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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秋雨春信(上)

    他安排宮人救人, 自己卻背過身去。那郡君原先還存一絲訴苦希望,見太子如此避嫌,只能灰溜溜由宮人救上岸。

    柳湛待她走后, 才轉回身繞湖至延福宮, 宗室來了不少, 柳湛掃視,除卻七大王和某位公主,其他皇子皇孫皆已坐定。

    皇后稍候便至, 由范牧君攙扶到上首, 眾人齊拜,皇后忙道平身, 又朝那幾位鶴骨霜髯的老臣恭敬回以一拜:“今日重陽,該吾來拜諸位,年高德劭,國之幸事。”

    諸老亦回:“娘娘尊高慈弱,圣德賢秀。”

    等大伙重新坐定,好一會兒,七大王柳沛才帶著一位貼身內侍趕至, 主仆兩個都氣喘吁吁。他在柳湛旁邊坐下, 柳湛眺他一眼:“怎么來這么晚?”

    “又睡過頭了。”柳沛坐好以后, 理了理朝服。

    他身后內侍心道, 哪里是睡過頭,上回七大王和他換衣裳逃禁足,上癮了, 今日又換,戲弄人家宮婢。

    “下回早些來。”柳湛勸弟弟。柳沛卻滿不在乎看向最上首空空的龍椅:“來早了也是干等。”

    話音將落,官家至, 兄弟倆雙雙闔唇。

    官家降攆即坐,卷簾扇開,鞭鳴樂止。

    照例賜九盞御酒,每一盞皆有賀詞和演出,第四盞由太子代敬諸位老臣,第九盞樂坊伶人齊舞《應天長》。

    而后才開席。

    依舊有歌舞雜耍等等,目不暇接。仙韶院呈了四首曲子《好事近》、《法曲獻仙音》,《秋宵吟》、《卜算子》,官家挑了《好事近》和《卜算子》,皇后在旁瞧著,笑道:“我也有好事近。”

    官家笑瞇瞇:“你有什么好事?”

    皇后便朝下首蔣望回座位望去。

    蔣望回面前有棗塔和一盤連骨鹵羊,他曉得這些是看盤,不能動,正端著坐著等上可以吃的,卻倏對上皇后目光。

    皇后在找他?

    皇后笑著招了招手,蔣望回起身,緩緩走到上首,見官家也在打量自己,便依次向帝后行禮。

    官家問皇后:“你把希顏喊上來做什么?人孩子還一口沒吃呢。”

    皇后笑瞪官家一眼:“就是希顏的好事!”

    官家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蔣望回卻暗自一驚。

    皇后起身:“希顏,你來。”

    男女同宴不同席,皇后要去女賓的偏殿,邊走邊道好久不見蔣望回,關心他近況,繼而提及劉祭酒的女兒。

    皇后進殿時讓蔣望回在門口等,不多時出來一位身段窈窕,煙眉瓜子臉的娘子,模樣中上,瞧著就十六、七歲。

    皇后應該同這位娘子也說好了相看,她見蔣望回便盈盈福身:“殿帥。”

    “劉娘子。”蔣望回隔著兩臂距離,回以一禮,又道,“門口不方便說話,劉娘子可否移步涼亭?”

    宮內多處御苑,奇石羅布,古木蔥郁,那涼亭在殿外左手邊的假山上。劉娘子含羞點了下腦袋。

    蔣望回即刻抿唇轉身,在前領路。

    拾級登亭,劉娘子偷瞧他的背影——之前曾遠瞻過太子,骨秀神清,見之難忘,蔣殿帥顏色雖然比太子稍差,但也算一等一的俊俏了,且身形著實魁梧。

    劉娘子想到這臉上一紅,走得稍快些。

    蔣望回在前明顯能察覺她步子亂了,只當不知不回頭,他素愛負手,卻怕劉娘子多想,一雙胳膊直直垂在身前。

    待二人都踏入涼亭,劉娘子還未坐下,蔣望回就道:“我今生志向沙場,無心為家。劉娘子毛施淑姿,將來定能覓到比蔣某更好的夫婿。”

    他也沒有坐下來,話說完了,不必坐了。

    劉娘子先是一愣,繼而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外冒。蔣望回錯愕。劉娘子吸了下鼻子:“殿帥再不喜歡奴,也請再坐坐吧,回太快奴會被她們恥笑的。”

    蔣望回僵了一會,再退數步:“是在下考慮不周,冒犯了。”

    他沒有坐下,卻也沒再提離開。任劉娘子獨坐亭中,自己在涼亭入口處背對她佇立。

    周遭涼亭地勢最高,四方一覽無遺,蔣望回木然俯瞰,也不知站了多久,突然瞧見蔣音和快步出殿,東張西望,往西南角斜。插進一片竹林。

    蔣望回蹙眉。

    *

    殿內。

    柳湛自然瞥見了上首變化,只做不知。皇后和蔣望回離開時,他已收回余光。

    非看盤已經上了兩道,柳湛不打算動筷,只讓內侍斟酒,銀盞自酌。

    “呵呵。”

    旁邊柳沛兀地一笑。

    “你傻笑什么?”柳湛說著轉頭,見柳沛正凝視中央演奏的樂伶們。

    “曲子好聽。”柳沛笑吟吟,“六哥仔細聽。”

    柳湛靜聽,奏的是從小聽到大,耳要起繭的《卜算子》,當世詞曲意象,莫過楊花柳絮,這曲也唱,為著避諱,柳絮一律吟作風絮。

    聽了一會,無甚特別,柳湛垂耷眼皮覷柳沛,又覷那班伶人,只怕他這個弟弟意不在曲而在人。

    看柳沛聽曲的時候一杯接一杯喝,把酒當成解渴的水,柳湛不禁多勸一句:“少喝點。”

    趕上敘職,淮西安撫使姚拱辰也來赴宴。柳湛早留意到,姚拱辰周圍把酒言歡的全是早年一起參與經筵的世家子弟,如今皆至青壯,承嗣繼任,他有心熱絡,舉酒杯起身走近。

    姚拱辰正和人說笑,一扭頭瞥見柳湛,笑意更濃:“殿下來了。”

    一幫人亦呼殿下,讓出主座。

    柳湛邊坐下邊感嘆:“壽春一別,一晃近兩月。”

    “是啊,這日子過得快的。”姚拱辰附和唏噓。

    柳湛舉杯在空中虛繞一圈敬眾人,繼而笑道:“方才聊什么呢?繼續,別因為孤打斷了。”

    一群世家子聚一起喝酒,回回聊的不過是學問文章、當家立事,若不是官家在上首,可能還多一樣時政。

    所以有人問起昔年同經筵的工部侍郎曹璟,今日緣何缺席時,眾人只猜公干。姚拱辰更是大大咧咧道:“我上京,他離京,我和老曹這些年錯過好幾回。”

    提問的大人卻瞇眼擺手:“非也非也,不是公干。”

    “老曹好像跟工部告了長假,我猜他是回去祭祖了?”

    “非也非也。”

    “難不成是調任?怎么一點風聲沒聽到?”

    “都不是!”提問者神秘兮兮,“老曹家里的正頭娘子趁他不在,發賣了有身子的通房,聽那通房跟了老曹十幾年的老人,他舍不得,告假找人去了!”

    眾人一聽,多不在意曹璟和通房淵源,只覺他擰不清,或多或少流露鄙夷——這幫人聚一起從不聊女眷后宅,顯得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唯獨一直笑呵呵的姚拱辰聽到這話笑驟僵住,眸色一黯。

    身側,柳湛看在眼里,呷口酒,壓低聲音問:“怎么了?”

    “沒事。”姚拱辰搖搖頭,恢復尋常神色。

    “老曹糊涂啊,怎么能讓通房有孕?”有人感慨。

    又有人指眾人當中某一世家子:“蹇步的通房之前不也懷過嗎?當時鬧挺大的。”

    那喚蹇步的立馬變臉:“非要舊事重提是不?”

    偏有人想聽,蹇步要緊牙關:“不講不講!”

    丟臉得狠。

    得饒人處且饒人,眾人未再追問,轉

    說起重陽菊賦,唯有一和蹇步近幾年特熟的,好奇附耳:“唉,到底怎么回事?單獨說我聽聽。”

    又是伶樂又是議論,旁人聽不見他倆私語,柳湛卻聽得清,蹇步低語:“多少年前年少無知的事了,那時候以為不留里頭就不會,其實……也是有可能的。”

    柳湛握杯的手陡然攥緊。

    “不會吧?當真?”這群世家子不乏行院行家,但向來只有男子磋磨女子,哪有琢磨自己的?

    “當真……”蹇步嘀嘀咕咕教友,柳湛邊喝酒邊偷聽,漲了學問以后心想,東宮也要備些羊腸了。

    他再舉杯,唇沾了才發現一杯已見底,喝光了。

    柳湛臂往后舉,示意內侍斟酒,察覺不對,扭頭一看身后服侍之人已換成蔣音和。

    柳湛愣了下,但銀盞中酒色未變,細嗅亦無異樣,他還是舉杯飲下一大口。

    繼續把酒言歡。

    約莫一刻鐘后就開始不對勁,起先僅只臉頰發燙,漸漸腹下生火,隱約有抬頭之勢。柳湛急速起身,姚拱辰瞧見笑問:“殿下上哪去?”

    “有事。”柳湛滑了下喉頭,丟下一句便疾步離開。他記得延福殿西南角有春信閣,周遭一圈竹岡環繞,幽靜隱蔽,閣后還有瀑布深潭,實在不行可以浸身清心。

    朱履匆匆踏在碎石子路上,如風穿竹,到春信閣門前,柳湛幾乎是強忍著一腳踢開的沖動,用殘存的理智推開門。

    里面前擺翹頭案、長頸瓶并一張春凳,帳后設有一張供人休憩的窄榻,墻上掛著填彩濃麗的珍禽圖。

    柳湛入榻打坐,極力抑制,那股邪火卻越躥越旺,隱隱燎原,他垂下腦袋,蔣音和就在這時入內,瞧見他低頭,邊解系帶邊道:“殿下沒用的,這是化水特調的胡僧丸,自行紓解只會筋脈逆轉,火上澆油。”

    柳湛閉眼打坐,似不愿聽她講。

    “也沒法自行抑止,每拖延一剎便會加重一分,沒有消散減退的道理,再忍下去會完全喪失清明。”

    蔣音和嘴角浮起清淺笑意,說來還要多謝殿下送她去司醞司。

    墜地的衣裙成圈,蔣音和只著抹胸跨出圈外:“奴心甘情愿做殿下藥引。”

    柳湛陡然射。出袖里劍,劍光如電直襲蔣音和咽喉,要取她性命,卻忽地縱出一個身影擋在蔣音和面前。

    蔣望回徒手抓劍刃,鮮血直流,雙膝跪地:“蔣家愿誓死效忠殿下,但求殿下留小妹一條性命!”他怕蔣音和再多言,起手敲她脖頸,毫不猶豫打暈。

    良久,柳湛盯著帳幔喘氣,聲音若三九寒冰:“把她帶走。”

    蔣望回旋即抱起音和,跪著給她穿衣。

    柳湛喘著粗氣又道:“帶萍萍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秋雨春信(下)

    蔣望回上身往前傾了傾。

    而后抱走音和, 步履如飛,奔逸絕塵,到此刻仍心驚膽戰, 難以置信妹妹竟如此癲狂, 她怎么敢, 怎么敢對太子這樣!

    蔣望回情不自禁憶起小時候的蔣音和,梳著三牙髻,胖乎乎兩頰, 草叢中撲蝶就像一個白玉團子在滾,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咧嘴大笑, 正逢換齒,中央缺顆門牙。

    她跑來給他看,因為急走得搖擺不穩,打開合著的兩掌,那蝴蝶即刻飛走,她一愣然后大嚷:“阿兄快幫我追!”

    怎么會被養成現在這樣?

    蔣望回心中鈍痛,又覺今日之事, 決計不能再瞞爹娘。

    可爹娘知道后該有多傷心?

    僅只想想, 蔣望回就覺心如刀絞, 思量許多, 決定明日就讓音和自請出宮,做居士抄經修行,至于是鎖于家中還是送去尼寺, 亦或其它,要修書請蔣玄定奪。

    司膳司離春信閣不遠,他去過兩回蔣音和住所, 清楚記路,但此番抱她回房改了道,一路避人,以免蔣音和清譽受損。

    到房中替妹妹褪袍脫鞋,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本來還習慣性想給她備點茶水,腳下頓了頓,算了,不能再事事溺愛。

    他再趕去找萍萍,東宮卻離春信閣極遠,幾乎橫穿,路上烏云漸攏,下起小雨,鳥從樹間飛出,嘰嘰喳喳。

    蔣望回受傷的那只手沒時間治,好在他耐造,已自凝成血珠。

    他將右手反背身后,左手叩門。

    萍萍正獨坐沉思,提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兩口,望向窗外,天色青灰,每一扇窗隔著糊紙都見一注朦朧水瀑。

    雨聲如潑。

    大雨蓋住了叩門聲,加之萍萍心思沉沉,半晌才聽見,起身一打開門,檐上落下的水簾就往屋內斜飛,院中樹木皆搖,她的袍角也霎時向后揚起,天地間全是嘩嘩雨聲。

    “蔣兄?”萍萍的聲音飄向風雨中,即刻消散。

    蔣望回神色凝重:“殿下遇險,只有娘子可解。”

    萍萍一聽,思忖質疑和難過瞬間拋擲腦后,只揪心柳湛安危:“他現在在哪里?”

    問聲輕顫,尾音有劈。

    蔣望回滑了下喉頭,避開對視:“我帶娘子去找殿下。”

    萍萍拿傘,可自己這屋只有一把,便要去向隔壁夕照借,蔣望回阻道:“不用了,我已經淋濕了。”

    萍萍依然給蔣望回借了一把,兩人一前一后,匆忙離開東宮。蔣望回沒有選擇大道,只挑幽靜小道,避開行人,同樣也顧忌萍萍清譽。他之前刻意隱藏受傷右手,行色匆匆一時忘記,甩了下手,萍萍瞅見:“蔣兄,你手怎么了?要不要看下?”

    “沒事。”

    “好像流血了……疼嗎?”

    “已經凝住了。”蔣望回答完這句才意識到她后半句還關心他疼不疼。

    “沒事,我皮粗肉糙。”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地上石子多有青苔,叮囑萍萍:“下雨路滑,娘子多加小心。”

    他自己也稍微放慢腳步。

    萍萍終于能追半步,離得近些,又問:“殿下遇到什么危險?是不是被刺客刺傷了?”

    蔣望回慶幸雨大,沿傘骨滴下的雨滴,和地上泛起的霧氣均能遮面:“殿下中了藥。”

    萍萍倒吸口冷氣,只有她能解,中了什么藥不言而喻。

    她憤怒追問:“是誰給他下這種藥?兇手捉到沒有?”

    聽在蔣望回耳中比雨聲還振聾發聵,他只敢矚目前方:“兇手暫時還未查清。”

    雨大,人聲輕,萍萍沒聽清,再近前一步傘擠著傘,幾乎到蔣望回腳邊:“你說什么?兇手是誰?”

