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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后會無期

    萍萍卻異常平靜, 裴改之瞧著面皮白凈,摸起來卻不平整,能摸到許許多多小顆粒, 針繡線繡般凸起。

    萍萍抬手緩慢, 抽手卻果斷迅速, 裴改之手臉皆一空,倏地睜眼,怔忪失神。

    萍萍余光始終留意著姚韓二人, 眼瞅他倆擲了銅錢, 便也朝燈瀑走去,打算匯合。經過裴改之身邊時, 他用只有自己和萍萍能聽見的低聲急道:“你如果想起來了,就去會寧殿找一個叫阿梧的內侍。”

    萍萍動作一滯,凝眸。

    裴改之越說越快:“我會在汴河通津門碼頭等你一起坐船回揚州。”

    萍萍不表態,反而重新邁步走向燈瀑,裴改之邊追邊補充,這會敢用正常嗓門說話:“你一日不來我就等你一日,一年不來就等你一年, 一輩子不來就等你一輩子。”

    旁邊一路人聽見, 嘖嘖稱嘆:“小官人癡情哦!”

    癡情嗎?

    萍萍覺得更類要挾, 她快步走到姚書云身邊。姚韓二人排隊時多在低頭私語, 僅瞥過萍萍兩、三眼,未瞧著手貼臉,只看見萍萍與一年輕男子交談。

    姚書云問:“你方才和誰攀談呢?”

    “不認識, 一個問路的。”萍萍毫不猶豫回話,“我跟他說我也是第1回 逛燈會,不知道怎么走。”

    “問錯人了……”姚書云呢喃, 目光搜過去,那年輕男子已不見人影。

    三人繼續前行觀燈,一陣風吹來,一串串懸垂的蓮花燈齊開齊轉,璀璨奪目。而仨人身后,萬千花燈一旦離遠,就像極了天上的繁星,一時分辨不了天地界限。

    花燈中,紅燭融化,躍動的火苗映在燈罩上,瞬間變大數倍,其影熊熊如炬。

    千里之外,雁門關,一位渾身是血的老兵舉著火炬,丟進烽火臺。

    白光一閃,老兵被身后追來的黑衣蒙面人斬殺。

    若干黑甲碧眼男子從外翻上石墻,與捉刀殺人者合力撲火,然而烽火臺中囤放的葦桿一沾火就迅速蔓延躥高,一座又一座烽火臺得了信號,挨個點火,震耳的號角長吹三聲。

    “蠻人入侵——”

    關內驛站,一隊金字牌急腳遞躍上千里馬,向汴京方向疾馳。

    *

    萍萍再見

    到柳湛,已經是元宵節后七日了。她偶遇太子步輿,跪拜后讓到一旁。

    萍萍始終低頭,看腳邊的靴子挨個經過,都走光了,等了一會,才起身往東宮走,忽聽身后幽幽嘆息:“你要去哪啊?”

    萍萍一時沒反應過來,仍往前走,直到身后那人喚了“萍萍”,她才意識到身后是柳湛,方才在同自己講話。

    “參見太子殿下。”萍萍轉身,本能又要拜,下了步輿,孤身一人的柳湛定定看著她。

    萍萍想了想,他剛剛問話呢,于是答:“回殿下,奴婢要回東宮。”

    良久,柳湛慢道:“同路。”

    萍萍不吱聲了,垂地腦袋走在后面,像尋常宮人那樣,無論太子快行慢走,均不逾矩。

    “最近還好嗎?”柳湛柔聲詢問。

    萍萍點頭,算作答。

    正月宮中扎了不少假花,沿路不細看倒也萬紫千紅,柳湛時不時睨身側萍萍,明明和以前一樣,卻總覺得有一處不對勁。

    良久,眼看即將踏入東宮,他琢磨出來了——數十日未見,方才他在輿上瞧見她第一眼,心就慢跳半拍,猶如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年,兩頰漸紅發燙。

    他迫切想和萍萍分享這些天自己周圍發生的事,攢了一肚子話想和她說,可萍萍卻一路都在做悶葫蘆,導致他高漲的情緒也落下,沒了開口的興致。

    柳湛抬腳,跨入東宮,口中嘆息:“你現在和孤都沒有話說了么?”

    他印象里萍萍還是嘰嘰喳喳的樣子,二人同路,她永遠圍著他邊繞圈邊傾訴。

    怎么短短數日,她就變了?

    柳湛不由再次記起,近七日一直耿耿于懷,令他不快的一件事。

    元宵節后一日,暗衛稟報燈會時不住摸鼻,刻意躲避對視。在柳湛的逼問下,暗衛支支吾吾道出萍萍在燈會上和別的男人執了手。

    柳湛旋即追問何人?萍萍又和那人說了什么?

    暗衛卻道:“屬下不知是誰,那男子警惕極高,說話應該練過,唇動細微,屬下隔得遠,讀不出唇語,只知道……只知道……他樣貌同殿下有六、七分相似。”

    和自己長得像?

    柳湛旋即思及藏在汴京城里的老鼠裴改之。

    上回沒將滅鼠,遺留禍患。

    柳湛促眸覷萍萍,她和裴改之見面以后,約定了什么?竟讓她死心塌地不再同自己講話?

    眼看二人要分道,一個拐回小院,一個直走回寢殿,柳湛冷聲下令:“先給孤鋪設。”

    萍萍瞥他一眼:大白天就寢?

    她屈膝應喏,行,太子想怎樣就怎樣。

    到了寢殿,屏退左右,只萍萍躬身鋪設,柳湛站在她身后,重新放輕柔聲音:“是孤政務繁忙,今年沒有陪你過元宵,冷落你了。”

    前面兩年元宵,他倆都相守在一起。

    萍萍停下鋪設,轉過身來恭謹行禮:“殿下勤政,國之幸事。”

    柳湛上身后仰,好似有貓爪撓心———他不是想聽她拍馬屁!

    “你自己一個人……元宵節過得還好么?”

    萍萍點頭,示意還好,又覺得過了這么久他還追問,挺沒意思的。

    “都做了些什么?”

    “食元宵。”

    “什么餡的?”

    “黑芝麻。”其實萍萍還吃了豆餡,但是懶得事事向柳湛交待。

    片刻,見柳湛沒再問,萍萍轉回身繼續鋪設,正放枕頭時,忽覺腰間一涼,柳湛從背后抱住她問:“沒去觀燈?”

    萍萍發現自己不再習慣親密,本能掙扎兩下,柳湛沒想到她會抗拒,心中躥起一團火,摟得愈緊,胸快嵌進她的背里。

    萍萍緩勾右側唇角,面浮一笑,但沒有酒窩:“殿下想問什么?殿下不都知道么?”

    柳湛從后握住萍萍右手,緩緩抬起,摩挲——是這只手牽的么?

    聽說還貼臉上?

    柳湛冷笑著啄了一口萍萍手背,接著將她扳過來直接撕開袍服,數道裂帛聲。

    萍萍本能蜷身急呼:“殿下!”

    她抬手下意識想推開柳湛,卻想到天子之怒,浮尸百萬,他是會殺她的,旋即為自己一路冷落柳湛感到懊悔、后怕,那兩只抵在柳湛胸口的手立即上抬,變成勾住他的脖頸迎合。

    柳湛圓睜的雙眼卻清晰睹見了她的抗拒,并沉浸其中,為之憤慨,竟不假思索,沖口而出:“你最好對得起孤!”

    “殿下、殿下,雁門急報!”門外內侍啟先呼喚,無應聲,便拍門。

    柳湛屏退宮人內侍時,為防偷聽,下過命令,若非緊要事不得再靠近。眼下內侍拍門,又是雁門急報,柳湛心道不好,瞥了萍萍一眼,交待:“邊境恐有異動,孤先去處理,待會再回來找你。”

    說罷匆匆離去,等柳湛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萍萍身子一軟,坐到床上。

    她想起進從云宮那日,突然就告誡自己,這是陪柳湛最后一次。

    萍萍苦笑,其實她那會就已想明白袁未羅被舍棄,卻自欺欺人,也只有不挑破、含含糊糊地過日子,才能繼續陪他走下去。

    現在啊,挑破了,人錯了,還恩威難測,恕不奉陪了。

    ……

    柳湛這廂,看完急腳遞密報,指在桌上輕叩。

    七日,距離蠻人進犯雁門已過去七日,只怕已再失一城。

    可尋常從代州送信來汴京要走二十日,急腳遞已是神行,無可指摘。

    蔣經略相公要鎮守西北,調動不得,本朝文重武輕,柳湛只得臨時抽調兩名老將,卻在一月間被連破,丟第三城。

    柳湛本就有九州同的志向,如今敵患犯國門之內,揎拳擄袖,便欲親征。

    卻放心不下禁宮大寶,雖然官家每況愈下,口已難言,亦無法提筆下詔,但到底還有七、八、九大王。

    于是,柳湛密召蔣望回。

    蔣望回一進門,就見柳湛面前桌上,瓜形金盞里盛著一顆棕褐藥丸。

    柳湛眺向蔣望回,四目凝對,緩緩開口:“孤回京之日會給你解藥。”

    蔣望回毫不猶豫抓起藥丸嚼爛咽下,跪地伏拜:“臣愿為殿下肝腦涂地,九死不悔!”

    姚拱辰如今調任京畿,盤踞合圍汴京,他想,姚拱辰應該也吃了一顆。

    柳湛站起,繞至桌前扶起蔣望回:“你身為禁軍統領,當穩固三衙并樞密院,守備京師,如有異動,及時向孤回報。”

    “臣一定不負重托,待殿下凱旋。”

    柳湛指腹摩挲:“孤不在的這段日子,幫孤護好她。”柳湛擔心的是自己不在宮中,有人欺負萍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最好讓她待在東宮里,哪里也不要走動。”

    “臣——遵旨。”

    柳湛隨后去見了萍萍,這回不像之前那樣翻窗,入小院躍下馬,徑直叩門。

    手懸在空中時他想,最近兩回見面皆不歡而散,出征前這一次要對她好點,實在不行陪個禮,哄一哄,不要再爭執了。

    于是門打開時,柳湛笑若春風,含情凝睇。

    萍萍旋即行禮:“奴婢參見殿下。”

    柳湛進屋,反手關門,目光卻始終膠著在萍萍臉上,他們見面的日子越來越少,實在是太想她了。

    萍萍想的卻是伴君如伴虎,不要再激怒一只惡虎,要順毛,見柳湛走近有意相擁,她就主動往他懷里虛靠。

    柳湛怔了下,繼而漾開唇角,堂堂太

    子殿下竟現出孩童般的笑顏。

    他坐到桌上,欲拉她坐于膝上。

    萍萍順從著坐下,口中卻道:“奴婢身上不方便。”

    柳湛一愣,軍情緊急,他不是昏君,不會為了風花雪月耽擱一晚。自己的計劃是同她道個別就走,要趕在日落前祭壇啟程。

    柳湛雖然沒有臨幸心思,但記得萍萍不是這幾日,不禁關切:“怎么這幾日來了?不是月底么?”

    萍萍身上其實干凈,只是不愿承歡,找個理由。

    柳湛追問她也面不改色,嗔道:“還不是因為殿下之前給奴喝多了避子湯,導致月信沒個準了。”

    柳湛聞言心一陣抽疼,面露愧色。

    她冷冷瞧著他低頭愧疚,再不敢追問的樣子,少頃,柳湛躬身壓低下巴,吻了上來。

    萍萍唇不動,由他粘著,四瓣唇才只貼了幾剎,她就想:還多久結束啊?怎么還沒吻完?

    柳湛卻舉了下萍萍胳膊,示意她雙臂搭他肩上。

    萍萍遂像從前那樣,胳膊搭著手抓著,摟住他的脖頸,柳湛愈發心潮澎湃,想著她的配合,念著進屋時她主動撲入自己懷中。

    她果然還是他的萍萍!

    來之前他還在擔心之前吵的架沒有和好,是他想多了,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的仇。

    柳湛身心好似浸在蜜罐里,緊閉兩眼沉溺于這個吻,兩側嘴角卻高高揚起,笑逐顏開。

    吻完,他喘著氣再啄向萍萍額頭。

    “殿下。”萍萍喚道。

    柳湛唇與她的肌膚分開,微微后仰,凝視她的眉目。

    萍萍一臉誠摯,眼眸清澈:“請您一定驅除蠻夷,保國安民,還天下太平。”

    柳湛頷首:“一定。”

    又想,家國之下,她沒有兒女私情要同他說嗎?

    萍萍道:“殿下快去吧!戰事吃緊,耽誤不得。”

    柳湛隱隱有些失落,又想這就是他的萍萍,識大體,知輕重緩急,永遠體諒他。柳湛自己亦記掛軍情,起身道:“好,那你等孤回來。”

    且話別離,千言萬語情雙好,都等他凱旋再提。不急,他倆往后都是好日子了,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柳湛走到門口禁不住再回望一眼,萍萍笑著點頭。

    柳湛也笑,心里踏實且充滿希冀和氣力,翻身上馬,疾馳出宮。

    萍萍斂起笑意,縱使柳湛不出征她也會離開,眼下出征會更容易些。

    自此別過,后會無期。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跑

    萍萍之前了解過, 從汴京到代州,行軍星夜兼程也要十數日,所以她沒著急走, 先等七日, 確定柳湛一路北上, 不會折返后,才將夕照送的書簽帕子揣進袖袋,另外并這些年攢下來的金子, 隨身揣了兩錠。

    不考慮攜帶交子, 因為上面有獨一的票號,用出去容易被找到。

    宮中之物亦不方便典當, 萍萍這三年攢下的一樣也不打算帶走,撿了二十七樣沒用過的物件,一起裝在一個四四方方,雙手能捧的木箱里。

    萍萍捧著箱子,出了小院,行不到一刻鐘,迎面遇上倆宮人, 她倆之前就非議過萍萍, 斥其不知廉恥, 糾纏殿下,

    現在已經不敢當著萍萍面說了,但會繞到她背后,遠遠瞅著交頭接耳。

    會有一些嘀咕聲傳進萍萍耳中, 不辨字句。

    她要順利出宮,不想節外生枝,便當作沒聽見, 卻聽后面有男聲低斥:“不好好做事,在這里嚼舌!”

    這聲音熟悉,萍萍轉身,果然瞧見倆宮人灰溜溜繞過蔣望回,垂首低頭跑遠。

    萍萍快步上前:“殿帥。”

    蔣望回眉尾微蹙,她怎么又稱呼殿帥了?

    這不是最要緊的事,蔣望回啟唇先開導萍萍:“世上宵小多……”本來想說屈子說過,女嫉蛾眉,才謠諑善淫,但這樣的話他不好意思講出口,便換了個說法:“稱、譏、毀、譽、利、衰、苦、樂,謂之八風,菩薩八風不動,端坐蓮臺。”

    “那殿帥是不是也是八風不動?”萍萍笑問,“還是動了幾風?”

    蔣望回心頭一顫,低頭。

    “怎么又呼我殿帥了。”他笑,一開始兩字沒抑住顫抖,后面就穩了。

    “人多耳雜,所以這樣稱呼。”萍萍直言,“我正好在找你,有沒有方便說話的地方?”

    蔣望回熟悉禁宮各處,思忖一霎,就近引路,又瞥向萍萍手中箱子:“要不要我幫你抱?”

    萍萍搖頭:“不重,不用。”

    蔣望回沒再堅持,領著萍萍來到附近八角亭內,六面白墻圍住石桌石凳,足夠私密,但亦有六扇月門可以從外瞧見兩人對坐,隔著距離,避免瓜田李下。

    亭邊池塘盡是枯敗折斷的荷莖,一列灰鴨從左往右游,引起一行水波。

    萍萍盯著鴨子,蔣望回瞧見她臉上緊張,微笑:“有鴨無人,娘子且寬心。”又問,“是有什么事情?”

    萍萍將木箱放到桌上,打開,里面有碟、碗、金泥、彩墨、線香、布偶等等,琳瑯滿目,皆是嶄新。

    萍萍笑道:“只前年送過你生辰禮,缺二十七年,逐一補上。”

    蔣望回生日尚早,第一反應此話不真,人若云上飛,身不著地,心不踏實,卻又禁不住翩翩然,御風得意,恍惚間難抑笑意。

    “能不能幫我弄到蒙汗藥和軟筋散?”萍萍先送禮,后求人。

    果然,蔣望回整個人從云端垂直墜落,這回踏實了,卻也跌個粉碎。

    他已經幾分想明白這些禮物從何而來,定定看著她:她要藥誰?

    蔣望回喉頭滑動,終是自問,沒有問她。

    萍萍手探向木箱上空:“殿帥不幫忙,那禮物就沒有了。”

    蔣望回瞧她巧笑倩兮,心一慌抬手摁住木箱,力道稍重,箱蓋旋即蓋住。他怕夾到她的手,低頭看了一眼。

    片刻,蔣望回喉頭再次滑動,收走禮物,許諾萍萍:“明日給你。”

    “明天還約在這里嗎?”萍萍追問。

    蔣望回應允時已經想好:“不在這里,娘子可知自己住所后面有間紅梅閣?”

