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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山盟仍在

    “您方才不說嬤嬤病好些了嗎?怎么又說這樣講?”柳湛聲音發顫, “嬤嬤究竟怎樣了?”

    皇后面犯難色,欲言又止,惹得柳湛更心慌。

    他下意識看向萍萍, 萍萍旋即抓住他的手:“我們回京, 太后娘娘肯定會沒事的。”

    柳湛心雖然仍跳得快, 但稍稍穩了些,就像扁舟遇上狂風驟雨,但前方有燈塔穿云破霧照亮。

    是夜, 萍萍便同柳湛返京。

    臨行前二人皆給蘭姨留了書信并口信, 里頭說訂了親就能接蘭姨等人上京,最多一兩個月就能再見面。

    因為走得匆忙, 柳湛過意不去,又額外給蘭姨留下許多財物,皇后見狀笑道:“那老身也該送一份禮。”

    柳湛和萍萍沒多想,對視了一眼,心中皆涌暖意。

    一行人未走水路,沿陸路趕車走馬到汴京。

    途中用膳和換馬會停下歇息,有一回萍萍去五谷輪回所回來, 還沒走近就聽見后半截話。

    “殿下, 您對我真就這么心狠嗎?”

    萍萍腳陡止住, 女聲耳熟, “殿下”二字更令她心揪緊。

    “難道人人對孤有意,孤都要回應嗎?”這個是柳湛的聲音,“倘若孤不對你心狠, 便是對萍萍狠心。”

    “殿下——”

    “多說無益,你還不走,孤出去了。”

    接著萍萍就瞧見柳湛走出來, 他瞧見萍萍,一愣,接著別首抬手,撓了撓頭。萍萍上前牽起柳湛的手,沒說什么,但是牽得緊緊,她想起來屋里女子是誰了——跟著皇后娘娘來的,蔣小官人的妹妹,沿路沒說上幾句話,總冷冷盯她。

    蘭姨常說惹不起躲得起,萍萍想不和那女子來往便是。

    到東京,繞開御道進宣德門,柳湛挑簾注視,想起元宵節這里會一順鋪設上彩燈山,金碧交輝,尤其有兩條百丈棘盆的彩龍,分外好看。

    柳湛最愛,忍不住想同萍萍分享,卻又牽掛太后,興致缺缺,便簡短道:“元宵這里有雙龍。”

    萍萍嗯了一聲,探窗出去瞧時馬車正穿過樓門進宮,頃刻隔絕外面的喧囂,莊嚴肅穆的宮殿迎面壓來。

    眾人下車,柳湛望向萍萍:“按理該先面圣,但我記掛嬤嬤,于是前幾日母后同父皇通信,求得應允,我們可以先去嬤嬤的慈明宮。”

    萍萍點頭,自己第1回 來,都聽柳湛的。

    早有人提前通傳,他們抵達慈明宮時,太后的貼身宮人金鶯已率眾宮人恭候在殿外,獵獵秋風吹動她們的裙擺。

    柳湛回了平身,牽著萍萍要進去,金鶯卻在二人面前垂首道:“太后娘娘病中喜靜,探病人不易多。”

    柳湛抓著萍萍的手抬高:“這是孤的心上人。”

    須臾,金鶯一聲不吭讓道,柳湛執著萍萍的手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來,回頭一望皇后還在原地。

    柳湛笑道:“母后也一起吧。”

    在他心里嬤嬤和母后既是婆媳又姑侄,比別人更親密些。

    萍萍在床前叩拜太后,抬起頭第一眼不由自主留意的,竟是太后那一頭落在枕上,散發著緞面光澤的烏黑發絲——那是假發。

    因為畫舫里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行院也戴,用來遮掩花白。

    柳湛已經起身,快步走到床邊,笑道:“嬤嬤,您好些了。”

    走的時候太后身不能動,現在右胳膊能抬起,五指能動。

    柳湛直抒胸臆:“孫兒心里高興。”

    他正打算握住太后抬起的右手,皇后卻搶先一步,伏跪床頭抓住太后的手:“母后——妾在這里。”

    柳湛先愣,繼而重笑起來。

    皇后緊緊攥手,滿目關切:“妾這些日子未能床前侍奉,實在羞愧。”

    “母后,您是放心不下去江南找我,才無法侍疾,嬤嬤不會怪您的。”柳湛旋即幫皇后說話,又想原來自己不在的這些天一直是母后在侍奉嬤嬤,母后辛苦。

    柳湛笑看向太后:“嬤嬤要怪也是怪我,不打招呼就跑了。”

    皇后聞言回望柳湛:“你也是救祖母心切,”她笑著重看向太后,“母后啊,娑羅奴一切都是為了您。”

    太后平躺床上,始終微抬下巴,露淺淺笑意,萍萍是頭回見人纏綿病榻還能如此雍容的,卻又恍覺太后笑眼里正落兩行淚。

    她莫名其妙眼眶濕潤,抹了一把,眾人皆以為她是感動于天家三代情濃于血,不以為意。

    柳湛三人約莫在太后寢殿里待了半個時辰,而后告辭面圣。金鶯人送至慈明宮門,又目送了一段路,方才轉身穿門過廊,重入寢殿,一至床邊便忿忿不平:“方才又被那惡婦得逞了!”

    太后右手擺了擺。

    金鶯攢眉不解:“已經迫在眉尖,娘娘為何還要堅持隱瞞殿下?”

    太后艱難啟唇,僅能分開一點點,吐出含糊一音,非常仔細用心才能辨出是個“鶯”字。

    金鶯馬上握住太后的手:“奴婢在。”又問:“娘娘是不是問禁軍的事?奴婢方才出去看了都還在。”

    太后相握的手微擺,金鶯會意,松開,太后食指點上金鶯掌心,極慢地,一筆一劃寫字。

    *

    柳湛這邊,離開慈明宮走了一段路,忽聞身后稚嫩男童聲:“六哥!六哥!”

    因為離得遠,禁宮又空曠,似山谷回聲。

    “是阿七。”柳湛呢喃,先看萍萍一眼,而后眺望,那小屁孩是隔多遠喊的?只能瞧見一大一小兩個黑點,后面大的那個肯定是追趕七大王的內侍。

    柳湛手被萍萍拽了下,才收回目光,重瞥萍萍。

    萍萍示意他往前看,前面有位老內侍,后面跟著位兩位執戟禁衛,還有另一名內侍垂首端著一杯酒。

    雖然情況不明,但萍萍莫名緊張。

    柳湛先眺的老內侍,那是官家的隨侍黃門,平時常見,柳湛旋即翹起唇角。

    老黃門攜一干人向柳湛行禮,三呼殿下,黃門正要開口,被柳湛搶了先:“我父皇在哪呢?”

    黃門合上唇,等柳湛講完了,才躬身作答:“陛下正在福寧宮議事。”

    柳湛頷首,就要牽著萍萍往福

    寧宮走,黃門卻不緊不慢,恭恭敬敬道:“陛下得知殿下回宮,特意賜了一杯酒給這位小娘子。”

    柳湛頓足,第一反應:怎么自己沒有接風酒?

    正要問問父皇緣何落下兒子,倏地意識到不對勁,已經分開的唇重新合閉。

    萍萍看向柳湛,四目一對上,柳湛心一慌。

    黃門重復道:“小娘子,陛下賜酒。”

    柳湛聞聲望過去,見兩內侍都直勾勾逼視萍萍,禁衛手上的畫戟皆往下壓了壓。柳湛整個人如從云端墜落,沉沉跌進深淵。

    觸底時,卻又猛地翻個跟頭躍起,亦發出一聲暴喝:“不要喝!”

    他拉起萍萍就跑,不明白為什么進宮連面都沒見到,父皇就要賜死萍萍。柳湛已經跑過那端酒的內侍,卻又折返回來,掀翻鳩酒。

    然后再牽著萍萍的手重新往福寧宮跑,父皇一定聽信了什么讒言,誤會萍萍,他和萍萍可以當面闡明。

    事情講清楚就好了。

    柳湛牽著萍萍跑過兩側朱墻,跑過御苑,青松綠柏皆留身后,跑過玉砌長廊,偶遇宮人內侍皆不做理會。柳湛忍不住問萍萍:“如果我不是太子了你還會和我在一起嗎?”

    因為一直在跑兼余悸,萍萍的回答有些喘氣:“以前你也不是太子呀。”

    柳湛雖然很緊張,但還是笑了下。

    萍萍雖然害怕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但仍追隨柳湛。

    他倆抵達福寧宮時,殿外竟然沒有通傳的內侍,亦無禁衛看守,柳湛自言求見,沒有應聲。他猶豫片刻,牽著萍萍進去,卻發現官家并幾位要臣正在議事。

    萍萍拽了下柳湛胳膊,想先退出去等,柳湛亦遲疑,就聽上首官家沉聲:“娑羅奴,什么事?”

    官員們見狀退出殿外,柳湛掀袍,先同萍萍一道跪拜,而后闡述自己和萍萍的情意,他自覺無愧,于是公然發問:“父皇,您為何要賜酒?”

    官家手搭在寶座扶手上,俯瞰告知:“風流多情,人之常情,太子沉靜自居,必不招物議。但昭告天下,大張旗鼓娶一行院,就是輕佻,大錯特錯,令天家蒙羞!”

    “何謂風流多情?”柳湛直脖,“兒臣自問沒有眠花宿柳,左擁右抱,倘若一生鐘情一人也算輕佻,那什么又是不輕佻?”

    “再則,若真輕佻,令天家蒙羞的是兒臣,父皇的鳩酒應該賜給我,”柳湛腦海中忽走馬燈般閃過許多史上有名的女子,烽火臺上,馬嵬坡前,“而不該……怪到一個女人身上。”

    “她是行院。”官家直言,促眸似有怒意。

    “萍萍不是行院,”柳湛挺背急辯,“且就算是又如何?”

    官家別首,一句“這些年你被護得太好了”終究沒有出口,少頃,扯嘴角:“千人騎萬人枕,如何堪配一國儲君?”

    “人之所愛,一往情深,遠越尊卑貴賤,在兒臣眼里,她只是兒臣的愛人,將來的妻子,無論何種身份。”

    萍萍伏跪在地,始終額頭貼地,聽到這里心中大慟,能得柳湛這番話,今生跟定他,再無二致,哪怕為他死了也愿意。

    柳湛思忖清楚,緩道:“兒臣至死離不開她,如果不配……”

    后半句自己可以讓出太子之位正要出口,門外忽有宮人奏拜:“陛下,太后娘娘有一樣東西要交給陛下!”

    柳湛兩只小腿仍貼地面,只上身朝殿門口扭:“嬤嬤能說話了?”

    因無人看守,金鶯一步一步走上殿,雙手前奉一只木匣。

    官家微揚下巴,他身邊服侍的內侍立刻從金鶯手中接過木匣,遞呈案前。

    官家打開看后,沉吟不語,直到金鶯已經退出殿外離開,才沖著柳湛,鼻息重重出了口氣:“你是朕的兒子,朕幾時要你死了?”

    官家剛要補一句“再莫要提死字”,柳湛搶先一步再道:“父皇若仍執意賜酒,兒臣將與她共飲!”

    他看向萍萍,想象著飲鳩酒時挽手,那算不算也是洞房交杯?萍萍卻已朝前再跪了些,響亮磕頭:“萬歲,民女也愿意和阿湛同生共死!”

    她稱呼他的名字,而不是殿下。

    官家定定睥睨底下跪著的少男少女,眸深若潭,良久,嘀咕:“情意綿綿,杯酒共飲。”

    字句仿佛自官家心底碾過,眼前的柳湛和萍萍,令他憶起一件三十年余年前的往事。

    好多年沒想起過了,以為自己已經淡忘,沒想到還記得。

    當年的心上人要入宮,去掙青云直上,他亦有他的圖謀壯志,皆知對方不是良配,也做了選擇,不后悔,但卻控制不住那一絲割舍情意的鈍痛,如刀碾肉。

    她不知從哪找來一壇酒,說里頭下著瞧不見的,入水既隱的蠱蟲,喝下去睡一覺,就能忘卻愛人,再想不起來。

    心里不會再難受,絕情棄愛,方能更好的成就大業。

    他倆開壇各倒了一杯,但最終都一口沒喝,將酒壇重埋樹下,分道揚鑣。

    官家盯著桌上那只太后送來的木匣,一面念著里頭的東西待會要燒掉,一面生恨。

    片刻,官家噙笑抬首,他瞧不起萍萍,仍懶得眺她一眼,只俯視柳湛:“娑羅奴,你說你們愛到愿意同生共死,那如果飲了忘情水,忘記對方,還會再想起來嗎?”

    “當然!”

    “當然!”

    柳湛和萍萍不假思索,異口同聲,萍萍甚至因此抬頭。

    柳湛追問:“什么忘情水?”

    官家以舌抵顎,他僅僅描述,亦不知道那蠱名字,她當年沒說,現在口不能言。

    “喝下去再醒來,會忘記心中所愛的水。”

    旁的都記得,唯獨忘記與愛人的點點滴滴,那人,再不存心中。

    官家笑漾起來:“倘若你們喝完了仍記得對方,朕就信古往今來,真有情比金堅,允你二人成親。”官家斂笑:“倘若不記得,就莫再提!”

    他是不信的,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

    “好!”

    “好——”

    萍萍和柳湛齊齊應聲,柳湛還脫了長音。

    官家年輕時容貌出眾,到如今一雙唇啟合時依舊吸睛:“到昆玉殿后第三棵桂花樹下挖,看能不能找出一壇酒。”

    官家吩咐內侍,昆玉殿是他做大王時的寢宮,到現在仍記得清清楚楚。

    又晲柳湛:“沒那么快,回東宮等著去!”

    *

    半個時辰后,仍在官家這福寧宮的正殿中,皇后匆匆而來,屏退一眾宮人內侍,只剩帝后二人。

    皇后深吸口氣,走近官家,在他身邊仰首問:“殿下緣何未廢娑羅奴?”

    他們商量好的,一個縱容,一個遏制,攜手鬧大太子的風流韻事,讓朝臣們都瞧見,籍此廢除太子,亦或者逼太子自己讓位。明明可以成功的,官家卻自己改口放棄。

    坐著的官家展臂,示意皇后來自己懷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她雖然廢了,但宮里朝中仍有不少勢力,朕思忖良久,還是不能打草驚蛇,一寸寸拔除干凈后再廢娑羅奴,不遲。”

    今日柳湛差一點就要主動讓出太子,其實官家那一刻不知有多想順水推舟,但太后送來的木匣里有一張現下已經被銷毀的字條,告知官家,七大王柳沛多年前就被太后下了絕嗣藥。

    官家垂眸暗咒:蛇蝎婦人!

    他并不全信太后的話,卻也擔憂毀了柳湛,自己真斷子絕孫——畢竟宮中最近二十年,只有湛沛兩位皇子,官家雖不愿承認,但對自己的身體信心不足。

    “還是陛下想得周到。”皇后說著緩緩靠向官家懷中,官家旋即擁住,含情脈脈凝視她的臉,心里卻回想方才千叮萬囑內侍,一定要提防皇后對那壇酒動手腳,不能讓她戕害柳湛。

    官家手撫向皇后小腹,笑道:“從前是朕對不起你,讓你受了多年委屈。等一切塵埃落定,朕的太子必定要從你這肚子里出來。”

    皇后瞥一眼自己肚子,而后將腦袋和掌心緊緊貼在官家胸口,溫柔繾綣:“只要陛下心里有妾一分位置,妾就都聽殿下的。”

    說時心思飄遠,揚州之事找的鳳歌對家去辦,叫什么來著?占利,不知是否斬草除根?

