”
只有不入流的人,才會企圖自薦枕席,交換權勢機會!
他們要被人賞識的話,大可去當門客、幕僚,或者參加科舉。
“你的風骨,都去哪里了?”趙昭明看著眼前這個亦師亦友的人,只覺得他有些陌生。
古三郎低低笑了一聲,掛起溫和假面,看向那雙清澈的眼眸。
“昭明,我們這樣生來就與權勢毫無關系,沒有坦途可往的人,徒有風骨,只能活活餓死。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逮住什么機會就死死攀附。”
趙昭明搖頭,倒退幾步,不愿意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他,今日為何如此陌生。
就好像——
他們之前的相識、相知都是假的一樣。
古三郎沒寬慰他半句,繼續往下說樓泊舟當時的不對勁。
“是故,我懷疑,圣子極有可能給公主下了蠱毒,令公主鐘情于他。”
趙昭明深吸一口氣,壓下自己心頭的紊亂:“圣子與公主兩情相悅,誰都看得出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至于他被掐脖子……
他都去自薦枕席了,圣子還能淡定么。
“倘若——”古三郎伸手扶了扶門側搖晃的絹紗燈,“圣子不是圣子呢?”
趙昭明擰眉:“什么意思?”
“坊間最近一直傳言,說當年的雙生子并沒有死。要是現在的圣子,并不是當年存活下來,一直仁心仁德的圣子,而是另外一位帶來災禍的圣子呢?”古三郎含笑看向他,“那他會不會給公主下蠱毒?”
趙昭明:“!!”
*
云心月買了很多玩具,又牽著樓泊舟去買糖葫蘆等吃食。
挑選稻草扎上的糖葫蘆時,她聽旁邊茶樓隱隱傳來一些“巫蠱圣子乃天降災星”之類的話。
說話的人,嗓門壓低,語調卻連綿起伏,甚至帶著幾分夸張,過路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當年那位雙生子,絕對沒死!”
“聽說他當初被拋入九黎城的霧林鬼蜮,沒想到竟活了下來。”
“嚯!難怪老一輩都說他是怪物,居然能在十萬山野的霧林活下來……”
“是啊,聽說那鬼蜮之地,鮮有活物,連附近的猛獸都不敢進去。”
“我還聽說,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能徒手掰斷一只猛犬的脖子,用牙齒咬掉它們的脖子。”
“哎喲喲……”
……
不等她細聽更多,一雙沁涼的手便捂上她耳朵,帶她離開喧鬧茶樓。
沙曦跟在兩人身后,眉頭緊鎖,看向扶風:“你們圣子,居然還有這樣的傳聞?”
她聽出了有心人鬧事的痕跡,直覺不妙。
扶風抱著木雕苦笑。
他知道,但他也不能說吶。
不過——
他橫眸掃過高談闊論的那桌人,心里有些惴惴。
行到僻靜處,樓泊舟才緩緩松開手,捏緊她的衣袖,沉默跟著她走。
云心月暗暗嘆息一聲,干脆坐馬車回宮。
茍無傷已入睡,她將買來的東西,輕輕放在床頭,回到寢室。
“阿月。”
聽到她轉身關門,樓泊舟騰地站起來。
云心月“嗯”一聲應他,俯身將蠟燭滅掉,拉著他的手躺下。
樓泊舟側首,看著她閉上的眼:“你就沒什么想要問我的嗎?”
“有。”云心月側身對著他,將被子拉高,“你答應我的聘禮——那些要送去西隨的鹽呢?明天能不能給我看看?”
樓泊舟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扯這種話。
“那就這么定了。”她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蠕動著縮進他懷里,抱著他的腰,小聲嘀咕,“快睡吧。累死了。”
樓泊舟垂眸。
濃密的漆黑睫毛遮蓋眸光,看不出他的思緒。
許久,胸口傳來綿長、安穩的呼吸。
他伸出垂在背后的手臂,橫過少女腰側,把人攬進懷抱里。
阿月總是在他遲疑是否該放手時,堅定他自私的念頭。
她可真是笨。
明明可以趁機擺脫他,卻還自投羅網。
樓泊舟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貼著:“阿月,別怕。明日,我們就回大山里,不出來了。
“這幾年,我也學了些東西,可以打造一座你喜歡的宮殿。
“我會在里面擺滿你喜歡的東西,只要你說,我就給你找來。沒有的,就畫給我看,我來做。
“在那里,沒有人能打擾我們,沒有危險能越過我傷害你。”
他將她的手放到唇邊,落下輕輕一吻,便團進胸口。
“睡吧,一覺醒來,什么都會好的。”
*
次日。
有關“災星未死,重現人世,禍害生靈”的言論,如雨后竹筍冒頭,漸漸甚囂塵上。
不過一夜,街頭巷尾的人心里好似都已經門兒清一般,斷定災星現世。
惶惶不安的老百姓,甚至鬧到宮門前,請見圣女和圣子,要個說法。
一大早便吵鬧成市,宮墻內外不得安生。
禁衛軍能攔住老百姓的腳步,卻不能堵住那一張張嘴巴,只好如實上報圣女。
樓靖寧只得出面壓制此事,可她并沒有正面回應,只說讓大家安心,她誓死守衛南陵。
“我們相信圣女!”
“相信圣女!”
樓靖寧回到圣女殿,卻只覺得頭疼。
在南陵百姓和兒子之間,不管是十二年前,還是十二年后,她都必定無悔選擇犧牲兒子。
她素來心冷,除了南陵,沒有任何東西不可犧牲,包括弟弟(先帝)、侄兒(南陵王),甚至是她那便宜夫君。
可——
如今的樓泊舟已經不是那時的小童,能乖乖讓她擰著領子丟進山野中,完全不抵抗。
“瞧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正想著,一身竹紋墨綠長袍的中年男子,也就是她那便宜夫婿——高陽王子阿魯那,便端著一碗熱湯出現。
哪怕已人到中年,他的黑發也依舊油亮,瞧著倒像個文雅的青年,只是深目高鼻卷發,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南陵人。
阿魯那吹了吹湯上熱霧,用湯匙舀起一口,送到她嘴邊:“暖暖身。”
樓靖寧心里煩躁,有些不耐地推開。
“哐當——”
湯匙落入碗里,濺起滾燙的湯水,澆了兩人滿手。
“阿寧!”阿魯那趕緊放下湯碗,掏出手帕,擦拭她的手背,“紅了,我去找藥膏。”
他急忙就要去拿藥。
“阿魯那。”樓靖寧喊住他,“我說過,我們締結不了兩國友好,這頭親事便不必當真。你不用討好我,我不會感激你的。”
走到門前的樓策安:“……”
他還真是,來得很不湊巧。
阿魯那像是沒聽到她在說什么,掃了樓策安一眼,道:“兒子來找你了,我去拿膏藥。”
他說完便匆匆離開,不想聽她再拒絕。
不管幾次看見這種古怪的場面,樓策安都不太自在。
畢竟,親生爹娘之間的愛恨纏綿,他也不好說什么。
樓靖寧將目光落在門外的人身上:“圣子來我這里,有什么要緊事情?”
樓策安知道他娘的本性,也不多說廢話,客套行過禮,便開門見山——
“我有辦法平民怨,安民心。”
“但有一事,還請圣女出手相助。”
第97章 “把她還給我。”
次日醒來, 天幕依舊晴好。
樓泊舟兌現諾言,帶云心月去倉庫看鹽。
大袋大袋未處理過的鹽粒,堆在干燥的倉庫里, 像一座座小山。
云心月問:“這都是盈余的鹽粒嗎?南陵竟然有這么多鹽?”
