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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三醋姻緣

    “你方才辦事是不是就在城里, 沒出去?”

    蔣望回扭頭看她:“娘子何出此言?”

    “其實城外景色和這一樣的。”

    蔣望回一怔,繼而輕笑:“那我下回有機會,要出城看看。”

    二人逐步踏上石板道路, 時值清明, 兩側支攤販賣的皆是紙馬、香燭, 甚至有紙扎的亭臺樓閣。一支駱駝隊從后經過,萍萍和蔣望回牽馬讓到一側,蔣望回抬手攔在萍萍身前, 以防她被駱駝傷到。

    隊伍走后, 現出前方汴河分流的蜿蜒小溪,一座石拱橋搭在溪上。

    萍萍記得問路時人說遇到第一座橋就上橋, 正想著,蔣望回抬臂指橋上:“這邊走。”

    萍萍看一眼他的馬:“馬能過橋嗎?”

    蔣望回點頭,二人一馬過橋,恰有一扁舟穿過橋洞,溪岸邊亦是成排翠柳,萬條垂絳。經過官署后是間肉鋪,萍萍好奇, 上前詢價, 比潤州貴上不少。

    蔣望回在旁等她問完, 繼續往前走了, 才溫聲道:“在東京做工比別處賺得多,物價也貴。”

    萍萍嗯聲點頭,前方不少茶樓酒肆, 無甚興趣。蔣望回也不說話了,萍萍覺得有些漫長,便問:“你不問我出城做什么嗎?”

    “娘子出城自有出城的道理。”蔣望回的馬頗溫順, 他停下馬也停下,他側半個身子笑道,“那我現在問,你出城做什么?”

    萍萍也沒走了,站著將柳沛所作所為一講。蔣望回只須臾沉吟  ,便道:“還是少與七大王接觸,他容易傷你……”蔣望回忽然止話,回頭眺望。

    萍萍心一緊,小聲問:“七殿下在附近?”

    蔣望回覺得有人在尾隨,但細聽細看,卻又沒有,更不能斷是七大王。

    他搖頭:“沒有,我譫妄了。”

    倆人再往前走,街邊的木工坊支攤出來賣些木制的小玩意,陀螺、不倒翁、魯班鎖,還有一列只人半個巴掌大的木制小手,凸著,手背拱起,五指垂下。

    萍萍好奇:“這是什么?”

    “這是梳子。”攤主解釋。

    “這怎么梳頭?”

    “這主要用來按摩,”攤主抓起一只,隔空演示,接著遞到萍萍手上,讓她也試。萍萍看攤主方才木梳未觸頭發,她也不好意思弄臟人未賣的東西,放下梳子道了聲謝,繼續往前走。

    木工坊的攤位上一直有人,不一會裴改之混跡人群,也到攤邊——他已經跟蹤萍萍有一段路了,抓起萍萍摸過的木梳就要買下。

    攤主見他穿襕衫,以為書生:“小官人,讀書累了,梳一梳很解乏的。”

    裴改之不置可否,付錢即走。他記得剛才萍萍攥著木做的五指,便將那五指拿到鼻下輕嗅,旋即漾起笑意。

    萍萍和蔣望回這邊又遇見一賣柳編的攤位,長在路邊的柳條經攤主一番盤弄,變成籮筐簸箕、背簍花瓶,竟還編了個小包,萍萍忍不住提起放下,蔣望回笑問:“你想要么?”

    萍萍搖搖頭,站起身,前方到鬧市,人漸漸多起來,摩肩接踵,裴改之隨后來到柳編攤位,買下小包,舉起提把輕碰自己嘴唇。

    鬧市許多小吃,家家都好香,萍萍看得眼花繚亂,待見一家在賣酥油鮑螺,忍不住了,咽了口口水,決定去買。

    蔣望回這么大個活人在旁邊,吃獨食過意不去,萍萍就買了八個,一人分四,蔣望回見狀要結賬,萍萍阻攔,原本是要隔空虛推他那只攥著銅板的手,哪曉得一下推過了,手挨到蔣望回的手,他抓了下立馬松開,連帶著胳膊都縮回去,頭埋低萍萍只能瞧見他的青絲和發簪。

    蔣望回后退一步。

    萍萍見他如此抵觸,心里十分內疚,連忙賠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碰到的,我想阻攔你結賬,毛毛躁躁,一下子打到你了,對不起。”

    蔣望回道:“沒事。”

    萍萍聽他聲音發顫,心想這人肯定因為教養,極力忍耐,其實還是介意。她又賠了禮:“對不起,我保證以后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是想著上回吃了經略相公的水飯一直沒答謝,請你吃幾個酥油鮑螺。”

    蔣望回抬起頭,恢復成平常見的,鮮少表情的一張臉。

    萍萍曉得他答應了,付了銅板,讓店家分裝兩盒,各分一盒。

    她立馬吃起來,不賴!是酥鮑的正味。

    蔣望回步子變慢,落到后面,萍萍回身咬著酥鮑問他:“好吃嗎?”

    蔣望回想答她,又見她嘴角一抹酥油,想幫著用帕子細細地擦,還好他吞咽吃食,喉頭滑動實屬尋常。蔣望回吃完一整只,口中無食,方才答道:“好吃。”

    正要提醒她唇角臟了,萍萍突然直起身,目光越過蔣望回,直勾勾看向他身后。

    蔣望回扭頭,見柳湛執韁勒馬,臉色鐵青。

    他今日穿著墨衫,萍萍恍覺他就是壓城的黑云,又覺柳湛渾身上下正無形射出許多支箭,能把在場每一個人都釘死。

    身為靶心,萍萍不想被射成刺猬,趕緊蓋上食盒蓋子,快步走到柳湛馬下。

    柳湛心底冷哼,他等了這么久,她才過來。

    他垂下眼皮,瞥了她一眼,冷道:“上來。”

    上個馬還要他來請嗎?

    柳湛的馬高,萍萍踩著馬鐙后翻不上去,跨了兩回皆失敗,柳湛不事先打招呼就拽著她的肩膀猛地一帶,萍萍整個人騰空,下意識驚呼,手上抓緊食盒。柳湛卻將她丟到身前,還未落馬背他就雙手揮韁:“駕!”

    回宣德門應該往前走,柳湛卻調轉馬頭,背道而馳,離蔣望回越來越遠。轉彎的時候萍萍差點潑出去,又一聲驚呼。

    她忽然發現自己不像以前那樣,十足十的信任他了,眼下安危交到他手上,就很是擔心。

    萍萍心砰砰亂跳。

    柳湛聽見呼聲,兩臂內收,將她箍緊些,另一方面卻因她的驚呼更加氣惱:“你和孤說香囊、簪釵,皆是貼身體己,只有夫妻之前可以贈送分享,孤信了你。你不允孤和其她女子虛與委蛇,孤也依了你,可你自己做了什么?”馬越策越急,柳湛的語速也愈來愈快。他找不見她,一女子只身郊外,設想許多,心里不知有多慌亂,沿路不敢眨眼,而她呢?她在做什么?

    “你和他人同乘一車,斗茶歡笑。與人分食,那酥油鮑螺,和香囊釵環有什么分別?你和他相攜漫步,算不算星月相伴?!”

    自己都沒和萍萍逛過東京城……

    柳湛越想越氣,禁不住胸脯起伏。

    再瞧她這身打扮,誰給她換的?好生的俏,花冠啊,她不是嫌貴從來不戴冠子嗎?

    柳湛身與萍萍錯了些,縱使同坐馬背,也能低頭望見她的側臉。

    想她說過的話,什么既結夫妻,誓無二志。

    又想之前那幾回教他要注意分寸,現下她自己卻這樣……

    柳湛勒韁急停,連嘆息也咬牙切齒:“你怎么敢吶……”

    對他太不公平。

    萍萍剛要回話,柳湛忽然調轉馬頭,疾馳數步,對準路邊墻角刺出袖里劍,他以為偷偷跟蹤的是蔣望回,留了情面,沒有直襲要害。灰塵四揚瓦礫聲響,裴改之為避劍躍上房頂,而后再跳到另一家房頂,他手上拿著東西,不應戰,只開溜。

    動作太快萍萍沒有瞧清裴改之的臉,柳湛卻看得分明,第一眼陌生,只想這人跟了多久?方才鬧市不覺,這會人煙稀少,才察覺不對勁。

    柳湛在腦海里搜尋,少傾,一嘔,這不是潤州那人嗎?

    竟跟到東京來!

    這也是她招惹的,柳湛想到這就想磨牙,心口疼,想追擊取裴改之性命,又擔心萍萍安危,不愿留下她一個人。

    算了,暫且放他一馬。

    柳湛收劍,擁著萍萍,打馬續行。

    萍萍問他:“方才那人是誰?”

    柳湛可不想讓她知曉旁的什么人來東京了,只道:“想殺孤的。”

    “那要報官啊!”

    “不必,”柳湛執著韁,淡淡道,“這種事從小到大都有,報了官,查不清,反而打草驚蛇。”

    萍萍心中一酸,太子過得都是什么腥風血雨日子啊……她情不自禁扭頭去看柳湛,卻見他陰著臉,冷哼一聲。

    她這才記起他還在生氣。

    雖然和七大王斗茶是被迫,但到底同乘了馬車。和蔣望回當時只想著回宮,忽略了在變相同游,的確是她說一套做一套了。

    萍萍誠懇道:“對不起。”

    柳湛注視前方打馬,置若罔聞。

    萍萍拉住他的袖子:“對不起,你出來找我肯定很慌,我卻還優哉游哉逛大街。下回我也要說到做到,注意分寸。”

    原來她曉得他的委屈,柳湛心里好受了些,眉眼卻仍繃著,雙唇緊抿。

    “好殿下,你也原諒我一回吧!”

    萍萍不自覺用上央求語氣,柳湛頓覺身體酥酥麻麻:“你再這樣說話孤手抖兜不住,我們都要跌下馬去!”

    萍萍趕緊粘住雙唇。

    半晌,柳湛別首,免叫她瞧見自己的眼睛“像剛才類似的話,再說句聽聽?”

    萍萍想了想:“官人,饒了我吧!”

    少傾,柳湛往后挪了挪身,不再與她貼緊。

    他眸底晦暗,心想下回要換個地方讓她這樣再說一晚上。

    他從后抬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下巴摩挲,萍萍正不明所以,柳湛再次往后挪身,而后拇指指腹一抹,擦去她嘴角酥油。

    “沒點吃相。”他輕斥。

    “對了,”萍萍意識到手上還有食盒,打開討好,“酥鮑,殿下您最喜歡吃的。”

    還有三個,可

    以都賠給他。

    柳湛別臉冷哼,堂堂太子,稀罕吃別人剩下的殘羹冷炙?

    萍萍又揣摩了下,忙解釋:“這是我這份,我自己的!”

    柳湛挑眼:“孤要策馬,騰不出手。”

    萍萍笑:“那我喂您。”

    柳湛想的是她用手遞來,哪知她當彼時喂糖,銜著酥鮑就喂過來。雖然周遭無人,柳湛還是面上一紅,慌慌張張抬起廣袖遮住二人,吞下整只酥鮑。

    雖然差點噎到,但是真甜吶,入口即化。

    吃完了,他發現萍萍在夾。腿,一只手也摸在韁繩上,便問:“想騎馬呀?”

    “嗯,沒騎過。”萍萍又夾,還試圖挺身,“我先感受下。”

    柳湛唇角上翹:“等你第一天真正騎完馬,保管回去上茅廁都蹲不下來。”

    “你這人怎么這么粗俗!”萍萍想了想,不能輸給柳湛,她扭身掩口,在他耳畔輕道,“就是腿酸嘛,我感受過……”

    “你這人怎么這么無賴!”柳湛紅著耳根怒斥。

    萍萍卻已歡笑著看向前方:“你這馬好高大,它叫什么?”

    “騰云。”到此時他還哪還有半點怨氣,擁著萍萍弓背,下巴擱在她肩頭,“那端午我們出宮?先去京郊教你騎騰云,再到汴河觀龍舟,傍晚天氣涼了再逛東京城。”

    他腦海里浮現出和她一直牽手逛到深夜的畫面,倘若宮門落鎖,就不回去了,在外面找家腳店,再做一日尋常夫妻。

    馬背微顛,柳湛覺這一段路似夢浮沉,比歡好還令人快樂,是純粹的歡喜。

    宣德門御街下馬,柳湛牽著騰云,和萍萍一道步行回宮,離著東宮還有百來步時,撞見袁未羅。

    袁未羅本來要往東宮走,急轉半個身子,過來牽馬:“殿下!”

    “干什么去了?”柳湛將韁繩交給他。

    袁未羅支支吾吾。

    柳湛再看一眼,袁未羅全招了,剛和別宮幾個相熟內侍打葉子戲去了,繼而討饒,求殿下寬恕。

    柳湛并不打算責罰他,只道:“下回注意點。”

    話音剛落,忽然東宮宮門后、四方樹叢中,涌出數十刀斧手,將三人團團圍住。天色近黑,宮燈未燃,鋒刃的寒光格外刺眼。

    柳湛一手牽緊萍萍,另一手反按袖里劍,呵道:“哪個給你們的膽子,敢在禁宮中披甲拔刀?”

    “太子謀反,吾等奉旨擒拿!”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終于寫到了冷宮

    “殿下不可能謀反!”萍萍反駁。

    “殿下怎么可能謀反啊?”袁未羅叫囔。

    萍萍于謀逆事上相信柳湛這個人, 袁未羅覺著儲君既未來官家,那位置遲早的事,太子為什么要去謀反?

    萍萍比袁未羅還早一霎開口, 但卻被他的尖嗓門完全蓋過。袁未羅又追問:“無憑無據, 你們憑什么栽贓殿下?”

    “呵——”刀斧手們皆是禁軍, 威風凜凜,“有人告發太子謀逆,欲弒父自立!方才已從東宮搜出天子裘冕, 十二紋章并十二琉, 證據確鑿!

    說著拿出物證,就要擒拿柳湛。

    “你們這是構陷!”萍萍沖口而出, 不由自主牽緊柳湛。

    柳湛卻松開她的手,另一只手也放開袖里劍,他未看萍萍,只扭頭勸袁未羅:“別申辯了,沒用的。父皇既然已經認定謀逆,那就必須有一個人認下裘冕,不然此事沒有交待, 不死不休。”柳湛直脖挺背, 微揚下巴, “君臣父子, 孤理應承擔。”他頓了頓:“阿羅,幫我照顧好她。”

    說罷柳湛主動出列,任由刀斧手擒拿。

    太子下詔獄后, 禁軍仍封鎖東宮,都在傳還要搜查同黨。天黑掌燈,懸垂的宮燈在夜風里左搖右擺, 晃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東宮的統領并諸位尚宮皆閉門不出。

    “怎么辦呀銀娘子?”因為柳湛托付,袁未羅始終沒離開萍萍,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萍萍攥拳,東宮平時太子之下,統領管宮人內侍,政務一般都是蔣望回在跑腿。她捏手指:“蔣兄怎么還沒回來?”

    “對呀殿帥去哪里了?”

    蔣望回到落宮門前才回來,已見過門前禁衛,得知太子下獄,步伐驟快,進書房就開門見山:“殿下怎出這等大事?”

    萍萍迎上前:“你怎么才回來?”