    蔣望回視線移下,盯著她的袍子和鞋,她終于近到他傘下,卻是此時。他重復剛才的話:“兇手暫時還未查清。”

    萍萍這回聽清了,吸口氣又重重呼出,她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殿下現在情況怎么樣了?”她馬上不糾結沒掌握的,只關心柳湛的眼下和將來。

    “我來的時候,殿下尚還清醒。”

    萍萍聞言腳下又加快,趕了數步竟超過蔣望回。

    蔣望回急忙也追趕,還是領在萍萍前面,帶她穿竹林到春信閣。蔣望回抬手叩門:“殿下,萍娘子來了。”

    下一瞬門就打開,伸出一只大手將萍萍抓進去,而后重重關上門。

    萍萍被帶得轉了一個圈,聞到柳湛身上濃烈的龍涎香——她在司寢司已經學會辨香,最近幾回見官人,聞過檀、沉、麝,這回龍涎,都不一樣。

    但是中秋節過后,她就再也沒有從他身上嗅到橘子香。

    她轉過身正面打量柳湛——他眼稍瀲滟薄紅,五官因為用力些許猙獰,胸脯起伏,呼吸滾燙。

    “官人,你還好嗎?”關心則亂,萍萍再次忘記稱呼殿下。柳湛直勾勾緊盯她,卻好像沒聽到一樣,將她抱起丟到榻上,撕開袍服,摁著她的背迫她跪好,而后縱身一挺,萍萍尚且干澀,疼得蹙眉,柳湛卻不管不顧馳騁起來,扯著她的頭發迫其后仰,萍萍頭發也疼。

    她從來沒有經歷這樣漫長又單調的一場,無盡重復,結束時萍萍竟生出一種解脫感,還來不及吁氣,柳湛就將她翻個身,接連數聲裂帛聲,他徹底扯斷之前撕開的袍服,將她雙手縛在床頭,捉著她的兩只腳踝再次開始,一場又一場,比之前更兇狠,萍萍喊了好幾回疼也落了幾滴淚,柳湛卻毫無反應。空氣中盡是石楠味道,屋內也比剛進來時多了許多氤氳熱氣,萍萍卻覺得很冷,他得到現在都不曾給予她一個吻。

    萍萍一遍又一遍,不住對自己說:官人是中了藥,失卻神志。

    她挨個重溫那三十一件回憶,從幸福甜蜜的舊事里汲取力量,支撐承受現在的官人。

    冷汗混著之前路上淋的

    雨,她渾身早已濕漉漉,發絲盡散,當中一縷過面頰蜿蜒至伸直的脖頸,一路緊貼。

    榻前白紗飄逸,窗外雷鳴轟隆,一道閃電劈在窗上,照亮萍萍的臉,眉眼低垂卻眼尾上翹,半睜半閉,面帶微笑,她是舍身的觀音,渡她的愛人。

    沒數到第幾場,柳湛掌風揮開束縛,抱著她往帳外去,布條仍系在她腕上,一端垂落隨顛簸起伏。

    他放她到前面春凳上繼續,不停不歇。

    為防他人闖入,蔣望回一直守在門外,檐下雨仍如注,在他眼前成細細密密的水簾,再遠些的修竹被雨沖刷后愈發蒼勁蔥翠。時已深秋,那竹下的泥地鉆不出新筍,只能一攤污濁泥濘,爛死爛透。

    來回走這一遭并守門外,蔣望回想凌遲之刑,一刀刀地慢剮,恐怕就是這樣,眼底和口中的咸澀剛咽下,腥血卻又交替涌上喉頭。

    ……

    春信閣內,等柳湛清醒時,兩人已經回到榻上,他跪立著,萍萍昏在他懷中。

    柳湛擰眉揉了下太陽穴,只模糊記得些許片段,接著低頭去看萍萍,猝地瞥見她手腕上一圈深紅勒痕,兩只手都是。柳湛揪心,本能伸手想要查看,卻突然意識到這紅痕是自己弄出來的,心生怯意,緩緩縮回手。

    他再從頸往下,掃過她身上斑斑點點,挪目越來越艱難。柳湛顫抖著手撫著萍萍青絲,視線還在往下,浮腫污泥,又難免避子湯。

    他心里難受,盯著想,要不……有孩子就有孩子吧,男也好女也好,他都會疼愛。

    可轉念心又一橫,不行,現下絕不是要孩子的時候。

    他會親自配方子,全程監督,他敢擔保不會再有腹痛,一定將傷害減到最小。

    ……

    等萍萍醒來時,先瞧見一個模糊身影,漸漸清晰,是柳湛守在床頭。

    “你醒了。”柳湛擠出一笑。

    “官人你好了嗎?”萍萍還未坐起就問,手一撐,發現渾身酸痛。

    柳湛傾身扶住她:“不用著急起來,再躺一會吧。”

    萍萍低頭,見自己身上穿得整整齊齊,露出的手腕數處抹有藥膏,她抬手袖子滑下,里面遮住的傷痕也全數抹藥。

    “對不起。”柳湛低聲道。

    “沒事。”萍萍依然坐起,靠進柳湛懷中,“那下藥之人還沒查到嗎?”

    柳湛思忖須臾,垂下眼皮,含糊回應:“我中藥后不大清醒。”

    萍萍仰面看向柳湛:“是蔣兄跟我說的,應該那會他在負責查。”

    柳湛嗯了一聲。

    她一臉誠懇地注視他:“你跟我說說,是怎么中藥的?我也幫著分析分析。”

    柳湛抬眼皮與她對視:“我在重陽宴上察覺不對勁。”

    他清晰睹見她的表情從希冀認真變成微微犯難。

    “那赴宴的得有幾百人了吧?”萍萍問。

    柳湛頷首:“大海撈針。”

    萍萍連忙抓住他的手,勸慰道:“幾百人也能查出來,不是有句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爺有眼,不會叫人白受傷害。”

    她的五指從他指縫間插進,柳湛心虛想躲,卻又貪戀她手帶來的溫暖,終究一動不動,任由萍萍扣住。

    少傾,柳湛回握,手與手貼得更緊,另一只空著的手去拿邊幾上的青瓷碗,溫柔道:“來,把這個喝了。”

    萍萍看里面蕩著深褐一碗藥。

    良久不見她應聲,亦未接過,柳湛抿了下唇,續道:“這還是之前那種滋陰補氣的藥。”

    “好久都沒喝了。”萍萍低聲接話。

    柳湛摟著她,手在她胳膊上挪了兩下:“今日要得太過,怕你虧損太多。”

    萍萍伸手,接過藥碗,柳湛緩緩松了口氣。

    她卻沒有即刻飲下,反而抬手直勾勾凝視柳湛:“殿下,”她的聲音清脆,合唇,重啟,“這到底是不是避子湯?”

    其實,她也不是特別傻的。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此事古難全

    “不是。”柳湛回道。

    依照萍萍性子, 她應該回“你說不是便不是”,亦或者“我信你”,可她竟然什么也沒說。甚至這些話不是卡在喉管, 而是壓根就沒有生出這類想法。

    連萍萍自己也吃驚這變化, 懵了片刻, 才端起碗一飲而盡。

    柳湛注視萍萍喉嚨蠕動,些許懊惱,本來都已經決定用羊腸了, 卻又飲湯。

    他一面安慰自己這避子湯親自經手, 傷害極小,一面又暗自許諾, 將來一定會給萍萍一個孩子。

    且經歷此番中藥,柳湛隱隱覺得自己日后成親,娶立太子妃,可能還是會像今天這樣,完全無法接受別的女人。

    “我回去了。”萍萍站起,瞬間身上又是一痛,咬牙忍住。她想回去, 不想讓柳湛看出端倪又挽留。

    柳湛嚅唇, 這就回去嗎?還想和她多膩乎會。

    中藥之事隱蔽, 不能遣宮人送她, 他更不能親自護送,正踟躕如何接話,萍萍淡淡開口:“沒事的, 我一個人回去就行。”

    少傾,柳湛接話:“好,那你路上多小心。”

    萍萍點頭, 他送她到門口,外面雨早停。她跨出去,回頭同他笑著揮手,柳湛瞧著她的酒窩,亦揚唇角:他的萍萍還是這樣好。

    萍萍背身遠離。

    她的腿合不攏,曲著膝一步步挪,好在袍服寬大瞧不見奇怪的走姿。

    一口氣撐著不敢停,回屋坐到椅上既脫力,一時再站不起來。

    嗓子其實一直非常干,順手倒了杯水,喝完仍覺渴,再一杯,漸將一壺水喝完。

    先休息,待會再燒水吧……

    她想著,胳膊搭到桌上,就勢趴會。

    “銀照、銀照!”外面夕照把門拍得啪啪響,“去吃飯了!”

    “你幫我帶一碗回來吧。”萍萍隔著門拜托。

    夕照直接推開門:“你怎么了?”見她趴在桌上,“這上午又不當值,怎么還無精打采,如此疲憊?”

    萍萍心想如果不是立刻就走回來,可能還沒這么累,可她當時就是不想留在柳湛那里。

    “晚上沒睡好,有點不舒服。”她歪頭沖夕照笑,“你幫我帶一碗回來吧,謝謝了。”

    夕照小大人,竟抬手揉了揉萍萍發髻:“好好,答應你,保管端回來還是熱的。”她說著就往門外走,萍萍再次喊住她:“夕照。”

    夕照回頭。

    “還有姚司膳的那份,辛苦你了。”

    “曉得,你好好歇著吧!”

    ……

    今天中午后廚人不多,夕照很快返回,三人份一張盤端不下,她干脆討了個多層食盒,一層裝一個人的。頭頂日頭高懸,夕照瞇眼仰望,太陽在天空的正中央,她家娘子教認過,這是午時三刻。

    到萍萍房門口,夕照邊推門邊問:“今日還坐臺階上吃嗎?”

    陡然定住,看見桌上血和萍萍嘴邊掛的血絲,傻眼了。

    萍萍前傾,又吐出一口,夕照尖叫:“銀照!”

    她丟下食盒上前攙住萍萍,她家娘子說午時三刻是一天中陽氣最盛最溫暖的時候,銀照的身子為什么會這樣冷?

    “你怎么了?”夕照帶著哭腔問。

    “我也不知道,”萍萍撫胸,“就是這突然好難受。”

    “我扶你先躺會。”夕照扶萍萍換了身衣裳躺下,又拿個盆放在床邊:“你要還想吐就吐這里。”

    萍萍泛冷汗:“謝謝。”

    東宮司藥司有掛職太醫院的女醫工,入宮那會還給她們檢查過身體。夕照道:“我去請醫工,很快回來。”

    萍萍抿唇再謝,夕照全程用跑,不到一刻鐘就拉了位背藥箱的女醫來。女醫搭脈之后,臉色越來越難看。

    夕照催問:“怎么樣?她為什么會吐血?”

    萍萍也跟女醫闡述癥狀:“之前沒覺得不舒服,就剛才這里突然攥著疼,又覺脹滿,作嘔,哪知一吐出來就是血,我自己也嚇一大跳。”

    女醫神色凝重:“娘子是不是近期服用過避子湯?”

    萍萍眼眶倏濕,阿湛是個大壞蛋!

    她答得艱難:“是。”

    女醫嘆口氣:“便是這避子湯傷身了。”

    夕照

    錯愕瞅萍萍,又瞅女醫,來回看,萍萍對上夕照的目光,更難過了。

    “那怎么治?”夕照快嘴,“女史您救救她!”

    女醫一嘆再嘆:“慢慢養吧。”

    萍萍卻合著唇,不說話,冷靜下來,如果阿湛給她一開始喝的就是避子湯,那副作用應該已經體驗過,是肚子疼,尤其小腹墜漲,可這回完全不一樣,萍萍手在被子里悄悄往上摸,這回不舒服的是肋骨以上,不知道是胃還是膽。

    而且她是嘔血,不是那種婦科血崩。

    萍萍不動聲色謝過女醫,讓夕照送女醫回去。夕照回來后不放心,仍守著她。沒一會姚書云過來偷吃,夕照立馬竹筒倒豆般講述前因后果,愁道:“女醫說躺躺就好,可是床上躺了就能好,要郎中作甚么?銀照這可怎么辦?”

    姚書云聞言詢問萍萍:“你躺了會,有好些么?”

    萍萍腦袋碾著枕頭搖:“沒有,感覺越來越難受了,前胸這里像要爆裂了似的,可女醫也束手無策。”

    姚書云見她語氣虛弱,臉色蒼白,咬了下牙,掏出自己的司膳牌交給夕照:“你去延福殿找淮西安撫使姚拱辰,找不到就挨個問,他是我哥哥,應該還在宮中。你就說我病了,東宮司藥司沒有看好,讓他想想辦法。”

    夕照點頭:“好。”

    她從前做世家女婢,天天幫娘子求主母,求郎君,倒特別會辦尋人的事。不到一刻鐘就在路上堵到姚拱辰。

    照姚書云吩咐的一說,姚拱辰旋即變了臉色,他曉得宮里只會比后宅更齷齪,立刻差跟隨進宮的貼身長隨去太醫院請人。

    過了會,長隨領著位年輕太醫小跑過來,同姚拱辰對了一眼,道:“帥臣,太醫院這會沒多少人,剛好這位韓太醫在,就請來了。”

    姚拱辰朝那太醫拱手:“有勞韓太醫了。”

    “舉手之勞,還請帥臣前面引路。”

    一行人低調,從角門入東宮,聽夕照說姚書云在里面,姚拱辰便以為眼前就是姚書云的廂房。太醫為女眷診脈,理當懸絲隔屏,姚拱辰便打算自己先進去一趟,安排妥當后再邀太醫:“某先進去一趟,太醫稍候。”

    太醫躬身:“帥臣且請。”

    姚拱辰獨自隨夕照進屋,姚書云久候,見面就喚:“阿兄。”

    姚拱辰定定打量她:“書云你是不是胖了?”他瞟一眼床上,立刻明白過來,面露慍色:“不是你生病?”

    姚書云屈膝:“阿兄,求你救救銀照!”

    姚拱辰再次眺向床上,面沉如水:“她叫什么?”

    “銀照。”

    他想起來了,這就是太子去壽春帶的那個女人。

    姚拱辰沒好氣瞪書云:“出來說話。”

    姚書云垂首乖乖跟出房,一到門外她就快嘴央求:“阿兄你從前教導我,有力者疾以助人,一善可當百善。”

    姚拱辰盯著妹妹,又好氣又好笑,她竟拿話堵他?

    這床。上女子他眼熟面善,若是尋常人就救了,可她是殿下正寵的女人,這一件是頂頂最重要的,良心善意都要先放一邊。

    “你可知道她是誰?她是殿下幸過的女人!”

    書云將來是要做皇后的,這個什么銀照是敵非友。

    姚書云低頭:“我知道。”

    “你糊涂!”

    “求阿兄救救他吧。”姚書云拉住姚拱辰袖子,“我當銀照是姐妹,那她便也是阿兄的妹妹。”

    姚拱辰靜靜注視書云,他這個妹子尋常都很遲鈍,只對上心的人事伶牙俐齒……想到這,姚拱辰已自心軟三分。

    又思忖,將來柳湛后宮注定女人不斷,書云需要同盟,可以借這個人情拉攏銀照。

    再則,他妹妹太瘦了,他也是近幾年才知道,過瘦的女人不好生養,那銀照豐腴,以后生了皇子可以抱到書云身邊養。

    姚拱辰的幺兒就是正妻抱的妾生子。

    三番考慮,他已經拿定主意救人,卻不急于表態,直等到夕照哭著跑出來:“書云,銀照又吐血了。”

    書云又搖他:“阿兄,求求你了!”

    迫在眉睫,姚拱辰才松口:“好吧。”

    越救急他人才會越感謝你,他不遺余力給姚書云鋪路。

    姚拱辰下巴朝夕照點了下,命道:“你,和太醫進去。”然后手扣住姚書云手:“你留在外面。”

    讓夕照進去,是因為殿下對銀照正在興頭上,不能讓她和太醫孤男寡女相處;不允書云進去,是因為不能讓書云參與太多,這樣事如有不對,妹妹好斷尾脫身。

    夕照壓根沒多想,揮動手臂:“太醫您快跟我進來!”

    姚書云卻在夕照旁邊問:“阿兄你認識這位太醫嗎?”

    這韓太醫是姚家在宮中的內應,姚拱辰以為是妹子生病,自然要用信得過的人。

    但這會姚拱辰卻沒好氣道:“還說,一聽說你病了就去請,剛好這位韓太醫在,雖然不認識,但仍愿意來救人。還不謝過韓太醫?”

    姚書云和夕照聽見都朝太醫拜了一拜,韓太醫忙道:“從前不熟,現在開始認識了,娘子們都不必客氣。”

    夕照跺腳:“別光顧著在這說啊,太醫,快進去看銀照!”

    說著竟上手挽住韓太醫胳膊,將他拽入房中。

    韓太醫進門就轉身,沉聲道:“拉屏風。”

    “這哪里有屏風啊!”夕照快哭了,萍萍都已經吐得暈迷。

    韓太醫又道:“落帳。”

    夕照手忙腳亂解開兩側床幔,不僅落下了,還都往褥子里扎緊,只露萍萍一只手,從帳內鉆出,空懸在床外:“這樣行了吧?”

    韓太醫先瞟一眼,才轉身,拉張凳子坐下,懸絲診脈,過了會開始翻騰藥箱:“等她醒來,我有幾句話要問……”

    “那她幾時醒來?掐人中能醒不?”

    “你等我把話說完嘛!”韓太醫數了六顆米粒大的丸藥倒給夕照,“這個喂她含著,一會就能醒。”

    而后,他低頭,逐一開始撫平襕衫上的褶。夕照急得在房中走來走去,腳步聲不停。韓太醫眉毛挑了挑,很想給夕照配一副降火安神藥,副作用是遲鈍呆滯那種。

    他閉眼,吸氣,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夕照也在偷偷打量韓太醫,他看起來年紀不大,不會超過三十歲,到底行不行?

    她走到第十個來回時萍萍睜眼,夕照即刻奔去床邊:“你醒了?嚇死我了。”

    萍萍緩緩看向夕照,接著又和韓太醫眼對眼,他等她緩了會,徹底清醒,才開始問。

    曉得前情,開門見山:“銀娘子,你的避子湯是幾時喝的?”

    “今天早上,不到午時。”

    “今日除了避子湯,還喝過什么?吃過什么?”

    萍萍想了想:“我吃了后廚的早膳,喝過桌上的水。”

    韓太醫起身就摸壺耳,正要說這事好辦了,就聽萍萍補充:“當時口渴,全喝光了。”

    韓太醫手一滯,撇了下嘴,收回手又開始翻藥箱,搗鼓出好些瓶瓶罐罐并一柄透鏡,而后才打開壺蓋,先放藥劑,而后鏡子照著捉蟲般找起來。

    半晌,韓太醫放下手中物,一拍巴掌:“成了。”

    他轉身問萍萍和夕照:“今日你倆有沒有同時離開過這里?”

