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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突然很慌……

    蔣望回說著將西瓜遞給萍萍, 一副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這個西瓜要分給你的表情

    萍萍接過西瓜, 立馬沉得兩臂一彎。蔣望回旋即抬臂啟唇, 萍萍卻背過身, 抱著西瓜朝桌邊走。

    蔣望回合唇垂臂。

    萍萍將西瓜放到桌上,嘆道:“那勞煩蔣兄來切了。”

    蔣望回垂眼瞅了會門檻,緩緩抬腳, 跨進房中。

    到桌邊, 手按柄上,正要拔劍出鞘, 萍萍按著西瓜問:“需要我幫你摁著不?”

    蔣望回搖頭:“手拿開。”

    萍萍挪開手,緊緊盯著,蔣望回拔劍寒光一閃,西瓜竟真是觸劍自開,裂為兩半,內里皮薄瓤艷。

    她笑著去瞥他的劍,蔣望回直接遞給她看。

    “真的一滴沒沾上去, 蔣兄劍術卓絕、爐火純青!”

    蔣望回原本打算再將西瓜切成小塊, 萍萍這么一夸, 他滿面通紅低頭, 完全忘記要做什么。待想起來,再抬頭時,萍萍已經舀了一碗瓜瓤, 笑吟吟遞過來。

    她是雙手遞的,蔣望回也拿雙手接,動作遲鈍。

    他見碗中瓜瓤皆被小勺舀成球形, 萍萍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碗勺都是干凈的,我還沒開吃,沒有用過,蔣兄不要嫌棄。”

    蔣望回急道:“我不介意。”

    萍萍給自己也舀好一碗,已經低頭去嘗,復沖蔣望回笑道:“嗯,這口感好沙,真不賴!”

    蔣望回卻仍盯著自己手里的碗,默不作聲,面上也無甚表情。

    萍萍讀不出他的心思,只能猜,便解釋:“這些天沾你們的光開眼界,見識了橙碗里釀蟹、魚肉做荔枝、雪中臘梅的豆腐,許多許多。才曉得你們都是那般講究精致,”她不好意思,也低了腦袋,“我就想著,不能再給你啃西瓜皮,就舀了幾勺,也效仿著精致一回……”

    蔣望回還是沒反應,萍萍有些尷尬:不知道他是覺得她這么做好?還是嫌棄多此一舉?

    蔣望回心里念的卻全不是這些——那兩半西瓜中間一圈瓤皆被舀空,她把中心最甜最嫩的瓜瓤舀給他吃。

    從前只有他把瓤心舀給音和的份,還是頭一回享受這待遇。

    這個西瓜買得值,蔣望回心道。

    萍萍卻壓根未思及這茬,因為西瓜兩半,她兩邊瓤心都舀了,和蔣望回一人一碗,既沒虧待,也沒刻意討好,朋友之間是平等的。

    萍萍應對不能,低頭吃瓜。蔣望回也舀了一勺瓤球送入口中,肉甜如蜜,豐厚的汁水直往他心里流:“襄邑的馬泗河西瓜是非常有名的,東京人也愛吃,也多賣,七、八月一上市就排隊買。其實東京有許多好吃的,萬國咸通,四海珍奇,皆歸市易,比方說羊角腰子、蔥潑兔、金絲肚、蛤蜊和鵪子。”

    萍萍目注蔣望回側顏,他的嘴角揚得和投進來的光線一個弧度,平時板著的眉眼也彎下,臉上全是光彩。

    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即刻別首,不再看他。

    蔣望回察覺動靜,扭頭看來,萍萍瞅著桌上的西瓜,明明是難得見他這樣笑,啟唇說的卻是:“難得見你說這么多話。”

    蔣望回注視著她:“有機會帶你逛東京。”

    “好呀。”萍萍輕輕應了一聲,冷戰歸冷戰,心中仍牽掛,吃到好吃的瓜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那個人:“他……”她聲音低澀,“他吃到西瓜沒有?”

    蔣望回心中一刺,這瓜,甜過頭了。

    *

    蔣望回從萍萍那回來時,發現林公等在自己房外。

    幾分詫異,他快步上前:“林公,可是有什么急事?”

    林元輿擺手:“急要沒有,就是剛才瞅見你在底下買西瓜,可是馬泗河瓜?”

    蔣望回垂眼:“是,方才買了一個放回房內了,林公若要,我再下去買一個帶上來。”

    “不用不用。”林元輿入秋后是不吃寒涼物的,“老了,脾胃弱吃不得了。”

    蔣望回負起手,等他進入正題。

    林元輿將蔣望回拉到角落里,壓低嗓子:“聽說原正卿那小子上來……是想往東宮塞人?”

    他都已經計劃好了,等蔣望回一點頭,就即刻表態“那哪成啊,咱們音和還在前頭呢”,哪知蔣望回卻否認:“沒有的事。原大人就是想請殿下用膳,殿下疲乏拒了。”

    “殿下怎么了?”

    “昨晚沒睡好。”

    “水路是不如陸路睡得踏實。”林元輿緩緩琢磨出這句,說完,竟沒有走。蔣望回猜不透了,吸口氣:“林公到底有何事?”

    “這樣的,殿帥,壽春、襄邑,老夫瞧了一路,不瞞說,也起了保媒心思。老夫有一孫女,今方及笄,良善賢淑,略通文墨,殿帥也近而立了吧?人無妻如屋無梁,這一路南下北上,老夫青睞殿帥,有意結親。”

    林元輿忖著,自己已經和太子系一條繩上了,那太子這邊最前程似錦的還屬蔣家。

    蔣望回沉默少頃,反問:“林公亦與殿下同路,如何不結東宮?”

    林元輿雖貪名好利,但官場起落,十余年前罷黜賦閑,曾親帶過三年孫女,感情不一般,哪舍得她去后宮那種龍潭虎穴。

    不得寵,凄凄慘慘,得寵也未必好,那句詩怎么說來著?“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

    他當然選家世好,家風正,上一輩無納妾通房的蔣望回。

    林元輿一笑了之,只道:“她的性子呀,和殿帥更投緣!”

    蔣望回擺手:“承蒙林公抬愛,只是武人不惜死,沒準哪日下官便馬革裹尸,還是不要耽誤您家小娘子了。”

    *

    旅船駛離襄邑的第二日,下起滂沱大雨。河面白茫幾不可見,甲板沖刷如瀑,雨聲轟鳴若雷。

    柳湛室內瞥見萍萍一手撐傘,一手提食盒,正從甲板經過,他嗓子一緊,喚出聲:“萍萍。”

    萍萍恍若未聞,繼續朝右首走,柳湛放下公文追到門口,一開門水氣浸躥,他才發現蔣望回和袁未羅,并些許禁軍也快走到門口。

    柳湛看萍萍步伐快,終究是擔心她滑倒占上風,深吸口氣,當著眾人面再喚:“萍萍!”

    萍萍停步。

    柳湛心中一喜,強壓著不表露出來:“進來說。”

    袁未羅在旁亦道:“是呀,雨這么大,萍娘子進屋說吧。”

    少頃,萍萍竟真朝門口,朝柳湛這邊走,柳湛回身在上首坐下,步伐輕快。

    萍萍進門收傘,蔣望回幾個也進屋。

    “給我吧。”袁未羅從萍萍手里討走滴水雨傘,都歸到一處。

    萍萍向袁未羅道了謝,一直往前走,與柳湛距離越攏越近,他心里的小人歡呼雀躍。

    隔著三步的距離,萍萍駐足,柳湛直勾勾看著她分開雙唇,身心不禁都有些發顫。

    萍萍恭恭敬敬行禮,平靜道:“民女參見殿下。”

    柳湛“終于重新說上話”的喜悅才將升起,就忽轉作不是滋味。

    他要的說上話,不是這樣的。

    但到底該怎樣?柳湛一時理不清楚。

    “你方才要去哪里?”他沉聲問。

    “瓢潑大雨,民女不愿麻煩姐姐們,自行取送食盒。”

    他近來食之無味,卻想知道她每日在吃什么:“盒里盛的什么?”

    萍萍將食盒放到地上,掀開盒蓋,里面空的。

    “殿下是問午膳。”蔣望回在旁幫柳湛傳譯。

    “鵝排、酒燒香螺、薤花茄。”萍萍平平淡淡回答。

    柳湛說不清楚,就是覺著這話重新說上了,卻沒有預料中的開心,反而比之前冷戰時心里還堵。

    他嘆道:“等雨小些再走吧。”

    “謝殿下。”萍萍再行一禮,退至墻邊,側身站著。

    柳湛看她一眼,重拾起公文。蔣望回亦從懷中掏出兩本,遞給柳湛:“這是御史臺近期公務,林公風濕犯發作,痛苦不堪,外加雨大,屬下就幫他捎過來了。”

    柳湛掃眼封頁,

    一本有關法考,另一本匯報刻印,他接過來細翻,嘴上囑咐:“請船醫去瞧瞧林公。”

    蔣望回躬著身:“已經去看過了 ,老毛病,難治。”

    “回京后請太醫局的張丞事給瞧瞧,他擅灸濕。”

    “喏。”

    柳湛說著林元輿的事,卻看向萍萍,他曉得是哪不對勁了,一直只有他問,她答,她沒有主動攀談,更沒有主動關心他。

    “這雨再下下去,只怕明日難進城了。”蔣望回望著窗外的雨,蹙眉愁道。

    船會比預估慢些,東京門鑰去夜十三刻關閉,若晚于這個點到東京,殿下可以,但未必肯叫門。

    “明日進不了,就后日進。”柳湛不在意進城早晚,卻突然很慌張,害怕萍萍不愿和他一道進城。

    于是,待雨小些,他便不顧旁人在場,下令道:“萍萍,你先去還食盒,酉時過半,再來這里一趟。”

    屋內一時臉色各異,萍萍福身:“民女遵命。”

    *

    柳湛申時就擱了筆,收起公務。

    此時屋內僅剩袁未羅伺候,柳湛吩咐他:“去找幾個女使來。”

    袁未羅瞪大眼,不解其意。

    柳湛挑眼:“讓你找就去找。”

    袁未羅喊了幾個和萍萍一般大的女使,柳湛竟向她們詢問,女子一般喜歡男人衣裳上熏什么香。

    袁未羅驚得一下咬到舌頭。

    柳湛晲都不晲,只等那幾女使回答,有的說偏愛男人身上清冷、冷冽味道,也有說喜歡聞甜甜的果香。

    柳湛自己偏向冷香,但想想萍萍,還是命袁未羅熏衣時撤去龍涎,改過添加柑橘和佛手的沉香。

    他沐浴過后就換上這套熏好的白綢交領上襦和同色褶裙鶴氅,束上萍萍送的那支星簪。

    袁未羅瞅見簪子,左眼一跳。

    柳湛再將平安符系在褶裙的系帶上。

    袁未羅瞅見繡符,右眼又一跳。

    柳湛眺向窗外,天黑得越來越早,酉時就已暗了,眼下只能聽見不斷的雨聲,擊打甲板和窗楹。

    雨又重下大了。

    他攤手:“拿傘來。”

    袁未羅不解:“殿下不是讓萍娘子來這里嗎?”

    “雨大,我去接她。”

    袁未羅想殿下言之有理,找來兩把大傘,柳湛看一眼便下令換小,并只撿一把,另一把命袁未羅收好。

    于是,他就撐著這把將將只能遮一人的傘,自提燈籠去到三層。

    萍萍提前一刻鐘,原本只是推開門看雨下多大了,卻直直望見男人等在傘下,一襲白衣,暗中亮色。

    她哽咽了下,因為今晚這套衣裳記憶里他也穿過——一模一樣的素白襦裙鶴氅,連云履都一致。唯一不同的是這回他簪了她送的星簪。

    柳湛快步近前,二人轉眼便共一把傘,萍萍可不會這么快原諒他,依照他的命令往樓下走,柳湛緊追,給她照亮打傘,過長廊走到二樓時,萍萍發現傘全傾在自己頭頂,柳湛一側肩頭濕透。

    她于不忍心,腳下加快想早點到柳湛房里。柳湛卻緊隨勸道:“天黑路滑,別走太快了。”

    這是今晚碰面后他第一次開口,和夜風一起吹進萍萍耳中,軟了她的耳根。

    她不由輕聲道:“這么大的雨,還不如約在我房中。”

    那樣就不會淋雨了。

    柳湛聲若嘆息,極低極輕,卻又是十足十的情人昵語,百轉千回:“怕你不開門。”

    恰巧到了柳湛房門口,他為她開門,萍萍一進去他就丟傘棄燈籠,緊緊抱住她,但下一剎又推開:“我身上濕的。”

    萍萍比他矮許多,垂頭的視線剛好就只能瞅見那枚平安符。她盯著它晃呀晃,再也忍不住,展開雙臂回抱柳湛,先是啜泣,繼而哭出聲,這些天委屈和難過的眼淚就像外面的傾盆大雨,頃刻浸濕柳湛胸口。

    柳湛也難受得要命,蹲下來一滴滴吻去她臉上淚珠,他的眸子亦溢出數分濕意,重新擁住她,哽咽道:“是為夫不好,讓娘子受委屈了。”

    萍萍聞言哭得更大聲。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回宮

    柳湛緊緊摟著她:“這些日子, 我也無一日安眠。”

    萍萍慟哭:“我們……”

    才講兩字,泣不成聲。

    柳湛溫柔拭淚,又將她一亂縷發勾到耳后:“娘子慢慢講。”

    萍萍依然哽咽, 他輕輕將她抱到床沿上坐著, 自己蹲下, 仰面對視。

    她俯瞰他的討好姿勢,吞下嗚咽,抹去眼淚:“你別蹲了, 也上來坐。”

    柳湛微笑:“我身上濕的。”

    萍萍聞言打量柳湛, 他從頭到腳,鞋履鶴氅都濕得一塌糊涂, 而她身上干凈清爽,一滴都沒淋著。

    萍萍咬唇:“那你快換一身,別著涼了。”

    “我脫了就行,涼不著的。”柳湛說著自行解氅脫履,只剩下里衣里褲,但仍執拗要把平安符系在腰間。

    萍萍看得寸心如割,主動牽柳湛來床邊。一開始隔著一掌距離, 柳湛挪身, 變成和她緊緊挨貼, 展臂摟住:“好了都過去了, 以后咱們忘掉不快好好過日子。”

    萍萍一凜,有些事必須得說清楚,不能含糊!

    此刻才重記起自己方才講了兩個字, 沒說成的話,沉重續道:“我們是夫妻啊!”

    她一條條數落:“你也口口聲聲稱我娘子,可為何要給我穿宮婢的衣裳?還有, 你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為何還要向別的女子獻殷勤?”

    說時仍止不住身涼心顫。

    柳湛抓起萍萍的手,不答反問:“娘子可還記得岳父母姓甚名誰?籍貫何處?做何營生?”

    萍萍不住搖頭。

    她那縷亂發又跑回面前,柳湛再幫她勾住,語氣動作皆溫柔:“本朝開國名臣元松,你可曾聽過?”

    “元相嘛。”萍萍吸鼻揉眼,元松何人不曉?只是不知道官人為何突然問他。

    “娘子以為元松如何?”