    蔣望回一怔,自己在溪水邊多佇了會。

    他闔唇不解釋。

    袁未羅跺腳:“殿帥救救殿下吧!”連珠炮般講一遍起因經過,又央道,“殿帥,你人脈廣,結交多,能不能多找些大人向陛下進言?廢置太子是大事啊!”

    蔣望回旋即接口:“此事我已想過,陛下剛下詔,正在氣頭上,倘若即刻為殿下說話,難免會被疑同黨。朝中大人多謹慎,過幾日吧,大家都知道儲君關乎國本,不可倉促廢黜,過幾日必定會集體向陛下進諫,勸其三思,我也會多走動,眼下先打點詔獄,盡量讓殿下少受苦。”

    “有勞殿帥了。”萍萍和袁未羅齊聲道謝。

    蔣望回抿了下唇,此刻她改口稱呼殿帥,合乎情理,無可非議。

    他轉瞬收起情緒:“應該的,身為署官,理當為殿下全力以赴。”

    東宮封禁只進不出,但門前巡邏的禁衛有蔣望回相熟的,偷偷找了幫忙遞話,忙活一通,回來已是半夜。

    萍萍和袁未羅仍守在書房,燭火跳躍,誰也沒有困意。

    袁未羅突然一言不發看向蔣望回。

    少頃,蔣望回兀地挑眉。

    袁未羅點頭。

    萍萍之前一直在琢磨怎么救柳湛,發現自己就是試圖撼樹的蚍蜉。她無意識扭頭瞟來,袁未羅左轉腦袋,蔣望回向右別首,錯開目光。

    半晌,袁未羅重眺蔣望回。

    蔣望回不開口,袁未羅便道:“銀娘子,很晚了,你先去歇息吧。”

    萍萍直言:“我睡不著。”

    袁未羅一笑:“我們答應了殿下要照顧好你,你要憔悴了,殿下出來了我們怎么交待?”

    蔣望回亦看向萍萍:“我送你回去吧。”

    “是啊,銀娘子,別再堅持了!”

    袁蔣二人輪流說好歹,萍萍拗不過回了小院。蔣望回一路送她,萍萍原先不讓,他慢道:“今晚東宮不太平,我會為殿下守著你。”

    萍萍進屋,他就坐在院子里,其實房里不僅萍萍,夕照也睡不著,時不時聽得禁衛的說話和腳步聲,總有人在來來去去,連那背面的小閣都亮起火光。

    書房內,支走了萍萍,袁未羅長出一口氣。

    他要去做一件獨自完成的大事,方才已經知會過蔣望回。

    殿下的話提醒了他,官家既已認定謀逆,就必須要有一個人認下大逆不道的裘冕,承擔罪責,此事才能了結。

    殿下決意認罪,可他有雄才大略,合該將來勵精圖治,興邦立事,不該也不能折損在這。

    蔣殿帥驍勇善戰,將來要保家衛國,做國之棟梁,做不得。

    所以他這個冒失又愚笨的廢物去認罪最合適不過啦!

    袁未羅決定效仿太子方才被押走時,毅然決然的樣子,挺胸自背。

    他想起自己是個無根之人,這一去了無牽掛,都沒有傳宗接代的憂慮,步子愈發輕快。

    他想蔣殿帥跟隨殿下已經十幾年,而自己滿打滿算才四年,慚愧慚愧,還未深厚報答過殿下。

    他想,自己經常辦錯差事,殿下皆只嘴上訓斥,沒有真罰,不像以前在含芳宮的時候,隔三差五要挨前主子的板子,所以今天這件事不要再辦砸啦!

    袁未羅是清晨進的福寧宮,萍萍得知消息已經是三日以后了——原來不是太子私藏裘冕,而是東宮的供奉袁未羅,袁公公私下行為,他想唆使太子篡位,尚未實施就被揭發了罪行。官家判了袁公公貼加官。

    萍萍問夕照,貼加官是什么?夕照也不曉得。她又去問蔣望回。

    蔣望回沉默須臾,道:“就是臉上糊一層紙,把人悶死。”

    萍萍佇在原地。

    猜到袁未羅這一去肯定是死,但真確定了,還是掩不住傷心。

    她捂臉蹲下,蔣望回其實沒有講真話,貼加官要先在桑皮紙上噴一口燒酒,這樣貼在臉上才最悶。然后一張一張,貼一層審一回,貼夠五層人才窒息而亡。

    官家想審訊時迫袁未羅改口,可他從始至終咬定是自己一個人做下的,太子不知情。

    蔣望回給萍萍遞去一方絹帕。

    “我有。”萍萍本來打算直接用袖子擦的,但為了拒絕蔣望回,她掏自己的帕子。既然他已經瞧見了,她不再捂臉,就當著面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難以接受一個自己身邊的,活生生的人就這樣

    沒了。

    萍萍淚眼望著前面的白墻琉璃瓦,青石路,想起袁未羅曾無數次走過這里,甚至石桌石凳他也坐過,更好哭了。她記得離這最近一座殿里,他還和她說象牙雕的神仙圖。

    萍萍嚎啕,把瓦上的飛鳥全嚇跑了。

    蔣望回站定低頭,不說話。

    就這樣,一下午。

    ……

    袁未羅認了罪,案件卻未因此了結,東宮前前后后又死了十幾宮人,死前皆遭嚴刑拷打,但均有氣節,寧死不冤枉太子。

    朝廷里進諫的折子已經日日飛滿天。

    大人們勸官家“父子一體,天性自然”,官家回“以大義割斷私恩,是為天下。”

    眾官又勸,前朝就有賊臣造構讒逆,傾覆太子,彼時天子日久醒悟,追悔莫及。前車之鑒,官家當引以為鑒。

    官家卻斥這是暗諷自己晚年昏聵,但又說當今朝廷廣開事路,一切從寬,不予怪罪。

    朝臣再三上奏,奸宦一己行為,不該牽連太子,無辜被廢。

    官家卻道治下不嚴,東宮窩賊,太子理當擔責。前前后后拉鋸爭議,三月有余,最后還是廢黜柳湛太子之位,移居從玉宮。

    柳湛清明關進去,出來已經過了端午。

    他被押解到從云宮門口時,瞧見萍萍背著包袱,正站在門口等他。一陣風起,她的一縷鬢發飄到面前來。

    柳湛兩側嘴角禁不住揚弧,就知道,他的萍萍會永遠陪著他。

    萍萍亦注視柳湛,僅僅三個月,他就瘦得只剩下骨頭,不知道為什么,她這回做決定沒有以前那樣熱血和奮不顧身,來從云宮的路上,竟有一霎冒出個自己都被嚇倒的念頭:陪他最后一回,再不陪了。

    柳湛走近,兩人面對著面,萍萍指了指肩上包袱:“私自做主給殿下挑了幾件換洗衣物。”

    所謂移居,實為幽禁,很多東西都需要自己備的。

    有禁衛在場,柳湛搖頭:“你莫要再這樣喚我,我已經不是殿下了。”

    萍萍沒再接話,等禁衛門走了,關上從云宮大門,她才續道:“殿下就是殿下,中宮嫡出,誰有異議?”

    這一句僅僅安慰,比起太子,其實她心里更愿意他是個潤州賣面郎。

    柳湛突然笑出一聲,笑完許久,那一側嘴角仍勾著。

    萍萍以為柳湛想不開,主動牽住他的手:“殿下,你可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失志就灰心喪氣。”他應該曉得袁未羅認罪的事吧?

    “如果殿下此刻尋短見,阿羅他們就白死了。”

    柳湛動動手指,五指極自然穿過萍萍指縫,與之緊扣:“我知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別多想了,先坐下來歇會吧。”萍萍拉柳湛進殿休息,見他披頭散發,滿身臟污,便道,“我去給你燒水洗一洗。”

    她說著就松了手去尋水,柳湛原先聽她話坐下,聞言站起,慢慢跟來。

    萍萍找到殿后水井,只是井上竟然壓了一塊比井口寬大許多的石頭,仿若假山傾倒,她推了一下沒推動,正好柳湛走近,就扭頭問他:“這井上怎么壓了塊大石頭?殿下能搬開嗎?”

    “別搬了,”柳湛嘆氣,“底下全是亡魂,從云宮乃本朝冷宮,歷代投井的,被人推下去的,發了瘋自己跌落的,都在里面。”

    萍萍一想白骨浸泡涼颼颼的井水,頓時不敢喝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

    柳湛淡道:“這宮里應該有缸接雨水, 煮一煮能用。”

    他和她一起搜,在通往偏殿的小路上找見水缸,萍萍就要挑水, 柳湛道:“我來吧。”

    萍萍又要生火, 柳湛再阻:“你放下, 我來。”

    萍萍蹲著,扭著腦袋盯他。柳湛未言先笑:“三水湯餅不都是我在生火?我自己燒了水沐浴,你去歇息。”

    從云宮沒有屏風, 但柳湛也不需要圍擋, 他和萍萍熟悉對方身上每一處,就在殿內木桶里沐浴。

    萍萍悄悄出到殿外, 從云宮里有提前給他們發放的糧食——三袋米,兩袋面。

    和她來前打聽的一模一樣。

    萍萍早做準備,找司苑司討了一包易活的果蔬種子偷帶進來,這會在后院翻土先種上——發現地里有野薺,意外驚喜,挖夠一盤。

    看柳湛那邊還沒好,她又去打掃寢殿, 一摸被褥黏膩得像魚皮, 便抱了被子出去曬, 床單和被套洗了——好在時值盛夏, 一天就能曬干。

    忙完這些時柳湛剛洗好出來,瞧見被單飄揚在陽光里,泥土皆被翻過, 他不由自主旋起唇角,和在潤州一樣,她總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萍萍轉身望向柳湛, 他身著白袍,束著她送的星簪。

    她笑著垂下腦袋:“我挑的幾套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柳湛快步走下臺階牽住她,很合他心意。他從上至下掃過她的袍服幞頭:“你自己帶了別的衣裳嗎?”

    萍萍微愣。

    柳湛捏捏她的手:“又沒人進來,想如何打扮就如何打扮。”

    “我以為只能穿宮人衣裳,帶的全是袍服……不過我還帶了殿下送的月釵!”因為不知道要在從云宮待多久,不貼身攜帶月釵怕弄丟了。

    柳湛另一只垂下的手抬起,撫了下她的幞頭:“那明日就不戴這個了。”

    萍萍翌日就換戴月釵。

    日子一天一天過,夏日多雷雨,雖只一陣,但傾盆滂沱,寢殿的屋頂竟然漏雨,那雨下一會,就恍覺汴河的水連帶游魚要一起灌進殿里。

    待雨停,寢殿桌椅床柜,箱具茶幾全泡在水里,高過腳踝。好在永遠只有他倆,沒得旁人,皆只穿褻衣,挽起褲腳,一桶桶舀水出去。最后地面還是滑膩膩的,兩人不得不都伏在地上用巾帕對擦,你從東頭到西頭,我從西頭到東頭。

    也不知擦了多久,一對巾帕擰了又擰,地上才終于半干。

    萍萍忙糊涂了,瞅著一塊地疑惑:“這剛才不是擦干了嗎?怎么還有水呢?”

    “這是汗。”柳湛看著她笑,想掏手絹替她擦汗,又想,渾身上下都是汗,擦不干凈的,便勸:“這也擦得差不多了,你去燒水沐浴吧。”他頓了頓,“你洗完了我就來洗。”

    萍萍沐浴完后柳湛卻沒有來,她找了一圈,瞥見他在房頂上:“殿下——你在修漏雨嗎?”她手放嘴邊囔,“小心別摔下來。”

    過會又提醒:“天快黑了,要是待會黑了還沒修好,就先下來明天再修。”

    “好——”柳湛笑著應聲,嘴角就沒放下來過,沒有榔頭,他用竹篾和石頭替代,撬了木箱上的釘子固定房頂。

    太陽徹底落山的一霎,柳湛正好修好,躍下時手上不僅抓著石頭篾片,還捉了一只湊近看熱鬧,不慎被捕的麻雀。

    他朝萍萍揚了揚麻雀:“今兒開葷了!”

    兩人住進叢云宮后第1回 吃到葷腥,漆黑夜里火堆明亮,上方支起杈子轉著烤,滋滋呲油。

    聞著真香——萍萍吞咽一口,直直盯著麻雀。

    柳湛手上轉著,眼睛眺火光中她的臉,心底一軟,柔聲道:“跟我進宮委屈你了。”

    他指的是進冷宮,萍萍卻以為進汴京禁宮。

    吃穿上到不覺委屈,像她身上的宮婢袍服,她們說是什么緞面,反正上身就像涼水,她在潤州從來沒穿過這樣舒服的衣裳。

    她搖頭:“我不覺得。”

    柳湛心里愈發柔軟,啞澀道:“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嗎?”

    “七月初七嘛。”萍萍側首與柳湛對視,雙雙一笑,原來對方也在記日子,沒有忘記時間。

    二人同時仰頭,一場雨仿佛洗了夜幕,星辰格外明亮。

    一條朦朧白霧橫貫南北,那是銀河嗎?

    萍萍隱約記得“織女正東鄉”,于是往東找,發現一顆稍明亮的星,指著問:“那是織女嗎?”

    “不是,”柳湛覆住她的手一起認,“織女在銀河北面。”

    果然正北有一顆星,萍萍瞇眼定睛看,發現它是整個夜空里最明亮的。

    隔河遙望,脈脈不得語,那牽牛應該在河對岸,萍萍便往南找:“那是牽牛嗎?”

    柳湛無奈笑:“錯了,你再找找。”

    萍萍再往南指些:“那是這顆?”

    “還錯。”

    “這顆?這顆?”萍萍把河對岸稍微亮點的都指了,柳湛連連搖頭,抓起她手往東走,嘆道:“你最開始指的那顆被你誤認織女的,就是牽牛星!”

    眾里尋他千百度,卻原來早相識。

    萍萍蹙眉:“你認的對不對呀?”

    “怎么,你不信我?”

    萍萍眨了下眼,柳湛又不是欽天監的,說實話她半信半疑。

    可惜星辰不會說話,不然直接問星星就好了!

    萍萍盯著星空出神。

    柳湛隨她目光眺了眼星空,又瞥萍萍,然后視線就再沒從她臉上移開。

    “萍萍。”他溫柔地喚。

    萍萍過了會才反應過來,側首:“殿下喚我有事?”

    “無事,就是想喊你。”

    萍萍聞言對著柳湛羞赦一笑,又重新仰望星辰。

    良久,柳湛又喚:“萍萍。”

    萍萍以為他仍喊著玩,沒有回應,只對著星星勾唇眨眼,柳湛再喚一聲,她轉頭看來,柳湛笑睇著追憶:“我突然想起上金山寺那回,路上你配合我,捉弄番僧。你身體僵直,只露眼白,把那群人嚇的。”

    “我不僅僅只翻白眼好不好?”萍萍也記得清楚,“我那會還用腹語裝法王,我覺得那是真正唬住他們的大招。”

    柳湛點下巴:“好好好,是大招。”

    “本來就是,你會腹語嗎?”

    柳湛正好點到頭垂下,不動,只挑眼:“不會,你教我?”