    萍萍:“有。”

    夕照:“沒有。”

    “有、有!”夕照改口,看向萍萍,“潑水那時候,我倆一起回來……你去哪了?”

    “有位姐姐喊我幫忙,搬菊花去披芳殿。”萍萍努力回憶,

    “她說她是司苑司的蘭熏。”

    韓太醫深吸口氣,甩下眾人推門與姚拱辰眼神對視。

    姚拱辰會意,抬腿要邁進房內,姚書云擠他一下,明顯也要進來。

    姚拱辰先瞪妹妹一眼,而后允了。

    待眾人都進來后,韓太醫關緊門,再次無言對視姚拱辰。

    姚拱辰緩慢頷首,無人偷聽。

    韓太醫這才指水壺:“帥臣,不是避子湯的原因。是有人在銀娘子的飲水里下毒。”

    姚拱辰心陡一沉,錯了啊,這個人情不該接的……騎虎難下,他扭頭埋怨書云:“你把你阿兄架在火上烤。”

    原先以為就是避子湯事,打算隱瞞柳湛做私下人情,這會生變,姚拱辰掂量權衡后下令:“先救人。”

    韓太醫便起筆給萍萍擬解毒方子,姚拱辰帶上長隨,去若陣風:“此事要速報殿下。”

    *

    延福宮,重陽宴罷,眾人四散,官家亦回福寧宮。

    他離去偏晚,今日只在宮中行走,用的小駕,內侍和金吾衛不過四十余人,黃麾也從舊例的大仗改為半仗,一切從簡——又再次成為天下表率。

    小駕悠悠前行,官家瞇眼,上年紀后雖然瞧不清近處,但眺遠還行,那步行的一眾儀仗,不是明仁宮的么?

    皇后竟然步行。

    官家便讓儀仗趕上皇后,皇后見了,停在路邊行禮。

    官家不走,含笑俯瞰她。

    等了會,皇后自己請辭往前走,官家跟著,皇后又停下來等官家先行。如此兩、三回推拉,皇后終于說了句不得體的話:“路就這么寬,一起走擠踏花!”

    官家放聲大笑。

    他今日瞧見皇后走路的樣子,不知怎地想起她剛進宮那會,也是這樣走,他喚住她,她離開轉身奔進他懷里。

    那時她多年輕呀,頰上還有肉,眼睛水靈,能清澈倒映一個完整的他。

    官家捉弄了會,雖容顏和青春不復,但得到一句皇后年輕時才會講的話,還是十分滿意。

    官家竟命內侍降攆,與皇后一同步行,只他倆在前面,后面人皆不敢跟。

    官家湊近皇后耳邊:“現在沒擠著花了吧?”

    皇后不理,朝前又快走了一大步。官家哄人講究度,過猶不及,他瞬間垮臉:“你還在鬧什么,凌家母子都沒了,還不解氣?”

    皇后垂眸低語:“臣妾總是記得那一年娑羅奴和傳道同時奔去,陛下抱起傳道,將娑羅奴晾在一邊。”

    官家心中冷哼,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抱又如何?

    再說,那時他和凌范氏還沒什么,真不清白也就四年前那一回——為此不得不許凌傳道肥差。

    由此與凌家生了芥蒂,前些日子才解。說來還是皇后替他謀劃,尋著由頭。官家想到這重新對皇后和顏悅色:“好啦,曉得娑羅奴是你手把手帶大,舍不得他受委屈。彼時抱錯,是朕疏忽。”

    話頭終于快引向皇后所憂之事,她不動聲色,手撫過菊花:“說起來娑羅奴這趟帶回來的女人,陛下知曉嗎?”

    官家頷首。

    皇后看向官家:“陛下真的知道嗎?”

    “同一個嘛。”官家不以為然,“擔心什么,他下了一趟揚州都沒想起來。”

    皇后卻在擔心宮外那條追咬的瘋狗,倘若當初曉得他是條賴皮狗,是粘了手就甩不掉的鼻涕蟲,斷不會找他辦事。

    皇后噘嘴,罕見地向官家撒嬌:“臣妾還是不喜歡她——”

    一個她字酥酥麻麻轉好幾個聲調。

    官家就愛這個味,當即笑允:“要怎么樣隨你。”

    一個宮婢在他眼里,和鸚鵡錦鯉、瓶子桌子,這一盆盆菊花無甚區別,甚至份量還不及他那只貍貓。

    “那說好了,陛下依我?”皇后壓肩仰頭,夾了嗓子。

    官家滿目愛意:“依你都依你。”

    眼看近皇后的明仁宮,官家卻不說進去坐坐,更不提晚上留宿——她表情生動,但到底是老了。

    官家已經決定今晚幸鄭美人,那是個單純的小姑娘。

    皇后亦未開口挽留,近明仁宮便與官家道別。官家自擺駕回福寧宮,一進殿就下令:“叫太子來。”

    *

    東宮,書房。

    教以義方的匾額下,獨坐的柳湛緩緩合上吏部卷宗,而后不假人手,自己研起墨來。

    他打算冊封萍萍做東宮奉儀,這份位比御侍高,奉儀及以上要得官家應允,待墨研好,柳湛鋪開一本嶄新的奏章,提筆討封,開頭四字:潤州方氏。

    方才已經查妥,朝中曾有一個潤州籍的方姓著作佐郎,年歲做萍萍祖父剛剛好,就是品階低了點,所以接下來要寫好話:潤州方氏,穎悟莊重、品貌出眾,吾甚悅……

    一個“之”字還未落筆,袁未羅就在門外報:“淮西安撫使姚拱辰求見。”

    柳湛擱筆,奏章上黑墨未干,卻也只能合上蓋住。

    待會重寫吧。

    “宣他進來。”

    姚拱辰風風火火走進,剛才路上已經想好,應該開門見山,繞彎子殿下反而會多心。于是,姚拱辰開口就將萍萍中毒一事交待。

    柳湛聞言抬步,腳往萍萍廂房所在方向走,姚拱辰追著柳湛轉身:“要去查一下司苑司有沒有一個叫蘭熏的吧?阿羅有空嗎?”

    柳湛合唇開門,他猜多半沒有。

    袁未羅沒聽見之前的房中對話,只聽見開門后這一句,當即應聲說去查,和他一道佇立門外的蔣望回卻插話道:“沒有蘭熏。”

    他身為禁衛,背完了東宮名冊,司藥司多蘭字輩,但無蘭熏。

    姚拱辰抿唇,不愛落蔣望回后,于是分析:“那看來是看見端著花,臨時想了個名字。”

    柳湛腳跨過門檻,早自定奪。那個宮人不是東宮的人,倘若對方提前藏死,不容易追查。不如從女醫工下手,十幾家皆在東宮安插內應,尤其司藥司最多,柳湛平時看破不說破,有時事需,還會將計就計故意透露假消息給那些眼線,好用得很。

    等萍萍身體好些,對一下哪位是惡意胡謅,說她喝避子湯喝的醫工,就曉得是誰要害萍萍。

    她知道是避子湯了!

    柳湛像是如夢初醒,此刻才突然意識到,腳下一絆,止步。

    福寧宮的黃門碎步跑近書房,在門口就行禮:“殿下,陛下宣召。”

    蔣望回和姚拱辰齊刷刷看向柳湛。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攀驕柳,上高臺

    柳湛沉吟須臾, 道:“正好,孤也有事要請奏父皇。”

    他命眾人先退出去,重翻開討封奏章, 運氣好竟沒洇墨, 可以直接續寫。

    事畢揣入袖袋, 去往福寧殿。

    進殿三叩,官家允了平身,笑問:“今日宴上, 后來怎么沒見你人影了?”

    “兒臣身體不適, 提前離席,”柳湛拜道, “忘記向父皇告假,是兒臣的錯。”

    “現在好些了嗎?”

    “謝過父皇關心,已無大礙。”

    官家頷首:“那就好,朕還想著讓你替朕去永安祭陵。”

    柳湛抬頭,永安縣護本朝皇陵,官家自登基以來都是親自祭祀,怎么這回卻讓他代職?

    官家俯首, 與之對視。

    官家少年時曾被批命, 說他五十五歲有一大劫, 如能挺過, 壽元過百,如果挺不過去,此世便如此了。

    彼時他年輕氣盛, 壓根不信,不拜神佛,登基后自詡真龍, 愈發堅信命由己控。然而這兩年身體陡然直下,看會奏章就

    花眼,下雨會骨痛,夜里連著幸多了,亦腰疼疲軟,最令官家焦憂的是今年足底莫名潰爛,大半年怎么敷治都不見好,他開始想起少年時那句批命,心生畏懼。

    不信命的官家,第一次看了自己的龍命生辰,發現明年五十五歲交換大運,逢歲運并臨,且干支皆是忌神。

    不好便不準,官家這樣想著,換看紫薇,明年卻亦是太陽落陷化忌,又有本命忌對沖,大小二限逢。

    再看政余,明年羅睺計都當值。

    欽天監亦報近來帝星忽閃忽暗,官家愈發忌諱,六爻和奇門已不敢占。

    他私下找來不少巫醫、僧道,皆道養貓祭陵可以化解。貓是養上了,但祭陵隆重折騰,一直拖著沒去,直到今日一場重陽宴,聚到一起的朝廷和宗室的老翁,耄耋矍鑠,刺痛了官家眼睛,憑什么有些人同樣歲數亦或更老,身子骨卻比天子健壯?他是真龍,天下獨尊,壽數也必須最長。

    官家疑神疑鬼,不敢親自離京,放任太子監國,所以遣柳湛祭陵。

    官家直視柳湛的眼睛,笑嘆:“朕老啦,腿腳不好爬不動了。”

    皇陵尤其是高祖陵,有九十五級高階,哪怕是官家,也不能乘輿轎,必須兩足親登。

    柳湛躬身,睜眼瞎話:“父皇身體健碩,正值形盛,今時和歲豐,愈是延年益壽。”

    官家一笑,雖知是假卻頗受用。

    柳湛又道:“兒臣今日回去后就準備,祭陵之事必定善始善終,不負父皇所托。”

    官家點頭:“嗯,沒別的事就先退下吧。”

    柳湛卻從懷中掏出奏章,雙手恭呈:“父皇,兒臣還有一事請奏。”

    內侍接了奏章轉奉官家,官家一打開,旋即往下一扔,本來想擲柳湛面門,奈何力不如從前,落在柳湛腳前一尺處。

    柳湛微微詫異,奉儀而已,何以如此憤怒?

    旋即聯系下毒,心驟下沉。

    官家道:“太子妃尚未冊立,你就納這來路不明的民女,叫天下人怎么看?起何表率?”

    柳湛心道冊封詔書上不會來路不明,他已為她挑好出身。

    但心里門清官家針對的并非來路,柳湛不辯,默不作聲。

    官家咄咄訓斥:“是不是當了太子,就可以肆無忌憚?今日納行院,明日搶寡婦,大后日玩太監?怎么,不說話了?是不是心里還想立這方氏當太子妃?”

    柳湛卻想,莫說本朝有過娶寡婦的皇帝,就是官家自己也做過更出格的事。

    太子不能做這些,會被天下人恥笑,天子卻可以做這些,悠悠眾口,無人敢笑。

    一座大寶,兩種境遇。

    官家一番話似乎只當他是太子,僅止太子。

    柳湛不由深想,心愈陰鷙,面上卻恭謙,頭伏至腰:“兒臣從無此類想法。”

    緩了緩,續道:“父皇諄諄教誨,良苦用心,兒臣已經明白。父母為子女則為之計深遠,是兒臣一時頑劣沖動,辜負了父皇期盼。”

    臨了幾字已聲哽咽,抬頭仰視官家時,兩眼薄紅。

    官家不忍,嘆道:“算了,只要不又上奏討封,朕眼前清凈,私底下你要想寵就寵吧。”

    柳湛旋即接話:“陛下金口玉言,是不是只要不冊封,就能允她平安?”

    官家定定看著柳湛。

    良久,官家沉聲:“朕身為天子,自然一言九鼎。”

    心中卻輕嗤一聲,娑羅奴又想要大寶,又想要真愛,天底下哪有這種兩全其美好事?倒不如像他,一條路走到底,從不后悔,便不會郁郁寡歡。

    *

    東宮,小院。

    萍萍喝完韓太醫開的藥,立竿見影好了許多。

    夕照自告奮勇去洗藥罐收拾爐子,房內剩下萍萍和姚書云,萍萍能坐起來了,手撐著笑:“姚娘子,這回多虧了你,感激不盡。”

    姚書云眼珠轉轉,似乎想坐床邊,萍萍忙用手捋平床沿的被褥,姚書云坐下后道:“你是得謝我,為了你,阿兄都發現我胖了。”又道,“你靠著床吧,沒費勁。”

    萍萍緩緩靠向床頭,笑道:“這回也要多謝帥臣和韓太醫。”

    姚書云瞅自己鞋尖,沉默了會,才低聲問:“你……可曾聽過一些傳言?興許就是因為那些……你才中毒。”

    萍萍微怔,什么傳言?

    關于自己的嗎?

    她聽到過:“是說我妄攀殿下吧。”

    有背后議論,院子里人聽見傳回來的,有當著她面譏諷的,還有使絆子穿小鞋的——她之前沒意識到,直到被潑了那盆水……

    “是,”姚書云抿了抿唇,攀附殿下,妄圖一朝登天之類的非議,連司膳司那邊都嘀咕不少。

    姚書云說不出口糙話,只講最含蓄的:“說你攀驕柳,上高臺。”

    姚書云突然聯系自己,被家里送進東宮,不也想她攀附殿下?

    她頂替蔣娘子那晚,阿兄高興得睡不著,仿佛這樣就贏過蔣家。

    為免節外生枝,姚書云不提自己,只勸萍萍:“別攀高了,高處不勝寒,很容易身不由己的。”

    萍萍緘默:好像是從重逢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攀,攀著官人相認,攀著相守。

    可她不是因為他高高在上才去攀的,她攀的是她的官人,是阿湛,從來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身份,那個天姓。

    良久,她啟唇:“我只想和他做一對尋常夫妻。”

    “殿下是太子,怎么可能尋常啊?”

    萍萍聞言雙眼含淚看向姚書云:書云說得對,其實她也明白,也懂的,可就是控制不住,執拗地要把他當民間夫妻。

    身不由己,可心也會不由己。

    還是會克制不住喜歡他……

    萍萍想得心疼。

    目光交錯,姚書云恍覺萍萍像只被蛛網粘住的蝶,撲騰翅膀卻無力脫身。

    她也幫不了,靜默了會,只能安慰:“我懂,因為我也有喜歡的人。”

    萍萍睜大眼,姚書云指放唇上:噓……

    萍萍粘緊雙唇。

    “你們在聊什么?”夕照回屋,煎藥的爐子怕人拿走,清理完仍提回來。

    姚書云不答,反問夕照:“你右手拿的什么?”

    萍萍則抹了把眼,重綻笑意。

    夕照放下爐子,將右手上的帕子打開,里面還是帕子:“我家娘子近日繡的手絹,托人送來的,有四、五條呢,分你們一人一條。”她先給萍萍,要給姚書云的伸手又縮手,攥著帕子講丑話:“姚娘子,你是見過好東西的,可別笑話。”

    姚書云伸手奪過夕照手上帕子,綾錦院的料子不會差,白絹右下角一簇苔花,背面一樣,再看其它幾條也是:“怎么都是苔花?”

    “她入宮前叫苔花兒。”

    “對,但我在冊子上叫金苔。”

    “那你入宮前叫什么?”

    “我叫萍萍。”

    ……

    仨女說了好一會話,不乏嬉笑逗趣,最后還是姚書云說:“好了好了,銀照還病著,讓她多休息。”

    說話也消耗精力的,所以她不常說話。

    這才歇了,姚書云和夕照剛退來,就瞥見院門那邊,柳湛踏入,身后跟著袁內侍。

    二女行禮,齊呼“殿下”。

    柳湛看一眼房內,正要詢問,姚書云道:“銀娘子已經睡著了。”

    旁邊的夕照一愣,不是,不才剛剛躺下?

    柳湛聞言仍往前走,姚書云見狀福了福身,告辭,夕照也跟著要走遠,柳湛指向夕照,用極輕的聲音下令:“你留一下。”

    “什么?”夕照沒聽清。

    他怕吵醒萍萍,依舊低輕:“你留下。”

    這回聽明白了,夕照站定。柳湛再往前走三步,無聲拉開一條門縫,床帳垂落,什么也瞧不清。他靜靜等了會,風掀起一角,萍萍背著身,朝里側臥。柳湛目不轉睛,床帳卻即刻落下。

    柳湛躡手躡腳關好門,同夕照輕道:“你隨孤來。”

    路上,雖然他已從姚拱辰和韓太醫那了解過病情,依然詢問夕照:“她怎么樣了?好些了沒?”

    夕照有一答一,如實告知。

    柳湛聽完,沉默不語。

    直走到東宮司藥司,蔣望回已將出入口全部封鎖,全司上下的女官、宮人扣留列陣,無一遺漏。柳湛徑直坐到司藥的交椅上,沉著臉吩咐夕照:“認一下,哪位是你上回請的醫工。”

    夕照挨個瞧過去,本來女醫那張臉自覺記得清晰的,現下卻生出緊張,反而模糊。

    夕照在方陣里穿梭了兩個來回,才拿定主意,指認那名女醫。

    “確定是她?”柳湛準問。

    “是!”