    “知道。”

    “那里約見吧,午時三刻。”

    “好。”

    翌日,萍萍提前了一刻鐘赴約,沒想到蔣望回比她還早,已經候在閣中。

    萍萍還是第一次來這后面,透窗望去,梅花盡謝,枝頭都光禿禿的,等等,怎么還有幾個花苞?

    她定睛細辨,原來是夾在梅樹叢中的一樹桃。

    “桃花快開了。”蔣望回跟在她身后眺看,不過僅只這一句,接下來就不知道再閑聊什么,索性直入正題,一包包遞給她,一樣樣交待清:“這是蒙汗藥。這是解藥。在下沒有軟筋散,但這香能讓人筋骨酥麻,這一瓶是解藥,點香前含一丸在舌下,可保自己清明。”

    萍萍聞言,做勢就要點香,蔣望回本能抬手,再下一剎就放下,沒有阻止她,反而提醒:“點之前你要先含一丸。”

    然后他被放倒,她就可以出宮了。

    萍萍卻收起香。

    蔣望回明顯愣了下,萍萍已拱手告辭。

    蔣望回原先下巴壓低,頭微垂,這會抬起,目送萍萍遠去。

    萍萍用起柳沛傳授的隱息匿氣法,悄悄來到會寧殿找阿梧,一番溝通,竟是跟著夜香車偷偷出宮。

    “是跟不是藏在夜香桶里吧?”萍萍忍不住確認。

    那叫阿梧的內侍回道:“娘子想藏在桶里也行。”

    “那還是跟吧……”

    “那你趕緊回去收拾下,今晚太陽落山后,戌時以前再到會寧殿來找我,不要帶包袱,可以揣點銀錢出了宮再置辦行頭。”

    “今晚?會不會太趕?”

    “你不想早點出宮嗎?”阿梧道,“寧早勿晚。”

    一般月中送的夜香多些,人手更多也更臭,更利于蒙混過關。

    萍萍想想,該收拾的差不多收拾好了:“行,那就今晚走!”

    她回院里寫了張箋,用柳湛送她的月釵壓在桌上。沒有同姚書云道別,徑直出院,運氣好,出東宮沿路只遇見兩位宮人,就是當初和她一起分進來的花照和金照,如今也才十五、六歲,卻不復那日殿中活潑多話,垂低腦袋侍奉在門口,猶如兩只老龜。

    出東宮后天已全黑,她又用上隱氣匿息,愈發無人知曉,眼瞅著快到會寧殿,忽然察覺一黑黢黢影子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后。

    萍萍在樹叢后停步,回首,黑影上前按著她的腦袋一壓。兩名禁衛提燈經過,未發現二人。

    待禁衛走遠,黑影笑道:“小心點呀。”

    萍萍借朦朧月光,辨認出柳沛眉眼。

    他與萍萍對視,挑了挑眉:“這有什么好吃驚的?你這招還是本王教的。”

    又笑,“說來,本王行跡皆被盯梢,才不得不藏息匿氣,你怎么也跟本王一樣鬼鬼祟祟?”

    萍萍緘默,她知太子多疑,出征后必定忌憚皇弟,監視著柳沛的一舉一動,阻其聯絡宮外或官家。

    萍萍朝柳沛擠出一笑:“哪有人說自己鬼鬼祟祟的。”

    良久,柳沛輕笑:“走吧。”

    萍萍怔了下,對著柳沛鞠了一躬,而后調轉身朝會寧殿趕去,大步流星不回頭。

    是夜運送夜香的車隊沒有經過宣德門,走的是柳沛之前拐她去斗茶的偏門。裴改之果不其然得了消息,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等在通津門碼頭,反而驅車候在宮外不遠處。

    裴改之趕車,萍萍在廂內更衣,剛換好不久裴改之就告知抵達。

    她挑開車簾,前方碼頭人來人往,夜里仍繁忙卸貨,石碑上鐫刻“同津門”三字。

    裴改之抬臂欲給搭把手,但萍萍沒扶,自行跳下車。裴改之也不惱,笑道:“船在那邊等著。”

    汴河夜里水霧蒼茫,萍萍和裴改之先后上船,小舟搖晃,水聲回蕩。萍萍站在甲板上回望禁宮方向,裴改之見狀亦眺,冷道:“走吧,宮里那些人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萍萍鉆進船艙。

    岸上碼頭,蔣望回隱在涼棚后,側半身只露一雙眼,遙遙注視。

    滔滔汴河,往上匯汾水支流,狹窄處幾淺成溪。攜帶所掠金銀財寶,水陸并退的蠻人就在這溪澗與太子親兵狹路相逢,柳湛身前身后被仨蠻人騎兵包圍,他單手勒韁,整個身子離馬懸空,劍舞梨花,左抵右擋,沖出重圍后拍馬踏水,再馳騁快些。

    擒賊擒王,漸漸追上前面一人一騎的蠻人先鋒大將。

    “駕——”那蠻將也在拼命往前逃竄,距離再次拉開。柳湛技高膽大,竟對準蠻將擲劍,一劍戳入鎧甲,透穿蠻將心房。

    這一擊全神貫注,用了十足內力,不設防后面有一支冷箭襲來,柳湛心下一驚,仰面躲避,那劍嗖嗖擦面而過,在他頰上劃出一道血痕。命懸一線間,他腦中閃現的竟不是江山社稷,一代雄主,而是萍萍一笑兩個酒窩,心中竟只有忙于政務的懊悔。

    此役大捷,眾將歡呼,柳湛坐于馬上,一只手去摸腰間,那里系著萍萍贈予的平安符。他再低頭看胸口,鎧甲內揣著她送的星簪。

    他仍因自己方才本能的所思所想怔然。

    是月,太子前軍奪回一城,亦在西路大敗蠻軍。

    而后揮師北上,一月內順利收復另外兩城,將蠻人逼出代州,退至雁門關外。太子猶嫌不夠,出關直攻到云內州、東勝州,合敕勒川、白道川,分六路盤踞包夾豐州。

    直到蠻人乞和,才罷兵息戰,結豐州之盟。

    時過半載,王師在秋日凱旋。

    柳湛每停一處,皆在軍帳中處理政務,那幫留守東京的文官什么都報,竟然重提冊立太子妃事,甚至還順帶附上了禮單。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她不要他了

    柳湛發笑, 將禮單隨手放到一旁。他本來準備翻開下一本奏章,卻鬼使神差拿出隨身攜帶的,萍萍那張薄紙戶籍。

    不出意外, 他今年就能登大寶, 潛邸舊人更易封妃, 柳湛鋪開一張未寫過的黃麻紙,提筆在萍萍的名字后冊封奉儀。

    他再思忖,太子妃日后固然是皇后, 但太子良娣亦是四妃, 又將萍萍的位份改作良娣。

    少頃,又改成太子妃。

    剛寫完, 毫筆還攥在手上,腦中卻浮現從云宮中,將月釵簪入她發髻那一霎,又想前些天豐州會盟,打贏了仗大伙都在慶功,喜洋洋、鬧哄哄,他看著眾人載歌載舞, 把酒言歡, 卻覺萬籟俱寂, 眼前的人物氈房一瞬全消失, 湛藍天空幽幽碧草,只有萍萍從天際線處朝他越走越近,流眄溢彩, 雙靨渦旋。

    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像青草一樣瘋狂生長,吶喊: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繼而思及那年大雪, 閣中奏琴,與她遙為知己。

    柳湛朱筆匆匆劃去太子妃,不、不,還不夠,她不該是他的附屬,應該并立,柳湛激動難以自抑,無可言狀,難組詞句,擱筆起立仍未緩解,反而心潮逐浪,倒海翻江。

    他情不自禁步出帳外,眺望大好江山,握拳溢笑,他要昭告天下,要正大光明回報她的愛,告訴這世間所有人,她是他今生唯一的妻!

    “拔營!”柳湛朗聲下令,要早點回去,越早越好,迫不及待要同她團聚。

    他仔細沐浴,徹底洗去身上的血腥味,之后每日都熏萍萍最喜歡的橘子香,還特意刮干凈多日未理的胡茬,免得到時候親熱劃傷她。

    *

    禁宮,秋意蕭瑟,銀杏又落一地黃。

    驛使進屋跪地,拱手稟報:“殿帥,太子殿下已經離開太原府抵達上黨郡,不日將近京畿。”

    此乃例行通傳,從豐州到太原府,一城一報。蔣望回每日亦會遞呈太子一封密信,匯報京中事宜。

    今日的信剛寫好,比平時改動數句,提及萍萍離京。

    蔣望回拾起猶帶墨香的書信,交給驛使:“將這封密報送于殿下。”

    翌夜,新月如鉤。

    太子一人一騎,急馳出上黨,在官道上狂奔。馬蹄陣陣,響得柳湛心亂,隔三差五收到蔣望回信報,她一直在宮里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離宮了呢?

    可是被人劫持?

    柳湛一時就想到數名有嫌疑者。

    “駕——”柳湛打馬涉溪,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墨靴和袍角,卻不管不顧,月光照下,他臉色恍白。

    出上黨,過澤州,一路不停不歇,穿越京畿大營時,姚拱辰正率人候在門口,本欲迎接大軍,卻只見柳湛一人,姚拱辰訝異:“殿下?”

    他坐下駕霧見到胞胎騰云,搖搖鬃毛,嘶鳴雀躍,騰云卻無回應,柳湛呼道:“下馬!”

    姚拱辰聞言遵旨,翻下馬時,騰云正經過駕霧身側,柳湛直接躍起換馬,騎上駕霧,騰云再跑不得了。

    “駕——”他頭也不回,橫穿京畿大營,兩側黃土揚起,袍角后飛。

    “殿下?殿下!”姚拱辰一頭霧水,在后連追數步,哪里追得上。

    秋雨濕灑,如絲如縷,柳湛眼前模糊,不得不促起眼:“駕——”

    若離弦之箭,趕在門禁落下前射入汴京,他雙腿夾緊馬腹,幾乎全程站起,繞過御道入宮。

    蔣望回很快迎過來:“殿下。”

    柳湛不語,馳騁經過御池,蔣望回跟著身后,雨水滴滴打在湖面,激起漣漪。

    他先入東宮寢殿尋找萍萍,蔣望回跟著入內,一進門就跪倒匍匐:“殿下,微臣失職,甘受責罰!”

    “你是該罰。”柳湛說著將解藥丟給蔣望回。

    柳湛在寢殿找了一圈不見萍萍,心跳劇烈且雜亂,呼吸艱難,以至于分唇吸氣。

    他不敢相信萍萍就這么走了,甚至不敢提那幾個字,仿佛不承認她就還在:“何時發現的異常?可是有人與孤作對?”

    蔣望回私自壓了半年,此時額頭貼地,道:“殿下,萍娘子是自己要走的。”

    柳湛回首,冷冷晲蔣望回一眼,待會再來查清他話中真假,先找到萍萍。

    出寢殿,沿路各處找遍,最后才敢尋向萍萍所住小院,進去后石桌石椅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明明沒有變化。

    所以她也肯定沒變,就在屋里等著他。

    想到這柳湛燃起希冀和驚喜,腳下不由自主加快,到萍萍門前卻陡然剎住。他自欺欺人地想,自己不是害怕,只是淋雨濕身,恐將她房中弄臟。

    柳湛褪甲,在門外佇了半晌,雨都停了,再無理由拖延,才抬手叩門:“萍萍。”

    “萍萍?”

    無人回應,倒是小院中枯葉被風刮下,蕭瑟落地。

    柳湛手抖著推門,門沒鎖,里面所有的東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茶盤和盞壺都還在桌上,他和萍萍曾坐在桌邊喝水談天,床邊帳幔對開束好,他曾在這張床上和她翻云覆雨,抵死癡纏,明明那時親密到你揉入我,我融入你,怎么就會分開呢?

    他腦海里響起蔣望回的話,“殿下,萍娘子是自己要走的

    “,竟不是他人強拆,棒打鴛鴦,竟不是苦衷,而是她自愿要走。

    自愿二字,好似一把刀,片片剜著柳湛的心肉,他痛苦地攢起眉頭,疼得站不住,手扶桌坐下,大口喘氣,卻越喘越急,胸悶到窒息。

    柳湛早瞧見桌上的月釵和下壓的長箋,卻一直視線躲避,安慰自己她只是今日沒戴而已,到現在,避無可避,柳湛顫著手移開月釵,去拿紙箋,指尖冰涼。

    認錯郎,三年誤,自此別過,后會無期。

    柳湛反反復復讀箋上字,多么希望自己不認識字,認錯郎,她還是知道自己認錯了人么?

    柳湛心里那股被他刻意壓制、忽略的偷來恐慌終于決堤,再壓不住,彌漫身心。他盯著月釵,眼熱心涼,她連這支釵也不要了嗎?

    她不要他了。

    可是不行啊!他如果沒有遇見萍萍,尚能在暗處獨活,但被她的赤誠照亮溫暖,他也已經把自己的心交了出去,又怎么能失去?

    沒有她,他活不下去的……

    秋雨陰天,光線合該昏暗,夜明珠卻將整間屋照亮得像好天氣,好太陽。

    騙他,他的太陽已經走了,偷來的終究要還回去……柳湛腦中忽然浮現一少年立于船頭甲板,迎風眺望前方喧囂碼頭,藍袍墨帶,那是十七歲的自己。

    柳湛突然傾身嘔出一大口血,慶豐十三年,太后驟然中風,臥床失語,太醫局擅治中風的令太醫剛好致仕回江南老家,他不是急得想去江南找令太醫,而是真去了潤揚。

    江風微冷,陽光卻和煦,順潺潺流水一路南下。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里風。

    他和數名船客一起,擠在船頭眺望,這揚州的碼頭與別處不同,岸邊全是畫舫,艘艘甲板上擺滿鮮花,時不時聞歡聲笑語。柳湛怔怔瞧著,旁邊的中年船客睹見他模樣,笑道:“小官人是第1回 來吧?”

    柳湛不辨船客神色間的曖昧,點頭:“是!”

    是少年特有的脆音。

    船客瞇眼勾唇:“我們都是來玩的,好好玩。”

    柳湛直言:“我不玩,我是來給我嬤嬤治病的。”

    舟已抵岸,船客們沒再理會柳湛,爭先恐后下船,柳湛雖也心急,卻怕擁擠推搡,傷到眾人,主動讓到最后一位,口中不住提醒:“大家小心點,謹防踩踏!”

    沒人聽他的,船客們一溜煙散走,柳湛下船后即同碼頭上遇到的第一個人打聽:“小哥,請問您聽說過一位回鄉的令太醫嗎?他姓令,雙名文佐,今年才退閑還家。”

    柳湛打聽那人短褐圍裙,麻褲蒲鞋,手上還擰一壺酒,像是位跑堂,聞言堆笑:“小官人問我算是問對人了,我從前就在令太醫府上做事。”

    柳湛眼睛放亮,唇角也不自覺揚起,拱手施禮:“那拜托小哥引路,帶我去見令太醫!”

    “只是……”提酒的小哥卻沉吟,“我已經不敢去了……”

    “為什么?”

    提酒小哥犯難:“之前家中老母重病,找他借了二十兩銀子,后來母親去世,這錢一直沒還上,就……不敢去。”

    “孝義人之常情,我幫你還!”柳湛毫不猶豫許諾。

    提酒小哥拿眼上下打量柳湛,柳湛也跟著低頭瞧自己身上。

    小哥見這冤大頭不懂,只得咳兩聲指點:“咳、咳,我要先還上才有顏面去見他呀!”

    “哦、哦。”柳湛連忙掏出一錠銀,約莫比二十兩多點,交到小哥掌心,按他手包住:“拿這個去還吧。”他誠懇央求:“還勞煩小哥早點帶我去——”柳湛話未說完,忽有人經過撞上,半涼水潑上柳湛胸口,來人立馬攥帕擦拭。柳湛只覺有人在自己胸前亂摸,心口一熱,下意識捉住那人手,卻見一對杏眼,雪膚朱唇,竟是位十分年輕,頂多只十六、七的小娘子,柳湛立馬臉漲通紅,從面頰至耳根,比她的唇還艷。

    那小娘子道:“這里人馬下船,小官人我們別擋著,到旁邊給你擦吧。”

    柳湛哪里敢再對視,紅臉低頭隨著她走,如繩牽木偶,完全沒自己想法。提壺小哥見人跑了,沖著小娘子唾了句:“臭婊。子又上趕著賣!”

    罵罵咧咧走進一艘畫舫。

    舫內四、五名男子,臨門一位笑問:“三六,什么事情讓你這么氣大?”