    “講話下肚中咽,”萍萍比劃著教他,“唇齒不動,試試用舌頭發聲?不對——”她上手拍柳湛腹部,“肚子用力!下丹田氣過腹腔,胸口,再到喉舌,頭顱,感覺一起在說話。”

    她教了刻把鐘,柳湛卻似乎沒學會,最后垂首嘆氣:“算了,我這輩子恐怕學不會了。”

    “還有你學不會的東西呀?”萍萍裊裊接話。柳湛眸中晦暗一閃而過,復還明眸,剪水含情,緩緩望向萍萍腦后。

    她疑惑,扭頭,好像看見亮光一閃而過,于是追著在轉首。

    柳湛道:“別動。”

    說晚了,萍萍還是晃了腦袋,兩只受驚的螢蟲從后繞到前來,萍萍眸中一喜,抬手去托它們,柳湛笑道:“它們將你頭上月釵當同伴了。”

    他說著緩緩湊近,萍萍一扭頭就擦上了他的唇。見他閉眼,她也跟著閉上眼睛。

    柳湛已經嫻熟,有條不紊,循序漸進,先只唇貼唇,接著抬手托住她后腦勺,將她腦袋再抵近些,吻也稍微加重,舌尖微探,腦袋隨時隨這個纏綿的吻調整,始終保持著緊密和貼切。

    吻完之后,他沒有即刻抱她入殿,而是抬起下巴,再去吻她眉心,用唇一順描摹她的淡眉,到眉梢輾轉流連。

    螢蟲在近處飛舞,星河在遠方閃爍。

    是夜,從云宮的床榻遠不及東宮寢殿寬大,窄小一方,還經年失修,吱吱呀呀地搖。柳湛青絲散垂,時不時在他眼前毫無章法地晃,底下的被單早成一池揉皺的春水,人似一汪水里共生的兩根蔓藤,纏纏繞繞,小腿掛著,腰肢搖晃。一個零零散散不成句子,另一個猶似玉兔搗月聲。

    最后那會萍萍睜眼看了柳湛,白面滾汗,頰泛淺紅如三月桃花瓣,鎖骨和胛骨皆凸著,上有紅痕。

    她對這一畫面格外記得深,半夜又想到,醒了,她這半邊被褥捂得熱乎,順手摸那邊,卻被涼如水,空的,柳湛不在床。上。

    等下回柳湛沐浴的時候,萍萍就借著翻地的由頭,去看了那口被封的井。

    她推不動,就只能記下來石頭第三道褶挨著井口,就跟以前記鋪床枕頭對帳鉤一樣。

    萍萍觀察了一個秋天,那石頭的位置都沒動過。

    于是日子還照常過,從云宮夏天涼快,到冬天就慘了,陰嗖嗖,沒地龍沒炭,殿里的窗戶竟還透風。萍萍用米漿做漿糊封住窗縫,柳湛再挪柜子堵住,才稍微好些。

    萍萍右手拇指先開始是起水泡,癢得她忍不住撓了一回,就破潰一直不好,成了紫紅一大塊裂口。柳湛一牽手就發現了,抓起來看。萍萍皺著眉道:“應該是凍瘡,好幾年沒長了。”

    上回生凍瘡還是從西寧回來那一年。

    “以后都我洗衣裳吧,我手好的。”

    萍萍聞言瞥了眼柳湛垂下的手,五指修長隱現青筋。

    有回柳湛漿洗時萍萍瞧見,急忙上前:“你手也凍紅了!”

    柳湛卻笑道:“水冷都這樣,待會就好。”他抬起雙手給她展示,“沒有凍瘡。”

    他沒有裂口,不怕水,所以還是他來洗。

    直到除夕這日。

    萍萍一大早就開庫房搬柴火,柳湛一開始以為她要做年宴,又想不可能,眼下這天氣只有米面,菜都難長。

    柳湛笑問:“你要做什么?”

    “我要洗頭。”她很堅定,必須得今年洗,不能拖到明年。

    柳湛就笑:“昨日沒洗嗎?”

    昨天兩人有輪流沐浴。

    “太冷了,洗完身子就出來了。”

    柳湛回憶下,好像昨日她頭發是干的,便道:“我和你一起吧,火生旺點。”

    待水調好,盆就擺在花幾上,外面天太冷了,只能殿內洗了弄濕再擦。

    萍萍弓背低頭將長發浸入水中,余光瞥見柳湛還沒走,就到:“得虧今年沒下雪,不然真是扛不住。我以前在潤州也沒什么炭,西寧更慘,這在宮里過了個暖冬,就不抗凍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柳湛注視萍萍,伸出雙手插。入她發間。

    萍萍手一滯。

    柳湛道:“我幫你洗吧,你手上有瘡,別沾水了。”

    柳湛說著揉了下她的發絲,接著往下澆一瓢水,再抹皂莢,細細揉搓,他心里怪怪的,卻又有種異樣的柔軟和滿足。

    這滿足令他的一切動作都變得輕手輕腳,甚至還十分怪異地問出一句話:“還有哪里癢?我幫你撓撓。”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我是誰

    萍萍也不客氣, 直接給他隔空指了幾個地方:“這里、這里,還有這里。”

    柳湛順她所指撓癢,萍萍道:“不是耳根后面, 往上一點, 對, 對是那里癢。”

    柳湛既好氣又想笑,氣的笑的都是自己,對萍萍的吩咐聽之從之。

    萍萍低著腦袋問:“能不能撓重些?”

    因輕淺水聲不斷, 她的聲音略顯含糊, 但柳湛還是聽清了,瞬間愣住——自己輕手輕腳生怕傷著她, 她卻嫌撓得不夠重?

    他自嘲般搖頭悄笑,但仍依從吩咐,加重抓撓力道。好在萍萍是個懂感恩的,一會囔“殿下撓得真舒服”,一會又說“好殿下千恩萬謝”,柳湛很是受用,心想這輩子可能就這一回服侍人, 不知登上大寶那日是不是和此刻同樣滿足?

    洗完他怕她著涼, 強押到到火堆旁烘干濕發, 萍萍這才注意到柳湛的手——瞧起來還是白皙的, 沒有裂口凍瘡,和正常的肌膚沒兩樣,但火離

    得近了, 就照出不同,好像并沒有那么光滑。

    她再一回憶,最近他也沒主動牽手了。

    她趁柳湛不備去摸他的手背, 柳湛立躲。

    “給我瞧瞧!”她一囔,柳湛手一滯,萍萍再往他手背一摸,比最粗的麂皮還毛糙,根本覺不出人的皮膚。

    柳湛淡道:“男人,無所謂這些。”說著就把手移走,摸了下她披著的頭發,一順到發梢,都干了。

    他指妝臺:“坐那去,我幫你束發。”

    萍萍分唇看兩眼柳湛,真按他要求坐到妝臺前。

    柳湛沒梳過女子發髻,就按自己日常的,綰個髻用月釵束住,

    釵插入發那一刻,他直勾勾盯著如月的夜明珠,忽然堅定這支釵到此刻才完整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與她為知音,為知心,為知己。

    到晚上,守歲的年夜飯,也不過兩碗尋尋常常的面。清湯寡水,沒有澆頭,油花都沒一滴。

    面對面坐,萍萍望面感嘆:“我該種點蔥的。”

    “你不是不吃蔥么?”柳湛微笑。

    他煮的面,萍萍嘗一筷子:“嗯——殿下的手藝越來越高了!”

    柳湛旋唇角,剛進從云宮時第一日,煮面完全生疏,這幾個月過去,又熟回來。

    萍萍道:“就憑這,殿下再回潤州開湯餅店,生意肯定更好。”

    說完她心念一動,不自覺斂去笑意。

    萍萍低頭吃面,心中猶豫,兩筷子面后,還是決定講出來,望著柳湛,眼神與語氣俱誠懇:“其實比起宮里,我更喜歡在潤州開湯餅店。”

    官人從前那個愿望是對的,下半輩子在潤州湯餅鋪,做灶下面,熱騰騰的煙火氣,每天只用操心采購多少食材,不用想太多。

    要是旁人講這種話,柳湛必定笑笑不接,但他自覺與萍萍親密無間,猶豫片刻,還是多教誨一句:“倘若真去開店了,便是放棄刀俎,甘為魚肉。”

    柳湛目光熠熠,堅信只有執刀在手,才能性命無憂。

    萍萍怔然。

    柳湛手伸長些,越過桌面,撫了下她的手背。

    萍萍低下頭,接著吃面。柳湛也重拾箸。她心里卻猶疑,從前的官人怎么可能講出這樣的話?

    他是從前的官人嗎?

    砰——砰——

    二人循聲望向窗外,煙火照亮天空。

    萍萍靜靜看了會,道:“和去年一樣的。”

    圖樣、綻放次序、時間長短,都一樣。

    柳湛頷首:“這叫九州升平煙火,年年歲歲同。”

    “去年,呵,去年,”萍萍回憶起來,幾分不好意思瞥向柳湛,“去年這時候我和夕照在屋子里看煙火,沒多久就聽聞殿下中毒了,匆匆趕去,今年……”

    今年又是在冷宮里,好像每一個年都挺坎坷的。

    萍萍止聲,沒說后半句。

    柳湛明白她自進宮還未過過好年,便許諾:“等明年安穩了,我們過個好年。”

    萍萍旋即眺柳湛一眼,又飛速耷拉眼皮。

    吃完面萍萍要收碗,柳湛又拍拍她手背,示意放著他來。柳湛收了去外頭刷碗,萍萍走出來,天空依舊時暗時明,煙花璀璨。

    她不由感嘆:“這個九州升平煙火要放好久。”

    柳湛埋頭刷碗:“一刻一回,每回九發。”

    “這煙火的竹筒是不是特別大?”萍萍問他,不然怎么會開那么大的花,幾乎占滿整個夜空。

    “用的大理歪腳龍竹,是要粗些。”

    “那怎么放呢?”

    “就跟別的爆竹煙火一樣放,”柳湛洗完了,掏出帕子擦干凈手,“小時候年年都是我點。”

    萍萍側首轉身,直直盯著他:“殿下親自放煙火?”

    柳湛頷首:“那時貪玩。”

    “那陛——”萍萍欲言又止,那陛下允許嗎?

    柳湛勘破她的心思:“陛下和太后娘娘年年都陪著我放。”

    他看她的眼睛比身后煙火還明亮,心想有些話可以告訴她了,就牽起萍萍的手:“走,進去,給你說個故事。”

    外面煙火再絢爛,也無暖意,還是坐在火堆前烤著才最舒服。

    萍萍倒了盞茶,奉到柳湛面前:“你要先清清嗓子嗎?”

    還特地進殿來講,感覺是十分鄭重的事情。

    柳湛會錯了意,莞爾:“這事不值得大嗓門囔囔。”

    萍萍聞言把瓷盞放回桌上。

    柳湛牽起她的手:“從前有位九大王和一位世家小娘子,都愛偷溜出來逛汴京城,偶然遇見,發現吃的玩的喜好都一樣,從此就變成一起逛汴京城。”

    九大王?萍萍暗忖,當今的九大王才六歲,這不是這一任官家的故事。

    “都只十六、七歲,日子久了,自然處出不一樣的情分……”

    “然后就私定了終身?”萍萍插話。

    柳湛瞥她一眼,臉上閃現一絲蔑笑,這是萍萍做得出來的事,但那兩人怎么可能?

    “但他倆皆有鴻鵠志向,私心覺著要真匹配起來,對方差點意思,助力不大。于是,九大王娶了少保的嫡女做正妃,又納了趙錢孫李諸家女兒。小娘子則進宮侍奉官家,她長得漂亮又會討好,不出一年就封婕妤,后來晉修儀、賢妃、貴妃,還差一步便能登頂,可就在這時,官家病來如山倒,一瞬間也就一兩年的事了。”

    柳湛還真有些渴了,伸手拿起萍萍倒的那盞水,緩呷兩口,如今這天,水一會就刺骨冰涼:“那小娘子未懷過龍嗣,之前想的抱一個到身邊養,此時卻覺別人的養不熟,還是要生一個,趕在官家駕鶴前立為太子。”

    萍萍聽到這已生許多疑惑,但記得柳湛的蔑笑,以為他討厭自己插話,便緊閉雙唇,不打斷他。

    柳湛續道:“掖庭多少腌臜吶,早在小娘子進宮前官家就不能生了。孤掌難鳴,那時有個劉淑妃,和小娘子想法一致,先她一步借腹生子,事情敗露誅連九族,如此情形下,她依然決意借腹。”

    “她想到了她的舊情郎,九大王,說還愛他,舊情難忘,愿傾己力助他謀得太子之位。”

    萍萍忍不了了:“那九大王呢?”

    柳湛促眸,翹著唇角:“他也說還愛她,情深似海,愿扶她做皇后,卻在每回私會前自服避子湯,絕不給她懷孕機會。”

    但還是要利用她謀皇位?萍萍暗暗接上柳湛未道之言,看來這男男女女,都心懷鬼胎。

    又想,男人也能喝避子湯,那為何柳湛之前不喝?

    “一年半后,九大王一做官家,即刻就想斬這小娘子,卻發現她有孕了,腹中胎兒已足四月,為瞞著他,之前一直裹腹。”

    “官家怒不可遏,小娘子,此時應該稱呼太后,告訴了官家一件事,在她有孕之后,他服的避子湯都被換成絕子湯,除卻她腹中胎兒,官家不可能再有別的孩子了。她還問他,不好奇之前當皇子的時候,后院孩子總是養不大么?”

    “也是太后害的?”萍萍又聽害怕了。

    柳湛微笑:“官家自己的后宮都夠他喝一壺了。那位少保嫡女,他的正妃,后來的元后,心中所愛一直都是八大王,嫁給官家是拗不過父命,她恨官家殺了八大王,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除去他的兒女。事已至此,官家再義憤填膺也無可奈何,只能迅速處死元后,對外聲稱病逝。他從太后族中挑了位剛及笄的小姑娘立為繼后,對外宣稱皇子是小姑娘所生。模樣些許相仿,無人生疑。”

    “之后數年,官家與太后明面上子孝母慈,暗地里藕斷絲連。許是因為這,太后眼皮子松了些,官家趁其不備,調養身子,又弄出來個兒子。官家立刻就想弄死他和太后的小皇子,給那不到七歲的小孩下了許多毒藥。太后遍召名醫救兒,卻仍瀕死,走投無路下只能求神拜佛,跪在菩薩面前發愿,只要能夠得救,愿將其子舍于菩薩做奴婢。七日七夜,小兒轉好,自此改名娑羅奴。”

    冬夜如此陰寒,萍萍從足至背全浸透冷汗,禁不住微微顫動,柳湛看在眼里,五指再蜷曲些,牢牢攥住萍萍的手,不允她抽手離開。

    “這事是真的嗎?”她的聲音亦打顫,“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宮里可是日日

    都傳流言,她才來半日,攀柳流言就傳遍禁宮。

    “因為知道的人除了我和官家,都死絕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他就是她官人

    甚至連冷宮里的廢后都不知曉全情——太后自保, 常以思親念鄉的理由召一位嫁到荊湖凌家的范氏女入宮見面。這位便是凌傳道的親娘,從前在族中就與廢后水火不相容。

    太后故弄玄虛,迷惑廢后, 讓她誤會凌范氏進宮是和官家私會。廢后直至被逐那日, 仍以為柳湛乃凌范氏所生。

    這是些旁枝末節, 柳湛覺得不必要都同萍萍講,又想到官家后來真坐實和凌范氏的私情,心中一恨。

    “所以殿下改名之后就再沒放過煙花, 對嗎?”萍萍稍微平復些, 追問,“官家后來還有給殿下下過毒嗎?”