“南陵流入市面的鹽,都是朝堂開采的鹽,這里的鹽,是圣女和圣子名下私產所有, 以及各官員進貢的鹽。”樓泊舟指了指角落那幾石精鹽,“進貢的鹽有所不同。”
那都是御用的精細東西,更有送往各國王室做人情所用。而圣女和圣子私產, 大都都是鹽礦所采, 比較粗陋一些,還需要再處理過才能食用。
云心月吃驚,愣了一下。
一時之間, 她也不知道應該感嘆南陵的朝堂架構特殊, 還是——
“圣女也同意將這么多鹽給西隨嗎?”
樓泊舟“嗯”了一聲,將冬風吹亂的發絲從她唇角拉開:“她有利所圖, 自然愿意。”
云心月眼眸眨了眨, 拉住他的手,遲疑問:“你和圣女的關系……不好嗎?”
“不好。”樓泊舟干脆回答,“圣女一心為公,只和忠直之臣交好,但有私心者, 都與她關系不好。”
連阿弟那般和善的人,與她相處都費勁。
云心月握緊他的手:“不好就不好吧, 正巧,我也不太會和婆婆相處, 你們分開兩座宮殿,也挺好的。”
樓泊舟眼眸閃了閃。
“不過,我好像還沒見過圣女的夫婿,聽聞他是高陽的王子?”
“他不重要。”樓泊舟盯著她眼眸,“你為什么突然好奇這個?”
來南陵那么久,她從未問過。
為何獨獨留到這時問。
云心月瞪大眼睛:“我想多了解關于你的事情,不行嗎?”
樓泊舟抬手,指腹掃過她眼角肌肉:“可矣。不過他們和我關系不大,了解,或者不了解,都不打緊。”
特別是他爹的事情。
云心月:“……我只是還沒見過高陽人,有些好奇。”
“他是個瘋子。”樓泊舟語氣有些淡漠,指腹一轉,落在她臉側,“眼里只有我娘,為了討她喜歡,什么都能做。”
他想。
真是不巧,他也是這樣的瘋子。
為了讓阿月喜歡自己,無所不用其極。
這么看來,他們也并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他對他的嫌棄,倒是無理了。
“阿舟?”云心月看他眼神越來越幽深,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了?”
樓泊舟回神,看見了她擔憂眼眸中,一臉漠然的自己。
他熟練扯起溫柔笑容,粉飾太平:“沒什么,只是想起他們,有些不太高興。”
“那不說他們了。”云心月牽穩他的手,“我們……”
不等她把話說完,沙曦便匆匆來報。
“公主——”她眸中帶著幾絲古怪,掃過樓泊舟,才低頭行禮,“圣女有詔,令所有人天黑之前趕往大祭山。”
大祭山。
南陵相當于宗廟與社稷一體的存在。
那里不僅有歷代圣女、圣子和南陵王的牌位,還是向一切天神祭祀的莊嚴之地。
他們不僅要去,還要穿上祭服前往。
按理,兩人已經成親,云心月該要換上南陵的祭服才是,可她卻說:“將西隨的祭服拿來。”
禮秋欲言又止。
“禮官。”她抬手虛虛壓住她的手背,用溫和平靜的語氣重復一遍,“拿西隨祭服。”
她們在對視中沉默。
“公主,我知你愛重圣子,可是……”
云心月笑著打斷她說的話,從書桌上抽出一封信,交給她:“明天,去找巫醫圣子,他能幫你解開疑惑。”
禮秋捏緊信封:“公主……”
“放心。”云心月垂眸一笑,目光轉到門上侍衛們挺拔的影子上,“我不會將西隨,也不會將你們置于險境的。”
禮秋嘆息一聲,為她換上紅裳玄衣,大帶加身,戴金冠,涂嚴妝。
茍無傷看著格外端莊的云心月,有些不安地抱著小狗蹭到她身旁。
“啊啊……”
金冠重,低頭不容易。
云心月垂眸,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不要到處亂跑了,記得跟緊哥哥,我才能找到你。”
茍無傷瞪大眼睛,伸手拉她的手指,不愿意松開。
秋蟬趕緊將他抱走,讓云心月上車駕,趕往大祭山。
*
大祭山,祭祀壇上。
手握飛鳥權杖的祭司,一雙白眉底下的眼眸沉沉。
樓靖寧換上深藍的祭服,在暮色之下,猶如一汪靜置許久的死水,毫無波動。唯有見到云心月時,才勉強頷首一笑。
不久,宗室與朝臣到齊,連老百姓也在最外圍團成一圈,仰頭看向高高的祭壇。
南陵王匆匆步上高階,問樓靖寧:“姑姑,這是發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這么大動干戈。”
素來祭祀都得籌備許久,哪有這般匆匆空手前來的道理。
祭司身后,緩緩走出一人。
“抱歉,是我讓圣女將大家召來,祭祀雨神,祈禱開春風調雨順。”
云心月正四處尋找樓泊舟的蹤影,冷不丁看見樓策安從祭司背后轉出,眉頭擰了一下,又松開。
他果然還是走了原著劇情。
不過想到接下來顯得可笑又愚昧的原書劇情,她心里的情緒又有幾分復雜。
系統飄在她身旁:“宿主,你還有機會反悔。”
“不用。”云心月嘆息歸嘆息,可心中打定的主意并沒有絲毫動搖,“按計劃進行就好。”
南陵王一臉不贊同:“圣子,祭祀是社稷大事,豈可兒戲。”
樓策安溫和一笑:“王放心,祭祀該有的牲畜和禮,一樣不缺。”
他抬起繡有一圈小太陽紋的金線雪白袍袖,即刻便有人將壇開了,擺上六畜,點燃環繞祭壇一周的火盆。
以及——
送上一柄綁著紅綢的劍,與巫神面具。
樓策安戴上巫神面具,在繚繞煙火與蘆笙、鈴鼓等樂器奏起的雅樂中,赤足跳了一段祭祀的舞。
紅繩綁著銀鈴,掛在他腳腕上,一跳一回響。
云心月看不懂這舞的意思,但見四周人肅然而拜,垂首斂目,亦隨禮而行。
她垂眸靜候劇情到來。
忽地,平和肅穆的雅樂拔高。
尖銳破空聲響起。
她下意識抬眸,正見一塊石頭砸在樓策安橫起的劍上,把劍鋒砸歪。
隨后,一道紫黑影子落下,僅用兩指就把劍身鉗制,動彈不得。
那影子正是她遍尋不著的樓泊舟。
兩位圣子一出現,朝臣還沒炸鍋,底下的老百姓先炸了。
有人喊著“災星滾出南陵”,有人喊著“災星去死”,有人喊著“用災星血祭”……
矛頭整整齊齊對準一人。
樓策安對上樓泊舟帶著怒氣的眼,朗聲喊道:“對不住了諸位,是我——”
剩下的話,被樓泊舟掐斷在他嘴巴里。
“這就是你讓我頻頻在白日出沒,把自己鎖在藥房的緣故?”樓泊舟嗓音有些顫抖,“那先前一年,讓我仿你所言所行,也是為了今日?”
樓策安不語。
百年風俗,想要更易太難。
如今仍是盛世,太平日子居多,無法大破大立,便只能偷梁換柱。
他在光里生活了十九年,兄長卻在暗里茍活十九年。
“倘若我死了,南陵沒有別的圣子,他們就不會殺長兄。長兄就能和公主……”
相比圣子有可能是災星,沒有圣子向天神傳遞民聲,才是他們更害怕的事情。
崇尚神靈的人,最害怕的事情莫過于被他們心中的神靈遺忘拋棄。
可明明,當初造神的便是他們……
“樓、策、安!我才是兄長。”樓泊舟擲開他手中的劍,“聽我的。我不要你的命來換我。”
這里所有的人,都不配拿捏他的性命。
他把目光轉向樓靖寧:“你不是很滿意阿弟當圣子么,怎么見他自祭,卻不攔著。”
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情。
樓靖寧一臉平靜:“冬日不雪,乃大旱之兆,總得有人來平定民心。”她還說,“他既然是圣子,這一生便都該將南陵存亡放在性命之前。為南陵而死,又有何妨?”