    提壺男子冷哼:“本來有一塊送上門的肥肉,叫萍萍那小娼。婦截走了。”

    眾男聞言都哈哈大笑,說你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唯獨坐上首主座,左擁右抱的男子冷著臉,仔細看他最年輕,約莫二十出頭,容貌亦是舫中最英俊的,五官深邃,美中不足皮膚黝黑。

    他不言不語,朝左側窗外眺了一眼,正是小娘子攜柳湛離去方向。

    ……

    小娘子將柳湛帶離了近百步,這邊亦是成排畫舫,但遠離方才那艘。小娘子才道:“我用的是干凈水,一會干了不會弄臟你的袍子。”小娘子上手又要替柳湛擦拭,“方才那個人叫三六,他根本不認識什么太醫,就想騙你的銀子。你沒聽他答你都用的‘他’,到時候誆完你的錢,就會說‘我說的他又不是太醫’。”久不聞應聲,她抬頭直直看向柳湛,“我說的你能明白嗎?”

    柳湛怕胸口又被摸,已向后連退兩步,她突然來鎖他的目光,他臉更紅,再退一步,小娘子急忙提醒:“小心!”

    柳湛才發現退多了,要掉到江里,幸虧功夫不錯,晃兩下站穩,卻發現小娘子臉色驟黯,似還有幾分傷心,轉身一言不發要走,柳湛急忙攔住:“我明白的,多謝小娘子指點。”他稍微彎腰弓背,放低姿態:“我這人反應有點慢,你莫嫌棄,要是生氣了,我向你賠罪。”

    小娘子低著腦袋,怯生生回:“我以為你嫌棄我了……”

    柳湛愕然,正回想提酒小哥言語,小娘子就主動告知:“我們是船上行院。”

    雖然她暫時不是,但養育她的姨們都是。

    柳湛一笑,面上不見絲毫鄙夷:“那又如何,不都一個鼻子兩只眼,一樣的人。”

    小娘子聞言抬首,仰望柳湛,眼眶微熱。

    柳湛笑道:“我倆聊了這么久,還沒問你怎么稱呼?”他臉方才白一點又開始紅,主動先交待:“我叫阿湛。”

    “你也沒有姓么?”小娘子反問。

    柳湛一愣,小娘子望向江面:“我叫萍萍,他們說就是這江上青萍,隨波逐流。”

    “怎么會呢?”柳湛旋即接口,反問,“你知道青萍是一把劍嗎?”

    萍萍扭頭對視,沒聽說過。

    柳湛笑看著她:“她是與干將齊名的上古寶劍,才不是無根漂浮之物。”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除夕快樂!

    萍萍仰著脖子, 一直定定看著柳湛。柳湛臉重燙起來,剛別過頭,就聽萍萍問:“你用過午膳了嗎?”

    “啊?”

    萍萍淡定仰頭, 瞟一眼天:“已經過午時了。”

    “還沒。”

    “我請你吃一頓吧。”

    “好啊!”柳湛并未拒絕, 但追問, “為什么要請問我?”

    萍萍已經往碼頭外走,柳湛追趕,寸步不離。萍萍道:“因為你方才青萍那句話打動了我, 士千金酬知己, 我沒有千金,只能請你吃一碗湯餅。”

    周遭上下船, 卸貨吆喝,劃槳喊號,還有不斷的男歡女愛,靡靡之音,柳湛卻只聽見萍萍聲音,愣住頓足,繼而快步重追上萍萍。

    碼頭附近三家湯餅攤緊挨, 皆支挑子, 萍萍徑直走向最左那家, 扭頭問柳湛:“這家湯餅還不錯。你看看, 想吃哪種臊子?”

    各色臊子都寫在一塊牌子上,灶里飄出來的白煙熱氣縈繞,柳湛看著牌子說:“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來兩碗小排面。”萍萍掏錢先付, 和柳湛坐到空桌邊。面不一會端過來,萍萍從筷桶里抽兩雙筷子,遞他一雙, 柳湛道了謝,夾起一筷:“我發現江南人都喜歡吃這種細面。”

    萍萍吃一口,反問:“你京師人吧?”

    “你怎么知道?”

    “官話說得這般好,肯定是東京來的。”萍萍回想柳湛聲音,青

    春年少卻富有磁性,還不良,聽得人心動,萍萍想多了就耳根燒紅。

    “你以后要學會藏事,三思后言,”她叮囑,“揚州這地魚龍混雜,不要待人太誠懇,事事交底容易受騙。”

    柳湛低頭一笑:“我想著‘誠者天道,思誠以人’。”

    萍萍知道這是《孟子》里的話:“話沒有錯,但這世道哪能踐行……對了,你為何非要尋那位太醫?”

    “因為我嬤嬤中風了,令太醫是當世治中風第一塊招牌。”

    “嬤嬤是指?”

    “是我外祖母。”

    “東京人稱呼外祖叫嬤嬤?”

    “不是,”柳湛搖頭,“她是撫州人,這是撫州稱呼。”

    萍萍點頭:“城南多貴,你可以先往城南尋。我們的花船上來來往往,亦有許多貴人,令文佐對吧?我拜托她們打聽,我也幫著問,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柳湛聞言一直盯著萍萍,這回換她臉紅心跳,不好意思偏過頭去。柳湛笑道:“你不也踐行了‘思誠以人’么?方才路見不平,潑水相助,這會又竭盡全力幫我。”

    萍萍剛想回哪有說人“潑水相助”的,就聽柳湛緩慢柔聲:“不管哪一件事,都多謝娘子。”

    他的聲音因磁性而繾綣,柔情萬千,萍萍想看又不敢看,挑起眼皮飛快瞥了眼柳湛的臉,又垂耷眼皮,心如小鹿亂跳。

    怎么辦?臉也好看。

    偏巧這時有人從后搭上萍萍肩頭,她嚇得一哆嗦,來人是位二十出頭的小娘子,桃襖翠裙,眺著柳湛問萍萍:“喲,萍萍,這是誰呀?”

    萍萍心虛得想去捂小娘子的嘴,低著頭,拉小娘子袖角:“你小聲點,是我剛認識的一位朋友。”

    小娘子偏要囔囔:“剛認識就成朋友了呀?”

    萍萍終于忍不住捂住小娘子嘴巴:“你要作甚么快去做!別在這我還要吃湯餅呢!”

    小娘子幾乎被萍萍推出去,無奈道:“好好好,我去找紅蓮和妙妙,不耽誤你——”

    尾音故意拖長,惹得萍萍臉和身子都愈紅愈燙,感覺好像涼不下來了,等小娘子走了她回身看柳湛,發現他雖然一言不發,但兩頰也一直在飛緋云,仿若涂了胭脂。

    “不好意思剛才我有點兇。”萍萍的聲音嗡嗡,像蚊子。

    柳湛亦嗡聲,低頭:“不兇。”

    萍萍喘不上氣,完了臉好像更紅了,像正燒透的炭,她恨不得拍兩下自己的臉,迫使冷靜。

    想一直這么對坐膠粘,卻又不曉得再聊些什么,萍萍思忖半晌,打破沉默:“方才那位是我朋友,在附近瓦棚扮副末色。”

    柳湛“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再答什么,少頃,聞著香味,欲蓋彌彰地大喊:“好香啊!”

    萍萍吸吸鼻子,像是酥油鮑螺的香味,扭頭循香,果然,對面的點心鋪子出爐正賣。

    “那是酥油鮑螺,你吃過嗎?”

    萍萍見兩碗湯餅都見底了,心想可以去吃酥鮑。市價貴,她平時都自己做,不在外面買,但如果阿湛沒吃過就請他一個。

    “聽過,沒吃過。”

    “京師不賣這個?”萍萍說著起身,往街對面點心鋪子走。

    “賣的,只是我父——”柳湛起身跟上,“只是我爹爹不吃酥油,所以家里不做。”

    萍萍聽見改口,以為他原先想文縐縐稱呼父親,不以為意,掏錢要買酥鮑,柳湛攔道:“我來吧。你請我吃湯餅,我請你吃這個。”

    鋪子里最大份是一食盒雙層十八個,柳湛直接提了食盒,分萍萍一個,萍萍邊吃邊問:“你喜歡吃甜的嗎?”

    柳湛從小不允吃零嘴,壓藥才能吃鹽漬梅子:“我喜歡酸甜口的。”

    “那這個只甜不酸。”萍萍剛想完了他估計不愛吃,就聽柳湛大聲驚嘆:“唔、唔,這以后就是我最喜歡吃的甜點了!”他瞪著眼,手抓著酥鮑一直在點:“太好吃了!要不是剛剛湯餅吃飽了,我能一口氣吃完十八個!”

    萍萍吃驚大笑:“我認識的人里就一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能吃這么多。”

    柳湛聞言笑僵了下,心里有種莫名且陌生的膈應。

    萍萍不察,繼續問他:“你有二十了嗎?”

    “十七。”

    “那你比他小。”

    柳湛心里更不舒服了,竟斂笑問了句:“他比我大嗎?”

    這話頗有些傻了,比他小不就沒他大嗎?萍萍愣了下,解釋道:“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他和我一樣也是行院生子,父不詳,所以沒有姓。他娘以前喜歡搖卦問事,希望回回占得吉利,就給他取名占利。以前算是朋友,這兩年不太熟了,他和我們不同道,之前誆你二十兩的三六,就是他手下。”

    她這么長一番話說的都是別人,柳湛心里愈發不痛快,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既憋悶又疑惑。

    “好了,酥鮑也吃完了,小官人快去尋人救命吧,那是要緊事!”萍萍笑看柳湛,心有兩分不舍,但知人來人去,如云聚散,她貪戀地多看幾眼他的俊逸面龐:“祝你一路順利,今日就能找到令太醫!也愿你嬤嬤早日康復!”

    柳湛亦有一絲惆悵,但這趟南下是為了尋醫:“呈娘子吉言,有緣再會。”

    “后會有期。”萍萍與柳湛道別后自回畫舫。那副末色已多嘴提及柳湛,萍萍一回家,大家就圍著她審問,緣何同年輕男子吃面,男子又是何來頭。

    萍萍逐一交待,同時叮囑:“別讓蘭姨曉得這事。”

    幾位小娘子都點頭:“知道。”

    畫舫里人多,不再議論,但只要出門,大伙必拿這事打趣萍萍。如此過去五日,眾人走在街上,又說起萍萍那位當天認識的朋友。

    “我說啊,萍萍,你別被男人騙了。”

    “是啊,他騙你一碗面呢!”

    “他不是騙子,”萍萍反駁,“他也請我吃了酥鮑。”

    “對對,人家還說你是寶劍呢!”

    “我們的萍萍喲,被一把劍迷住了——”

    萍萍紅臉掄拳,假裝要揍她們,眾女前跑,殊不知嬉笑打鬧落入了一群地痞眼里,如花美眷,勾得他們心癢癢,擋路攔住。

    諸女色變,轉身要改道,地痞們頓時惱怒:“躲什么?又不是正經人家!”說著就上手拉住,要抱要親,萍萍在后面瞧見,立馬心急,撒丫朝這邊跑,卻忽聽馬蹄聲響,一騎白馬從她身后沖出,到地痞面前,一與馬同色的白袍少年徑直躍下,當街一個暴踢,再三、兩拳將地痞全打趴。

    諸女驚魂未定,呆望了一會才同少年道謝,萍萍也隔五、六步,怔怔望著他——認出是前些日子結識的阿湛。

    而那群地痞早捂著傷處叫起來:“小官人,您無緣無故打我們作甚?”

    “她們不愿意,作甚動手動腳?”柳湛反問,“光天化日之下,罔顧王法,強搶民女?”

    “小官人您不知道,她們不是民女,都是婊。子,專門出來賣的。”

    “是呀,她們就是做這種生意的。”

    萍萍聽得心一痛,垂下雙眸,卻聽柳湛朗聲反駁:“管她是什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后還這樣,小爺我見一回揍一回。”

    萍萍猛地抬頭,三月春風,枝綠花香,他那條與發同色的墨帶,打架的時候就在飄呀飄,現在依舊獵獵揚起。

    她盯著他的發帶出神,而后目光移下,對上柳湛的臉。他剛好也無意掃向這邊,瞧見萍萍,旋即分唇。

    兩人都沒說話,卻禁不住朝向對方疾走,很快面對面只隔半身距離,中間插不進第三人。

    “你尋到令太醫了嗎?”萍萍柔聲詢問。

    柳湛臉紅:“哪那么快,還在找。”

    “我這也沒消息,有了消息告訴你。”

    “好。”

    二人在街上說話,地痞們早溜走,諸女也讓到一邊。

    街邊酒樓的包廂內,一黑皮墨袍男子正隔著紗窗冷冷眺看。

    那群地痞蹬蹬跑上樓,進門就道:“阿占,你方才瞧見沒有?那小子下腳沒輕沒重,差點把我子孫根踢斷!”

    “是啊,我們給你十兩銀子,能不能幫著出口惡氣?”

    地痞們說著奉上一錠銀,黑皮少年收下銀兩,倚窗淡笑:“諸位放心,不給這個錢,我也會幫你們報仇。”

    ……

    柳湛也就和萍萍說了一會話,她就和她的同伴回去了。他重新騎上馬,慢行半晌,紅臉才漸漸返白變涼,忽然有位不認識的,三十上下男子,驟從街邊走出,攔在柳湛馬前。

    柳湛怕踏傷他,急勒韁繩。

    男子低聲詢問:“小官人是不是在找令太醫?”

    “你怎么知道?”

    “小的是令太醫長隨,聽聞官人在打聽,特地來尋。”

    柳湛一喜:“太醫在哪里?”他躍下馬,“我有救人急事,

    勞煩小哥引我速速去見太醫。”

    長隨低頭領路:“小官人且隨我來。”

    彎彎繞繞,竟回到江邊。

    柳湛發愣:“太醫原來就住江邊?”

    自己找了五天,竟然回到第一天尋找的地方。

    “太醫不住這里,只是正同友人游江飲茶。”長隨說著領柳湛上了一艘小船,內里桌椅茶幾,似個會客廳堂,“小官人現在這里等一等,我去船宴上知會家主,喊他過來。”

    “多謝小哥。”柳湛躬身,“勞煩告訴太醫,我家嬤嬤,他認識的,突然中風,急須他回京診治。”

    “好的一定帶到話。”長隨給柳湛倒了一盞茶:“小官人也喝點茶,且等我。”

    柳湛雙手接過,喝了一口,再次道謝。長隨關門離去,舟悠悠系在栓上,柳湛在艙內坐等太醫,心不靜,等得焦急,時不時呷一口,不知不覺一盞飲盡,自斟第二盞,漸喝半壺。

    離去的長隨鉆進隔壁雙層畫舫,里面卻并非令太醫,而是黑皮男子并一眾地痞,令有幾名姿色上佳的行院侍奉。

    長隨瞬間換作獰笑:“人已經進舟里了,茶也喝了一口。”

    “還是阿占聰明!”地痞應聲夸贊,“待會八個壯漢玩小倌,舟往江上一飄,他跑都跑不了,只能被玩死。”

    “那也不一定,”黑皮男子笑道,“興許他面皮薄投江了呢?”

    艙內眾人聞言都哈哈大笑。

    黑皮男子再叮囑:“一口茶恐還有神智,再往那屋內吹些催情香,并把窗戶反鎖關緊,免得他破窗。”

    “要說做事還是阿占最穩妥!”

    “是啊是啊!就跟著阿占混了!”

    黑皮男子聽見眾人夸他,噙笑抬臂,手勾住跪在膝邊的行院脖頸,將佳人拉進懷中。

    空氣中脂粉香濃,桃色帷幔輕搖。

    ……

    隔壁船上,柳湛發現自己有些暈船。

    是不是這舟太小的原因?

    南下坐那種大船平穩些,就不暈。

    萍萍鉆進艙里,柳湛昏沉沉問:“你怎么來了?”

    萍萍不由分說扣上柳湛手腕:“快走!”

    她剛才瞧見占星的手下銜著蘆葦管,往艙里吹香,肯定沒安好心。

    柳湛起身,才抬步就左右晃,是不是浪太大了?

    萍萍卻瞅見窗外碼頭上,兩列魁梧惡漢正直直朝這邊走來,里面有個她認得的,出了名的好男風,愛虐小倌。萍萍瞬間全明了,松開柳湛的手去解栓繩,拋開,小舟旋即離岸順風飄向江心。

    柳湛全程發懵:“怎么又不走了?”

    他扭頭看的是面對江心的窗:“船開了嗎?”

    已經完全忘記在等太醫,只覺這艙里特別熱,像在蒸籠里。他伸手推窗想吹涼風:“怎么打不開?”

    “打不開的!”萍萍拉下他的手,占星吹了香都會反鎖窗戶。

    柳湛忽覺腕上一涼,渾身依舊滾燙,獨與她肌膚相貼處撫平燥熱。

    他不由自主朝著萍萍傾身,想要更多清涼。

    柳湛睜大眼,一眨不眨盯著她,大口喘氣。

    少頃,他突然抽手,抬起胳膊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響亮。

    “你做什么?”萍萍話急得從嗓子眼蹦出來。

    柳湛想將視線很從她臉上移開,卻不能自控,只得不住搖頭:“我不能。”

    他竟起了非禮她的心思,還是人嗎?