    空曠幽深寢殿, 襯得她聲音像玉簫般清脆。柳湛聽得心中發酸,無論何事,她關心的永遠是他這個人。他突然生出想要緊緊擁抱萍萍的沖動,但最終只是捏了下她的手。

    “不,發生那件事后,官家和太后仍年年出席宮宴,陪著我一起點煙火, 是我自己后來長大, 不愛那了。”

    “太后難道對官家沒有芥蒂嗎?”萍萍不明白。

    “當然有——”柳湛咧嘴笑出聲, 注視著萍萍, “我那時和你一樣,以為父皇疼我,母后愛我, 太后嬤嬤也寵我。”

    現在想來,這些稱呼都多么可笑。

    “他們都演得很好,父愛母敬, 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

    他們給他織了一個夢,裹住他,然后其他人在夢外廝殺。

    “但其實私底下官家仍想毒殺我和太后,興許又下過毒吧,然后被太后擋了回去?太后亦恨官家絕情,自此之后一心除去官家,扶我登基。太后同時教導我與阿七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最后一句假得柳湛自己都想笑,太后真正的做法是即刻給柳沛膳食中摻絕嗣藥,汲取教訓,藥效比之前下給官家的更兇猛狠絕。柳沛雖能如常長大、成親,但縱使千般調養,仍不可能有子女。

    柳沛至今不知,但官家……估摸已經曉得了這事,不然不會在太后去后,連生老八老九。

    太后同時溺愛柳沛,容他不學無術,縱其飛揚跋扈。柳沛八歲那年就能把養死他鸚鵡的內侍打得鮮血淋漓,進氣少,出氣多。

    柳湛睹見萍萍皺眉,知她也疑惑不信,旋即流利道:“太后婦人之仁,且到底是修佛之人,阿七那么小,她不忍傷害的。”

    柳湛忽憶起柳沛曾言,待萍萍與待宮中內侍無差。倘若柳沛敢像傷害內侍那樣傷害萍萍,絕不輕饒。

    “殿下是什么時候知道真相的?”

    “八年多前。”

    萍萍心倏跳到嗓子眼,是她和官人相遇又分開那年?

    “彼時我才十六、七,還活在夢里,太后驟然臥床,口不能言,他們都說是中風,我深信不疑,太醫局擅治中風的令太醫剛好致仕,回了江南老家,我急得甚至想去江南把他找回來。”

    萍萍又暗中一慌,心雜亂無章地跳。

    柳湛講忘形:“哪知道我感染風寒突然也病倒,睡了兩天,再醒來,來不及了,太后不久就過世了。”

    柳湛闔唇沉默,太后彌留前回光返照,與官家密談,而他自己則無意撞上旁聽,方知是廢后與官家聯手,斗倒了太后。

    撕裂了夢。

    太后不是中風,他也不是風寒,自此入口吃食萬般小心。

    良久,掉針可聞。

    柳湛漸漸意識到萍萍也在沉默,扭頭與之對視。柴火噼啪,偶然炸出一個火星子,將兩人各半張臉照亮到看不清眉目,又驟晦暗。

    萍萍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發抖:“七年前,殿下到底去沒去過江南?”

    他當然沒有去過,但瞬間明白萍萍在確定什么。

    柳湛直視萍萍,斬釘截鐵,毫無猶豫:“去過。”

    從此刻開始他就是她的官人。

    不是也是。

    倘若她真正的官人尋來,就把那人殺了,千刀萬剮,永遠不讓他找來她面前。

    柳湛用自己最堅定坦誠的語氣撒謊:“我就是在江南感染風寒。雖然還沒全部記起來,但應該就是那時認識的你。”

    萍萍不說話了。

    良久,柳湛一直牽著她的那只手,搖了又搖她的胳膊。抽不開,她只好用另一只手給自己倒水喝,一盞不解渴,再喝一盞,卻又過了。

    暗嘆口氣,啟唇:“這回關進從云宮,陛下也打算置你死地?”

    “他現在殺不死我了。”柳湛臉上再次浮現之前那種蔑笑,“我們會出去的。”

    萍萍定定看了會柳湛,挪目改盯火堆,恍惚中跳躍的火苗里車轔轔馬蕭蕭,《左傳》的人物都在火里刀兵相向,你倒我立。

    “殿下,難道陛下對你一點感情也沒有嗎?”萍萍還是不能接受人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下手。

    “興許有吧,”柳湛抿唇,“但他更喜歡新人。”

    他提壺倒水,邊倒邊說:“他喜歡新人,兒子也喜歡新兒子,因為新人不了解他不堪的過去,不了解他靠太后發家的自卑。新人仰慕官家,或與他惺惺相惜,溫柔解語,只有在新人那里,官家才真正是九五之尊,聳壑凌霄。”

    柳湛一下子倒了兩盞,分萍萍一盞:“官家早抱定決心決裂過去,毀尸滅跡,而我就是過去之一。”

    萍萍接過水后,柳湛舉起自己那盞自酌。

    “自私寡義,好色不忠。”萍萍忍不住唾從前眼里泥塑金身的天子。

    柳湛輕笑:“別出去說。”

    她看他還笑得出來,暗暗嘀咕這宮里六親緣淡,皆不正常。

    又隱隱有些后怕,自己在宮里待久了,會不會也變成他們那樣?

    “冷了嗎?”柳湛見她收臂縮肩,以為是柴快燒沒的緣故,起身添柴。

    萍萍道:“民間有俗話,‘窮不怪父母,孝不比兄弟,苦不責妻兒,氣不兇兒女’,還是我們民間好。”

    柳湛將干柴一根根送入火堆,心想民間哪里好,她愛上了涼水般的綢緞衣裳,也依賴上地龍,明明宮中更好,只是她還沒意識到。

    他看向她,嘴角微微上揚,放下瓷盞后,指在桌上輕叩了叩。

    轟隆隆——

    窗外兀響,萍萍唰地站起,因為牢牽,柳湛的胳膊也被拽起,二人幾乎同時望向窗外,天空明亮,卻不再是煙火而是電閃雷鳴。

    萍萍想去窗邊看個究竟,柳湛卻始終拉著她的手,萍萍無奈:“你要么松手要么起來呀!”

    柳湛起身,和她一起走到窗邊,聽咚咚咚亂聲,什么東西正一點點打在窗上,不像是雨。窗戶柜子堵了半邊打不開,萍萍再往門邊跑,柳湛松手,她到了門邊開一條縫定睛瞧,抬手接,落在掌心的非雹既雪,迅速融化。

    “下雪了。”萍萍道。

    柳湛趕到她身邊,輕嘆:“最怕正月雷打雪,耕農苦了。”

    茫茫黑夜里大學紛紛揚揚,很快就一片白。

    這雪下了七日才停,因為天冷,又凍了十來日才化,從云宮重染綠,再見鳥飛,已經是開春了。

    萍萍趁柳湛沐浴,再次來到井邊。她依然搬不動,但找到一根足夠粗實的斷枝,可以撬起一點,萍萍飛速朝里面望了一眼,黑的,只有上面一圈亮,她毫不猶豫將另一只手上攥的石子扔進去,眨眼間聽見落地聲。

    這井很淺,落地的聲音極脆,沒有水聲。

    萍萍撐不了多久,趕在力竭前抽出斷枝,假山石落下,仍嵌在原來的位置,沒有移動。

    萍萍果斷將斷枝掰成四、五節,分開撒在院子各處,到角落時身后響起柳湛的詢問:“你在做什么?”

    聲音隱約有些冷,但萍萍轉過身來見到的是一張溫柔和煦的臉,就像剛來的春天。萍萍也笑,露兩個酒窩:“我在找有沒有烏塌菜。”

    那是一種雪后采摘的野菜。

    “那你找到了嗎?”柳湛笑問。

    萍萍笑著搖頭:“沒有,今天要少一盤菜了。”

    “沒關系。”柳湛過來牽她的手,一起回殿,萍

    萍一會問“殿下你洗完了”?一會又贊“殿下你身上好香”,柳湛如沐春風,心里高興,眼角余光卻仍眺了眼井,石頭的第三道褶對準井口邊沿,沒有人動過。

    天熱起來時,從云宮打開了大門,柳湛進來時只一隊禁衛押送,出去時卻有引駕導駕,百余內侍宮人奉迎,寶蓋金輿,團扇旌麾,黃門念的詔書洋洋灑灑近千字,萍萍跪聽,學會了鉤元提要,大意就是柳湛之前是受奸人蒙蔽,本性良善,如今問過天地祖宗社稷,復立他當太子。

    萍萍已經一點也不意外。

    柳湛乘輿,她跟隨隊尾,柳湛不曾回頭望一眼。

    萍萍進冷宮那日記下了從東宮到福寧宮,再到從云宮沿路的宮殿,這會隨柳湛行走,發現他繞了路。

    不應該啊,近的那條路也十分寬敞,能八馬并駕。

    在靠近福寧宮時,前面伴行的蔣望回漸漸落到萍萍身邊,在隊伍拐彎時輕聲提醒:“殿下要去拜見陛下。”

    萍萍止步。

    太子的儀仗和她越分越開,蔣望回立在萍萍身旁不動,嚅了幾回唇,才道:“娘子且先隨我回東宮,殿下稍候回來。”

    他奉柳湛命令保護萍萍,待跨入東宮,任務完成,便要分開,萍萍卻仰下巴抬眼瞟他。蔣望回會意,眸色微晦:“娘子還有事?”

    萍萍點頭:“剛才路上不方便說。”

    蔣望回就近領她進一間小軒,窗明幾凈,窗心嵌明瓦,可見外面翠竹芭蕉。

    蔣望回負手:“此處無人旁聽。”

    萍萍道:“蔣兄,昨日是你生辰,錯過了,也沒備禮物,只能遲補一句生辰快樂。”

    今日廿六。

    意料之外,蔣望回心頭撼動,眼鼻溫熱,分唇張目,差點情難自禁。

    “殿下回時為何要繞過承平宮?”這才是方才人多耳雜,她不方便問的話。

    “七殿下正禁足,若從他門前過,容易被好事者曲解成耀武揚威,傳到陛下耳中,旁生誤會。”

    “七殿下被禁足了?”萍萍追問,“什么時候的事情?”

    蔣望回已漸冷靜,開始斟酌字句:“去歲八月,殿下頑劣厭學,惹怒陛下。唉,不是第1回 了。”

    萍萍之前是聽過柳沛的斑斑劣跡,官家偶有禁足,但都只十來天,這會從半月到眼下,已逾半年,忒長了吧?

    萍萍直直看向蔣望回:“陛下緣何復立太子,你知道嗎?”

    蔣望回垂首,避開對視:“年初雪災誤了播種,全國各地遍地糧災,陛下又疾患固久,一人難理萬機。”

    七大王關著,八、九殿下還是蒙學稚童,只能推舉柳湛。

    蔣望回避過這一原由,只道:“所以復立殿下,分理庶政。”

    萍萍想問的差不多了解,心生疲憊,揉了揉眉心。

    蔣望回關切:“怎么了,不舒服?”

    “沒有。”她同他道別,“那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萍萍還家般回到小院,桌椅草木仍如從前,沒有變化。

    不知夕照在不在屋里,萍萍微笑叩門:“夕照,夕照!”

    過了好一會夕照才開門,悄無聲息,萍萍差點以為屋里沒人。

    “夕照!”她大聲笑,近一年不見,夕照躥得好高,快趕上自己了,“你長高了!”

    夕照緩緩抬眼:“銀照?你回來了!”她將萍萍讓進屋內,旋即追問,“那殿下呢?”

    “他復立了。”萍萍跨過門檻,“這些日子你還好吧?”

    夕照原本正要關門,聞言縮手抱住萍萍。力道太猛,萍萍差點仰倒,笑吟吟回抱,夕照卻哭起來。

    萍萍以為夕照喜極而泣,自己也有幾分眼熱。

    過了會,覺出音中悲戚,不對勁。

    萍萍微微分開夕照上身,輕言細語:“怎么了?”

    夕照哭泣不止,銀照問她好不好?她很不好。

    夕照嚎啕:“我家娘子沒了——”

    “發生了什么事?”

    夕照哭得根本沒法講完整詞句。

    “你好好說。”萍萍掏帕子給夕照拭淚,“別哭了,哭得我都要心碎了。”

    夕照見這帕子角繡苔花,正是金娘子送給大家的,哭得更傷心了:“端、端午節宴上,我家娘子被陛下看中,封為充容。”

    金娘子艷色非常,萍萍意料之中,卻仍心揪惋惜,官家那個老色鬼!

    “七月十五,輪到我家娘子服侍陛下,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么,娘子殿中所有宮人內侍,包括我家娘子,全杖斃了。”

    萍萍聽懵,突覺身后有人,下意識以為是官家,雙肩一抖,扭頭就見柳湛倚門抱臂。

    對上萍萍警惕中夾雜一絲憤怒的杏眼,柳湛愣了下,才說:“孤來找你。”

    萍萍眼神這才緩和,忙解釋:“我剛以為是別人。”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不必言謝

    柳湛頷首, 明白。

    他朝屋內掃一眼,剛好和夕照對上,旋即移目:“孤去外面等你。”

    說完轉身走向院中, 在石桌邊背對萍萍二人坐下, 再不看屋內一眼。

    萍萍定了會, 抬手關門。

    柳湛擱在桌上的右臂微顫一下,幾不可察。

    關起門來,萍萍追問:“你再細說, 陛下緣何震怒?”

    “那晚的人都死了, 哪里曉得。”夕照邊抹眼淚邊說,“我托姚娘子幫我打聽, 她說、她說……”

    “她說怎么了?”

    “她說她打聽的是,那晚正逢中元節,陛下見到了鬼。那鬼……”夕照說不下去,哭倒在萍萍懷里,萍萍給她倒了水,捋順氣,本已打算日后再問, 夕照卻主動告訴她:“姚娘子說那鬼上了我家娘子的身, 說了一大堆大逆不道的話, 陛下都氣嘔血了。”夕照吞咽一口, “一夜滿殿杖殺。”

    她淚眼漣漣望著萍萍:“我家娘子絕對是無辜的,你幫我去問問太子殿下好嗎?能不能幫娘子伸冤?”

    萍萍情不自禁應聲:“好,我一定幫你。”

    待安慰完夕照, 她出屋掩上門,還未走到柳湛身邊,他就回頭一笑:“聊完了?”

    萍萍點頭, 不茍言笑:“殿下不是要去見陛下?”

    “官家在午憩,不忍打擾,待會再去。”柳湛整個身子轉向她,擱在桌上的手亦收回來,“年初苦寒大雪,害苗稼,致糧荒。舉國上下民多饑寒,孤忙于處理,最近可能沒時間陪你,而且孤還要出宮一趟。”

    從云宮十二個時辰粘在一起,陡然分離,柳湛也不習慣,又心生內疚,主動來找她交待,“最遲下下月回來,你等著孤。”

    大庭廣眾,不好拉她到膝上,柳湛只能牽她的手,兩兩相望。

    他不在的這段日子,已托付蔣望回守護萍萍,這點不用告訴她。

    “殿下!”萍萍明知無望卻仍愿為夕照努力一把,抓緊柳湛的手,“你能不能幫忙查一下金娘子的死因和冤情?”