    “不是都說他是開國大功臣,言行無缺,完人一般。”死了快一百年的人,她也只能隨后人評說。

    “是啊,杜相三朝元老,文臣第一,”柳湛頷首,循循善誘,“可惜后來卻被奪爵。”

    萍萍先是一愣,繼而記起來,元松中晚年堅持扶正嬖妾李娘子,他被高祖封國公,就特別想讓李娘子當國夫人,從高祖朝一直討到高宗朝,終得封誥。可元松的名聲也因此臭了,皆道堂堂元相,竟為著一個女人沖動腦熱,貽笑大方。

    萍萍記得戲文里的元松多半是丑角、糊涂蟲。

    史上說,元松后來講話都沒人聽了,族里的小輩都敢嗤笑他。

    她想,元相后半生實現自己的抱負一定很難。

    這也是她最在意的。

    萍萍輕聲問柳湛:“元相的李娘子是何出身?”

    “她是衡陽縣尉之女。”

    萍萍低頭盯腳,李娘子爹好歹還是個官呢。

    柳湛托她下巴稍微抬起些,在她額頭印上一吻:“良臣尚且如此,何況孤……”他話頓住,兩手牽起萍萍兩手,令二人都側身,四目相對,語重心長:“萍萍,我們現在不是在潤州賣湯餅,不是尋常夫妻。”

    良久沉默,室內只聽得見兩人呼吸和外面漸小雨聲。

    “所以我現在只能扮作你的侍婢?”萍萍顫聲發問。

    柳湛將她兩只手握得緊緊,眸子在她臉上游移:“且再忍耐,一子不慎,滿盤皆輸。”

    萍萍瞧著柳枝眼睛不管怎么挪,里面始終有個自己。他的眸子是深潭,而她早已縱身躍進去:“好,我答應你。”

    柳湛一喜,就知道他的萍萍最好了,正要再啟唇,卻發現她仍不茍言笑,冷冷地問:“所以你彈琴獻殷勤也是迫不得已?”

    “姚書云胞兄乃淮西總帥,他泰山更是我啟蒙恩師,赫然勢重。”

    “可、可你這樣做實在失德!”

    柳湛看萍萍一雙圓圓的杏眼里滿是憤怒,他萬分不解,他全心全意只有她啊!那姚拱辰的妹子壓根撼動不了。

    萍萍睹見柳湛表情,搖頭:“倘若我是受你殷勤的小娘子,一曲琴音動芳心,可你卻僅僅是逢場作戲,我豈不是傷心又傷身?”

    這般玩弄女子,會遭報應的。

    當然,這句太重,她不忍心對柳湛說出口。

    柳湛暗忖,自從有她后,別的女子在他眼里共用一張模糊臉。她這個要求,可以答應。

    他賠笑:“為夫曉得錯了,以后定不再犯。”他抓著萍萍手往自己胸前砸:“任娘子打罰。”

    萍萍哪舍得真捶。

    她曉得這天下官家一人獨尊,太子是子,其他皇子也是子,朝堂上風譎云詭。阿湛過的是刀頭舔血,如臨深淵的日子,他已經十分疲累,除那一件玩弄人心的事做不得,其余的她不忍再苛責。

    她又想起他說冷戰后無一宿安眠。

    其實早在今天白天相見時,她就發現他瘦了,眼里許多血絲,窩也深陷。

    她既心疼又自責,望向柳湛的眼里道盡千言萬語,這些日子的冷戰,是不是影響了他的公務?

    沒有。

    柳湛以眼神回應。她眼里的情意他全睹見,一剎觸動內心最深處。

    “進宮以后,”他啟唇講早打好腹稿的話,卻發現遠比預想艱難,每個字都像芒刺扎心一樣難受,“還要繼續委屈娘……”

    萍萍抬手捂住柳湛雙唇,不必說了。人說愛到深處無怨尤,她斬釘截鐵:“既結夫妻,生死與共,無怨無悔,誓無二志。”

    是誓言。

    是回憶里洞房花燭他倆共許的誓言。

    柳湛心里的小人化作飛鳥,雀躍撲騰翅膀。他就知道,就知道,只要有所求,他的萍萍就會為之牽掛思慮,撫平傷痛,她是如此縱容自己,從來不會拒絕。

    何況她還是自己喜歡的女人。

    柳湛激動得抱緊萍萍:“待我登上大寶,一定昭告天下……”

    他去吻她的面頰,無聲帶過后半句。

    萍萍微揚下巴,頸似青蔥。

    柳湛心思玲瓏,早在前幾回情。事時就發現,萍萍也有和他的痣、喉結一樣的弱點,她喜歡細細密密順著唇角的吻,還有吻她的耳朵。

    這仰脖是渴求亦是號令,柳湛心懷鬼胎,全力配合,竭盡討好,惹得萍萍輕喘連連。

    他繼續從她耳后往下吻,過脖頸,揉墜袍服,滑墜落里裳,露出雪膩肩頭。他直勾勾瞅著,兀地想,如果她早些低頭該多好啊?

    他于百依百順中生出一絲逆反,恨恨咬向萍萍肩頭,然時隔多日才與這具魂牽夢繞的胴。體重見,他舍不得,近前齒空合,咬還作吻,他冰涼的唇和她溫熱的肌膚相觸。

    萍萍發現爭吵過后的親熱竟然最舒暢,像卸掉了所有包袱,有種無事一身輕的錯覺。她一直嗅到柳湛身上有好聞的橘子香,心曠神怡,鼻子吸了又吸,還緊貼他香最濃的一處肌膚。柳湛瞧在眼里,故作不知,卻不自覺旋高嘴角。

    濃情蜜意癡纏間,萍萍突然出神地問:“官人,你真當我是你娘子嗎?”

    柳湛撐著胳膊低著頭,青絲垂在她兩側耳畔:“當然。”

    “他們說男人床上的話不能全信。”

    柳湛眸光驟冷:“哪個他們?”

    萍萍卻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話是哪里聽來,只覺得有人耳提面命過,恍惚出口,繼而又在茫然中沉淪。

    半晌,上下變幻,同坐,她指尖撫過他的臉:“其實今晚這套衣裳你以前也穿過。”

    以前?

    柳湛頓時明白是回憶,心中不悅,卻又想以前跟過就跟過吧,只要以后只有他一個男人就行。

    他能容忍了,但仍不愿詳談深究,手撥葡萄,促眸笑道:“那我有沒有這樣?”

    不等萍萍作答,就仰面轉頭,牢牢封住她的唇。

    襄王訪神女,登巫山最后一座峰前果斷抽身,三千云霧斷續縈繞腹間。

    柳湛輕微喘氣,睜開眼。

    他起身披衣叫了水,幫她擦身,自己也清理下,而后相擁入眠。

    “我們以后三、四十年都這樣吧。”他囁嚅,也許三十年、四十年后就厭倦萍萍了。

    萍萍卻想四十年后他倆都六十多了,豈不是過完這一生?

    “好啊。”

    ……

    萍萍是被船外的喧囂聲吵醒的,她撩開綃帳眺窗外,發現天亮著,雨停了,船正緩緩穿過河道城門,城墻拱壁上雕鐫著海馬水獸,再往前,兩岸皆排列著青石柱,柱后車馬行人。

    他們按時抵達東京。

    萍萍欣喜,推了下柳湛,他沒醒,仍側臥著,神色恬淡,呼吸均勻。

    這還是事后第1回 見他睡得這么沉。

    他好些天沒睡,多補補覺,萍萍想著沒再推攘柳湛,自己默默遠眺,張家油餅、徐家瓠羹,還有一座兵器所,擺攤叫賣的販鷹鶻客,穿街走巷的手作藝人

    僅透過窗戶她就看花了眼。

    一只受驚的鳧雁從水中反撲上甲板,她也跟著后仰傾身。

    船不會是被一只雁鬧的吧?也重重栽了下。

    “前面走不了了,要下船!”外面鬧哄哄的喊,柳湛醒來,身尚臥著,伸臂箍住她的腰。

    萍萍扭頭看向他:“好像要下船了?”

    柳湛起身穿衣:“前面相國寺橋低平,不通船舟。”

    待兩人用完膳,將要離開房間時,萍萍拉了下柳湛衣角:“今天還沒喝藥。”

    “今時不同往日,以后都不用了。”他不緊不慢回,萍萍卻以為京中多腥風血雨,藥能被人利用什么的,一下警備得不得了。

    柳湛也不點破,與她分在首尾兩端下船,萍萍見到了那座相國寺橋,竟通體只用一塊巨木架起,橋下無柱,雖低平仍若飛虹。

    她跟著隊伍最末,道路兩側漸漸多了豎立的黑漆杈子,不一會都變成朱漆,隊伍如魚擺尾繞到朱杈子外。

    她瞅杈里有磚石砌的小溪,里面許多開敗的蓮花,也不敢問,不久就到一城墻前,那墻磚比她見過的所有磚都寬厚,上面還雕了龍鳳飛云。中央連墻的三層樓宇雕甍畫棟覆著琉璃瓦,匾額上題著宣德樓三個大字。

    穿過宣德樓,內里亦是朱欄彩檻,她再次瞧見朱紅杈子,過了一扇東華門,又一道宮門,萍萍跨過門檻剛走三、四步,就聽見沉重挪門聲響。她回眸,銅門在眼前關閉,墻外梨樹露著半樹尖尖和些許青果,隨風輕晃,樹影斑駁。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銀照

    “萍娘子。”

    她聽見袁未羅輕喚, 收回目光。

    袁未羅就在萍萍身后,嗓子再壓低些:“快跟我來。”

    萍萍趕緊跟著袁未羅走,二人悄悄離開隊尾, 往左側拱門行進。袁未羅慶幸:“趕上宮里進新人, 分了一撥來東宮, 娘子正好一道。”

    “多久進一撥新人?”

    “一年兩回。”

    “那相對應的,每年也有人出宮嗎?”萍萍心想,要是只進不出, 掖廷浮費豈不越來越多?

    “當然!” 袁未羅停下來轉看萍萍, “官家仁慈,豈會強將人幽閉宮中?”他還欲再說, 迎面走來一三十上下的娘子,頭包紅巾,肩背包袱。

    袁未羅與她見禮,問:“陳掌燈是今日歸去?可曾辭別殿下?”

    那頭巾娘子頷首:“已經謝過殿下深恩。”

    袁未羅掏袖子,搜出一錠銀交到她手上:“一點心意,掌燈莫要推辭。”

    頭巾娘子收下,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掌燈了, 莫要再這樣喚。袁未羅直點頭:“是、是, 賀陳娘子新生。”

    頭巾娘子道:“別路千里, 各自珍重。”

    “珍重。”

    萍萍和袁未羅一起目送頭巾娘子走遠, 聽不見了,袁未羅才噘嘴:“喏,這個就是出宮的。”

    他繼續領萍萍往殿內走:“年紀大了請奏去宮, 官家和殿下通常會允,再比方去歲大澇,放出去好大一撥宮人消災。”

    說到這袁未羅合唇, 不知道路上遇到的太平州大旱好轉沒有?

    “那你以后會出宮嗎?”萍萍問袁未羅。

    “我?我出去做什么?”宮婢出去多半為著成家,他一個太監,出去還不如宮里呢。袁未羅反問萍萍,“你呢?以后會出宮不?”

    萍萍不假思索笑道:“我要追隨殿下。”

    “想來也是。”袁未羅附和,看了眼萍萍,她以后估計會晉升成紅霞帔或夫人。

    飛檐琉璃瓦返照在門檻周遭,猶如湖面,二人前后腳踏過粼粼波光,進入殿內。一面巨大的象牙屏風作為玄關遮擋,屏風上金童玉女、仙官神將,衣如流水,氣韻生動。

    袁未羅指屏風,得意道:

    “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他特意等萍萍多欣賞兩眼,才帶她繞過屏風。

    里面已經站了兩排女子,象牙屏風巨大,剛才完全沒瞧著。

    袁未羅抬下巴,示意萍萍也站到隊伍中去。后排比前排少一人,她正好補上缺角。袁未羅自己則邀隊伍前方統領、內仆常侍和司薄三人,一起到里間談話。

    這仨人一見袁未羅領個小娘子來,就猜到要塞人——但到底是他自己收了好處加塞,還是太子殿下吩咐?

    不得而知。

    于是三人皆不動聲色,只問:“袁殿頭,什么事啊?”

    袁未羅拱手:“某帶來的這位小娘子,也要進東宮。”

    他作完揖后,從懷中掏出一張泛黃紙:“這是這位小娘子的戶籍名錄。”

    司薄接過,袁未羅即刻垂下胳膊。統領、常侍、司薄齊齊心道:好么,沒掏袖袋,沒好處,這娘子是太子的女人。

    仨人認真起來:“好說好說。”

    “殿下吩咐,她免去診視,分到司寢局。”

    新進的宮人皆要通過醫工診視,驗明處子,防禁甚嚴。可殿下哪會允旁人近萍娘子身?萬不可行這一環。

    說來揚州那會,殿下本來要納萍娘子卻突然不納了,但落紅的床單依舊收納,帶回東宮。殿下不提,就繼續好生收著。

    袁未羅正有一茬沒一茬亂想,司薄和常侍一同湊近,按規矩,新進的宮婢都要統一改名字,司薄將譜冊遞到袁未羅面前:“袁殿頭,這是今日排到的宮人名字,殿下有沒有額外吩咐?”

    袁未羅擺手:“你們就正常排。”

    *

    大殿。

    女官和內侍們一消失,原先個個似木樁的少女們就活絡起來,有動動手腳的,有滴溜眼珠四處打量的,盯得最多的還是身后的象牙屏風。

    萍萍默數人數,加上她一共十個人。

    她自認個頭不高,但竟是一群人里最拔尖的,且其他人面相瞧著好小,萍萍忍不住問前面女子:“妹妹,你多大呀?”

    那女子皮膚偏黑,有雙深陷的大眼:“十二。”

    才十二?

    萍萍張唇。

    “我也十二。”少女們聽見交談,紛紛過來搭話:“我十三。”

    問了一圈,除了萍萍全都是十二、三歲。

    她今年已滿二十三,比她們都年長十來歲!

    平時不覺得自個年紀大,眼下卻突地局促起來。

    就在這時,袁未羅等人從里屋走出,少女們即刻噤聲,天地安靜。

    萍萍偷偷沖袁未羅笑了下。

    酒窩還挺好看,袁未羅旋起嘴角,回以一笑,而后微抬下巴,無聲示意:我再待會,再走。

    萍萍笑著點頭。

    她不曉得那幾位老宮人具體官職,心底一律稱作女官。女官們對著名冊喊:“興元府,宋妙女,十三歲。”

    每喚一回,就有一女出列,隨女官到里屋,不知道做什么。

    “零陵,金苔,十二歲。”

    “蒼梧,張凝華,十二歲。”

    ……

    萍萍豎起耳朵等念到自己。

    “潤州,萍萍,十七歲。”

    “什——”她差點出聲,咬唇,眼睛直直望向袁未羅——怎么把她年紀改小了六歲?是官人授意的嗎?

    袁未羅懵的。

    萍萍以為自己也會被領進里屋,女官卻同她好商好量:“你原地候著。”

    萍萍再次瞥向袁未羅,袁未羅含笑眨眼。

    眾女除了她,全都進過一趟里屋后,就開始改名,從左往右,從前往后:“月照、夕照。”

    “螢照、鏡照、花照、壁照。”

    看來皆是“照”字輩,萍萍左邊少女分了一個“金照”,到萍萍時,剛好輪到“銀照”。她想金照銀照,估計類似金吒木吒,這般取名。但她卻旋即思及“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不就是她和官人么?