樓泊舟氣笑了。
他活了十九個年頭,還是頭一回知道,自己這等涼薄性情,也能被人氣笑。
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直言:“我會回十萬大山,再也不出。”
“你現在說這話,已經沒用了。”樓靖寧掃過底下激動沖撞禁衛軍的老百姓,“他們不會再信。”
他有過一次復生,老百姓不親眼看見他咽氣,是不會罷休的。
除非如樓策安所出計* 策那樣,以身祭天,只留下一個圣子,再無旁人可溝通天意。
“如此。”樓泊舟抓住樓策安的手臂,“便讓阿弟也隨我入山好了。”
樓靖寧眼神一凜,伸手抓住樓策安另一條臂膀:“不行,南陵不可一日無圣子。”
南陵王可以沒有,但是圣女和圣子絕不能缺。
樓泊舟冷笑,抬腳毫不留情踹過去。
縱然不讓又如何,他倒是要看看,這里有誰能攔住他的去路。
樓靖寧的確不是樓泊舟的對手,她眉目肅然,正準備應對,一只腳便橫插進來,接過他的招數。
樓泊舟拉開樓策安,把人撥到自己身后,轉眼便和橫插一腳的人過了七八招。
樓靖寧有些怔愣:“阿魯那?”
他竟然會功夫?功力還如此深厚!!
變故突然,打的還是圣子和圣女……的夫君,禁衛軍一時遲疑,不知道該不該往前。
南陵王躲在禁衛軍身后,也猶豫不決。
夏老著急:“王,圣子絕對不是災星,還請明鑒!”見南陵王眼神閃爍不語,他又轉向樓靖寧,“請圣女明鑒。”
圣女也不語。
幾句話的功夫,兩人將祭壇上的十二根云紋立柱打得稀巴爛,砸了一地碎屑。
沙曦護著云心月退后:“公主小心。”
兩人對碰一掌,內力激蕩出一圈半透明的氣,將六畜也掀翻。
這時,倒是沒誰跳出來說什么大不敬了。
樓泊舟倒退幾步,唇邊溢出一絲血色,阿魯那卻險些站不穩,彎腰吐出一大口血。
四周靜下,只有長矛寒光對準中間幾人。
“阿舟……”
云心月從沙曦手臂鉆過,往前跑去。
“公主!危險!”沙曦聽到動靜,回頭拉人,卻沒能拉住。
反倒是禁衛軍里,忽然冒出一個人,用劍架到云心月脖子上,把人挾持了。
“阿月。”
一直不敢回頭看她的樓泊舟,聽到沙曦呼喊,再見她被人挾持,血液“唰”一下涼了個徹底。
連眼睫毛都像結了冰霜,僵硬抖動。
云心月看著泛寒光的劍身,眼睫微微一顫。
“別亂動。”她頭頂的人似乎笑了一聲,“圣子,你別亂動。”
樓泊舟停下往前邁開的腳步,眼眸一下便充血,變得通紅。
少年臉上笑意徹底散去,只剩可怕的寒意。
呼呼——
山風驟然猛烈起來。
樓靖寧抬手,招呼禁衛軍:“將他拿下。”
禁衛軍遲疑著,將寒芒對準他。
樓泊舟冷笑,不管身后戈矛刀劍,只一心向前,踏碎地上石塊,朝前伸手:“把她還給我。”
他伸手蓋住抽動的臉頰,黑眸浸在紅光中,仿若鬼眼。
陰森,可怖。
第98章 她怎么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他
寒風從甲衣的縫隙鉆入, 尖銳刺骨。
圍困樓泊舟的禁衛軍身軀一顫,像被冬風扎入皮囊內里,將筋脈冷凍。手腳接連發麻, 猶如蟻附。
云心月聽出頭頂的聲音是誰了。
她喊了一句:“古三郎?”
古三郎似很意外,輕笑:“公主好耳力。”
“你真是古三郎?”云心月忍不住揭穿他,“或許,我應該叫你谷引秋?谷樓主?”
谷引秋眼眸略有驚訝, 扣拉她的肩膀,往阿魯那的方向靠近:“公主還真是……出乎谷某意料之外的聰慧。”
那倒是不敢當。
她之前只是猜測,既然這個時空有武功和蠱毒, 會不會有易容術這種東西, 又覺得兩人行事都隱隱牽涉南陵的巫蠱,不知有沒有可能是一撥人。
加上幻天樓樓主出逃在外,一直沒有落網的消息傳來。
合理猜測一下而已。
但猜測總歸只是虛浮的猜測。
證實這件事情的關鍵, 是系統出現, 讓她完整看過原書劇情。
原書劇情里,沒有她的出現。
反而有個高陽派遣的公主, 欲往大周聯姻。
自然, 說是派遣,其實是高陽王看出西隨和南陵要跟大周聯合搞商路,怕自己被三面圍困,便在宗室找了個不受寵的女兒,強迫她和親。
這樣受封的高陽公主, 想當然要喬裝逃跑,也因而結識了西隨公主, 一同經歷匪盜之禍。
西隨公主替高陽公主擋了一刀,臨危托她一定要幫忙和親, 將西隨意愿轉達南陵王和圣女。
高陽公主是穿越者,也是這本書的女主,對高陽沒什么感情,一時也弄不清楚各國博弈,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于是,便開啟了溫雅君子與甜妹在路上相知相愛的故事。
當然,他們的愛情故事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們也經歷過幻天樓、無風鎮、雙生圣子的事情。
云心月便覺得古怪。
照理說,沒有系統將她推到劇情點上,他們一切隨心,怎么經歷會如此相似。
甚至連匪盜之禍都有所重疊。
推倒所有的不可能之后,答案只有一個——安排所有劇情點的人,不是系統,而是這個時空的某位幕后黑手。
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看。
果不其然。
在寧城有關雙生圣子的輿論發酵到沸點之后,原男主樓策安不忍兄長赴死,于是寫下放妻書,設了剛才那一幕。
女主不忍他赴死,帶著放妻書找圣女,但是圣女毫無所動,冷眼看著她失魂落魄離開。
這時,樓泊舟知道此事,趕赴大祭山。
他跳進了自己父親阿魯那親手設計的陷阱里,因心無所掛,萬念俱灰,漠然赴死,自祭上蒼求雨。
以此徹底解決弟弟的后顧之憂。
當初看到這一段,云心月愣神很久,手中用作掩飾的書頁,半天也不曾翻閱。
可南陵開春還是無雨,旱災降臨寧城與附近十二州,生靈涂炭,餓殍遍野,死者十有二三。
高陽趁機出兵,連占南陵十八城,一路勢如破竹,直逼寧城,險些將這個國度徹底消滅。
兵臨寧城時,圣女與圣子領兵死守三年,其后在某次大戰中,圣女更是以一己之軀堵在將要關閉的城門前,才換來喘息的機會,把城門關上,并向大周請兵成功,逼退高陽軍。
原書還說,城門推開時,圣女的頭顱已經被斬下,只剩下軀體插滿刀兵,屹立門前。
而當時領兵攻打南陵的人,正是阿魯那。
他籍此一躍成為高陽呼聲最高的王子,在老高陽王去世之后,接過王位。
后來,南陵安定,圣子培養好下一任繼承人,便與女主游歷天下去了。
番外有提及,兩人也去了高陽,并在因病早逝的阿魯那墓葬處發現,那是合葬墓,其妻之名,赫然有一血紅的“寧”字。
云心月側眸掃過地上的一口濃血,順著往阿魯那臉上看去:“高陽四王子,你做這些事情,圣女知道嗎?”