    萍萍腦袋昏昏,心里癢癢,她猜自己多半也吸香了,再次拉住柳湛的手:“我愿意的。”

    柳湛僵了良久,這回沒抽開,反而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慢慢穿過她指縫,原來這就是十指緊扣啊,感覺這般好。

    他想著,牽起萍萍另一只手,也穿過指縫握緊。

    艙內靜謐無聲,船外江水悠悠。

    “我可不可以親你一口?就一口。”柳湛癡癡地問,接著腦袋一擺,“對不起不該問這樣的話,你罵我!”

    他又要抽手,萍萍怕他自扇,急忙摁住,兩人本來就離得近,她往前一湊,唇就主動貼上他的唇。

    其實她肌膚也開始發燙,柳湛卻覺萍萍的唇柔軟又清涼,他很想伸舌頭,卻忍著,只沿著她的唇一點點貼著親,如蜻蜓一下下點水。萍萍伸了下舌尖,柳湛立馬問:“可以嗎?”

    萍萍再探入些,卷起來,無聲回答他,柳湛喜得一合唇,萍萍含糊囔囔:“唔——你牙齒咬到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

    柳湛接下來亦是毛手毛腳,關鍵時刻找了許久都找不對,但真探索起來,他很溫柔,不住詢問調整,萍萍都沒覺著疼。她平常聽船上的阿姊和姨母們講,做那事如同侍詔制扇,扎糊畫曬,一套流程純憑技巧,上工是沒有樂趣的,她今日親身經歷,卻發現明明水乳。交融,這般歡心,從腳心高興到心口。

    衣衫散落滿地,柳湛的白袍上面綻開一朵梅花。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議親

    清晨, 天空放白。

    柳湛先醒,睜眼就見萍萍溫熱軟滑的身子貼著自己胸口,她散開的青絲像折扇一樣在地上鋪展, 窗格透進來的光線絲絲縷縷照在發絲上。

    柳湛覺著懷中佳人連頭發都是香香甜甜的, 情不自禁翹起嘴角, 想親一親她的發絲,卻又怕叨擾萍萍美夢。

    他就盯著自己和她交纏的幾縷發絲,悄笑。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美好的事情?昨晚好像進了桃花源, 想一輩子待在里面, 永遠不分開。

    萍萍就在這時醒來,迷迷糊糊中, 記掛著后半段兩人都清醒了,她給他說船是圈套,屋內有迷香,說得他一愣一愣,一臉不可置信。萍萍眼還沒來得及睜,就皺眉開口:“你以后千萬要多長點心,不要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

    “好。”柳湛笑應。她醒了, 他終于敢捧起她的頭發親一口。那朱唇輕啟, 每個字都猶如吟唱樂曲, 江南少女的嗓子都這么甜糯糯, 脆生生?

    柳湛湊近,氣息一陣陣拂過萍萍耳朵:“有沒有人說過你聲音很好聽?”

    萍萍睜眼,凝睇柳湛周正眉眼, 他的薄唇又軟又紅,棱角分明,鼻梁挺拔, 是她見過最好看的鼻子。萍萍禁不住抬起雙臂,歡喜摟住他的脖頸。

    柳湛摸了把她的臉:“你又摟我脖子。”

    “你不喜歡嗎?”萍萍明知故問,昨晚一切都是新鮮的,他們一起探索,鉆研。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她曉得了他喜歡被摟脖頸,被吻喉結,還喜歡她摸他耳后那顆小痣。

    他也清楚她的,抓著她的腰抬起騰空,再輕輕放于腰間,睹見她滿意得撩唇挑眉,星眸流轉,裊裊婷婷傾身俯視。

    她的眼神就像一罐蜜,視線落在哪里,蜜就滋在哪里,不一會,柳湛就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甜蜜蜜,情不自禁牽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下膜拜一吻。

    萍萍卻猛地抓住柳湛的手,端詳手背紅腫破潰處,睜圓杏眼:“你手怎么了?”

    柳湛瞟一眼,哦,他昨晚怕她后腦勺撞到地上,始終用自己的手托墊,四個凸起的掌骨全磨破皮。

    柳湛淡道:“不礙事,又不疼。”

    說的真話,從昨晚到如今,就是一點不覺疼。

    他打量她的鬢角、額頭、鼻子、脖頸,甚至一個勾緊的腳趾都勾得他想吻她,但還是忍住,怕破皮的手污了她,換另一只手牽住。記得萍萍說過生父不詳,柳湛便只提岳母:“泰水何時有空,允我見一見?”

    萍萍垂眸輕道:“我娘已經去了很久了。”

    他把她抱緊:“對不起。”

    半晌,見她神色間黯淡稍退,才敢小心翼翼繼續詢問:“那你家中可還有長輩?待我回去稟過父母,就上門提親。”

    萍萍心一沉,完全沒底氣:“你爹娘會答應嗎?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出身?”

    柳湛面不改色:“知道。”

    她之前提過數回,旁人也說過。

    萍萍還是把自己的身世再次詳細告知,她娘親從前是名官妓,后來輾轉淪落花船,明明服食過絕子藥,卻不知怎地還是有了萍萍。

    萍萍娘親飽受摧殘,傷了身子,早早病故,將時年九歲的萍萍托付給自己的金蘭姐妹,一位名喚秀蘭的行院。

    秀蘭待萍萍宛若親女,十分呵護,只讓她在舫內打雜,不做行院,不賣藝也不賣。身。如今碼頭上花船分成兩派,一派為占利掌控,另一派則是秀蘭的勢力,所以平時也沒什么人敢明目張膽欺負萍萍。

    萍萍講完,仰頭問柳湛:“你來提親,是要納我做妾還是通房?”

    “怎么這樣講?”柳湛笑容僵住,須臾,一臉嚴肅對視萍萍,“提親提親,當然是過三書六禮,做正頭娘子。”

    萍萍心頭一熱,眼紅淚溢。

    花船里的姨姨阿姊總叮囑,不要相信男人的承諾,那都是為了哄騙女人身子隨口誆的,不會兌現,做不得數。

    她們還給萍萍舉過幾個過往例子,證明天下烏鴉一般黑,無論哪個男人,床。上的話都不能信。

    萍萍那時頭點似鼓,那幾個承諾一聽就假大空,但凡有腦子就不會信,她也不明白幾位娘子彼時為何傻傻相信,徒受情傷。

    可今天,真有一個男人對她說了,親耳聽進心里,才發現甜言蜜語如此動人,抵擋不住。

    明明知道阿湛的許諾不切實際,多半是沖動,還是想去相信他。

    萍萍默默對自己說,倘若他真的做到了娶她為妻,那這輩子不管發生什么事,她都會掏心掏肺,死心塌地對他好。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情亦如是。

    萍萍抬手抹眼淚,卻發現有方帕子先一步擦拭她的眼角。

    萍萍抬頭,瞧見攥著絹帕,眉頭緊擰,手足無措的柳湛。

    “可是我、我哪句話說錯了?”他有些懵,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就哭了,又覺這眼淚一滴滴都讓自己肝腸寸斷。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萍萍吸吸鼻子,“我這樣的出身,做尋常人家的正妻都難。”她凝視柳湛,哽咽了下,“你知道嗎?我們花船上最高興,最喜歡看的就是迎親,因為這時候總會有一位娘子脫離苦海,做回良家子。”

    “我快十七歲了,一共見過九位被迎走,都是做妾,做外室。”

    “哪怕死了幾任娘子的鰥夫,也不愿明媒正娶她們。曾經有個頭發花白的員外,要扶正一位姐姐,可他家里子女鬧起來,死活不肯,最后還是沒成。

    “我們花船上,還沒有一位是娶回去做正妻的。”

    柳湛攬著她,直脖挺背,朗朗少年音:“那我就做第一位。”

    完了,萍萍哭得更厲害了。

    他愈發無措,手腳仿佛不是自己的,不知如何安撫,尋思許久,小心翼翼解釋:“你相信我,我不嫌棄你,你說這些我只覺得心疼。而且你不要自己想出一些不存在的困難阻礙,我爹娘十分開明,疼愛我還來不及,他們一定不會阻攔。”柳湛思及家里,不禁浮笑,父愛母敬,子安家和,天下莫如是。他眼睛亮堂堂,“我嬤嬤肯定也會很喜歡你。”

    “而且呀,我家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復雜,我只有過你一個,不可能有子女,家中只有嬤嬤、爹娘,和我弟這么幾個人,回去他們只會像對我一樣對你好。嬤嬤當你孫女,爹娘待你如女兒,阿弟尊你作長嫂。”

    萍萍吸鼻子:“你還有弟弟?”

    “有一個,今年十一歲了,卻還是個小淘氣鬼,一見人就纏著嘰嘰喳喳,我一看到他來就想跑,怕吵……”

    “你還怕吵呢?”萍萍破涕為笑。

    只要她能重綻笑顏,柳湛愿意出丑,撓撓腦袋:“是啊,我就夠啰嗦了,他比我還嘮叨。”

    萍萍卻忽記起別的事,蹙眉斂笑:“對了,你是來尋醫救人的,現在卻被我的事耽誤,那你嬤嬤……”

    “是我倆的事。”柳湛坐起,握住她一雙胳膊,含笑糾正。

    “放心吧,我記著找令太醫,雙管齊下,都不耽擱。”他頓了頓,“而且我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我要不去提親才是真耽誤你。”

    始亂終棄,與野獸何異?他做不出來那樣的事情。

    “是因為有了夫妻之實你才娶我嗎?”萍萍卻緊接著追問。

    柳湛忙搖頭:“不不,不僅是床闈,”他一說這個就紅臉,下意識想偏頭,躲避萍萍目光,卻想他的小娘子患得患失,他不能避,一定要給予她堅定的回應。于是柳湛直視萍萍兩眼,語氣至誠:“你樣樣令我稱心如意,我的妻子和該是你這樣。”

    講著講著他又自個紅臉,卻一定要平視萍萍,一眨不眨,話間也不要有停頓猶疑。

    萍萍咬唇,似下定決心:“好,那我帶你去見蘭姨!”

    “好。”柳湛立喜,兼帶兩分忐忑,少頃又問,“我們怎么回去?”

    透過窗外眺,他們正在江上飄。

    “找槳。”萍萍說完手頓了下,“不對,先穿衣。”

    柳湛本來已經開始幫找船槳,聞言才剛剛變淡一點的臉重新紅透,連“哦”數聲,手忙腳亂穿衣。

    萍萍和他同時瞧見白袍上一點紅,萍萍發窘:“完了,這袍子還穿得了嗎?”

    “沒事,”柳湛拾起玉帶,繞腰穿好,“正好在腰這,可以遮住。”

    那抹紅的確瞧不見了,但萍萍盯玉帶久了,不由遐想昨晚的勁腰,兩頰發燙,不知道紅了沒有。

    二人尋到槳,萍萍抱起剛要放入水中,柳湛奪過:“我來劃吧,你昨晚辛苦了。”

    萍萍確定這回臉是又燙又紅了。

    柳湛本來臉沒紅了,一看她的臉,也跟著紅了。

    小船漸漸劃近江邊,萍萍指導柳湛拋了錨繩,拴好船,他先跳到岸上,再扶她跨下船,口中一直提醒:“小心點,小心。”

    生怕她掉到海里,萍萍落地前一霎他實在放心不下,索性將人抱下來。

    萍萍雙腳一落地就推他:“有人——”

    柳湛放開她,改牽她的手,二話不說十指緊扣:“怕什么,反正我這趟是丑婿回娘家。”

    “誰是丑婿?”萍萍看向柳湛的臉,他要是丑全揚州城沒俊俏兒郎了,心中歡喜,忍不住再多端詳兩眼。

    柳湛卻咧著嘴笑,大大咧咧答:“我呀!”他想了想,忽然變緊張,“不能空手去吧?蘭姨喜歡什么?我去置辦上門禮。”

    “不用她就在隔壁——”萍萍無奈,埋頭就要牽著柳湛走,忽然發現眼前堵了人墻,走不動了。

    下一剎,柳湛前邁,將她護在身后。

    擔心萍萍和柳湛不上岸,占利等人皆隱于暗處,此刻才現身,將二人圍住。

    占利膚黑,平常很難辨認面上顏色,此時卻能清楚瞧出臉色鐵青。他緊緊盯著萍萍,嘴角抽搐,繼而轉瞪柳湛,蜷曲五指,拳頭握得死緊。

    占利用力深吸吐納,卻怎么也壓不住一股又一股,如江潮般爭先恐后涌上來的憤恨和后悔,旁邊的地痞們皆垂兩臂,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他上回嚇唬某位剛賣進來的小娘子,將她架到油鍋上,還沒真丟進去,那小娘子就答應迎客。這會占利卻覺自己被丟進油鍋,受一頓活煎。正忍耐思忖,柳湛偏還要回頭問萍萍:“就是他下的迷香嗎?”

    占利再也忍不住,一拳掄向柳湛,他的拳頭碼頭上沒人受得住,柳湛卻一手仍牽萍萍,只單手就將占利拳頭兜住。

    “天清日白的,就對人用下三濫手段,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訓你!”柳湛說完揮起兩道掌風,毫不留情襲向占利  。他從小到大都是名師教功夫,穩扎穩打,只十幾個來回,莫說占利敗下陣,連帶那一圈地痞也被打趴。

    他還是個不會看眼色的,完全不在意趴在地上的占利正惡狠狠盯著,沖萍萍咧嘴,露一排皓齒:“走,去見蘭姨!”

    萍萍扯了下柳湛袖角,低頭怯聲:“她就在那里。”

    柳湛扭頭找了一圈,才發現岸邊有近十位小娘子擁簇著一位三十出頭的美婦,穿著燈籠紋的錦緞襖,頭戴鋪翠花冠,不知圍觀了多久。

    美婦冷若冰霜,聲亦如三九寒冰:“萍萍,你過來。”

    萍萍立馬乖順往美婦身邊走,就要抽手,柳湛旋即握緊,跟她一起手牽手走到美婦面前。

    美婦一眼未瞥柳湛,只緩慢掃了下萍萍脖頸及以下,昨夜柳湛小心呵護,只頸上留下一個指甲蓋大小,極淺淡的紅印。

    美婦抬手,啪地一聲,狠狠扇了萍萍一巴掌,萍萍被帶得偏頭。

    “你作甚打她?”柳湛立馬擋在萍萍身前。

    “阿湛別傷她!”萍萍急道,手上扯柳湛,要他讓開。

    美婦轉頭瞟了眼身邊行院,行院會意,立即給萍萍端來一碗湯藥。

    “喝了。”美婦下令。

    “這什么?你給她喝什么?”柳湛阻攔,萍萍卻扒開他的手,接過一飲而盡。

    “我平時都是怎么教導你的?”美婦轉身要進畫舫,“跟我回去。”

    萍萍下意識抽手,這回從柳湛手上掙脫,他心一慌,攔在萍萍面前,亦單膝跪在美婦身后:“蘭姨!”柳湛拱手昂頭,“你就是萍萍說的蘭姨吧?我和萍萍是真心相愛,我會回家稟過父母,三書六禮娶她做妻子,還望您成全!”

    萍萍再次熱氣迷了眼。

    蘭姨瞧瞧她那不爭氣的樣子,重重出了聲鼻息。

    此刻她才第1回 晲向柳湛:“你跟我來。”

    領柳湛私下進入一艘當偏廳的小船,關上門后柳湛正要自報家門,蘭姨就搶先嗤笑:“你們這種大官人小官人,我見得多了。想得簡單,要么回去被父母關禁閉,指了貴女,將我女兒拋擲腦后。”

    “我不會的。”柳湛沖口否認。

    蘭姨再瞟他一眼,冷笑續道:“要么拼死拼活,甚至不惜叛出家門,也要娶我女兒。”

    柳湛點頭,是的一定要娶,但也不全對,他家里長輩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可你們這種從前沒經歷過男歡女愛,第一個女人便要死要活,殊不知只是少年義氣,真把我女兒娶回去了,十年,二十年后呢?”

    柳湛一怔:二十年后?自己還沒想過。

    蘭姨勾著嘴角冷冷道:“甚至不用十年,就三年、五年,珍珠就成魚目,你們又會為別的女人要死要活——”

    “我不會的。”柳湛不假思索打斷,“不管多少年,我都只中意萍萍。”

    “話別說太早,真到那時,你心里想的只怕是——這輩子就這樣一個女人,太虧了,也想嘗嘗別的滋味。”蘭姨眼皮微動,她們從良最怕這類真心實意的少年,數年后注定面目不堪,矮個里拔長子,還不挑那些萬花叢中過盡的浪客。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吾心不移

    柳湛只聽兩句句, 就覺蘭姨謬論,自己恨不得把整顆心捧給萍萍,怎會移情別戀?

    他忍不住想打斷、駁斥, 但教養卻讓他克制下來, 等長輩說完。

    漸漸的, 柳湛心平靜了些,心想蘭姨興許遇到過始亂終棄的少年,才講這番話。

    于是, 待蘭姨講完, 柳湛啟唇:“蘭姨且請放心,我和他們不同。”

    蘭姨卻壓根不信他的表態:“我聽她們說, 你在街上救過她們的命,算是有恩,不為難你,你走吧,以后再不要見我女兒。”

    柳湛心一揪,如踏空般慌亂:“蘭姨為何不信我?”他抿了下唇,“說句大不敬的話, 疑人者, 人未必皆詐, 您僅見我一面, 緣何懸斷是非!”