    “怎么了?”柳湛面露疑惑。萍萍述說金娘子之事,但不提姚書云那得來的蛛絲馬跡。

    柳湛聽完沉吟:“竟有這事?孤剛出來還不知道。”

    萍萍等他再開口。

    柳湛允道:“我會打聽,有消息知會你。”

    萍萍垂首:“多謝殿下。”

    柳湛聞言忽生出幾分悶氣,似石塊堵在胸口。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他回話,同時確認這不舒服是因為萍萍和他說了謝謝。

    柳湛吸了口氣,重新變得和顏悅色,本來準備走的人,突然多問:“今日還有半天,你有什么打算么?”見萍萍半晌不答,柳湛笑道,“若沒有就好好歇在——”

    “我打算去仙韶院尋朱娘子。”萍萍打斷,告知。

    她想續上學琴。

    須臾,柳湛點頭:“好,還等著你以后學好了,來找孤討教呢。”

    “我先睡個午覺再去。”

    “好。”柳湛再允,與她又執手相望,言語眼神纏綿了會才離開。

    萍萍回房躺下,但沒一會,估摸著柳湛走了,就出門悄悄去找姚書云。

    司膳的院子比她們的大得多,單人獨居,門前還有金

    魚池。姚書云似早曉得她出從云宮,面上不見激動訝異,只將萍萍讓進門。

    萍萍發現壁上貼的四幅金花箋換了新的,用來隔斷書房的水晶簾亦有置換。

    “瞧什么呢?”姚書云給萍萍斟了盞茶,遞給她。

    萍萍雙手接過:“你這地方好雅致。”

    姚書云白她一眼:“我還打算搬去你和夕照那院子呢,剛好你們院里有個要出宮的。”

    她坦然接住萍萍錯愕目光,怎么了?她說的就是真實想法,既然住得都不怎樣,不如選個熱鬧的。正好萍萍回來了,仨人住一院方便一起用膳。

    她打著萍萍的名號給太子上奏,不信他不允。

    “說起夕照……”萍萍開門見山,道明來意。

    姚書云旋即回:“我知道的就那些。”

    “書云,我曉得你肯定還有沒和夕照講的。”因為夕照藏不住話,但自己可以,萍萍強調,“我保證不會同第三人講,絕不告訴夕照!”

    她央了半天,姚書云一開始咬定不知,后被纏得無可奈何了,又冒出兩字“不是”,最后緘口。

    萍萍坐了半晌,突心一沉,如棒喝:“我保證也絕不告訴殿下!”

    姚書云顧忌的是柳湛!

    少傾,姚書云起身走到萍萍腳邊,躬身,袖掩手,手再掩口,對著萍萍耳朵吐氣如蘭:“金娘子那晚不是第一回服侍陛下,卻像換了個人,說出的話不是她的聲音,是另一個女人。那個人陛下應該很熟悉,也……”姚書云壓低聲音,“我猜他也很怕那一個人,因為中元節后至今,陛下一直在服用安神少夢的藥物。”

    萍萍看著姚書云,姚書云歪腦袋,沒了,自己的線人就曉得這么多。

    “陛下是不是還有什么慢病?”

    “噓——”姚書云立即將指放到萍萍唇上,示意噤聲。她自己聲音再壓低些,比蚊蠅還細,“陛下有消渴癥和風眩,痼疾。”

    萍萍紋絲不動,姚書云瞧她那呆滯樣,唉,偏要問,問完嚇壞了吧?

    萍萍心中卻似有座銅鐘,不住撞響,心與耳畔俱轟鳴,聽不見其它——她曉得怎么能讓一個人發出另一個人的聲音。

    用腹語。

    有人用腹語栽贓金娘子,恐嚇陛下。

    宮中誰會腹語?

    七大王。

    猶記那日樹下,柳沛腹語炫耀“小紫絮”,說是鳥喊的。

    這才是他被禁足的真正原因。

    萍萍辭別姚書云,一路上都攥著拳,因為心跳太快,中途停歇好幾回,還覺肚痛,穩了好久才再去仙韶院。

    萍萍叩門,朱娘子一開就笑:“外面這么熱么?”

    萍萍才發現自己不僅掌心,渾身都是汗,一摸卻是冰涼涼的。

    朱娘子請萍萍喝了碗紫蘇冰飲,萍萍說起想繼續學琴的事。朱娘子聽完一笑:“殿下已經復立,你是要抓緊學琴。”

    萍萍垂首,朱娘子以為她學琴純粹為了討好太子,

    其實仙韶院有開夏季小課,但只熟人私底下教授,萍萍進從云宮一年,朱娘子已將她排除在外:“可惜今年上半年的課已經結了,下半年吧。”

    萍萍啟唇:“我當時選琴的確是因為殿下……”

    “那再好好想想吧,”朱娘子打斷,“九月才開課,不急。”

    萍萍不疑,真準備八月底再來找朱娘子。日子一天天過,忽有一日萍萍走哪都有宮人瞥著嘀咕,她去后廚打飯,平時經常給她多打的廚娘竟抖了又抖,最后到她碗里只剩一片肉。

    出后廚竟有人伸腿,試圖絆她一跤。

    夕照今日當完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萍萍孤身一人,索性問出來。

    “呸!還在這裝無辜!”有人唾她。

    萍萍以手護碗,別吐碗里,還要吃飯:“什么意思?”

    “你別裝傻啦!朱娘子沒讓你上琴課,你就把大家的課都停了!”

    “我沒有啊!”萍萍立馬反駁。

    “攀上殿下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宮人們想罵她狐假虎威,忌憚太子不敢言,就像明明是太子撤銷了司教司,宮人不滿,卻只敢找萍萍的茬。

    萍萍了解之后,急回院內。

    姚書云還真搬來做鄰居,這會正等萍萍開飯,開口就問:“夕照今日又不跟我們一起吃?”

    “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萍萍走得過急,喘了口氣,“殿下撤銷了司教司,你知道嗎?”

    “早上是聽說了……”姚書云不以為然,她不上課。

    夕照因為金娘子的緣故,也停課了。

    “再不會開了嗎?”萍萍追問。

    “都撤銷了怎么可能再開啊。”姚書云邊回邊想,民以食為天,還是司膳穩當。她忍不住多吃幾口。

    萍萍放下碗跑出屋,姚書云喚道:“唉你去哪呀?飯還沒吃呢!”

    萍萍沒回應,轉眼跑不見。

    她一鼓作氣趕到書房,蔣望回正負手立于門外。

    “殿下、”萍萍彎腰,手撐著膝蓋,“殿下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剛回,還——”蔣望回話音未落,萍萍已推門入內。

    柳湛坐在“教以義方”的匾額下,手搭圈椅,正聽倆萍萍不認識的官員匯報。她一沖進來,官員即刻止聲,都將目光投到她身上。

    萍萍頓時手腳局促,臉脹通紅。

    柳湛神色平淡,言語也淡漠,吩咐追進來的蔣望回:“帶她出去。”

    就再沒瞥萍萍。

    不用蔣望回帶,萍萍飛也似退出書房,蔣望回抬臂,示意她再走遠些,確定不會干擾書房內的議事,才問:“娘子要找殿下說什么?”

    萍萍面露羞愧:“對不起,我聽說殿下取締了司教司,一時沖動就跑進去了。”

    蔣望回心道這句道歉應該對太子說,但也沒提醒萍萍,只告訴她:“撤銷一事其實是陛下的意思,殿下只是奉圣意行事。”

    “殿下是今日回京的嗎?”萍萍追問。

    “是,”蔣望回明白她想弄清楚什么了,替柳湛解釋,“赦令早兩日先發回京,殿下一回宮就在書房議事,甚至還來不及面圣。”

    萍萍垂首,面露愧色:“是我誤會他了。”她抬首,“蔣兄,待會殿下出來,能否幫我傳一句話?”

    “任娘子差遣。”

    “你不要透露我問過司教司的事,就說聽見他回來了,我一時思念情難自禁,才沖進去。沒想到殿下有政務,替我說聲抱歉。”

    蔣望回澀啞應聲:“好。”

    萍萍朝他行了個謝禮,而后道別,她還要趕去仙韶院向朱娘子解釋、說清。

    暫且不提萍萍,只說柳湛這廂,議事完出來,蔣望回竟真照本宣科,轉述萍萍托付言語,一個字都不多傳。

    柳湛聽完勾唇角悄笑,登輿趕去福寧殿面圣。

    福寧殿外多了許多青瓷水缸,漂浮已經催發的碗蓮,紅紫白粉交錯,香遠益清,亭亭凈植。

    柳湛進殿時柳沛正立在下方,與上首官家遙遙說笑。柳湛心沉了下,面上卻不表露。

    柳沛側身,笑道:“六哥,好久不見!”

    柳湛微笑頷首:“出來了?”

    上方官家慍道:“哼,他還沒有關夠。”

    柳湛旋即下拜,禁足是以厭學的名義,所以他道:“父皇息怒,七弟并非有心厭學,只是年歲尚小,待大些自然會明了學不可以已的道理。”他懇切埋首,“是兒臣這個做兄長的沒有督導好七弟。”

    少傾,官家慢道:“你維護他,不惜自己攬過……好、好,真是兄友弟恭。”

    柳湛和柳沛一齊跪拜,異口同聲:“兒臣不敢!”

    官家瞪向柳沛:“你已經不小啦!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知讀書遲!”

    “還有你!”他又瞪柳湛,痛心疾首,“二十四了!連個太子妃都沒有!不成家,怎成器?”官家促眸,“離京之前讓他們送給你的那些畫像,有沒有挑出幾個稱心的來?”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太子哥哥,你當真要立太……

    “父皇您還給六哥送了選妃畫像?”柳沛插話。

    官家冷道:“哼, 送是送了,但恐怕你六哥已經丟到不知哪去了!”他看向柳湛,“待會讓他們再給你遞一套。”

    柳湛叩首:“父皇慈心之愛, 所賜畫冊兒臣珍之重之, 對天起誓從未起過半分棄置念頭。只是賑災事忙, 暫無暇它顧,還望父皇明察!”

    官家聞言卻瞥向柳沛:“阿七,你先退下, 朕與太子還有事議。”

    柳沛眼珠滴溜, 應了聲喏,就往外走, 聽見背后官家訓斥柳湛:“是無暇它顧還是心里有人?別為了一個玩意迷眼,做出昏頭昏腦,本末倒置的事情。”

    柳沛抬在腰腹的手頓了下,仍往殿外走,裝作未聞。

    而下首柳湛已拱手否認:“父皇且請放

    心,兒臣自知主次秩序,亦早有開枝散葉之心, 只是國以民為安危, 兒臣憂心糧荒, 真、揚、楚、泗, 皆見饑民,兒臣做夢想的都是四河調糧事,實在無心其它。”

    這番話一開始是不愿牽涉萍萍, 后面講順嘴了,憂民疾苦,夜不能寐, 卻是肺腑實話。柳湛腦海中浮現最近兩月各地所見,禁不住同官家詳稟起災情,想再多奏免些賦稅。言語間殿門開啟關閉,柳沛走遠,官家擺手道:“好了,夠了。”

    不想再看逆子演憂國憂民。

    柳湛一怔:官家莫不以為自己演的?

    他再嫌惡這位父皇,也未料到會如此,要知道在柳湛少時,官家雖私德有虧,但政績上十分清明,勵精圖治。

    沒想到人老了,連這也昏聵。

    柳湛恭順垂首闔唇,卻在無人瞧見處蹙眉,心謗腹非,父子間溝壑再深一分。

    官家背往龍椅上靠,微垂眼皮,其實他不僅不想聽稟災情,私心亦不愿見柳湛成親,延綿子嗣。

    命數皆道官家去年有坎,若能挺過壽至百年,若不能便折在這一年。官家憂心忡忡,尤其中元節太后突然附身托夢,嚇得他之后數月都舉頭畏觸,搖足恐墮,驚恐萬分,直至年關。

    年一過,立了春,官家心境就不同了,不再畏懼,膽逐月大,甚至生出盛年時的雄心壯志,要再多生幾個龍子,再加上八、九大王,二十年后從中選出最稱心如意的儲君。

    官家明知柳湛不愿,還催促他成婚,不過是做做樣子,這樣久不立太子妃,百官參的就是太子,而非天子。

    眾口鑠金,將來也好因這由頭再廢柳湛。

    嘶——

    官家如呷茶般呷了下唇,忍住,挺直背,不喊痛。

    他足底的瘡口已經越來越大,蔓過腳踝,還有向上爛的趨勢。

    不僅晚上無法入睡,白日行走亦愈發艱難。

    就因為這,不得不用柳湛。

    官家想到這,心中一恨。

    官家待足痛緩解了些,才啟唇吩咐:“娑羅奴,今年的郊祀你代朕去吧。”

    柳湛抬起雙臂,立直上身,再匍匐下拜:“兒臣遵旨——”

    他早收到尚寢局線人報回,官家如今無論就寢還是臨幸,已俱不褪襪,想來那腳爛得不能見人,快不能行走了吧?

    所以去南郊祭祀這類不能全程乘輿的事,都差遣柳湛跑腿。

    但秋九月的演武大閱,明明也要攜百官登臺,官家卻只字不提,準備強撐病腿,親力親為。

    官家在懼怕什么?

    柳湛額頭貼地那一霎閉上眼,徹底掩藏眸中的陰鷙和狠厲。

    *

    柳沛出殿,沿著水缸走,順手撥了一路碗蓮,再出福寧宮,甩干凈手上水珠,撮口吹氣,音是哨音,用的卻《摸魚兒》的調子,腳步輕快。

    前面好像有人?

    孤身一個,迎面走來。

    柳沛促眸,瞧清是萍萍后,立止嘯聲。

    他躲進翠綠叢中,等萍萍走過少頃,再鉆出來,悄悄跟上她。

    等到了近處,指尖一拍萍萍右肩,她魂都要嚇飛,轉過身見是柳沛,怒氣更甚,卻生生咽下呵斥,屈膝溫聲:“奴婢參見七殿下。”

    她沒即刻站直,柳沛便也屈膝,微微彎腰,與她平視:“紫絮——”

    二人正處湖邊,蜻蜓低飛,繞來萍萍身邊,不知怎地,萍萍忽然就覺得身上黏膩臟灰,想回去沐浴。

    柳沛抬手驅走蜻蜓,笑道:“紫絮,你關了幾個月,本王也關了幾個月,看起來咱倆都瘦了。”

    萍萍旋即接口:“奴不敢同殿下相提并論。”

    柳沛抿唇,鼻息笑出一聲。

    須臾,他抬手要扶她起身站直,萍萍忙后退一足距離,自己站直。

    柳沛并不介意她的生分,笑吟吟問:“被關著的時候你都做些甚么?”