    辦完事后,有沒有把占利誘殺?

    皇后撇了撇嘴,這輩子自己真是操不完的心。

    一會又想,此刻倚靠官家懷中,終于第一次沾了龍椅,坐得就是舒服。

    *

    東宮。

    萍萍戴著一頂云月紋縷的金冠,蓋著絳紗,這是柳湛的安排,臨時只能找來這些,他說絳紗就當蓋頭,待會的酒就是交杯,先結夫妻,醒來更不會忘記。

    萍萍就這樣穿戴著向柳湛行了個禮,笑盈盈道:“官人萬福。”

    從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官人了。

    柳湛目不轉睛,今夜她如此美麗,在她重新直起身時,他依舊會為她耳紅,心慢跳一拍。

    蔣望回就在此刻端酒進來,兩杯逐一放置桌上,而后退出去。

    門重關緊,柳湛沖著萍萍,舉起一杯:“既結夫妻,生死與共,無怨無悔!”

    “好,生死與共,無怨無悔。”萍萍復述,宮燈高照且作紅指,萍萍舉起剩下那杯,隔空敬柳湛:“官人,從今往后,你我心意如膠,白頭偕老,今生今世絕不和離。”

    “不僅不和離,也不會忘記。”柳湛緊追著接口,“醒來無論身在何處,天涯海角,天各一方,我們都去潤州城。”他加重語氣,強調,“記著我們的約定,我在那里等你。”

    “好,我會記著你是我的官人。”

    “我也會永遠記得你是我的娘子。”

    二人挽臂交杯,皆信心滿滿,果斷一飲而

    盡。

    很快皆有些犯困,柳湛努力支起眼皮,叮囑:“娘子,到時候再見面,你就跟我說‘官人萬福’,我記著的,一定立刻就能想起來。”

    他看萍萍已經閉眼趴在桌上,也不知她聽沒聽到。

    柳湛嘆口氣,算了,到時候就算她不講這句話,他也會記得她。

    柳湛想著,沉沉睡去。

    ……

    前塵舊夢,回憶至此,柳湛在萍萍的小院廂房中緊緊攥著她的訣別字條,再次嘔出一口大血——袍上,桌上,茶盞、紙條,全都濺的是血。

    柳湛捂胸口,又是一口,之前已經變深凝固的血旋即被鮮血覆蓋,層層疊疊。

    嘔盡了蠱,他才曉得,原來他全忘了,只有萍萍還記得。

    他真該死呀,他已經從十七歲走出去,可她卻被困在那一年,遵守約定,等著她的官人。

    她永遠記得那個十七歲時喜歡的少年。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快刀斬亂麻

    半年前。

    萍萍和裴改之乘船離京。

    裴改之包的船總共四間客房, 各倚一角。他讓萍萍先選,萍萍瞥他一眼,隨手挑了一間。

    裴改之極其自然住進萍萍隔壁。

    入夜后, 汴河上霧氣蒼茫, 萍萍環掃一圈, 關上船窗并反鎖,房門亦然。

    她想了想,盯著圓桌, 上面瓷盤里擺著一只天青色茶壺, 四周圍繞倒扣四只茶盞。

    萍萍提壺掂了下,內里涼水半壺。她拿起離自己最近那只茶盞, 倒水,將蔣望回給的蒙汗藥解藥化在盞中,喝光,再用手帕擦干凈盞中水珠,放回盤中。

    然后給茶壺里下了大半包蒙汗藥,再將房中的香爐點燃。

    做完這些事,萍萍鋪好被子, 卻不睡, 吹了燈坐在床沿。

    一片漆黑中, 窗外的水聲格外響亮。

    嘩——嘩——

    房中無滴漏, 不知具體時辰,萍萍反正沒坐多久,房門就被人輕輕敲了一下。

    “萍萍?”隔著房門, 都能聽出裴改之聲音里的笑意。

    萍萍不回應。

    裴改之又敲第二下:“萍萍,你睡了嗎?”

    半晌無應聲,但裴改之并不打算放棄, 連叩兩下,語氣也急促起來:“萍萍、萍萍,是我,阿占。”

    “唉,什么事?”萍萍終于應了聲。

    “夜里起寒氣了,船上又沒炭,我給你拿了件狐裘,搭在被子上能暖和些。”

    萍萍明明沒有寬衣,卻道:“謝謝!但你得等等,我要先穿衣裳!”

    裴改之在門外笑了一聲:“沒事,我等你。”

    萍萍點燈,先在舌下壓一枚解藥,而后往香爐里添軟筋散,再然后才是鋪床。她做了三年司設,明明可以鋪整齊,卻故意留一點凌亂。

    亦將裙上系帶扯松些。

    忙完這一切,萍萍開門,用惺忪睡眼眺看裴改之:“進來吧。”

    將他讓進房中。

    裴改之定定看了幾剎萍萍的臉,繼而向下打量,在裙上定了一息,唇角旋高。

    他再往里走,遞給她一件純白無一根雜毛的狐裘:“這是好料子,暖和得緊。”

    萍萍謝過,將裘衣順手放到床上,裴改之掃著被褥,諱莫如深。

    須臾,他笑吟吟問:“點了香?”

    已不動聲色細嗅。

    萍萍心道蔣望回說過軟筋散無色無味,裴改之應該只能聞見船家備的香。

    她眉間迅速凝聚哀愁,嘴角卻要扯起一抹笑:“這幾年一直睡不好,要點香才能安神。”

    裴改之心一揪,語氣不自覺放柔:“以后我們重新在一起了,會好的。”

    萍萍就近拾起剛喝解藥的那只茶盞,盡全力手穩不抖,倒了一盞遞給裴改之:“喝點水吧。”

    裴改之壓低下巴,靜靜看著萍萍:“我不渴。”

    “那我喝了。”萍萍收回手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可渴死了!”

    “那給我也倒一杯吧。”裴改之笑道,“謝謝萍萍了。”

    道謝的話他拖了長音,絲毫不掩飾語氣里的情意綿綿,萍萍偏頭抿唇,假意羞赧。

    始終凝視的裴改之喉頭滑了下,慢道:“好久沒看過你這個樣子了。”

    是從來沒有見過。

    萍萍倒滿一盞水,遞給裴改之:“我從前經常這樣嗎?”

    裴改之接過:“當然,你是我娘子。”

    他說完喝下一大口。

    “可是官人——”

    裴改之萬萬想不到萍萍會這樣稱呼自己,一顆心猛顫。許是二人間再無他人阻礙,今晚萍萍的聲音聽在他耳里異常粘糯酥麻。

    他盯著她露出的那一截白細手腕,舉盞又吞一大口涼水,而后伸手欲抓萍萍的手,萍萍卻站起提壺,輕巧避過。

    “還說不渴,這都快喝完了!”她給他盞中重新添滿,同時嗔他一眼,眉飛眼挑。裴改之笑瞇瞇再喝。

    萍萍兩排牙齒悄悄在唇后咬住,調整呼吸。

    今晚壓著解藥怕暴露,嘴張不大,說話較為含糊,她一直都在緊張。

    “可是官人——”萍萍繼續方才沒問完的話,不知裴改之心頭又顫,“我們怎么分開的呢?我又為何會失憶?”

    “我說了,有人要做老天拆散我們。”裴改之重復在汴京對她說過的話,又道,“有人給你喝了失憶的藥,有人將你丟到西北荒地,還有人想殺我。他們都要害我們,只有我倆相依為命。”

    萍萍鎖住裴改之雙目,方問:“他們是誰?”

    裴改之眼珠一轉:“柳湛。”

    直呼太子姓名。

    他記起自己說的是“他們”,事后補救,多添半句:“和他手下鷹犬。”

    “誰?”

    “就柳湛身邊那個姓蔣的。”

    “蔣殿帥?他又做了什么?”

    裴改之沒想到萍萍還追問,只得道:“失憶藥就是蔣望回掐開你的嘴,給你灌下,我聽見他和他妹妹密謀……”話一旦真假半摻,講得多了,就容易混淆細節。裴改之擔心下回萍萍問同樣問題,答得有出入被識破,只能越講越慢,自己也邊講邊記,“我聽見他和他妹妹密謀,怒從心頭起,當即要救你,卻被柳湛發現追殺,延誤時機,等我趕到時你已經被逼著喝光了。”

    “蔣殿帥緣何要逼我失憶?”

    “他是柳湛的狗,聽令柳湛,只有你失憶了,才會忘記我,柳湛才好蓄意接近,讓你愛上他。”裴改之說著朝地上唾了一口,正義凜然,“竊人身份,偷天換日,這一國儲君竟如此下作!”

    “你說,是有人將我丟在西寧?”萍萍已覺漏洞百出,卻仍虛與委蛇,“那又是誰?”

    “是柳湛那個弟弟,兄弟鬩墻,”裴改之話到這極漫長停頓,他這幾年也讀了不少書,會掉書袋了,她是否對他青眼有加?

    “他見不得柳湛好,又因為柳湛看中你,禍害到你頭上。我曉得后肺氣炸了,當即就要去西北救你回來,卻被柳湛追殺,九死一生。不得不隱姓埋名,數年后才在潤州尋到你。”

    裴改之平生遺憾二事,其一萍萍,其二出身,接下來一句終于肺腑全真:“恨我倆人卑勢微,斗不過那幫倚勢挾權之徒。”

    裴改之想到這再次篤定世間只萍萍和自己相依為命,又要去抓她的手。

    萍萍給他斟第3回 水,躲過  。

    裴改之盯她一眼,仰脖將新斟的一盞一口氣喝光,然后直勾勾望著萍萍喘了口氣,天曉得這些年對她有多渴望。求而不得,寤寐思服,之前集市上她摸過的那些東西,他都買回去自瀆:“我們從前很好的,一起長大,夏天天熱,唯獨江中涼爽,我們泡在里面,腳底若有魚,就抓起來烤了吃,就這樣時不時一條,吃得飽上喉嚨,卻又怕大人們知道,回船——”戛然而止,他急急改口,“回家后還是乖乖用膳,一口也吃不下,你給我使眼色,我就叫你把飯菜偷偷倒在我碗里,我再倒掉,被大人抓住都算我的。”

    裴改之不無惋惜:“可惜你不記得。”

    “我記得的,阿占。”萍萍輕道。

    裴改之聞言一喜,下一剎心驚肉跳,神色復雜,敢看又不敢看,最終看向萍萍。

    萍萍不緊不慢續道:“阿占,或者應該叫你——占利。”

    裴改之因為緊張,脫口而出:“你想起來了?”

    萍萍抿唇不言,腳向后退,遠離裴改之——那日摸臉時就有揣測他易容,但直到她全記起,才敢確認。

    如今的占利,不僅黑膚易白,膚色效仿柳湛,整張臉都要易跟柳湛相似六、七分。

    裴改之眼睜睜見萍萍遠離,怎會放過,既然她都想起來了那就用強,他朝前抓萍萍,恍惚重現數年前畫舫抓人那一幕。

    這回沒有柳湛,也沒有蔣望回來救她,她最終還是他的。

    裴改之想著一笑,高高揚起嘴角,腳再往前逼一步,卻忽地一攙,跪倒在地。

    馬上打算重新站起,卻渾身無力,不僅沒站起來,反而趴向地上,像只**。

    他挑起眼皮眺萍萍,虛弱氣聲:“是水還是香?”

    她用什么藥倒了他?

    萍萍不會告訴他,反問:“蘭姨她們在哪里?”

    再至揚州,碼頭上無一艘花船。

    她們所有人都消失了。

    這事萍萍自打記起來就一直在想,現在問起,依舊控制不住心亂顫,渾身冰寒。

    裴改之噙笑,她都不回答是水還是香,他為什么要告訴她?

    “你殺了她們!”萍萍抖著胳膊怒斥,晶瑩奪眶。

    裴改之抿唇。

    自己年少不懂事時,無人教導,錯用欺負表達喜歡——就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老天一直不給改正機會,而柳湛已經貴為太子,權勢滔天,老天還要一次又一次給予機會和氣運,讓他一遍又一遍擁有萍萍。

    憑什么貴者更貴,賤者更賤?

    何其不公!

    裴改之恨柳湛,毫不猶豫欲將此事栽贓給他,啟唇卻發現無力發聲,緊接著唇閉起再張不開。閉上眼之前裴改之再次瞥向萍萍,沒想到她恨他至斯,也好,恨既是愛,她最愛的還是他。

    裴改之閉眼昏睡。

    萍萍心里默數了十聲,才操起圓凳,朝裴改之走近。

    她拿圓凳扒了他幾下,確定真暈了,才放下凳子近前扒拉他身上。找出來數把飛刀,萍萍二指放到裴改之鼻下,猶有熱氣,她心跳如鼓,肩膀和手都在抖,但還是兩手握緊刀把,對著裴改之心臟狠狠扎下。

    這是她第1回 殺人,之前從未想過這輩子會殺人。

    萍萍一刀接一刀,怕捅歪全程沒閉眼,直到確認裴改之死透,才整理一番,打開房門。她特意挑選船尾客房——梢公在船頭搖櫓,不僅瞧不見船尾,為省燭火錢,亦只在船頭點燈。

    且以萍萍從前了解,晚上如果是順流,梢公會栓槳打一會盹,她趁機連抱帶拖,將裴改之挪到船尾,打算觀察一下如果四周沒有別的船,就將尸體拋入水中,偽造醉酒墮水身亡。

    萍萍環視一圈,汴河上的確沒有第二艘行舟,但岸上卻有一人,騎馬一手勒韁,一手提燈,正望江中。

    燈籠往上照面,眉眼熟悉,竟是蔣望回。

    船在水中行,萍萍身隨船移,目光漸漸和蔣望回目光對上。

    嘩——嘩——水聲潺潺。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掩面的柳湛,淚從指縫滲……

    船往南游, 蔣望回岸上執韁慢走,始終同她保持對視。

    萍萍拿捏不準,惴惴不安。

    蔣望回極緩慢地朝左偏頭。

    萍萍隨之左望, 左邊沒什么呀?是船艙。

    她反應過來, 將裴改之抱回他自己房中, 她則進隔壁房。

    不一會兒,聽見岸上蔣望回呼喚:“河上的船,靠過來些!”

    “河上的船, 快劃過來!”

    萍萍抓起裴改之留下的飛刀, 模仿他藏在腰間,而后才去船頭, 見著火光中蔣望回招手身影,她強自鎮定,問梢公:“怎么了?”

    “不知道啊,”梢公才將從夢中醒來,“娘子識得岸上那人嗎?”

    萍萍揉眼,假裝未醒明白:“我瞧瞧。”

    說完還打個哈欠。

    梢公搖槳,緩緩朝岸上靠近。

    萍萍吃不準蔣望回態度, 下意識看向自己藏飛刀的腰。

    船尚未挨著岸, 蔣望回就朝她躬身:“娘子, 郎君呢?”