    萍萍眉開眼笑,她很喜歡這個新名字。

    尋思間袁未羅已同女官們道別,又朝萍萍點了下腦袋,也算告辭,而后繞過屏風,蹤影不見。

    萍萍繼續留下聽訓。

    “既然入了東宮,就是東宮的人了,要竭盡全力服侍殿下。”

    “沒有陛下和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離宮。”

    ……

    萍萍蹙眉,隱隱約約聽著殿外好像有慘叫聲。她看向女官,她們卻都沒聽見,依舊正顏厲色訓導:“殿下的正殿和寢殿,沒有允許不能入內。”

    萍萍發現之前搭訕的那位大眼睛少女也聽見了,扭頭朝門外看。

    “看什么呢?”女官厲喝。

    少女和萍萍齊刷刷聚精會神。

    “不得隨便與外人見面,不得勾結宮人、內侍。”女官都交代完,才踱步到大眼睛少女面前:“你,心不在焉,原地罰跪一個時辰。”

    *

    袁未羅出門以后也聽見慘叫聲。

    循聲眺了眺,見不是從萍萍那殿發出來的,就繼續往前走。

    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

    他到太子寢殿復命時,柳湛快換完一身衣裳,只剩玉帶未系。

    柳湛擺了擺手,屏退宮婢。

    袁未羅上前:“殿下,萍娘子那邊已經安排妥當。”

    柳湛低頭系帶。袁未羅又道:“現在應該改口稱銀娘子了。”

    柳湛系帶的手一頓,袁未羅笑瞇瞇:“照字輩里,她分了一個銀照。”取名袁未羅是聽了全程,徑自叨叨,“金吒木吒,金照銀照,緣何不是金照木照?”

    “你自己聽好聽嗎?”柳湛系好玉帶,抬起頭來,金照是日照金山,銀照卻恐怕來源于“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名一般,她那么喜歡月亮,分得月照應該更好。

    袁未羅瞥見柳湛面上憾意,多嘴一問:“殿下為何不給萍娘子指定名字?或者就允她繼續叫萍萍。”

    柳湛卻只道:“傳孤命令,讓蘇統領和尚食來一趟,尚食局司膳蔣音和平調宮內司醞司,不再任職東宮。”

    司醞和司膳皆是正五品,平級調任,柳湛自認為沒有錯處。

    袁未羅噎得沉默了會,才緩緩應喏。柳湛卻又問:“她還有別的事不?”

    袁未羅迷茫須臾,反應過來殿下是想打聽萍娘子今日經歷,他斟酌了下,撿愛聽的講:“路上遇到陳掌燈,娘子問了幾句,得知掌燈出宮,娘子說她將來不會出去,要永遠追隨殿下。”

    袁未羅瞧得分明,殿下聽到這話眉眼間即刻增添一抹歡喜,像是誰用筆描繪上去。

    殿下高興,袁未羅也跟著開心:“奴這就去傳話。”

    袁未羅自去傳令,柳湛則冉步出東宮,墻外青松蒼勁,蔣望回候在松下,柳湛輕快笑道:“希顏,隨孤去見官家。”

    主仆前后去往福寧殿,行不多時,后面一聲叫喚:“六哥!”

    柳湛和蔣望回一齊回頭,一墨袍少年慌慌張奔來,因為出來得急,甚至來不及簪發帶冠,僅一根發帶潦草束在腦后。

    蔣望回躬身行禮:“七大王。”

    少年朝他點了點頭,再前跨一大步,沖著柳湛咧嘴大笑,露出一排皓齒:“六哥,你回來了。”

    官家子嗣不厚,前五子均未活至成年,柳湛行六,在他后面是七大王柳沛,今年一十七歲。再往后八大王、九大王,才剛換乳牙,與兄長們年紀相差過大,漫長的禁宮歲月里,只有柳湛柳沛兩兄弟相依相伴,更為親厚。

    “阿七,”柳湛喚柳沛乳名,“給你帶回些禮物,待會讓希顏送過去。”

    “謝謝六哥!”

    柳湛頷首,邁步繼續前往官家寢殿,柳沛跟著他走,扭頭笑問:“六哥,江南好玩嗎?”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為誰風露立中宵

    柳湛邊走邊應:“人人皆道江南好, 聽聞父皇貴體欠安,我只愿早還家。”

    柳沛旋即停步:“你要去福寧宮啊?那我不跟著去了!”

    柳湛笑:“你今日向父皇請安了么?”

    “唉,別說了, ”柳沛長嘆, “早上在福寧和仁明各挨一頓罵。”

    “你又做什么

    惹父皇和娘娘生氣了?”

    “學問沒做好。”

    柳湛放慢步子, 側首食指指向柳沛:“你呀!”

    他前行經過御苑荷池,花已無一,半池綠萍, 柳沛在后追著解釋:“我就是沒背對滕文公問孟子, 一時記茬了,娘娘竟說我連八弟、九弟都不如。”

    柳湛腳下一頓:“娘娘在親帶兩位弟弟?”

    柳沛點頭:“最近幾月是這樣。”

    皇后誕下柳湛后再無生育。柳沛的親母是位紅霞帔, 生他時難產亡故,所以自小跟著柳湛一起,由皇后撫養長大。

    八大王、九大王是官家近年新得的美人誕下,二位娘娘母憑子貴,晉封郡君,親帶小皇子,怎么現在又跑到皇后那去了?

    柳湛邊走邊慢悠悠回應:“娘娘慈母心。”

    “六哥, 你笑什么?”

    柳湛停步:“我呀, 笑你再走下去, 要直接跟我進福寧殿了!”

    柳沛這才驚覺自己又追出許多路, 官家的寢殿近在咫尺,趕緊調頭溜遠,柳湛目眺柳沛背影, 漸斂笑意。

    少傾,果決轉身,拾級踏上福寧殿, 不再回頭。

    他央了黃門通傳,不一會官家召見,柳湛進殿對著上首就拜:“兒臣參見父皇。”三呼萬歲并叩首,接著便迫不及待關切:“父皇,您身體好些了嗎?”

    官家半躺半臥在暖榻上,手中正撫一只貍奴,榻邊仙鶴爐裊裊熏著龍涎香:“站起來說吧。”

    柳湛這才起身,官家續道:“我這老毛病不礙事,但到底是哪個多嘴的告訴你?”

    柳湛面露怯色,吞吐猶豫:“剛到揚州時,凌傳道告訴兒臣。”

    官家冷哼一聲,懷中貍奴受驚從他膝上躍下:“他造得那些孽還不夠,還來打聽朕的動向。”

    柳湛即刻接話:“凌傳道惡貫滿盈,自是死有余辜。”他頓了頓,“只是……他臨時前托兒臣給娘娘帶一句話,兒臣一頭霧水,不解其意,待會……打算去仁明宮請安時問清。”

    “什么話?”官家輕問。

    “他說表姨有一條紅鞓玉銙帶在娘娘那里,就這半句,無頭無尾,叫人摸不著頭腦。”柳湛一臉迷茫,“待會還是問下娘娘。”

    “那是什么東西?”官家坐起彎腰,捉回貍奴,“死到臨頭胡言亂語,別去擾你母后清凈。”

    片刻,柳湛頷首:“父皇所言極是。”他嘆了口氣,“那凌傳道一說父皇龍體抱恙,兒臣心立揪起,差點當場就亂了方寸,之后日日關心,夜夜難寐,只盼能一日更早一日見到父皇。”

    官家打量柳湛,的確清瘦不少,眼下淺淡青黑。官家緩緩道:“太子孝心。”

    柳湛言語誠懇,神色恭謙:“為臣莫大乎尊君,為子莫大乎尊親。”

    官家將貍奴抱高些,貼著胸膛:“聽說你從江南帶了個女人回來?”他晲柳湛一眼,語氣調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眼底青黑是被紅粉吸了髓呢!”

    柳湛一哂:“就是個玩意,兒臣曉得分寸。”

    官家低頭逗貓,懷里的貍奴比東宮美人重要許多,頭也不抬:“分得清輕重就好。”

    *

    東宮和官家的后宮類似,分宮、儀、服、食、寢、功六尚。

    十名少女中,只有萍萍和那黑皮大眼的少女入尚寢局。

    尚寢又分輿、苑、燈、設四司。

    司輿主理太子出行輿輦、傘扇羽儀;司苑管種花種果,司燈掌燈油火燭,萍萍分在司設司,負責帷帳、被褥、枕席,簡而言之,鋪被子的。

    “既入東宮,就要竭盡全力服侍殿下。”

    “沒有殿下的赦令,不得擅自離宮,不得進入正殿,不得隨意與外人見面,不得勾結內侍。”

    萍萍和另外那名少女立在院中聽訓,條律和之前統領講的大差不差。

    教她們規矩的譚典設看起來和萍萍差不多年紀,身段纖細,面貌清秀,是個笑相,訓起話也溫溫和和,不覺嚴厲。

    做宮婢行走站立皆要講究儀態,帷帳束起時必須折六褶,被子疊起長兩尺寬一尺,玉枕擺在床頭三寸處,一切都必須毫厘不差。甚至連執撣子的姿勢、掃床的手法,乃至整理被褥的時長都嚴格規定。

    若有錯處,視輕重罰戒尺一至十下。

    譚典設十分耐心,手把手教了個把時辰,從白天直說到晚上,才驗視她倆。

    萍萍全程認真聽,一刻不敢怠慢,所以上手比較快,她已經疊好被褥,另外那名新進宮婢仍在猶猶豫豫,不知枕頭該放何處。

    對金鉤,萍萍默道。

    譚典設講時她討了個巧,記得剛好三寸時,枕頭右下角是與束帳的金勾尖平齊的。

    那丫頭才十二歲,萍萍不忍心,主動接過枕頭幫著放了,二人剛好在規定的時間里完成鋪設。

    “左手都伸出來,掌心攤開,我來檢查,如有錯處便打。”譚典設雖然這么說,但檢驗了兩側幃帳和被子,都沒有動戒尺。

    譚典設又看枕頭:“這玉枕放的地方不對。”

    萍萍張目,不可能啊,典設方才也是枕尖對金鉤,而金鉤是固定不動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譚典設說著就在二人掌心狠狠各擊一下。

    萍萍和那宮婢都疼得叫了一聲,她本能縮回手,發現就一下,手掌就破皮了。

    她突然知道之前聽到的慘叫是什么了,是女官在毆打宮人。

    可條例規定了,如有錯處,可罰一至十下戒尺,無可指摘。

    萍萍咬唇。

    不過譚典設只打了這一下板子,之后待她們還是和和氣氣,晚上趕上放秋社社飯,亦無苛刻。萍萍分到的米飯上鋪滿豬羊肉、腰子、肚肺和奶房,正端碗坐在階上吃,忽有人喊:“銀娘子。”

    萍萍遲鈍少頃,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新名字。

    循聲望去時,黑皮大眼的少女已經端碗要在她旁邊坐下,只是膝蓋屈得極慢。萍萍關切:“還疼嗎?”

    少女之前被罰跪了一個時辰。

    少女搖頭,縱使如此萍萍還是放下碗攙扶一把,等那少女坐下開吃,萍萍才拾起碗筷,笑道:“你比我小太多了,我就不叫你什么娘子,直接喊夕照吧。”

    “你曉得我的名字?”少女反問。

    萍萍一笑:“曉得,怎么不曉得,十個人的名我都記了,只是你之前沒再和我說話,我怕你不記得我的名字,不好意思喊你。”

    “我也記了十個人。”夕照小聲嘀咕。

    萍萍看她碗里紅彤彤的,除了豬羊肉、腰子,額外添加許多辣子,便問:“你喜歡吃辣啊?”

    “我是零陵人,無辣不歡,一日沒得辣子不行。”少女將碗遞過來,“你要分點嗎?這后廚的辣子可以的。”

    “好啊。”

    “那你挑。”

    萍萍便用自己的筷子挑了一小撮未碰的辣子,放碗里拌了,果然更香。

    “你為什么進宮啊?”夕照問她。

    萍萍垂首勾唇:“因為我最重要的人在這里。”

    “我也是。”

    萍萍愣愣側首,夕照的官人也在宮里?

    夕照一笑,告訴萍萍自己以前是世家婢女,侍奉的娘子去歲入宮做了典籍。

    “我家娘子從來不把我當奴作婢,而是當妹妹養,教我讀書,吃穿用度不曾虧待。娘子入宮前給了我賣身契,讓我自去立戶或者嫁人。可她的恩情我必須結草銜環回報,所以我追隨娘子進宮。只可惜……分來東宮。”

    “以后應該可以調過去吧?”萍萍問。

    夕照點頭:“可以,但司籍司那邊不好進,得我自己努力,到時候開課了多學一些。”

    “開課?”

    “尚儀下面有司教司,你不知道?”夕照反問萍萍,“會教授我們這些宮女婦德、婦容、婦功,書畫算術。”

    “這么好?”

    “是故去的太后娘娘推恩,開設司教司,她說讀書方知自古興衰,不能只惟男子,婦女亦不可不讀。”

    萍萍聽得抑不住面上喜色:“那我以后也要去讀!”

    她和夕照皆兩眼放光,相視一笑,繼續吃飯,卻不約而同發出嘶的一聲。

    破皮的掌心不小心碰到碗,生疼。

    兩人互相看了眼對方手掌:“你也還沒收口子呢?”

    “沒有,不過我皮粗肉糙,過幾天就好了。”

    二人雙雙點頭,卻不知萍萍侍過寢的消息如一陣風傳遍東宮,有些人畏懼太子,便也忌憚討好萍萍,可還有一些,例如譚典設,她十三歲入東宮當差,勤勉數年,費盡心機,才調進最容易晉升妃嬪的司寢局。原本那年太子要通人事,選定啟蒙侍寢的是她,卻

    因為太后崩逝,一拖再拖,到現在被銀照捷足先登!

    譚典設心底已經妒罵了一百遍狐媚子,不要臉,面上卻溫柔又和善,懲戒也僅打一板,挑不出錯,但那板子事先抹了藥水“百日皴”,皮肉打開后藥浸進去,如冬日凍瘡,一百日都會肉翻皮卷,裂口呲著不收。

    ……

    八月秋社過后,沒幾日便至中秋。

    宮里掛起花絡,官家在延福宮設家宴,桌上擺著快馬加鞭送來的臨潼石榴、羅田板栗和南豐柑橘……皆是時令美食,最吸引人的是太湖新蟹,官家上月新寵鄭美人,圣眷正濃,比起別的妃嬪,多賞了兩只新蟹給鄭美人。

    官家仁厚,十四至十六三日,允宮人內侍出入掖庭,若是東京本地人,可回家團圓。

    因此今日宴上演奏的司樂司伶人不多,但寥寥數只絲篁,亦能奏出飄飄仙樂。

    官家微醺,思緩歌慢舞,便令鄭美人在眾人面前獻藝。鄭美人臉漲通紅,似乎并不情愿,但終究還是跳了,一舞未完,皇后攜她母家的侄女范牧君姍姍來遲。

    上首官家旁邊的座位一直空置,皇后徑自落座,笑道:“這么好的歌舞,陛下應該把百官都召集來同樂,歡度中秋。”

    官家卻道:“中秋合該各回各家團圓,把人都拘到朕這里來做甚么?皇后這么熱心,之后的重陽節可主持操辦。”

    皇后不說話了,舉起酒杯,淺呷一口。

    她是官家登基后立的續后,與他年歲相差頗大,從前老夫少妻倒也恩愛,如今不僅話不投機,坐在一起,一個紅顏如舊,一個鬢發花白,光瞧面貌也不搭了。

    皇后母家侄女范牧君與柳湛是堂兄妹,回回宴席都坐他旁邊,今晚亦如是。后面有宮人為二人剔蟹,范牧君金簽插一塊雪白蟹肉,浸過姜醋,捂嘴慢咽,而后同柳湛笑道:“太子哥哥,這蟹不錯。”

    柳湛淡笑不語。

    半晌,范牧君舉杯敬柳湛:“太子哥哥,中秋康樂。”

    柳湛隔空舉了下自己酒杯,淺笑:“范娘子同樂。”

    范牧君臉上表情一僵,復又重笑,嗔道:“從前叫人家牧君妹妹,如今卻喚范娘子。”

    柳湛只笑,放了酒杯,起手剝橘,他自己不察,但席間已有不少人留意到,平常不愿旁人知曉喜好,每道菜只嘗一口的太子殿下,竟一連給自己剝了三個柑橘吃。

    范牧君拿起自己桌上柑橘:“太子哥哥,我也給你剝一個吧?”