    柳湛挑了下眉毛,旋即有禁衛將那女醫拖出,一路擦地,女醫泣聲高呼:“殿下冤枉啊,奴冤枉!”

    柳湛上身靠著椅背,挑起眼皮審視,這女

    醫面生,竟不是司里那幾位已經查清的內應。

    他抬手,無需多言,自有人替太子審理,內侍禁衛輪流交替,軟硬兼施,女醫卻始終咬定自己只是醫術昏聵,誤診,絕無他人身后指示。

    柳湛聽了良久,緩緩起身,那審訊的禁衛旋即問:“殿下?”

    “先暫收監。”柳湛丟下一句話,轉身出門,禁衛則往女醫嘴中塞進一枚碩核,防止她咬舌自盡。

    門外,天蒙蒙亮,柳湛抬手嗅了下袍角,雖然沒有親自動手,但衣裳上仍沾了血腥味。

    他沐浴更衣后,才再次去找萍萍。早晨橙紅的陽光投射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夕照雙手端著個木盤,正從后廚那邊走來。

    柳湛瞧見,快步走向夕照,同時瞥向盤中,一碗七寶素粥,一小盤玉灌肺并一碟咸菜,柳湛問:“早膳?”

    夕照點頭。

    柳湛接過木盤:“你退下吧。”

    他親自端著早膳往萍萍門邊走,單手托穩,另一只手推開房門,還未瞧見房內萍萍,就已旋起春風般的笑意。

    萍萍正坐桌前,以為來的是夕照,笑抬起頭:“這兩天真是辛苦你了。”

    見是柳湛,笑意驟斂,酒窩消失不見。

    柳湛自知這辛苦不是對自己說的,柔聲輕問:“好些了嗎?”

    萍萍不答。

    柳湛滑了下喉頭,一樣樣布菜,先擺勺托筷架,再擺瓷勺、竹箸,而后將七寶素粥放到桌上。他正端起灌肺要擺,萍萍傾身自行捧起素粥并舀勺,要喝,柳湛忙勸:“你歇著我來。”

    他是打算親自端粥給萍萍的,要他一勺一勺喂也不是不可以。

    萍萍卻道:“不敢接殿下遞來的碗,怕又是一碗避子湯。”

    柳湛噎了下,誰敢這樣嗆他?也就她。

    能讓他為了她的事一宿沒睡,還巴巴地趕來受氣。

    柳湛湊近賠笑:“上回走的時候說下回再來看你,是孤不對,拖了這么久才來。”

    萍萍心里一酸,忍住,硬起心腸喝粥。

    柳湛不多言,默默將剩下的灌肺和咸菜擺好:“這灌肺說是肺,卻無葷腥,用粉面調油,混茴香胡桃,就粥最好喝。”

    他說著將灌肺碟往萍萍右手邊推了推。

    萍萍恍若未聞,繼續喝粥,柳湛不再言語,只在她對面坐下,微笑注視,目光始終膠在她臉上。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抱琴彈向雪中梅

    等萍萍吃完了, 柳湛才溫言細語:“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是我瞞你,該生氣,該不理我。”

    萍萍聽得眼酸, 盯吃完空空的粥碗。

    很想關心他也用過早膳了嗎?卻心知肚明不能巴巴上趕, 咬緊兩排牙。

    “可是那下毒的元兇還未查到, 需要你幫助才能得到線索,”柳湛往她那邊伏低身子,央道, “別的話你都不要理我, 能不能答一句,那日你搬菊花去披芳殿, 都遇見哪些人?說過哪些話?”

    萍萍倒著回憶,先說披芳殿守門的內侍,然后講中途遇到皇后娘娘,想到皇后是柳湛娘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柳湛終于迎來對視,面上瞬亮。

    萍萍趕緊低頭。

    她再倒推, 講述自己詢問宮人名字、花名, 最后講宮人急匆匆闖進院中, 毫不客氣讓她搬東西。

    講完盯著桌上, 她有個怕浪費,光盤的習慣,一碗兩碟都精光, 再干凈一點可以照鏡子。

    半晌,不聞柳湛回應。

    萍萍小聲強調:“我講完了。”

    “瑞云殿是我最喜歡的菊類,”柳湛輕嘆, “這話我之前從來沒告訴過誰。”

    萍萍抬首,另起話頭:“你現在能推出是誰給我下毒了嗎?”

    柳湛勾了勾嘴角:“是皇后。”

    萍萍杏眼立馬張大:“那給你下藥的呢?”

    “也是皇后。”

    她內心震撼,一直亂跳,柳湛卻在這時緩緩摟過來,笑道:“你和我說了好多話了。”

    “我要歇息了。”萍萍推她,他竟真的松開,萍萍站起身,“韓太醫說要多躺多睡,什么都不要想,才恢復得快。”

    柳湛卻突然將她打橫抱起。

    “你做甚么?”萍萍踢他,“放我下來!”

    他任由她踢,抱到床上寬衣蓋被,捂好被子才回:“遵醫囑。”

    他目光在面上流連,嘆口氣:“我也希望你早點好起來。”一揮手,落了帳子,自行退到房外。

    柳湛回書房時,蔣望回正等在門口,對視一眼,柳湛進門,蔣望回也跟著跨進去。

    門一關緊,蔣望回就埋首稟報:“音和今日已自請出宮。”

    柳湛啟唇,聲音無甚感情:“你辦妥帖就好。”

    蔣望回再次躬身:“音和調去不久,司醞司內閑聊,就有人提及胡僧丸。那胡僧丸入藥膳的食譜更屢次出現在音和面前。 ”他再拜深些,“屬下不是為舍妹開脫,的確是她意志不堅犯下大錯,但屬下懷疑……有人從中教唆。”蔣望回面露愁容,“至于是誰,暫時還無頭緒。”

    柳湛不置可否,只道:“希顏,你去辦一件事,應該須月余布局,務必慎重。”

    “屬下但聽差遣。”

    柳湛慢慢踱到蔣望回身邊,附耳低語。交待完,蔣望回離開,柳湛拾起桌上有關祭祀的公文——官家金口一開,他這邊要忙前忙后,祭祀皇陵滋事體大,林林種種,涉及禮部、工部、察院、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及欽天監,沿途各地部署。

    等柳湛置身永安祭陵,已是冬至。

    鳴銃過后,萬籟肅靜。

    “氣序流邁,時維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謹用祭告,伏惟尚享。”柳湛舉杯灑于后土上,點點滴滴。

    獵獵風蕭,旌旗鼓動,他祈愿國祚綿長,又愿自己將來雄才偉業攀比高祖。

    一眾長案后,高祖邵陵已與蒼山融為一體,柳湛突然想到這是高祖同其皇后的合葬墓,腦海中浮現萍萍笑靨,竟與之前那倆愿望一樣心潮澎湃。

    風吹草倒,柳湛忽覺臉上涼意,抬手一撫,雨點中夾雜雪籽。

    皇陵,下雪了。

    二百余里外,汴京城早已雪紛紛。

    京師人看重冬至,再窮這一天也要穿新衣裳。街市上賣著韭黃、蘭芽、胡桃。大相國寺的僧人做浴佛會,等著楊枝灑浴,求賜吉祥的百姓不顧寒天地凍,排起長隊,直繞到柵欄后面去。

    隊伍中有位白胡子白發老翁,駝背拄拐,正是喬裝改扮的裴改之。

    他偷瞄環視,遠處賣韭黃的老嫗,寺門口念佛的僧人,還有方才進寺上香的一對年輕夫婦,腳下都有功夫,眼睛皆如鷹隼——六年前他就吃過這虧。他和皇后約好,他替她辦事,她將萍萍送給他,冬至那日大相國寺交人。

    他辦完事身上的血都來不及洗,星夜兼程從揚州趕回汴京,迎接他的卻是皇后的天羅地網,滅口絞殺。

    今日也是冬至,看起來皇后依然不打算兌現承諾。

    裴改之緩慢勾起嘴角,毫不掩飾臉上譏諷笑意。

    裴改之轉身離隊,排他后面的婆子旋即問:“唉,你不排了?”

    他混跡隊伍許久,前后談話皆有聽到,知道他們所有為何。裴改之扭頭眺看那婆子,譏笑道:“浴再多圣水上再多香,你家織工女兒依然不可能嫁給王孫公子做正妻。”

    “你、你……”婆子懵成結巴。

    排裴改之前面的男子聽見,也愣住了,裴改之又轉身嗆他:“你再拜佛磕頭,明年賣包子也掙不滿二百兩,除非重新投胎。”

    裴改之

    說完就走,眾人過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你這人怎么這樣?”

    “大過節的咒人,招你惹你了?”

    “瘋子!”

    裴改之聽著背后叫罵,一腳深一腳淺踩在雪地,笑意愈濃,自己說得沒錯呀,若是那小販投胎成公侯世子,二百兩勾勾手指便得便花。

    那婆子的女兒得重新投胎,成世家嫡女,才能嫁公子王孫。

    裴改之往深處踏雪,心比冰寒,之前以為自己和太子的差距不過皮相,努力拉近,卻原來是游魚和蛟龍——池中的小魚拼命前游,年復一年,自以為游出好遠的路,蛟龍輕飄飄一躍,就越過小魚頭頂,超過它。

    他和那群人差的是投胎呀!

    ……

    冬至,宮里也熱鬧,宣德樓豎起蓋天旗,所有宮人都分到熱乎乎的糍糕。

    宮苑梅花已盡數盛放,紅白相間,幽幽暗香。司苑司的宮人剪了最逎勁的幾枝插進長頸瓶,擺在寢殿里。

    萍萍和夕照早晨進殿鋪床,沒瞧見太子,只有司苑女史們和一位司設司的掌設在忙活。

    掌設算萍萍和夕照頂頭上司,她們行了禮才往床邊去,雖然太子早已離開,但地龍和炕皆旺,被褥依舊熱乎。

    現在不僅萍萍,連夕照也非常嫻熟這份差事,鋪設打掃,轉眼干完,和萍萍一前一后經過花幾,就要退出寢殿。忽聽哐當脆響,萍萍低頭去看,花幾上的長頸瓶摔在地上,碎成數片,連白梅也跌出枝頭。

    夕照走在前面沒瞧見,后面的萍萍卻親眼瞅著,是同司的掌設推了下花幾,花瓶才跌落。萍萍疑惑抬頭,正要看向旁邊掌設,忽覺臉上熱辣辣,清脆一聲啪。

    那掌設竟然扇了萍萍一巴掌。

    萍萍毫不猶豫抬手回扇,同樣響亮一巴掌,聲音在殿內回蕩。

    她從前做苦活,手勁比掌設大得多,掌設頰上旋即泛出紅印,人被打懵,愣了會才再揚手:“你這賤蹄子敢還手——”

    這回動作不及上回快,萍萍還有防備,哪會允她得逞。萍萍捉起掌設手腕,將那只揚起的手牢牢定住:“你作甚打我?”

    夕照也走回來幫腔:“就是,憑什么打人啊?”

    布置花藝的司苑司眾女史也全圍過來。

    那掌設理直氣壯:“你打碎了殿下的花瓶,依法處置,合情合理!”

    萍萍杏眼圓瞪:“明明是你打碎的。”

    “就是,肯定是你打碎的。”

    掌設不瞄萍萍,反而對視夕照:“你說我打碎的,可有親眼瞧見?”

    夕照沒瞧見,又不會撒謊,一時狂眨眼睛:“有、有,當然有。”

    掌設冷笑,扭頭問左右女史:“大家都是長兩只眼睛,能辨忠奸的,你們覺得她說的是真話嗎?”

    女史們不知道誰打碎的,但只看夕照反應,明顯撒謊,心里便都有些偏向掌設。

    “我瞧見了。”萍萍朗聲,斬釘截鐵。

    “你?”掌設捂嘴笑出一聲,“你瞧見那是賊喊捉賊!”

    女史們雖然更傾向萍萍打碎,但都沒有表態,一行人鬧到尚寢那里,尚寢竟不問青紅皂白判萍萍過錯,罷了她和夕照的差事,雙雙罰關禁閉。

    萍萍和夕照一直申辯,尚寢卻命人將她倆攆出去。

    萍萍和夕照站在門口不肯走,不多時,掌設得意洋洋跨出來,她竟領了尚寢命令,攜四宮人要押解萍萍和夕照回房。

    萍萍擺了下身,不允宮人碰她:“我自己會走。”

    掌設滿不在乎點頭,路上,她在萍萍身邊輕飄飄笑道:“我要是你呀,這么丟臉,早一頭撞死了!”

    夕照聽見,馬上挽住萍萍手腕:“別聽她的!”她對著萍萍耳朵叮囑:“你要真想不開就中計了。”

    “我不會的。”萍萍也附耳和她說悄悄話,掌設的話在她心里比一片雪花還輕,根本沒有重量。

    她沒有多少記憶,卻記得兩句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關禁閉就關禁閉,又不會掉一塊肉。”她同夕照笑說。

    “就是。”夕照點頭,自己只怕打板子。

    到了房門口,夕照非要和萍萍關一間房,萍萍來不及商量,房門就關閉。

    夕照挽著萍萍胳膊:“別擔心,殿下那么寵你,肯定很快就來主持公道。”

    她覺得最多幾個時辰就能出去。

    所以關在一起比較好,互相照應。

    *

    柳湛下朝回來后,尚寢才來求見。

    他一般不允女官進入書房,只在偏殿召見。

    尚寢上前,盈盈下拜,竟不提萍萍摔瓶被罰,反而無頭無尾道:“殿下,事已俱妥。”

    柳湛吩咐:“今日又比昨日冷,她房里的地龍要燒熱些。”

    尚寢一怔,宮婢的居所沒有地龍。

    但她不會指出太子錯誤,恭順應聲:“是。”

    她會給銀娘子房內多供些炭。

    柳湛眼皮不抬:“下去辦吧。”

    他抱起殿里的七弦琴出門,也不打傘,走了沒一會就衣發花白。萍萍住的園子后面有間小筑,平常無人,他上回就是穿小筑翻的窗。

    柳湛走進小筑,取下琴套,起手奏琴,剛好對窗前一樹紅梅。

    雪花亂舞,寒梅卻開得正艷。花骨朵朵,梅香裊裊。

    琴聲悠悠飄進萍萍房中,夕照旋即就問:“誰在彈琴?”

    還怪好聽的。

    “這什么曲子?”她又問。

    萍萍抿唇望向窗外,她也不知道這是何曲,只覺十分應景,就像天地萬物銀裝素裹,獨有數朵紅梅風刮不折,越嚴寒愈怒放。

    她凝神也出神,竟從琴曲中聽出寒梅迎霜傲雪之意。

    挺過了數九寒天,便抱春來。

    又覺飛雪繞梅,紅白翩躚交纏,若情意綿綿。

    夕照卻是無感,良久撓頭:“這人彈了幾個時辰了?殿下呢?怎么還不來救你?”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果然只有萍萍待我真心。……

    萍萍望著關緊的窗子, 嚅唇:“殿下應該不會來。”

    “不會來?為什么?”夕照不解,一直追問,萍萍沒再回答。

    之后太子果然不曾來, 萍萍和夕照一直關在房中。但一日三餐, 燒水換洗, 都有人開門遞送,夕照和萍萍同吃同睡,按夕照的話講, “這坐監除了悶, 別的都還行,不用做工, 人都胖了”!

    就這么一日一日過,某天夜里外面驟響轟隆,窗戶倏亮,一朵朵花在窗紙上乍開乍滅。

    小院這側的窗戶被反鎖,夕照只能手觸窗紙:“有人放煙火?今天是什么日子?”

    每一天萍萍都有記:“今日是除夕。”

    “我們直接關到明年了?”夕照嘟囔,“那我不是見不到我家娘子了?除夕夜合該去見娘子和她團圓。”

    萍萍望著窗外煙火白夜,瞧著遙遠, 應該是在東宮外放。

    除夕夜, 宮里也會像重陽那樣開宴吧?

    殿下此刻應正處宴中……

    福寧宮家宴上, 端坐的柳湛忽然莫名其妙恍了下神。

    團圓節慶官家都不會拘官員宗親在宮里, 除夕和中秋一樣,只開家宴。福寧宮有地龍,卻仍在中央擺個爐子, 效仿士庶之家圍爐團坐,共守新歲。

    正演些應景戲,方才是金甲門神, 這會是鐘馗捉鬼。七大王柳沛微微蹙眉,身子歪向柳湛那邊:“六哥,今年這鐘馗哪找的?”