    萍萍睜圓杏眼, 不知如何接話,就聽蔣望回再道:“可算趕上您們了,老夫人生病喚您們回去, 別走了。”

    語氣眉眼,無一不急。

    萍萍明白了,同他唱和:“可是……他晚上貪酒, 睡熟了。”

    蔣望回擰眉:“老夫人病得很重,現在就得同郎君商量回去。”

    梢公一會打量萍萍,一會望蔣望回,二人瞧著挺熟,可能真有其事,但仍懷疑他們和那裴官人合伙誆船錢。

    再則,月黑風高,亦可能是截船的水匪。

    梢公道:“二位,我先停船,再細說。”

    前頭有個小碼頭,泊著另外兩艘船,皆是水上人家。

    梢公想,眼下這個時辰,兩艘船里的人雖已入睡,但叫囔起來還是會醒的。裴小官人仨人要真是歹人,亦會忌憚不敢動手。

    梢公跳上岸栓錨,聽見萍萍同蔣望回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人醉了酒,一時半會醒不來的。”萍萍抿唇,捏了下手,似做決定:“這樣吧,我來做主,我們回去。”

    萍萍轉身告知梢公:“船主人,揚州我們就不去了。”

    梢公不急接話。

    萍萍接著賠禮:“是我們毀約在先,船錢會照付給您。”

    “啊——好、好、好。”梢公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說裴改之僅付過定金。

    萍萍心一沉,只怕裴改之沒想打算留梢公活口。

    她離京揣了些銀兩,打算墊付,正掏著蔣望回先一步遞了張交子給梢公,幫著付了。

    萍萍回看蔣望回一眼。

    梢公想長久跑船,打心眼里不愿河上惹事,現在銀兩到手,便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會說“父母在不遠游,該回去”,一會又任由蔣望回進艙,馱醉酒的裴小官人下船。

    客房內,蔣望回低頭僅瞥裴改之尸身一眼,就蹲下默默馱起,萍萍抬手幫扶。她強抑下手抖,將裴改之的胳膊搭到蔣望回肩上。

    蔣望回巋然如松,并無一絲一毫懼怕,反而沉聲囑咐萍萍:“喝醉的人腿應該是軟的,待會下船時你幫著遮一遮。”

    萍萍這才留意到裴改之的腿已經開始發硬。

    “你等等!”她說著一陣風跑回自己房里,捧來那件白狐裘,披在裴改之背上,還拍了拍,故意高聲囔囔:“夜里涼,你喝了酒不能吹風,披著!”

    蔣望回背尸下船,萍萍跟在后面,心里緊張,禁不住想去觀察另外兩艘船,卻又暗中咬牙:蔣望回都能目不斜視,自己也能!

    生生忍住,一路皆做到不露怯。

    二人將裴改之運到馬上,仍用白狐裘遮住,蔣望回道:“先這樣,待會為郎君雇輛車。”

    但牽馬遠離,到了無人荒郊后,蔣望回沒有找馬,反將燈籠丟到裴改之身上,一把火燒了揚灰。

    直到此時,萍萍才敢確定蔣望回不是借裴改之要挾她。

    她不解追問:“蔣兄,為什么剛才不讓我直接拋河里?”

    要這樣大費周章。

    “河中拋尸必須綁重物,或裝進內里填石的竹簍木箱,確保沉底,不然過兩日尸身浮出水面,或現下游,旋即會被人發現。溺水屬于嗆咽窒息,要模仿這個死法,下蒙汗藥后應該選擇捂口鼻,而非捅心口,提點刑獄一見留下的刀傷,就會拿人。”

    蔣望回扭頭看向萍萍,“再則,墮水溺亡無論見不見尸,皆要上報官府——”

    他合唇,沒有繼續講下去,一報官府便有案底,太子就好尋找萍萍。

    到時候她不得不回宮。

    那絕對不是她期望見到的事。

    蔣望回抿唇不言,心底嘆息似身后滾滾濃煙。

    萍萍對著火光煙塵,亦對著蔣望回鞠躬:“謝謝你,是我沒經驗,欠考慮了。”

    蔣望回默道:希望她一輩子沒有這類經驗。

    他轉回身,不再注視萍萍,只瞧眼前正焚燒的尸身,夜風改了向  ,沒有朝萍萍那邊吹吧?

    蔣望回估算了下,確定沒有,就沒再回頭眺萍萍。

    等燒完了,清理盡灰燼,他和萍萍就要分別。

    以后再也瞧不見了吧?

    蔣望回幾番抑制,還是禁不住詢問:“讓娘子下船還有一原因,我猜,娘子就沒打算去揚州吧?”

    問時心如弦顫,不敢回頭,卻又期望她告知歸處。

    萍萍深吸口氣:“我都想起來了。”

    蔣望回回首亦回身。

    她目光越過蔣望回,眺裴改之尸身,火光后青松綠柏,在暗夜里若一列列人影:“死前我問他蘭姨她們去哪了,他沒有答,你知道嗎?”

    “在下沒有及時留意此事,很久以后,方知畫舫走水,全燒沒了。”蔣望回垂首,“對不住。”

    “提點刑獄不追查這事嗎?”萍萍冷清清地問。

    須臾,蔣望回倏然抬首,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和幾縷受傷。他身子朝著萍萍傾了些:“在下敢以性命起誓,幕后主謀不是在下,也不是殿下。”

    “他死前還跟我提及,是七大王將我丟去西寧,我不信他,所以來問問你。”萍萍直直鎖住蔣望回雙眸,眸內剪水,仿佛無聲在說:蔣兄,我能相信你嗎?

    蔣望回喉嚨一熱,以為會爛在肚里一輩子的話翻出來:“他說的實話。”

    萍萍杏眼迅速張大。

    蔣望回低下腦袋:“七大王那時才十一歲,小孩子心性,聽風就是雨,認定你是太子殿下污點,侮辱了殿下。于是便趁昏迷,命人將你打了一通,拋擲千里之外,以為這樣……你就不會再出現在殿下身邊。”

    “我那時見過七大王嗎?我認識他嗎?”萍萍喘著粗氣問,她記得面都沒見到,更無交談!

    蔣望回搖頭。

    萍萍脖上青筋鼓起:“不認識他就下那么重的手!”

    她西寧醒來,身上無一處不傷,幾近瀕死。

    蔣望回腦袋垂得更低,良久,低低道:“你飲下官家賜酒,陷入昏迷,皇后娘娘有意趁此機會除去你,七大王卻先一步將你送去西寧,陰差陽錯……反倒救了一命。”

    “那我就應該感恩戴德嗎?”萍萍扯著嗓子質問,眼尾泛紅,怎能這樣糟踐人?

    獵獵夜風,再次改道,裹挾著熱氣和煙塵朝萍萍吹去,蔣望回不敢上手拉她,只嘴上勸:“風吹過來了,換個地站吧?不然容易嗆著眼鼻。”

    萍萍挪身。

    待她站定,蔣望回方才辯解:“我剛才那番話,不是那個意思。”他面上有些無措,唇嚅了又嚅,最后垂首,“千錯萬錯,是我說錯。”

    “他死前還說你和蔣娘子在官家御賜的酒里動了手腳,這也是實話嗎?”

    蔣望回緊抿雙唇,身后火趨近燃盡,周遭漸漸冷下來。

    萍萍始終凝望蔣望回,眸若秋水,他卻覺里面不是水,反而是騰騰躍動的兩團烈焰,要將他上上下下灼燒干凈。

    蔣望回扛了一會,漸漸支撐不住,又恍覺萍萍在自己面前吶喊:你也害我!這也是你的錯!

    他情不自禁朝她邁了一步,抬臂急辯:“我們沒有動你那杯!”話開了頭,若嚴防死守的水閘泄洪,“我們當時只想在殿下酒中添料,確保殿下徹底忘卻前塵。”蔣望回自知這番話出口,怕是和萍萍朋友都做不成,不由心如刀割,“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最后全忘了的是你。”

    話音落地,片刻,蔣望回記起背后尸身,猛地挑眉:是裴改之調換了兩杯酒!

    “你們怕他喝了酒仍記得我,蔣娘子想從頭再來,”萍萍緩緩扯起嘴角,輕笑,“你還真是護妹心切。”

    是維護妹妹么?

    蔣望回幽幽回想彼時畫面,蔣音和懇求他,咬牙切齒,“阿兄,我絕不能讓他倆醒來還在一起!不讓在一起!”

    他清清楚楚記著,聽見“不讓在一起”這幾字,自己心念一動。

    到底是為了妹妹,還是……他的私心?

    音和說得對,那一聲聲娘子,到底是萍娘子,還是……

    蔣望回自己也說不清,何時待萍萍起了變化。

    許是那幅珍藏的美人圖?

    許是金山一路,時常瞧見的一對溫馨背影?

    亦或者是聽聞二人應喏官家,相約共飲,他羨慕柳湛有一位真心愛他,生死與共的伴侶?

    還是……

    蔣望回許多話想對萍萍說,口中嚼數百遍,卻難啟唇。

    算了,塵埃落定,再提有何意義?

    他心灰意冷垂下眼皮,打算永歸沉默,忽聽萍萍主動問:“陜西那碗粥是不是你特意施的?”

    蔣望回瞬時抬頭,眶溢晶瑩:是啊!

    從西寧至揚州,除卻出谷地后跟丟五日,一路他都在她身后!

    見她觀音廟出來,腳步虛浮,他立刻就去求爹爹,在萍萍必經之路搭棚施粥。

    這事情憋太久了,萬萬想不到最后是萍萍自己明白。蔣望回咧開嘴笑,眼里卻淌兩行清淚。

    萍萍朝蔣望回深鞠一躬,謝他一飯之恩。

    蔣望回吸鼻扭脖,微揚下巴望天,那一路默伴,瞧見她和異族亦能打成一片,梳兩個小辮學腹語。偶遇歹人,她明明臉上流露慌亂,明明在怕,卻能抖著手巧妙化解,就和今夜殺裴改之一樣……

    他怎能不被深深吸引。

    尸身燒盡,天也將亮,萍萍和蔣望回一起料理完,翻出來的土重蓋上,夯實,才同他辭別:“我要走了。”

    她直視蔣望回,沒有猶豫:“千里相送,歸于一別。”

    蔣望回本來想將馬給她,轉念又想,馬可識途,萍萍不愿他們找見,肯定不會要的。

    他拱手:“終有一別。”

    萍萍調頭遠離,天在這一霎放亮,周遭草木清晰,她自己就能辨路。

    蔣望回原地目送,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

    半年后。

    柳湛失魂落魄從萍萍的小院出來,查了三日,亦差人搜尋萍萍,佳人杳無音訊,但舊事卻翻出許多。

    他在東宮書房宣召了蔣望回。

    蔣望回進去時,柳湛正坐在案后圈椅上,上方官家御筆的匾額已被摘去。

    蔣望回屈膝下跪:“微臣參見殿下。”

    柳湛沒有批閱公文,手搭扶手,直直俯視蔣望回。

    他嘆息一聲,緩慢啟唇:“孤腹上的疤是不是你去的?”

    蔣望回垂首沉默,的確是柳湛昏迷時,他和音和所為。

    “胡家傘宴后,孤命你調查萍萍,呈上來的那份戶籍你是不是也改了?”

    蔣望回依舊沉默,書房內掉針可聞,又似冰窖一樣冷凝。

    “那年你端進來的酒,孤的和她的……”柳湛的聲音開始發抖,“是不是不一樣?”

    自從告知萍萍,蔣望回已心無波瀾:“是,微臣給殿下那杯添了些料,想讓殿下忘記從前一切人事,哪知被裴改之調換,陰差陽錯,萍娘子飲下殿下那杯。”

    柳湛定定注視蔣望回,片刻,忽地操起桌上硯臺,暴怒擲下:“你還有什么不敢做!”

    蔣望回仍跪原地,硯臺狠狠砸在他肩頭,頃刻崩裂四碎,墨污一身,血亦從袍中滲出。

    “你憑什么這樣做!”

    憑什么?

    蔣望回喉頭滑動,反而抬起頭來對視柳湛:“殿下記不記得,少時在臣家里,臣與殿下正過招式,幾位長隨從臣父親院中捧出一大堆書畫?”

    “眼看掌風就要擊上長隨,殿下連忙避開,那長隨沒被打到,卻仍受驚嚇,松手卷軸掉了一地。臣和殿下都幫著撿,并詢問緣何抱這么多畫出來,長隨說這些畫都霉了不要了,準備燒掉。殿下聞言,好奇展開手上那幅,竟畫的一位小娘子。”

    蔣望回始終注視著柳湛,觀其神色,果然完全不記得了:“臣贊嘆美人圖,殿下反問哪里美了?說畫中小娘子顏色尋常。臣卻直言……臣就喜歡這類杏眼桃腮的。殿下說——”

    蔣望回頓了頓,面上浮起淺淡笑意:“殿下說臣這個悶葫蘆難得開口,那一定是真喜歡。”

    “殿下說完就要將畫交還長隨燒掉,臣卻阻攔,殿下旋即笑臣要抱畫眠,

    娶畫中美人。臣當時回說若至冠禮時,真能遇見樣貌相仿,年歲合適,品性端良的,就娶回家。殿下大笑,說娶個畫美人還諸多條件,挑七揀八。”

    蔣望回見上首柳湛捂面,心道明明殿下不記得,只有自己一直記著,明明殿下不喜歡,只有自己喜歡。

    柳湛雙肘支在桌上,雙手捂面,默默淌淚,蔣望回說的什么已經沒有去聽,他只想著:他倆喝的酒不一樣,萍萍什么都忘了,卻還記得他,他什么都記得,唯獨忘了萍萍。

    掩面的柳湛,淚從指縫滲出來。

    不知默默流了多久,待淚盡時,天已經黑了,蔣望回早已經離開。

    窗外月上柳梢,柳湛恍覺萍萍就坐在窗邊,手搭窗楹,微微側首,戴著他送的那支月釵,但同時他的腦子無比清醒,心也清楚,月釵在桌子的抽屜里,窗邊亦是幻覺,她離開了,不會再回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鳥返深山自在啼

    雖知是假, 柳湛卻仍盯著窗外,盯到能發現月亮移動的細小變化。

    以前也不是夜夜都和萍萍在一起,卻從來沒有像這三天一樣難熬。

    柳湛清楚, 那是因為從前縱然不在一起, 但那個人會始終在小院、在寢殿、在揚州的驛館、潤州的家里等著自己。

    他們的心是在一起的, 共一輪明月。

    可是現在……她還和他同心嗎?

    如果同心,為什么要走?且說,“自此別過, 后會無期”。

    柳湛想起萍萍留下的字條, 眼里窗外的月亮忽然變得血淋淋,透著猙獰的紅光。

    他擰眉, 不由自主捂住胸口,又開始一遍遍地在心上碾那兩句話:

    他全忘了,她還記得;

    她什么都忘了,卻還記得他,他什么都記得,唯獨忘了她。

    十來字言語,卻似五岳壓在柳湛身上, 他難受得佝僂, 張開唇大口吸氣, 手撐桌面不僅沒站起來, 反而兩臂無力卸到桌上。

    還有,最難忽視地疼痛,像有只無形手在身上掏, 把心挖出來,再放回去,如此反復, 五臟六腑、筋脈血肉都連帶著拉扯起。柳湛滲出冷汗,長長喘出口氣,在寂夜的書房里低沉回蕩。

    才曉得人沒有服毒,沒有受刀槍劍戟傷的時候,也可以這么疼。

    少頃,他盯著窗外還在滴血的月亮,竟著了魔般想:沒受傷就這樣疼,那如果再加一道真傷呢?

    是不是會更疼?

    他解下玉帶,敞開錦袍,掀起里衣,緩緩移出袖里劍,對著自己光潔的腹部橫劃一道。習武之人,知道走刀越拖延,挨刀之人越痛苦,卻偏偏對自己慢慢地劃,劍鋒一厘厘深入,看著血珠滲出,皮肉翻開,柳湛目不轉睛,心生欣喜——他腹部又有傷了,可以變回她的阿湛!

    掏心痛稍微緩解了些。

    可沒好多久,甚至一天不到,就又重新疼起來。

    是日傍晚,太醫局的太醫正被召入東宮。

    一跨進寢殿,就聞見滿屋橘子香,太子面色蒼白倚靠床頭,腹間纏繞一圈又一圈布條,微有滲血。

    單僅望聞就情況不妙,醫正大驚,急欲上前查看:“殿下您受傷了?”