阿魯那轉眸看向眼神里對他已有防備的樓靖寧,道:“不知。”
阿寧要是知道,就該動手殺掉他了。
南陵的安危存亡,是她不容任何人動搖的存在。
原書沒有提及的事情,云心月算是徹底想明白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被原書和系統蓋棺定論的大反派,鎮定問道:“這么說,煽動市井言論,逼出兩位圣子,都是你一人的手筆?”
阿魯那抬手,揩掉唇角的血跡,神色是溫和的,態度卻極其漫不經心:“自然。”
阿寧想要的東西,她一定幫她得到。
只要——
她能永遠跟他在一起。
云心月嘴角抽了抽,沒有點破更多的事情,免得發生什么不可控的分叉線。
她時間不多了,經不起動蕩。
“圣女,不知可否讓殿頭官替我傳話幾聲?”
谷引秋又笑:“公主真是自在得不像被谷某挾持的模樣。”
云心月沒理會他。
她能冒險,肯定是胸有成足。
樓靖寧將目光從樓泊舟身上移開,看向她:“公主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和諸臣以及老百姓說幾句話。如果我說得不對,圣女隨時可以讓殿頭官停下。”
樓靖寧斟酌了一下,沒有馬上答應。
系統在云心月耳邊提醒:“壓縮三個小時的能量之后,你現在只剩下半小時了。”
“夠了。”她篤定道,“她不會阻撓的。”
能讓南陵解困,且是她自愿所行之事,不會對南陵造成任何損失,不管是什么,圣女肯定都愿意試一試。
“好。”樓靖寧果然沒阻撓,看向南陵王旁邊的殿頭官,“那就替公主傳話。”
殿頭官看了一眼南陵王,得到對方頷首,趕緊行禮應“是”。
“宿主。”系統嚴肅告知,“你確定要這么做,絕不后悔?你想做的事情,非人體能承受。”
云心月轉身,看向四周一圈熟人臉龐,包括混在老百姓里面的趙昭明和牛伯他們。
“你不是不想虧損你付出的能量么,我可以幫你提高樓策安對我的好感度,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你怎么還不愿意?”
愛之一字,命題太浩大了。
并非男女之情才叫愛,想要提高樓策安好感度,讓他對自己產生所謂的“愛”,在他心里占據一席之位,并不需要走這一條路。
他是個真正的君子,而君子所愛甚廣,悲憫萬物。
要他捧心不容易,但讓他對她生出幾分敬佩,還是可以的。
“可你是要以身引雷。”系統都覺得她膽子真是夠大的,“這和自。虐有什么區別?你的任務還是失敗了,拿不到壽命。”
“光影穿梭也是穿梭,雷電穿梭也是穿梭,你保證讓你捏的這具肉身不壞,可以熬到我離開的點就行。”云心月看著自己潔白的掌心,在心里與它對話,“這才是最劃算的買賣,不是嗎?”
任務已經失敗,她注定無法改命。可一分鐘的痛苦,可以讓雷電將系統偷偷存在空間的鹽粒炸開,實現降雨,挽救寧城與十二州不知多少人命。
而且——
她還可以借此假裝神女,為摯愛破除世間成見,不必一生躲躲藏藏。
云心月笑了:“我沒有任何虧損。”
來此間走一遭,不僅碰到阿舟,也算給她延續上一年多的壽命。
她賺了的。
云心月掃過捂住半邊臉龐的樓泊舟,沖他笑了笑,看向底下的老百姓:“各位,我乃西隨山月公主,亦是……西隨神女。”
沙曦眉頭一蹙。
公主在說什么胡話。
沒聽說過這件事情的殿頭官,也下意識看向樓靖宇,得到應允才將她的話轉述。
云心月就著西隨的神話故事,捏造了一位司掌雷雨的神靈,說自己可以將祂請來降雨。
說到最后一句,殿頭官緊急閉嘴。
這可不興信口開河的。
樓靖寧面上容色,也有些變化:“公主,若是求雨不成,你要如何擔這后果?”
云心月含笑看她,半真半假道:“以命相抵,何如?”
“阿月!”
樓泊舟臉色煞白,身上的氣息控制不住擴散,內力猶如一座傾軋的大山,讓不少人感覺前胸后背都被一雙大手緊緊壓住,用力擠動,好似要將他們壓扁。
有些人企圖用內力去抵抗,卻“哇”地吐出一口濃血。
谷引秋的手也抖了抖,險些把利刃戳進云心月脖子里。
看見這一幕,樓泊舟的眼神更陰郁,壓在人身上的內力便越發重。
連他身旁的樓策安都忍不住悶哼一聲,撐手半跪在地上。
“長兄……”
他唇角溢出一絲鮮血。
“阿舟!停下!”
云心月緊急把他的神魂喚回來。
她沒辦法沖過去抱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樓泊舟血紅的眼睛閃了閃,肩頸肉眼可見地松弛下來。
祭壇之上的人,也莫名跟著軟下來,刀兵掉了一地。
系統看著倒計時,著急提醒:“還有十六分鐘了。”
云心月咬牙:“準備引雷。”
她抬手敲了敲脖子上架著的刀,看向阿魯那。
阿魯那抬手擦掉唇角血沫,示意谷引秋松開手上的刀。
刀刃剛松,樓泊舟就沖過來,將她抱進懷里,給了谷引秋一掌。
谷引秋眼神一變,伸手舉起刀鋒相撞。
嘭——
他被掌風直接掀下祭壇。
趙昭明撿起地上的刀沖過去,將刀鋒擱在他脖子上:“別動。”
谷引秋抬眸看他,半晌,竟笑著躺下,并無絲毫反抗的意思。
趙昭明吐出嘴里涌上的淤血,咳上好幾聲,他拉松衣領,好讓自己喘上一口氣。
脖子上掛著的粗糙怪玉,從衣領內掉出來,隨冬風搖晃,映著一圈青白冷光。
牛伯抓住藥郎的小臂,驟然收緊。
祭臺上。
樓泊舟將云心月的腦袋緊緊壓在自己胸口上,不住抽搐的半張臉警惕盯著阿魯那與樓靖寧,朝樓策安伸出手。
“阿弟,一起走。”
云心月和樓策安同時道:“不行,不能就這樣走。”
這攤子太爛了,就這樣走,對誰都是傷害。
樓泊舟身上的氣息瞬間又沉下來,嗓音晦澀干啞。
“你們都不想和我走?”
“不是!”
兩人再次異口同聲。
系統提醒:“宿主,還有六分鐘了!”
云心月折腰往后,避開樓泊舟的胸膛,仰頭看他。
樓泊舟一時慌亂,不知應該遮蓋自己的眼睛,還是遮擋少女的視線。
他扭頭,橫手遮擋,忙單手撕下一片衣角,綁在自己眼睛上,將血紅黝黑的眼眸遮擋住,又用手掌覆蓋抽搐的臉頰。
許是緊張,他修長手指的皮肉緊緊伏在骨節上,幾線青筋纏繞繃起。
怕她覺得害怕離開,手指剛從布條上落下來,便緊緊抓住她的手,不肯松開。
“你在怕什么。”云心月伸手抓住他遮蓋臉頰的手腕,輕輕拉開,“你忘了?我說過的,不論你什么模樣,我都喜歡。”
布條之下,他直勾勾盯著她,像是要看清她眼底深處的主意。
云心月抬手摸到他腦后,手指卷繞,用力一拉。
歪歪扭扭的布條滑落,樓泊舟趕緊伸手捂住,讓布頭從指縫與手腕滑落,隨晚風飄拂。
云心月隔著布條摸到他滾燙潮濕的眼睛,仰起頭,閉上眼睛,拉開他的手,在上面親了親。
樓泊舟僵住。
她怎么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親他。
“小哭包。”她睜開眼睛,對上那雙閃爍著,卻不舍得移開的充血眼眸,禁不住說了句肉麻話,“你是我的,得好好保管,不許有所毀傷。知道嗎?”