    為什么他以后不能再見萍萍?

    蘭姨掃他一眼,淡道:“小官人一口京師官話,又口口聲聲要尋太醫, 倘若我沒猜錯,家中定有人在朝為官,興許就是小官人的爹爹, ”蘭姨再次抬眼看向柳湛,笑問,“而且官銜還不小?”

    她面上忽然浮起一抹毫不掩飾的濃烈輕蔑:“世家子,最薄情,小官人這樣的門第,又怎會允我女兒進門?”

    “我爹爹沒有做官。”柳湛直言,“他是當今官家,我姓柳名湛,是官家第六子。”

    “什么?!”蘭姨萬萬沒料到,失聲驚呼。

    柳湛以為她不信,續道:“我沒有說大話,既然決定娶萍萍,我就不會騙你們。”

    蘭姨一手握拳置于胸口,另一手覆住拳頭,官家第六子不就是本朝太子?

    她不住搖頭,想了想,對著柳湛伏跪叩首,先三呼千歲,而后掌心與額頭俱貼地:“殿下如此金貴,那就更不可能了,求殿下放過萍萍!”

    柳湛連忙將她扶起:“您不要驚懼,我父皇常言民貴君輕,您們才是貴人。”他揚唇微笑,面上滿滿都是信心,“親親而仁民,我家里人不會看輕萍萍的。”

    蘭姨被攙的兩只胳膊不自禁抖了下,不知眼前小殿下是真純良天真,還是心思深沉,假仁假義?

    不管怎樣,都絕非萍萍良配,蘭姨橫下一條心做惡人:“官家和殿下仁愛清明,愛民恤物,吾等蒲葦,愈發不敢攀附!殿下若真要強納民女女兒,民女將投江一死阻攔!到時候母仇橫隔,殿下和她還是不能!”

    柳湛張目,既不解又難過,更兼數分憤怒:為什么要挾他?!

    柳湛胸脯起伏,想著眼前婦人撫養萍萍長大,萍萍視如親母,那便也是他的長輩,才將質問斥責咽回肚里。

    柳湛哽咽:“蘭姨,求求您,別這樣。”

    他盯著她的發髻,她卻始終不曾抬首:“民女聽聞殿下這趟微服是要尋醫,治病救人要緊,還是速去吧!還請殿下離開前不要告訴萍萍真實身份,求求殿下了!”

    蘭姨不住磕頭,柳湛要再扶她就退后,繼續磕,從前為討恩客垂憐,學了不傷額頭,卻能聲聲脆響的技巧。

    柳湛不知,聽得面色越來越白,靜佇良久,往后倒退。

    蘭姨余光瞥見柳湛靠近門邊,立刻果決高喊:“來人!恭送小官人!”

    許多行院龜奴進來,柳湛環視一圈找不到萍萍,身邊諸人無一不似請實攆,催促他走,待柳湛離開許久,蘭姨才出畫舫轉進另一艘小船。

    臨岸的窗子皆落竹簾,不叫船內萍萍瞧見柳湛離去。

    蘭姨眺向萍萍,嘆道:“算了,齊大非偶。”

    萍萍點頭,一臉平靜,心里卻想,竹簾間有縫隙,她剛才還是瞧見了阿湛。

    還是想跟他走,還是盼著他再來。

    ……

    柳湛離開江邊,卻并未離開揚州城,之后半月一直在城中尋找令太醫,同時每晚都會抽時間來畫舫對面,在萍萍上回請客的湯餅攤吃一碗湯餅。

    各色臊子皆有嘗試,江南的銀絲面越吃越好味。

    華燈初上,舫中歡歌笑語不斷,亦有不少街邊打酒坐誤會柳湛,徑直坐上他坐的條凳,斜歪著要貼上身,柳湛連忙站起遠離,澄清絕無此意。

    可仍有熱情大膽的打酒坐表示,翩翩少年郎,不掙銀子倒貼也愿意。

    最后柳湛只好吃面的時候在桌上擺一把劍,才漸漸沒了騷擾。

    他的目光總是不受控移向那日離開的畫舫,凝望再凝望,卻一次都沒瞅見萍萍。

    倒是把與萍萍交好的副末色引來了,她屢次上船給貴人們演雜劇,都瞧見他。

    “都說望夫石,沒想到世間還有望婦石。”她說著在柳湛對面坐下。

    柳湛先是一愣,繼而緩緩記起,眼前女子是萍萍朋友。他這些天耳濡目染,通曉了些人情,立馬堆笑:“好姐姐,吃過沒有?想吃些什么?”

    “天氣熱了,來碗冷淘吧。”

    “好咧!”柳湛立馬請她吃一碗,待副末色湯餅入口,才賠笑問  ,“好姐姐,萍萍最近過得還好嗎?”

    “唉,她呀——該吃吃,該笑笑,沒見哭過。”

    柳湛聽到這暗暗松口氣,卻聽副末色接下來道,“但誰都曉得她心緒低落。她又不像我,會演戲。”

    柳湛指尖一抖,忽然就喘不上氣,伏低身幾乎趴到桌上,仰著面央求副末色:“好姐姐,能不能幫我見她一面。”他懂了點門道,掏出一張交子硬塞進副末色手里。

    副末色卻要歸還交子:“我又不是喜鵲,這橋可搭不上!”

    自己還要在江邊演戲謀生,不能得罪蘭姨。

    柳湛嘆道:“幫不上忙,姐姐也收著吧。”

    “唉,其實我也覺得蘭媽媽這事做得有些武斷。”副末色收了交子,多言數句,“雖說小官人將來注定要回去娶門當戶對的,但將來它是將來呀,與眼下何干?你與萍萍妹妹廝守個一年半載,這一年半載彼此快樂為真!倘若我是蘭媽媽,就允了你們這對小鴛鴦,今朝有酒今朝醉!”

    柳湛聽她全部說完,才反問:“為什么你們都覺得我會另娶?”

    “誰,還有誰這么說?”

    柳湛便將前些日子蘭姨一番話傾吐給副末色聽。副末色聽完長長嘆了口氣:“這事你別怪蘭媽媽,她手下有個叫紅蓮,蓮娘子的,亦是我們姊妹,上回潑皮手里你還救過她,可有印象?”

    柳湛搖頭。

    他記得那天有幾個無賴調。戲民女,被自己痛揍一頓,但除了萍萍已經不記得其他人的臉。

    副末色曉得男人眼里皆只有情人,撇了撇嘴:“算了,我長話短說,去年紅蓮剛掛牌,有位跟您差不多年紀的小官人對她一見鐘情,日日來舫里,后來干脆包了她半年。情竇初開的少年郎,珍之重之,半年都沒碰身子,風塵里何曾見過這等恩客,紅蓮難免動情。那小官人也是口口聲聲說要討她回去做娘子,哪知贖了身跟回去,拗不過族里,壓根沒進大門。紅蓮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做外室,小官人起先日日去找她,后來變成三、五日去一回,再后來,一個多月不見人影,反倒是那小官人的母親去見了紅蓮,堂堂侯夫人,張口就要灌她毒藥,紅蓮好不容易逃回來,重新掛牌張開,每日上船做夫妻,下甲板就恩斷義絕。”

    說到這副末色心里生出一絲慶幸,雖說都是下九流,但演雜戲還是比舫里的行院要好些。

    半晌,柳湛認真思忖后,繼續央道:“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能護好萍萍,姐姐幫我去蘭姨那里說一說。”

    副末色連連擺手:“你別坑我!”

    柳湛卻鍥而不舍,一求再求,副末色于心不忍:“這樣吧,你明日這時候還來這里,我給你引薦個妙人,興許能在蘭姨面前說上話。”

    “多謝姐姐,什么妙人?”

    副末色狡黠一笑:“一個叫妙妙的人。”

    她引薦的這位妙妙,芳名年輕,人卻已不年輕。妙妙頭回嫁人,夫君沒兩年就去了,留下個女兒,再改嫁又是一賭鬼,欠一屁股債,家里又多三個兒女,迫不得已,妙妙上花船謀生。她恩客不多,蘭姨擔心妙妙養不活一家人,就多貼了一份打下手的活計,算是蘭姨的貼身隨侍。

    柳湛見妙妙第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遞給萍萍喝湯藥的行院,第二眼,瞧見她抹胸掛得極低,紗衣里面也若隱若現,他馬上避開眼,脖子亦扭到一側。

    妙妙睹見柳湛反應,面不改色,習以為常——沒辦法,她姿色不及年輕小娘子,只能衣著暴。露些。

    柳湛目不斜視,心里仍記掛那碗湯藥:“姐姐那天給萍萍喝的是什么藥?傷不傷身子?”

    他學這江邊的人,要討好就喊姐姐。

    妙妙道:“避子湯。”

    “什么?”柳湛回身回頭,再次瞥見不該看的,急忙低頭,“你們怎么能給她喝那種東西!”

    要是他,絕對不會給萍萍喝傷身體的避子湯。

    “不喝的話小官人讓她生下來么?”妙妙平靜反問,她都后悔自己三個孩子沒喝避子湯。

    “生啊!”他從始至終,打算的都是明媒正娶萍萍。

    妙妙沒想到柳湛會給一個肯定答案,且答得這般直接迅速,妙妙眨了下眼,將話再次引回柳湛身上:“不管怎樣她已經喝了,倘若沒有小官人,她就不會喝,所以還是你的錯。”

    柳湛面上像開了染坊,一瞬閃過茫然、訝異、懊悔、自責、羞愧……

    妙妙不茍言笑,注視著柳湛反應,咄咄再問:“所以小官人還要見萍娘子嗎?”

    柳湛分唇,喉嚨晦澀講不出一個字。

    妙妙起身要走,柳湛急忙提起桌上一盒酥油鮑螺:“姐姐且把這盒酥鮑帶給萍萍,她喜歡吃的!”他追上去,“是新鮮的,我剛買的。”

    “別送了吧,”妙妙沒有回頭收,“送了她就曉得你在找她,斷了的念想又要復生,別害她吧。”

    柳湛提著食盒,杵立原地。

    副末色曉得這事沒成,后來又說要給柳湛再引薦一個絕對能在蘭姨面前說得上話的。

    說是蘭姨十來年的相好,柳湛聞言再次遞上交子,大把撒錢,可真到約定時間,副末色卻說那男子不能來見面了,因為他常年做寡婦們的入幕之賓,這幾日要掙一趟遠門錢。

    柳湛聞言,呆愣許久。

    副末色背著手在他身旁大笑:“怎么,嚇著了?萍萍身邊就都是這樣的人。”

    “我不怕!”柳湛倏地回神,無論她身邊是什么樣的人,何種出身,他都不會因此動搖。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柳湛沒見到萍萍,卻找到了令太醫——原來他回來后改了姓名,所以一直尋不見。

    若是初來揚州那會找見,柳湛一定會當面詢問為什么要改名,現在他卻有些明白了,只拱手深鞠一躬。

    太醫連忙下跪,誠惶誠恐:“殿下折煞微臣!”

    “太醫,求您重回宮一趟,我嬤嬤上個月飲酒中風,臥床口不能言。”

    “太后娘娘中風了?”令太醫心內錯愕,面上不顯。

    翌日天剛蒙亮,一輛馬車在白霧中穿城北上,柳湛另騎一匹白馬伴在左右。

    清晨街上人少,他又耳力極佳,連沿街鋪子里議事皆能聽清。

    聽見熟悉的名字,柳湛手倏勒韁,白馬前面一對蹄高高揚起,令太醫挑開車簾詢問:“怎么了?”

    柳湛訓馬回落,靠近車廂,低語:“太醫,您先回東京,我還有件事情要辦,過幾日打馬趕上來。”

    商量好后,柳湛目送太醫遠離,自己則躍下馬往回走了幾步,緊緊盯著一間酒坊,酒坊隔壁是間成衣鋪子,兩家中間有一條背街巷,立個秋千。

    柳湛隱入暗處,少頃,就于白茫茫霧中一眼瞧見朝思暮想的身影,抱著一沓衣裳,從成衣坊出來。

    他聽見萍萍旁邊的小娘子問:“萍萍,我們去酒坊找蘭媽媽嗎?”

    萍萍二字一出,柳湛再也忍不住,眼眶濕熱,鼻尖發酸。

    萍萍的聲音還是那樣好聽:“別進去了吧,她們在里面談生意。”

    “好。”

    萍萍和另外一名小娘子抱著衣裳坐到中間的秋千上等,柳湛按捺不住沖到萍萍眼前,睜大眼想貪婪地端詳她,但正事要緊:“萍萍,酒坊有詐!”

    萍萍瞧見柳湛一怔,繼而淚眼朦朧,聽他提及酒坊,抹了把眼丟下衣裳:“蘭姨還在里面。”

    “我知道。”柳湛說時一個縱身,翻墻入酒坊。萍萍不會輕功,繞進正門追,進院中時已亂成一團,柳湛身后護著蘭姨和眾行院,一人對二、三十人,招招不亂,已經打趴下一半,萍萍心提到嗓子眼,忽然一只飛刀迎面朝她飛來,柳湛急呼:“萍萍!”

    縱身撲來,擋在萍萍面前,仗劍撥開飛刀,見蘭姨那邊再次遭襲,他已經因心慌亂了陣腳,卻仍回護,萍萍親眼瞧見,占利一柄九環大刀對著柳湛腹部劃過。

    “阿湛!”她因緊張喊劈了聲。

    柳湛雖未循聲看她,卻旋起笑意,繼續打跑了余下眾人,才向前攙了一攙,劍插地上才穩住。萍萍和蘭姨等人都跑上去扶住。

    柳湛記得自己進來時蘭姨已經受傷,抬首關切:“您傷還好吧?”

    蘭姨凝眸:“我無礙。”

    萍萍心中卻只叫喊:他的聲音怎么突然變得這樣虛弱!

    她往下瞧,觸目驚心,那腹間哪只劃一刀啊,丹田往下足有四寸長,肚破腸流,萍萍不由自主伸手去捂柳湛肚子,心里只一念頭,求這刀改捅在她身上,讓她代他受難。

    萍萍眼淚直流,卻發現有人碰了好幾下她另一只手的小指,順著瞧去,竟是柳湛笑望著她,一臉輕松,伸小指將她小指勾住。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生死相許

    這一剎, 萍萍覺得蘭姨說的是對的,不該

    和阿湛攪拌在一起,他每回遇到她不是被騙就是打打殺殺。

    萍萍小指下意識要抽走, 柳湛卻緊勾著不放。

    “哭什么?”蘭姨訓斥萍萍, 又吩咐眾人, “快去請郎中救人!”

    “酒坊燒起來了!”占利那班人逃竄時竟然砸了酒壇丟上一支火把,已經蔓延開來。好在小娘子們手腳皆快,合力將柳湛挪出酒坊, 喚了街坊滅火并報官, 又請郎中為柳湛醫治,留他船上養傷。

    萍萍心里不安, 私下問蘭姨:“是不是我連著兩回阻止占利害阿湛,得罪他了?會不會連累畫舫?”

    蘭姨朝柳湛房中瞟一眼,只道:“你好好照料恩公,旁的不用操心。”

    萍萍點頭,繼續回房照顧柳湛,本來郎中的藥好得沒這么快,是柳湛突然記起自己還帶著一小罐膏藥, 連涂三日, 就肉眼可見的好轉, 收口結痂。她問柳湛從哪得來這么好的瘡藥?

    柳湛有一說一:“我家里的。”

    “那你家里肯定非富即貴。”萍萍一邊感嘆, 一邊給他清理傷口,柳湛盯著她的頭頂:“我——”

    實話差點脫口而出,卻在抬頭瞧見蘭姨后生生止住。

    受傷后, 柳湛頭回在床上翻身,差點咧嘴暈過去。

    “你別用力,我推你。”萍萍急忙扶住他。郎中叮囑每隔半個時辰就要翻一次身, 她時不時就瞟滴漏,嚴格執行——沒想到男人的身子這樣重,差點推不動。

    晚上也是萍萍幫柳湛擦身子,他不好意思:“我自己來、自己來。”

    “眼下你自己能來嗎?”萍萍避開對視,雖然臉發燙但還是說出來,“別不好意思,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

    柳湛轉臉埋向枕頭。

    就這樣在床上又躺兩日,柳湛腹部不用力,全憑挺背和手勁下床,萍萍攔他,柳湛笑道:“不能老在床上躺著,得通氣。”

    “什么是通氣?”

    柳湛耳朵紅紅在她耳邊嘀咕幾句,又說:“你別管了,都是污穢。”

    萍萍揚下巴,偏要管,之后他諸多不便,都是她或幫或扶,到哪都跟著去,兩人若連體共生。晚上萍萍也繼續守他,怕擠床上碰到柳湛傷口,就在床邊另支一張貴妃椅,一晚又一晚將就。

    轉眼柳湛養傷快一個月,年輕人好得快,不看腹部纏繞的布條,已與常人無異。萍萍卻在這一日右眼皮上忽然躥起一串疊摞的膿包,蔓延至眼尾,從眼睛疼進腦袋,再連帶牙齒和半邊身子都是疼的,實難忍受。

    行院們圍過來卻不敢靠近,說這是會傳人的蛇纏瘡。

    “瞎說,不傳人吧?”