    柳湛擺手,示意太醫不必打開藥箱,更不必問診,他已經自擬好一張藥方,遞給太醫正。

    太醫正接時還好,逐味藥掃過,顫顫巍巍:“殿下用這么重的附子?”

    附子大毒啊!

    當然,這句他不敢說。

    “這方子——”也不敢問可不可行,太醫正的話拐了個彎:“這方子附子頗多,殿下是否慎重?”

    “就按這方子抓了煎。”柳湛不緊不慢道,垂著眼皮,心病還須心藥醫,他也嘗嘗附子是什么滋味。只有痛上加痛,人才好些。

    喝了七、八日附子,又不行了,官家臥榻太子監國,柳湛端坐上首正同百官議政,忽地就往后靠了下,臉變恍白,努力掐著龍頭扶手才穩住。

    接下來上奏的是鄂州雨澇,范圍不大,已及時處理并賑災,未有人員傷亡,太子卻當著文武百官下罪己詔,要在這早朝上打自己板子。

    一開始內侍不敢下重手,柳湛遂強調一視同仁,不必留情。

    那杖刑就開始一棍棍往他身上招呼,打得大殿鴉雀無聲。有膽子大的官員余光偷瞧,太子背臀上全是血,眼尾泛紅,微微分的唇卻好像有幾分笑意。

    太子瘋了。

    他們都偷偷地想。

    唯有禁軍統領蔣望回散朝后佇立垂拱殿西側,等到勉力支持,極慢挪步的太子,蔣望回也不迎上去,只待太子經過自己身邊時,低輕說了一句:“殿下這般要死要活萍娘子又看不到。”

    是呀,派去九州八方搜尋萍萍的暗衛都杳無音信!

    他找不見她,她也看不見他的贖罪!

    要不是屁。股上都是傷,柳湛要跳起來,又想好個蔣希顏,自從上回硯臺沒砸腦袋砸的肩,曉得自己舍不得下狠手后,就開始可勁蹬鼻子上臉,踩他痛處。

    找不著萍萍又怎樣?

    他還有回憶,博山爐里柑橘混了安神香,一宿一宿追憶往昔,起初沉溺其中,不愿醒來,后來卻開始乏味,總覺得哪不得勁。他開始頻繁往萍萍從前住的小院跑,回回都從正門進去,設想那些自己不曾參與的日子,她是如何在這里吃飯、就寢、讀書,習琴。

    柳湛瞅個茶盞都能幻想半天。

    再后來,他不再滿足于自己設想,召來姚書云詢問萍萍的日常點滴,繼而是東宮和萍萍打過交道的宮人內侍,再后來,從前司教司還在時的那撥人,仙韶院……挨個聽萍萍舊事,順道重設了司教司。

    那么多人,講來講去攏共就一點點,還沒他知道的多,但柳湛仍每一件事都要聽,地縫里摳米,填不飽肚。

    心還是既空又疼。

    某天晚上,柳湛倏地從床上驚坐起,冷汗涔涔——自己反反復復夢的、聽的,皆是前事,他找不見萍萍,不曉得她離開東宮后經歷了什么?過得怎樣?

    他再也不會擁有任何一件新的,和萍萍一起經歷的事情。

    這份沒有將來的恐懼深深扼住柳湛咽喉,他慌得從床上坐起,赤著腳在殿內無意識踱步。

    柳湛又是半宿未眠,上朝時天尚未亮,東宮里已經開始忙碌,柳湛路上頻遇宮人內侍,當中有兩個提水桶的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柳湛循聲望去,朦朦朧朧中二宮人眉彎嘴翹,喜

    氣洋洋。

    自萍萍離去后他不曾有一刻開心,于是幽幽地想:她們怎么這么高興?

    柳湛沒好意思問,不動聲色偷聽宮人私語,原來兩人議論著待會天亮能去司教司去上課了。

    小宮人說話的時候,眼睛也同樣溢出喜悅:“終于能重新上課了,這日子又有了盼頭!”

    柳湛一愣,如黃鐘大呂在心中敲響。

    民間常言人活著要有盼頭,那他的盼頭是什么呢?

    翌日,官家龍馭上賓,太子繼位。

    月底便諸事皆定。

    柳湛猜測,萍萍不會走她曾經走過的路,不是江南、兩淮,亦非西北,余下西南成、梓、夔,和廣南二路并福建路。

    他賭一把,先疾馳廣南。

    *

    萍萍離宮已經快九個月了,她這一路順風順水,有車船乘,有客舍住,莫說雪雹,連雨都沒遇過幾日——游歷山川景致,享美食佳肴,遇著喜歡的地,就多住幾日,自在無邊。

    她在襄州謁隆中食牛油面,在峽州見重巖疊嶂,高猿長嘯,一船乘客同舟共濟,過九曲渦旋,到夔州時已結為至交。

    當中有一對姐妹花是灌州人,邀她回家玩,盛情難卻,萍萍隨之入成都府路,住了幾日,再辭別,繼續獨自走走停停。

    最后落腳在青城山普照寺后的善堂。

    這里撫孤恤寡,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娘子姑婆和稚童,萍萍留在這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日三餐溫飽,但要幫忙做事,今日是料理花房。

    前天已經澆過糞了,眼下僅修修枝,玉蘭高高盛放,薔薇爬了墻,海棠垂絲,白繡球和紫繡球也蠢蠢欲綻。

    萍萍剛忙完,陽光就照下來,頓時顯得春光明媚。她搬把藤椅往牡丹叢中一躺,再喝一口方才沏的竹葉青,懶洋洋瞇起來,心想真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以后可能就留在這了。

    “萍萍。”

    “萍萍、萍萍!”

    她身邊一下變得嘰嘰喳喳,這地難得有大晴天,另外兩位忙完的小娘子亦搬藤椅,往萍萍左右一趟,也曬太陽。

    接著圍過來兩名遺孤,皆是女童,不過四、五歲,穿著交襟單襖,扎著三丫髻,眼大臉小,睫毛長過天。

    萍萍有時想,這么好看的小孩子怎么會有人遺棄?

    當中有位女童,默默趴到萍萍身上,幾乎面抵著面,萍萍不僅能數清女童撲閃的睫毛,亦能瞧見似剝殼雞蛋,幾無汗毛的肌膚。

    她生得雪白,又似個元宵團子。

    “阿娘。”這女童不知為何,總喊萍萍娘親,萍萍笑著將她摟緊。

    “我跟你說,”女童輕輕說話,氣都吹著萍萍耳邊,香香的,“我們去蕩秋千吧。”

    說著那柔軟幾無骨的小手牽住萍萍,萍萍感覺像咬破了糖芝麻餡的元宵,流一碗甜,心都要化。

    “好、好。”她忙不迭地應聲,快走到秋千旁邊時,靈機一動:“唉,別忙,我裝飾下。”

    落上許多落花,拾起編在秋千繩上,而后推女童蕩了會。萍萍很小心,秋千起伏時會提醒路人不要從前后經過,避免撞到。

    女童玩了會,腿往地上一蹬,秋千漸低漸慢,最后停了。女童跳下拉萍萍坐上去:“阿娘你來,我也推你。”

    萍萍扭頭沖女童笑:“你哪里推得動我。”

    她正打算讓女童站遠些,自己來蕩,就聽小娘子們那邊囔起來:“孔雀來啦,孔雀來了!”

    山里的孔雀不避人,還常討吃食,小娘子們忙喂黃泡果,免得它們咬花。女童早被吸引,撒丫奔向孔雀,萍萍見狀也走過去。

    大家都跟著孔雀走,五只灰撲撲的母孔雀,剛好這邊亦是五人。孔雀們漸漸圍成圈繞萍萍打轉,小娘子們就打趣:“萍萍,連孔雀都喜歡你!”

    “當然啦,我阿娘可是最好的!”

    “嗷嗚——嗷——”

    忽聽數聲嚎叫,眾人循聲望去,竟是前方石欄上立著的那只白孔雀在叫。

    它身后石澗小瀑,細竹數棵,自己則長尾若雪,羽冠如扇。

    “嗷——嗷——”

    萍萍頭回聽,難以想象高潔美麗的白孔雀,叫聲竟如此難聽。

    下一瞬,白孔雀朝她開屏。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退一步,進三寶……

    *

    黑夜, 驛館內。

    燭火躍動。

    數名面生的錦袍男子單膝跪地,朝柳湛拱手:“多謝陛下,用藥后我們都好些了。”

    柳湛這趟下廣南, 未啟用任何一位舊人, 一行人皆是生面孔。時值春末, 穿山林后不少隨侍感染惡濁瘴氣,不得不停下休整。

    “陛下,找著了, 找著了!”一未染疾的隨侍激動沖進屋內, “城里有人見過!”

    柳湛此番攜帶了數幅栩栩如生的萍萍畫像,命隨侍沿路尋訪, 要樣貌和芳名兩樣皆對得上,才回報他。

    這還是第一回收到好消息,柳湛禁不住翹起嘴角,心底像一只小喜鵲撲騰著飛了下,但理智猶在,溫聲下令:“傳那證人進來,朕詳細問一問。”

    隨侍便去請那聲稱見過萍萍的湯餅鋪店主人, 只說家主相邀。待湯餅店主進來, 滿屋子亦改口稱柳湛郎君。

    客套后, 柳湛同那店主人笑了一下, 舉畫詢問:“這畫上是我娘子,老人家可曾見過?”

    店主人來之前已經指認過兩遍,此刻瞇起眼再瞅那杏眼桃腮, 篤定:“當然見過,這是萍萍!”

    柳湛心猛地一跳。

    “她天天來我這里吃面,街坊鄰里, 不會認錯的。”

    柳湛不動聲色深吸口氣,摁下心中雀躍,追問:“她一般點什么面?可有忌口?”

    “什么都點啊,”店主人想了想,“就是不要蔥。”

    柳湛起身:“勞煩老人家速速領我去見她!”

    說著下巴微揚,隨侍會意,遞予店主人一錠金。

    “好說、好說,”店主人接過金子,“我領你們上她家去。”

    柳湛頷首,跟著店主人身后,皂靴每踏地一步,心就高高躍起一下,登基那日拾級御座,也沒走得這么緊張。

    到了所謂萍萍家門口,店主人拍門,不一會一老翁開門,店主人問:“你女兒呢?”

    柳湛聽見蹙眉,萍萍幾時認了父親?

    怕不是錯了。

    不由促眸打量老翁,老翁正面向店主人,不緊不慢作答:“她剛出去買酥鮑了。”

    柳湛皺起的眉頭緩慢舒展,心又開始劇烈跳動。

    “唉,那不回來了嗎?”老翁指柳湛身后巷子口。

    柳湛聞言幾不能呼吸,想轉身又不敢轉,竟生了膽怯。反倒是店主人朝他身后一指:“大官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那邊說話呢!”

    柳湛喉頭滑動了下,緩慢轉身,袖下攥起兩拳努力使自己鎮定,卻難掩微笑。

    一見巷口與人說話的小娘子,雖只一個遠眺時背影,柳湛就即刻斂笑。

    那不是她。

    小娘子轉過身來,亦是杏眼酒窩,豐腴白皙,與萍萍六分相似。

    “萍萍,這位官人找你。”店主人沖這位小名叫萍萍的小娘子招手,小娘子快步近前,瞧見柳湛面貌,臉上一紅,正要道萬福介紹,柳湛搶先一步拱手:“抱歉,我找錯了人。”

    說著便要走,小娘子還是第1回 見這般俊俏,恍似天神的兒郎,情不自禁追著柳湛趕了一步,柳湛旋即避開拉遠:“男女有別,小娘子莫貼太近。”

    說罷大步遠離。

    待大部分隨侍身子好轉,尋人的隊伍就繼續往南開拔。

    又三日,尋見第二位與畫像相似,也叫萍萍的。

    打聽到的那日,這位萍萍娘子正成親。

    雖然不能確定,得知此消息的柳湛還是心一慌,猶若踩空。

    新郎宅邸背街面墻,沒有合適窺視的據點。

    柳湛身為天子,又不能在未收到邀請的情況下潛入私宅,偷雞摸狗。

    他不得不現身新郎家門口,徘徊張望。

    聽著墻內鑼鼓喧天,唱誦拜堂,一陣煩躁。

    進不去,卻又怕進去了瞧見新婦真是萍萍——不,一定不是!他倆才分別不到一年,她怎么可能這么快愛上別人,同別的男子成親?

    柳湛默默安慰自己,轉念卻又思及當年與萍萍初相識,還不是才見幾面就山盟海誓,私定終身?

    柳湛心陡一沉,一瞬間臉上什么顏色都有,難看極了。

    民間有新婦第二日回門的習俗,柳湛掐準了守在巷子口的馬車里,車簾微挑一縫。

    新婦從門后出來,由她官人攙扶上車,柳湛眼力極佳,一見既笑,手上松開簾子,心里亦松口氣:還好,不是她。

    下一瞬嘴角僵住,愁云重新攏聚在眉眼間——都不是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萍萍!

    見那對夫妻的馬車遙遙駛向這邊,柳湛吩咐車夫:“走吧,別擋在巷口了。”

    他朝車門處眺了一眼,才發現之前被自己攥

    住的簾布一角留下一道手汗。

    柳湛在廣南東路找見的第三位萍萍是在崖山鎮,上門拜訪卻驚悉這位小娘子想不開,跑上湯瓶山跳海了。

    柳湛急忙帶人趕至,前方懸崖峭壁,出海口的潮漲得一浪比一浪高。

    小娘子已經躍下,只余數名路人崖上哭泣呼喚。

    “下去救人!”柳湛厲喝,須臾,擔心這回真是萍萍,自己也縱身躍下,海中打撈。碧浪起伏沖刷,很快時隱時現一個腦袋,縱使海水打濕了柳湛眼睛,但他仍能辨出那不是萍萍。

    柳湛吸口氣,還是游過去救人,攬住婦人,連馱帶拽送回岸邊。

    早有隨侍等候,從柳湛手上接過這位又找錯了的萍娘子。柳湛呼一口氣,吩咐:“她胳膊撞到礁石,及時處理一下。”他自己則走到遠處坐下。

    有隨侍眼尖,發現官家手背亦在滲血,急欲上前包扎。柳湛擺手,奪過內侍手上的瘡藥和布條,單手一圈圈繞,連帶腕骨一并包進去。

    “郎君換身衣裳吧。”隨侍又建議,柳湛衣發濕透,緊緊貼在身上。

    “不必,你們去忙吧。”柳湛背對著懸崖,面朝大海,狂風如刀刮面,雪浪滔天。

    他突然害怕,自己之前對萍萍那樣惡劣,她會不會想不開,已經似這娘子般一躍而下,葬身魚腹?

    柳湛突然遍體生寒,滿身雞皮疙瘩,懊悔又似無邊巨浪拍天襲來,一波又一波,不竭不歇。

    不會的,他的萍萍是很堅韌的,她不是浮萍是寶劍,柳湛攥拳,穩定心神。

    他心悸盯著大海,又見如此惡劣風浪,海上竟還有兩艘漁船。

    柳湛原本攥的拳驟一縮,指甲掐進肉里——萬一萍萍出海了怎么辦?

    之前只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長地久,總有一日能尋著。

    但王土之外呢?

    柳湛忽然生出一股無力感。

    察覺到有人快步近身,柳湛扭頭,一隨侍躬身稟報:“郎君,急腳遞求見。”

    柳湛頷首應允,蹙眉瞥見崖右側斜坡上下來的不僅只急腳遞,還有一位禮部侍郎。

    “微臣參見陛下。”那侍郎近前就拜,“陛下,您說好了上月初九之前回宮,這又拖了十九日,祭地迫在眉睫,一切還得由陛下主持大局啊!”