等她回來,可是要驗收檢查的。
云心月深呼吸一口氣,默念口訣,沖他一笑。
趁他怔愣,她抬手點了他的穴道,將錯愕的他推給樓策安:“照顧好阿舟,我在宮殿給你留了信,記得去拿。”她提聲喊道,“西隨將士聽令!護佑兩位圣子安全!”
沙曦衡量一息,咬牙出列:“末將聽令!誓死護佑圣子安危!”
諸將隨之抽出刀兵:“誓死護佑圣子安危!”
云心月紅著眼笑了一聲,對沙曦做了個嘴型:多謝。
樓策安愣愣接住一雙眼要燒起來的兄長,抬眸看她,擔憂之情溢于言表:“公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心月如釋重負般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上了祭壇,掐出自己和系統排練過許多遍的唬人手勢,指向蒼天:“雨師來——”
轟隆!!
烏云自天際翻涌,團團滾向祭壇的方向。
一眾人呆滯,滿目不可置信,連沙曦也像第一日認識她一樣,瞳孔收縮又放大,一臉凌亂。
樓泊舟見狀,立即運起內力,沖撞穴道。
鮮紅的一線血痕,自他唇角漫下,滴答落在樓策安雪白長袍上,洇開一團濕漉漉血花。
“殿頭官,傳話。”看著一秒秒流逝的時間,云心月越發冷靜,“雨師翳,受西隨山月神女所召,攜雨霖降下人間,與之同愿人間和平安寧,豐收飽足,不起戰亂。”
系統:“還有兩分鐘。”
“二位圣子命格不凡,乃福星之相也。”她垂眸看向面容相似的兩人,彎眸笑了,“百世罕得。”
樓泊舟艱難開口:“阿月……你想做什么。”
云心月怕自己舍不得,不敢看他,閉上了眼睛,對系統道:“來吧。”
轟轟——
烏云之后,雷電時隱時現,乍亮時如撕破天穹,照得昏黑天地猶如白晝。
大祭山百木伏腰,人相攙扶才險險站穩。
狂風中,云心月手腕上的月牙銀飾不住拍打撓骨。
咔——嘣!!
驚雷撕開厚重云層,如網落下,將她籠罩。
“阿月!”
“公主!”
“姐姐——”
……
【原路遣返倒計時00:01:00】
【00:00:59】
……
【滴!時空隧道開啟。】
第99章 挖墳
雷擊退去, 時空隧道旋轉倒騰。
云心月身體已麻木,連意志都稍有遲鈍,對四周一切毫無反應。
迷糊之中, 她似乎聽到“搶救”兩個字,還有許多嘈雜的腳步聲。
沒多久,她便陷入一望無際的黑暗中,不省人事。
等再醒來, 她睜眼看見的便是雪白天花板,以及一只緩緩滴水的吊瓶。
“小月?”
一道帶著輕顫的嗓音在旁邊響起。
她側眸看去,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是她哥, 云曜陽。
他正一臉后怕看著她。
“哥……”她動了動, 想要起身。
身體沉重,挪動都十分費力,絲毫沒有在另一個時空的輕盈。
她顯出幾分不熟悉身體的遲滯。
仿佛老舊的玩具再活動, 總有些卡頓。
云曜陽趕緊扶她起來:“爸媽剛回去休息, 今天我和你嫂子休息,就由我們來陪你。你嫂子先送芙芙他們去上課, 待會兒也過來。你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我讓她順道買。”
云心月窩在重疊的枕頭上,抬起枯瘦的手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眼,在自家哥哥的擔憂下,笑了:“我想吃柿子醬了。”
柿子寒氣重, 云曜陽掏出手機后,遲疑了一下。
“說笑的。”她收回自己的手, 塞進被窩里,“讓嫂嫂買粥就行了。隨便什么粥, 都可以。”
是粥就行。
云曜陽欲言又止,在手機上發了條信息,便收起來,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去接點開水,你有事等哥哥回來再吩咐,不準逞能,知不知道?”
云心月淡淡笑著,點頭:“嗯,放心去吧。”
她轉頭看窗外。
隔壁床的老太太起床開窗,一股微風推著淡淡杉木香入室,還帶來了一片嫩綠的葉子。
葉子卻非杉木樹所有。
她捏起葉子,問舒展筋骨的老太太:“阿姨,您知不知道,現在是什么節氣了?”
“嚯,你們小年輕也講究節氣?”老人家慢慢扭腰,“應該到了立春吧,我都看見有人在栽樹了。”
立春吶。
那還真是個好日子。
她轉著手中的嫩綠葉子,垂眸淺笑。
云曜陽從窗扇看見她的笑容,腳步停住,心里莫名浮出一絲酸澀。
他總覺得,妹妹似乎整個人都變薄了,像是失去了身體很重要的一部分,如同窗外見春的枝頭霜,會一點點把自己攤開、消散。
云心月也從窗扇看見他身影。
她嘴唇一彎,笑容取代仿佛透過葉子看什么的虛無眼神:“哥,我想看書,你等會兒幫我去圖書館借幾本回來可以嗎?”
云曜陽將開水放在床頭,先給她倒一杯晾涼,再打開省圖書館的小程序,讓她選書。
她選好確定,將手機還給她哥。
云曜陽看了一眼,全是有關苗疆風俗人情、古代科技和農業發展之類的書,甚至還有一本宇宙空間學的專業書。
她什么時候對這些感興趣了?
“對了,我的手機呢?”
云曜陽找出來,遞給她:“少玩,多休息。”
“知道了。”云心月小聲嘀咕,“啰嗦。”
這一聲嘀咕,總算讓他有了幾分真切感,不再覺得自己妹妹像忽然之間又成長了一大茬。
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十幾年前。
小時候,爸媽帶他到省會打拼,把妹妹留在鄉下讀書,直到妹妹高考考上省會top1的大學,他們的事業也有了起色,才將人接到身邊一起生活。
十幾年間,他們一年才見兩次,印象中喜歡黏人的小糖豆還是一樣愛笑,可卻給人一種疏離有禮,對一切都無所謂、不留戀的錯覺。
甚至,連他給她買一杯熱奶茶,她還要恰到好處地說一句:“謝謝哥。”
“哥?”云心月抬起手機,在他面前揮了揮,“嫂子說她到停車場了,好像買了很多東西,你去接一下。”
云曜陽離開后不久,手機“嗡”地震動。
她打開,點擊綠色APP,備注“趙先生”的對話框彈出,發來一句這樣的話——
“小月,我今天臨時有點兒事情,就不過去了,你好好休息。”
云心月一下沒能想起,這“趙先生”到底是哪位。
她只想到,要是阿舟知道她看見“趙”字就想起趙昭明,恐怕得喝一壺醋才夠他身上的酸氣重。
等滑動聊天框,她才想起來,這是叔伯公爺們交口稱贊的、事業有成、不吃煙不賭博又顧家的絕世好男人。
某一次生日宴,兩人恰好一桌吃飯,這人見過她一次,就說喜歡得不行,輾轉拿到她微信,追了她一年。
親戚們被他的真情感動,一直勸她趕緊嫁了,不要錯過。
她確診晚期,生命進入倒計時,這人還一直各種找借口來探望她,親戚們更是感動壞了。
要是以前,她可能也就笑笑,當自己沒看見,但今日不知道為什么,心頭火“噌”一下就起來了。
她按住語音鍵:“怎么,知道今天是我哥在,怕你的咸豬手要被剁掉,不敢來嗎?
“不過趙先生也不用怕我哥,我會幫你架好攝像頭,錄好證據,看看到底是他無緣無故抓人,還是有人犯了罪。”
哐。
門口傳來什么撞擊門框的聲音。
她抬頭一看,是臉色鐵青的云曜陽:“你說的趙先生,是四公介紹你認識那個嗎?他一直騷擾你,你怎么不跟我們說!”