    “傳的呀,上回王員外得的就是這個,沒幾天就死了,差點賴到我頭上。”

    “那是他太老了,七十多該死啦……”

    “不管傳不傳,萍萍這幾日不能出去了,不能叫客人們瞧見,不然要嚇跑了。”

    花船上的小娘子們也不避諱,當著萍萍的面議論,最后還是蘭姨呵了聲“夠了”,才安靜下來。

    柳湛看向蘭姨:“我會一點醫術,萍萍這種我們那叫火帶瘡,是風濕博于血氣所生……”

    “什么呀?”蘭姨打斷,“這是心火妄動所致!她小時候就害過一回,只有金山寺的僧醫治得好。”

    那會逢著萍萍親娘去世,又是花船生意最好的春季,她兩頭忙得腳不沾地,一開始隨便給請了個郎中,延誤病情,萍萍眼睛差點就看不見了。

    等虧后來能好轉康復,不然愧對泉下萍萍娘親。

    “事不宜遲,拖久了會失明的。”蘭姨現在說起,仍心有余悸。

    柳湛在太醫局學過不少,其實真能治萍萍,但他養傷這一個月,又精進不少世故人情,思及諸位姐姐說的病傳人,客人,柳湛深想蘭姨的話,不再多言:“蘭姨,我陪萍萍上金山寺吧。”

    一葉小舟,晃晃悠悠從揚州逆上潤州,盛夏江上,迎面撲來的都是熱風。

    “仔細臉上別出汗。”柳湛掏帕在萍萍眼周輕沾。

    萍萍卻已低頭看向柳湛腰腹:“這么熱出汗了你傷口怎么辦?”

    柳湛旋嘴角:“我已經快好了,不會有事。”

    柳湛還是第一回來潤州金山,和耳聞想象差不多,一座山非明黃即翠色,瞧著綠蔭如蓋,但真登上山,猶嫌樹少不能遮蔭。莫說腳下石階和兩側的石頭發燙,就是回眸一望,焦山和北固山掎角相夾的長江,亦滾滾升騰熱氣。

    萍萍的病情進展頗快,視線已有兩分模糊,柳湛沿路牽著她,倒還順利,入金山寺后,寺中僧人卻說求醫如求佛,心誠則靈,要一步一步磕上來的才治。

    “什么?”柳湛旋即反問,“菩薩慈航普度,難道不磕頭的他就不治嗎?”

    “施主莫要激動,這是規矩。”

    萍萍小時候疼糊涂了,忘記細節,這會說起回憶了下:“那年好像是蘭姨背了一段路。”

    柳湛吸氣:“我也能背的。”

    好在僧人并未過分為難,只讓重走最后九十九級臺階,萍萍要自己磕頭,柳湛嘆道:“你嗑什么呀,看都看不清。”又說九十九級他走起來很快的,當磕完再次踏入金山寺時,后山的鐘聲驟然響起,遮蔽半天的飛鳥紛紛往前越過天王殿,萍萍和柳湛一齊抬頭仰望。

    僧醫們給萍萍施了灸藥,還開方子,因為寺內不方便留女眷,他們要到山間的田舍休養,同時幫著寺廟照料幾畝菜田,作為醫病的報答。

    柳湛攙扶萍萍下山,萍萍愧疚道:“本該我照顧你,現在卻成你照顧我養病。”

    柳湛面上似乎有些不高興:“我倆之間,還用得著這么客氣嗎?”

    夫妻是不用言謝的。

    “再說來了金山寺,我的傷也治了啊。”這話不假,僧醫順帶查看了柳湛的傷勢,金山寺無論灸藥,皆是野路子,與太醫局的治病思路完全不同。主持已經答應柳湛,養傷期間但凡有空,都可以入寺鉆研僧醫。

    柳湛便常常帶些僧方回田舍,又將所學知識整理成冊。萍萍跟著打下手,漸漸也看了半部《黃帝內經》。

    他倆一道養病,柳湛早上愛吃粢飯團,寺中油少,遂改良只用蒸草蒸,內里不包餡料。萍萍和柳湛日日早晨伴著金山寺的誦經聲,一起下廚。

    這金山寺的誦經早課非常有名,萍萍和柳湛也去聽過幾回,主持講《摩鄧女經》,摩鄧女執著愛著佛的弟子阿難,佛問摩鄧女究竟愛阿難什么?

    摩鄧女說,我愛阿難的眼,愛阿難的鼻,愛他的口,愛他的耳和身。

    佛祖卻說阿難眼中有淚,鼻中有洟,口中有唾,耳中有垢,身中有不干凈,臭烘烘的屎尿,有什么好愛的呢?

    講到這萍萍和柳湛不約而同想到兩場病,彼此的眼淚鼻涕,口水耳垢,甚至那些不干不凈,臭烘烘的東西都互相見過了。

    眼前人好的壞的,再無一處不知曉。

    可他們還愛著。

    還更愛了。

    離開天王殿時萍萍扭頭看向門邊對聯,落在下聯“覺有情”三字,柳湛走近牽起方才在殿中不能牽的手:“我也這樣覺得。”

    今夏酷熱,到八、九月仍不見涼,他們照料的數畝菜田需時常降熱、避暑,一開始柳湛不知道,菜快曬死了,才學著扎棍搭棚,棚上再涂些泥漿。這一行萍萍亦是生手,二人學著一起在行間鋪稻

    草和碎秸稈,讓地面變涼。

    柳湛抹了把額上的汗:“我家里每年都會有一天下地犁田,一直以為那就是耕種,現在才曉得都是假的。”

    春分日官家親御耒耜,卻原來是做做樣子。

    他邊說邊壓實泥土,免得待會澆水沖走:“這才是真。”

    萍萍睹見他不住擦汗,起身倒了碗旁邊備的涼水,遞給柳湛:“累了吧?這天也忒熱了!”

    “不累。”柳湛笑道,“怨天者無志。”

    萍萍沒覺得他嗆聲,反而也笑起來:“這是《荀子》說的。”

    柳湛喝完,給萍萍也倒一碗,遞給她:“我早想問了,你讀的書都是蘭姨教的嗎?”

    “不是,識字讀書都是我娘教的。她走以后就是我自己亂看亂讀了。”萍萍微微歪腦袋,眼珠轉動,嘴角翹起,“我娘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她吃東西的時候不管多急的事,也不回答我,一定要口里吃完了才說話。我每回吃著東西開口,都要挨她一頓罵。”

    柳湛帶笑傾聽,心里卻已學會暗中深思,往壞處想,岳母在做官妓前,極有可能是位貴女。

    “泰水貴姓?”柳湛問,追憶二十年前左右被抄家的官,也許能對上號。

    知道他不反感,萍萍撓了下柳湛的臉:“你傻呀,我要曉得姓,我不就有姓啦?”她垂眼,“我娘船上喚作玉英,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心里悶得難受,她沒看就抬手輕輕打了柳湛一下,不小心敲在腹上,萍萍旋即扶住,急眼道:“疼不疼?”

    還纏著布條呢。

    “早不疼了。”柳湛笑道,“方才你打的也不疼,比蚊子叮還輕。”

    萍萍不禁想白他一眼,卻又心一軟,輕道:“當時你要不擋在我前面,興許就不會亂,不會受傷。”

    片刻,柳湛抬手撫上她的臉:“我愿意為你去死。”

    “你個傻子!”她想想柳湛在揚州城做的那些事,說的那些話,都透著傻氣,不由再嗔,“你就是傻子。”

    柳湛噙笑,心道自己不傻,只不過喜歡以誠待人,也以為世人皆同自己家人一樣,以誠相待。

    他本來想否認,張嘴后遲滯須臾,改口:“我是傻子。”

    萍萍低頭咬唇,其實傻子也挺好,她也快做傻子了。

    要是柳湛遇險,好像也愿意為他去死,本來結發為夫妻,就該黃泉共為友。

    這一日后,山上下了一場連綿的雨,熱氣稍微褪些,但下雨的日子變得只能待在屋里,好在田舍里有琴,還有一只九連環。

    兩人一起解連環,萍萍才曉得阿湛的琴彈得如此出色,她憑欄閉眼,但覺千枝萬葉風颼颼。

    柳湛說,這首曲子叫《松入風》。

    九連環解了兩遍,琴聽無數,雨還在下,他們就用之前撿的過季梅子做糖漬,沒想到柳湛那么貪嘴,天天偷吃,罐子藏到床底下他都能找到。

    雨停后他們出來逛,地上干了,就在山徑席地而坐,微風拂面,發絲亂飛,萍萍在柳湛懷中向上仰望,忍不住抬手摸上他耳后小痣。

    指尖剛一觸上,柳湛就轉回頭與她對視,他的眸子里全是煙火氣,柔情似水,波光粼粼。

    他抓住萍萍的手,將她掌心貼到自己頰上:“萍萍,我們以后就在潤州生活,開家湯餅店吧?”

    “主賣銀絲面,臊子就魚桐皮或筍潑肉,夏天……夏天再兼賣些冷淘,可好?”

    “那什么時候開呢?”

    “過幾年吧。”

    “過多少年?”

    柳湛想了想,如果太子之位讓給阿七,回家要有許多事情處理:“最遲六年,給我六年時間。”

    萍萍算了下:“六年好久啊,到時候我都二十三了……”

    柳湛想,二十三也不老,將她擁緊。

    日往西斜,二人十指緊扣回田舍,寺里勻的燈油少,沒掌燈,二人躺在床上說話。

    萍萍小聲商議:“我們明日同方丈們告辭,回揚州吧。”

    “是該回去了。”柳湛牽著她的手,穿過指縫,“先回揚州,然后我帶你回一趟東京。”

    “好啊……”萍萍壓低下巴埋進他懷里,柳湛起初僅習慣性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但很快就心思活絡,蠢蠢欲動。

    萍萍道他腹上有傷,堅持要在上面。

    擺弄良久,柳湛都有些不得勁,最后還是耐不住一個翻身壓下,先是手肘撐著,而后改成手掌,低低喘氣:“還是我來。”

    漸漸直脖揚起下巴。

    一室旖旎。

    ……

    翌日二人同主持、方丈等一一說好,道了謝,就回屋里收拾下山。

    臨行萍萍上妝,說要讓蘭姨她們都瞧見自己在山上養得漂漂亮亮的,柳湛在旁佇著,看了片刻,笑道:“讓我幫你畫一回吧。”

    萍萍愣了下,將螺子黛遞給他。

    柳湛蹲下,萍萍道:“蹲下畫不方便吧?”她讓了半邊妝凳,“要不也坐上來?”

    柳湛搖頭,學她剛才將螺子黛蘸水,順著萍萍原有眉形一順描摹,他不會畫眉,但會作畫,一樣道理,瞥見眉下萍萍時不時微眨的雙眼,亮晶晶的,柳湛差點一筆畫歪。

    “閉眼。”他下令。

    萍萍閉眼笑道:“怎么這么多要求?”

    柳湛專注她的眉:“你睜眼我會分心。”

    畫完兩人同時望向鏡中,如水映二人倒影,萍萍點評:“還不錯。”

    接下來是口脂,柳湛洗干凈手,食指指腹將凝膏一點點抹于萍萍唇上,愈摸身下火愈旺,涂好瞧著鮮紅欲滴的唇,再也忍不住湊前用唇封住。

    萍萍唔唔兩聲,等一個綿長的吻盡,粘絲分開,她才瞪他一眼,嗔道:“都被你吃光得重畫了!”

    “那就再畫。”柳湛灼灼道。就在這時響起兩聲叩門,一個萍萍陌生的聲音發問:“郎君,您在里面嗎?”

    “誰?”許久未聞,柳湛對這個聲音也有些陌生了。

    “郎君,是我,蔣望回。”

    “進來。”柳湛回話后牽起萍萍的手,小聲告訴她,“是我朋友。”

    萍萍點頭,蔣望回則聽令推門,先瞥的柳湛,睹見唇上糊花的口脂,愣了下,而后才瞟眼柳湛旁邊佳人,整個人僵住,定定望著她。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柳湛發現自己不喜歡蔣望回這樣盯著萍萍看, 他本能移步,擋住萍萍。

    蔣望回見狀回神,迅速低頭。

    柳湛啟唇介紹:“望回, 這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萍萍。”

    蔣望回聞言抬首, 眸中俱是震驚,兩眉亦擰起,柳湛卻已扭頭給萍萍引薦, “這位是我朋友蔣望回。”

    萍萍踮腳, 目光躍過柳湛肩膀,從下往上打量蔣望回, 阿湛高,阿湛的朋友也高,京師是不是人人都身材修長?

    那她去不成小矮子了?

    萍萍不小心對上蔣望回眼睛,他立即垂首,萍萍也低下頭去,屈膝行禮:“見過蔣官人。”

    蔣望回忙回禮:“問萍娘子安。”

    頭仍埋著不抬。

    柳湛徑直發問:“望回,令太醫看了后我嬤嬤可有好轉?”

    蔣望回再次猝然抬首, 瞪大雙眼, 唇嚅了又嚅。

    柳湛見狀心一緊:“怎么了?可是嬤嬤出事了?她還好嗎?”

    蔣望回仍未即刻應聲, 左右張望, 而后眺向萍萍,拱手躬身:“萍娘子,可否允在下和郎君私下講兩句話?”

    萍萍點頭, 干脆應允:“行啊!”

    蔣望回便眼神示意柳湛出門,柳湛擰眉,不曉得有什么事非要私下說, 但還是隨蔣望回出門。二人立在田邊,一排排綠葉菜扎在地里,不知哪來一只野麻雀,柳湛怕它啄壞菜,彎腰伸手去趕,蔣望回拽著柳湛的胳膊拉遠,眼瞅著在往山下走,柳湛定住:“你拉我下山作甚?”他回頭望田舍,“萍萍還在家里呢!”

    柳湛靈光一閃,抽出手,上下打量蔣望回:“你不會打算綁我回京師吧?”

    蔣望回亦掃視柳湛,片刻,先告知:“令太醫已抵宮中,屬下離宮時他正為太后娘娘診治,病情暫還穩定。”

    柳湛聞

    言長吁口氣。

    蔣望回壓低聲音再道:“但殿下所議之事,不應該被外人聽見。”

    柳湛終于明白蔣望回為什么吞吞吐吐,非要私下講了。他蹙眉不悅:“方才介紹過了,萍萍不是外人。”

    “還說呢,”蔣望回咬牙切齒,“殿下哪來的未過門的娘子?”

    立太子妃的事官家壓根就沒提上議程,皇后亦未相看貴女,別太荒謬。

    柳湛莞爾,原來蔣望回方才緊盯萍萍,是吃驚他有女人了。

    之前的不快釋懷,柳湛正要開口,就見蔣望回吸氣再道:“令太醫說殿下在揚州,屬下當即來揚州找。遍尋不見,直到江邊燕館才打聽到些許音訊。”那是蔣望回頭回踏入煙花地,此刻說起,雙耳猶紅,“他們說殿下陪一紅顏知己上金山寺求醫去了,當真如此?”

    蔣望回難以置信,祈愿這不是真的。

    柳湛頷首:“是。”他旋起嘴角,萍萍的確是他此生的紅顏知己。

    蔣望回懸著的心直直墜落,面露難色:“那萍娘子也是行院?”

    柳湛道:“是與不是,有甚區別。”

    蔣望回痛心疾首:“殿下怎能學那班浪蕩子?歡場里做一日夫妻,信口開河!”

    “你誤會了,不是一日夫妻,胡亂稱呼,我是真心想娶她。”

    “什么?殿下您糊涂!”蔣望回脫口而出,意識到失言,側首抿唇緩了緩,才續道:“殿下的太子妃將來注定是位貴女。莫說納煙花娘子有損殿下聲譽,就算真將萍娘子收進東宮,以她的身份必定遭受排擠,殿下既然敬愛萍娘子到要立為正妻,難道忍心到時候她受傷害?”

    柳湛挑眉:“你怎么也這樣說?”

    蔣望回還要語重心長,柳湛搶先一步發問:“你們家里向來是不納妾,一世一雙人的,對吧?”

    蔣望回愕然,怎么突然扯到自己家里?

    柳湛朝蔣望回點了下腦袋,“萬一將來你遇到想廝守終生的娘子,她剛好不是貴女,出身不行,你當如何?”

    蔣望回抿唇定在原地。

    柳湛轉身回田舍:“不說了,我還要和萍萍回揚州,已經誤了時辰。”

    他覺得自己的母后不是貴女,父皇也一定會娶她。

    他見過最堅定的選擇,所以自己也一定能堅貞選擇萍萍。

    “殿下!”蔣望回追著柳湛走過菜田,“殿下記不記得……”

    柳湛以為他還要勸自己放棄,抬手不耐煩道:“莫再說了!”