    本朝有每年夏至,官家主持祭地,祈求豐年的習俗,已經延續百年,根深蒂固,甚至有官家一旦缺席,就會引起民間“失卻風調雨順”的恐慌先例。

    不能缺席。

    可是萍萍還沒找著。

    “起來吧。”柳湛朝那位禮部侍郎虛抬了下手,身上的無力感更甚。

    本以為一朝為天子,便掙脫羅網,再沒有人能左右他,沒想到又入了另一個樊籠。

    柳湛在海邊立了會,轉身腳步沉重往回走,只得返京——待祭地完畢,再接上去往福建路尋。

    走了兩步腳下一頓,覺出不對,自己做太子時經常代替官家祭祀,怎么當了官家,還是要親力親為?怎么他就沒個太子……柳湛想到這冷不丁憶起避子湯,忽地喉涌咸腥,又想嘔血。

    大庭廣眾,緊抿雙唇生生抑住,于是那一口心頭血迅速蔓浸齒間。

    *

    青城山,善堂。

    今日萍萍沒去花房,在屋內。

    善堂到了要清賬的日子,可聽她們說,往年那位幫忙理賬的書生參加縣試去了,找不著人,就把這個任務交給萍萍。

    萍萍望著桌上摞起的賬本,咧嘴:“我還沒理過這么大筆賬……”

    她最多就能理個湯餅店的。

    眾娘子在她身邊圍了一圈:“但你會寫字呀!”

    萍萍來的這一個月,經常幫忙抄經寫告示,說話還時不時文縐縐來兩句,眾女一致認定她是女秀才,理賬的不二人選。

    萍萍不忙答應,道:“我先翻翻。”

    她粗略翻過三、四本賬本,估摸自己能拿下,才應允道:“好,那我這幾日就理一理,十五之前交出來。”

    期限亦估算過,不是信口開河。

    萍萍就開始理賬,知道做這種事要仔細謹慎,她不趕工,一旦頭暈眼花就去歇息——大伙信任她,托付她,她就一定要算準了,寧可慢,不可錯,絕不做挑燈夜戰的事。

    用三日理好一大半,還剩最后兩本。

    本來萍萍打算全部理完再抱出來的,可那日陰雨連綿,大伙都拘在堂里無事可做,堂主就說瞧瞧女秀才理得怎樣了?

    萍萍便進去取兩本整理好的,走出來時聽見堂內鬧哄哄,有一清脆男聲一直在說“我來遲了。”

    只聞其聲就能聽出滿滿內疚,萍萍不由朝聲音來處,善堂門口望了一眼,一著白襕衫,帶儒巾,眉清目秀的書生正收傘,將沾的半身水珠和鞋底濕水都抹干了,才敢進門。

    門里的小娘子們笑他:“你是遲了,賬都快理完了!”

    “要等你來理啊,黃花菜都涼了!”

    書生分唇錯愕,眼里閃過一絲失落:“你們另聘了賬房嗎?”

    小娘子和婆子們哄堂大笑:“是呀,我們另聘了一位賬房娘子。”大家說著過來牽萍萍,將她拉至書生面前。

    書生呆住。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萍萍沖書生施了一禮, 笑著解釋:“我不是賬房娘子,是善堂里幫工的,剛來一個月。”

    書生倏然回神, 躬身回禮:“鄙人青城縣張安, 見過娘子。”

    眾女便在旁邊念叨起張安, 萍萍才曉得他是縣里的童生,之前四年一直義務幫善堂做賬。

    婆子們多嘴問了兩句:“張安,你這回縣試考得怎么樣啊?”

    張安垂眸不說話, 婆子和娘子們就圍著他安慰:“沒事沒事, 下回再來!”

    “不是有個詞怎么說來著……大器晚成!”

    “對、對,大器晚成!我們都支持你!”

    又有二位娘子推搡萍萍, 叫她也安慰兩句,掉個書袋,把萍萍說不好意思了,紅著一張臉道:“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好、好、好!”眾人不一定都聽懂,但捧場一定要大聲,萍萍尷尬低頭, 瞅著地面——這幫人, 盡瞎吹噓。

    少頃, 她暗道不好, 方才講的時候沒有深思,張官人會不會想多,誤會她咒他縣試要考七年?

    萍萍過了許久才重抬首, 話頭早揭過,旁人都聊別的去了,她便沒向張安解釋, 免得越描越黑。萍萍朝堂主走去,堂主方才說要看賬本。

    張安在堂主身邊,聽萍萍說完,嘀咕了一句,太小聲,重復第二遍萍萍才聽清:“我能瞧瞧賬嗎?”

    堂主也說:“對啊,可以給張安看看,他懂!”

    “行!”萍萍一口答應,主動遞去賬本,張安接過面上一紅,接著正色認真翻閱。

    良久,將賬本還給萍萍:“這兩本賬都做得沒錯,你全部整理完了嗎?”

    萍萍聽見肯定,心里踏實:“沒有,還剩兩本沒做。”

    “那讓張安幫你一起理吧!搭把手!”堂主旁邊的小娘子聽見就插嘴,她比萍萍矮些,腦袋順勢搭上萍萍肩膀。

    堂主也說:“就是,你倆一起,應該今天就能全理完吧?”

    “不能讓張安白跑一趟。”

    萍萍心底嘆口氣,這里的人還真是想什么就直說什么,但本心不壞。

    她看向張安:“那勞煩小官人把關了。”

    “別、別、千萬別這樣稱呼!”張安縮肩,仿佛受大驚嚇,“你叫我張安就行。”

    正堂人多,萍萍提議找個次間安靜些,免得做賬時出錯。張安低頭應下,萍萍便挑了個有兩張桌的次間,一人坐一張桌,各做一本賬。

    檐下滴水成線,淅瀝的雨聲反添靜謐,空氣中都是青草的味道。

    萍萍先做完自己那本,偷瞟張安,他還在垂頭提筆,萍萍合唇沒說話——怕一說做完,張安自覺催促,急了慌了趕,賬容易錯。

    她看向窗外,被雨洗過的葉子都特別油亮。

    “我做完了。”張安的聲音響起。

    萍萍回神:“啊,那你等等我,”她撒了個

    謊,“我還剩幾條,剛分神了。”

    萍萍假裝寫了十幾個字,而后執冊朝張安走去:“好了,我們來對下吧。”

    張安仰頭注視著她,片刻,輕問:“其實娘子早做完了吧?”他頓了頓,“只是不想鄙人難堪。”

    張安垂首:“娘子其實不用這樣的,鄙人心里清楚自己愚笨,”他扯起一抹苦笑,“不然不會一個縣試,三年都考不中。”

    萍萍已走到他桌邊,挺胸直脖,語氣鏗鏘:“百里奚七十為相,甘羅十二歲拜上卿,那百里奚就比甘羅愚笨嗎?”

    張安聽完抬頭瞟她一眼,臉上愧色更重:“娘子不僅賬做得比我好,學問也比我厲害。”他想也不能一直娘子、娘子的稱呼,便問:“說了這么久,還不知娘子名姓,沒個稱呼。”

    “我叫萍萍。”

    “姓呢?”

    “沒有。”

    張安面上禁不住浮現訝異,但很快藏起來,站起拱手:“見過萍娘子,鄙人張安。”

    萍萍微笑:“你之前說過了。”

    “堂主人在么?”外面有人囔囔似吼,男聲雄渾。萍萍和張安一齊眺向窗外,雨簾后立著一足有九尺高的壯碩身影,戴斗笠,著蓑衣,看不清面目。

    “他們應該在正堂那邊,”萍萍說著朝窗前走,見來人的芒鞋踩在泥地里,旁邊是光滑的石子路和層層青苔,“您是……?”

    來人大步跨到檐下,似乎打算之后都沿檐下走,不再淋雨,他摘了蓑衣,露出里面背的一只鐵箱和一身短打,兩臂雙腿都露著,黝黑遒勁,虎背熊腰,整個人板板正正又鼓囊囊。

    萍萍不是有意看到的,不禁別過臉去。

    來人自報家門:“我山底下打鐵的,堂主不是說好了今日裝新門環門插嗎?剛去過正堂了,他不在!”

    “這樣?那我帶你去找吧。”萍萍說著囑咐張安幾句,領鐵匠匆匆去尋。

    *

    峽江。

    云霧繚繞,峰巒疊嶂。

    三名梢公齊齊沖著船艙里喊:“大官人,前面要到鬼門關,容易遇著湍流,您們要坐穩了。”

    柳湛頷首,依舊分腿坐定,其他內侍亦如此,船艙寂靜。

    “真的要抓牢!”梢公再次強調,話音剛落,江浪就似龍躍起,朝前直拱,三梢公兩站一立,聚精會神快速劃槳,不敢有半分松懈,船頭隨浪栽進江中,滿船人衣衫皆濕。

    船再揚起,隨激烈翻卷的江水天旋地轉。

    內侍們個個抓牢,當中一位緊著嗓子問:“前方翻船了?”

    柳湛循聲促眸,前方小舟應該是撞上暗礁傾覆了,梢公已經不見,只一少年,明明已游出旋渦,卻調頭朝著旋渦一個勁地劃水。那渦旋里冒出少女的半個身子,轉眼只剩腦袋,雙臂掙扎,少年破浪近前,抓住少女的手,她旋即回握。

    柳湛似心上劃過一刀,銳痛無比:“救人!”

    八名內侍旋即躍下,齊心協力救少年和少女到他們船上。

    二人噗通跪下,一個勁磕頭:“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多謝恩公!”

    眾人詢問了一陣,原來這是對新婚夫婦,成親方才半年,少年陪自家娘子回夔州娘家。

    柳湛顧忌男女有別,同諸隨侍出來船頭船尾,將船艙留給一對小夫妻。

    他正弓起一只腿望兩岸懸崖峭壁,青山面前走,忽聽一梢公嘖嘖:“年輕人,這黏糊勁。”

    柳湛隨之扭頭,見艙內少女依偎在少年肩頭、

    因之前夫妻倆提過成親是盲婚啞嫁,婚前沒見過面,亦是第1回 回娘家,另一梢公不禁感嘆:“才半年就蜜里調油。”

    “你這話說得?人家是這半年里都蜜里調油!”

    柳湛心道何止蜜里調油,注視那對小鴛鴦,翹起唇角,再分唇。

    忍不住想同梢公們分享,說我和我娘子也……話卻在喉嚨里卡住。

    沒有出口。

    臉上的笑亦似峽江云霧,一刻消散。

    前方波平,回清倒影。

    “前面山上那塊石頭喚作什么?還挺秀氣的。”有隨侍發問。

    梢公每遇奇石異峰皆會講故事,前面兵書寶劍峽、牛肝馬肺峽皆如是。這前頭凸出的娟妙一峰,梢公一望便笑:“那是咱們巫峽最有名的神女峰,是精衛姊妹瑤姬的化身。你瞧她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不一樣,這會花紅葉綠,起霧時就裊裊云霧,就像美人面罩白紗。”

    “是不是和那個懷王巫山云雨的?”有內侍追問,人們總在意最香艷的事情。

    “是啊,懷王當年駕臨巫山的高唐行宮,晝寢時瑤姬入夢,與之有了一段情。一夢醒,懷王思念瑤姬,卻再難尋芳跡。”

    柳湛聽著梢公的故事,船已經劃過去,他仍扭脖回首,風蕭蕭,好似神女的衣裙也漫飛,他心沉沉,如神女頭頂烏云,凝聚不散,竟情不自禁呢喃:“旦為朝云,暮為行雨。”

    ……

    船到夔州上岸,柳湛一行人就近找了間湯餅鋪用膳,這夔州的面和別處又不同,頗多豌雜。

    吃時亦不忘尋人,內侍拿出萍萍的畫像給店主人看:“老丈,您可曾見過畫中娘子?”

    店主人瞇眼瞅了半天:“回官人,老漢不曾見過。”

    “我見過呀!”店里跑堂的應該是店主人女兒,一身廚娘打扮。她剛收拾空碗回來,瞅見畫像,放下碗,兩手在身上擦了擦,拿過畫像細瞧:“這是萍萍呀!”

    柳湛回身,望向灶臺。

    廚娘道:“爹爹,她是上回和我一起從峽州回來的萍萍!”

    內侍望向柳湛,得了眼神指示,讓廚娘細說。她便將如何同萍萍險過峽江,結義金蘭的事說了。

    滔滔一番尚未講完,身后忽有人顫聲打斷:“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廚娘回身,見是那坐中央吃面的郎君——那是她前半生見過樣貌最俊,最器宇不凡的郎君,他走進湯餅鋪那一霎,整個鋪子都發亮了。

    廚娘面上一紅,忍不住想和柳湛多說會話:“曉得呀,她去灌州了……”

    柳湛心仍顫動,方才聽了廚娘描述,這回應該對了,遇險峽江,英勇又臨危不懼,是他的萍萍。

    柳湛一碗面囫圇下肚,就率隊西行。

    到了官驛,本打算只換馬不做停留,館吏卻攥著一封信找過來。

    柳湛原以為又是東京催他回去,館吏卻道:“陛下,揚州來信。”

    揚州?

    柳湛停步,接過信徐徐展開,卻原來某人被送出京后,去了揚州。

    最想尋的人不見芳蹤,竟先找著這個,柳湛心里千回百轉,最終輕道:“也好。”

    *

    青城山,善堂。

    萍萍自從和張安一起理賬后,就總能隔半月一月見他一次。

    她不曾下山,皆是張安主動上山來。

    今日的理由是幫忙抄經,照張安的話說,善堂里只有萍萍會寫字,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要抄足一百份,她一個人,太累了。

    萍萍聽完沉默片刻,笑著道了聲謝。

    之后默默抄經,工整小楷,黑字一筆一劃寫在白紙上。

    反倒是張安話多,一會問萍萍平時在善堂都做什么,一會又問善堂伙食住宿怎樣?可曾緊著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其實張安問的這些問題,他自己肉眼就能瞧見答案。

    “伙食好著呢。”萍萍簡答。

    “往后啊只會更好。”張安笑道,“今年官府免了許多稅,縣里面還給每家每戶都發了二斗米,估計善堂不久也能輪到。”

    萍萍聽見歡喜,希望這是真的,但她沒接張安的話。

    張安侃侃再道:“這都是當今官家體恤百姓,年紀輕輕就有了圣帝明王之兆!”

    萍萍聞言停筆,看向張安,見他一臉敬仰崇拜。

    “年紀輕輕?”她還是忍不住問。

    “是呀,官家才方登基兩年,”張安對視萍萍,恍然大悟善堂是山中不知人間事,“乾平的年號都已經改了兩年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萍萍扯了扯嘴角:“我還真不知道。”

    她低頭,才發現方才停筆時手不知不覺下垂,墨

    毫點在紙上,污了一大片。

    這份經要重抄了。

    萍萍遂換紙,將這張抄廢的丟入火盆中,往事隨紙,付之一炬。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兩年多不見,她成親了?……

    *

    灌州。

    柳湛一行人踏著青石板, 路過一座二郎顯圣真君廟,紅墻琉璃瓦,修得高大恢弘, 竟不輸大相國寺。

    一隨侍忍不住道:“我聽人說, 這灌州就是灌江口, 是二郎真君的道場。”

    另一隨侍旋即反駁:“灌江口不是在淮南東路的灌南縣么?幾時從江南跑來蜀中?”