“哥,我自己會處理的。”云心月放下手機,情緒又平靜下來,“他戲好,所有人都夸他,不拿確切證據,誰會相信我?
“你和爸都在事業上升期,職業敏感,更應該謹言慎行,不是嗎?”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這么跟她說。
爸媽在外打拼不容易,要懂事,要體諒,不能給他們添麻煩。
她早就習慣了所有事情都自己解決。
云曜陽轉身。
“站住,不許沖動行事!”
云曜陽腳步一頓,連窗邊耍太極的老太太都停下,驚訝看著這個平日里脾氣好到離譜的小姑娘。
云心月自己都愣了一下。
當了一段日子的公主,還真是險些習慣發號施令,或許,她連說話的語調、慣用詞都改了,只是自己意識不到。
“哥,我已經從他嘴里套了一些話,知道他在哪些會所有不法交易,你們可以按圖索驥。”她拿起手機,截圖發過去,做好備注。
云曜陽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再看她的眼神更復雜,沉默了許久才說話:“小月,我們是不是太忽視你了?”
“沒有。”云心月說,“你們都對我很好。”
只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好,也過了她最需要親情的時機。
他們之間的氣氛一時寂靜,直到她嫂子提著熱粥,一臉笑容進來:“小月,餓了吧?快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病房的光越過老人家頭頂,在室內鋪開。
氣溫驟然回暖。
溫熱糯軟的粥落在胃里,像一只熾熱的手,將皺巴擰緊的筋脈揉開。
云心月喝完粥,又跟他們說了幾句話,便熬不住躺下,昏睡過去。
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南陵還沒到立春。
大祭山的祭壇上,樓泊舟抱著與她少女時代一模一樣的軀體,沐著雨夾雪,一步步往臺階下走。
雪花堆積在他頭頂,沾上長睫發梢,一片蒼白。
他的神色平靜得可怕,猶如凝固的潭水,不見半點兒波動,只有一只眼睛淌出紅色的淚,淚痕像刀疤干涸在他的臉上。
漆靜天地,只剩風雪回響。
他將尸體帶回圣子殿,握著尸體的手掌,蹲在床頭邊上,一言不發過了三日三夜。
所有想要靠近她尸體的人,都被他趕走,茍無傷也不例外。
云心月聽到小狗在門外打轉低叫。
她無法觸摸他,便蹲在他旁邊,用眼神描摹他。
樓策安送來飯菜,他會捧到床前,靠著床榻慢慢咀嚼吞咽。
沒有觸覺,又心不在焉,飯菜嚼得稀爛他也不知道,鋒利牙齒將舌側都咬破了,淌出血。
云心月落在他眼前,忘記了他看不見自己,著急喊他:“阿舟,別咬了。”
血腥散開,他才聞到血腥,望一眼鏡子。
乍然看見臉上突兀血痕,他險些將手上飯菜掀翻,著急忙慌捂住,忽地又像想起什么,緩緩放下手掌,自嘲般笑了一聲。
近晚,樓策安送來溫水,他先給床上的尸體擦拭干凈,才打理自己,一點點擦走臉上血痕。
后來,大家想要為她舉辦一個盛大的葬禮,讓她入土為安,也因無法將她送入棺材而一拖再拖。
直到——
尸體開始散發出臭味。
樓策安勸他:“長兄,讓公主安歇罷。你這樣,她會很擔心的。”
“擔心?”樓泊舟將擦拭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聞著那股越來越淡的山茶香,喃喃道,“她要是擔心我的話,是不是就不舍得離開了。”
樓策安失語。
公主留下的信,看來得盡快破解才是。
尸臭初時只是淡淡,后來越發濃郁,宮墻都遮擋不住,差點兒順風揚到朝堂。
樓策安沒辦法,只能給他下藥,讓他昏睡過去。
云心月不想離開樓泊舟,但是與她磁場牽連的似乎是那具系統用她DNA重組的軀體。
她不得不全程參與自己的葬禮。
坐在墳頭時,她還在想,不知夢境什么時候結束,夢境結束之前,她又能不能再見阿舟一面。
下一刻,少年已跌撞找來,失魂般撲倒在墓碑前。
“阿舟。”她飄下墳頭,落在墓碑上,伸出的手與他撫摸墓碑的手對穿。
滴答。
一滴墜在枝頭的水,打在他手背上。
修長的手指驟然收緊,繃出一片起伏的撓骨與青筋。
樓泊舟像是清醒過來般,斷裂基石,將墓碑拔了,放在一旁。
他跪在濕潤泥濘的新土上,用手刨走覆蓋棺木的沙石泥土。
樓策安追來時,他在用一雙滿是血污的手掰棺木蓋子,掰得棺木“吱吱呀呀”。
云心月伸手圈過他的腰,虛虛抱上他。
“長兄!”樓策安拉住他肩膀往后拖,在細雨中嘶喊,“公主已經死了!”
“她沒有死!”樓泊舟將他撞開,怒目回視,漸漸又弱下,像是告訴自己一樣,喃喃重復多遍,“她說過,她會回來的。”
樓策安閉了閉眼,轉身離開。
樓泊舟踉蹌跌回棺蓋上,身體從云心月伸出的手臂上穿過。
他扣緊棺木,一次次用力。
有風自林間起,叉叉響。
灰霾被枝葉攪亂,隨風散滿天際,午后暗沉似夜幕初升。
不久,樓策安回來。
樓泊舟看他:“你回來作甚?”
“長兄不是想帶公主出來嗎?”他提起手中起棺的工具,“我幫你。”
樓泊舟要了工具,但是沒讓樓策安動手,反而將他穴道點了。
吱呀——
棺蓋被掀開,斜靠在地上,砸出一個坑。
樓泊舟脫下沾滿泥土的外衣和中衣,將自己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才翻進棺木里。
他躺倒在棺木里,抓過已經腐敗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在云心月自己也嫌棄的糜爛腕側,輕輕落下一吻。
他說——
“我從前騙了你。”
“一個人的日子,其實很孤單的。”
“阿月,你疼疼我罷。”
“快些回來。”
“好不好?”
第100章 “抓住你了。”
云曜陽覺得妹妹醒來之后, 又有了些變化。
要說之前是變得更穩重與淡然,那現在則是在穩重與淡然背后,隱藏了一絲壓抑的急迫。
他不知道她在急迫什么。
云心月也沒對任何人說關于樓泊舟的事情, 只是每日都在病床上翻閱書籍,看四維空間、相對論、量子力學……甚至連中科院在線上發布過的相關專業篇章,也都被她保存下來,一次次翻閱理解。
醫生見了都得嘆一聲, 讓她好好養病,不要多想。
云心月只說“謝謝”、“我會注意休息的”之類的話,并不解釋自己的動機。
或許, 醫生認為她已經被病魔折騰瘋了, 開始不相信醫學,將希望寄托在回溯過去,再來一次的渺茫希望上。
但是——
大量讀完相關著作后, 云心月也不得不承認, 時空穿梭在這個年代的作品不少,但是顯然還不存在科學穿越的辦法。
也不知道, 系統是誕生在未來的什么契機之下, 并且還回到過去,成為維系一個時空的“小神靈”。
莫非,未來真的研究出一套成熟的穿越系統,但是人卻無法回到真正的過去,只能開辟另一條平行時空。
為了防止濫用, 對開辟而未成型的時空造成紊亂,便創造了一套東西, 讓不考慮情感,只執行指令的系統進行每個開辟平行時空的**?