    “范牧君——”柳湛另一側,柳沛隔著一張桌模仿她語氣,“太子哥哥——明顯吃夠橘子啦!”

    “你!”

    二人動靜過大,官家和皇后一起看來,皇后笑問:“阿七,在說什么呢?”

    官家亦道:“不要欺負你牧君妹妹。”

    皇后又說:“陛下所言極是,中秋佳節理應團圓和氣。”

    柳沛聽到“中秋佳節”這四字心就哐當一沉,預感不妙,果然,官家隨后便命他背誦中秋名篇《春江花月夜》,柳沛支支吾吾:“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卡殼半晌,忽伸指續道:“我還曉得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官家一個板栗擲過去,柳沛忙躲。

    最終,七大王因不學無術被罰了三日禁閉。

    *

    東宮這座不起眼小院住了四名宮婢。中秋,夕照趁圣諭開恩,去司籍司尋她家娘子,另外兩名宮人,一個回家,一個和相熟的宮婢約著一道出宮逛東京,只有萍萍一個人獨留院中。

    小院的臺階涼如水,她和夕照平時就坐這吃飯、聊天,現在她一個人坐著看月亮。

    自從進了東宮,萍萍沒有再見過柳湛——她聽別人說,太子有臥冰哭竹,扇枕溫衾的孝心,這些天一直在官家的福寧宮侍疾,沒有回東宮。

    事出有因,她一點也不怨他。

    今日中秋,團圓夜,他會回家嗎?

    她在自以為的“家”里等了一晚上,一直望著門口,柳湛沒有出現。

    翌日,她才知曉昨日官家設了家宴,哦,原來他有團圓。

    萍萍有些失落,但沒有怨,正掃院子,將落滿地的桂花攏到一處,余光瞥見蔣望回從門口走近。

    萍萍立定掃帚,待他再近些,福身道:“蔣兄。”雖然已經過了,但還是祝了句“中秋康樂。”

    蔣望回頷首回禮:“娘子中秋康樂。”

    萍萍蹲下來將桂花落葉一齊掃進撮箕里,蔣望回在她身邊也蹲下:“難得官家允出宮,沒出去逛逛?”

    “沒有。”

    “那今日出去?我說好了要做向導帶你逛東京。”

    萍萍未應聲,蔣望回又道:“我爹爹回京述職了”。

    萍萍眼睛一亮,扭頭看著蔣望回,他面泛微笑:“剛好趕上中秋,你想見見他嗎?”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私心

    萍萍當然想了, 那可是經略相公!

    “我爹爹是個很溫柔的人,你不用怕他。”

    “我怎么會怕!”萍萍的反駁沖口而出,她楞了下, 算了, 說都說了, “我跟你去,我想見經略相公。”

    蔣望回勾著唇角緩緩起身,萍萍又補充:“但是你要等我先收拾好院子。”

    蔣望回點了兩下頭。

    “我還要換身衣裳。”

    蔣望回腦袋又點兩下。

    萍萍繼續清掃落葉, 蔣望回幫她倒撮箕。她進屋換衣裳, 他就背對廂房等在門外,聽見開門聲, 才負手轉身,目光在她的婦人發髻上定了定,平靜道:“待會要從東宮離開,宣德樓、東華門都還在禁內,娘子眼下身份,這個發髻恐怕不妥。”

    蔣望回停頓須臾:“當然,只是建議, 還是要娘子自己定奪。”

    萍萍認真想了想, 言之有理:“那你等著, 我換個發髻。”

    說罷進屋關門, 重新梳頭,蔣望回也再次背過身去,嘴角緩緩揚起。

    萍萍梳了個未出閣的雙垂髻出來, 蔣望回不緊不慢瞟一眼,面上無甚表情。

    一切事妥,二人步出東宮, 穿過宣德樓,立馬再次瞧見朱欄彩檻,漆紅杈子,萍萍習慣直走,朝杈子里邁了一步,突然想起來那天進東宮大家都是繞著杈走的,急忙縮回腳。

    蔣望回余光一直在她身上,旋即開口:“這是御道。”

    “難怪,“萍萍吐舌頭,“還好我沒真踏上。”

    她繞道走,但眼睛瞅御道里,上回石砌的小溪里猶開殘荷,眼下已經全敗,只剩些將枯的荷葉。

    蔣望回聲音又緩緩響起:“到了春天,杈藤桃李杏爭春,這道很好看。”

    萍萍卻已瞇眼眺向前方,如牌坊般聳立的石門外,許多人擺著籃子叫賣,賣的什么瞧不清,但能聽見幾聲討價還價:“那邊是集市嗎?好熱鬧,我記得上回經過沒有的。”

    蔣望回隨之眺望:“東華門外交易禁中買賣,飲食珍玩,聚天下奇,你進宮那日時辰尚早,還未——”

    蔣望回話未說完,萍萍已經提著裙子朝前奔去,她跑了兩步,突然記起譚典設教導,說端莊儀態應該是輕輕柔柔地,稍微把裙角提一下就放下,不能一直提著裙子跑。

    她趕緊松手,腳尖點了下地,蓮步輕移,蔣望回瞧在眼里,忽覺心顫得厲害,萍萍那鞋尖仿佛點在他心頭肉里,輕輕碾著。

    蔣望回緊緊闔唇。

    萍萍已經穿過東華門去看熱鬧,魚蝦鱉蟹.鶉兔脯臘.金玉珍玩,真的是無奇不有,其中又以新上市的果蔬最為緊俏,這里做買賣不是賣家定價,而是買家每個人都出價,價最高者得。

    萍萍站在眾人身后,偷聽他們競價板栗,蔣望回不知何時到她

    腳邊:“待會再逛,先去我家。”

    萍萍忙道抱歉,蔣望回原想回說不用道歉,自己沒這樣想過,嚅了嚅唇,終究沒出聲。

    二人一路往北,經過一條街,兩側招牌不是什么“祖傳正骨”,就是“醫小兒”,“口齒咽喉”、“產科”,萍萍回頭同蔣望回道:“這條街都是醫館。”

    蔣望回頷首:“這是本地有名的醫館藥鋪街,杏林妙手云集。多少患疑難雜癥者,千里迢迢上京,慕名來這里求治。亦有郎中來此進修。”

    這一日還長,待會見完爹爹,可以帶她在東京的每一條街都走一走。蔣望回想到這,臉上泛起淺淡笑意。

    二人隔著半身距離,一前一后路過某一醫館,門口紫匾金字題著“譚郎中家”。

    這正是譚典設的兄嫂家。

    她阿兄是京中著名外科圣手,尤擅調理婦人皮膚,能將黧黑面目調成細皮白肉。

    這回中秋歸家,譚郎中照例給妹妹配制許多外敷膏藥,譚典設卻不像以前那樣果斷收下,帶回東宮,手撫在膏藥罐上,出神片刻,才緩緩往包袱里撿。

    她不甘嘀咕:“膚如凝脂又怎樣,還不是被別人捷足先登。”

    她仔細打量過銀照,皮膚細膩并不如自己。

    她阿兄勸道:“哎呀,殿下又不可能只一個女人,機會多得是。”又笑,“阿兄日后還指望你。”

    譚典設撇撇嘴,包袱已經收好,打結。

    譚郎中擔心罐重包沉,幫妹妹擰起:“送你一程。”

    他剛拉開醫館后門,就見一翩翩公子,英姿挺拔,立在門前含笑:“譚郎中,許久不見了。”

    譚郎中目不轉睛打量半晌,比起那年找他動刀,訪客的面貌又變許多。

    譚郎中展臂笑道:“裴小官人,快里面請。”

    裴改之腳跨入醫館,目光卻流連譚典設身上,把那譚典設看得不好意思了,才問:“這位可是東宮當差的譚典設?”

    譚典設面上緋色立退。

    既然點破,裴改之也不繞彎子了:“某有一事要求典設,如能成事,百金酬謝。”

    *

    萍萍和蔣望回已經走到蔣府門口,宅邸門庭比她想象中的小。蔣望回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釋:“平時音和在宮中,府里就我一人居住,不必修大。”

    萍萍沒表態,跟著他進府,一般家宅進門后通常是前院、會客正堂,蔣家進去后卻是一棟二層繡樓。

    “這是音和閨樓,我們從小道繞過去。”

    “好。”萍萍隨蔣望回走左側小徑,避開繡樓,她發現府里沒有假山涼亭,沒有種花,甚至連樹都沒幾棵,比廣寒宮還冷清。

    他們來到一方池塘前。這塘猶如漢水,隔斷蔣府前后,水面上并無橋道,只十數個高過水面的石墩,表面被雕刻成蓮葉狀,要想去后半邊蔣府,必須過這步蓮橋。

    蔣望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語氣艱澀:“會客堂在后面。”

    萍萍點頭,主動躍上石墩,一個一個踩過去,蔣望回默默跟著后面,不搶不催,眼睛始終盯著萍萍雙腳。

    過完“蓮葉”后,蔣望回嘆了口氣:“折騰你了。”

    萍萍側首眺蔣望回:“這步蓮是蔣娘子設計的吧?”

    和寒洞蔣府格格不入,估摸蔣音和當時覺得好玩,未曾深思,等造好了以后才發現麻煩。她不愿日日步蓮,于是閨樓改去前面,正堂移到后半邊。

    被道破,蔣望回苦笑:“我們太遷就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上回碎釵時諫言過,這次不再置喙他人家事。

    蔣望回領著萍萍進正堂,堂內卻無人,他幾分窘迫:“你等著,我去找找。”

    不多時蔣望回回來找萍萍:“我爹爹和秦叔叔在后廳用飯。”

    “那我等經略相公吃完再去。”

    蔣望回笑:“不礙事,跟我走吧。”

    萍萍跟著他走,心想秦叔叔又是誰?沒問出口蔣望回就主動解釋:“秦叔叔是戶部侍郎,我爹爹的綰角兄弟。難得我爹回京,今日來家中敘舊。”

    話說著就到了,原來后廳只在正堂后,萍萍只聽見渾厚一句:“人帶來了?”

    她壓根沒看廳中人,就朝出聲處彎腰下拜,嗓子鏗鏘響亮:“民女萍萍見過經略相公!”

    再抬頭瞧清相貌,萍萍一愣,經略相公蔣玄儒巾直裰,秀眉玉面,溫潤雅正,若非身上縈繞的那幾分煞氣,真看不出來是征戰沙場的將軍,反像一位學士。

    蔣玄瞧見萍萍的臉,亦是一怔,旁邊的秦侍郎也放下碗勺,定定凝視。

    萍萍拱手再拜:“民女敬仰經略相公已久,居西北時多受相公恩惠!”

    “萍萍,”蔣玄念她的名字,笑著朝她端起碗:“你吃過沒有?要不要也來一碗?”

    蔣望回忙解釋:“我爹和叔叔吃的是京師水飯。”

    “好啊,多謝相公大人。”萍萍未扭捏,“我來之前沒吃飯,也從來沒吃過水飯。”

    蔣玄和那秦侍郎一齊笑起來,蔣望回去給萍萍舀了一碗,所謂水飯,是半鍋稀粥熬到酸酸甜甜,再拌上干飯,萍萍嘗了一口,蔣玄問她:“怎么樣?”

    萍萍直言:“不像主食,更似茶點。”

    兩位長者又大笑,秦侍郎道:“這就是茶點。”

    蔣望回道:“萍娘子第1回 吃,不知者不怪。”

    眾人真吃起來,食不言,沒再交談,等吃完了萍萍才感謝蔣玄當年施粥救命,蔣玄聽完深深看了蔣望回一眼,蔣望回亦與父對視。

    蔣玄收回目光,重眺萍萍:“本將身為一方地方官,恤治下民患,應該的。”

    萍萍愈發心悅誠服。眾人又聊了會,萍萍不好意思一直叨擾蔣玄,道了別,蔣望回送她出去。蔣玄和秦侍郎留在廳內,二人一直望著門口,秦侍郎悠悠感嘆:“玄哥,這小丫頭怎么長得那么像阿寶姐姐?”

    半晌無回應,秦侍郎再道:“這么多年不知道阿寶姐姐下落,如今我任戶部——”

    “不必去查,”蔣玄打斷秦侍郎,“我不想讓你嫂子傷心。”

    秦侍郎首肯,繼而攤手:“還有,說好了我吃完就走,現在怎么辦,出去不是打擾小字輩們么?希顏豈不怪我壞他好事!”

    “待會再走嘛,”蔣玄瞪他一眼,“你一刻也等不了?”

    秦侍郎跟他打趣,故意反說:“等不了,我急著回去給真兒去疤。”

    他女兒秦尚真不慎茶水燙手,留下拇指大一塊疤,未出閣的女兒當無瑕,秦侍郎便來找蔣玄借蔣家祖傳的祛疤膏,他從前軍帳里見過,傷兵涂上去敷幾日,那些刀傷劍痕祛除得一干二凈,不留一點印子。

    蔣玄曉得秦侍郎說的反話,白他一眼,過會,又忍不住叮囑:“我家這藥雖然奇效,但要想徹底去除,敷料一定一定七日不能去,然后務必三十日不能見水,別忘了。”

    “放心,真兒的事我忘不了。”

    ……

    蔣望回這邊,送萍萍出來,不過五、六步,便問:“時候還早,帶你到東京各處逛逛?”