    蔣望回嚅唇,從后往斜前方望,只能瞥見柳湛側顏,他凝視著想,太子應該已經忘了,只有自己記得。

    柳湛一跨進田舍,萍萍就迎上來笑問:“怎么聊了這么久?”

    柳湛不愿她傷心,竟然學會撒謊:“說些江南趣事,他第1回 來,什么都新鮮。”

    還是不習慣,撒謊時會摸鼻子,躲避對視。

    萍萍全心全意信任柳湛,當了真,接下來下山,竟給蔣望回時不時講些潤揚一帶風土人情,以為待客。

    蔣望回大多數時候低著頭,偶爾瞟她一眼,回應幾個字。

    萍萍也不惱,每個人性情不同,有人嘮叨,有人寡言,沒必要因為這生嫌隙,她問蔣望回:“仰望顏回……那你的表字是不是叫希顏呀?”

    蔣望回垂首作答:“在下還未行冠禮,但將來……應該會這樣取吧。”說完飛快瞟萍萍一眼,她已經大步跑去前面挽柳湛胳膊。

    蔣望回注視前方一對身影,柳湛低頭,萍萍踮腳,說著悄悄話,歡聲笑語。

    蔣望回本該垂眼,眼觀鼻,鼻觀心,卻不由自主視線粘在二人身上。

    他一路沉默,下到山底碼頭,柳湛和萍萍先跳上船,招手呼喚,蔣望回也僅只腳下加快,兩瓣唇始終粘著。

    趁蔣望回還在走甲板,萍萍手放耳邊,柳湛見狀低頭湊近,她悄悄道:“你這位朋友好像不太開心。”

    “怎么這么說?”柳湛反問。

    “我看他沿路都板著臉。”

    “他就這樣,天生不愛笑,其實人還好,你別介意。”

    柳湛話音落地不久,蔣望回就上到船頭,也不知聽見沒有。

    這艘回揚州的船有兩名梢公,另加五名船客,舟悠悠往下游漂,不需要怎么用力,于是當中一位梢公騰出手,撈了一網小魚,皆只指長,船客中有位賣油郎貢獻半鍋香油,大伙合力把魚都炸了。萍萍和柳湛近半年在金山寺寡油,饞得厲害,萍萍甚至肚子叫了一聲。

    剛炸好,二人不顧燙就大快朵頤,萍萍看蔣望回一直不吃,便主動裝了一盤給他:“嘗嘗,不腥的。”

    蔣望回緩道聲謝,雙手接過,剛將一條魚送入口中,萍萍就邊嚼邊補充:“刺不用吐,已經炸酥了可以直接吃。”

    蔣望回魚已入口,將整條吃完,才回道:“好的,多謝。”

    萍萍愣了須臾,反應過來,這人和娘親一樣,口中有食物絕對不說話,她不由對好感倍生,沖他一笑。蔣望回瞧見,覺她眼里是渦旋,酒窩里也是渦旋,帶著人下陷。

    “望回。”柳湛喚蔣望回,沖賣油郎那邊揚下巴,蔣望回會意,站起走遠,向賣油郎和船家支付油錢和魚錢。額外多付許多,眾人都忙不迭稱謝。

    夕陽西沉,夏末初秋的晚霞現出獨特的粉藍兩色,一艘北上的客船迎面擦過,眾人皆睹見船上扎的紅綢,柳湛手肘輕拐萍萍:“這是船上迎親嗎?”

    萍萍視線追隨那紅綢船扭脖,船上門窗緊閉,完全看不見里面的人:“不知道啊……一般迎親都會站在船頭的。”

    抵達揚州已是深夜,江邊卻仍燈燭熒煌,上下相照,一排排濃妝行院憑欄揮帕,萍萍佇立凝望,嘴里念叨:“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

    蔣望回聞聲瞥了她一眼。

    萍萍和自家的行院們對上眼,旋即泛笑,低頭嘀咕:“一屋子神仙。”

    蔣望回再次瞥萍萍,她半張臉隱在暗處,能瞧見的半張明眸如水,綠鬢似云,還有個淺淺的酒窩。萍萍身后倒映半江燈火,漣漪晃船,船又晃他的心。

    他想,仙子只在身邊。

    萍萍仨人進畫舫繞開主廊槏面,上樓先找蘭姨,叩廂房門良久,蘭姨才出來問:“什么事?”

    門未關,仨人皆瞧見房中坐著位中年男子,錦袍玉帶,氣度不凡,柳湛第1回 見,以為是蘭姨恩客,卻見萍萍朝屋里行了個禮:“鳳叔。”

    男子亦隔空頷首回應。

    柳湛便轉而認定此人是副末色提到的那位蘭姨相好。

    萍萍已轉頭問蘭姨:“今日家里有人出嫁嗎?”

    原來她仍記掛那艘紅綢船。

    “妙妙嫁去蜀地了。”蘭姨不咸不淡回。

    “什么?”萍萍一下反應不過來,“怎么這么突然?都不和我們說聲。”

    “你在和尚廟里,怎么說?”蘭姨白一眼,告知,“她嫁的崔員外。”

    崔員外每回走商來揚州都會照顧妙妙生意,后來沒商走了,人還是會來。

    大家都瞧在眼里,不突然,不意外。

    再則崔員外雖是商戶,卻知書達理,讀書人都愛救風塵。

    “她嫁那么遠,那果兒狗兒他們呢?”

    萍萍念叨的是妙妙子女的名字。

    蘭姨不語,那自然沒帶去。崔員外花一百兩買下妙妙的和離書,又給她的兒女們留下另外一百兩,怕賭鬼貪了,托到蘭姨這里。

    還說以后會時常從蜀地寄錢,讓蘭姨多關照自己子女。

    說到這蘭姨不滿,誰知道妙妙將來寄不寄。

    “崔員外不是快七十了嗎?”萍萍追問。

    蘭姨橫她一眼:“妙妙也不年輕!”

    這是妙妙離開時自己說的話,她說崔員外除了年紀大點,旁的都好,娶過去就是續弦。

    再則,崔員外一直沒有子女,她生過四個,想來也是因為好生養相中她。

    蘭姨眼皮挑了下:“不聊這了。”

    走了的人,不值得再說。

    她打算下樓看看堂中生意如何,抬眼卻瞥見柳湛身后蔣望回,神色驟凜,半晌,手垂入袖中詢問:“這位是……?”

    屋內那位萍萍稱呼鳳叔的冉冉踱出,眺著蔣望回笑道:“你不是前兩天來打聽過嗎?”

    蘭姨扭頭冷問:“打聽什么?”

    鳳叔便將蔣望回打聽柳湛的事一說,又說那會剛好自己在船上。

    “是,他是我朋友,”柳湛附和,“特地從東京來尋我的。”

    蔣望回亦出列:“見過蘭娘子,在下蔣望回。”

    蘭姨沉默須臾,扭頭吩咐柳湛:“阿湛,你進來。”

    說著竟公然拋下眾人,只和柳湛進屋。

    關緊門,蘭姨的廂房是套間,竟挑起水晶簾,領他進里面。

    柳湛睹見梨花床,轉身背對。

    蘭姨跪下請罪:“方才沒用尊稱,還望殿下恕罪。”

    柳湛連忙將她扶起:“您喚我阿湛,我還高興呢,覺得和你們更親近了。”能融入萍萍親友,是好事,他說著翹高唇角。

    蘭姨卻無絲毫笑意:“殿下,民女可不可以打聽下,這位來找您的蔣小官人出自哪家高門?”

    柳湛笑道:“他是蔣經略相公的長子。”

    蘭姨聲音發抖:“蔣玄是不是已經生了十幾個孩子了?”

    柳湛覺出異樣,怔了下,方搖頭:“他只一位夫人,生一子一女,子嗣不厚。”

    蘭姨忽變滿面怒容,瞪著柳湛。

    柳湛恍覺蘭姨要罵他,她張口卻道:“殿下若還同門外姓蔣的往來,萍萍就不嫁你了!”

    說完,胸腹不住起伏,柳湛發現蘭姨胳膊也在微微顫動。

    他懵的,兩分委屈,但仍放柔聲音:“怎么了?”

    蘭姨抬腿往外走,怒氣沖沖:“我現在就把他攆出去,再敢進我的畫舫腿打斷!”

    柳湛急忙拉住:“蘭姨莫沖動!”

    本來只想虛拉一下,沒想到蘭姨這么大的勁,柳湛于是加重力道,女子難與習武男子拼力氣,蘭姨再進不得。柳湛就佇在蘭姨身邊,另一只臂垂下,雖然不知道發生什么,但已做好了被她掌摑的準備。

    他柔聲勸慰:“莫生氣。”

    “我怎么能不氣!”蘭姨回頭,一開始惡狠狠盯著柳湛,咬牙切齒,念叨著,念叨著,同樣話就成了哽咽:“我怎么能不氣……”

    她頹然蹲下,捂臉抽泣,又怕萍萍還在外面聽見,捂緊嘴巴。

    柳湛也蹲下來,聲音低輕:“蘭姨,究竟發生過什么事?”又道,“我們小聲點,外面聽不見的。”

    蘭姨抬頭凝睇柳湛,她是個極有風韻的女人,平時并不覺老,此刻面上卻忽現滄桑。

    她用一雙淚眼無聲傾訴:殿下是否知道,女人不是生來就淪落風塵。

    柳湛見她視線在自己臉上來回掃,不敢眨眼。

    “若民女說,萍萍的親娘從前也是正兒八經的貴女,殿下信嗎?”

    果然,柳湛篤定道:“我信。”

    “她是尚書家的嫡出娘子,我是娘子的貼身女使。”蘭姨頓了下,重新咬牙切齒,“蔣玄,是娘子青梅竹馬,口頭議過親的未婚夫。”

    那時候他還不是經略相公,是蔣小將軍,青衫少年,呼鷹嗾犬,時不時偷偷翻墻到她家來。手上總帶一份禮物,曹記胭脂、梁家珠鋪的花冠、王樓山洞的梅花包子……汴京城但凡出了奇物,他都要捧到她家娘子面前。

    蔣有時也會給她這個做女使的捎帶一份。為了傳話,亦會討好的喊上一句“好姐姐”,可不似花船里喊姐姐。

    “有一回蔣玄家里要給他擇通房,娘子知道了,和他大吵一架,兩個多月沒理他。”蘭姨再次止語,深深吸了口氣,才有氣力繼續講下去,“后來蔣玄知道錯了,來賠罪,荷花池畔,我親耳聽見對娘子承諾,說從前不知,以后定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夫唱婦隨,除卻娘子絕不會再有別的女人。”

    她失聲痛哭:“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啊!”

    忽然慶幸娘子去得早,要是活到如今,眼見同蔣玄七、八分相似的少年,得多傷心。

    柳湛心里難受得緊,忍不住問:“泰水入教坊后,經略相公為什么沒有去尋?”

    蘭姨聞言眼淚淌得更兇,這也是她多年來一直想質問蔣玄的問題。

    雖然娘子從來沒有開過這個口,但曾瞧見娘子屢次垂淚,心里定然也是想問的。

    沒有來,蔣玄一次都沒有來找過。

    柳湛卻已經差不多明了,二十年官家奉先皇遺詔繼位,三大王不服,謀逆事敗,追隨他的幾位逆臣賊子均株連九族。

    當中的確有位尚書,族中男子皆斬,女子沒入教坊司。

    蔣家握兵權恐帝王猜忌,向來是不站隊的。

    柳湛弓起身,腦袋疼,他不想思忖這些,不求甚解,更不想參與。

    柳湛喘了幾口氣,明知道這事是同官家對著干,卻仍忍不住寬慰、許諾:“我以后有機會,幫泰水重查當年案情。”

    蘭姨聞言轉蹲為跪,激動得不住磕頭:“殿下若真能為娘子一家翻案,民女不僅今生愿為殿下肝腦涂地,往后生生世世,亦心甘情愿做牛做馬,結草銜環!”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父債子償

    蘭姨忽然記起一事, 兀地看向柳湛,縱使淚眼朦朧,也能覺出她眸中緊張。

    柳湛同樣蹲著, 但身量比蘭姨高許多, 她成仰望, 柳湛見狀再貓低些,變成平視。他猜蘭姨擔心萍萍知曉實情,那亦是柳湛的擔憂, 也不愿見萍萍徒增悲傷。

    他越來越體會到不是事事都該直言, 有些話必須爛在肚子里,有時候不得不講謊話。

    出了宮門, 才知世路崎嶇,人情復雜。

    他以前太欠考慮了,但仍想為萍萍擋住紛紛擾擾,讓她簡單些。

    柳湛許諾蘭姨:“你放心,今夜的對談出了這個門,我不會再對任何人講起。”

    蘭姨跪謝:“多謝殿下。體恤。”

    柳湛將她扶起,忍不住多嘴:“那萍萍的爹爹是誰?您知道嗎?”

    “不知。”蘭姨搖頭, 萍萍樣貌肖似娘子, 再加上那段日子恩客如過江之鯽, 實難斷言。

    蘭姨忽地挑眉, 誤會柳湛亂猜,沉了臉——娘子入教坊時是完璧之身,同那人清清白白!

    當年那人碰個手就全身通紅, 有一回去邊關前非要為娘子作畫,說千里之外想她了就瞧瞧,還是要留一輩子, 他畫了半個月,每到凸凹有致處就紅臉,明明和娘子隔著一丈多。

    “外面那人多大了?”她悶悶地問。

    柳湛愣了愣,反應過來問的蔣望回。

    他如實告知,蘭姨一聽蔣望回比萍萍還年長兩歲,愈發氣悶。

    *

    一刻鐘前,柳湛隨蘭姨進門后,蔣望回瞥了萍萍一眼,無聲詢問原因。

    她也不知道,和他面面相覷。

    鳳叔笑道:“別在這干等,走,找個坐的地方,請你們喝茶。”

    蔣望回又偷瞟萍萍,見她點頭,便也跟著鳳叔走。

    仨人依舊繞開主廊,雖然瞧不見,但能聽見一些靡靡音,蔣望回耳力非凡,甚至連喘息都聽得清晰。他兩頰發燙,如芒在背,過會又覺這舫里香濃,呼吸不暢。

    蔣望回觀察萍萍和鳳叔,見二人皆一臉坦蕩,只得喉頭滑動,暗暗壓下不自在。

    鳳叔領他們到了間敞門的閣子,雅致幽靜,博古架上擺著些古玩,不似花船,倒像置身茶坊。

    鳳叔笑道:“這里離得不遠,他們出來就能找過來。”

    他在蘭姨的畫舫里點茶也是要付錢的,要了一壺青團餅,女使奉好,鳳叔和萍萍都接過喝了,唯獨蔣望回道了謝,卻

    將茶盞放回幾上。

    鳳叔只當未見,轉面向萍萍,笑問些金山上發生的事情,聊了一會,有人不打招呼,徑直跨進房來。

    萍萍以為是阿湛回來了,含笑望去,一息眸光黯下來——不是阿湛。

    來人孤身一人,著鴉青圓領袍,摘下冪籬,現出一張黑黝但五官深邃的臉,竟是占利。

    萍萍立馬朝鳳叔身后靠。鳳叔笑問占利:“你怎么還敢到這里來?”

    占利手攥著冪籬,亦笑:“我有兩句話想私下同萍萍講——”

    “有什么就在這里說吧!”萍萍打斷。她心里的占利不擇手段,又有那么多舊怨,跟他私底下去,那不是羊入虎口,自入圈套?

    占利聞言,抿唇凝視萍萍。

    萍萍避開對視,將占利往日那些毒辣手段都過了一遍,想好怎么防備避免,她不想受到傷害。

    占利翹起唇角,又放平,凝視萍萍道:“從前是我沒有向你表明我的心意。”

    萍萍錯愕,而后很快明白過來——這是男女間的示好。

    占利喜歡她。

    她覺得很荒謬。

    他有什么心意呢?

    她只看到占利時不時給她,給蘭姨的花船使絆子,故意為難,平時碰見沒聲招呼,甚至連個笑都沒有,還放任他的屬下奚落她。

    她從來沒有感受到占利的心意,只有惡意。

    想到這萍萍愈發思念阿湛,覺得他好。

    見萍萍始終垂首,占利以為她羞赧,笑著再道:“跟我走吧。”

    他們兩小無猜,只要他說清,在萍萍心里誰能贏得過他?

    萍萍卻抬頭直視占利:“你讀過詩三百里的《行露》嗎?”

    她的眼神太冷了,占利也能發現那里面沒有情意,他心一沉,擰眉反問:“你選那人就是因為他讀書?”

    此話一出,萍萍便知雞同鴨講,但還是表明了決心:“里面有句話說,‘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占利聽不懂,感覺不是好話,他是偷溜進來的,不能多待,但也不能空來一場,上前欲繞過鳳叔觸碰萍萍,鳳叔呵斥:“你做什么?”

    占利才不懼不會武的,依舊往前逼,萍萍不得不再往后躲,左側是空地,右邊是蔣望回。萍萍猶豫了下,不能連累不熟的人,選擇往左躲,眼看要被占利抓到,蔣望回忽擋在萍萍身前,同占利結結實實對了一掌。

    蔣望回分腿立著,只微微晃了晃身,占利卻擋不住向后滑退數丈,撞倒博古架,砸他一身。占利繃緊面龐,怎么突然又冒出個厲害的?