    此話一出,隨侍們瞬分兩派,皆堅持己見, 兩千里遙隔的兩道場皆有擁躉, 嘀嘀咕咕,私語不斷。

    柳湛不想聽也聽了半晌, 許是這兩年尋人不斷受挫,磨了脾氣,竟未斥責發怒,只吸口氣,輕道:“好了。”

    隨侍們噤聲。

    柳湛面沉如水,他們依照那廚娘所說,從夔州一路尋來灌州, 找著了那對姊妹花。萍萍的確借宿過, 可小半年前, 她就辭別再次動身, 只說先去瞻仰李太守的古堰,之后去哪,想到了再定。

    二位小娘子也不知道萍萍又去何方。

    柳湛皂靴踏地, 心也隨之一沉,不會一步遲,步步遲吧?

    雖然萍萍是數月前去的古堰, 人早不再那里,柳湛依然追去,走訪一遍——他也說不清,反正不去就不甘心。

    一路去,沿路尋,不僅隨侍們拿著畫像尋訪,柳湛也會親問。到了古堰,見水流湍急,前人用竹籠還有本地稱呼的“碗兒兜”仿出魚嘴,決江遏水,灌數郡田,川中游魚如梭,貨船往來不絕。

    民生昌盛,柳湛仍舊欣慰,卻不復往昔的心潮澎湃,他的袍角被江風吹得高高揚起,隨侍關切:“郎君,此處風大,容易吹涼,要不暫避一下?”

    柳湛不語,亦不挪身,隨侍又捧來披風,柳湛擺手拒絕,此處風還好,不及心里的風大,吹得徹骨寒。

    古堰周遭定然是尋不到人的,柳湛一行人往回折返,他垂耷著眼皮,琢磨萍萍接下來會去哪?

    猜錯過太多次,失卻篤定。

    車馬喧喧,柳湛側身讓了一讓,身后一排隨侍也跟著齊刷刷側身貼街面,因為動作太過整齊,許多行人投來目光。

    柳湛吸氣垂眸。

    隨侍們亦覺出尷尬,轉半個身面朝店鋪,展開畫像挨個問,假裝尋人。

    灌州有十一月梅市賣梅,八月桂市賣桂,二月花市賣百花之說,眼下三個月份皆不沾,花行生意平淡,賣花郎正閑,一聽說尋人,都圍上來。

    “這不萍娘子嗎?”

    “這是善堂的萍娘子啊!”

    雖然已經失望過很多回,柳湛依舊眸子一亮,不由自主攥緊畫卷。

    他盡量鎮定語氣,沉聲:“善堂?哪里的善堂?”

    “青城山善堂,二月份我去堂里相看牡丹,花房正是萍娘子在照料。”賣花郎回憶,猶記得那天不光牡丹,還有薔薇、玉蘭和繡球,足有百朵,花灼灼人也灼灼。

    柳湛近前一步,追問詳細。

    問清楚,即刻就往青城山方向調頭,用一日追訪到青城縣,然而問遍了山腳農戶,又卻都不認識萍萍,沒見過畫中人。

    隨侍不禁生疑:“郎君,會不會又弄錯了?”

    柳湛搖頭:“我看未必錯。眼下見過她的人,僅有三種身份,花郎、貨郎、香客,這三類人都上過山。也許……”他合唇沉默片刻,才續道,“她上山之后,再也沒下過山。”

    所以他天涯海角,遍尋不見。

    柳湛心揪了下,緩緩收起畫軸。

    隨后登山。

    翠峰悠悠,云霧茫茫,山中遠比山外清涼,寒意濃烈,地上的濕苔沾染柳湛袍角,隨侍瞟見,提醒:“郎君。”

    柳湛自知,搖首示意不打緊,繼續拾級。前方倏起響動,隨侍紛紛按劍,而后一只受驚的野鶴從眾人面前掠過飛高。

    隨侍緩緩松手,眺望到野鶴前方還有一白一靛兩個小點,又報知柳湛:“郎君,前方有人。”

    柳湛也早望見,而且眼力佳——左側男子穿的白襕衫,手上身上沒有捎帶,應該是位來上香,尚未考取功名的書生。

    他來求什么?功名?

    右側女子卻是農婦打扮,一身靛青葛麻,包著蓋頭,還背了捆柴火,十有八。九是山中人,很可能……和萍萍同住善堂。

    一到萍萍他就沉不住氣,脫口而出:“右手邊那小娘子估摸是善堂的人。”

    “那要不要去問一問?”隨侍握緊畫卷,“好確定善堂里真是萍娘子。”

    柳湛拒絕:“不必問了。”

    不管前面二人識不識得萍萍,他都必定要去一趟善堂。

    柳湛耳力不輸眼力,不曾刻意聽,香客的閑談依舊傳入耳中。

    “張安,你這越跑越勤了,是不是好事將近啊?”

    “駱娘子,你就別打趣鄙人了,八字尚未有一撇。”

    柳湛聽著,心道:這書生來求的竟不是功名,而是姻緣?

    “張安,那一撇一捺寫完以后,你是不是就會求親啊?”

    “還早。”那書生沉默了會,才續道,“我現在還配不上她,等我考中鄉試,再提親。”

    “還鄉試?你現在縣試都沒考中,熬到何年何月去了!啊啊,我不是嘲笑你!我這人嘴賤,說話還不過腦子,你別見怪!”

    “我知道,你沒惡意。”書生笑了聲,“考不中就繼續考唄,她也說了,百里奚七十當丞相都沒放心。”

    ……

    柳湛聽得清楚,心道這書生相中的倒是位賢妻,知書達理,但考不中就讓人家等,猴年馬月,不怕那小娘子跑了?

    還不如先成家后立業,免得情成追憶,只余惘然。

    柳湛想到這腳下不自覺加快,想早些見到山上那位萍萍。

    ……

    與此同時,善堂內花房,萍萍正琢磨怎么給一棵蛀了的玉蘭驅蟲。

    善堂里有小娘子建議用馬糞水殺蟲,可山上無馬,再則,那氣味,自己恐怕也被一并臭死了。

    以前花船上日日擺花,都是用鱉甲引出蟲再除掉,可鱉甲貴得很,善堂用不起。萍萍就想,能不能用點什么水啊油的,燒出蟲子,正掂量,有人喊她:“萍娘子!”

    萍萍回頭,遠遠就瞧見一虎背熊腰的男子從山下往上走,只露腦袋——正是上回來裝門環的鐵匠。

    一回生二回熟,這是鐵匠第4回 上山,萍萍已經曉得他叫趙冬筍,在青城縣開鐵匠鋪,時常幫忙修堂中鐵器。

    不知他這回來修換的,是菜刀鍋鏟還是犁耙?

    “趙兄,”萍萍笑著站起,“您這回來修什么?”

    趙冬筍往上走,已變成露半個身子,萍萍瞧見他懷中包被裹的嬰孩,愣了下。

    趙冬筍笑問:“養花呢?”

    抬腿邁過最后一級臺階,再行平地,到萍萍面前。

    萍萍回頭瞥玉蘭:“這玉蘭蛀了,我在想怎么驅蟲。”

    “改天我給你捎桶馬糞上來。”趙冬筍剛說完,捕捉到萍萍面上難色,就改口,“你不怕麻煩的話……其實可以用麻布裹著筷子頭,一只只捋出來。”

    萍萍回看趙冬筍,趙冬筍點頭,無聲告知絕對可行。

    萍萍默默記下,轉問趙冬筍懷中嬰孩:“這是……?”

    “我昨日撿的。”趙冬筍嘆口氣,“是個妹兒,看她在路邊哇哇大哭,實在不忍心。”趙冬筍朝萍萍抬了下下巴,“我一個鰥夫不方便養,抱到你們善堂來。”

    善堂經常收養女童,萍萍立馬心軟,側身湊近趙冬筍:“我瞧瞧。”

    女娃娃小臉黑紅,萍萍怕她餓,正想進去給弄點小米稀粥,趙冬筍往她身邊再貼一步,也瞅女娃娃的臉:“我來之前給喂過米湯,一般多長時間再喂?”

    “她哭過沒有?”

    “乖得很,一路不曾哭,就這樣睜著眼睛看你。”

    “那應該沒餓。”萍萍近半年抱過許多嬰孩,嫻熟輕搖,真如趙鐵匠所說,女嬰眼睛大且清澈,萍萍對視了會,心底柔軟:“睫毛長得喲——”

    女嬰漸漸動眼皮,要垂耷。

    “阿娘!”之前總喚萍萍娘親的女童出來,萍萍立馬指放唇上:“噓,你妹妹睡了——”

    “萍娘子!”

    “萍萍!”

    張安和另一位堂中的娘子也上山,萍萍旋即轉身對著上山方向:“噓,你倆也別說話。”

    她是假裝生氣,眉頭雖皺,但嘴角仍翹著。

    因為沒有再轉身,萍萍對視的始終是上山方向,她斥完先低頭笑了下,瞅幾眼懷中女嬰,才抬首,故人就這樣猝不及防闖進視線里,朗目疏眉,儀態萬千,一身白袍,頭上簪的依舊是她送的那支星簪。

    萍萍笑容先僵后斂,分唇張目,明顯錯愕了下,而后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涌上心頭。

    柳湛其實在下首遠處就已眺見萍萍,旁人望僅是一個小點,他卻

    瞧得清晰——是他的萍萍!

    她今日著了件月白衫子,圍一圈鴉青百褶合圍,最平常的農婦打扮,且僅一個背影,他就覺得她分外好看,天地太陽和花房都只是她的陪襯。

    又見萍萍青絲僅用一根檀色頭巾纏束,柳湛下意識想抬手,撫摸心口揣的那支月釵。

    他眼倏溫熱,快步上山,幾乎跑起來,卻在兩步后急攙:

    那自己眼下又是什么樣子?

    柳湛停在原地,低頭慌張看袍,看靴,看佩玉看腰帶,竟懊悔交雜卑微——應該來之前沐浴更衣,好好打扮的。

    又擔心奔波使膚發黑,面生塵,容顏不是最光華,不想在萍萍面前展露一絲一毫的倦怠和老態。

    接著,抬頭,眺見轉過身來的萍萍懷里抱著一位女嬰。

    柳湛愕然。

    “阿娘!”

    他聽見這聲叫喚,壓根沒去瞧聲音來處,就心急糊涂起來:兩年多沒見,她連孩子都有了?

    她嫁人了嗎?

    柳湛自腳底生起兩股寒意,一路纏上,起先僅是兩只胳膊發抖,繼而整個身子都微微顫動。

    他深深吐納了兩回,穩定心神——以那襁褓女嬰的年紀,還不會說話。他眼珠微移,望向朝萍萍走近的女童,喚娘的孩子起碼四歲了,不是她的。

    柳湛回看萍萍,正欲揚起嘴角,重展笑意,卻發現那黑黝黝的男子幾乎快貼到萍萍身上去了。不對,他那么壯,像要把她吞下去。

    柳湛緊擰眉頭。

    男子身著短打,柳湛瞧見了些,不由垂眼瞥自己下身,接著又挑眼對比黑壯男子。

    接著就見那一直在他們前面走的兩人過去和萍萍打招呼。

    萍娘子?

    柳湛瞅見張安明明已經打過招呼,站在一側,不是正對萍萍,卻斜著一雙眼偷偷凝視她,還咬了下唇。

    柳湛恍然大悟:好哇,好哇!

    頓覺呼吸不暢,胸脯起伏,疾步朝萍萍趕去。

    瞧那黑漢像是個鐵匠,另外一個,連縣試都考不中的白身,他這樣想焦慮和緊迫緩解了些,默默呼一口氣,昂脖直背,腳步愈發沉穩,甚至暗暗運上了內力。

    萍萍瞧見柳湛后,朝他淺淺笑了下,但沒有主動打招呼。

    柳湛徑直走到萍萍面前,插進趙冬筍和萍萍當中,笑道:“娘子,為夫來接你回家。”

    說時他又不自覺眼熱,差點掉淚,伸手要牽萍萍,萍萍卻下意識背起手,躲開。

    在場除卻萍萍柳湛,其余人等見這突然冒出來的夫君,皆呆愣如石。

    那同善堂的娘子稍微膽大些,且不相關,頭一個發問:“萍娘子這是你家官人?”她看向柳湛身后站成一排的錦袍男子,繼而瞥向他們的佩劍,心生緊張,“怎么、怎么沒聽說過……”

    “他不是我官人。”

    “我是!”柳湛聽見否認,急了,緊著喉嚨再開口:“我——”

    將出一個字,就被萍萍快言快語堵住:“我和你可有過過三書六禮,明媒正娶?上過你家族譜?你我之間,可曾有過一份婚書?”

    柳湛啞口,眼尾泛紅,他的確沒有給過她任何名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相見時難

    柳湛預演過千百次重逢, 卻沒想過這樣不堪。

    而萍萍早避開對視,沒有留意到柳湛任何表情。

    她想,如果以前質問出這番話, 自己一定會難受、憋悶, 甚至委屈得哭出來, 但現在,雖然仍然沒有原諒他,但講出口竟無太多波瀾。

    她這兩年過得太開心, 沒哭過, 所以此刻也不會因為柳湛掉眼淚。

    若真要說傷心,獨他那句“回家”, 惹她憶起揚州親友,心頭發酸,雖然殺了裴改之,猶有悲憤。

    柳湛始終目不轉睛盯著萍萍,自然睹見她臉上淡漠,愈發苦澀,抬頭望天, 免得兩淚交流。

    他想讓她別這樣說話, 別這幅表情, 卻又顧忌著說出口萍萍誤會了, 以為他居高臨下勒令。

    良久,柳湛哽咽央求:“萍萍——”不敢再喊她娘子,想起沒名分的話, 又想捅自己千百刀,“你和我說說話吧。”

    柳湛身后隨侍懼震,天下一人的官家竟如此低聲下氣。

    “我還有許多正經事要做。”萍萍婉拒, 看向襁褓:“我要去找堂主,給這女嬰登記,安排托管。”

    她有理有據,柳湛只能扯嘴角,賠笑:“那你先忙。”

    他說得很輕,覺得自己有點有氣無力。

    萍萍已轉看向另一位娘子和張安,同他二人解釋女嬰來歷。說完萍萍就往正堂走,趙冬筍自覺送佛送到西,他撿的女嬰,自然要有始有終,一道去了。

    另一位小娘子是拾柴歸家,牽起女童,亦同路。至于張安,他沉默最久,最后開口:“今日鄙人剛好是來整理人員名冊的,待會可以幫著登記。”

    萍萍點頭:“我知道,堂主和我說過了,囑咐我和你一道整理。”

    四大兩小,一齊遠離,原地很快只剩下青山褐石,柳湛和他的隨侍們。

    官家自降身份,辛苦尋人,卻吃了小娘子閉門羹,自有隨侍忿忿不平,狠瞪萍萍背影,亦有隨侍建議:“郎君,實在不行,將萍娘子綁回東京?”

    千乘之王,生殺予奪,沒有什么不對。

    柳湛卻振袖呵斥:“放肆,掌嘴!”

    說話的隨侍旋即跪地自摑。

    柳湛臉色晦暗,自己如果那樣做,和萍萍越發沒有回旋余地。

    他看著隨侍已經泛紅的臉,嘆了口氣:“起來吧,這樣的話今后不要再提。”

    隨侍齊齊應聲:“屬下遵命!”