    “殿下問這作甚么?”萍萍反問。

    “本王這回禁足十分無聊,想多收集些旁人的,下回再被禁足,多些事做。”柳沛說著背手往湖面上掃,“好多蜻蜓亂飛,小紫絮,待會本王回去拿個蟲網,咱們一起捕蜻蜓。”

    “奴婢還要當值,馬上要遲到了!”柳沛的話反倒幫萍萍找到理由,左邁一步,就要繞過他。

    柳沛往左后退,擋住她的去路。

    萍萍低頭。

    柳沛貓腰,從下往上笑望她:“說真的,被關著的時候你都做什么解悶?”

    “奴婢種菜。”

    “種菜?”柳沛直腰后仰,拍手道,“這個有趣!”

    “還有別的嗎?”他追問。

    萍萍搖頭,沒有了,自己可以走了嗎?

    柳沛卻喋喋不休,萍萍沒趣事他就開始講自己的:“我這回閉關,學了個隱氣匿息的法子,悄悄隨在人后不會被發覺,”柳沛頓了下,“方才就是這樣跟蹤你的,想學嗎?”

    還想學?萍萍聽得想打他!

    柳沛臉上笑意消散,惋惜道:“畢竟不能再玩腹語了嘛。”

    萍萍眉蹙唇抿,雖然即刻重舒展開,卻仍被柳沛捕捉道。

    他微微勾唇,幽幽道:“七月十五,你還在從云宮里,本王曉得那個人肯定不是你。”

    說著現出一副絕對不會責怪她的表情,展眉瞇眼,眸中盡是慈悲色。

    “學不學隱氣匿息法嗎?”他聲音輕快,像一位淘氣少年正催促同伴。

    片刻,萍萍抬起頭,終于光明正大同柳沛對視:“殿下想讓奴跟蹤誰?又希望奴聽見看見什么?”

    柳沛面無表情須臾,兀地放聲大笑。

    早知她這般直率通透,就不循循善誘,繞一大彎了,又想這樣伶俐合拍的人,若非心向柳湛,定要收為己用。

    他歪腦袋,溫柔看向萍萍雙眼:“那你敢不敢親眼見嗎?”

    他也不管萍萍答應不答應,就教她隱氣匿息之法,讓她一邊練習鞏固,一邊將她拉到一株無法合抱的粗壯柳樹后。

    “不管發生什么事,都待在這后面別動,別露出身子。”柳沛叮囑完,彎腰摘了根樹下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往福寧宮方向走遠些,靠著二、三十步外另一株柳樹打盹。

    熱風拂動柳枝,蟬在對面梧桐上鳴叫,從福寧宮出來的柳湛途徑此處,距離柳沛十來步,距離萍萍也十來步,忽被后面奔跑追來的官家貼身內侍叫住:“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柳湛停步,回身見官家的貼身內侍后面還跟著四位小內侍,各抱七、八幅卷軸。那貼身內侍笑道:“太子殿下,這些都是呈給您選閱的各家貴女。”

    萍萍在樹后聽見,明知柳沛居心不良,卻仍心一緊,揪起來。

    道上,柳湛淡道:“這些孤那里有,不用再送一套。”

    萍萍聽得心一抽,疼得想要弓背。

    “六哥?”柳沛這會“醒了”,連奔帶跑過來,喊了幾聲“六哥”柳湛皆不應,便改喚“太子哥哥”。

    柳湛面色慈善,儼然一位溫和卻無奈的兄長:“你不是早走了嗎?怎么還在這里?”

    “我剛睡著了。”柳沛答柳湛的話,眼睛卻望著抱畫的內侍,“這些畫里就是你和父皇商量的那些貴女?太子哥哥,你當真要立太子妃啊?”

    柳沛皺起眉頭,不掩語氣里的擔憂和責備:“那銀娘子怎么辦?她定會傷心的。”

    柳湛聲驟冷:“你幾時這般關心她?”

    柳沛挑眉:“本王對相識的人都護短。”

    柳湛想著柳沛當年打死內侍一事,心底冷哼。

    與此同時,余光瞥向一班官家內侍——高高在上那位,比柳沛更喜杖殺。

    又思及本朝律法,以妻為妾,以婢為妻妾,皆要徒刑。

    尋常人家,要是被正妻或者主君主母發現偏寵婢妾,多半會將那婢發賣出去,或者打殺。

    柳湛心里浮起濃濃擔心,既又一痛,還夾雜一絲不敢深究的懊悔。

    他面對柳沛和諸內侍,漠然冷聲:“傷心又如何?她當初用齷齪手段攀上孤,便該算到今日。”

    話音落地,雖然以為萍萍不在場,柳湛仍起內疚,心中默默對自己道:從云宮后,自己待萍萍的情誼比從前更為深厚,天地可鑒,相信她也理解明白。

    萍萍在柳樹后從頭到尾聽清,明知柳沛有意為之,明知他改口稱她銀娘子,定已算計許久,理智告訴她不能,也不該中他人奸計,卻還是忍不住傷情傷心。

    她看著樹下的石頭,同自己一樣不能言語。

    明明知道那樹上垂下的是輕柔的柳葉,僅止柳葉,拂過心口,卻還是成了飛刀。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只能是她,別人不行

    萍萍聽見柳湛和柳沛走遠, 聽見內侍們抱著退回畫像回福寧宮,她以為就剩下自己,沒想到不久后柳沛竟然折返, 繞來樹后, 開口就笑:“你可真能忍!”

    萍萍面上已經理好情緒, 站直抬首,直視柳沛:“讓七殿下

    失望了,不管聽見什么, 看見什么, 我依然相信太子殿下。”

    柳沛臉上笑凝住,復現一抹茫然色。萍萍徑直從他身邊經過, 冷瞥一眼:“殿下下回不用再煞費苦心讓我看這些了。”

    等等!

    柳沛急轉身,心中吶喊,話卻卡在喉嚨里發不出聲。

    他瞅著萍萍背影,既懷疑她是裝的,其實心里已經黯然神傷,恨上了柳湛,又羨慕惘然, 幾時能有一位女子, 如她篤信太子般信任他?

    眼見萍萍的背影越離越遠, 柳沛快跑數步追上, 扣住萍萍手腕:“本王沒想傷害你,只是想讓你知曉他的真面目。”

    萍萍瞅自己手腕,欲抽, 柳沛立即訕訕放開。

    須臾,他申辯:“本王之前也當他親兄弟,卻被栽贓——”

    義憤填膺, 卻又陡然啞口,顧忌猶疑,不知該不該對萍萍詳講腹語之禍。

    萍萍木然別首:“奴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更不想牽涉您和太子殿下的恩怨。”

    萍萍遠去,回到院中。

    是夜。

    暮色幽深,背面的碧紗窗上朦朧映著梅枝斜影,柳湛破窗而入,迎向萍萍。

    萍萍垂眼,這是柳湛第2回 深夜來她這里。

    說明最近他都不會在寢殿和她纏綿了。

    只在這里。

    為什么呢?

    因為他要娶太子妃了。

    萍萍不由自主勾了下嘴角,柳湛卻未瞧出冷意,兩月未見,她又巧笑倩兮,他禁不住情動,攬上她腰肢時,他的手背已漸泛紅。

    他坐在凳上,箍緊站著的萍萍,仰頭細細密密啄她的脖頸,呼吸粗重,越來越急,到最后打橫抱起,床幔散垂。

    萍萍靜靜目睹柳湛的熱切,有時候魂都飄去床邊圍觀。

    她發現這是自己最無動于衷的一次,替他解藥那天好像都沒今晚漫長。

    數回后,柳湛拍拍萍萍,示意她騎上。

    萍萍平躺半晌不起身,柳湛輕道:“你還沒有到過。”

    他喜歡見她歡愉,今晚輕撫和親吻皆已用過,卻仍不見,知她最喜歡的這招,便允一回。

    萍萍婉拒:“我有點累了。”

    柳湛原先也是平躺,聞言側身面向萍萍:“怎么了?”

    他一手撐起腦袋俯視她,另一只手指尖去勾她的頭發,笑道:“你白天沖進書房,不是思念得情難自禁么?這會是怎么了……”柳湛說著唇往前湊,吻她青絲。

    萍萍沒有接話,柳湛緩慢后撤,唇與她的青絲分開,微微斂笑:“其實你闖進去,是有別的事要說吧?”

    萍萍垂下眼皮,柳湛只能瞧見她兩條眼縫和睫毛。

    “我本來想問撤銷司教司的事,但蔣——”萍萍頓了下,“蔣殿帥在外面給我解釋了,我就沒再問你。”

    “你和他說司教司,他也和你說,”柳湛笑出一聲,“但他再傳話給孤時,只字不提?”

    然后她也要逼問到現在,才提?

    柳湛張目看著萍萍。

    萍萍解釋:“是我不讓他跟你說的!”

    “你維護他?”柳湛一掌撐在床。上,五指蜷曲。

    萍萍瞧著柳湛這個樣子,心里竟聲兩分不耐。她也坐起,深吸口氣,從自己聽聞司教司撤銷,沖動破門,一直說到不想影響拖累柳湛,拜托蔣望回撒謊。

    柳湛發現講到司教司沒了時,萍萍胸脯起伏,猶有憤慨,便垂眼道:“就是一張琴,你以后跟著孤學,不一樣么?”

    何必如此激動?

    萍萍朝柳湛傾身,壓低下巴蹙眉:“我真的很喜歡司教司!”

    她喜歡去那學新知識、新本事,結交新的師友。

    萍萍欲言又止,他不懂,失去司教司,她會失去許多繼續陪他待在這宮里的勇氣。

    柳湛亦有幾分傷神,瞟向帳幔,那紗垂在暗處都看不清顏色。

    他黯然道:“你明知道司教司是太后設立的。”

    所以官家要取締,從云宮里他已經和她解釋過,字字句句無巨細,她怎么還糾結苛責?

    柳湛不由對萍萍生出一絲不滿。他無頭無尾地想,做太子妃,路漫漫其修遠兮。

    一瞬間,柳湛也沒了再繼續的興致。

    “睡吧。”他躺下拉上被子,“孤今晚就睡在這,賑災還許多事沒料理完,接下來還要忙郊祭到十月,之后……來看你要少了。”

    他的話萍萍從來不疑的,這回卻想,是真有祭祀還是忙于立太子妃?

    “好。”她應了聲。

    柳湛闔眼,萍萍也閉上眼,漸漸地帳內只剩下兩人均勻的呼吸聲。

    萍萍是想睡的,但就是無法入眠,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快天亮了,睜開眼天還是黑的,柳湛在她身邊熟睡,他的睫毛比她長上許多。

    萍萍重閉起眼,逐漸睡去,再醒來時天大亮,柳湛早不在了。

    *

    姚書云前腳收到阿兄線報,說太子已經著手挑選畫像,其中有幅是她,讓她多上點心,后腳就得太子宣召。

    她心驚肉跳,立馬使出從前的絕招——拖延。

    結果才十幾步就被傳召內侍一再催促,讓她走快些,不要拖拖拉拉。

    姚書云沿路睹著翠柏,暗思對策,瞥著假山,也在想如何同太子斡旋,再到偏廳門前,低頭瞅花磚,狠下決心。

    廳門對開,姚書云跨入抬頭,瞬間愣住——里面和自己預想的不一樣,只有一張案,一把椅子,柳湛伏案批閱,頭也不抬。

    縱使如此,姚書云還是怕他彈琴品詩,咬牙發問:“殿下為何要找我?”

    柳湛:“后門出去。”

    兩人同時出聲,柳湛抬頭瞟她一眼,低下頭接著批閱。

    姚書云鼓起勇氣,閉眼說出來:“一切都是我阿兄一廂情愿,其實我對殿下沒有心思!”說太快了,她緩一緩:“求殿下千萬不要選中我!”

    片刻,柳湛批完一本,暫時擱筆,不茍言笑再次看向姚書云:“所以孤才找你。”

    他政務繁多,沒時間同她浪費,拿起新一本未批的奏章,垂首下令:“后門出去。”

    姚書云糊里糊涂找后門,半晌門找不到:“殿下后門在哪?”

    柳湛執筆給她一指,誰能想到啊,那落地花窗不是窗,而是一道窄門!姚書云比進宮時豐腴不少,側著身子才能出去。門外僻靜,早候著一位內侍,領她穿抄手游廊進一間正房。

    “姚司膳,殿下吩咐,你要在這房里待足半個時辰。”內侍交待完就走了,姚書云望著滿滿一桌美味佳肴,又懵了。

    良久,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巴掌。

    正廳內,柳湛注視著奏章上的文字,心里卻不斷回想早上安排布置時想明白的事——原來不用萍萍強調,他也沒法再和別的小娘子私下獨處。

    恍惚間他沒由來設想,要是有別的女子,也如萍萍那般對他好,愛之重之,他會容下別人嗎?

    柳湛發現也不行。

    柳湛對著奏章上不相干的文字,竟喚出一聲“萍萍”。

    ……

    宮里的銀杏從綠到黃,再落滿地,夏走秋至,全宮上下皆知太子要立太子妃,但挑來選去,好像就姚家那位有點苗頭,卻也只得了太子一回召見,再無下文。

    姚家權門,與諸世家皆有聯姻,同氣連枝,各家不好多議。

    當宮里的銀杏樹全都掉光時,邁進臘月。初八這日,后廚派發臘八粥。據說今年用的是大相國寺的配方,七寶五味和糯米一起熬煮,沾些佛光。

    萍萍領了三碗回來  ,只尋見姚書云,便問:“你曉得夕照哪里去了嗎?”

    “沒瞧見,她一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姚書云力隨身長,如今已經能一次從房中搬出兩把藤椅,天氣冷不能直接坐臺階上喝,就躺椅上,再一人一張狐裘毯,中間支張桌點小爐,“我們先喝吧,反正這有爐子,粥給她先溫著。”

    萍萍點頭,喝粥時眉頭仍未舒展:“不知道夕照最近都在做什么?”

    一不當值就不見人影。

    “咳、咳、咳!”

    突然聽見一連串咳嗽,劇烈得像要把肺咳出來,萍萍和姚書云皆以為是夕照,循聲望去,卻是同院另一宮人。

    二人放下碗上前關切,萍萍道:“姐姐最近幾晚我都聽見你咳嗽,看過醫工沒有?可不能拖久了。”

    那宮人邊咳邊笑:“我今日特意請假去看了,給開了方子,回屋喝了睡一覺就好。”

    說著便朝自己屋走,萍萍見她腳下虛浮,伸手攙了一把,驚呼:“姐姐你身子好燙!”

    “是害了熱病,我還冷得厲害,所以想回去睡覺。”

    萍萍和姚書云都說那是要好好休息,姚書云那還有一瓶退熱藥,也給予宮人。

    待忙完一切,二女繼續躺椅上,裹著白狐裘喝粥,姚書云都快喝完了,才道:“這粥有點太甜了。”

    萍萍點頭:“是,喝多了覺著膩。”

    姚書云放碗起身:“你等著,我找點咸口的點心,緩解緩解。”

    萍萍忙道:“肚子飽了吃不下點心了,你找找有沒有山楂?解膩消食!”

    姚書云應好進屋,忽然一隊儀仗穿入院中,前后宮人擁簇著一架步輿。

    萍萍愣住,輿上坐的是夕照?

    是她。

    只不過突然改穿青衣大袖,還貼了珍珠花鈿面靨,輿后還打著兩扇彩屏。

    萍萍唰地站起來:“夕照你怎么了?”