    “算了吧。”萍萍拒絕。

    蔣望回反剪的雙手在背后攥了攥:“說好了要帶你逛的,難得你有機會出宮……”

    忽然二人都察覺到頭頂濕意,再瞅地面,麻麻點點。

    萍萍笑:“下雨了,我還是早點回去吧。”

    蔣望回吁一口氣:“看來天意如此。”

    他指二人右手邊,府里唯幾的老柏樹:“你在這里等下,我去拿傘。”

    輕功來去,不多時就拿來一把傘。

    “只找到一把。”蔣望回說著就要撐開,萍萍推手:“你打吧。”

    她朝前邁了一步,離開傘下。蔣望回在原處佇立須臾,快步朝前趕上,將傘柄塞進萍萍手手:“你打吧,哪有男人打傘,女人淋雨的道理。”

    他說著快步朝前走,遠離傘下,兩肩漸濕。

    “謝謝。”萍萍尋常道謝。

    二人前后來到池塘邊,眨眼功夫水面上漲不少,雨滴打出一圈又一圈漣漪,密密麻麻。

    蔣望回踏了幾步石蓮,不放心,停下來回身注視萍萍踏蓮。

    她一手打傘,一手垂著,

    水面快漲到沒過蓮臺,一腳打滑,萍萍本能伸手要去扶蔣望回,他也即刻抬手,可下一霎萍萍卻自行穩住,站定,收回胳膊,手重垂下握拳。

    蔣望回牽了個空,直直盯著萍萍攥拳的左手,不由分說抓起攤開,露出駭人傷口。

    他突然就意識到許多端倪,萍萍掃地吃飯都刻意低垂的左臂,握緊的左手。

    蔣望回緊緊抓著她的掌不放,視線卻無處安放,不住扭頭,胸脯起伏,眼倏薄紅。

    萍萍想抽手,笑著解釋:“沒事的,我就之前做錯事挨了一下戒尺,真的就一下,興許是這兩天這只手總碰水,就一直沒收口……”

    蔣望回突然深吸口氣,攬住萍萍,她身驟僵,話也急止。

    蔣望回靴尖只在水面點了一下,就攜萍萍縱身飛過池塘。

    落地后他放開萍萍,她立馬朝旁邊挪遠一步。蔣望回看在眼里,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萍萍:“這里面類似金瘡藥,你抹了能好快些。”

    萍萍猶豫片刻,接過躬身:“多謝蔣兄。”

    “我送你走吧。”

    二人離開蔣府,到醫館那條街時雨差不多停了,蔣望回又問傷口需不需要找郎中瞧瞧,萍萍忙擺手:“不用了吧,也太小題大做。”

    蔣望回沒再堅持,同行到東華門口,萍萍將已經收好的傘遞還給他:“就送到這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蔣望回緩緩接過傘,未即刻應聲。

    萍萍笑道:“今天謝謝你,我做夢都想不到能和經略相公同一張桌吃飯。”

    蔣望回直道客氣,萍萍同他揮揮,用的未受傷的右手:“那我走啦!”

    蔣望回揮手目送,待瞧不見倩影才折返回府,一進門就見蔣音和站在繡樓前。她呼吸急促,似用了極大的定力才忍下來,擠出一句:“我有話同你說。”

    蔣望回目眺繡樓:“回房再說。”

    兄妹倆進繡樓,蔣音和將一踏入,就怒氣沖天質問:“你竟然帶萍娘子來家里?”

    蔣望回面不改色,先關好門,才平靜作答:“她仰慕爹爹,所以帶她來見。”

    蔣音和兩肩不住聳動:“我一直以為你是真心幫我,還感嘆自己有個好哥哥,沒想到、沒想到你竟存了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你不要亂講。”

    “呵呵,你每回喊她娘子的時候,想的到底是萍娘子,還是官人娘子的娘子?”

    勁風驟起,蔣望回一掌扇在蔣音和臉上。

    音和捂頰,咬牙切齒:“怎么了,被我戳破了齷齪心思,惱羞成怒了?”

    蔣望回沉默收掌,只聞呼吸聲。

    過會,呼吸亦輕不可聞,屋內死寂一般。

    蔣音和重看向蔣望回,眉毛一挑,神色凄冷:“別忘了,你是共犯。”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藥

    半晌, 蔣望回緊繃兩頰,眸光沉沉,壓低聲音:“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阿兄不清楚嗎?你之前說殿下回京后就會見我, 可他不僅沒見, 還為了你心愛的女人變本加厲, 將我調到了司醞司!”

    蔣望回蹙眉:“你不要這樣講話。”

    “總之我要回東宮!”蔣音和斬釘截鐵,“你不幫我我就去求官家,求皇后娘娘!”

    “冥頑不靈!”蔣望回立斥。

    他本不想多講, 奈何妹妹一直梗著脖頸, 蔣望回先確認周遭無偷聽,才解釋:“你去求官家, 拿官家壓殿下,殿下愈發不喜你。去求娘娘,娘娘力舉范娘子,豈會待你真心,反而貽笑大方。”

    蔣望回睹著蔣音和頰上紅印,心內愧疚,從不曾對妹妹下這般重手。繡樓一層不住人, 有積晨露的水缸, 他取自己的帕子浸涼水, 擰干后遞給蔣音和:“敷一敷。”

    蔣音和冷哼接過, 帕貼頰上。

    蔣望回柔聲細語:“這是關起門來才非議兩句,殿下文韜武略,將來定是一代明君, 但他注定三宮六院,絕非良人。”

    蔣望回闔唇,吐納。為防止蔣音和一時沖動去求蔣玄, 暴露萍萍和太子的關系,他手捏了捏,啟唇再道:“當年要不是擔心官家猜忌,家里壓根不會讓你進宮。在外面到了年紀,得一知心人,像爹娘那樣相守一輩子,多好。”

    蔣音和正想趁爹爹回京幫忙助力,聞言一個激靈,繼又萬幸:還好,還好沒告訴爹爹,不然父母阻擾,只會將太子越推越遠。

    蔣音和怕被兄長看穿心思,故意提萍萍遮掩:“怎么,你打算將來同萍愛卿相守一輩子啊?”

    蔣望回本是故意點她,卻不曾想她說話這樣難聽。他看著妹妹那張不屑的臉,表情越來越冷,蔣音和原先還在嗤笑,忽然側首瞥見蔣望回臉,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一雙要吃人的眼睛,渾身散發著陰冷,就像冤死的鬼魅。

    蔣音和從來沒見過這樣表情,何況是向來對她百依百順的胞兄。

    她不敢笑了,柔順起眉眼,鼻翼翕動,下巴也微顫。

    蔣望回睹見音和變化,尤其是那一雙怯眸,眼皮時不時極快挑起又垂下,仿若被捕獲后試探獵人心思的小鹿。

    到底是自己妹妹,不希望兄妹生分,蔣望回暗嘆口氣,恢復正常神色:“你不要擅自出手,什么都別做,用不了一個月,殿下會主動召你回東宮。”

    蔣音和不信,這肯定又是阿兄的緩兵之計,卻懾于方才表情余威,只敢小聲嘀咕:“怎么可能。”

    “娘娘早想塞范娘子進東宮,奈何女官滿額,如今空出司膳,她定再動心思。另有他人也蠢蠢欲動,想要這司膳位置——”

    “還有誰也傾慕殿下?”蔣音和一時忘形,又插話驚呼。

    蔣望回在壽春時覺出姚拱辰隱隱敵對,畢竟朝中武將,姚家之上只有蔣家。

    很多事蔣望回只是不說,不是不知道。

    那姚拱辰明顯鐵了心要送妹子進宮,司膳一空,多半會搏。

    “我不知道是誰,但除卻娘娘,必然還有他人眼饞司膳位子。”蔣望回不想見音和又妒,含糊帶過,“到時候兩派相爭,殿下騎虎難下,要想誰都不得罪,堵住悠悠眾口,只能扯個由頭調你回來。”

    蔣望回再暗嘆口氣,今日還是說太多了,自知姑息蔣音和,卻血濃于水,無可奈何。

    他拉開門,離開繡樓。

    過步蓮橋,回自己臥房。

    蔣望回在桌邊坐了會,緩慢起身,拉開五屜柜最下一層,取出一卷畫軸慢慢展開。

    畫紙微黃,幾處灰漬是除霉后留下的印子,畫中女子裙衫明顯褪色重補過顏料,臉也修復時重調了眉眼,可能原畫只跟萍萍七分像,現在卻完全就是她的樣貌。

    *

    萍萍進東華門,過宣德樓,去東宮走大道,但中途也有一截曲徑,中鋪鵝卵石子。兩側梅樹與紫薇交錯栽植,剛一場雨打下許多青褐蒴果,卡在石間縫隙里。

    萍萍小心翼翼慢行,避免泥濘弄臟袍服。低頭抬頭間,不知哪家宮殿墻頭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接著另外一只,兩臂撐起,一人貓腰翻上,坐在墻頭喘氣。

    萍萍走近,見他穿褐袍戴無腳幞頭,渾身皆是內侍打扮,有門不走,非要翻墻,鬼鬼祟祟。

    這小內侍回頭亦瞧見萍萍,大驚失色,手松跌下,頭朝地栽進紫薇叢的爛泥里。萍萍趕緊上前關切,也顧不得袍臟了:“你沒事吧?”

    那內侍好大的氣,沖萍萍吼道:“你哪個宮的?作甚嚇我!”

    萍萍從前賣洗面湯也遇過這種暴脾氣主顧,那幾個屠戶比這內侍吼得還大聲。她躬身賠笑:“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好奇墻上突然冒出個腦袋,我對天發誓沒想嚇你。”

    至于哪個宮的她才不說,萬一拖累官人呢?

    萍萍企圖揭過:“你……要不要擦擦臉?”

    她遞自己的干凈帕子給內侍,也是經營洗面湯生意那套,帕子既好摸又好聞。

    內侍接過帕子,怔了下,接著用帕子囫圇擦臉。

    沒擦干凈。

    萍萍看他鼻下人中那留著塊泥巴,幾分滑稽,忍不住提醒:“這里還有。”

    “哪  ?“內侍抬手擦。

    “還在。”萍萍又指又說。

    他左左右右擦,卻總偏一點沒擦到。

    萍萍看著著急:“還在!”

    內侍停了手,眸光漸變凌厲,咄咄道:“要是沒有,你捉弄我,就死定了!”

    這人性子怎么差?反像她欠他的。萍萍心里也躥了口氣上來:“有就有,我又不騙人!”她從他手中奪回帕子,找到還沒臟的一處,揪起來,給他看:“喏,干凈的。”說著就朝內侍臉上擦去,她想他瞧著也就十六、七歲,半大少年,卻這般暴戾,是不是從小去了人道的人身子殘缺,心也陰暗?

    聯系起剛認識袁未羅那會,也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唉,真是因果冤孽。她看向內侍的眼神不由復雜,將擦下來的泥巴展示給他看:“喏,沒騙你吧?”

    少年內侍定定站著,她方才擦臉時手指拂過了他的唇。

    少年看見萍萍嘴唇在張合,卻聽不見她在說什么,良久,回過神來,挪眼瞥了眼那帕。

    看在萍萍眼里,就是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不僅錯了不認,連聲謝都沒。

    她便不想過再糾纏,攥帕轉身,他忽地叫住她:“唉,你叫什么名字?”

    萍萍不想告訴他。

    內侍又囔:“你不告訴我我也能查出來,到時候你吃不完兜著走!”

    他還要挾?

    萍萍一笑,現一對酒窩:“我叫子虛。”

    內侍蹙眉:“哪兩個字?”

    她瞧他神色竟有幾分認真,心道當然是子虛烏有的子虛啦:“紫薇的紫,柳絮的絮。”

    內侍呢喃:“紫薇的紫,柳絮的絮。”

    萍萍點頭:“是的中貴人,是這兩個字。”

    那內侍聽見中貴人稱呼,先是一愣,繼而高高挑眉。

    內侍突然朝宣德樓方向望了一眼,仿佛被踩中尾巴般跳起,接著就匆匆溜走,沒再同萍萍糾纏一個字。

    萍萍起先被他反應帶得也瑟縮,再后來定睛一看,那宣德樓邊正行著不知何宮妃嬪的步輿并一隊宮人,隔著十萬八千里,壓根不會往這邊來。

    那內侍卻草木皆兵,難不成他就是那個宮里逃出來的?

    她想不明白,便不去想,走回東宮,院里其他人都還沒回來。

    閑坐無事,左掌才緩緩覺疼,便取出蔣望回送的膏藥,一打開一股子清涼味直沖鼻來。萍萍試著先摸了指甲蓋大小,白糊糊的膏體覆蓋傷口,冰冰涼只覺冷,再不覺疼,原先一直細滲的血也凝固。

    這藥真有用。

    于是晚間夕照回來,她也把這藥分給夕照用,夕照抹完盯著自己手看:“銀娘子,血止住了……”

    過會小丫頭又抖手:“好冷好冷,銀娘子,我手成冰棍啦!”

    等冷意好點,夕照溜煙跑回自己屋內,片刻又嘭嘭跑回來,手里抱著一摞書:“這是我家娘子贈我的書,銀娘子,你先挑。”

    夕照將書一股腦擺到桌上:“你想挑幾本就挑幾本。”

    “我就拿最上面這本吧。”萍萍說完拿起看了,才發現是《左傳》。

    夕照又摸袖袋,掏出數枚幾乎一樣的書簽,分萍萍一枚:“也給你一個,我家娘子制的!”

    萍萍笑著接過書簽,上頭無字,正反兩面皆工筆畫了苔花。書簽本就只二而指寬,苔花更小,卻畫得筋絡俱細,核舟一般精細。萍萍不由笑贊:“畫得好好!”

    夕照也笑,臉上全是驕傲,過會又忍不住問萍萍:“你記不記得那日司薄念的我的原名?”

    萍萍面露尷尬,這個不記得。

    夕照并不惱,笑著告訴她:“司薄念的是金苔,但其實也不是我真名,我家娘子姓金,在家里他們都喊我苔花兒。”

    萍萍想了想,湊近夕照耳邊告訴她:“我叫萍萍。”

    兩人還要再說些蛐蛐話,外面司設來下命令,說是太子回來要歇息,要她倆去鋪設。

    萍萍和夕照進寢殿依禮參見了太子殿下,上首那人緩道平身。

    夕照不敢抬頭,萍萍卻抬起來,發現柳湛也正看自己,相視一笑。

    殿內本來就已屏退了旁的宮人,萍萍和夕照才將理了帳子,正鋪被褥,柳湛就同夕照下令:“你先退下吧。”

    夕照不知原委,擔心看向萍萍,萍萍沖她擺擺手。等那夕照離開,殿門關閉,她還埋首躬身,在理褥單,剛一鋪整齊柳湛就坐上床沿。

    她再去整理錦被,柳湛盈盈注視,竟有種才將動心的砰砰跳,難怪人說小別勝新婚。待萍萍擺玉枕時,他已目光灼灼,將她胳膊一捉再用力往懷中一拉,直接帶倒在床。上。

    柳湛翻身在上,單手撐著,目光流連她的眉眼,鼻息拂在她臉上:“別鋪了,反正一會要亂的。”

    他俯身吻她脖頸,捉著她胳膊的那只手往下,欲與她十指緊扣,卻旋即摸出不對勁,坐起身抓起萍萍左手,挑帳在燈下端詳,長眉緊蹙,鳳目深沉。

    是誰傷了她?

    萍萍不愿官人擔心,急忙抽手,語氣刻意輕松:“沒事啦我今天上了藥快好了。”

    是,她上了藥。

    柳湛幽幽地想,她手上現在依然能嗅出幾絲清涼香味,是因為涂抹的藥膏中有一味鎮痛樟腦。

    宮里的太醫不愛在瘡藥里加樟腦,這藥她從何處得來?

    柳湛面色溫和:“這藥的確不錯,不抹這藥好不了這么快。”

    “是吧,多虧蔣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祝大家新年快樂!

    柳湛挑眉:“希顏?”

    萍萍點頭。

    “他給你的藥?”

    “是啊。”萍萍心里沒鬼, 直言不諱。

    柳湛臉上的笑有一瞬沒掛住,這些天自己為了應付官家,忍著不與她見面, 她卻同蔣望回私相授受?

    “經略相公回京述職, 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就去他家見了一面。”

    柳湛聞言身往前傾,差點就要扼住她的脖頸,手繞到背后握拳壓下, 骨節凸起。他方才上。床前就已寬衣, 一番廝磨,里衣領口垂垮, 露一道豎向溝壑,蓬勃高漲的不止胸肌,還有他噴薄欲出的怒意。

    胸膛微微起伏。

    他的女人,要去別人家里拜見高堂?