    柳湛笑道:“今年除夕夜皆是母后操辦,我不知道。”

    “瘦了點,沒鐘馗那味了。”柳沛點評。

    戲演完便到每年賜酒環節,先是官家賜酒,諸皇子一一接過,而后皇后賜酒,柳湛身為太子,率先上前,皇后將酒杯遞至柳湛手邊,殷切道:“娑羅奴,但入新年,愿百事皆如意,愿你新年勝舊年。”

    “謝母后,”柳湛滿面笑意,仿若春風早來,“兒臣也愿母后圣體康泰,愿我們一家人長如此,歲歲年年,共歡同樂。”

    說罷一飲而盡,再拜再謝,皇后急忙扶住他,柳湛見狀也順手攙扶皇后。旁人見母子倆熱絡,心道親生的就是親生的,皇后和太子母子連心,是旁的皇子皇女比不了的。

    再比方說,皇后上回給每位皇子皇女都繡了一個香囊,到這會已許多人不戴,但太子始終佩戴腰間。

    柳湛喝完酒晃了下身子,到自己座位時腳下又一絆。

    “六哥你怎么了?”柳沛關切。

    柳湛抿唇搖頭。

    太子之后就輪到柳沛接酒,正要上前,已坐下的柳湛重新站起來,向上首請奏:“陛下娘娘,兒臣身體不適,懇請恩準先行離席。”

    “怎么回事?”官家蹙眉正要追問,忽見柳湛抿唇鼓腮,似正

    把什么東西往下咽,卻控制不住,傾身嘔出一口血來。

    “六哥!”

    “殿下!”

    “娑羅奴!”

    柳沛扶住柳湛,急呼太醫,官家和皇后都匆匆從上首走下,官家眸光沉沉看向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手揉著手:“臣妾哪里知道!”

    柳湛仰面抬手,喘氣道:“陛下,兒臣喝了酒后就覺五臟六腑絞痛,但恐陛下錯怪母后,便想著請辭,可、可……是兒臣沒有撐住,請陛下現在也不要責怪母后……”

    他說話氣若游絲,臉上身上皆是血,唇很快變得蒼白,仿佛隨時都會暈厥,卻仍擔心帝后失合,不愿母親獲罪。

    旁邊圍觀的好些人都被太子孝心感動,抬手抹眼淚。

    官家沉道:“送太子回宮,好好醫治!查不出原因讓你們都掉腦袋!”

    皇后則先后打量柳湛和官家一眼,在官家面前跪下。

    官家慍聲:“驗酒!”

    眾內侍抬來一寬敞可躺的步輿,柳沛幫著把柳湛架上,他還想跟去東宮,貼身內侍扯了下七大王衣角,別多參與。

    柳沛滯了一下,就這猶豫一霎,內侍已將太子抬走。

    皇后才啟唇出聲:“陛下,臣妾什么也不知道,請陛下相信臣妾。”

    官家沉默不語,半晌,柳湛喝過的酒杯和酒都被驗過后重端上來,向官家展示:“陛下,酒中有毒,太子殿下是中毒了。”

    良久伏跪的皇后旋即再出聲:“不是臣妾做的,請陛下相信臣妾。”

    官家只吩咐:“這毒可有解?”

    “有的有的,這毒解了就不會再吐血,修養時日,多能恢復。”

    “速通知東宮解毒。”官家擺手,“除了皇后,你們都退下。”

    皇子公主們巴不得逃走,個個噤聲退出,殿內只剩下沉默的帝后,一佇一跪,漫長死寂。

    許久,官家緩緩啟唇,似要說些什么,黃門慌慌張張跑進來:“陛下,殿下又吐血了!”

    官家張目:“不是解毒了嗎?”

    “殿下、殿下好像還中了別的毒!”

    官家聞言甩開袖子:“擺駕東宮!”

    皇后抬頭分唇,對上官家視線,她站起來也跟著往東宮走,官家沒有制止。

    待進東宮寢殿,官家還未走至床前就怒問:“又是怎么回事?”

    太醫局來了二、三十名太醫,黑壓壓跪倒一片,為首提舉稟道:“回陛下,殿下寢殿近來一直熏的香是豆蔻、柑橘和甘草。”

    官家面露不解:“這有什么問題?”

    提舉垂下腦袋,顫抖著雙肩回:“但是殿下一直佩戴的香囊里是蕪花,蕪花與甘草藥性相反,同用成毒。”

    提舉說著呈上香囊,抽繩拉開,里面除了幾片蘇葉白芷,全是蕪花。

    皇后制作香囊時的確揣了壞心思,但謀劃的是天長日久,慢慢折磨,沒縫這么多蕪花,加上杯中酒,皇后想到現在還有什么不明白?

    “陛下這不是臣妾制的香囊,有人想要栽贓臣妾!”

    官人瞥向皇后,旁人也瞧,香囊上面繡著太子的屬相蛟龍,針法獨特,他日日佩戴,大伙都認得。

    “殿下又吐血了!”床上柳湛又吐出一大口,徹底昏厥。官家三步并做兩步到床前,被褥上血跡斑斑,官家也不管不顧,抓起柳湛右手呼喚:“娑羅奴?娑羅奴!”他催那一幫木頭太醫:“快、快來看看!”

    太醫們群策群力,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官家臉色難堪:“娑羅奴現下如何?如實稟來!”

    “回陛下,這香毒是隨吐納日日吸入的,已經慢浸殿下肺腑,一時半會難解。”

    “你的意思是,酒中毒為急性,屬于立馬取人性命,這香毒卻是慢性,纏綿難愈?”官家的臉色陰沉得像要吃人。

    他深吸了幾口氣,胸脯起伏,看向殿內角落里伏跪的東宮司寢宮人。

    傳令帶近前,冷聲審問:“用甘草熏香是誰的主意?”

    那掌設才將代替萍萍鋪床,沒得意幾日,瑟瑟發抖:“回、回陛下是殿下自己想熏橘香,然后宮中熏橘香都會搭配甘草……”

    “放肆!”官家一聲怒斥,掌設底下淌出一道淡黃,竟是嚇失禁了。

    官家瞧見污穢,愈發震怒:“將她們都拖出去,杖斃!”

    良久,柳湛才轉醒,怔怔望著官家,緩抬右手,官家急忙抓住。皇后也欲近前:“娑羅奴……”

    柳湛見她卻是一愣,眼中滿是難以置信、膽怯和難過,像只被獵人騙進陷阱的小鹿。

    “娑羅奴,朕在這。”

    官家提醒,柳湛才收回目光,緩緩重看官家,父子兩手緊握,柳湛道:“孩兒方才好像到了什么黑黢黢的地方,前面煙霧彌漫,只一座橋,橋下許多哭聲。孩兒不由自主就想往橋上走,忽聽背后有人一聲又一聲喚孩兒小名,是爹爹的聲音,孩兒想著止步回頭,然后就眼前一亮,轉醒過來。”

    皇后在旁張嘴,呵,官家還能奈何橋救人?

    她終于維持不住面上表情,官家瞧在眼里,忍不住斥責:“三番五次下毒還不夠?你又想對娑羅奴做什么?”

    “我下毒?”皇后手按心口,對視官家,“陛下請太子吃鵝掌菜,那不也和甘草性反成毒,那陛下是不是也在下毒?”

    啪——

    官家一巴掌狠狠扇在皇后臉上,下令道:“將這個瘋婦帶下去,好生徹查!”

    立馬有禁衛近前,今日除夕宴,皇后穿的最隆重的牡丹大袖,一震袖袍:“不用押,老身會走!”

    禁衛卻只聽令官家,仍舊將皇后兩只胳膊縛住,拽出寢殿,皇后說了兩聲“陛下臣妾冤枉”便不再說,今日貼的珍珠面靨掉落數顆,霞帔和帔墜一路拖地,風冠歪斜。

    待皇后走后,柳湛虛弱道:“父皇,兒臣不會聽信皇后娘娘讒言,兒臣伴您用膳,是孝心。您請兒臣吃鵝掌菜,是愛子,只此一次,絕無加害之心。不像皇后娘娘,知道兒臣孝母,會日日佩戴香囊……”他停下來,連喘好幾口氣。

    官家亦嘆氣:“算了,先別講,好好休息,來日方長。”

    柳湛卻執拗搖頭:“不行,這句話兒臣必須講,皇后娘娘雖然犯下大錯,但她到底是兒臣親母,還望父皇對她網開一面……”

    官家垂眼,分瞥左右,繼而屏退內侍,殿門關閉,才講:“好了別裝了!”

    柳湛依舊白臉白唇,是真中二毒,虛弱不堪,但眼神卻比方才人前沉靜,內里不見絲毫情意:“她始終以為兒臣和凌傳道是一母同胞,挑撥兒臣去揚州,就是想看手足相殘的笑話。”

    “去揚州那日兒臣已有預感,傳道之后,下一個刀下亡魂就是兒臣。”

    官家不語。

    “她不會容忍那個女人的兒子活在世上。”柳湛沉眸,頓了頓,冷冷續道:“她恨那個女人,也恨你,父皇。”

    官家沉吟,兔死狐悲的道理怎會不懂?

    柳湛一番說辭自然會考慮,但令他下決心的卻是皇后說吃鵝掌菜。那日她明明不在場,看來她已監視他許久,這是官家忌諱,真觸逆鱗。

    官家擰眉:“朕會廢了她。”

    *

    雖被關在屋內,但萍萍和夕照仍要過年、守歲。夕照執鉗添炭,萍萍無奈:“別再加啦,已經夠暖和了,再燒要暈過去了。”

    夕照笑道:“除夕就是要熱乎啊。”

    “快透不過氣啦!”

    吱呀門開,萍萍和夕照一齊望去,深夜里,一眾宮人擁簇著尚寢站在門口。

    萍萍夕照都站起來行禮,尚寢擺擺手,催促:“別講虛禮了,趕緊收拾收拾去服侍殿下。”

    萍萍和夕照穿袍帶幞頭,萍萍總覺不安,路上忍不住問:“尚宮,殿下那邊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尚寢快步前趕:“殿下中毒,嘔血不止。”

    萍萍心中一滯,手不自覺攥緊:“是誰下的毒?”

    “唉,寢殿金猊里投了毒,官家震怒,司設女史已俱杖斃,只剩下你們兩個了。”已經到寢殿門口,司寢安排萍萍抱新被褥進去,“你們待會機靈點,殿里殿下被子上全是腥血,換的時候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別人,也不要有什么大驚小怪神色。”

    萍萍抱被跨入,

    視線主動搜尋柳湛——他躺在床上,臉色灰白,青絲凌亂,手無力垂搭,眉頭緊蹙似乎很疼。

    柳湛緩慢喘出一口氣,胸脯微微起伏。

    雖然萍萍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恨不得替他疼,但仍緊張擔心,希望他快好起來。

    柳湛雖然中毒,但武功未失,從家宴到寢殿,這么多人的呼吸吐納里只有萍萍最紊亂,他能從她眸子里瞧見清澈透明,真正的在乎和擔憂。思及官家皇后,眾生面目,柳湛暗自激動:果然只有萍萍待他是真心!

    這一激動差點又嘔血,萍萍快步扶住,柳湛的臉色更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躺在床上,一眨不眨望著她,勉力也要擠出一笑。

    萍萍正思忖嗅到的,未散盡的橘香。

    為何重燃起這種香?

    這就是尚寢說的毒香?

    諸多疑問時,忽見柳湛那一笑,瞬間堅硬全化成柔軟酸澀。

    她扶柳湛挪身,好換被褥,卻見床上放眼望去全是血跡,一床紫被竟成朱紅。

    萍萍心酸難受:“殿下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柳湛握住她的手,她掌心一硬,被塞了什么東西,打開來看是顆紅灑金紙包的新年糖。

    柳湛笑看著她,雙眸剪水:萍萍,新年快樂。

    萍萍眼淚就涌上來,吸吸鼻子,別讓自己掉淚。

    她和夕照一起鋪好干凈被褥,扶柳湛躺下。夕照便要離開,萍萍朝夕照看去,卻被柳湛拉了下手,萍萍靜默須臾,在床沿坐下。

    夕照離開宮人們也默默退出,殿內只余一對情人。

    柳湛這才開口答話:“我中的是你上回種的那種毒,真的好疼。”

    剛才對官家的描述沒有撒謊,五臟六腑真就如被刀剜了以后再揪起來一絞。

    他沒有料到這樣疼,切身體會后才知萍萍有多苦,接下來一句柳湛真心實意:“上回孤沒護好,真是委屈我們萍萍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好萍萍!”

    萍萍眼眶發熱, 一下淚迷了眼:“不是說熏香中毒嗎?怎么又變成跟我一樣了?我那毒只能下在茶水里。”

    中毒的柳湛迅速失水,嘴角微裂,喘氣道:“孤中了兩種毒, 一種被下在酒水里, 另一種是香囊里的蕪花和熏香的甘草合用成毒。”

    萍萍看他這么虛弱還耐心解釋, 淚還是沒忍住掉下來。

    柳湛抬手為她拭淚,眼中全是心疼,萍萍心想縱有千萬句懷疑和質問, 今晚都要放一放, 她又吸鼻,哽咽:“今晚我不走, 留下來陪你。”

    她有經驗,這毒解了后會一直出冷汗,打來熱水給柳湛擦身,帕子擰了一遍又一遍,擦過耳后小痣,擦過光潔的腹部。

    他有痣,卻無疤, 萍萍一剎失神。

    柳湛以為她是累了, 笑道:“你歇著吧, 我自己來。”

    說著手撐著要坐起奪帕子, 萍萍扭頭縮臂:“沒事已經擦完了。”她將帕子再洗了晾著,調了杯溫水,端到柳湛面前:“太醫當時跟我說, 這毒失水多,要多喝水。”

    “好。”柳湛舉杯要喝,萍萍又叮囑:“喝慢點, 一口不要喝太多。”

    柳湛慢飲慢咽,只覺這水不燙不冷,真是妥帖,從沒喝過這么甜的白水。喝完倚著她笑,萍萍側臉和腦袋挨腦袋:“坐會就躺下睡了,你要多躺,多歇息,才好得快。”

    擔心柳湛繼續嘔血,萍萍把枕頭再墊高些,柳湛笑道:“不會嘔的,我朝左側睡了。”

    左側是面朝內對著帳子。

    萍萍依然墊高:“快睡吧。”

    柳湛躺著卻扭頭看她好幾回,萍萍無奈笑:“我不走,守著你,不落帳子。”

    柳湛這才扭回頭睡。之前萍萍僅中一種毒都暈厥,柳湛身中兩種,還要斡旋謀劃,絞盡腦汁,消耗巨大,已至極限。

    此刻繃緊的弦驟松,一閉眼便睡熟。

    萍萍在床邊站了會,上身前傾偷看他——帳中靜謐,他的呼吸輕柔,眼皮沉闔,長黑睫毛,睡顏平和。

    萍萍怕吵醒柳湛,小心翼翼直起身,不發出一點聲音。

    而后,躡手躡腳搬張圓凳在床邊坐下。

    半夜,柳湛醒來翻身,就見萍萍坐在凳上,手和腦袋都趴在床上,發髻有些凌亂,幾根不服管教的青絲高高豎著。

    柳湛心中一暖,卻也心疼,撐手坐起,身倚床頭借了一半床的力量,將她抱起也放到床上。柳湛挪了半邊枕頭給萍萍枕,蓋一床被,他才不朝里側睡了,朝外面,和她面對面。下半夜半宿無夢,雖然身弱體虧心里卻圓滿安寧。

    萍萍和柳湛都睡得十分沉,天亮了也不知道,直到殿外響起爭執。

    “六哥、六哥!”

    “七大王您不能進去呀!”

    門被柳沛和他的隨侍一人一扇合力推開:“六哥、太子哥哥,你好點沒有?”

    柳沛直走到床前,才發現床。上躺的是兩個人,身倏僵硬,血沖腦門。

    柳湛比萍萍先醒,旋即坐起用被子蓋住萍萍,因為用力,肋骨一痛,身往前傾。

    柳沛以為太子還在嘔血,隔空扶住:“六哥你沒事吧?”

    柳湛眸中并無多少暖意:“你不去趕朝會,到這里來作甚么?”

    每年新年第一日都有諸國使節入賀,舉辦朝會。

    “我心里記掛你,來瞧瞧你好點沒有。”柳沛不假思索接口。往年朝會他都是和六哥一起去,那北方的蠻子小金花氈笠、戰袍束帶,比騎射時只有六哥能贏過他們,一馬橫過,十垛皆中紅心。

    “嗚——”萍萍醒了,本能想起,卻被柳湛按在被中。

    柳沛這人主打哪好奇哪哪湊,立刻瞄了一眼被上突起蠕動處,心想,六哥身子都成這樣了昨晚還能那樣嗎?

    柳湛看破,低聲慍道:“你在想什么?”

    “沒有沒有沒有。”柳沛似魚吐泡泡般不斷張合唇否,兩手直擺。他本來想來看太子恢復如何,如果需要照料,會留下來搭把手,但現下儼然是不用了:“瞧見你好轉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啊對了——”

    柳湛深吸口氣,將被子一角低掀縫讓萍萍透氣,同時柳沛也瞧不著。

    柳沛不敢再瞄,背對床榻續道:“——父皇禁了娘娘的足,興許查清以后才會重開明仁宮放。

    “你好好修養,我先走了!”柳沛再丟下一句話,腳底抹油消失不見。

    殿門重關上后,柳湛才松手,萍萍立馬掀開被子鉆出來,長吁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到床上了,衣衫不整,還好沒被外男瞧著。

    “剛才那人喊你六哥,他也是皇子嗎?”