如此, 也就能解釋“穿越”與“歷史不可改變”為何能同時存在了。
這么說的話,她能穿越回到古代的充分必要條件,就是她與阿舟不在一根時空主線上,他們的歷史沒有交疊。
難怪是架空呢。
想到這里,云心月失笑。
真是研究瘋了,她得出這些結論又有什么用處……
她將手上打印出來的資料放在旁邊,捏了捏山根,又拿過一本有關苗疆習俗的書籍觀看。
只是,平行時空的苗疆,與她在書籍上看的苗疆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在這個世界,苗疆以女子為主,沒有什么圣子的存在,只有圣女;也不存在什么圣子的崇拜,遍地神廟的跡象,甚至是輕功點穴之類的功夫。
不過,他們的婚禮里的確有攔竹竿、跳竹筐、唱山歌一系列習俗,特色美食里還有他們阿舟最喜歡的酸魚湯。
她手指輕輕劃過書上的圖案。
也不知道,阿舟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她不在,他嘗不到世界的味道,也摸不到世界的一切,只有一雙眼、一雙耳和一只鼻子感受世界。
整個人就像跟世界割裂又“藕斷絲連”地存在一樣。
他一定很不好受。
她這么想。
希望樓* 策安能夠盡快破解她留下的信件,跟系統博弈,換來讓她穿回去的機會。
如果他將數字破解成文字,還是無法理解其中真意,那就得想辦法讓阿舟理智起來。
阿舟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云心月將書本合上,閉上眼睛小憩。
一個月過去,體內的癌細胞擴散一如既往穩定,她覺得用算法都能算出她還能活多久。
可不管是醫生還是家里人,都只會跟她說,挺好的,放輕松,沒有加劇惡化。
癌細胞擴散速度跟標準公式演化似的,可不是沒有加劇么。
她迷迷糊糊想著,又做了一個夢。
這次的夢很黑,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偶爾會見一點銀白閃過。
她順著那點迥異的色澤飄去。
近了便可以看清楚,銀白不過是一枚月牙銀飾,它的光滑過一雙比黑暗更漆靜的眼。
那雙眼一動不動,凝望著吊掛的銀飾,仿佛已經是化石。
她一下認出來,這是阿舟的眸子。
云心月不知他怎么了,只能擔心看著他,看了一整夜。
曙色初露時,有光入內,照亮室內。
她看清楚四周一切。
這是一個簡陋的山洞,除了一口眼熟的棺木斜靠角落,便什么也沒有。
樓泊舟懷里摟著她腐壞的尸體,抓住她已經有黏稠水液的手腕,眼也不眨地盯著上面的月牙銀飾。
哪怕四周鋪滿防腐的香料藥草,尸體的肉也已經腐壞,唯有銀飾還干干凈凈。
握著尸體的袖子滑落,露出的腕骨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紅,大概是感染上尸毒。
這一幕,本該何其可怕。
云心月卻怕不起來,只覺得眼熱心酸。
明知碰不到,她仍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臉。
彼時,天光自云層跳躍,穿透枝丫,山洞驟然明亮。
樓泊舟像是被光刺了眼睛,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他將尸體的手放在胸口,抬手觸摸天光,嘴唇蠕動:“阿月……”
他沒發出聲音,但是她看懂了。
透明的手截斷本來的軌跡,往下挪動,假裝與他貼上般張開,輕輕顫動著,慢慢對準。
指腹對指節,掌心貼掌心。
少年沉寂的眼神動了動,聚焦在她臉上。
那一刻,她聽到他呼吸急促起來,心臟似乎也打破平靜,砰砰亂跳。
她甚至錯以為,他看見了自己。
兩人眼眸在虛空對上,打破時空的阻隔、肉眼的局限,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共鳴。
共鳴令云心月眼中熱淚滑落。
“滴答——”
有水液墜落。
“護士,麻煩換一下吊瓶。”
云心月迷蒙睜開眼,看著頭頂雪白的天花板,還有換藥的小姐姐。
小姐姐看她滿眼是淚,溫柔問她:“怎么突然醒了?哪里疼嗎?”
云心月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夢境太真切,醒來心里還有些空茫,缺了一塊似的漏風,有些冬日鐵器貼上皮膚的刺痛寒涼。
“擦擦。”云曜陽扯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是做噩夢了嗎?”
云心月聞著窗外清風送來的杉木香,眉眼彎了彎:“不是。”
她得償所愿見了思念的人。
算不上噩夢。
夢醒來后,她跟家里人說,想要辦出院手續,去苗寨旅游一趟。
爸媽和哥哥第一反應都是反對,只有嫂嫂沉默了很久,問她是不是認真的,想好了沒有。
云心月說想好了。
她嫂嫂摸摸她的頭發,輕輕抱著她說:“那我幫你說動你哥和咱媽。”
云心月愣了一下,伸手回抱她:“好,謝謝嫂子。”
兩方拉扯一個星期,云心月已經拜托朋友幫忙將車子改裝,東西也準備好。
爸媽和哥哥妥協時,她已經換好衣物,涂上鮮亮的口紅提了提氣色,拿著出院手續提上包了。
云曜陽黯然:“你早就決定好了。”
這句話沒有疑問。
“嗯。”
云心月點頭,微笑著沖他們擺了擺手,跳進室外天光里,背影都透著自由明媚的氣息。
沒有半分病重的樣子。
恍惚間,他們都以為她是痊愈出院,而非放棄治療。
朋友不放心她,想要請假跟她一起去苗寨。
“怎么?”云心月坐上駕駛座,將手機外放,擱在旁邊,“怕我被苗疆小少年蠱惑,囚。禁起來強。制。愛?”
朋友沉默了一陣,故作輕松般開玩笑:“……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云心月被她逗笑了:“行了,屬于我的苗疆少年,說不定不在苗寨里。”
他在另一個時空,等著她。
“那在哪里?”朋友聽她語氣輕松,松了一口氣,“總不能還在娘胎里吧?”
云心月似真似假道:“說不定,是穿越時空之苗疆少年愛上我呢?”
……
跟朋友閑扯幾句,她已經把車開出車庫,跟著導航走。
她身體不行,需要休息,走走停停,第五日才到苗寨的山腳下。
旅游淡季,苗寨沒什么人。
她找民宿租了一個月房,先將自己安頓好,休息夠了才扛上畫板相機,找了個風景不錯的地方,停下畫畫。
有背著書包的年輕大學生路過,在背后感嘆:“哇——好好看的人物,姐姐,這是你的OC嗎?”
“不是。”云心月輕輕搖頭,轉眸看她們年輕活潑又略帶靦腆的臉龐,彎眸一笑,“這是我的愛人。謝謝你們對他美貌的肯定。”
愛人?
這么年輕的姐姐,怎么會用這么古老的稱呼。
大學生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卻是——
“你們好像欸。”
這下,愣神的成了云心月。
“是嗎?”她掏出手機,打開相機,遞給對方,“你能幫我拍張照片看看嗎?”
大學生接過,一邊拍一邊尖叫:“哇——姐姐你好美,好有古韻!”
她咔咔拍了好幾張供挑選。
云心月接回手機,低頭看著照片里的自己,放大對比,不管是眸中的光,還是眼眉唇角翹起來的弧度,果然都和旁邊畫作里的他一模一樣。
沒有假溫柔,也沒有不在意。
她眼眸微微一動:“能麻煩你們等幾分鐘,再給我拍幾張照片嗎?我可以付費,不白耽擱你們的時間。”
熱心大學生群體當即表示不用。
云心月拿起畫筆,對著手機里的自己,在樓泊舟眼里添了幾筆。
清澈大學生看得嗷嗷叫:“太絕了太絕了!照片出來肯定美死了!”
一群人甚至還分工合作,將指導姿勢、打光、場務的事情全包了。
用一臺手機拍出大片的感覺。
——情緒價值還拉滿。
為了感謝她們,云心月請她們去吃了頓飯。
飲料足飯也飽之后,有位女生略有些羞澀地表示:“我下個月就要出國留學了,很久不能回國,能不能留姐姐那張看不到臉的背影照?”