    柳湛邁步,亦朝正堂方向走,他可以等,等萍萍忙完。他可以排在女嬰,甚至那鐵匠和書生的后面,誰叫他們沒名分,他也沒有。

    柳湛思及此,無聲苦笑,又暗暗告誡自己,若想做回萍萍的官人,那天子與鐵匠書生貴賤有別的念頭,千萬不能被她知曉。

    他悄然跟在萍萍后面十來步距離,不敢靠太近了,眾隨侍又落柳湛身后十余步。

    前方,趙冬筍正瞟著萍萍道:“你這一天天的,既養花又要做名冊,辛苦啊。”

    萍萍一笑,亦看趙冬筍一眼:“若說辛苦,怎及撐船打鐵磨豆腐。”

    趙冬筍收下萍萍的目光,哈哈大笑。

    其實他這兩回來,的確對萍萍生出了些想法——倒不是因為二人多熟,有多了解,只是萍萍偏豐腴,趙冬筍覺得應該好生養,畢竟他前頭亡故的娘子,就是因為人瘦盆骨窄,生不下來,一尸兩命。

    但方才瞧那自稱萍萍夫君的男子,無論樣貌、氣派,皆一等一,他說一口流利官話,穿的圓領袍上暗走的都是金線,真金子。

    后面還跟烏泱泱那么多下人,也都氣度不凡。

    男子肯定是大貴人,自己一個打鐵的,哪里惹得起,趙冬筍就在這幾步路間歇了心思。

    待安頓好女童,趙冬筍即刻告辭下山。

    另一位小娘子亦早離開,只剩下張安和萍萍整理名冊,山上潮濕,一打開許多頁墨跡洇染,看不清記錄。

    半本廢了,要重謄抄。

    萍萍俯仰,將存放名冊的庫房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防水還好:“得想個防潮除濕的法子。”

    她記得揚州梅雨天都用木炭,善堂可以效仿。

    張安旋即感嘆:“據說燎沉香可以防潮,但沉香太貴,我們都還沒見過。”

    “不用沉香,”萍萍看向張安,“木炭也可以。”

    四目相對那一剎,張安本能避開,怕瞧見萍萍眼中“你連這都不知道”的譏色,但挪了眼后,腦子才比動作慢一拍反應——萍萍眸中沒有譏色,她就是正常告知。

    張安又后悔方才避開對視了。

    他想重新對視,萍萍卻已朝庫房外走:“先抄吧,抄好我去和堂主說。”

    “哦,好。”張安急忙趕上。

    柳湛佇在遠處,注視萍萍和書生一前一后,從那門窗緊閉的庫房出來。

    二人已經離開許久,柳湛袖下仍緊緊攥著兩拳——他方才還大度地想可以排隊,這短短幾剎,就忍不住要沖進去。

    柳湛拳松開又攥,快步跟上二人。

    萍萍和張安輕車熟路,來到次間——自打頭回做賬后,二人共事,都挑這間有兩張桌子的,各做各的。

    張安謄抄洇染的,萍萍補錄近半年的記錄——生老病死,短短六個月,善堂里有人故去,亦迎來許多新生。大多數女嬰不知來處,只能先記下何月何日,于何處撿的,然后將入堂這一日定為生辰。

    柳湛始終佇在樹影后,靜眺次間。

    這回他比方才冷靜些,因為次間開了窗子。

    但仍目不轉睛。

    一會溫情脈脈地想,原來她現在過的是這樣的生活,一會又覺萍萍提筆垂首,專注的樣子閃閃發光,到最后,竟對那書生生出一絲妒忌,想代替他坐到那張桌后。

    柳湛聽見身后有竊竊私語,皺了下眉,依舊凝視萍萍,不予理會。

    這一下午,總有人因為各種事,恰巧從柳湛前邊、后邊、側邊路過。

    殊不知,他和萍萍那一段花房前的拉扯,由拾柴小娘子起頭,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傳遍善堂。

    大伙都聚在同一間房里,隔著窗戶瞅大樹底下,議論紛紛:“世上哪找的?這么俊的人。”

    “瞧著非富即貴,不知打哪來的?”

    柳湛不出聲,大伙單看的僅一張臉,越瞅心情越好。婆子和小娘子們不禁嗑起瓜子,連堂主都來湊熱鬧:“呸——”

    先吐瓜子,再說話:“這么好奇,直接去問他呀!”

    “不敢,沒瞧見這大官人身后的木樁子,都戴著劍呢。”

    “你們不敢我去問!”有大膽的小娘子挑著下巴出去,臨到柳湛近前,卻怯了,轉向隨侍們打聽。

    隨侍們守口如瓶,問來問去,只說柳湛是家中郎君。

    “還是個家主?”

    “我說非富即貴吧!”

    “如此貴人,一直杵在那里望萍萍,要說兩人沒點什么我還真不信。”

    “就是,站了兩個多時辰了,望婦石呀!”

    ……

    這天下午,善堂炒的瓜子消耗得特別快。

    投在柳湛靴前的光線漸漸挪位,他從午后一直杵到了快酉時,才等到萍萍從次間出來。

    柳湛疾步迎上,該輪到他了。

    “萍萍!”

    萍萍停步側首,看向柳湛,并沒有刻意躲避,只平靜道:“我還要回花房驅蟲。”

    柳湛心底嘆氣,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她驅得哪門子蟲啊。

    他柔聲帶笑:“我和你一起驅吧。”

    萍萍沒說同意,也沒拒絕,抬腿繼續往花房走,柳湛趕緊追上。

    “你打算怎么驅蟲?”他追著問,正好經過后廚,煙囪里冒著煙,灶前的廚娘并幫廚卻停下手中活計,隔著窗縫注視萍萍和柳湛。

    “我打算試試用麻布裹著筷子頭,一只只捋出來。”萍萍如實告知。

    柳湛剛想拍馬屁說這法子妙,就聽她續道:“這是趙兄教我的法子。”

    柳湛一噎,還得賠笑:“趙兄是誰?”

    不敢讓萍萍看出一絲怒妒。

    “就是方才抱女娃娃上來的。”

    柳湛旋即對上號,想說一個鐵匠懂養花嗎?

    怕惹萍萍不高興,話噎在嘴里,不敢說。

    萍萍找來竹筷,裹好麻木,柳湛堆笑:“一雙筷子,正好分我一只。”

    萍萍沉默片刻,遞給他一只,柳湛也不顧麻木臟,立馬抓緊筷子頭,仿佛牽住了她的手,臉上一陣恍惚笑意。

    萍萍專心致志,一只只捋蟲,再也沒瞥柳湛。

    柳湛看那些白白黑黑的蟲子竟比自己有吸引力。

    他滿腹言語,極力摁下,等蛀蟲快挑完了,才敢顫著聲音問她:“你這兩年……過得好嗎?”

    萍萍揚首,沖柳湛綻放燦爛笑容:“好極了!”

    他一下子眉眼皆定住,分唇,呆滯。

    少傾,緩緩讀萍萍的眼神和表情,她沒有騙人,這兩年是真的過得好。他心中生出無限欣慰,卻也難過,這對清亮燦爛的眸子,里面再也瞧不見半分愛戀。

    這就是她離開且不愿回宮的原因?

    她不愛他,要去愛誰?

    柳湛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萍萍反問他過得好不好,她甚至懶得客套。

    柳湛心底生起一股悲涼,面色哀戚:“我這兩年過得很不好,獨守空房——”他說時一直凝睇萍萍,見她分唇似要開口,他卻突然怕了,她怕說些什么立后納妃,廣開后宮的言論。柳湛急忙改口:“從前的事我已經都記起來了,以前是我對不住你,廢后的惡行我已經昭告天下,還給蘭姨她們都立了衣冠冢。”

    其實他還給萍萍家里平了反,已經知曉了她的姓氏,卻仍顧忌蘭姨當年言語,怕她傷心,躊躇不敢告知。

    萍萍心頭想的卻是,旁人視之如山壓,難翻案的冤情,天子揮一揮手就能移山。

    她不由不耐煩道:“你走吧,下山去,別再找我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人留古寺悟前因

    柳湛身往萍萍方向傾了些:“我——”

    話未出口, 手上的竹筷就被萍萍抽走了。

    她站起身,但凡這會下山,她都會催促, 因為待會天黑, 山路就不好走了。可輪到柳湛, 她卻顧忌起來,擔心這么一說多,他反而借口天黑留宿。

    于是萍萍只道:“你快走吧。”

    語氣比方才溫和些。

    柳湛深深凝睇:“好。”

    而后才起身。

    萍萍佇立原地, 似要目送, 柳湛于是出花房,沿著下山路走, 一大撥隨侍陸續跟上。

    萍萍等眾人身影都全部消失在視線里,確定下山了,才轉身回房。

    將黑未黑,山暗天紅,草木濃綠,柳湛竟在下山路上偶遇張安——他不是早抄完那什么名冊了嗎?怎么這會才走?

    柳湛微不可察挑眉。

    與張安同行的是位負責搬運善堂米面的挑夫,下午亦聽了一嘴, 瞅見柳湛, 立刻肘拐張安, 讓張安也回頭。

    不知所以然的張安回首, 這才發現柳湛,他和趙鐵匠不同,并未知難而退, 旁邊挑夫打趣說他難追了,張安便點頭:“是難了,原打算鄉試后提親, 現下得會試了。”

    “哎喲,你要考舉人!”挑夫豎大拇指,“有志氣。”

    柳湛在后聽著,此類從來懶得插話,但一想到書生考鄉試是為了娶萍萍,就忍不了,不咸不淡開口:“中了縣試,還要三年才得秋闈,寒來暑往,滄海桑田。”

    挑夫和張安熟,眼睛眺著柳湛,給張安幫腔:“張安,有人嫌年歲長,那你就先成家后立業嘛,生幾個娃兒再考狀元!”

    張安卻搖頭:“當今官家年近三十仍未立后,亦無子嗣,想來也是遵循大丈夫先立身,我等匹夫又著急什么?”

    張安說時,面上不自禁浮現敬仰尊崇之色。

    柳湛噎住,之后沿路,沉默如山。

    *

    翌日,天蒙蒙亮。

    萍萍去善堂的伙房用早膳,今日統一吃湯餅,煮好的無湯面添上辣子、花生蔥和花,再澆一勺帶肉沫的鹵汁。

    湯餅已先配好數十碗,來一個人就發一碗,輪到萍萍,明明瞥見碗內蔥花,她還是接過,道了聲謝。

    此時伙房里人不多,她挑了張空桌坐下,手探向筷筒,卻有一人先她一步抽了雙筷子,接著在她對面落座。

    萍萍眼往上抬,見是柳湛——他今日亦是錦袍玉帶,但打扮明顯比昨日講究許多。

    柳湛未同萍萍對視,徑直端來她那碗,幫挑出蔥。

    “你昨日不是下山了嗎?”萍萍問。

    “昨日下山,今日上山。”柳湛專注挑蔥,頭也不抬。

    萍萍抿了下唇,伏低身子,聲亦壓到最低:“你天天在山里,是要棄國家大事于不顧嗎?!”

    柳湛微笑,家國先于兒女情長,這正是他鐘情的萍萍。

    “放心,我還沒那么昏聵。”他笑

    著說。

    “萍萍,這位是誰呀?”人一多起來,就有忍不住湊近打聽的。

    萍萍張嘴時,柳湛已轉身,甭管認識不認識,就笑答:“舊人。”

    不是官人,舊人總算吧?

    萍萍合唇、默認。

    “哦?哦——”打聽的婆子一音四聲,起承轉合,“那大官人怎么稱呼?”

    “晚輩姓柳。”

    “國姓呀!”婆子拔高嗓門追問,“大官人家里做什么的?”

    “晚輩從前和萍萍在潤州開湯餅店。”柳湛看向萍萍,斂笑,凝眸,“后來我不對,把她氣跑了。”

    一跑就跑出幾千里。

    婆子旋即回首,同另一張四人桌擠的八名婆子和小娘子對視、挑下巴、點頭——說什么來著?

    大家都猜對了吧。

    婆子回頭,接著四、五名小娘子亦走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氣跑娘子,那是你不對。”

    “活該你娘子不認你,氣反過來,多受一受。”

    “好好哄哄萍萍。”

    萍萍辯稱不是娘子官人,卻被淹沒在如浪人聲中。

    她無奈鼻息出了口氣。

    眾人仍在打破砂鍋問到底,連煮面的廚娘都湊到桌邊:“開湯餅店的?瞧你周身矜貴,甩手掌柜吧?”

    柳湛笑著搖頭:“都是在下掌勺。”

    “真的?”

    “千真萬確。”

    小童們也醒了,涌進伙房四處尋人,平常總喚萍萍娘親的,貼近前聽見大人言語,立馬就問:“阿娘,這位是爹爹嗎?”

    萍萍剛要否認,柳湛就抬手笑著摸了摸女童腦袋:“好俊的女娃娃。”

    他學本地人說話,還從袖中掏出個金鑲玉的長命鎖給女娃掛上。

    萍萍垂眼:好哇,有備而來!

    女童低頭攥著鎖,轉身就要向同伴炫耀,柳湛抬手:“等等!”

    女童停步回頭,柳湛又摸出一把糖,遞給女童。一下子孩童全跑來要糖,柳湛笑瞇瞇挨個分發,而后似不經意推了一小把到萍萍面前:“要不要吃?”

    “我吃湯餅。”萍萍拒絕。

    柳湛臉色僅一霎黯淡,就重恢復柔和。隨侍們抬著箱子進入伙房,將風車、布娃娃、紙鳶,陀螺、毽子……各色各樣的小玩意發給孩童們,又給娘子婆子漢子,人人發一張百兩交子,男女老少都送到心坎上。

    一時間許多人擠在這桌同柳湛道謝,萍萍面無表情盯著柳湛,他回禮時趁機瞥向她。萍萍的眼神無聲說:漫天撒錢,陛下破費。

    柳湛抿唇,原本就彎的眉眼弧度愈深,笑逐顏開。

    第三次清晨,萍萍再次來用早膳時,發現伙房里面一夜變樣。

    店門口兩側掛著紅燈籠,墻上貼了吉字和福字,點單的名稱價格牌亦掛在架子上,換了五張寬桌,內侍們進進出出,運的皆是鮮肉面粉,還有二人灶前軋面搟面,案板上十來個空碗,并蔥、魚皮、筍潑肉和小排配料。

    柳湛在灶前忙碌,鍋里騰起的熱氣令萍萍一陣恍惚——他將伙房變成了三水湯餅的模樣。

    亦或者說,他將三水湯餅搬來青城山善堂。

    萍萍想到當年是他果決離開潤州,剛經營起來的湯餅鋪說賣就賣,才重硬起心腸。

    柳湛見到萍萍來,一笑,將剛煮好的一碗銀絲面添上魚皮臊子,推給她:“四,戴紅絲繒發帶那位娘子。”

    這是他倆賣湯餅時的編號,四是左上角落里那張桌。

    萍萍沒像在潤州那會跑堂送面,徑直略過灶臺,柳湛伸手抓向她胳膊,快挨著了,卻陡一收:“唉再等等。”

    他重推過來一碗,蓋滿筍和小排,沒有加蔥:“這里還有一碗,給你煮的。”

    片刻,萍萍端起碗道了聲謝,自去找位置吃了。

    柳湛不敢回頭視線追逐,因為他已經被灶臺的蒸氣熏得熱淚盈眶。

    這一天早上,柳湛給善堂里所有人都煮了面。

    不知是面真好吃,還是財帛動人心,萍萍開始無論走到哪,都能聽見旁人說柳湛的好話,勸和。

    每每這時,萍萍都回說莫要勸了,有一回在溪邊,她被圍得實在脫不開身,說了句狠話:“你們瞧這溪水,能倒流嗎?”

    說完無意遠眺,才發現柳湛立在溪對岸。

    萍萍心沉了下。

    不知道他聽見沒有,反正第二天還是笑呵呵煮面,逢人就打招呼,包括萍萍。

    好像善堂里的人突然就和柳湛熟了起來,有一回辰巳之間,萍萍路過后院,竟掃見柳湛在幫忙掃落葉。她頓住腳,已經走過去的人,倒回來瞧,才敢確認。

    翌日,傍晚,她又發現柳湛在打掃正堂。萍萍忍不住了,走進去注視了會,柳湛才停下掃帚,回首對視,旋起唇角。

    四下無人,萍萍直言:“堂堂天子,不在朝堂上安邦治國,卻在這里執帚掃地?”