    “是,他是孤的七弟。”

    萍萍點頭,不甚在意。

    這邊柳沛一路腳跟不沾地下樓梯,最末兩級干脆并作一步跳下。出了東宮,他才嘀咕:“原來這紫絮不是紫絮。”

    柳沛放慢步子等自己的隨侍,逢新年,兩側光禿禿的樹杈上都扎著彩帶,掛了燈籠。等隨侍趕到身后,他不回頭就問:“最近傳言有個小宮婢爬了六哥的床,就是她嗎?”

    “奴哪里知道。只聽宮中皆傳,那宮婢是太子殿下從江南千里迢迢帶回來的。”

    “又帶回一個?”柳沛脫口而出,下一霎趕緊閉嘴。前方有司苑司的宮人們在伐雪柳枝,一根根干得像柴,柳沛從旁繞過,回頭確定那撥宮人已離得遙遠,才吩咐隨侍:“你去打聽打聽,她真正叫什么名字?”

    肯定不是紫絮。

    “殿下不會又要將人丟——”

    “怎么可能!”柳沛打斷,“上回那女的是不認識,這回都熟人了,再說,本王那會才多大?少不經事,性子急躁,人一說就怒從心生,頻出昏招,下手也沒個輕重。”

    內侍心道您現在也是心急氣躁,混世魔王,嘴上卻討好:“殿下少年氣盛,血氣方剛,難免一二。”

    “對了,”柳沛停下腳叮囑,“那件事務必繼續爛在肚子里,把嘴給本王封牢了,聽見沒有?”

    “奴曉得,曉得。”

    柳沛眼珠轉動,當時年紀小完全沒考慮后果,六哥要曉得了非

    揍死自己。

    柳沛腳下不由加快。

    遠處,司苑司宮人們仍佇原地,從伐下的禿枝里挑出綠芯的,捆成一束束,拿回屋中水培,晝夜燃蘊火生溫氣,待四、五日后,雪柳抽芽,再兩日,白花綠葉,枯木逢春。

    宮人們另外用湯氣熏蒸了一些反季牡丹,并雪柳一道在立春這日,送進官家、諸位娘娘和皇子宮中。

    柳湛這里得了不少,青釉的梅瓶,白釉的春瓶都有插滿。

    他已能下地行,萍萍覺得他比自己恢復得快,甚至有點健步如飛,正要詢問柳湛去不去上朝,逢人探視,柳湛卻即刻躺倒床上,仍舊病懨懨,仿佛隨時都會斷氣。

    萍萍欲言又止,等人走了,柳湛按著她的手說再等等。

    等殿內的雪柳落了滿地白,移出去換銀柳蕙蘭,殿內紅彤彤一片。

    等到元宵,殿里送進來一只百來顆琉璃珠串成的彩燈,墜飾著流蘇金箔。

    柳湛接過燈竿,親遞到萍萍手上。

    “給我的?”萍萍問他,眼睛卻始終凝視彩燈,看了這么會依舊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柳湛點頭:“今日元宵,從宣德門往外會一順鋪設上彩燈山,夜晚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彩扎的雙龍,百丈棘盆,紙糊的百戲人物懸竿隨風動,宛若飛仙。”

    他私心喜愛每年的元宵燈會,便情不自禁想要和她分享,講詳細些。

    萍萍想象了一下,流光溢彩。

    柳湛又道:“大好的節慶,本該帶你去瞧一瞧,逛逛汴京城,卻委屈你拘在這里,陪我坐監。”

    他方才瞟過窗外,宮里早上都在掛飛星燈,天黑以后如清河倒影,也算好看,卻不及燈會熱鬧。

    “明年吧。”萍萍抿了抿唇。

    柳湛聞言緩緩揚高唇角,心淌暖意,是啊,他倆來日方長。

    “殿下、殿下——”袁未羅火急火燎上殿,一時跑急沒看腳下,在臺階上跌跤,站起來重跑,進殿大喘氣,“殿下、殿下,陛下繳了皇后——”他卡了下,現在不能再呼皇后了,“陛下繳了娘娘璽綬,廢除名號,出居長寧宮!”

    柳湛臉上笑意立斂,殿內殿外全清了人,才讓袁未羅詳說,明仁宮中搜出柳湛所中之毒,官家說“后有過,毒害儲君,動搖國本,不可再承天命”,將她廢處并遷居冷宮,順藤摸瓜,朝堂上大范小范大人亦參與此毒購置,范氏一門罷官黜爵,盡皆下獄。

    袁未羅稟報完,也走了,殿內只余太子和萍萍。許是殿門關閉前吹進一陣寒風,萍萍背上冷,縮了縮肩,她想起“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間以得行”,這是《三十六計》里的話,人不會自己害自己,所以往往自害起來,受害才真,所以苦肉計最容易成。

    這句話萍萍除夕夜就曾想過。

    她與他日日相處,這一樁心思竟能在肚里咽十五日,不曾流露。她驚訝自己變了,不再心里有事就立馬同他袒露、溝通。

    柳湛含笑看向萍萍,她接下他的視線,挺直了背:“那日下雪,殿下對我彈琴明志,是不是就已料到這一日?”

    柳湛瞬間明白她懂了,她什么都懂。

    他倆真是心有靈犀。不,僅僅有靈犀還不夠,他們是心心相印!

    柳湛來回走了兩步,不知如何溢美她,右手成拳捶于左手掌上:“好萍萍!”

    他的好萍萍。

    已經得到肯定答案,萍萍卻仍不可置信:“那酒里的毒真是你自己下的?”

    那毒她經歷過,剜心斷腸,最痛那一霎想死的心都會生出,不想再經歷第2回 。

    柳湛卻自己給自己下毒。

    “是。”柳湛認下,“但蕪花是她親手縫進香囊,熏香也是她自個打聽的,她本來就有心害孤。再則,她下毒害過你,所以明仁宮里才能翻出毒藥,所以范家才有采購線索。如果他們不曾有害人之心,又怎么會被抓到把柄?”他側了半身,面向萍萍,斬釘截鐵:“說到底,是狐貍,才會露尾巴,自作的孽,不可活。”

    當然,柳湛門清,依皇后的謹慎性子,必定料理過首尾,不會留下把柄,這是官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至于范氏一門,斬草須除根,依附皇后的莵絲肯定要一起拔除。

    柳湛含笑看著萍萍,她一雙杏眼太清亮了,很容易被人看穿心思,像她這樣的人,這輩子都不可能殺人。

    所以不能同她講得太透太真。

    但他也算為她報仇了,相信她能理解,柳湛想到這,凝眸萍萍,期待能從她眸中讀到感激。

    “可她不是殿下您的親生母親嗎?何以、何以……”她說不下去。

    柳湛淺勾嘴角:“你不是讀過《左氏春秋》么?欒懷子沒有作惡,他娘卻因擔心懷子壞她好事,就要殺子,”他的眸光越來越銳利,咬重語氣:“欒懷子如果不反殺他的親生母親,死的就是他自己。孤如不先下手——”柳湛話頓了下,“死的不僅只孤,還有你。”他瞇起眼輕嘆,“孤不懼死,但想護你。”

    “那、那些被杖斃的宮人呢?您也算到這一環,所以才在除夕前故意懲罰我,將我和夕照拘起來?”

    柳湛心中的鼓敲了下,一槌落,一槌起。

    沒錯,他有算到,故意為之。

    那幫宮人折辱萍萍,掌嘴、潑水,使小絆子,也許萍萍不在意,可他難受啊,她們沒有一個死得冤的。

    柳湛不想同萍萍鬧不愉快,矢口否認:“孤是舍不得你挨一下大板或者戒尺,所以才禁足你,但孤沒有想過頂替你的那些人會死。孤以為陛下會小懲效尤,像東宮的規矩一樣,杖責不逾十。”柳湛停頓須臾,又急忙補充:“而且孤當時禁你足只想尋個由頭,不曾教唆誰,沒想到那掌設那般妒忌,竟掌摑你!”

    想到這他就恨吶,那批已成亡魂的宮人大多瞧見萍萍落難,就想趁機頂替爬床。

    他看萍萍后退半步,急忙上前將她擁住,編謊道:“其實那些宮人都是廢后的眼線。”

    萍萍抬頭仰視柳湛,眸中俱是震驚。

    她在他懷里了,他才踏實些,柳湛垂首與她四目凝睇,放柔語氣:“她們雖然不是孤故意設計陷害,但終究因孤遇難,孤會為她們做一場法事超度。”

    明明殿內地龍熱到可以只穿一件薄衫,柳湛的掌心和胳膊貼著萍萍肌膚,也在源源不斷傳來熱度,她卻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

    廢后的消息從宮中傳至民間。

    茶樓酒肆難免議論,但天家的事終究和平頭老百姓關系不大,大多數汴京人連皇后名字都不知道,大伙聊一會就拋到腦后,心心念念的還是晚上的燈會,并未因此敗興。

    今年除了雙龍和百戲人物,又多一座比宣德門還高的燈山,用轱轆絞水上燈山最高處,木柜貯蓄,逐時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名曰“銀河”。

    汴京人皆嘆奇技淫巧,又傳水火既濟是祥瑞,本來戌時銀河下面還都是觀燈的人,到亥子間已全變成對著燈瀑跪下許愿的,甚至有人往水里擲銅板。

    子時過后,百姓陸續歸家,待丑時,熱鬧的汴京已完全回歸寧靜。侍詔們卻要繼續忙活,拆彩棚,花燈大拆小,小拆無,能留到明年的放進庫里,用不了的運去郊區荒地,一把火燒光。

    某位老侍詔今年已六十有一,本可以頤養天年,卻貪這筆元宵的辛苦錢,郊外荒坡倒了一車,再

    運一車,見有男子正挨個踢之前倒的飛星燈和繡球彩燈。

    正是裴改之,腳力極大,每一腳都將原本扎勞的燈骨踢散架,竹篾和紙皮八方橫飛。

    他再轉過身來,額頭血管凸起,目眥欲裂,一張毫不掩飾的怒容。

    今晚人人喜氣洋洋,突然瞧著個異類,老侍詔關切:“大官人有何怒氣啊?今晚不回去闔家團圓?”

    裴改之冷勾嘴角:“家?”

    “對啊,大官人難道沒有父母妻兒等在家中?”

    “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老侍詔聞言慟動,自己也是個孤老,所以才一大把年紀半夜做工。老侍詔取來車上盛酒的葫蘆,請裴改之喝。裴改之擺手拒絕,老侍詔就自己坐下來喝。

    裴改之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老侍詔側首,張嘴一口酒氣:“大官人就沒有心儀的小娘子?趁年輕娶回去吧!”

    自己就是年輕時不想娶親,老了沒個知冷知熱的女人照顧自己。

    裴改之眼尾挑起,嘴角泛笑:“有啊,我一直有一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那怎么沒成親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她完全只屬于我一個人。……

    老侍詔追問, 心道這后生一會說自己無父無母一個人,一會又有一起長大的小青梅,這不矛盾嗎?

    這人不可信。

    不過男人聊天時都愛夸大其詞, 或者把自己描繪得特別凄慘, 也正常。老侍詔沒深究, 夜里還是很冷,他拾了些花燈的竹骨做柴,在二人面前燃起取暖火堆。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 有人趁機鉆空子, 拐走了萍萍。”

    “嚯,青天白日的怎么能拐人呢?還有沒有王法?”老侍詔已經喝上頭, 沒明白裴改之說的是愛上他人,“還有,萍萍是誰?”

    “是我將來要成親的娘子。”

    “哦。”老侍詔暈乎乎續問,“大官人是江南人吧?”

    “怎么看出來的?”裴改之沉聲反問。

    “你的官話一兩句還好,講多了就能聽出江南口音。”

    裴改之以舌抵腮,看來以后要更小心。

    “江南哪里的呀?”

    裴改之扭頭注視老侍詔側顏:“揚州。”

    “嚯,揚州好地方啊!”

    “是好地方。”裴改之傾身挑了只八角彩燈, “我和萍萍從小在揚州長大, 左右鄰里都如親人, 大伙日日聚一處, 自難割舍,她卻為了那個人說離開就離開。”他一層層慢剝彩燈外面的紙皮:“我很擔心她的安危,追來汴京, 卻聽見兩個人在密謀,說要給他本就加了料的酒里再添點料。”

    “給她?他們要害你的小青梅?”

    “不是,是給拐走她的那個人。”

    老侍詔一愣, 那不正好么?

    繼而搖頭,不行不能正好,做人不能太陰暗。

    裴改之整個身子側轉,手搭在屈起的右腿膝蓋上:“我聽了一會,那酒喝下去竟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真是天助我也,我毫不猶豫把酒換給萍萍。”他兩側嘴角高揚,容光煥發,在火光照耀的夜里十分吊詭:“她醒來以后,我會讓她只瞧見我,這樣她忘了所有人,就只認識我。”

    老侍詔執著葫蘆愣住。

    “那人的母親也曉得這事,答應我只要幫她殺了我們那些鄰里,就把昏迷的萍萍送給我,保證萍萍醒來第一眼見的是我。我做到了,她卻食言。”裴改之臉上由晴轉陰,磨牙,自己擅長屏息、尾隨,但對抗功夫差點,兩兩交手總輸,要不然還需那老妖婆幫忙?

    老侍詔聽他之前描述鄰里,如親人般難割舍,小青梅離開他都滿腹埋怨,轉瞬卻能毫不留情把這些人都殺掉。

    等等,這后生殺過人?

    老侍詔打了個寒顫,裴改之瞧在眼里,伸手搭上老侍詔肩頭:“后來我調查了好幾年,才曉得老妖婆陰得很,說什么為我考量,抹去了那些人,萍萍再無親友,才真正完全屬于我一人,其實她是為了自己的腌臜事,”裴改之的笑容與語氣皆陰惻,“她從前與人私混過一段日子,野男人剛好是我和萍萍的鄰居。老妖婆瞧見萍萍也瞧見了多年未見的老相好,提心吊膽,天天怕夫君知曉,然后拿我當刀使。”

    不管過去多少年,裴改之一想到被皇后算計,就咬牙切齒,今夜聽聞她被打入冷宮,成了廢人,那他的仇,他的債,再去哪討?

    裴改之頓覺自己是天下冤屈第一人,比那些報國無門的書生還憤懣,他在荒山野嶺練劍,踢踹花燈,卻仍無法泄,終于,遇到活人。

    老侍詔已經嚇得酒全醒了,明白后生吐露這么多,就沒想過留活口。他想跑,卻被裴改之摁住肩膀,不能動彈。裴改之噙笑用力,五指徑直插進老侍詔肉里,老侍詔痛得哇哇直叫,不住討饒,裴改之卻像聽不見,掏出一把飛刀慢慢剝,就像方才剝花燈那樣。

    是夜,京郊焚燒廢棄花燈的諸多火堆里,有一堆燃得特別旺,熊熊火光沖天。

    *

    太子正月底康復,萍萍這才搬回自己廂房。

    一進小院,就見院中石桌上鋪呈紙墨,夕照和另兩宮人各趴一邊在商量什么。萍萍先喊她仨,她們才發現萍萍回來了,擁上來關切。接著,夕照從桌上拿來一張單子:“快、快填了!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你再晚回一日都錯過報名!”

    “報什么名?”萍萍旋即反問。

    “司教司又要掖庭授業了!”夕照毫不掩飾臉上的興奮,她便告訴萍萍,掖庭的授業和前朝男子上經筵日期一致,春季從二月至端午,秋季從八月至冬至,避開嚴寒酷暑。

    但經筵是隔日一次,逢單雙排早晚課,掖庭卻是十日才一次課,一次一個時辰,錯開當值。

    “銀照,你看看想報哪日的?”不同日子教授不同六藝。

    “你報的哪日?”萍萍反問,果斷道,“我和你一起上。”

    “那你跟我報丁日好了,是我家娘子授業。”夕照笑瞇瞇在萍萍那張單子上圈出丁字。

    二月初三,龍抬頭后一日,剛好是丁未。

    天朗氣清,萍萍和夕照結伴去司教司,一路都有冬日的陽光照背,十分溫暖。萍萍心想這讀書比上工輕松,嚴寒不讀,酷暑也不讀。她和夕照一說,夕照道:“那當然,我家娘子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

    高!”

    說起金娘子她又來了精神,一到授業的大堂 就拉萍萍去見金娘子,相互引薦兼登記名錄。金娘子眉眼深邃,竟是位嬌艷姿媚的大美人,若春和麗景。

    “你就是銀照吧,苔花兒常提起你。”金娘子一笑,更美了,屋內其他人都失卻顏色。

    “是、是,小的見過金司籍!”萍萍的視線完全沒法從金娘子臉上挪開。

    見過禮后,她湊到夕照耳邊:“你家娘子好美。”

    “那當然,”夕照揚下巴,“我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個比娘子好看的。”

    金娘子聽見,輕斥:“苔花兒,不要妄言。”

    夕照吐舌閉嘴。

    金娘子溫和道:“快坐下吧。”

    大美人說的話萍萍情不自禁聽從,就近坐在第一排,夕照拽了下萍萍袖子,悄悄告訴她,這座位是按女官品級排的,她們得坐到最后去。

    萍萍趕緊跟夕照一起,躬身彎腰,貼墻繞到最后坐下。

    姚書云最后一個到,一屋子等著上課的女官女史齊刷刷朝她投去目光。

    姚書云也不怯,走中央那條道上前登記,萍萍瞧著姚書云的背影,拉了下夕照袖角:“姚娘子是不是不能和我們一起坐了?”