云心月回看照片,指尖懸停在她說的那張背影照片上。
照片里,她背對攝像頭迎風站立,眺望遠山,而畫板側著,阿舟的眼眸緊緊追隨她。
下一張,她回眸一看,畫板與現實的人便對上眼。
就像在夢境里那樣。
手指繼續滑動,下一張便是眼部特寫。
她們的技術也不知道哪里練出來的,將她眼里的樓泊舟拍得很清楚,連眼珠子都成了藝術品,而他漆黑眸子里,光圈勾勒的人影仔細辨別也可以看出來。
“好啊。”云心月加了她微信,將照片發給她。
女生捧著手機吱哇亂叫,不復羞澀:“謝謝姐姐!”她捧著臉一臉羨慕,“你一定很愛你老公吧。”
“是呀。”云心月伸手,指尖泛起落日和暖的光,落在畫板的樓泊舟臉上,“我很愛他,就像他愛我一樣,不可或缺,無可取代。”
大學生們心滿意足,帶著糖從農家樂離開。
她將畫板收起,回民宿休息。
在苗寨半個月時間,她已經在寨子里混了個臉熟,當地人看見她都會塞一把自家青菜。
提著青菜回到院子,云心月先把快遞拆了,將打印出來的照片裝相框里,放置在桌面上。
照片打印了很多,大都裝相冊,只有背影照和眼睛特寫照裝相框。
兩張照片被她排在一起,放在花瓶下。
她的大拇指在照片上掃過,先去做飯吃過,又好好洗了個澡,早早躺在床上。
這一晚,夢境來襲。
她落在戰場上,血色銅花遍地開,日暖天卻寒,風吹鐵銹重。
云心月感覺自己的魂體都涼了。
南陵幾近滅國的大戰,還是沒能避免嗎……
仔細一看,她卻發現戰場不在南陵的山野林地里,而是更為開闊的高原,打的也不是步兵戰,而是騎兵突襲戰。
她拔高視野看,不見戰火遍地,才又降落巍峨宮殿,尋找樓泊舟。
她正奇怪自己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就見阿魯那居然用草席裹了一具白骨,用來威脅高坐馬上的主將。
“將阿寧給我,我就把公主的骸骨還給你。”
沙曦氣得發抖,在諸將隔壁挽了個槍花,直指阿魯那滿是血污的臉龐:“高陽四王子,你會下地獄的。”
“哈哈哈哈——”阿魯那眼神癲狂,仰天長笑,“你覺得我在意嗎?”
他當初不要王位,后又不擇手段登上王位,挑起南陵內亂,可都是為了讓阿寧順利“成神”,永遠留在他身邊。
“而且——”他看向被甲衣和惡鬼面具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主將位,“南陵圣子掘了你們西隨神女的墓,他難道就不要下地獄嗎!”
掘墓?
是阿舟。
云心月落地,想要飄向他,卻好像被什么扯住一樣,倒回尸體附近。
她好像只能無限上下,卻有方圓的拘禁。
“怎么。”阿魯那看向樓泊舟,“幾年不見,是被公主身上的尸毒毀了臉,連露面的勇氣都沒有了,還要自欺欺人戴上假面么。”
幾年?
她不是才回到現代兩個月左右,怎么會有幾年。
還有——
云心月直勾勾盯著那張面具。
阿舟為什么要戴假面,他不是在意別人眼光的人,難道臉上沾惹的尸毒很厲害嗎?
幾年過去,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握著韁繩的手松開,緩緩放到自己面具旁邊的搭扣上,用力一按——
惡面被他綁著粘滿血的布條揭開。
少年面容露出來的瞬間,云心月渾身發寒,似有寒冰泡腳,鉆入腳底,一路往上攀爬,凍結了她的血液,在脖頸上結出一片片薄冰。
頭皮也被戰栗揪緊得厲害,一陣陣發麻。
“阿舟……”
凌亂的銀發被假面勾下,細細一條條銀線,將他半張臉遮掩。
樓泊舟緩緩垂下漆黑沉靜的眼眸,盯著他的手腕。
阿魯那嗤笑:“原來只是白了頭,還以為毀了臉呢。”他收緊握著尸骨的手,“把阿寧給我,否則,我便捏碎她的骨頭!”
他文雅的臉龐,已近扭曲。
真丑啊。
樓泊舟想。
原來過分急迫的人,會是這般模樣。
沙曦怒喝:“阿魯那!你敢!”
阿魯那完全不理會沙曦,只盯著一臉平靜的樓泊舟:“如何,換還是不換。”
他扯了一下尸骨,扯得腕骨上的月牙銀飾晃蕩不休。
樓泊舟眼神不動,冷靜得令人心寒:“換。”
阿魯那得逞般笑了。
惡劣得讓云心月想給他個大嘴巴子。
但她做不到。
這場夢持續了很久,好似過了快半個月,她無聊得把高陽宮殿守著他的衛士兵器上多少根紋路都爛熟于心。
不過,困境在幾日后得到解決。
南陵那邊要求給她進貢牲畜和瓜果之外,還要每日換一本書祭拜,否則便踏破他們的國都曙城。
守衛將士還私下嘀咕:“這南陵人莫不是拜神拜瘋了。”
他們高陽信奉真神,也沒這么瘋的。
云心月都快感激死想出這個好主意的人才了,游蕩一會兒,等風起了便要飄過去看翻開的書頁。
一個月后,阿魯那已經不耐煩,甚至為了逼迫樓泊舟就范,將她的肋骨拆了一根,放進錦盒交給他。
昨日還平靜坐在談判桌與他飲酒的少年,這下可瘋了,連夜殺進宮城,掐住阿魯那的脖子,摁在墻上摩擦。
云心月有幸目睹這一幕,正想這回是不是能夠待在阿舟身邊,好好看看他了,意識卻慢慢模糊……
她睜開眼睛,看著頭頂上的竹架,嘆息一聲。
就差一點兒了。
但她也沒可惜多久,系統在天氣開始溫熱的某一夜,忽然出現在院子里。
“宿主,他真的徹底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干癟癟的半透明球體一副疲憊不堪,已經被榨干的樣子,“我替你綁定攻略樓泊舟還不行嗎!!”
云心月八風不動:“我也沒幾天命了,你這時候來找我,是求幫忙,還是威脅?”
“幫忙!”系統似乎被折磨得不輕,“我向主系統給你申請最好的酬勞。”
云心月沒有得寸進尺,答應了。
這一次,進入時空的是她自己本來的身體,沒有再捏一具。
落地之后,云心月一眼瞧見鑲嵌在偌大山體中的……巨型棺材。
敞開的方形口子高大,卻完全照不亮內里,只能瞧見一片幽深的漆黑。
光是看著,便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系統:“你看你看,誰會把住的地方設計成這樣啊!”
特別是在南陵這樣的國度,這不是詛咒自己么。
她心里一緊,抬腳走進山洞內。
山洞黯淡無光,也沒有壁火在一側照明,只能摸著往前走。
洞內果然足夠幽靜深邃,路長得像長頸鹿的咽喉,崎嶇得像橘子表皮,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多久,才到內室。
內室倒有一點螢燈,散發微弱的光。
看見室內布置,她又是一愣,誤以為自己穿回與他私定終身那一夜。
要不是角落多了一口鑲金嵌玉掛銀鈴的豪華棺材,她便有些恍惚了。
樓泊舟躺在棺材里。
云心月忽地有些情怯,緩緩走向棺木,將他的發、他的眉、他的眼……一點點收入眼里。
他懷里抱著一具穿婚服的白骨,雙眸緊閉入睡,似乎睡得并不安穩。白骨手腕上戴著一串月牙銀飾,正是系統用她基因捏造的那具軀體的殘骸。
她忽地停下腳步,不敢向前。
此際,樓泊舟霍然睜開眼,漆靜的眸子如一團剖開的冷霧,散發著幽幽的黑色,如黏糊潮氣瞬間將她裹住。
不留一絲縫隙。
“抓住你了。”
沙啞嗓音就在耳邊回響,吐息掠過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