    “大膽奴婢,見到娘娘不下拜,還敢直呼娘娘芳名?”

    “娘娘?”姚書云端著一碗山楂出來。

    宮人們旋即換了笑臉:“姚司膳,這是陛下剛封的夕娘娘,夕美人。”

    萍萍忽覺血液倒流,瞪圓了杏眼,心里有個聲音吶喊:夕照還沒滿十四歲啊!她還沒滿十四!

    官家已經給夕照賜了宮殿,這趟回來是專程收拾體己物——夕照只帶走了和金娘子相關的物拾,剩下的她估計姚書云看不上,就一股腦全送給萍萍。

    萍萍瞟一眼院中,關上門,兩兩私下,扣緊夕照手腕:“夕照,陛下那——”

    差點脫口而出“陛下那個老色鬼”,忍住,改口:“陛下那若再欺負你,要是不愿意,就盡量想辦法周旋,別讓他欺負狠了。”

    “陛下沒有欺負我,”夕照平靜告知,“我愿意的。”

    萍萍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夕照臉上泛起笑意:“我仰慕陛下,他在我眼里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我崇拜他聳壑凌霄,愿意做他的解語花。”

    這話十分耳熟,萍萍全身定住,僵如石塑。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他絕對不是她的阿湛。……

    *

    二十四這日汴京人稱“交年”, 宮里結彩裝雪燈,酒糟抹灶門,還給萍萍她們每人派發一盞床底燈, 晚上要點一通宵, 名曰“照虛耗”。

    司寢局一年到頭, 也要趕在這日前點清寢具,能修補的就手補了,需要更換的則擬單列表, 報送司計司。

    萍萍雖然最近不用鋪設, 但也做不到閑人,總有事派給她。今日是和另一宮人運送寢具去浣洗那邊, 來來回回抱了一天。

    局里皆曉得萍萍和夕照交好,這宮人忍不住拱火:“你說你啊,得殿下青睞那么久,大伙都以為你會遷鶯出谷,誰知道如今還沒混上位份!倒是那位,趕在你前頭步月登云了!”

    最近宮人間議論夕照頗多,大半個月還沒消停。

    萍萍每回聽見都替夕照擔心, 眉間籠罩愁云。

    “聽說啊, ”宮人湊近萍萍耳邊, “她三番五次邂逅陛下, 說些傻話,句句沒見識,最后陛下終于忍不住指點了一句, 她那反應啊,既驚訝又崇拜,夸張得很, 一看就是演的,陛下卻被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數回,陛下沒遇上時,竟主動問起她。”

    “再后來,終于封了。”

    宮人還想唾棄夕照心機,終未出口,再加上萍萍一直不附和,漸漸無趣,改聊其它。

    遠處,禁宮最高的宣德門五鳳繞檐,琉璃瓦幾與天齊。柳湛代替腿腳不便的官家登樓,行完交年禮,正同身邊的參知政事講話,忽就眺見灰蒙蒙極低的天空下,兩個墨點從東宮出來,緩慢東行。雖然都是一模一樣的宮婢袍服,他卻篤定左邊那個是萍萍,心慢跳一拍。

    柳湛口上仍答參知政事,手卻不自覺抓緊朱欄,想到萍萍還沒登過宣德門……

    再等等,下回他倆一定一起登上來,讓她瞧瞧整個禁宮和半座東京城。

    柳湛的余光悄然追隨萍萍身影,她正沿一道長墻行進,墻上爬藤光禿蕭條,但再等等,待春日會開滿薔薇,似錦如霞,香拂滿宮。

    墻下,萍萍連咽數口。

    宮人睹見,關切:“你怎么了?”

    “嗓子有點疼。”

    “喝水少了吧?”

    萍萍點頭,自覺也是這個原因:“早上忙得一口水沒喝,待會多喝點。”

    她怎么想就怎么做,當值回來猛灌了兩、三壺水,嗓子卻無任何好轉,反而更痛。她記得姚書云那有不少藥膳零嘴,像上回的山楂,便去找姚書云討要,說自己咽痛。

    “你也嗓子疼啊。”姚書云脫口而出。

    萍萍一愣:“你也疼嗎?”

    姚書云點頭,轉身在瓶瓶罐罐里找甘桔冰梅片。

    萍萍瞅著姚書云的背影分析:“是不是我們這幾天辣子吃多的緣故?”

    夕照留下五大罐,她怕放久壞了,天天猛吃。

    姚書云找藥的手一滯,恐怕沒這么簡單。

    她倆同院的那個宮人,十來天前出宮了。

    當天姚書云和萍萍有聊此事,姚書云才發現,不知哪個天真的告訴萍萍,說年紀大了或遇大赦,這兩種會放出宮。

    萍萍竟不知道醫工只治小病,宮人如患重病都會被攆出宮,到城郊的尼寺等死。

    姚書云懷疑同院宮人去的就是尼寺。

    當時沒料到病癥可能波及自己,姚書云冷漠處理,沒有打聽。

    姚書云轉回身,將一瓷盒塞進萍萍手里:“喏,給你,甘桔冰梅片,清咽利喉的!”

    萍萍立馬掀開蓋子含了一片,姚書云瞅著她眨了眨眼:“你試試吃了有沒有效果。”

    萍萍頓覺喉嚨涼爽,點頭:“有效果!”

    但回去沒一會,咽喉重新疼起來。

    萍萍沒那么嬌氣,依舊撐著忙年,到二十七日晚,不過三日,突然變得如刀割喉,連吞口水都困難。

    是夜,她打起寒顫,所有被子蓋到身上還冷,清晨變成高熱,頭暈肢痛,爬都爬不起來。

    萍萍手腳并用,支撐著坐起,穿衣,再難受也要先告了假再休息,可走到院門口,發現常年敞開的院門被人關閉,墻邊突然多出一袋米,一塊臘排骨和一條臘魚。

    萍萍疑惑,抬手推門發現推不動,她以為是自己病了沒力氣,使出吃奶的勁反復推,院門卻頂多晃一下,打不開。

    萍萍折返去敲姚書云房門,姚書云竟也沒當值,萍萍一見她臉色就懂了:“你也害熱病了么?我們院門好像被人反鎖了。”

    姚書云瞇眼:“我們患的恐怕不是熱病,而是熱疫。”

    尼寺那邊估摸出事了,所以這邊緊急隔絕。

    萍萍睜大眼,疾走去拍院門,他們沒給她和姚書云留藥啊!

    “開門啊,開門!”萍萍用鴨嗓喊,“我們要治病啊!”

    姚書云望著萍萍,暗嘆口氣,以前家里某位姨娘院里也鬧過疫,那時趕上中秋,層層封鎖消息,節后才稟告爹爹。

    新年比中秋更喜慶,禁宮比姚家更森嚴。

    姚書云一步步挪到萍萍身后,啞著嗓子:“別喊了,我倆要自生自滅了。”

    她跟萍萍說,

    先撐到初三送年,再看能不能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二人病患照顧病患,互相扶持了一日,到二十八,有人帶著一大堆藥材翻進院來。

    是個男人,但戴著冪籬,看不見面目,踹開房門直奔床邊,拉過姚書云的胳膊給她診脈。

    萍萍在不遠處的貴妃椅上躺著,頭回聽見姚書云哽咽:“你來做什么?傻吧,冪籬阻擋不了,會傳染的。”

    “你才傻,我口鼻捂了帕子。”那男人應該冪籬里真遮了巾帕,說話含糊不清。

    “你幾時學會翻墻?”姚書云又問,“你是不是帶梯子來的?”

    “我會縱云梯!”男人沒好氣道。

    “我信你?”姚書云又哭又笑,“你以前還說我要是胖點就不容易生病……”

    “你省點力氣吧,病成這樣不要講話!”男人說著站起,煎藥、下廚。

    萍萍跟著沾光,不僅得了醫治,還喝到配干茄瓠的白粥,吃到鹽蒸橙子。

    男子去刷碗不在屋內,萍萍趁機問姚書云:“他是不是韓太醫?”

    姚書云熱癥未退,滿臉通紅。

    萍萍擠出一笑:“他是你喜歡的人吧?”

    所以姚書云才有那么多藥膳,所以她們總在路上偶遇他。

    姚書云咬唇。當年萍萍中毒時,她和萍萍其實沒那么熟,也并非熱心快腸才求阿兄。彼時她才進宮,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聯絡上情郎。

    姚書云的聲音低到快不可聞:“對不起。”

    當時利用萍萍。

    “不要說對不起啊……如果沒有你和韓太醫,我這回就挺不過去了。”萍萍笑,嘴干得蛻了皮,“感謝你們……還來不及。”

    挑破以后,萍萍搬回自己房中。

    再和姚書云同住,不合適了。

    除夕這日,彤云密布,萍萍昏睡一場,再醒來躺床。上望去,天地皆一片白,把那黑天照成幽藍。飄絮亂舞,呼呼風嘯,仿佛隨時吹破窗紙。

    “銀娘子。”韓太醫外頭叩門,風雪聲蓋過,萍萍好一回才聽見,連忙應聲。

    韓太醫道:“下雪了夜晚冷,書云讓我提些炭給你。”他一外男不方便進來,“放門外了。”

    “謝謝太醫。”萍萍下地,腳像踩棉花,扶墻去開門時已不見人影。這么大雪早該封門,韓太醫卻將姚書云門前掃得干干凈凈,萍萍沾光,門口也辟出一條路,那八塊黑炭就壘在路中央。

    萍萍身上沒勁,分三趟才將墨炭全抱回屋。關上門風雪立止,明明變溫暖了,她的眼淚卻情不自禁流下來。

    自認為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卻在這一刻異常羨慕,甚至嫉妒姚書云。

    書云有人照料,有人呵護,這個世上不被愛的是不是只有她萍萍一個?

    阿湛啊,可不可以也給予她一點愛意?

    砰——

    背靠門板的萍萍抹一把眼淚,循聲轉頭。

    砰——砰——砰——

    火樹銀花,不夜白晝,她曉得這個叫九州升平煙火,她能想象此刻的太子在歌舞升平,喜氣洋洋的除夕宴上向下舉杯,意氣風發,萬人呼應。

    萍萍的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淌。

    為什么啊?是她不值得被愛嗎?

    還是他不愛她,愛的只是她的付出而已。

    可愛不是乞討。

    她不由自主憶起觀音廟那一日,原來還是她一個人。

    西北的風雪下到今日也沒停。

    萍萍添了一會炭就喘得不行,心悸嚴重,不得不上。床躺著,她想觀音廟那晚靠凝視觀音挺過來,今夜又靠誰熬?

    迷糊中,萍萍整個上半夜都在喊娘。

    到了下半夜,夕照忽然進到她夢里。

    捧著她的臉喊銀照,甚至喚了聲萍萍。

    “銀照你快醒醒吧!”夕照急得甚至拍了下萍萍臉頰,“我給你的辣子還沒吃完呢!你不活了,我的辣子怎么辦?”

    夕照蹲著,已經滿頭大汗卻仍添炭:“不管是病了還是過新年,屋里都應該燒得暖和點。”

    夕照說說笑笑,添著添著,突然栽倒。

    夢中的萍萍急得飄起來,就說炭燒過足容易暈,她飄向夕照身邊扶人,夕照卻突然變得血肉模糊,但兩眼依然干凈清澈,格外溫柔,笑著問她:“銀照,是不是我家娘子來接我了?”

    萍萍驟然驚醒,大口喘氣,胸脯起伏。

    興許真是人越賤越好養活,萍萍到初二就好了,病去抽絲,能行能跑,就是嗓子和氣力還要養一段時間。

    姚書云到初四才好轉,韓太醫早在這之前隱去。

    雪下到正月初一就停了,今日下起小雨,落地上和漸化的雪水匯聚成溪。

    萍萍一大早就拍門,口口聲聲保證她和姚書云都痊愈了,不會再傳染,才聽見開鎖聲。

    院門打開,出現的是打著傘的東宮女醫工,萍萍和姚書云皆熟,那醫工也想做人留一線,避著萍萍的對視道:“這幾日太亂了,你們關著反倒是好事……”

    說了一大堆虛的,總而言之為她倆好。

    “什么亂?”萍萍追問。

    醫工朝院內瞅一眼,右手掩口:“就你們院出去的那位……陛下圣眷濃厚,除夕家宴允她敬酒,她這狼心狗肺的,竟然敬了一杯毒酒。眼下陛下半邊身子不能動了,講話艱難,怕是難得回轉——”

    “那夕照呢?”萍萍顫聲打斷醫工。

    “她逆黨啊!太子殿下監國以后,親審三日,審出她是為之前那個金充容報仇。”

    萍萍呼吸不暢:“然后呢?”

    “哪有什么然后啊,弒君那還能活?殿下判了腰斬,今日行刑——唉你去哪呀?”

    萍萍從女醫工身邊跑過,女醫工隨之轉身,見她話不回,傘也不打,不由嘀咕:“病才剛好。”

    算了,人各有命,管不了那么多。

    宮道上的雪已俱掃凈,萍萍卻仍覺滑,雨中跌了一跤,起身繼續跑,逢人便問太子在哪?

    打聽到他如今監國,不在東宮,正在文德殿與朝臣議事。萍萍不敢再硬闖,在殿外搓手等了半晌,眼見官員們走光,才央內侍通傳。

    柳湛很快宣見,萍萍進去時里面只柳湛一個,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屏退旁人。

    文德殿比東宮寢殿更空曠幽深,上首的他坐得更高更遠。萍萍怔怔睇了一霎,柳湛也在俯瞰她——幞頭歪斜,發絲散亂,渾身濕漉漉還有泥。

    正是緊要時刻,幾日沒過問她,怎么就變得這樣狼狽?

    萍萍猝不及防跪下,沖柳湛磕頭:“殿下,求求您饒夕照一條命吧!”她的顫聲在殿內回響,“求求您了,殿下!”

    柳湛看她一個勁地磕頭,眼睛刺痛,心也抽得厲害,深吸了幾口氣令自己的語氣盡量平靜:“已經判了。”

    萍萍頓住,抬起頭來:“不是還沒行刑嗎?”

    可以改的!

    她仰望柳湛的兩眼剪水,溢滿希冀。

    柳湛俯身對視,始終闔唇。

    半晌,萍萍明白了,手扶膝蓋站起往外走,救不了那她要去看行刑。

    柳湛的視線越過萍萍眺向緊閉的銅門:“孤不會讓他們開門的。”

    萍萍止步,憤然轉身:“為什么?”

    柳湛緘默,人五臟六腑皆在上半身,攔腰一刀不會即刻死去,斬完了依舊神志清醒,許多刑犯會不由自主半身爬行。

    他不想她從此夢魘,所以不會讓她親眼見到。

    良久沉默,萍萍突然再開口:“是你。”

    兩個字,像清脆掉到地上

    的兩根針。

    “是你跟她講了那番話,為了你的皇位,慫恿她去報仇!”

    什么官家喜歡新人仰慕,什么解語花,九五之尊,聳壑凌霄,夕照說了從云宮中他說過的話。

    他才是劊子手!

    柳湛直脖挺背,接住萍萍目光,平靜接話:“她是自愿的。”

    萍萍沖上首唾了一口:“無恥!”