    “她肯定是第一排。”夕照輕聲回應。

    金娘子登記姚書云名冊,一愣:“姚大家?”

    金娘子將冊子拿到身前,苦笑:“姚大家來聽我的課,要獻丑了。”

    姚書云是因為萍萍和夕照都報了名,才跟著來,擺手道:“我不是什么大家,你就正常講,我也想學。”

    金娘子應好,待姚書云坐定就開始授業,講的是《女誡》,金娘子道:“去年我們講了卑弱第一和夫婦第二,今年開春,續講敬慎第三。其實這章和卑弱第一差不多,也須謹記男尊女卑,生男和生女是不一樣,‘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生男如狼,猶恐其尫;生女如鼠,猶恐其虎。’男子應當如狼,不能羸弱,女子應當像老鼠,如果像老虎那樣就不對了……”

    臺上,金娘子滔滔不絕,臺下有如夕照,認真聽記,有如旁人漸漸打盹,還有如姚書云,《女誡》始終沒翻開,面上如常,心中卻道:那倆吹得多好多好,結果沒什么好聽的,再不來了  。

    萍萍的眉頭不自覺蹙了好幾下。她發現自己腦子里總能冒出許多書,但好像從來沒有讀過《女誡》,隱隱不大贊同。

    “娘……”她情不自禁呢喃一聲。

    同桌夕照聽見:“怎么突然喊娘?”

    萍萍深蹙眉頭,心內迷茫:“我也不知道,不自覺就喊了……”

    一個時辰課上到最末,金娘子說起這頭一節課算試聽,就像集市上買果可以先試吃一塊,覺得不合適可以換改。

    萍萍聽到這彎了下唇,這規定挺體恤人的。

    “這是故太后定下的規矩。”夕照悄悄告訴萍萍。

    課畢,有四、五人留下來想換,萍萍也排在隊伍中。輪到她時,金娘子微笑:“我看你后半段心不在焉,就知道你想換。”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莫名喊了聲娘后一直忐忑……唉,其實還是怠慢了金娘子。

    萍萍沒有狡辯,低頭賠禮:“對不起。”

    金娘子依舊微笑,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課的確沒有意思,我若來聽課,也不想聽這些,”她遞給萍萍一本列著其它日期和授業內容的冊子,“你可以試試六藝里面的樂或者數。”

    萍萍逐頁翻過,到七弦琴課那一頁,她看是戊日申時二刻授課,申時不用鋪床,戊日在丁日后,還沒開始,她也不會比別人少一次課。

    萍萍開口:“我想學琴。”

    金娘子笑看向那一頁:“仙韶院朱司樂的課,值得一學。”她幫萍萍更改了報名,“戊日在丁日后面,正好。”

    “多謝司籍!”

    事畢,夕照還想留下來和金娘子再多說會話。萍萍和姚書云就先告辭,二人往東宮走,路上過了一個水磨的半月門,前面蒼松碧梧,竹影蕭疏,迎面走來背著藥箱的韓太醫。

    “韓太醫!”萍萍招手。

    韓太醫不緊不慢走近,擰著雙眉;似乎不大記得萍萍了,萍萍忙和他說解毒的事,韓太醫恍然大悟:“哦,是你,現在好些了嗎?”

    “感覺全好了,還要多謝太醫。”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韓太醫淡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萍萍看他背著藥箱,恐怕是要去給哪位貴人診治,忙讓路不敢耽誤。韓太醫才剛走,姚書云就驚呼:“完了!”

    “什么完了?”萍萍跟著緊張。

    姚書云摸袖袋:“我有塊玉佩落司教司了。”

    “我陪你去拿。”

    “不用。”姚書云推了下萍萍,“我自己去拿,你先回去。”

    姚書云說著快步折返,萍萍只好道:“那你自己一個人多加小心!”

    “曉得了,快回去吧!”姚書云回話,卻沒回頭。

    萍萍一個人回去,照來時的路走,要途徑好幾座八角飛檐涼亭。其中有一座萍萍還沒走近,就聽見亭內聒噪,嘰嘰喳喳。亭尖正對太陽,萍萍眺望時光照刺眼,手搭涼棚——亭子里圍了一圈人,瞧不清在做什么,但這圈人當中有兩位作內侍打扮,三位宮人裝束,還有一位穿窄袖絳紫圓領袍,頭戴玉冠,雖然只能瞧見他的背影,但萍萍猜是某位皇子。

    她繞旁邊小徑,打算多走段路,回避。

    紫袍男卻和人說笑著轉頭,瞥見萍萍,笑容立斂。

    須臾,重笑,同她招手:“小紫絮,快過來。”

    萍萍定住,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他……不是內侍?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大事不好

    柳沛說完就轉回身繼續忙活, 和內侍宮人們說個不停。半晌,才發現萍萍沒來自己身邊,他回頭再沖她一笑:“快過來啊。”

    萍萍緩慢走近, 見眾人圍的中間有兩只風爐, 一張石桌上擺著七、八只墨色建盞, 柳沛正和內侍宮人一道注湯點茶,互相比拼。

    察覺身邊有人湊近,柳沛側首, 同萍萍笑道:“來瞧瞧, 宮里斗茶沒有贏得過我的。”

    旁邊的內侍立馬附和:“一樣的茶,一樣的水, 咱們七殿下點出來的自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

    萍萍心道:原來他就是那天殿內差點見到的七大王。

    想到這暗眺柳沛一眼,見他正慢點腳尖,揚起下巴問:“下一個該誰?”

    萍萍不作聲,靜靜瞧著一幫人炙茶碾茶,注湯調膏,漸漸摸清狀況——柳沛找來各宮和尚宮局最擅長點茶的內侍和宮人, 與之斗茶。

    柳沛勢如破竹, 一贏到底。

    “怎么樣?”他問萍萍, 面前已有五碗茶湯, 他讓萍萍隨便挑,嘗一嘗。

    萍萍端起來嘗了一口,放下茶盞, 抬眸看向柳沛:“奴也想和七殿下比一場,行嗎?”

    柳沛先是失笑,吁出一聲, 繼而應允:“本王會手下留情的。”

    “千萬別手下留情。”

    兩人聲音重疊,柳沛連著笑出兩聲,手空攥拳放在嘴邊:“好好,不讓你,輸太慘你要落淚,可不能怪本王。”

    萍萍點頭:“好。”

    柳沛本來已經低頭,聞言抬起來看她一眼,復又低下去碾茶。

    萍萍坐他對面,之前賣洗面湯,周圍都是賣茶湯的,耳濡目染,偷師一二。她舀一錢匙茶,注湯調勻,那建盞沿下均有折線,注水要到折線為止,再環回擊拂,等水面浮現起湯花便算點好。

    柳沛差不多跟她同時完成,兩盞茶放到一處。柳沛慢悠悠掃看,倏地定住:“你能點出‘淳淳光澤’?”

    “什么意思?”萍萍反問。

    “就是茶面湯花鮮白。”

    “哦——”萍萍一笑,“這個呀,我們都叫冷粥面,點出的湯花像白粥凝結。”

    等等,她這不是冷粥面啊!這白沫子上還漂著翠綠茶末呢!

    潤州浴堂門口,也只有兩位婆子能點出冷粥面。

    她眼神復雜打量七大王,到他這個位置,竟然沒見過真正的冷粥面?

    萍萍禁不住瞅向柳沛那一盞,唉……慘不忍睹。她眼瞅著他那盞面上湯花褪到注水線下,現出水痕。

    萍萍那盞湯花仍浮。

    斗茶以水痕先者為負,柳沛至少輸一水,他不等萍萍湯花退,就將兩盞茶潑出去:“你這是運氣好,再來,三斗兩勝!”

    萍萍已經心里有數,再來兩局,她手法比方才更熟練,柳沛輸得更慘。

    他呆滯半晌,連連搖頭,定定注視萍萍:“你進宮前是不是賣茶湯的?”

    萍萍搖首否認。

    “那點茶你私下練了幾年?”柳沛追著問。

    “沒多少時間。”

    “那你就是天下奇才!”

    萍萍心底嘆口氣,這是皇帝的傻兒子,禁宮里的呆頭鵝。

    她將柳沛請出涼亭,腳下假山,身邊鶯啼芳樹,私下她才誠懇告知:“殿下,奴不是奇才,是別人都不敢贏你。”

    見柳沛似有些懵,萍萍給他解釋:“妾之美我者,畏我也。”

    她突然想到柳湛,可能不需要開口,一個眼神就彼此領會。

    柳沛雖不愛學,但《鄒忌諷齊王納諫》被強塞進腦海過,還是能明白萍萍的意思,他忖了片刻,深蹙眉頭:“不對啊,本王在宮外微服斗茶,也是一直贏啊!宮外的人又不曉得本王身份。”

    萍萍啞口,疑惑,皺了下眉。

    柳沛會錯意:“別不信啊,本王沒騙你,等下回斗茶帶你去,真的,本王除了你沒輸過!”

    山下反季花圃,瑤草琪葩,太子和官家分乘二輿。

    柳湛正陪官家穿花。徑去絳萼宮。官家的金輿四面掛了綃帳,頭頂遮陽華蓋,香風暖意,官家闔眼小憩,柳湛卻是睜著眼,步輿四面也不遮擋,察覺周遭有人,柳湛以為被監視,余光警覺尋去,然后就瞧見兩個無比熟悉的背影,心陡一涼。

    步輿轉彎,柳湛視線中的女人也從背影變成露半張臉,她正同七大王聊著什么,兩人唇皆張張合合,看來誰也不愿讓對方話掉地上。

    柳湛的心越來越涼,隱燃憤怒,就在這時萍萍抬頭沖柳沛一笑,而柳沛則張嘴后仰,也是滿面笑意。

    柳湛眨了下眼,他被頭頂的陽光刺到了。

    他闔著唇,繃緊下頜,牙亦在暗中緊咬,到后來索性閉眼,免叫人瞧見眸中抑不住的陰冷憤怒。

    是夜,東宮寢殿。

    萍萍正鋪床,一只胳膊從后伸來攬上她的腰。萍萍和夕照都本能回頭看,見是太子,夕照自覺退下。

    旁的宮人也垂首往外走,還沒退出殿外柳湛就笑問萍萍:“今日怎么這么晚?”

    萍萍轉身仰望他,笑出一對酒窩:“每天都是這個點,是你回太早啦!”

    柳湛直直看著她,漆黑的瞳眸仿若吞噬色彩的黑夜,他喉頭滑了下,就把她往床。上推,萍萍推他肩膀,

    面露擔憂,柳湛依舊往前,一只腿跪上來:“孤身體已經好了。”

    他下巴微微向上抬,閉眼吻住她,想了想,又將她一只手抓起來貼在自己頰上。

    親了一會,窸窸窣窣地剝衣聲。他取出事先浸軟的羊腸,手卻滯住,自己一步退,步步再退,體諒她至斯,她卻背著他和別的男人私會,言笑晏晏,看樣子興許在七弟闖殿之前就互相認識。柳湛心頭涌起一絲委屈,很想問清楚原委,卻晦澀難以啟齒,既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又覺自己身為太子,開這個口有傷顏面。

    “這是什么?”萍萍盯著羊腸,不假思索地問,俄頃,她明白了,張嘴:這、這是用來……

    她臉頓紅,正斟酌怎么描繪,柳湛突然生硬接話:“還不是因為你不想再飲避子湯。”

    嗆她一句他心里覺得舒服些,但仍不暢快。

    萍萍一愣,鼻內立酸。

    柳湛已經囫圇戴上,閉眼封唇,沉淪不想其它。萍萍也習慣性閉眼,卻又睜開了片刻,看柳湛近在咫尺的臉,鳳眼緊閉顯得羽睫更長。

    她猶豫須臾,還是閉上眼睛。

    耳鬢廝磨,一夜旖旎。

    柳湛全程闔眼,只在中途萍萍躍起翻上時睜開雙眼,抬手將她扒下,自己也一個翻身,重閉起眼。

    事畢,殿內十二時辰不斷地龍,二人錦被只拉到腰間。萍萍躺在柳湛懷里,同朝內側臥,他的一只手從她脖頸下穿過,手與她的手似貼非貼,玩著她的手指。

    良久,柳湛用不經意地語氣問:“之前和我提的司教司,是今日授業吧?”

    “是。”

    “你去了么?今日都做了什么?”

    “去了呀,”萍萍指向上,也撥他的手指,“今日我和夕照一道去的,給我們授業的女學究是夕照未入宮前服侍的娘子,姓金,如今在宮中任司籍。”察覺柳湛的食指主動勾住她的手指,她手便沒再動,“給我們講《女誡》,聽了一個多時辰……”說實話她總覺著那書里文字有幾分別扭,比方女子應當侍奉夫君,她覺得這句沒錯,但不是因為男尊女卑,而是因為那女子愛她的夫君。

    同理女子纏綿病榻時,她的夫君也會因情意侍奉她。

    “金娘子說下回可以換別的學,我就去換了學琴,仙韶院那邊從明日開始教,逢戊日的申時三刻開課,我登記的時候還深想,回來設身處地一琢磨,的確太早太晚都會吵著人,午時也有人午休,只有申時較為合理。”

    柳湛心道,琴這技藝是熟能生巧,務必勤練,十日才學一回那能學到什么?

    他挪了挪身,始終握著她的手,說話時氣息拂過萍萍后腦:“想學琴怎么不來找孤?”

    “哎呀不一樣的,”萍萍捏了下他是手,“我剛開始學肯定彈得很難聽,估計比鴉叫還聒噪,等我入門了再來找你,而且我想多認識些朋友嘛。”

    良久,柳湛嗯了一聲算作應允。她今天從司教司出來以后呢?做了些什么不打算同他說嗎?

    “好了快睡吧,時候不早了。”萍萍拍了下他的手,拉高錦被,柳湛抿唇,沉眸暗忖,萍萍卻轉過身來擁住他,小腿架上。

    柳湛一笑,閉眼入眠。

    翌日,萍萍從仙韶院剛學完回來,袁未羅就上門送來一張桐琴,說是殿下所贈。

    萍萍有空就撫這張琴,可一直像在弦上捉蟲,到清明這日上課,依舊彈得不能聽——結果就被朱司樂狠狠批了一頓。

    萍萍沒生氣也沒覺得委屈,朱司樂是愛之深責之切,自己的確沒有天賦,所以以后要更勤奮練琴。

    朱司樂看萍萍一直賠笑,反倒不好意思,課后留下她又教了一刻鐘,專門糾錯。

    等教完,萍萍瞧見朱司樂一張張套琴套,避免落灰,便沒走,幫著套,事后還幫忙打掃。朱司樂鎖門時,她就等在一邊。

    二女并行,朱司樂有心再點撥她些,剛啟唇:“太子殿下的琴……”

    “司樂!”遠處有宮人同朱司樂招手,快步走近。

    萍萍不認識,屈膝行禮。朱司樂上下打量這位典言:“你這風風火火要去做什么?”

    “唉。”那典言嘆口氣,“今日祭祀,官家圣意說要從簡,從今年起不再做太后冥誕,合在清明一并祭拜。”

    她身為典言,要加急草擬宣傳事宜。

    朱司樂沒接話,太后娘娘亡故六年,官家就做了六年冥誕,頗俱孝心,而今停下沒什么異議。

    朱司樂與典言分別,與萍萍繼續前行。她入宮二十余年,掖庭大半相識,沿路人人同她打招呼,漸漸地,包括萍萍在內,變成六人同行。

    前方走來一方陣內侍,皆著紫衫白絹,中抬金輿上坐著的男子履袍公服,一身素白。萍萍聽見旁邊的宮人都跪地拜道:“參見陛下!”

    她趕緊也跟著一起跪拜,三呼萬歲。

    心砰砰跳,這是第1回 ,有生之年竟也有一回,能親眼見到官家。

    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官家身形勻稱,骨相優越,雖然眼袋偏重卻不覺老。

    他身上竟沒有一點萍萍以為會有的盛氣凌人、不怒自威,彎下的眉和撇下的嘴角都散發著倦怠,萍萍覺得他看著就像一位貴氣些的鄰家老翁。

    “都起來吧。”

    萍萍跟隨朱司樂默默起身,讓到一邊。原來官家的聲音是這樣的,輕松隨和,帶點慵懶,和聲如洪鐘不沾邊。

    官家御駕遠去,內侍們竟沒有一點腳步聲。萍萍瞅著他們無聲挪動的腳,才驚覺只要有官家在場,大多數時候所有人都死寂般沉默,跟沒有舌頭一樣。

    萍萍和朱司樂分別后,距離東宮只剩下一小段路,忽有一輛馬車從后沖來,柳沛挑著車簾笑道:“小紫絮,快上來。”

    萍萍完全反應不過來,先怔宮里怎么還可以跑馬車,繼而慌忙避讓,馬車在她腳邊停下,駿馬揚起前蹄,卷起落葉。萍萍覺得自己要再遲一步反應保管被踏死。

    柳沛從車廂里鉆出半個身子,招手催促:“快上來,帶你去宮外斗茶!”