    他的女人,需要別的男人照顧?

    那句“多虧蔣兄”尤其刺耳,她是他的女人,憑什么感激別的男人?

    而不是他……

    這樣一想, 熊熊怒火中又夾雜幾分酸澀。

    轉瞬間已默將蔣望回和那傷害萍萍之人千刀萬剮數百回。

    萍萍卻只瞥見柳湛大敞的領口, 已近寒露, 她幫他重新攏好、系緊:“別著涼了。”

    她還想他多披件袍子, 伸手去拿時不慎擦到手掌,嘶了一聲,雖極低輕, 柳湛卻眼一緊,起身托住她左手,輕道:“不用添衣, 沒那么冷。”

    萍萍點點頭,二人重坐回床沿。

    他方才端詳過她的掌,有揪心,有心疼,現下瞧見她蹙眉喊痛的樣子,再凝視,這心疼比方才翻了一倍。

    算了,她已經受傷了。

    柳湛想著,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至此刻才松拳張開,繞到前來。

    “這藥擦手上很涼吧?”他垂眸問。

    “是啊,涼得發抖。我手上擦完后不小心摸到臉,然后臉也一直發涼。”

    “便是這藥的弊端。我給你換種抹,不會再覺涼,藥效也比這藥更好。”柳湛不自覺咬重“更”字,接著便喚殿外送藥。

    他不假人手,先自己試過,才給萍萍上藥。

    用食指舀藥膏時還好,一靠近她傷口,竟不自覺指顫,沒想到會生出緊張。

    他擔心手重弄疼萍萍傷口,卻也有幾分蟄伏不甘

    和陰鷙,強自壓抑,托著萍萍的那只手,掌心不住摩挲她手背。

    少頃,意識到自己拇指和食指常年握劍有層薄繭,將二指朝外張開,只二指不再貼萍萍。

    萍萍歪頭打量柳湛,他現在給她上藥的樣子和記憶里極其相似。

    她的官人是真的回來了。

    柳湛余光窺見,卻以為是自己抹的不好,抬頭問:“是不是我手重了?”

    他極輕快地捧著她手吹了一下。

    萍萍愣怔,這一吹像春風拂柳,惹得心湖泛起陣陣漣漪。

    柳湛見她不答,追問:““疼不疼?”

    萍萍唇分唇合:“不疼的,你手很輕。”

    夜已深,兩、三只飛蛾撲向殿內長明宮燈,帳上落的兩人對坐的影子。因為仔細,他抹得很慢,萍萍怕太安靜,就又說起白天的事;“其實我今天見經略相公是故作鎮定,心里激動得不行,要不是去之前打過腹稿,我肯定要做結巴。”

    柳湛垂首涂藥,含笑傾聽,但笑容很淺。

    萍萍渾然未察,繼續往下,告訴柳湛蔣玄如何邀請她一道吃飯,又講數年前寒風挾雪擠進門縫,一群人圍著時旺時暗的火堆,人人都有不同的經略相公故事,或抵御敵寇,或除暴安良,聽一晚上不困,直到天亮。

    柳湛抬首,鳳眼促起:“你還在希顏家里吃飯了?”

    萍萍瞪眼,推他一下:“我說那么多你就問這?”

    柳湛笑意不達眼底。

    金山寺也曾三人同食,萍萍不以為意:“經略相公、蔣兄,還有戶部的秦侍郎,我們四個一起吃的。”她講她在意的點,“我們吃的是經略相公親手熬的水飯,他真的平易近人!”

    柳湛心道茶點而已,算不得飯。三餐一宿共對的,還是只有他。

    只能有他。

    但也著實可惡。

    又想到蔣家將門有將,精通各類金創跌打,平時總有人求而不得。

    柳湛慢道:“那八兩的硯臺,你送值了。”

    萍萍笑著感慨:“是啊,今日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和經略相公同桌吃飯。”

    柳湛在此時涂完,抬起頭,注視著她講了多久,就亮了多久的眸子,像天上不被云遮的星星。他起身放藥罐,同時為她斟了杯水,遞到面前:“看你口干舌燥。”

    萍萍接過水喝。

    柳湛不愉暗道:終于止住了聒噪。

    萍萍喝完水攥著空杯子,繼續講各路朋友如何受經略相公恩惠,她是打算除了自己那碗粥,別的都分享給他聽。

    不與官人訴苦,免叫他擔心難過。

    柳湛卻猛地封唇,手托著萍萍后腦勺,將她放倒榻上。

    萍萍愣怔,柳湛與她對視,噙笑:“知道你傷了。”

    所以今夜不會有激烈碰撞,不會傷她的手。他拉被蓋住兩人,接著二指一縱,萍萍挺身。柳湛在她耳畔吹起:“但是娘子說過我手很軟的……”

    接著便輕攏慢捻,他有一雙擅長彈琴的手,最擅調音。

    一點一點抹,一寸一寸探,很快就找準弦,撥弄出一聲最高亢的音,鷹穿柳浪,婉轉綿長。

    他旋即又彈了十余下,指法越來越快,修長的指引得鳳凰引吭,不住高歌輕吟。

    他瞇著眼,妒獸和怒獸在他的胸腔牢籠里爭相嚎鳴,珠落玉盤間柳湛生出一份快。感,停了手,瞇眼等待。

    等余音徹底消散,他即刻一挑,果不其然,鷹穿柳浪之音再次唱響,一切和他預料的分毫不差。

    只有他,也只他能掌控。

    *

    晌午,艷陽高照。

    難得過了中秋,汴京還有這樣的好天氣。

    譚典設節后當值第一日,只有半天差事,中午上完便回自己院里,剛推門進屋,就沖進來一堆宮人,為首的統領問身邊典正:“你確定有?”

    典正點頭:“千真萬確,我親眼瞧見他倆摟摟抱抱,就在那小槐樹下。”

    統領道:“搜!”

    四宮人縛住譚典設手腳,其余人等四散在屋內翻找,譚典設這才從發懵中驚醒:“你們作甚么?”

    “找到了!”有宮人從譚典設枕下搜出一條男子的紅汗巾,譚典設反應過來被設計,裂眥嚼齒,正欲辯解,統領卻搶先高聲,壓過譚典設氣不成句的聲音:“三令五申不得私會外男,你卻明知故犯,偷貓盜狗,私相授受!”

    旋即有宮人塞帕捂住譚典設口,本來按律她該挨大板子,但太子仁厚,即使本宮宮人犯錯,也不忍苛責,只順手找了譚典設房中戒尺,小懲四十余下,將她驅逐出宮。

    萍萍晚些時候聽到的,就是殿下仁慈寬厚,予人予德的贊譽。

    “那譚典設真是不知廉恥!”同院的兩位宮人向萍萍和夕照抱怨,“身為宮婢卻和東宮禁衛私下來往,還暗地里收他的東西,導致現下禁衛那邊人人自危,一直在搜查到底是誰呢!”

    萍萍連第一層都想不到,何況第二層,只等兩宮人走了,同夕照惋惜:“典設人其實挺好的。”

    夕照點頭:“是啊,手把手教我們那么多。”

    *

    柳湛早晨上完朝后,去皇后的仁明宮請安。照規矩,每月十七日皇子皇女們只要在宮里的,都會齊聚這里。

    柳湛到得早,仁明宮里只來了昭華公主并兩位小侄子,以及本來就在皇后宮中撫養的八大王、九大王。

    柳湛跨進殿中時,昭華剛幫孩子們系好香囊,又給自己系,皇后眉開眼笑走到柳湛身邊:“娑羅奴,你來了,瞧瞧你皇姐這只小豬,繡得好不好?”

    柳湛含笑扶住皇后的手,依命看去,昭華腰間佩戴的香囊上繡著一只憨態可掬的小豬,再瞅皇弟皇侄們,俱戴著布料繡工相似,繡有各自屬相的香囊。

    “母后繡的?”柳湛柔聲輕問。

    皇后頷首:“你皇姐難得進宮,我對她和這倆孫兒啊掛念得緊,就繡了幾個香包托思。”

    柳湛心道昭華屬豬,她生下來時皇后尚未嫁給官家,亦非親養,何談母女情?

    柳湛同昭華誠懇道:“阿姐難得回一趟宮里,母后十分想念阿姐,阿湛亦然。”

    昭華也說些牽掛他們,只是不方便進宮的話。皇后拍拍柳湛的手,道:“也有你的份,紫云——”她吩咐貼身宮婢,“去取殿下的香囊來。”

    不一會宮女端來一只香囊,上面龍張五爪,從云飛騰。柳湛旋即系于腰間,感謝皇后,繼而嚅唇,那句像在口里嚼過一遍才珍重出口:“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母子對視,皇后眼睛微濕,朝天眨了眨眼:“算了算了,出去散散心,不然這淚要掉下來。”

    柳湛躬身:“兒臣陪伴母后。”

    母子倆便往明仁宮內花苑去,昭華并七、八大王都遠遠相隨,皇后任由柳湛扶著手,嘆道:“這香囊雖然是哀家針法,但裁剪縫制皆是牧君一手操辦,辛苦那孩子了。”

    范氏雖出自撫州,但族中多在京任職,王牧君家離禁宮不遠,今日不見人,應該是回家了。

    柳湛遠眺花苑入口,有兩位公主正快步趕來,他道:“母后,二姐姐和三姐姐來了。”

    公主們與皇后見了禮,也佩香囊。半晌皇后才重得私下相處機會,啟唇欲再提,柳湛卻張望:“怎么這個點了,阿七還沒來?”

    “哼,早就來過啦——”皇后似笑似怒,“早上頭一個沖進我宮里,冒失四處張望,收了香囊就走,口里還叨叨什么怎么沒有,這一天天的,似魂夢游!”

    柳湛寬慰皇后:“他年紀還小,以后行了冠禮會穩重些。”

    “十七還小啊?”皇后看向柳湛,“都要給他宮里安排侍寢了!”

    柳湛注視邊上新擺的萬壽菊。

    皇后直言:“你那里司膳既然空出來,安排給牧君如何?”

    柳湛轉回頭與皇后對視:“兒臣不知先前的司膳還回不回來。”

    皇后點頭一笑:“就那么喜歡蔣娘子?”

    “算不上吧。”柳湛輕道,“只是孩兒和希顏好。”

    “蔣家那小子啊……”皇后瞇眼似在回憶,“也算是看著長大的,他和你同歲吧?”

    “比兒臣要長一歲。”

    皇后正打算說什么,柳湛抬首不緊不慢道:“說來希顏還未成家,央過兒臣好幾回。母后這里人選頗多,不知道能不能也幫他挑一門?”

    柳湛含笑,語氣里竟了幾分撒嬌:“母后,幫幫忙吧,希顏心急如焚。”

    皇后:“好吧好吧,我就幫著牽根紅線,高祭酒家嫡女賢良淑德,以為如何?”

    “希顏定然歡喜。”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夜讀(上)

    皇后一笑:“那重陽宮宴安排他倆相看。”

    “勞母后

    費心了。”

    母子倆沉默著折返, 似乎話說盡了就無話可說。柳湛告辭回到東宮太子書房。

    順地毯一路走到“教以義方”的匾額下方,繞過長案坐定,才解下香囊, 松開抽繩檢查內里, 果然和嗅辨的一樣, 白芷、蕪花、艾葉、蘇葉,沒有摻毒。

    他緊繩重戴在腰間。

    處理了半個時辰公務,蔣望回來照例稟報, 說至中途, 他闔唇頓了下,才續道:“那典設和屬下禁衛之事, 殿下可曾知曉?”

    柳湛仍批公務,頭也不抬:“什么事?”

    蔣望回話又卡了一下,不是都說這事殿下判得仁厚么?

    “司寢司原先的譚典設與外男私通,人證贓物俱全,已逐出宮。”

    柳湛仍未抬首:“這事孤知道,當時報來孤就說要予仁予德,既然已經要驅逐了, 就別把人打太慘, 小懲罰一下即可。”

    蔣望回盯著柳湛:“皆說外男是屬下殿中禁衛。屬下無能, 排查一通, 沒有查出來。”

    柳湛批完一本,放桌上,換新一本展開:“那興許不是東宮, 是別宮的,孤相信你治下有方,只要問心無愧, 不必自責。”

    蔣望回良久沉默佇立。

    像房中立柱,紋絲不動,也不離去。

    柳湛擱筆抬頭,嘆了口氣:“你是不是還在怨孤調音和出去?”

    少傾,蔣望回垂首抱拳:“舍妹頑劣,殿下處置妥帖。”

    “今日娘娘和孤提了一嘴,想讓范娘子來做司膳。”柳湛將桌上一封書信往蔣望回那邊拋了拋,但仍落在桌沿,“拱辰亦想舉薦他妹子入東宮。”

    蔣望回沒去拿信,仍做沉默恭順的傾聽者。

    柳湛扶額:“孤思來想去,還是讓姚娘子來當。”

    蔣望回抬眼看向柳湛。

    柳湛仍扶額頭,淺淡笑意,似乎就是想等蔣望回和自己對視:“姚娘子不愛說話惹事,做事守規矩,就算遇上了萍萍也多半不會起沖突。”他漸漸斂笑,張目不眨眼,“畢竟孤的女人,”頓了頓,“還是得孤自己來疼。”

    蔣望回與之對視,目不敢移,亦知不可暴露任何情緒,闔唇叩齒,背后攥拳的手掌心掐出指痕,才能勉力維持正常神色。

    半晌,柳湛輕笑一聲。

    “好了,”他站起繞到桌前,“孤該去官家那里陪用晚膳,若無事,一起走一段路?”

    蔣望回先瞟滴漏,而后才回:“眼下快到交班時辰,節后第一日,屬下一般都要回殿內督察。”

    “那就不耽誤你了,”柳湛體諒道,“速去吧。”

    他自去官家的福寧殿,一進去,殿內跟皇后宮中一樣,也擺了菊,黃白蕊的萬齡菊,粉紅桃花菊、木香、金鈴、喜容……各色各樣的品種,柳湛私心最愛的是一種白菊瑞云殿,高低錯落,每一瓣都如畫中卷云,但他也不曾在那一排瑞云殿上停留一眼,不暴露自己喜好。

    柳湛跪下專心參拜。

    官家允了平身,道:“這一天天來了去的,儀仗都不要了,午時聽你母后說,你去她那也是獨來獨往,成何體統。”

    柳湛拜道:“父皇教訓的是,孩兒宮外私服許久,一時沒改過來。”

    官家擺擺手,這事揭過,又問:“腰間的香囊是你母后繡的?”