    “吵吵鬧鬧的在做什么?”蘭姨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占利環掃一眼,果斷破窗,如魚躍出。

    蘭姨明明瞅見占利身影,進門卻要沖蔣望回發火:“這是怎么了?怎么打雜成這樣!”

    她斂眉,譏諷一笑:“不知民女哪里得罪了小官人,要這樣千里迢迢來砸我場子的。”

    “小官人,用心良苦吶!”

    蔣望回躬身賠禮:“著實對不住,損壞的財物在下一并賠償。”說著要掏交子,蘭姨一想這是蔣家的錢就嫌臟,狠狠剜了他一眼:“驚到客人,影響了生意怎么算?”

    蔣望回思忖須臾,正要再開口,蘭姨已經搶在他前面下令:“來人,把這來砸場的潑皮無賴攆出去!”

    “蘭姨他不是無賴!”萍萍出聲辯護,蘭姨可不能是非不分,“您方才沒瞧見,誤會了,是蔣小官人打退占利,嘶——”

    萍萍右手突然被蘭姨掐住,下手又急又重,痛得她咧嘴,百般不解看向蘭姨,蘭姨卻瞪她一眼,反倒有責備之意。

    萍萍再眺柳湛,他面上現出犯難色,但緊閉雙唇,竟不為蔣望回說話。

    大家都怎么了?

    親眼目睹的人只有自己和鳳叔,鳳叔又對蘭姨唯命是從,那要是自己再不發聲,蔣小官人就要一輩子蒙冤,想到這萍萍生起勇氣,哪怕虎口被緊緊掐著,依舊重復:“蘭姨這事不該怪蔣小官人——”

    “萍娘子無需多言。”這次卻是蔣望回不緊不慢打斷她。

    萍萍錯愕扭頭去看蔣望回,他卻已轉身朝蘭姨再鞠一躬,放下兩張百兩的交子:“在下告辭。”

    說罷便轉身離去,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隱隱覺著眾人都不想他待在畫舫里,那就走快點吧!

    蔣望回大步流星。

    走下甲板,遠離畫舫亦遠離了喧囂,周遭頓時安靜,深夜寒風陣陣皆吹在身上,蔣望回沒有回頭望那些燈火,仍往前走,那一掌對方用了全力,其實他也有傷到筋脈,這會鈍痛上來,蔣望回撫了撫胸口,一會想萍娘子竟與旁的男子牽扯不清,這種女子,絕不是太子良配,一會又琢磨自己當時為什么沒多想就擋在萍萍身前?

    可能是不想太子的女人受傷吧,為了太子。

    但太子方才竟然不圍護自己,蔣望回心生難受,而后就被他自己壓了回去,只擔心剛才太子的無動于衷是被什么迷惑心智,可別真墮落了,辜負了官家皇后,天下子民。

    少頃,蔣望回又忍不住委屈困惑,眾人哪來的敵意?又想,萍娘子雖是行院,但剛剛替自己申辯,走的時候應該同她道聲謝的。

    “阿兄。”

    蔣望回聽見熟悉聲音,抬首一眺,前方鈿車寶馬停駐,蔣音和挑著車窗簾正笑喚他:“阿兄,我在這里!”

    蔣望回快步走向馬車:“你怎么來了?”

    昏昏暗夜,離得近才發現車廂還坐著一位美婦,二女使執羽扇立于身后。蔣望回大驚下跪:“微臣叩見皇后娘娘。”

    皇后溫和笑道:“進來說話。”

    蔣望回站起,始終弓著身子鉆進車廂。

    皇后笑問:“你從哪里來的?可曾找到娑羅奴?”又虛抬了下手,道:“這地方本來就不寬敞,別跪了,坐著說吧。”

    蔣望回謝過之后,盤膝坐好,見皇后和顏悅色卻難掩關切緊張,蔣音和亦灼灼盯著他。

    蔣望回想了想,將所有所聞如實稟報。

    他余光窺見皇后變了臉色,以為她擔心太子名譽,卻不知是那車窗簾被夜風掀起一角,皇后瞥見了一個從甲板上下來的男人。

    那時候她剛曉得自個的真實處境,滿腔憤懣下,做了一件渾噩之事,年輕不計后果,只想著報復,并幾分自甘墮落。

    現在想來,那是一件對自己極不利的事,不該犯的。

    *

    畫舫。

    蔣望回被攆走,萍萍還是忍不住替他說叨。

    該滾的滾了,蘭姨放開萍萍的手,飛她一眼:“剛才在房里問了許多金山上的事情,白關心你了!”

    “問什么?”萍萍追問。

    柳湛頓了頓,而后上前笑道:“蘭姨擔心你在那有沒有受欺負,吃穿用度可有委屈。”

    “那怎么不直接問我?”

    柳湛分唇正想如何回,蘭姨哼哼接話:“阿湛是個妻管嚴,要是你在場,一個眼神瞪去讓瞞,他敢講實話?”

    萍萍聽了舔了下唇,笑著上前抱住蘭姨。

    蘭姨這才泛起笑意,拍拍腰間萍萍手背:“好了好了,這都給我砸壞了,”她指一碎成數瓣的白玉觀音,“這連菩薩都給我砸壞了,我能不氣嗎?”

    “氣昏頭了,氣昏頭了。”察言觀色的鳳叔旋即附和。

    第100章 第一百章 如夢似幻

    *

    畫舫后面連著數艘小船, 中連甲板,萍萍和柳湛幫著收拾完狼藉,穿過甲板, 柳湛先跨上其中一艘, 然后牽她, 也跳上船。

    嘩嘩水聲,甲板上支桿晾著衣裳,柳湛在船頭坐下。

    萍萍看了會柳湛, 笑道:“太亮了眼睛刺著, 我滅一盞?”

    柳湛沖她點了下腦袋,繼而轉過身眺望前方江面。

    萍萍吹完燈走到柳湛身邊, 撐甲板慢慢坐下。柳湛見狀覆上她那只撐著的手,等她坐穩時已變成十指緊扣。

    他感覺她有點奇怪,便向她笑了笑,萍萍突然湊近,唇貼上唇,喂給他一顆剛剛借口吹燈,偷偷銜起的糖。

    柳湛雖然耳紅, 但很喜歡, 垂下頭笑, 長長的

    羽睫微顫。

    還亮的燈籠光剛好照在他一側臉上, 萍萍就伸手撓了下那亮處的臉:“開心點了嗎?”

    柳湛訝異,她看出自己心緒低落?

    “你呀,蹶個腚我就知道你要放。屁。”這話她經常聽船上人說, 不覺粗魯,“從畫舫一路走到這里,你都悶悶不樂, 是因為沒幫蔣小官人說話嗎?”萍萍扭身直勾勾盯著柳湛,手握緊他的手,“我猜……你想幫,但不敢得罪蘭姨,怕她一氣之下再次阻攔你娶我,所以沒吱聲。可事后又覺對不起朋友,心里過意不去,是不是這樣?”她咬唇,“對不起,我讓你為難了。”

    柳湛默道:那倒不是,他主要困于萍萍的身世。

    同樣十六、七歲,自己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時候,她卻那樣苦。

    他沿路都在思忖,以后怎么不讓她再受半點苦,卻沒想到一時忘形,情緒流露臉上,反而令她擔心。

    “別跟我說對不起,你永遠對得起我,你也千萬不要自責。”柳湛高高揚起嘴角綻笑,不想再讓萍萍憂心。

    他想,宮中生活優渥,父皇、母后和太后嬤嬤又都疼愛晚輩,萍萍以后嫁進來會擁有許多家人和關愛,就不會再吃苦了,只余甜了。

    就像他剛剛含化的那顆糖一樣,現在還在回甘。

    柳湛抓著萍萍的手揚了揚:“你快點嫁給我吧!嫁進來我帶你去見嬤嬤和爹娘。”

    “對了,”萍萍問,“說到這,蔣小官人有帶來你嬤嬤的消息嗎?太醫看后可有好轉?”

    “他說令太醫在治了。”江風吹起柳湛的馬尾,少年仰頭望天,“不知道嬤嬤什么時候才能好,反正我一定要救好她。”他轉頭朝萍萍看來,“我小時候身子特別弱,有一回臥床許久,大家都說我活不了了,是嬤嬤在娑羅樹下為我求了七天七夜,以性命發愿,求得我轉醒過來。這件事后,我的小名就改成了娑羅奴。”

    “娑羅奴。”萍萍輕喚,眸光和照在漣漪上的亮光一模一樣。

    柳湛抬手,指尖輕柔緩慢觸向她的面頰,忽地神色一凜:“有人來了。”

    萍萍和柳湛皆以為是占利,警惕躲入艙中。

    一艘客船駛向畫舫,一男子帶著長隨登上隔壁船甲板,朝畫舫內走去。燈光照耀下能朦朧瞧個大概,明顯不是占利,萍萍伸脖望得久了些,柳湛便問:“你認識他?”

    “我認識他,但他可能不記得我了。”萍萍盯著畫舫回話,她也同柳湛說起上回副末色提及的紅蓮娘子,從良嫁去外地,又九死一生逃回來。

    “就是他!”萍萍結合身形樣貌走姿,篤定,“以妾禮迎的蓮娘子,到異地他鄉卻欺負她無依無靠,強做外室。”她唾了一口,“他家里人差點要了蓮娘子性命,還有臉來?”

    舫中蓮娘子應該也不歡迎他,她歌喉婉轉高亢,此刻叱罵亦高亢,傳出舫來,回蕩江上。

    同時一并奏響噼里啪啦砸東西的聲音,蓮娘子那間房窗開,數樣物拾被擲入江中。

    男子很快出舫原路返回,黑夜里都能瞧見他的黑臉,他上了船,逆流而上梢公竟能劃得那樣快。

    折返路上,柳湛將男子瞧得仔細些,囁嚅:“我好像也認識他。”

    “你也認識?”萍萍睜圓杏眼。

    柳湛點頭:“少時一起讀過幾年書。”他盯著江上若箭,快到要瞧不見的舟,緊擰雙眉,“離京前剛聽說他訂了親。”

    還是他老師的女兒,所以記這事清晰。

    “訂的哪家娘子?”萍萍問出口就反悔了,“算了你別告訴我!”

    糟心事,不想打聽。再則,鬧成這樣,那男子以后指定不會來了。

    柳湛合唇。

    一輪如鉤冷月,倒映江心。

    四日后,萍萍和柳湛又來到小船上,忽覺左側風襲,二人一同瞧見蔣望回腳尖點地,踏水行來——他入不得畫舫,只能如此。

    柳湛噙笑,剛啟唇就聽蔣望回稟道:“郎君,主母尋來。”

    柳湛眼睛一亮,母后來了嗎?

    他抓起萍萍的手:“走,帶你去見婆母。”

    萍萍頓時臉紅,任由他牽著走出去四、五步,才鎮定心神,緊張問:“我現在這樣子去見會不會失禮?”

    要不要打扮下,再備點禮物?

    柳湛扭頭笑瞟她一眼,篤定道:“你放心吧,她沒那么嚴苛。”

    母后肯定會喜歡萍萍的,萍萍也會喜歡上母后,柳湛腦海里禁不住浮想母后和萍萍相視一笑的場景。

    他不禁咧嘴。

    萍萍仍不放心,追問婆母喜好?又問大戶人家一般如何說話面見,擔心自己失了禮節。

    蔣望回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回望一眼,甲板微晃,她問一句柳湛答一句,兩人攥著手互看對方,一個擔心一個笑。

    蔣望回忽地蹙眉,時至今日,太子究竟告沒告訴萍娘子真實身份?

    正想著,聽見后面柳湛說:“有件事一直瞞著你,我娘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她是當今的皇后娘娘。”

    蔣望回原本已經轉回腦袋,卻忍不住再次朝后偷瞄——萍萍定住沒再走了,神情呆滯。

    蔣望回目光移下,萍萍的手仍任柳湛攥著,沒有抽出來。

    她緩了好一會,才仰面對視柳湛:“那你豈不是太子?”

    柳湛點頭:“我是。”她的樣子讓他有點慌,“你別這樣呀,難道我是太子,你就不愿意嫁我了嗎?”

    “我愿意!”萍萍毫不猶豫回,柳湛的話猶如當頭棒喝,她立即醒悟自己在意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他的身份尊卑。

    柳湛看她明白了,眉眼舒展開,笑得像風拂江面。

    他也是一樣的。

    柳湛牽著萍萍往前走,人在前面,胳膊伸后,微微揚起下巴:“那不就得了。”

    萍萍在揚州城的某家久住里見到皇后,她掃見屋內僅皇后一人,沒敢也沒來得及怎么看,柳湛就拜:“孩兒參見母后!”

    萍萍趕緊低頭下跪:“民女參見皇后娘娘!”

    叩首的時候心忐忑得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聽見柳湛一口氣說許多:“是孩兒擅自跑來江南,讓母后操心了,您平時有些暈車的,這趟南下可還好?”

    “娑羅奴,你瘦了。”

    這是皇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萍萍只有一個反應——娘娘的聲音好溫柔。

    皇后就用這個聲音續道:“你旁邊是哪位小姑娘?也快快起來吧。”

    萍萍起來就瞧見皇后的笑顏,她甚至還微微抬手,似要隔空拉萍萍到身邊。

    萍萍的心快軟化了,忐忑和戒備也迅速減退。

    柳湛笑著告訴皇后:“母后,這是兒臣討的娘子,想稟過您和父皇,早日成親。”

    “哦,是嗎?”

    “對了母后,嬤嬤的病好了沒有?”

    皇后旋即接話:“好些了。”

    她笑望著柳湛,心里回憶的卻是正給他挑選啟蒙御侍,東宮就來報,說太子留下字條,私自出宮為太后求醫去了。

    他果然更在意真正的母親,不是親生的一輩子養不熟。皇后陰沉地想,面上卻笑若春風,移目轉看萍萍。

    這就是那行院女子?

    下。賤胚子,一雙玉臂萬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皇后抬手朝萍萍擺了擺,慈眉善目示意她近前。萍萍走近皇后,皇后頓時抓了萍萍的手,明知故問:“多大啦?叫什么?”

    萍萍沒想到第一次見皇后就這么親熱,不由自主縮了下身子,而后才舒展開,回握皇后笑答:“回皇后娘娘,民女萍萍,快十七了。”

    皇后直直打量萍萍的臉,眸子里全是喜愛,心里卻嫌她手臟,握著真惡心。

    “看著就討喜!”皇后說著褪下一只紫玉鐲,夜里燈下瞧著都圓潤光澤。她牽起萍萍的手,要親自給她戴上,“老身這趟走得匆忙,沒備什么見面禮,也就這只鐲子還拿得出來。”

    萍萍大驚推辭:“娘娘使不得!”

    皇后卻堅持給她套上,笑道:“粗細剛好,還是年輕人戴

    著好看。”

    柳湛在一旁笑:“母后給你你就接著吧。”

    萍萍止住動作,怔怔望著腕上的鐲子。

    柳湛歪頭微低,繞過來對視萍萍,提醒:“還不快謝謝母后?”

    “謝謝母后!”萍萍說完才發現錯了,忙糾正,“謝謝皇后娘娘!”

    心道完了,這等口誤,指不定娘娘怎么想自己呢!

    她磕頭認罪:“民女一時懵了,說錯話犯下大錯,還望娘娘責罰。”

    但皇后既沒有像戲文里那樣說錯了話就殺頭,也沒有斥責怪罪,反將萍萍扶起,笑道:“為什么要責罰你?老身這輩子就遺憾沒個女兒,”皇后攙著萍萍,看向柳湛,“這下好,終于有女兒了。”

    皇后撫了撫萍萍的手,語重心長:“以后老身當你女兒,你就當老身親娘。”

    萍萍一下淚不爭氣涌出數滴,抹了把眼,沖皇后笑。柳湛睹見,無比開心,他想象的畫面成了真!

    “隨老身回京吧。”皇后同萍萍商量,又扭頭沖柳湛笑,“不是想早點成親嗎?這么好的息婦,正好帶回去讓你父皇瞧瞧。”

    萍萍聞言羞紅臉,皇后又說了兩回,她才回:“那我回去收拾收拾,和蘭姨她們都打聲招呼。”

    她決定回去一定好好夸夸這位未來的婆母,真是慈德昭彰的賢后,母儀天下。

    皇后面上笑意不減,心里卻一緊,當年那一念之差,與之繾綣的面首鳳歌,一度以為他已經死了,卻這幾日打聽清楚,他如今和萍萍提及的,那位叫秀蘭的媽媽做姘。頭。

    雖然當年鳳歌自稱不知她的身份,但人自己說的話,怎么可信?萬一萍萍返回畫舫提及,那鳳歌再一聯系……皇后笑按住萍萍的手:“太后娘娘身子不大好,我們早一點回去,她就能早一點見到你。你家里人老身會差人捎信去說,情急相信他們能理解。再則,要實在記掛,將來都定下來了,你可以接她們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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