    清明出新茶了。

    萍萍怎會與他同乘,婉拒道:“七殿下,奴還要當值。”

    “現在又不是清晨夜晚,你司什么寢?”柳沛不滿道,“不是說好了宮外斗茶和本王一起去嗎?”

    萍萍正思忖如何再找理由,忽覺腰上一硬,竟被柳沛強行箍腰掠來車上,男人的力量遠大于她,萍萍被硬生生塞進車廂。

    柳沛吩咐:“走,出宮!”

    車夫亦是他隨身內侍,揚鞭疾呼:“駕——”

    “七大王您這樣于理不合!”萍萍急著跟他講道理,“而且今日是清明,祭祀的日子,不應玩樂。”

    柳沛卻端起車中案上一碟花饃問她:“吃不?這個可甜且不油。”

    萍萍瞟一眼,愈發無奈,碟中盛的是面捏柳串的飛燕,名喚寒燕,應該在清明前兩日吃,正經上墳的清明按規矩不能吃了。

    柳沛卻覺喜歡多吃幾日也無妨。

    馬跑得飛快,車廂也隨之顛簸起伏,萍萍挑開窗簾往外看,單手扶不穩,滑向廂壁,柳沛虛扶了下。

    萍萍眼里全是焦急,他們好像已經出宮了,且外面的街景全不認得:“這不是從宣德門出去?”

    柳沛舌頭舔了下唇,輕笑:“要是宣德門還能打馬出去?”

    萍萍擰眉盯著他,要不是皇子,真

    想將他一腳踹下車。她深吸口氣,賠笑道:“七殿下,您放奴下去吧,奴不能和您同乘!更不能沒有陛下赦令就離宮!”

    柳沛卻一霎變臉,眉頭輕挑,眸子促起,目光變得森冷:“還沒有誰敢前腳答應本王,后腳就食言的。”

    萍萍斂笑,她相信此刻如果真惹怒了柳沛,他不會踢她下去,但極有可能在車廂里殺了她。

    *

    東宮,書房。

    柳湛正和蔣望回說事,一內侍慌慌張張跑進來,甚至忘記敲門。

    柳湛私底下安排了一些內侍宮人密切關注萍萍動向,如遇險或受委屈,及時通報。這內侍便是其中之一,柳湛見到他,倏地捏緊手上茶盞。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

    柳湛猶豫了一霎,沒有屏退蔣望回:“快說,什么事?”

    “銀娘子被七殿下強掠上馬車,帶出宮啦!”

    柳湛聞言站起拂袖:“備馬!”

    他大步流星朝門口走,發現蔣望回也跟著,垂眸頓了下足,繼續前趕,默默允了。

    第80章 第八十章 明知不可得卻仍抱一絲希望……

    *

    這廂, 馬車內。

    不能下車,萍萍便做起不能下車的打算,連眺數眼柳沛的半袖褙子, 平頭羅鞋, 柳沛不明所以, 也低頭瞅自己。

    “殿下一身微服,可奴怎么辦?”

    柳沛這才意識到她還穿戴著宮婢的袍服和幞頭,不由愕然。

    這會他又還原成愣頭青、呆頭鵝了, 萍萍耷拉下眉眼:“殿下總要給我找身合適的衣裳吧?”

    柳沛想了想, 應道:“到了給你找。”

    萍萍咬唇,反正柳沛不阻攔看街景, 她就挑開窗簾記路,好像到了郊外,除卻一座尼寺,沿途皆是青圃,芳草如茵,春容滿野,偶遇幾只燕子在晴空中盤旋。

    駿馬嘶鳴, 幾位少年打馬馳過, 柳沛傾身湊來窗前, 萍萍趕緊避開。

    柳沛扭頭催促車夫:“快, 他們已經去了!”

    馬車倍道兼行,約莫一炷香功夫停下,萍萍貓腰捂口, 柳沛關切:“怎么了?”

    萍萍心道還問?都快顛吐了!

    她捋了捋胸口:“你快給我去找衣裳吧!”

    柳沛跳下馬車:“等著本王!”

    萍萍隔著門簾,聽他在外催促內侍去購置一套,過會內侍的腳步聲越來越重, 喘著粗氣:“殿下,買回來了。”

    柳沛便沖里面喊話:“給你放車軾上了。”

    須臾,又道:“車廂里還有隔間,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推門進去換!”

    “好!”

    得了萍萍答復,柳沛和內侍都快步走遠,背對馬車。

    萍萍一手拉緊車簾,簾和門間都不留縫,另一只手伸出去,摸索一番,將衣物拖進來,發現是一水的天水碧羅裙褙,上面繡了蝶戀花紋樣,絳帶上纏繞白玉環,竟還買了一頂花冠。

    萍萍推門進里間換,第1回 戴花冠,不太會,花了不少時間。柳沛站得遠,且在想斗茶,萍萍下馬車走到他身后,喚了一聲七殿下,他才發現她換好了。

    “女人都這么磨蹭么?”柳沛先抱怨再轉身,見萍萍豐腴凝白,面如冠上桃花,不禁定定多看了兩眼。

    萍萍卻問他:“殿下,那車里琉璃瓶里盛的是什么水?”

    她剛進里間,見竟綁著兩個盛滿清水的琉璃瓶并一張茶餅,上下左右都有布托著,竟未顛碎。

    “天河水。”

    便是晨露。

    “待會斗茶要用的。”柳沛不假思索告訴她。

    “那茶餅呢?”萍萍追問。

    柳沛一笑:“昨兒剛獻進宮的建安小龍珠。”

    那是最好的貢茶。

    萍萍有點明白為什么他在宮外也能贏了。

    柳沛領她進了一座郊外別苑,粉墻細柳,杏花如繡,池塘邊停著一艘畫舫,里面四、五位大官人,或兩兩閑聊,或靠在躺椅上任女使揉肩,見柳沛來,當中一人搖扇迎上:“楊兄,就等你啦!”

    “開始開始!”柳沛擺手,心心念念只有斗茶,對別的事沒興趣。

    要讓那小宮婢瞧瞧,他之前僅是運氣不好,其實有得是真本事。

    眾人就圍在圓桌旁斗茶,都用的兔毫盞,但其他人用井水、山泉,至于茶餅哪個敢用建安貢茶,頂多沾個邊,用個福建路的。

    柳沛果然又奪魁首。

    斗完眾人用膳食,滿桌皆是麥糕、乳酪、乳餅這類甜膩奶香,油乎乎的,御膳都是逢迎官家喜好,幾乎吃不到,柳沛在這一口氣吃了七、八塊乳酪,愛死。

    他看萍萍不動筷子,以為她和官家一樣不喜歡甜乳,便指桌上唯一一盤炭炙豬肉,汴京人稱燒臆子:“這個是咸口的。”

    聞言,旁邊的大官人開口相邀:“今兒燒臆子是我這莊上養的黑山豬烤的,楊兄嘗一嘗,應該比別處好吃不少。”

    燒臆子另配餅皮,講究人都用餅皮包肉再送入口,喚做荷葉夾。眼下餅皮都在另一張盤里,疊成扇狀,柳沛是不會親自動手的,命令萍萍:“給我也包一個。”

    萍萍其實打心底不情愿,深吸了口氣,給他包了一個遞過去。柳沛咬一口,招手引萍萍上岸,遠離了眾人才問:“怎么樣,今日見著本王的實力了吧?他們不是妾畏我了吧?”

    “不是。”

    柳沛聞言,得意洋洋。

    “但不是鄒忌納諫,卻成了田忌賽馬,殿下用的水和茶和他們不一樣,上等馬斗下等馬,自然能贏。”

    柳沛面浮慍色。

    萍萍又道:“殿下要是不服氣,試試用同樣的茶、同樣的水,再比一場?”

    柳沛抿唇不說話。

    萍萍就明白了,他其實不希望別人忤逆他。

    她想著他是阿湛弟弟,才多講幾句逆耳忠言,既如此,便也順著說:“方才只是奴的猜測,殿下其實茶技不賴,炙茶能顯龜紋,碾細香塵起,候湯如如涌泉連珠,只不過這幾天稍微差那么一點運氣。”她沖他笑了笑,沒有酒窩,“人皆有歹運好運,待殿下運再起時,天地同力,奴婢就遠不是殿下對手了。 ”

    柳沛抿唇咬齒,其實心里清楚萍萍說的對,他出了上等馬才贏的,可就是要面子不肯承認,想要這小宮婢也捧著自己,可她真捧了,又覺心里不舒服,還是想她像從前那樣,直言不諱,獨一無二。

    柳沛心內頗悶,斗茶也沒了興致,過不一會就同眾人告辭。

    終于可以回宮了,萍萍暗暗松口氣,可行不多久,后面就有人在后面囔:“前面可是楊兄馬車?”

    車仍行,柳沛掀簾:“是我。”

    來的是方才斗茶的少年,單人匹馬,邊追車邊笑:“楊兄,瞧你這眉毛鎖的,是有什么煩心事?”

    柳沛不答。

    那少年一勒韁,馬蹄抬起:“走,踏青去!我知道一處開闊好玩的地方,去那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唯余痛快!”

    柳沛就愛玩,又被說動。

    萍萍讀他神色,輕輕呼喚:“殿下。”

    柳沛覺她說話似吹氣,又像柳枝撓心,癢癢的:“什么事?”

    萍萍小心翼翼,盡量賠笑,以免激怒他:“殿下只和奴說過要來斗茶,沒有提過踏青跑馬。”

    她回憶過了,斗茶其實是當時涼亭里柳沛自己說了一句,她沒接話,更沒應承他。

    柳沛想了想:“你不想去?”

    萍萍點頭,又怕點了狠了惹惱這位主。

    柳沛倒沒生氣,一口應允:“行呢,但眼下只有一輛車,本王還要去追他們,等會給你再雇一輛車吧。”

    “多謝殿下美意,奴能自己回去。”萍萍只想早點離開。

    “這離宮里挺遠的……”

    “請殿下放心,奴能回去。”

    柳沛聞言沒再堅持,從懷中掏出一張二百兩的交子交給萍萍:“走累了就雇車。”

    接著下令停車,放萍萍下去。

    萍萍下車以后,目送柳沛馬車駛遠,才調頭拐彎,準備先尋個人問問,怎么從郊野回城。

    *

    高墳巍巍,松柏森森。

    一陣風起,吹滅碑前三柱香,吹得紙馬紙錢亂飛。

    柳湛執韁,勒得馬頭高高

    揚起,在原地轉一圈,整個墳場盡收眼底——不見柳沛和萍萍。

    柳沛的親母生前是位宮婢,官家臨時起意,幸了一回,生子難產亡故,追封美人。她不會隨百年后的官家葬入皇陵,只埋在汴京西南的宗室墳場。

    時值清明,柳湛聽說柳沛出宮,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地方。

    可找不見,柳沛并沒有來。

    馬蹄落下,柳湛佇原地想了會,關心者亂,怎么沒有想到,清明是新茶上市第一日,柳沛一定會去東南郊最有名的茶莊斗茶。

    他已經知道去哪能找見萍萍,便決意支開蔣望回:“希顏,孤往東你往北,分頭去找更快些。”

    “殿下言之有理。”蔣望回贊成,打馬與柳湛分別,沿路搜尋。

    柳湛這廂,邊趕往茶莊邊眼睛搜尋道路兩側,不肯錯漏一位行人。也不知找了多久,瞧見柳沛胳膊搭在窗上,腦袋探出來,和一褐馬青衫的少年有說有笑,一路同行。

    柳湛沒心思聽他們聊什么,抖了下韁繩,打馬上前。

    柳沛這才瞧見來人,面露錯愕:“六哥?”

    柳湛恨不得掄他一拳。

    太子臉色不愉,柳沛還是有些憷的,忙和結伴少年解釋:“我阿兄找來了,下回再聚。”

    少年卻不以為意:“喊上你阿兄一起去嘛。”

    “算了算了,我也該回家了。”柳沛命車夫將馬車停到偏僻處,車旁一排楊柳猶如芙蓉帳。

    柳沛跳下車,笑嘻嘻:“六哥,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柳湛徑直跨進車內,車廂內外翻了個遍,不僅找了隔間,連車底都蹲下來瞧。

    瞧完又覺自己有點可笑。

    四周之前就搜尋過,不見萍萍,柳湛沒好氣問:“她呢?”

    柳沛便將自己斗完茶還要踏青,萍萍不愿跟隨,提前回宮的事坦然交待。

    柳湛張目:“荒郊野嶺,你放她一個人回去?”

    她是女子,又不會功夫,他不敢想象。

    柳沛挪眼,自己也擔心啊,可她堅持:“我跟她說了讓她雇車的。”

    柳湛反剪雙手,右手反扣握上袖里劍:“作甚要動孤的人?”

    柳沛不以為然,各宮內侍宮人借調不是常有的事?怎么就突然不能動了?

    柳湛垂眼瞥向柳沛的手,聽內侍描述,柳沛捋萍萍上車時箍了她的腰,就是這雙手,這兩條胳膊。

    “下回哪只手碰了孤的女人,哪只就剁了。”

    柳沛一愣,懵了須臾,才緩緩覺出人和女人的區別。

    不至于吧,柳沛心想,如果六哥討要自己的婢女,自己絕對雙手奉上,可他僅僅是帶六哥的女人出了趟宮,甚至只為了斗茶,柳湛卻大動肝火,斥如此重話。

    這六哥,這太子,忒小氣了!

    這非議柳沛只敢在心底嘀咕,嘴上趕緊解釋:“六哥你誤會了,我帶她出來斗茶,主要是為了贏,沒一分男男女女間的心思。”將和萍萍斗茶原委因果一說,又去繁留簡,說自己和萍萍是爬墻認識,只此一回,第2回 見就是涼亭斗茶。

    “她說她叫紫絮,我一直以為是廢后宮里的呢,哪曉得是六哥的人。”柳沛假裝那日寢殿沒認出萍萍,拍著胸脯叫柳湛安心:“我當她好玩,看她和看我宮里那些內監宮人無甚區別,反正心里沒鬼,坦蕩蕩,都同你講出來,句句屬實!”

    柳湛著急出來,來不及更換騎射袍服,臂一抬起,對襟衫的廣袖就垂下,他指著柳沛警告:“你最好這樣。”

    柳湛說完拂袖調頭,一個躍起翻落馬上。

    “駕——”急急到別處去尋。

    *

    萍萍運氣好,走不多久就遇到一茶攤,心中一喜,腳下加快。

    攤主人瞧見,也樂呵呵迎上:“娘子要喝茶?”

    萍萍笑了下,酒窩旋起:“店家,我想向您打聽,想回城怎么走呀?”

    攤主正要給她講怎么走,桌邊坐著喝茶的,農夫打扮男子突然轉過身來問她:“你想回城?”

    “是啊。”

    男子和旁邊挨坐的包頭巾女子對視一眼,女子開口:“不嫌棄的話我們可以捎你一程,只不過我們要繞路北門,遠些,行嗎?”

    “行的行的,多謝二位!”

    萍萍和那女子擠上板車,男子在前趕驢,聊一會才曉得這對小夫妻的妻子有身孕了,月份不大,尚未顯懷,但夫君仍緊張得不得了,擔心前面修路,板車顛簸,要繞去北門走平坦大道。

    小夫妻又問萍萍成親沒有,有沒有子女,萍萍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避子湯。

    “成親了。”她低低地答。

    通過城門后仨人分別,萍萍問過路后,往宣德門方向走,忽然右手邊響起急促馬蹄聲,越來越近,再近些卻急止,馬蹄聲陡然消失。

    她側頭望去,瞧見一匹近在咫尺的棗紅馬,馬眼碩大。蔣望回騎在馬上剛想喊她,萍萍就仰起頭,和他四目相對。

    萍萍怔了下。

    蔣望回緩緩揚起嘴角,萍萍見狀回以一笑。

    他明知不可得卻仍抱一絲希望,勒韁靜待,無聲邀請她上馬。

    半晌,萍萍仍未流露絲毫要上馬的意思,反而問他:“蔣兄,你從哪來,要到哪去?”

    蔣望回心底長嘆一聲,躍下牽馬,與萍萍并立:“剛辦完事,要回宮去。”

    “正好,我也打算回宮,剛問了宣德門怎么走。”

    “我知道怎么回去,我領你走。”蔣望回說著心想,不同乘一起也好,慢慢走回去時間更漫長。

    “走吧。”他笑道。

    萍萍點頭,二人一馬往城中行去,日輝在他們身后投向城墻,一排綠柳,一樹梨花。

    蔣望回微笑:“上回說御道杈藤到了春天桃李杏爭,很是好看,沒想到城中處處皆是風景,賞心悅目,不輸御道。”

    萍萍聞言再環掃一圈,確定周遭的景色和城外沒什么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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