    “廢立也你的苦肉計吧?你那么厲害,街角的刺客都能揪出來,卻不知道東宮外埋伏了刀斧手?”萍萍一聲冷笑。

    柳湛突然想捂住她的眼睛,別這樣看他。

    “你說必須要一個人領下私藏冕服的罪,我和阿羅都站在你身邊,你卻只和他說,一眼也不看我。”

    柳湛垂眼,至少那回他護好了她。

    “那口井底下根本沒有白骨,是密道吧?”萍萍伸長脖頸,翹起唇角,“殿下根本就沒有和我一樣始終關在宮里。殿下想用腹語殺人,可以直接和奴婢說啊!”

    柳湛倏地挑眼皮再次瞥向萍萍,在腹語之前,看著她的臉喚的那一聲萍萍,他是真誠的,沒有利用。

    “孤沒打算用你的腹語,也沒有用,是官家自己心虛。”柳湛目光逐一掠過她揚起的眉、挑著的眼和勾起的唇角,忍不住補充:“孤說的都是真的,信孤。”

    萍萍心里搖頭,他用這張她最喜歡的臉說了太多假話,她不會再信了。

    她甚至對柳湛生出濃烈的懼意,如今她的生死完全依仗他,如果哪一日他愛意衰減,權衡之后,會不會像阿羅、夕照那樣要她去死?

    萍萍禁不住想得再可怕些,伴君如伴虎,他以后會不會像官家那樣,將她隨意杖殺?

    萍萍腦袋和身子同時抖了下,柳湛睹見,聲也有兩分抖:“你在怕孤?”

    “不是。”她立馬否認,不敢讓他知道,“我只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她重新敢看他了,“那天春信閣中的藥是蔣娘子下的吧?她那時正任司醞,最方便在酒水里動手腳。”

    “你根本就可以避開,卻又一次以身入局!”

    跟廢后,廢太子沒什么區別。

    “孤那是為了你!”柳湛旋即反駁。他向來秉持行前定則不疚,行動前先想好定好,再做了,就不后悔,此刻卻鮮少見的生出悔意。

    又懊惱,許多事早知道不和她說了。

    萍萍卻心里發笑,是為了她嗎?

    不,他心里有太多東西比她重要了。

    她仰著下巴眺望上首男子,這人,絕對不是她的阿湛。

    第90章 第九十章 阿占

    “去沐浴換身衣裳吧, 濕的貼在身上久了,易感風寒。”柳湛在上首柔聲勸慰。他屏退了眾人,殿外無人偷聽, 但同時亦難喚人, 柳湛步下金階, 打算親自去門前喚宮人,經過萍萍身側時不禁放慢腳步,同她商量:“待會就住孤那吧。”

    從今日起, 她可以住在他的寢殿了。

    萍萍蹙眉, 但下一剎立刻舒展,生怕柳湛發現:“奴婢還是喜歡住原來的院子。”她偷偷觀察柳湛神色, 雖無異樣,但是覺得不放心,找補道:“奴婢住習慣了,許多東西用著順手。”

    柳湛想想也行,畢竟東宮寢殿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微笑頷首,待萍萍沐浴更衣完,就放她回去了。

    仍下著雨, 萍萍打傘慢行, 進東宮后明明傘遮住上半張臉, 卻仍被幾位相熟的宮人認出來:“銀照, 你怎么還在這里,你用午膳了嗎?”

    “還沒。”

    “那快去打飯啊!我們都吃完了,今日羊排限量, 再晚一點恐怕沒了!”

    萍萍遲緩應好,轉道去后廚時,果然沒有羊排, 只剩煎豆腐和炸玉蕈。萍萍向廚娘打聽,得知姚書云沒來打過飯,便給書云捎帶一份。

    廚娘們一聽姚司膳要,從柜里取出一個矮罐:“今日的炸玉蕈有些油,要不配點這個辣米菜?”

    汴京人把蔊菜叫辣米菜,自帶的辛辣能消食解膩。

    “來點吧。”萍萍道,廚娘便往姚書云的食盒里加,接著也勻萍萍,萍萍卻擺手:“我不用了。”

    廚娘又問:“現在沒羊排了,但羊舌還有,要不要?”

    “給姚司膳也來點吧。”萍萍自己還是沒要。

    回院中兩人皆未痊愈,吹不得外面寒風,萍萍將食盒送給姚書云后,就回了自己房里。煎豆腐寡淡,炸玉蕈,所以她拿出夕照的辣子拌飯菜。

    姚書云在隔壁屋里獨自吃了會,心里不得勁,將飯菜收回食盒,擰著叩萍萍的門。

    “進來。”

    姚書云推門就見萍萍坐在桌邊吃飯,拌的辣子比米飯和菜都多,紅彤彤蓋住了碗面。萍萍辣得眼淚鼻涕直流。

    萍萍望一眼姚書云,吸吸鼻子:“真是什么飯拌上辣子都可以吃一大碗。”

    苔花兒的至理名言。

    姚書云鼻子也一酸,她曉得夕照的事,猜想萍萍早上去求太子未果。

    姚書云心里也堵得慌,甚至有一霎想將韓太醫的太醫局同僚介紹給萍萍,那位青年才俊,人又實誠,家風好還沒有納妾通房,好想勸萍萍別再喜歡太子了,又怕太子砍她姚書云的腦袋。

    算了算了。

    姚書云道:“我們才剛停藥,最好別沾辛辣,你少吃點吧。”

    十日后,太子第2回 宣召姚書云。

    姚書云第一反應:完了,腦中想法被太子知道了,要砍頭了。

    轉念又想,不對,那太子又不是蛆蟲,哪能鉆人腦子里?連她阿兄都不能。

    于是她很淡定地拜見太子,心想了不起再多吃一頓。

    姚書云這回見到的柳湛,依舊是垂首執筆,正批公文。

    姚書云不由恍惚,產生一種從那日到今日,太子一直就坐在桌后批奏章,沒做過其它事的錯覺。

    又想不對,不是同一張桌子。

    柳湛手上畫圈,口中下令:“你找個理由,明晚請銀娘子逛元宵燈會。”

    姚書云一愣,須臾想明白,反問:“殿下為何不親自相邀?”

    柳湛頓筆,橫姚書云一眼。

    他要是能去還用找她?

    柳湛始終記得前年元宵,因他中毒困萍萍在寢殿,他給她講自己喜愛的元宵燈火,宣德門外上彩燈山,雙龍百戲,那時就暗下決定,明年要帶她去看。

    哪知翌年又拘從云宮。

    事不過三,可眼下官家臥床,政務全壓到柳湛頭上,脫不開身,才出此下策。

    久不聞姚書云應聲,柳湛提筆補墨,淡淡開口:“韓銜星不逛燈會嗎?”

    韓銜星是韓太醫全名。

    姚書云心立馬劇烈跳動,脫口而出:“我阿兄知道嗎?”

    “你想他知道嗎?”

    柳湛反問,語氣尋常,頭也不抬,看起來姚書云遠不及奏章重要。

    姚書云仍心悸,控制不住胸脯起伏,她攥了攥已經開始出汗的手,反復揣摩柳湛的話:想他知道?那應該還沒知道吧?

    是吧?

    她拿不定主意,頭回體驗了什么叫君心難測。

    姚書云愈發下定決定,絕對不能當太子妃嬪!

    “臣女……”姚書云小心翼翼試探,“臣女明日可以和太醫一起逛燈會嗎?”

    柳湛擱筆,抬眼,奏章暫擱一旁,含笑允諾:“讓她開心了,就可以。”

    姚書云松口氣,看來阿兄尚不知情。

    但她沒有絲毫劫后余生的慶幸,心仍是揪緊的——太子從哪里曉得韓太醫?

    是太子手眼通天,還是萍萍向太子透露的?

    姚書云禁不住對萍萍重生防備心。

    但翌日十五,她還是謹遵太子囑咐,熱情洋溢邀請萍萍去逛燈會。

    “不了吧……”萍萍拒絕,“咱倆都大病初愈,還是好好休息,晚上早點睡吧。”

    “唉,這你就不懂了,越是生病關久了,越應該出去接地氣。”姚書云挽上萍萍胳膊,“去吧,燈會很好看的,也不折騰,人心情好了還消百病呢!”

    萍萍仍未應,姚書云急了:“難得元宵允許我們出宮走動,你不去錯過了,我會生氣的!”

    萍萍這才答應道:“好、好,我去。”

    她心頭默默思忖,出去一趟也好,還沒在天黑之后出過宮,可以瞧瞧和白日里的路線有無區別?

    夜里遇到的宮人內侍多不多?

    以后夜里出去是否方便?

    是夜,二女出宮。

    還未通過宣德門,萍萍就見門后橙光映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等一出去,兩條巨大的彩扎雙龍旋即映入眼簾,百丈棘盆,栩栩如生,龍頭對著萍萍吐珠,她想真龍莫如是。

    龍后又有紙糊的百戲人物,隨風飄動,宛若飛仙。

    萍萍微微分唇。

    姚書云瞧她樣子,笑問:“震住了?”

    萍萍點頭:“我第1回 見到這樣的,開眼了。”

    完全忘記柳湛曾經給她描述過。

    “我說今晚一定要出來瞧吧,不來后悔。”姚書云說著往前走,萍萍見狀跟上,但她心里依舊念著夕照,身處熱鬧驚奇的燈會也歡喜不起來。

    不想掃姚書云的興,萍萍臉上掛一抹笑意。

    前面搭了縛山棚,真演百戲。

    萍萍邊走邊問姚書云:“你逛過幾回?”

    “五回。”

    雖然壽春也有燈會,但姚書云頭回來時亦被那兩條龍震懾住,又想自己來了這么多次,該給萍萍講點什么。

    有人走索,姚書云便回身告訴萍萍:“這是上竿踏索第一人,挺有名的,叫……什么我忘了。”

    前面有人表演倒立吃冷淘,姚書云道:“這是這人獨創,年年都演。”她有點不好意思,臉上微紅,“就是他叫什么我也忘了。”

    前面正演吞鐵劍,姚書云不自覺拔高嗓門:“這個我知道,張九哥!張九哥的吞鐵劍!”

    “你就記得吞劍。”二女身后,一男聲幽幽開,回身一看是韓太醫。

    姚書云瞬露喜色,韓太醫亦揚起唇角,但目光卻朝右側人海里眺去,姚書云會意——太子的人在那邊。

    是保護還是監視?姚書云雀躍的心緩緩落下,韓太醫卻神色不改,指著左邊給萍萍解釋姚書云方才忘記的:“那邊倒吃冷淘的叫趙野人。”

    姚書云一聽又忍不住抿唇笑:“韓太醫過目不忘,我們比不了。”

    韓太醫眺她一眼:“那是。”

    三人一道逛燈會,自打韓太醫加入,就多了個博學向導,沿路雜劇、百禽戲,他都耐心解釋,前面有奏琵琶,韓太醫剛解釋一句,忽然立定,恭敬行禮:“師叔。”

    萍萍隨韓太醫望去,見一位穿夾襖,包頭巾的老嫗,不由愣了下,老嫗瞧見萍萍,也明顯愣了下。

    韓太醫給姚書云和萍萍引薦,又說這位師叔從前學成后,回潤州行醫。前年醫館一條街走水,自己師門的醫館殃及燒毀,損失慘重,師叔師伯紛紛重歸京師,助力重振。

    這位師叔自此改在汴京坐診,已逾一年半,今日燈火出來看熱鬧。

    介紹完,老嫗沖萍萍笑道:“老身給這位娘子看過診。”

    “是的,我也記得。”萍萍向老嫗行禮。

    老嫗追問:“當時要小娘子服一年藥,后來有沒有堅持?”

    瞧她應該沒有,不然膚色會更透亮些,這會有些慘白。

    萍萍不好開口。

    老嫗蹙眉:“怎么沒喝呢?”

    她是個直脾氣,接著數落萍萍,韓太醫想攔都插不上話。

    萍萍被逼問得沒法了,只好說實話:“他們說您開的方子里有附子,不能長期喝。”

    “我幾時開過附子?”老嫗大怒,過了會稍稍平復些,也想明白些,盯著萍萍語重心長:“老身從不開傷肝腎的方子,更何況是長期喝的。”

    萍萍仔細回憶潤州服藥前后,心一下涼透——完了,柳湛是真的會殺她。

    又想起初見胡員外家,她被打被拖出去,柳湛負手旁觀,瞧著棍棒往她身上招呼,他的眼色始終淡漠,和看貓狗,看路邊草木無甚區別。

    琵琶炫技,剛好彈《十面埋伏》,兩軍決斗,劍馬悲壯,萍萍不寒而栗。

    辭別女醫,前方高懸“與民同樂”的燈匾,往年由官家題,今年官家握不得筆,眼前四字是柳湛筆跡。人人喜氣洋洋,笑逐顏開,可萍萍卻哪里還樂得起來。

    再往前一座比宣德門還高的燈山,用轱轆絞水上燈山最高處,木柜貯蓄,逐時放下,成一道灼灼流光的瀑布。

    許多百姓排隊朝水里擲銅板,姚書云眼生,問韓太醫:“這燈瀑是不是以前沒有的?”

    又問:“他們為什么要往里面擲錢?”

    “我也沒見過這個。”韓太醫對視姚書云,不知道,她不在京中這幾年,他沒有再逛過燈會。

    但旁邊有熱心快腸的路人,聽見多嘴:“這銀河瀑是前年扎的,反響好,就延續下來了。”

    “為什么要往水里扔銅板?”韓太醫幫姚書云問。

    “水火既濟啊,許愿很靈的,什么求財啊,求姻緣……”

    一下說中姚書云和韓太醫心中所求,對視一眼,默契挪向隊尾。

    萍萍瞧著一對小情人默默無語的樣子,旋起嘴角,正好,她早想單獨逛,不然橫在中間,姚書云和韓太醫不好說話。萍萍轉身背道走,不多時,身后男聲溫柔呼喚:“萍萍。”

    耳熟卻也陌生,萍萍轉過身,瞧見裴改之錦袍玉帶,手里提著一個兔子燈,含情脈脈正凝睇她。

    萍萍馬上去尋姚書云和韓太醫身影,還好還在視線內。裴改之隨之側首,溫柔一笑:“這里人多,我也不會拐你去偏僻地方,且放一百個心。”

    萍萍垂首邁步,要繞過裴改之離開,裴改之面露痛苦色:“求求你別走,我就幾句話,就在這說。”

    “你為什么總這樣防備我?難道你真的都忘了嗎?”

    “我們從前是夫妻啊!”

    萍萍頓足。

    裴改之再轉半個身子,總強求四目相對:“你是我娘子,我是你官人,我們從前是對揚州尋常夫妻。可有人偏要做老天,拆散我倆。”

    周遭人來人往,裴改之直勾勾盯著萍萍:“九死一生,我為了活下來再見到你,不得不隱姓埋名,改之改之,我的名是后來改的,我從前叫阿占,占卜的占。”

    “萍萍,你想起來了嗎?”裴改之五官痛苦擰起,“我知道他的樣子像我,你認錯了官人,我不怪你,但每每見你對我避如蛇蝎,夫妻不能相認,我就心如刀絞。”

    萍萍良久不語,而后緩慢抬手,似要撫觸裴改之臉頰。裴改之立馬主動把臉貼上萍萍掌心,抬手覆住她手背,臉和手夾著她的手反復摩挲,表情快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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