    “是。”

    “午時看小八小九也戴了一個。”

    柳湛接話,說些贊揚皇后的頌詞,接著陪用晚膳,官家慶豐五年時在百官面前表率,要節財寧儉,自此日常飲食,不超過四菜一湯。

    眼下亦如是,與柳湛父子對桌,兩葷兩素,和一肉湯。

    柳湛帶笑拾箸,心里想的卻是小時候以為父皇真節儉,無比崇拜,后來大了再一琢磨,逢年節宮宴都要多鋪張有多鋪張。

    宮人給柳湛盛了碗肉湯,他看湯里有鹿角綠菜,汴京人稱鵝掌菜,南方喚作昆布。

    柳湛瞥向中央盤中,兩素里已有一盤煮熟拌了香油和芝麻的鵝掌涼菜。官家亦睨一眼,吃完口中菜,放下銀箸,才道:“朕最近喜歡吃這海里的素食。”

    柳湛亦等口中飯菜咽完,才接話:“海帶也好食。”

    官家搖首:“唉,海帶成組,不如這成綸的。”須臾,又道,“你也多吃點。”

    “多謝父皇關心。”柳湛吃菜喝湯,飯后的茶點是插著彩旗的蒸糕,官家厭惡酥油,宮中糕點多咸口,柳湛一咬,這糕里包的竟也是鵝掌菜。

    他瞧官家那邊,宮人額外端來一碟鱸魚干,貍奴亦到飯點,官家彎腰喂它。

    柳湛笑著將整塊藻糕吃完。

    *

    東宮小院里,萍萍和夕照也正吃飯。

    下霜后汴河的鱸魚鮮起來,晚上后廚收拾了三尺以下的,鹽漬成鱸魚干,和著蔥和干菜一鍋燴了,一道菜就很下飯。

    萍萍和夕照端碗坐臺階上吃,另倆同院宮人端進屋吃,路過打趣:“夕照,這個你也要加辣子啊?”

    “你這樣什么菜都成一個味了。”

    夕照卻問她們要不要分辣子,說嘗過辣子澆的鱸魚就曉得有多香了。

    倆宮人大笑離去,夕照有些失落,她今天也分了萍萍辣子,便問她:“你覺得加辣好吃還是不加好吃?”

    “都好吃,各有各的味。”萍萍給夕照看自己碗里,“你看啊,我一邊加辣一邊不加辣,辣鱸魚和不辣鱸魚,一下就有兩個菜了。”

    夕照沖她笑,也效仿起來。

    后廚晚上給宮女們也發了蒸糕,松子肉餡的,萍萍嘗下去第一口驚呼美味,但再吃幾口就覺得膩。于是只嘗了一個,剩下三個放在桌上,讀起夕照送她的《左傳》。

    窗戶被人從外拉開,鉆進來一個黑影,帶進一陣風,外頭松影,屋里燭搖。

    萍萍嚇一跳,本能就要開揍,定睛瞧清是柳湛,呼一口氣,手上的拳變成在他肩頭輕輕一推:“你怎么不從正門走?”

    “孤來你這坐坐。”

    “搞得偷。情似的。”

    兩人同時出聲。

    柳湛抿唇看向萍萍,她一臉誠懇,是啊,他倆是夫妻,不用偷。情。

    柳湛:……

    他環視屋內,打量萍萍居所,看是否舒適,有無怠慢,亦緩解尷尬。

    萍萍卻朝他再走半步:“曉得你有不得已,但是、但是……”

    柳湛挑眼:但是什么?

    萍萍踮起腳,手遮著嘴要和他說悄悄話,柳湛旋即弓背遷就。萍萍的唇終于到他耳邊,她開口,一股輕氣搶在聲音前面鉆進他耳里。

    他如今已不會像剛親近那會紅耳,但會心猿意馬。

    萍萍用最輕最細的聲音告訴他:“今早我們典設因為和外男私會被逐出宮了,但是和她私會的男人還沒查出來,你這樣鬼鬼祟祟很容易被誤抓的。”

    柳湛:……

    片刻,柳湛轉移話題:“晚上吃的魚?”

    萍萍捂嘴,聞著味了嗎?

    須臾她交待:“吃的鱸魚燴和蒸糕,對了!”她端起桌上的盤子,“還剩三塊,你吃嗎?松子肉餡的。”

    柳湛擺手:“這個最多吃一塊,再多就膩。”

    “我不愛吃,一塊就膩了。”

    這回兩人也是同時說完,聲音重疊,但都能聽清,相視一笑。

    柳湛抬手,撫了撫她方才酒窩現出的位置,接著牽她手在桌邊坐下:“江寧人用松子梅肉包紙皮燒麥,里面的餡就不膩。”

    萍萍捏了下他的手:“我們那會在江寧早上是不是吃過?”

    柳湛點頭。

    “還是梅子解膩,可惜現在沒梅子了,不然能漬幾罐。”

    “明年再做也不遲。”柳湛說著拿起桌上的書,《左傳》,又名左氏春秋,“怎么讀起這個?”

    “夕照送我的,不過也算是我自己挑的。”

    柳湛扭頭看她:“夕照?”

    “就是昨晚和我一起鋪床的那個小丫頭,”她強調,像是什么天大不得了的事,“她才十二歲!”

    一般宮婢皆是十二、三歲入宮,柳湛以為尋常,翻去她夾了書簽那頁:“讀到哪一篇了?”

    卻原來是《成公二年》。

    鄭國公主夏姬,守寡后與陳國國君,及二臣子親密,情人們的言行激怒了夏姬兒子,將國君射殺,取而代之。

    楚莊王因此討陳,車裂了夏姬兒子,抓住夏姬。

    《成公二年》的故事便從此處開始,莊王亦對夏姬動心,欲立為妃,大夫巫臣卻力勸大王不要貪圖美色。

    將軍子反也想娶夏姬,巫臣又阻,說夏姬的兄長、夫君、情人,兒子全部死絕,陳國亦亡,說明她是不祥之人,靠近她的男人都會被詛咒,天下美女眾多,又何必執著夏姬?

    楚王和子反因此都打消念頭。

    最后滿朝文武,只有一個老鰥夫敢娶,哪知成親沒幾天,也戰死沙場。老鰥夫兒子又要烝夏姬,夏姬舉步維艱,巫臣卻突然許諾:“歸!吾聘汝。”

    回家吧,我娶你。

    萍萍挨著柳湛坐,腦袋幾貼他肩頭。她指那句“吾聘汝”道:“一開始讀第一遍時,我挺感動這句情話。”

    萍萍又坐正些:“但是后來又讀好幾遍,越讀越不對勁,夏姬的兒子到底是憤怒,還是本來就有當王的野心?”

    “他做陳王,陳國人自己都沒說什么,隔壁的莊王卻要來討伐,是匡扶正義還是開疆拓土?”

    “還有這個巫臣,為什么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要在莊王駕崩,他和子反被托孤后對夏姬說?我看就是巫臣和子反兩派爭權,他背投晉,扶持吳,早做好打算,”萍萍翻書給柳湛看,“你看吶,后面巫臣讓夏姬假托迎喪之名,回鄭國娘家,使齊的巫臣亦取道鄭國,這明明都是合計好的呀!夏姬就是一枚巫臣推波助瀾的棋子。”

    她嘆息:“就算他對夏姬也許有幾分真情,那也必定輕于權力。”

    柳湛眨了眨眼,沉默不語。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讀(下)

    萍萍是旁觀時清, 當局時迷,并沒有半分指桑罵槐心思。柳湛卻覺意有所指,挑起眼皮深看她一眼, 心有動搖:她既然如此清醒, 那待他到底有幾分真心?她是真全心全意包容他嗎?

    “唉, ”萍萍嘆氣,“后面還沒讀,也不知那巫臣帶著夏姬投晉后怎么樣了。”

    柳湛微笑, 牽著她的手一起翻到《成公七年》, 原只是告知后續,萍萍卻瞥見那句“子反殺巫臣之族”, 巫臣帶著夏姬私奔,子反就把巫臣留在楚國的全族都殺了。

    她驚呼出聲,巫臣那么大年紀肯定有妻有兒,妻兒何其無辜?

    “這史書里的人怎么個個殺人如切菜,動不動滅全族,兒要弒父,母要殺子, 真是越讀毛骨悚然。”

    柳湛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心念一動。

    他今夜訪香閨, 思念萍萍僅是其次。

    自從江南回來, 他寢殿里熏的香一直是甜甜膩膩的豆蔻、柑橘和甘草,舍不得像以前那樣時常變化。

    然后就被人鉆了空子。

    甘草不能和蕪花或者昆布合用,否則會產生毒性。

    香囊里有蕪花, 晚膳吃的鵝掌菜就是昆布。

    讓他很難不疑心皇后和官家。

    不得不戴,不能不吃,所以他只能來她這里坐會, 等殿內甘草香氣散盡。

    萍萍講“兒弒父,母殺子”正撞他心坎上,不由陣陣泛酸,卻自覺和萍萍還沒到交心講某段天家秘辛的程度。

    于是,柳湛只斂笑勸誡:“這話眼下隔墻無耳,允你講一回,以后絕不可再說。”

    萍萍點頭:“你放心,我曉得的,這是夫妻關起門來說話,怎么可能到外頭去講。”

    柳湛聽到“夫妻”二字,心念又一動,靜靜注視萍萍。

    片刻,他還是決定講之前打好的腹稿,口是心非:“其實我書房里的匾額‘教以義方’也出自《左傳》,‘愛子,教之以義方’,我立學那年官家親題。”他捏一把萍萍的臉,“所以說啊,書里也有父慈子孝,舐犢之愛,不是人人都陰暗薄情。”

    “是啊,”萍萍感嘆,“朋友反目,兄弟成仇,想一想也還能勉強理解……”她看向柳湛,猶豫了下,沒再提父子,“但母親殺兒子實在理解不了,那可是十月懷胎,親生骨肉。我前面讀欒懷子樂善好施,士多歸之,他娘卻因為擔心懷子壞她好事,就要殺子,讀得我一陣恍惚,這是親娘嗎?”

    虎毒尚不食子,難道人比禽獸還不如?

    柳湛拍拍萍萍手背,笑道:“也許他真就不是親生的。”

    萍萍坐定不再言語,眼神幾分茫然。

    柳湛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笑問:“怎么,又恍惚了?”

    萍萍傾身,頭往柳湛肩上靠,他很自然攬住。

    “我想我娘了。”她小聲說。

    柳湛正想問問她娘什么樣的?想知道她小時候的事,那可比《左傳》有意思。萍萍卻不無惆悵道:“說起來我到現在都沒想起我娘是誰,什么樣貌?一點回憶都沒有,卻又覺著她應該早不在這世上了。”

    柳湛聽到這將萍萍手握住,她五指緩緩插過他指縫作為回應。

    “但她以前肯定很寵我,對我特別好!”因為她每回只要一想到娘,心里就頓時滿滿都是踏實篤定,暖烘烘的。

    萍萍注視面前桌上,宮中幾無油燈,連她這樣的小小宮婢都能分到蠟燭,那白燭一點點融化,燃燒自己,照亮溫暖她,就像娘親。

    執手無言,柳湛思忖的卻是另一件事:萍萍行事頗市井氣,是個賣洗面湯的,但有時候說出來的話,讀的書,卻又不像那戶籍上的小門小戶能教出來。

    他怕想多了又傷到自己,只將她摟緊,良久,輕道:“我待會不能留在這里過夜,要回去。”

    “我知道,現在下寒了,我這有披風要不要?”

    “不用。”他看向懷中溫柔又體貼的佳人,這會又覺得她還是那個真心真意的萍萍,他不該動搖。

    柳湛吻了下萍萍面頰,繼而腦袋貼著腦袋摩挲,“我不急著走,讓我再抱會。”

    雖然不能全交心,但他回不去寢殿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來她這里。思及此柳湛情動,忍不住再次親向萍萍臉頰,左右各落一吻,接著吻額頭,像只蜻蜓在湖面不住點水,然后細細密密啄她唇沿。這些日子他早將她的喜好研磨個透,親親抱抱討好一番,最后唇對唇貼一下,分開,柔聲道:“好了,下回再來看你。”

    說是會再來,但之后數回,皆是萍萍鋪床時直接被留下來侍寢,柳湛未再踏足萍萍閨房。

    到了九月,宮里要準備重陽宴,大伙都忙起來,萍萍每次去寢殿鋪床時柳湛都還未歸,等早上她再去鋪時,他又早離開。

    一連近十日不曾打照面,萍萍難免牽掛。

    但也有開心的事,因為要開宴,宮里采買了許多豬、羊、牛、鵝,連她們這些東宮下人油水都豐厚起來。

    宮人間早早傳開,說今日午膳既有山煮羊、紅燒肉,還有牛肉餡餅,其中前兩樣被宮里的老人們描繪成饕餮美味,說它倆都比外頭多添一樣配料,山煮羊要加杏仁,紅燒肉和梅干菜一起燉,吃一回就忘不掉。

    勾得萍萍犯饞蟲,夕照更是吞咽一口,到了飯點都早早去排隊。

    隔著很遠,萍萍就望見姚書云,一眼就認出她是和柳湛合奏的那位娘子——她還是所有人里最瘦的,細腰不足一握,仿佛隨時會被灶風吹倒。

    萍萍已經學會通過服飾辨認等級,雖然姚娘子袍服上是司膳才能用的如意

    紋,但她仍問前面宮人:“那站在灶旁的女官是誰呀?”

    前面宮人也沒見過,還是前面的前面回頭:“噓,小聲點,那是新上任的姚司膳。”

    萍萍心里哽了一下,說不別扭那是假話。

    輪到萍萍打飯,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姚書云,發現姚書云也在瞥自己,視線對上,被逮個正著。

    萍萍尷尬笑笑,姚書云沒有回應。

    “銀娘子啊,今日還給你多打點?”掌勺的宮人自從上回和萍萍聊過,曉得她也做過廚娘后,就每回都額外多打一勺。

    “謝謝姐姐。”萍萍甜甜一笑,露兩酒窩。

    她和夕照還是端回院子,坐臺階上吃,夕照說山煮羊果然絕味,但紅燒肉拌了辣子還是太甜,沒吹得那般神。

    萍萍聽得直搖頭,正要回她,兩人齊齊發現前面不知何時立著姚書云,彎腰盯著她倆。

    萍萍詢問時夕照也在,亦曉得身份,立馬站起:“見過司膳。”

    萍萍也站起行禮,姚書云盯著她的臉:“我只認得你,所以來問問,紅燒肉和山煮羊真那么好吃嗎?”

    “你沒吃嗎?”夕照大著膽子反問。

    “沒有。”

    萍萍記得壽春那會,姚娘子說話走路比龜還慢,這會卻都跟正常人一樣,她恍然大悟,姚娘子那會是故意拖延,不想去見柳湛!

    合奏亦非她所愿!

    萍萍承認自己是個凡夫俗子,之前控制不住對姚娘子膈應嫉妒。

    而此時曉得了真相,又不能免俗地慶幸,對姚娘子敞開心懷:“好吃啊,你要不要嘗嘗?”

    今日的飯菜是兩盤一碗,木盤盛著,她指沒動筷子的半盤:“這邊我沒碰,要吃的話等我洗雙新筷子。”

    姚書云搖頭:“謝謝,我吃不下。”

    “怎么了?是胃口不好嗎?”萍萍心想難怪姚娘子這么瘦。

    “不是。”姚書云說得很尋常,“我胃餓小了,每餐只能吃一點點。”而這羊肉是棒骨,紅燒肉也大塊。

    夕照聞言嘆了口氣:“我家娘子也是,打自小就不敢多吃。”

    萍萍愣了片刻,道:“你等等。”

    她很快跑回來,一手端一個小碟,各盛一塊專門切成指甲蓋大小的羊肉和紅燒肉,還貼給碟里都舀了湯汁,帶捎新筷。

    “嘗嘗。”

    姚書云上下打量萍萍一眼,不接,反問:“你住哪間房?”