    柳湛手仍放在帚上,眉眼間俱是溫柔:“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那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拘于灶爐,困于伙房嗎?”

    “治大國如烹小鮮。”

    萍萍吐納數口,轉身就走,柳湛跑了兩步將她抓住:“萍萍——”

    起初掐著手肘,下一剎自退數厘,改為指拉著她的衫子,再一對視,徹底放開她。

    他小心翼翼掏袖袋:“你走的時候,落下它了。”

    月釵一拿出來,夜明珠就滿堂放亮。

    “它想跟你走,想被你重新簪在頭上。”柳湛雙手將釵奉至萍萍面前,屏住呼吸——不知她還喜不喜歡這支釵?

    如不喜歡,換鳳冠好不好?

    萍萍仰望堂外,日落線下,一輪皎月剛開始往上攀。

    月亮還是那輪月亮,但月亮不是他了。

    “明月依舊,物是人非。”萍萍說完不久,就感覺身邊那雙奉釵的手垂下。

    她狠下心沒有再看柳湛,跨出正堂。

    良久,柳湛掃完余下那一塊地,才慢慢踱出。

    外面,幾位善堂里的人包括堂主,聚在樹下喝酒。瞧見柳湛,堂主笑著招手,示意他也過來坐下:“都掃完啦?”

    柳湛點頭,和其他人一樣席地而坐。

    堂主給他倒了碗酒:“辛苦辛苦。”

    繼而敬酒。

    柳湛應合,連喝數口,眨眼半碗下去。眾人圍上來關切:“今日萍娘子有沒有和你……再好一點?”

    許是醉意上來,又許是心里難受再憋不住,他竟傾訴出口:“從前她說我是她的月亮,現在不是了。”

    “嚯,那她的月亮現在成

    誰了?”

    張安嗎?

    善堂里的人趕緊鎖住嘴巴,怕話漏了。

    柳湛面色如今晚夜色,抬手將剩下半碗飲盡。

    “大官人,別跟自己過不去,就算萍娘子一生有很多月亮,但你肯定是她曾經最愛的那一個。”

    這勸慰不如不開口,柳湛自倒了第二碗酒,一飲而盡。

    一陣鈍痛,他囁嚅:“我只想做她的唯一。”

    眾人你看看,我看看你,拿人手軟,吃人嘴軟,兩樣皆占,怎么辦?

    只能幫他咯!

    大伙交頭接耳,不一會獻出一計:“大官人,您的計策,對也不對。追憶往昔,僅僅重建一間湯餅鋪是不夠的,您要在她面前,把她從前為您做過的每一件都回憶一遍,事無巨細,要讓萍娘子曉得,你都銘刻于心,不曾忘記。”

    “對,讓她曉得你記著她的付出!”

    “還有,從前你倆恩恩愛愛的事,也撿最膩的回憶,別嫌粘牙。小娘子嘛,多聽一些往事,保管心軟,百煉鋼化繞指柔。”

    柳湛拇指扣著碗,兩頰緊繃:“當真?”

    “當真!上回米鋪的掌柜就這樣哄娘子的,他娘子本來要和離的人,聽完就眼淚漣漣撲回老張懷中。”

    眾人當中有個婆子是善堂醫婆,術業專攻,多叮囑一句:“實在不行大官人就賣個慘,撒個嬌,說心口疼,萍娘子絕對放不下,憐惜你!”

    翌日,萍萍一早起來出屋,柳湛已等在門外。

    “今日不煮面了?”她淡淡問。

    “煮的。”柳湛跟她一起往伙房走,“我有話,邊走邊說。”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求一顆心

    “以前在金山, 我們也走差不多山路。”柳湛笑眺前路,緩緩開口,“每日照料完菜田, 我們就走山路去聽經, 或去觀江, 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這樣走一走……”

    說到這,柳湛眨了眼, 先垂下眼皮, 才偷看萍萍右手——并不是“就這樣”,那時候萍萍會牽他的手, 甚至主動挽上他的胳膊,臉頰貼著,黏黏糊糊。

    而不是像現在,時刻隔著半身距離,他有時候嘗試再靠近些,她就不露痕跡離遠。

    柳湛勉力維持微笑:“下雨天只能在屋里,你會在做好吃的漬梅, 我太貪嘴了, 你就氣得藏到床底下……”他雖是依計行事, 但講出口, 自己也感慕纏懷,“山居真是神仙日子,我倆病中扶持, 你照顧我,我照料你,摩鄧女見過了阿難的不垢不凈, 但仍執愛。”

    “后來我重回江南,為了幫我找回記憶,你邀我重上金山。”

    柳湛話頓,前方山路轉彎,腳下亦轉,峭壁上一簇簇青苔,好似一針一線繡出的錦屏。他無心賞景,十分緊張,忐忑續道:“那時你對我全心全意,我卻總質疑你的意圖。”

    柳湛腳步慢下來,禁不住扭頭凝睇萍萍,那時候她對他是真的好,比如對談,那時的萍萍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任由柳湛的話全部掉到地上。

    柳湛別首,喉頭滑動,是他自食其果。

    雖然萍萍一路沒接話,但柳湛還是要繼續說:“是我對不住你,”他頓了頓,低下頭,“我……早該想起來,焦山上你都愿意為我死,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為一個人死。”

    山間鳥啼不斷,甚至能聽見清泉流淌的聲音,卻沒有萍萍的回應。柳湛不禁扭頭張目,緊緊盯著萍萍側顏:“你還記得嗎?在碑林里,那時我若記起曾為你腹上挨刀,萬不會將你至于險境。”

    “啊哈——”萍萍本能張嘴,自知失禮,即刻捂嘴,掩住后半聲哈欠。他剛一陣叨叨,把她說困了。

    柳湛眼紅人怔,腿半晌忘了抬,心頭大慟,一聲哈欠在腦海里久久難驅散。

    萍萍只好也停下來,告訴他:“陛下,您說的這些事民女都記得。”

    但也僅只記得。

    她繼續往伙房走,柳湛如夢初醒,拔腿直追。他臉上一陣燙,她不在意了。

    接下來一路,柳湛都沒有再開口。

    前方伙房門口,小小一塊地竟擠了四、五人打掃——全是昨晚樹底下喝酒的,正待柳湛捷報。

    眾人眺見柳湛,笑容俱僵——他怎么不張嘴呀?

    昨日不是教過嗎?把二人情意反反復復掰開嚼爛,萍娘子心慈好善,肯定念舊情!

    醫婆亦抬手在胸口比劃,提醒柳湛賣慘撒嬌。

    柳湛垂眼,避開醫婆對視。

    他自覺不會撒嬌,但愿意為她討巧賣乖,抬起手臂,緩慢撫向胸口:“萍萍……”

    萍萍前方是醫婆,側首是柳湛,聞聲扭頭看向柳湛。

    柳湛原先僅指尖探撫錦袍,這時變成五指展開,狠狠抓心。他手背上骨節與青筋俱起,英眉攢起,分唇輕喘,淚盈于眶中晃蕩,將掉未掉,沾濕睫毛:“你現在這樣……我心口疼。”

    整個人仿佛一碰就會碎,若為女子,便是西子再現捧心。

    萍萍轉脖朝前方喚:“醫婆,他胸口疼,您給他瞧瞧?”

    她托付了醫婆,就徑直走進伙房,將柳湛拋在身后。

    柳湛瞧得分明,她依然善良,沒有惡意,但眸子里讀不到絲毫的觸動。萍萍對待他完全就是對待街邊摔倒的路人,萍水相逢,搭把手,扶起來,而后離去。

    他這才意識到,從前驛館中、汴河上,能一次又一次哄好她,不是他的討巧賣乖厲害,而是她的愛多到可以原諒他。

    柳湛臉又燙了下,不僅下意識回避眾人目光,甚至連陽光草木也不敢對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少頃,柳湛重新抬首,厚起臉皮目光繼續追逐萍萍,并暗中給自己打氣。

    他邁進伙房,像之前那樣,沉下心認真給萍萍煮面。

    如此日復一日。

    *

    尋常人家生子百日,要過“百蒣”,至來歲生日,過“周蒣”。善堂里的孩子雖然生辰是撿來那日,但也要過百蒣、周蒣,因為他們和別的孩童一樣珍貴。

    這月廿三,善堂里給一位男童舉辦周蒣筵席。

    大伙天不亮就開始忙活,吃席伙房是坐不下的,桌椅都搬來外面山路上——平時慣用的加庫房里存的,一共擺下十二桌。

    人展臂寬的蒸籠高高架起四層,蒸羊、蒸鵝、蒸雞蒸豬頭。

    萍萍忙前忙后,她見柳湛也在人群中穿梭,手腳不停。二人興許都偷瞟過對方,但沒對視,亦未打招呼。

    萍萍分神一霎,一拇指長的梅條塞進她嘴里——廚娘正炸豬肉,分一點先嘗。

    “好吃不?”廚娘笑問。

    剛出鍋,有些燙,萍萍卷了下舌頭:“好吃!”

    廚娘便將那漏勺長筷都往萍萍面前遞:“幫我炸會,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

    “那你快去!”萍萍先擦干凈手,才接過,幫著炸,翻面、炸好的撈起來瀝油。

    廚娘沒去多久就回來交班:“來了來了。”

    萍萍歸還漏勺,手空下來,見肉已炸好一籮筐,就幫著分盤,挨個端上桌。到第七桌還是第八桌,萍萍沒細數,突然就和柳湛對上眼。

    他旋即笑了下。

    萍萍視線往下挪,才發現柳湛身前案板上有凝乳缸子,還有擠好了,成形的十來個酥油鮑螺。

    “嘗一個?”他揚著嘴角邀她品嘗。自她離宮后,那些個反反復復追憶往昔的日子,他以為六年前的回憶就只那些了,卻突然在某一夜記起一件新的:他覺萍萍制酥油鮑螺辛苦,不想操勞,自己在畫舫里學,做給她吃。

    柳湛激動得從床上坐起,一手攥拳捶另一只掌,猶嫌不夠,赤腳下地繞寢殿踱步。

    那一夜他難得重新擁有了幾分活力。

    柳湛沖萍萍笑道:“嘗嘗,看看我的手藝有沒有退步?”

    萍萍其實無論何時,都饞酥鮑,心卻下沉一寸,面上淺笑:“不了,我早上吃飽了。”

    柳湛的心再次跌落。

    萍萍揚了下手:“那我去那邊幫忙了?”

    說這話時,沉下去的忽又躍起一寸,持平。

    “去吧。”柳湛面上始終掛著和煦的笑,語氣始終溫柔。

    周蒣宴須一人主持唱誦,大伙自然推薦最有文化的張安。

    張安事先寫好千字墨稿,一卷長得兩手兜不住,直垂地上。

    他一字字照著念。

    萍萍聽了會,發現掉書袋嚴重,詞句晦澀,且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是車轱轆話。

    她再往下一掃,十來桌人,大半摻起瞌睡。

    她有點明白張安為什么考不中了,正想著,見張安順著讀已快讀完手上捧的,萍萍連忙幫他拾起地上掉的,張安讀到那一行剛好接上,沒有中斷、磕巴。

    張安感激看向萍萍,四目相對,萍萍淺笑點頭,張安馬上跟著點了下,紅著耳根繼續念。

    唱誦了半個時辰才說完,接下來該行“試蒣”——這是本朝周蒣必行的風俗,將果木、飲食、官誥、筆研、筭秤羅列在一塊紅布

    上,那做周蒣的小兒從頭至尾爬過,看先拈何物,以為征兆。

    這項有意思,大家從昏昏欲睡中醒來。

    善堂里男童不多,今日周蒣這位,天生右手沒有五指,才被遺棄。他爬的時候萍萍和另外兩位小娘子沿路跟隨相護,男童右手抓起一支毫筆,眾人叫好:“好,將來考狀元!”

    話音未落,男童就丟了筆繼續朝前爬,抓起那方硯臺。

    這個重,萍萍趕在男童下面托住,砸壞硯臺是小,碎砸飛進他眼睛里就糟糕了。

    男童懵懂不知,抓著硯臺揮了又揮,折返回爬,一路不放手,萍萍就上下左右一路托護,為了方便,改蹲為跪,情急之下跪著爬了兩步。

    試蒣完便開席,眾人吃吃喝喝,也不講究,有幾個酒蒙子到處敬酒,輪到萍萍這,她不好拒絕,也喝了兩盅。

    不一會兒,柳湛也來給她敬酒了,定定看著她,幽黑的眼眸像要把她吸進去。

    萍萍心一慌:“不喝了吧,我都上臉了。”

    柳湛唇抿一線,而后旋起,溫柔笑應:“好。”

    他帶著滿滿一盅酒離去,周圍皆是歡聲笑語,小童們嬉笑打鬧,襯得他的背影格外孤寂。

    少頃,柳湛折返,手里的酒不知道是倒了,還是喝了,反正沒了,變成一碗清湯。

    他將湯雙手捧到萍萍面前,見她不接,也不惱,笑著放到桌上,溫聲告知:“醒酒湯。”

    萍萍小聲,極利落地道了聲謝,她能感受到湯面散發的熱氣,應該是他特意溫過,但她沒喝,繼續同旁人閑聊、說笑。

    善堂里有幾個婆子年輕時是演雜劇的,這會不上妝就演起來,身上功夫都還在,引得陣陣喝彩。

    萍萍長得不算高,又沒賣力擠,站在后排有些瞧不著,踮起腳尖,揚著下巴看。

    “萍萍。”

    “萍萍。”

    旁邊人喊了兩聲,她才側首,柳湛不知何時站來她身旁。

    “我舉你起來?”柳湛笑道,“瞧得清楚些。”

    周圍沒人那樣做,萍萍拒絕:“不了,太尷尬了。”

    柳湛沒應聲。

    萍萍繼續觀雜劇,不多時,身邊男人再次開口:“喝水嗎?”

    雜劇正演到精彩處,萍萍目不移,只口中拒絕:“不渴。”

    “吃不吃東西?”

    萍萍這回口都沒開,只右手壓低擺了擺。

    柳湛見人多擠著,天氣又漸熱,周圍已有人打起扇子,便也抽出一把折扇,展開來為萍萍扇風。

    “不用了。”萍萍過了會發話,柳湛道:“我——”

    “噓!”萍萍轉頭指放唇上,瞪他一眼,“我聽不清了。”

    柳湛呆立住,不用扇就身心皆涼,尤其兩管袖子里,涼颼颼的。

    她嫌他吵了。

    她寧愿獨享,也不愿和他同待一處。

    等雜劇精彩處演完,萍萍再轉頭看時,旁邊佇立之人變成一位小娘子,柳湛不知何時悄然離去。

    但晚上萍萍和大伙一道收拾狼藉時,柳湛再次現身,他一湊近萍萍,大伙就各種由頭撤退,頃刻間山路上只剩下萍萍和柳湛,還有未收完的桌椅板凳。

    她搬桌回庫房,柳湛奪過:“我來吧,你歇著。”

    萍萍聞言道了聲謝,竟真不收了,拔腿就走。

    柳湛望著她轉身,腦海中走馬燈般閃過癡娘、敬酒的,張安、男童……禁不住脫口而出:“你對每個人都善解人意,可不可對我也好些,給個回應?”

    他喉結鼓起,眼尾泛紅,微微抬了臂,胸口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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