    萍萍一指。

    姚書云道:“端進房里來。”

    萍萍端進來后姚書云立刻接從她手中奪過瓷碟,直端到床上,萍萍和夕照皆看愣了,面面相覷。

    姚書云卻叮囑萍萍:“這是你房中,偷吃的是你。”

    “是是是。”

    姚書云拉被子蓋住自己身子,然后躲在被子里嘗,羊肉和紅燒肉她都在嘴里含了許久,汁吸得沒味了,才舍得咽。

    吃完后,她各取一錠銀,分別遞到萍萍和夕照手上:“勞煩明日也幫我留一份。”

    “不用銀子我會幫你留。”萍萍一口答應。

    夕照也不要賞錢,但不解:“你自己不能多盛點吃嗎?”

    姚書云緩緩道:“我每日吃多少,皆有人回報阿兄。”

    *

    東京城,譚郎中醫館。

    裴改之叩響后門。

    譚郎中一開門,裴改之就笑問:“這快一個月了,不知譚典設可有喜訊?”

    譚郎中低頭瞅地:“唉,進來聊吧。”

    到房內將譚典設被逐的事一說:“情況便是這么個情況,大官人的計策胎死腹中。”譚郎中將一百兩銀的定金退還裴改之:“這銀子舍妹沒有運氣拿。”

    裴改之沒有及時接,只笑:“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如果不能,他就只剩下唯一一個能擁有萍萍的法子了。

    “唉,我妹妹只是使計打了個藥水板子,就被設計驅除。我說大官人你也放過那個宮人吧,她身后是太子,惹不起的。”譚郎中好言相勸,卻對上裴改之幽黑眸子,其中的陰鷙和執拗令譚郎中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譚郎中避開裴改之目光,不住眨眼。

    “我知道了,”裴改之溫和笑道,從定金里取十兩往譚郎中那邊推:“還是辛苦您了。”

    “無功不受祿,不受祿。”譚郎中不敢接,裴改之也沒再堅持,客套幾句拜別。

    譚郎中送至門口。待門一關上,裴改之背過身去,嘴角還殘留著偽裝的笑意,眼神卻陡然凌厲——譚郎中生了怯意和畏懼,可能投誠。

    是日夜晚,譚郎中醫館走水,正刮北風,家家夜里又睡得熟,燒了好久才有人發現,待撲滅時,連著四、五家醫館都只剩下黑灰柱子還立著,整條街濃煙嗆鼻。

    最可憐的還是譚郎中一家子,全燒黑了,沒一個活。

    翌日,仍是深夜。

    翰林學士范合敬府上嫡女范牧君,梳洗完畢正要在入睡,忽被人從后點住定穴和啞穴。

    她回不了頭,不知道自己的貼身女使哪去了。

    近身的是名男子,身形高大卻消瘦,夜行衣戴面巾,隱在夜里愈發看不清,范牧君只能瞧見他露出的兩只手格外白皙。

    男子冷冷開口:“再進宮給娘娘帶句話,就問她記不記得慶豐十三年的揚州。”

    “倘若記得,別忘了還有一個承諾一直沒有兌現。”

    男子說完,手刀打暈范牧君,潛出閨房,借夜色掩護,視范家護院為無物,揚長而去。

    第70章 第七十章 避子湯

    范牧君許久才醒來, 發現女使們仍在外間昏睡。她沒弄醒她們,自去床上睡了一覺,等早晨范學士下朝, 才打著請安的由頭去書房。

    父女密話, 范牧君將昨夜遭遇一五一十告訴爹爹。范學士聽完, 皺眉按住范牧君雙臂:“那歹人可有傷著你?府醫看過沒有?”

    牧君搖頭:“剛醒那會脖子有點疼,現在已經好了,未同爹爹商議, 不敢擅自請府醫。”

    范學士聞言眼一沉, 肯定道:“你做得對。這個時候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千萬不要和你小姑姑說, 也同我說了。重陽進宮,就說暈后話一直爛在肚里,見著了姑母才敢吐。”

    少頃,又道:“委屈你了,府醫就不看了,府中警衛為父會暗中加強。”

    范牧君道:“那歹人機警得很,必不會同一個地方來兩次, 爹爹暗中加派人守, 萬一被姑母知曉, 得不償失。”

    范學士點頭, 的確什么都不做才更像不知道,他叮囑:“你只傳那歹人的話,不要多說一個字, 千萬不要追問。倘若你小姑姑為什么不好奇慶豐十三年發生什么,你就答你和她同姓同氣,同榮同仇, 在你心里姑母做什么都是對的,甘愿聽令。”

    “女兒明白。”

    待到重陽節宮宴那一日,范牧君早早來到明仁宮。正殿殿門尚未打開,她輕車熟路繞花苑拱門,沿途之前那批菊花開敗,全部換了新菊,重新布景。

    她再從后門進殿,皇后正聽仙韶院報今日備選的燕樂曲目,范牧君安靜候在一旁。

    那仙韶都頭全部匯報完,上首皇后才合著眼皮道:“你安排得很好,就這幾首吧,到時候讓官家挑。”

    “喏。”

    待仙韶院的人走了以后,范牧君才綻笑顏,歡喜上前:“姑母。”

    皇后睜眼,微笑。

    范牧君讓隨行的女使遞呈:“我帶了些江記的菊餅孝敬姑母。”

    江記餅鋪開在撫州的范家老宅旁邊,每逢重陽制菊餅,只此一季,味道數十年不變。

    范牧君不是在老宅長大,但皇后是。皇后依舊微笑:“你這孩子,回回來都這么客氣。”

    皇后抬臂,范牧君即刻去扶皇后的手,皇后卻把她手抓住,牽起來,親親熱熱道:“走,和姑母一道赴宴去,就近就不坐輿了。”

    重陽宴宗室百官,四品及以上官員親眷都會進宮,男女分殿分席,在延福宮同樂。

    范牧君垂首不語,遷就著皇后步調往延福宮去,后面隔一段距離,遠遠跟隨二、三十內侍和宮人。

    沿路兩側亦擺滿壽菊,這條路上多是粉藍色牡丹菊,皇后直說好看,待到途中,范牧君起了個話頭,將昨日歹人之事一說,提及“慶豐十三年的揚州”時,皇后微微色變,但眨了下眼,旋即恢復正常。

    待后面什么承諾、兌現,她已氣定神閑,古井無波。

    皇后繼續和范牧君邊走邊品菊,百來步后,皇后蹙眉失神:“好侄女,幫老身想想,剛剛殿里仙韶都頭報的燕樂,是哪幾首備選來著?《好事近》、《法曲獻仙音》,還有兩出是什么?這才多久,我這記性就記不住了呢?”

    范牧君記得是《秋宵吟》、《卜算子》  ,卻犯難道:“我當時也沒認真聽……要不……我去仙韶院問問?”

    后頭這么多宮人內侍,哪該輪到她?

    皇后卻頷首:“有勞你了。”

    待范牧君去遠,皇后才招呼了一個貼身內侍近前,低聲詢問:“太子從江南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可有打聽新音信?”

    “回娘娘,上次小的套了東宮袁未羅的話,得知那小娘子當街攔腰抱住殿下,非說殿下是她官人,這樣才認識的。”內侍唾一口,“為著攀附,臉都不要了。”

    皇后臉色神色難辨:“找個由頭,引她來打照面。”

    *

    今日重陽宴,宮里忙,東宮卻還好,萍萍和夕照均閑著,夕照便動了去尋她家娘子的心思,并拜托萍萍有事幫她打掩護。

    “好——”萍萍擺手,“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夕照走了不久,就有宮人慌慌張張跑進小院,張口就問:“你們院里其他人呢?”

    這宮人生面孔,萍萍怔了下才回:“她們都當值去了。”

    宮人說著轉身:“那你來幫忙。”

    萍萍聞言跟上,隨她來到前面院里,中央突兀擺著三盆白菊,宮人抱起一盆:“這幾盆菊花都要搬到披芳殿去,得兩趟了。”

    萍萍正蹲下來要抱,聽見言語,兩手各抱起一盆:“我能抱兩盆。”

    宮人看她一眼,往外走,萍萍跟著,她看這白菊花瓣或簇或垂,每一瓣都美得像浮光錦,真是國色天香。

    萍萍立刻將這品種列為她最喜歡的菊花:“這是什么菊,怎么這樣漂亮?”

    “這是瑞云殿。”

    萍萍記名字,又笑問:“姐姐是哪個司的?怎么稱呼?”

    宮人沉默須臾,方回:“我是司苑的蘭熏。”

    萍萍院里沒有司苑司的人,一個都不認識,信以為真,但仍有疑惑:“東宮的菊花為什么搬去披芳殿?”

    “今日開重陽宴,許多損耗,諸殿挪借,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別打聽!”

    萍萍縮脖:“對不起。”

    她們出東宮沒走多久,前面宮人就抱菊讓到一邊,下拜:“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

    萍萍眼皮一跳,趕緊也讓路跪下。

    皇后一行人從萍萍身邊路過,萍萍余光偷瞟了眼,皇后眺著前方,壓根沒留意她們這些宮人。

    這就是官人的生母,她的婆婆嗎?

    她聽說皇后不到十六歲就生太子,眼下將近四十,看起來像是三十左右,鵠峙鸞停,儀態萬千,那鼻子和官人如出一轍。

    萍萍生出一股熟悉感,但不親切,既近又遠,皇后一行人已經走出好遠,她仍恍惚,還是同行的宮人喊醒她:“唉,想什么呢?搬花去披芳殿了!”

    萍萍這才起身,抱菊趕路。

    皇后那廂,走出許久,方才勾手命內侍近前:“太子待她如何?”

    內侍附耳數句,皇后臉上露出淺淡蔑笑。

    遠處,柳樹下,黃葉如金帳,等皇后的儀仗瞧不見了,一少年才挑帳般挑開柳條,笑道:她果然是娘娘宮里的。”

    他身后還躲著個內侍,疑惑追問:“殿下您在說什么?”

    少年上下打量內侍一眼,勒令:“本王和你換下衣裳。”

    “殿下和奴?”

    “是的,快點!”

    等萍萍運完菊花,和那還有其它事的宮人分別,原路返回時,就聽見有人喊:“紫絮。”

    她完全忘記這個瞎編的名字,一個勁往東宮趕。

    “紫絮。”

    “小紫絮。”

    那聲音越叫越快,萍萍停下腳步找了一圈,發現柳樹下的少年內侍。

    哦,想起來了,就是上回摔個大馬趴那位!

    她朝內侍走:“你喊我有事嗎?”她來回打量他:“我看著比你大得多,你合該喚一聲姐姐。”

    內侍笑嘻嘻:“不是我喊你,是柳樹在喊你。”

    說罷閉緊雙唇,但同樣的聲音再次響起:“小紫絮。”

    萍萍癟嘴,幾分無語,她也閉緊嘴巴:“中貴人,快喊姐姐。”

    “你也會腹語?”內侍眼眸愈亮,激動得快要躍起。

    萍萍噘嘴:“我不會啊,方才是柳樹讓你喊姐姐。”

    ……

    遠處,蔣氏兄妹遙遙觀望。

    蔣音和瞇眼嗤笑:“連七殿下都不認識,真是個傻子。”

    她怎么會輸給這種人。

    蔣望回卻反駁:“她不傻。”他轉身不再偷看,負手朝舉辦重陽宴的延福宮走,低了下腦袋,“她很聰明。”

    蔣音和司醞,亦要赴宴,追隨兄長轉身,剛想嗆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就聽蔣望回輕嘆:“她只是總把人想得太好。”

    “呵——那我比她還想得好些。”蔣音和越說越快,“我連什么都不做,就能做回司膳這種話都信了。”

    她側首直直盯著蔣望回:“阿兄騙我。”

    蔣望回只注視前方:“沒有騙你,出了意外,我會再想辦法。”

    *

    萍萍踏入東宮,還未回小院,也是在前院,打掃的宮人突然朝她這邊潑來一盆臟水。萍萍躲閃不急,被澆個半濕,本能閉眼。

    好臭!

    待睜眼時,發現潑水的宮人自己完全不認識。

    萍萍沖那宮人笑了笑,等一聲道歉。

    卻不知那宮人是故意的。

    萍萍侍了好幾回寢,每回都到天亮才離開太子寢殿,東宮內眾所周知。

    有不少宮人暗地里妒忌。

    有些人雖然恨,卻忌憚太子,不敢親自動手,便攛掇同樣妒,性子直,脾氣大的去做出頭鳥,借刀殺人——今日這潑水的就是其中一鳥。

    她剛潑完,旁邊另一宮人就明知故勸:“哎呀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快跟銀娘子說聲對不起。”

    潑水宮人卻叉腰:“道什么歉意?老娘潑的就是她!陪了幾夜就以為雞犬升天了?依我看吶,壓根就沒入殿下眼!”

    “哎呀你在說什么,快別說了。”

    “老娘就要說!她要真入了殿下的眼,怎么連個御侍都沒揀著?白睡覺!”

    萍萍呆呆愣在那里,不,這和官人說的好像有哪里不一樣。

    “走。”她胳膊上忽被一挽,回來的夕照拉著她就往里走,“別理她們,你越佇在這她們罵得越兇。”

    萍萍跟著夕照一起回院,夕照關起院門:“這些人成天就會踩高捧低!”

    她轉回身,見萍萍臉上仍無笑意,便勸:“別聽她們的,殿下對你挺好的,她們就是妒忌!”

    入宮前萍萍做的夫妻,夕照卻當世家婢女,懂萍萍所不懂,加之每回萍萍侍寢皆是夕照早晨進去鋪床。她重新挽住萍萍手臂:“我看每回殿下都沒讓你喝避子湯,挺疼你的。”

    “避子湯?”

    “是啊,你不會不知道這種東西吧?”夕照比萍萍矮許多,仰面瞪著她,“以前我們家郎君寵幸姨娘,又不想她們生孩子,就會在歡好后送這種湯藥。”

    萍萍抿唇,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動不動想:她當然聽過避子湯,但完全沒往那方面想,他們是夫妻呀!

    她回憶了下,自從停了那“補氣藥”后,他回回最后都處理在外面,或腹或臀。

    萍萍整個身子晃了晃。

    *

    柳湛下朝后繼續在廣場上同諸官員議政,而后直接從前殿去延福宮。中途要經過御池,湖面寬廣可泛舟,走中間曲橋過湖心亭路最短,柳湛正要踏上橋,就聽琴聲驟響,是誰抬手一揮,便若流水潺潺。

    彈得不錯。

    起碼練了十年以上。

    他循聲望去,見湖心亭中不知誰家赴宴貴女,盛裝打扮,端坐奏琴。

    柳湛一眼看穿此女意圖,心底嘆了口氣。

    他如今已歇這方面心思,遂收回腿,改繞道沿湖行。走不多遠,前方綠柳水杉,樹叢遮掩,但仍能透過枝葉的縫隙間瞧見兩位美貌小娘子正站在水邊說話。

    柳湛瞇眼,皆有印象,一位是官家五、六年前封的郡君,另一位更青春的,正是中秋家宴上跳舞的鄭美人。二女說著說著,郡君就落了水,口中直呼

    救命,還邊哭邊喊:“妹妹你為何推我下來?”

    柳湛瞧得分明,那郡君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鄭美人碰都沒碰到她,且她浮水的胳膊雜而不亂,分明是行家裝低手,若讓郡君真游起來,只怕能橫渡此湖。

    她估摸只瞧見個樹影后的華蓋,便認定是官家,毅然跳下。

    所以說,囫圇做的決定,往往失望大于希望。柳湛悠悠地想,從樹叢后繞出,不緊不慢踱至二女面前,身后跟著一隊幾十人儀仗,舉華蓋的舉華蓋,打傘扇的打傘扇,皆無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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